黄衫客传奇

编号:C26·2150420·1160
作者:[清]陈季同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0年06月第1版
定价:23.00元亚马逊11.20元
ISBN:9787020078882
页数:289页

《黄衫客传奇》是第一部中同人用西疗语言创作的长篇小说,远早于林语堂的同类著作,被视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发轫之作,书中所体现的超前的观念,或许将改变人们对中国近现代文学史和文化史的传统认知。作为清末的外交官,作者陈季同试图为西力读者建构一个弥漫着浓郁东方情调的“文化中国”的形象。这个未受工业文明污染的文化乌托邦,激发过西方人对古老中国的文学想象。今天的中国读者,或许更可以从中体味耶份对于传统中国的文化乡愁。“《黄衫客传奇》并不属于大气磅礴的宏大叙事,它只是一部爱情题材的中篇小说,但却在思想上、艺术上都有不少重要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开拓。”


《黄衫客传奇》:“西方化”的改写与译介 

“可是,不要以为你能逃过惩罚。你的一生都要遭到报应,但你很快就会得到宽恕,当你我在坟墓中相会的时候,你将永远忠诚于我。”

本应有的惩罚和报应,变成了梦中的宽恕,变成了死亡的相会,也变成了死后的忠诚。小玉托梦这样一个中国式的情境,以一种解脱的方式得到了某种西方式的救赎,小玉之死并非是要对软弱而负心的李益付出代价,反而在梦中让他找到了一个归宿,这种归宿是对于现实的反抗,身为政府官员的李益放弃公务,将自己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这种归宿也是对于自身悲剧命运的解救,“通过幸运地与死亡亲吻,李益最终从身体的折磨和精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也只有死亡,可以永久治愈人世间的所有苦难。”

这是人世间苦难造成的悲剧,对于李益来说,完全改变了自身软弱的悲剧命运,而对于陈季同来说,也完成了中国古老传奇的一次西方式嫁接,李益的痛苦,李益的无奈,李益的恐惧,在梦中的小玉看来,“证明你的罪恶是出于懦弱,并非出于故意”,他为她操办了隆重的葬礼,选择了富贵的墓地,这一些所做作为得到了小玉的理解的宽恕,所以最后的李益看见小玉拉住了自己的手,“温情款款”地将他带离痛苦的现实,“我现在原谅你了,我还是爱你的,我来带你一同去那无尽的乐土。来吧,我的爱人!”

这是死亡式的爱情救赎,但是除了这样的救赎之外,和小玉一起进入李益梦境的还有那个神秘的黄衫客,黄衫客曾在李益和卢小姐结婚时出现在恍惚的李益面前,也在小玉得知李益已经抛弃自己的病中出现,“在他对面,云雾之中,黄衫客抖动他的箭囊,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然后,用弓箭瞄向自己。”在李益面前的黄衫客是一种报复者,让李益良心上不安,并陷入到一种要被惩罚的恐惧之中,而在小玉病重的时候,她看见黄衫客把自己的爱人带来了,“之后,他悲伤地请我脱下一只鞋子,便消失了。我明白,鞋子是重逢的象征,他会回来;脱下一只鞋子表示分离,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黄衫客的出现对于这两个被分离而遭受痛苦的爱人来说,都具有启示意义,李益看见了自己的软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小玉在饱尝被抛弃痛苦中看见了一种永别。黄衫客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他是报复者,也是解救者,正像李益和小玉萌发爱情的时候,小玉的母亲告诉李益的那样,黄衫客是一位先祖,在家族历史上遭遇大难的时候,黄衫客解救了他们,所以他是一个保护者,但是小玉的母亲同时警告李益:“您可要小心,如果对不起小玉,他会找您算账的。”

报仇和算账,黄衫客永远站在家族的这一边,也站在弱者的面前,所以当小玉被黄衫客拉着手来到挣扎在死亡中的李益面前的时候,他也把李益拉入到家族之中,以真正解脱的方式给了这两人的爱情悲剧另一个归宿。而其实,这种解救明显带有西方式的信仰救赎的意义,这是陈季同对于西方文化的借用,也是对于中国传奇的一次改写。这个脱胎于《霍小玉传》的故事在陈季同的笔下,已经有了很多西方语境,虽然《霍小玉传》里也有小玉梦中所见的那双鞋,“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但是,使小玉脱鞋的却不是黄衫客,而是“黄衫丈夫”:“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霍小玉传》中只此一处提及黄衫丈夫,抱着李益而来,又为小玉脱鞋,是一种相见,也是一种别离,而仅仅在于一种中国式的托梦意义,不是报复者,当然也不是解救者,而当最后小玉撒手人寰,对于李益来说,并非是自陷在痛苦中而难以自拔,反而开始了对于另外女性的报复,游广陵而得名姬营十一娘,李益对营十一娘说的不是忏悔,不是认错,不是对女性的尊重,而是告知她:“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让她害怕自己,为的是肃清闺房内淫乱之事,而对于营十一娘的态度,最后完全变成了一种变态的行为:出门时用浴盆把她倒扣在床上,周围加封条,回家后要详细查看,然后才揭开,而且又准备了一把短剑,对着那些侍婢说:“这是信州葛溪出产的钢铁,专门斩断犯有罪过的人的头!”因为李益在这一场悲剧中完全失神失态,所以他对所见到的妇女,每一个都要猜忌,最后娶妻三次,也都是用这样的表态方式处罚那些无辜的女人。

陈季同:站在东西文化的交汇点上

所以,《霍小玉传》的悲剧是中国男权社会中的一出女性悲剧,李益的出身、功名似乎都在强化他的统治力,他的男权意识。他“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而在功名获取之后,“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而鲍十一娘给他介绍的小玉也完全是满足男性欲望的“女色”:“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风流和色母,只是为了满足李益的欲求,也是和他男性的风流之性形成了对应,所以李益感谢鲍十一娘时说:“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两好相映,才貌相兼”似乎是中国古代婚姻观的一种理想,而小玉作为霍王的后代,与母亲被赶出家门,实际上也是男权的一个牺牲品,所以在小玉身上,处处有着对自身命运的担忧,“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但是李益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命运,自然也轻易对她许下誓言:“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但是别离之后,却也在母亲的安排下与表妹卢氏结婚,“逡巡不敢辞让”的李益怕的是母亲的“严毅”,而实际上也是对于权力的一种妥协,因为“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所以,“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怀,自秋及夏。”这是自陷在家贫现实里屈从的门当户对,而自从和卢氏结婚之后,李益又不能向小玉交代,所以以回避的方式远离小玉的思念,所以李益作为一种薄情郎的身份而造人唾弃,但是即使如此,在最后相见小玉气绝之后,李益也并未感觉到痛苦,而是用男性特有的权力对女性实施变态的报复。

这是中国式的传奇,而在《霍小玉传》问世近千年之后,身为外交官的陈季同在选择这一蓝本进行创作时,自然糅合了更多的西方情景,西方元素,以及西方的观念。李益和小玉的相识是鲍夫人的撮合,一个有着地位的状元,是社会上层人物,另一个则是教养一流的美貌而女子,虽然小玉的身份也和原著相差无几,但是这一份爱情似乎比原著更纯粹,“他看到迷人的樱唇,微露出如孩子一样小巧而洁白的贝齿。秀发垂额,一双大眼睛望穿秋水一般,抬起来看着他。这一双秀目顾盼生情,纯洁无暇,李益觉得那么美好,禁不住报以最深情的凝视。”他对鲍妇夫人说:“我爱她,而且我肯定她也爱我。这就够了。您说她很富有,很好。但即便她很贫穷,我也一样爱她。”似乎只有纯真的爱情,和地位无关,和男权无关,甚至,在李益身上,没有那种追求功名的权力意识,甚至他讨厌这一切,“布满尘土的书卷,考试,彷徨,甚至录取,所有这一切都像遥远的过去一样烟消云散。”所以他看见小玉并立下誓言,是为了追求一种更美好的生活。

而他的爱情所遭遇的也是母亲的阴谋,回家之后告诉母亲的这个爱情瞬间遭遇了打击,“你要把未来寄托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子身上吗?正是她,在某一晚上,像花船上跑出来的歌女一样,投入你的怀抱;你竟想让这样一个女子跻身于我们高贵清华的门第吗!”李益的母亲拉着利益,对着宗祠的牌位对他一番教训,也就是说,在母亲的观念里,小玉是没有父亲的人,和李益不可能门当户对,甚至还是对家族的羞辱,“是的,你心存疯狂的幻想,认为我能接受这种亵渎。因为你的疯狂,我为你感到脸红,我也为我自己、为所有的祖宗感到羞耻。”而在痛斥之后,李益又迅速被母亲拉到婚礼现场,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李益就和卢小姐结为秦晋之好。

李益完全是被拖入到一种悲剧性的命运中,他没有反抗,没有争论,“所有能向一个沮丧的妈妈说的和做的,都没有实现!这种夹杂着可怕诅咒的狂怒、神秘的场所、对亡灵和家中守护神的召唤;这种戏剧性场景,伤害每个人的言辞,这种仇恨,而且是在他满怀着爱回来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针对着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心痛欲碎,大脑停止转动。”所以在陈季同的笔下,李益是一个懦弱的书生,听命于母亲,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他把卢小姐也设置成一个这场婚姻的牺牲品,是家族式欺骗的承受者。所以在这个软弱的爱情中,李益陷在一种恍惚、恐惧的状态中,梦境成为他生活中的全部,在梦中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自己,他看见一个无法触摸的小玉,他看见凶神恶煞的母亲,这种极具西方意境的心理描写让李益的形象更为生动丰富,也更为立体多元,他想要和小玉的爱情,却又屈服于母亲的安排,他想要进行反抗,却无法走出自己的软弱,“他从癫狂中走出来,那曾使他一时陷入疯狂、羞愧和绝望的境地。他严厉地审视自己的行为,最后认为自己有罪。在他眼中,自己已经堕落了。”

软弱而有一种罪恶感,完全超脱了《霍小玉传》中那个负心郎和变态者的形象,也颠覆了男权统治者的身份,而这种性格在李益自己看来,是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早在和崔允明讨论中就说起过自己的这一性格,崔允明认为李益有着双重性格:“生活中常陷人与自我的斗争之中。……我一直这样评价你:你总是想要而又放弃。你有想压倒天朝男儿的雄心壮志,但你又会为了一个穷人而两手空空。当你想当一个恶棍的时候,你又忍不住要去行善。”而李益自己也觉得陷在这一双重性格之中,“但我对此也无可奈何,人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

双重人格,命运的安排,所以在这样一种宿命论面前,李益才会和小玉永远分开,才会进入不想要的婚姻殿堂,才会在噩梦中无法自拔。但是李益的双重人格并非是遵从命运,在他身上终于成长期一种反抗精神,他离开母亲,告别家乡,毅然决然,这是一种极端的表现,是内心深藏压抑之后的爆发,其实这种反抗并非完全可信,也违背其屈从的性格特点,但是却给他双重性格一种富有张力的表现,也正是着一种冲破家庭藩篱的大胆举动,使得最后小玉宽恕了他,使得最后两个人在死亡中得到了解脱。

从惩罚到宽恕,从宿命到反抗,从变态的男权到死亡的解脱,这是陈季同对于《霍小玉传》的一次西方式改写,就像黄衫客一样,在文本中成为一个极富西方元素的符号。这部1890年11月由巴黎Charpentier出版社出版的小说,距离《霍小玉传》近千年,实际上是陈季同进行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次生动实践,作为清末外交官,他曾在福州船政学堂接受洋务教育,精通法文,而在青壮年时期,他在欧洲生活十余年,接触了欧洲外交界和文化沙龙,所以站在一个东西方文化交汇点的陈季同,自然需要用文字向西方人讲述一个中国传奇,在《黄衫客传奇》问世前,陈季同就曾在巴黎出版了《中国人自画像》、《中国人的戏剧》、《中国故事集》、《中国人的快乐》四本书,这四种著作,都在试图建构一个充满清茶芳香的“文化中国”,以期抵御西方公众对于中国的偏见和不良印象。

而《黄衫客传奇》的法文标题是“Le Roman de I,Homme Jaune”,法国读者会把它理解成“黄种人的小说”,黄种人小说对黄衫客传奇,其实是另一种解读,标题似乎是一种陈季同式的双关语,而其实,这种设计让人看见了一个被改写的中国传奇,更让人看见了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不同,甚至可以说,陈季同的改写在某种意义上结合了西方情境,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用一种推介的方式架起中西方文化的桥梁,所以在其中,更多的是表面上的介绍和横向意义的对比。

建于公元四世纪的琉璃塔、彩色砖木结构的寺院、三年一次的会试、聚会场所的各种中国式陈设,以及菜肴、鲍夫人的首饰、月老故事,还有发放皇榜的仪式、和卢小姐结婚时的仪式、小玉死去之后的葬礼,种种的文化,种种的仪式,陈季同用了大量笔墨不厌其烦进行描写。同时,他也多次提到中西方的不同,“接着,女仆又端上一道香菇蒸乳鸽,与之一起食用的是美味的燕窝汤,现在欧洲人也开始喜欢这道菜了。”“上菜的间歇,客人要猜拳行令,这种游戏很像意大利人的‘划拳’。输者要罚酒一杯,幸运的是中国人用的是小杯。”在写到那一座寺庙时,更指出了和西方修道院的不同:“寺庙本身是一所雄伟的建筑,从中找不到任何有关死亡的悲伤情绪,这种情绪我们是要藏在心底的。而一旦我们走近欧洲的修道院,却感到一种阴郁、沉寂的气氛,它们是那么缺少建筑特点,以致人们有理由怀疑那是不是一所监狱。”对中国元素的生动描写,对东西方文化进行具体的对比,很容易看出陈季同改写这个中国传奇故事的另一种目的,而在这种改写中,他甚至把大历时期的中国都城改在了自己熟悉的南京,“南京,这座中国的首都,近日来处于某种特别的骚动之中。”

这是一种虚构,对于陈季同来说,其意义就在于向西方打开一个中国之门,借鉴西方的宽恕、救赎和归宿等观念来给《霍小玉传》一个更符合西方人阅读的文本框架,是陈季同的突破,但是用文化的硬推介使之“西方化”,则有点本末倒置,就如最后那个附录里的《英勇的爱》,将中国落后的伦理道德崇高化和喜剧化,完全是一种译介上的误区。

倚天屠龙记(1-4册)

编号:C28·2150420·1159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86.00元亚马逊65.30元
ISBN:9787806553350
页数:1435页

元末,江湖盛传,“武林至尊,宝刀改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由此引发了江湖人对屠龙刀与倚天剑的争夺。武当祖题张三丰五弟子张翠山和天鹰教的段素素生死存亡时生下儿子取名无忌。十年后三人返回陆地,不料武林人士为能得到屠龙刀齐聚武当山。为保义兄谢逊,两人宁死不肯泄露屠龙刀下落,双双自刎,无忌更被“玄冥二老”所伤。张无忌获得绝世武学秘笈《九阳真经》,以超凡的武功在明教光明顶化解了武林的血雨腥风,一跃成为明教教主。当屠龙刀和倚天剑终得同现,张无忌顿司“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真正含义,和至爱赵敏一起远走天涯,在漫天花海下共度余生。


《倚天屠龙记》:不识张郎是张郎

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
        ——《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武林至尊的屠龙刀出鞘,是不是为了杀人?谁与争锋的倚天剑刺来,是不是针对敌人?刀剑号令天下,谁人可以绕开这武林的恩怨?张无忌的父母因为屠龙刀而自刎谢罪,群雄聚集少林因为屠龙刀而残杀,二十年来的江湖纷扰也是为了报仇雪恨,所以当张无忌希望大家不杀人,希望和和气气、亲亲爱爱地做朋友,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江湖梦,但是这梦却端端地变成了理想,变成了现实,变成了追求,变成了关于一个人的回归。

张无忌说不想报仇杀人,也不希望别人杀人害人,这种双重否定的理性主义,并不只是因为站在面前的是曾经是蒙古郡主现在是爱人的赵敏,更在于用一种化解的方式寻找自己的最后归宿,这是一种期盼,也是一种告别,对于一个身为明教教主、经历了武林血雨腥风的人来说,张无忌更需要一种决然的态度,或者在一个自我构筑的梦里,他可以实现这样的梦想,而当一个武林中人开始丢弃一切的名利,可是模糊一切的帮派,可以忽视一切的恩怨,他首先进入的就是一个镜花水月的虚幻之镜。

这样的虚幻之镜其实他的太师张三丰经历过,那个在16岁的生日中看见爱情的郭襄经历过,“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丘处机吟咏小龙女的诗词似乎将一切的恩怨又归结为逃离现实的儿女情长中,那三个赠之的“无俗念”就是虚幻之镜的写照,可是当小龙女和杨过消失于武林,那个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游的郭襄又如何要去寻找这刻骨的情思?一驴一剑的她似乎还未读懂那“无俗念”的意境,三年来以游山玩水的名义寻找杨过的踪迹,就是因为一切还有所执。而那个曾经叫做张君宝的少林弟子呢?何尝不陷入在另一种单相思里?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是郭襄在寻访不遇时自我叩开的心灵密码,“其实,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天涯思君不可忘,最后的最后还是应该放下,于是在孤身的世界里自创峨嵋派,成为这一武林宗派的开山祖师。而张君宝呢,在偶遇郭襄、离开少林之后,也是顿悟到一种“天涯思君终可忘”的境界,于是,“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他们在被爱情中被放逐,最后选择了一种没有爱情的孤老状态,一方面是把这样的情感放在最深的内心世界,而另一方面,他们用自创帮派的方式达到一种“无俗念”的情感状态。这是一种解脱,这也是一种解放,但是当郭襄开创了峨嵋派,当张三丰三峰挺秀而自悟,对于他们来说,却是走进了另一个江湖,只不过以超越“人在江湖”的方式唤醒了另一个自我。但是江湖的纷扰还在,武林的恩怨还在,即使张三丰活到了百岁,他也无法走进真正“无俗念”的世界。

“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他依旧活在武林世界里,依旧没有从江湖全身而退,在他看来,不管是道家之道还是九阳真经,或者还有从屠龙刀、倚天剑悟出的功夫,“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但是对于张三丰来说,这种独绝的状态亦成为一种境界。

这种境界影响了他的徒弟张翠山,而张翠山又影响了张无忌,从张三丰到张翠山再到张无忌,似乎是一条被串联起来的“张氏链条”,在“不识张郎是张郎”的某种矛盾甚至悖论中探寻人性的意义。张翠山是张三丰最喜爱的一个徒弟,也得到了他的真传,但这或者只是技艺角度所获得的传承,当张翠山遇到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殷素素的时候,这种矛盾性便开始左右他的选择,毫不留情地杀死镖局的人,又冷漠地对待巨鲸派的人,在她看来,杀人只是立足于江湖的一个常规动作,所以她被称为魔女,但是在和殷素素的交往中,张翠山却生出了一种情愫:“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径虽然大是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念兹在兹的萦绕在她身上。”

这是一种反转,其实也是关于正邪糅合的开始,当在扬刀立威上遭遇了谢逊,当三人流落于冰火岛,一种隔绝的现实让他们远离武林的仇杀,也最终以理想化的方式完成了“无俗念”的现实实践。扬刀立威上,谢逊抢走了屠龙刀,杀死了很多夺刀的武林中人,当张翠山认为他残暴的时候,谢逊便说:“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人,谢某今日一个也不能放过。”在张翠山看来,习武之人是要为人深渊吐气,要助强扶弱,要行侠仗义,甚至要成为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但是谢逊却说:“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恶,以致受此无穷灾难?”所以在他看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简直是胡扯,“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

自己的妻子被师父成昆奸污,孩子被杀死,而他复仇杀死别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善,也没有什么在道义上的行侠仗义,但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却在三人流落冰火岛的时候,却也是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在暂时忘却武林恩怨的孤岛上,其实没有敌人,这仿佛就是现实之外的理想世界,所以张翠山会和殷素素结婚,所以他们出生的孩子会认谢逊为义父,一种“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理想世界得以实现,也或者是自幼在冰火岛上生长,所以对于张无忌来说,也在耳濡目染中变成了内心的一种信念。

当张翠山和殷素素在八年之后重归中土,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一种劫,在这个面前只有敌人,只有恩怨的现实里,他们根本无法找到在冰火岛的那种生活状态,尽管张三丰对于他们的婚姻寄予了最大的理解,在百岁寿宴之前,当张翠山告诉张三丰自己娶的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张三丰却笑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这便是张三丰的境界,什么是正派,什么是魔教?一切全都是外界的命名,正和邪本来就不是泾渭分明,而要真正区分唯一的标准便是“心术”,心术正,即使是所谓的魔教,也是正人君子,心术不正,即使是名门正派,也是邪恶的化身。张三丰对于弟子婚姻的肯定,就是在肯定一种向善之心,而张翠山最后拔剑自刎,恰是对于殷素素过往行为的一种救赎,也是用生命在阐释心术的意义,而殷素素追随丈夫而去,当然也在实践着在冰火岛上“和和气气、亲亲爱爱”一家人的那种理想生活。

他们实践着自我的理想,但是对于年幼的张无忌来说,其实是不公平的,当他被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其实要走向一条自我寻找的道路。对于张无忌来说,这种自我寻找首先也是技艺层面的,当他身负重伤寻找解药,最后跌落幽谷之后,却是他拥有高强武功的契机,那只白猿身上缝制的就是“武当九阳功”,和八年的冰火岛一样,在一个幽居的世界里,张无忌用五年时间完成了人生的第二次成长,当他走出幽谷,便也开始更复杂现实的历练。

光明顶上六大门派围剿魔教,是张无忌经历的最大武林事件,也让他开始实践了张三丰对父亲张翠山所说的“正邪观”,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六大门派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他们代表的是一种正义的力量,而魔教而是一种邪教,正如峨嵋派的灭绝师太所说:“甚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魔教。”伤天害理的魔教,无恶不作的魔教,只有人人得而诛之,才能还武林一个交代。但是看看所谓的六大门派,在光明顶上何尝是正人君子所为,少林的圆真不是趁着大家自拼掌力的时候突袭,“你们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贫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顶来,又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而这个身着少林僧衣的和尚其实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成昆;而灭绝师太在光明顶上就是利用张无忌对周芷若的感情,暗中刺伤了张无忌,也是卑劣的行径;而华山派的鲜于通在扇中藏金蚕蛊毒,不小心害死了自己的师兄白垣,却又嫁祸于明教……

正如当初谢逊所说,那一个人不沾着别人的血,那个人敢说自己是行侠仗义?而第一次听说魔教的张无忌也被卷入了门派之争,“张无忌的父亲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可是他呢?魔教妖女生的儿子,不是孽种祸胎是甚么?”所以作为正邪两派的后代,张无忌需要的是一种证明,证明善与恶的真正区别,证明正与邪的真正内涵,“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胡青牛、王难姑、常遇春、徐达、朱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仗义,未必全是恶人,只是各人行动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是他怀疑的开始,而从说不得那里知道魔教的历史,“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救济贫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而魔教为所谓的名门正派所不耻,其原因就如杨逍所说:“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我们是‘魔教’,严加禁止。我们为了活命,行事不免隐秘诡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门派和本教积怨成仇,更是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滥杀无辜者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于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也正是张无忌内心的正邪观,使得他开始保护明教的那些人,他的目的很明确:“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无谁人指使在下。”甚至对武当派的殷梨亭说:“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也正是这种舍身的精神,打动了明教的教徒,也终于使他坐上了明教教主的位置,成为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当魔教变为明教,当武当后代的身份变为明教教主,张无忌其实完成了溯本正源的救赎,所以他在成为教主之后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教兄弟之间,务须亲爱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争斗。”而第二条是:“本教和中原各大门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好友,都是互有杀伤。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愆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

而当他去海外寻找谢逊的过程中,遭遇了蒙古郡主赵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是不在话下。”当武林恩怨变成了民族仇恨,张无忌也便开始了一种化解,而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一着并不是用明教的势力和元兵抗衡,实现民族的复兴,缺乏领袖才能的张无忌其实根本做不到,当最后朱元璋窃取了明教的成果转而为自己的统治服务时,这条路其实意味着失败,但是张无忌却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寻找“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生活。

那便是爱。张无忌是一个多情种,似乎总是会遇到让自己触动的女子,从第一次感到女人活力的朱九真,到把她叫做阿牛的殷离,从峨嵋派的周芷若到小昭,乃至从挠脚开始剪不断那一份情愫的赵敏,他都容易付出感情,也容易吸引他们的关注,在“四女同舟何所望”中,谢逊的一番话道出了张无忌多情种性格:“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哈哈,哈哈!”那一个梦里,“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他似乎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但是又让他陷入到选择的恐惧中。

其实,四个女子对于张无忌来说,并不单单是女人,她们的背后是帮派,是教规,是恩仇,但是在这一种至真的感情里,的确有着理想主义的影子,而最后张无忌选择赵敏,更大的意义也是化解那种矛盾,化解恩怨,作为蒙古的郡主,赵敏担负着征服中原武林的重任,而张无忌作为明教教主,也承担着“驱逐鞑子”的使命,但是最后在爱的感化下,赵敏竟然和自己的父亲、兄弟,甚至国家脱离了干系,而成为张无忌身边的女人,而张无忌更是从和周芷若的婚礼上逃脱,对于他来说,寻找到的真爱无非就是为了化解恩怨,消除对立:“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

正如屠龙刀和倚天剑一样,江湖上的一切恩怨来源于此,但是最后“刀剑中均是空空如也”的结局,“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内力,以刀剑互斫,宝刀宝剑便即同时断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剑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门,那宝刀宝剑可也从此毁了。”这是屠龙刀和倚天剑的终极秘密,当这个秘密被发现的时候,也意味着最后同时被毁,而这个被毁的秘密正是为了抵达那个“和和气气、亲亲爱爱”没有仇恨、没有敌人的理想世界。

一种理想,即使没有了驱逐鞑子的民族使命,即使没有了行侠仗义的江湖义气,即使没有了惩恶扬善的门派斗争,但是在“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理想世界里,“这四个姑娘,个个对他曾铭心刻骨地相爱,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别人的缺点过失他全都忘记了,于是,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而这一种所谓的泛爱不正是对于百年前郭襄镜花水月的虚幻、张三丰“三峰挺秀”的感悟的一种弥补?“不识张郎是张郎”否定之后的肯定,也正是作为一个人的最后回归。

天龙八部(1-5册)

编号:C28·2150420·1158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108.00元亚马逊82.00元
ISBN:9787806553374
页数:1796页

《天龙八部》是金庸的武侠代表作,著于1963年,历时4年创作完成,部分内容曾由倪匡代笔撰写。前后共有三版,并在2005年第三版中经历6稿修订,结局改动较大。小说以宋哲宗时代为背景,通过宋、辽、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国之间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从哲学的高度对人生和社会进行审视和描写,展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其故事之离奇曲折、涉及人物之众多、历史背景之广泛、武侠战役之庞大、想象力之丰富当属“金书”之最。全书主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天龙八部”出于佛经,包括八种神道怪物,有“世间众生”的意思,寓意大千世界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与超脱。


《天龙八部》: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做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
       ——《第四十一回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一场酒,以及另一场酒,一次结拜,以及另一次结拜,初次见面又何妨,相互陌生又何妨,“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在酒中的兄弟情,是一种义气,是一种豪情,是一种契然,所谓的结义无关身份,无关武功,无关经历,段誉和萧峰、段誉和虚竹在不同场合结拜为兄弟,看上去一种对于缘分的珍惜,正如虚竹所说:“是啊,佛说万法缘生,一切只讲缘份……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

讲的是关于梦中女郎“可遇不可求”的情缘,但是在结拜兄弟的意义上,何尝不是如此,而这“三人行”的同盟无形之中建立的是一个共同的江湖规则,那就是善良,正义和豪气,段誉遇到萧峰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叫乔峰的丐帮帮主,却正陷入到信任危机里,而对于乔峰来说,最大的危机不是帮派之间的猜疑和陷害,而是因为自己是契丹人的身份而成为武林公敌,但是在段誉面前,他却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在之后和虚竹喝酒时就说到乔峰,““仁兄,我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而当段誉遇到这个心目中豪杰的时候,却也是抛开自己心中的女神王语嫣而陪伴他,这对乔峰来说,不仅仅是心里的一种安慰,更重要是让去除了自己身外的那一切恩怨,而能够真正读懂自己,这是一种心交的感受。而段誉和虚竹,在无锡城外赌酒,两个人借酒浇愁,却也是袒露了心迹,那种共尽意气之欢的感觉也是千载难逢,所以能够抓住那一种缘分,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肯定。而在少室山上,在复杂的武林恩怨面前,当已经变成萧峰的乔峰带着燕云十八骑正气凛然而来的时候,也深深震动到了虚竹,这是一种对豪气的唤醒,当初的承诺孩子,自然这三人的结拜水到渠成。

一种缘分,一种同盟,“三人行”的结义故事里,其实是寻找到了发现自我的一种方法,发现自我,其实是需要认清自我,认清自我,则是要从繁复的江湖恩怨中走出,这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驾驭。对于段誉、萧峰和虚竹来说,他们身上其实都有一个和自己身世有关的疑问:我是谁?这个疑问其实是关于自我的一种永恒命题,但是在江湖世界里,这个命题首先要解决的是关于俗世意义上的自我定位:我的父母是谁?

段誉似乎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疑问,作为大理国的皇室,他的父亲段正淳,母亲刀白凤似乎一直是明确的,但是当不喜习武的他以游历为名,见证了“神农帮诛灭无量剑”的争斗之后,也以旁观者的身份闯入了江湖,而随着他经历了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陀山庄当花匠种花的种种,内心的苦楚开始聚集,其中有折辱,有怨恨,有气恼。而最让他不解的是,自己所遇到的第一个喜欢也被别人喜欢的女子木婉清,竟然是自己的亲妹妹,在即将成婚之际,却传来那一个更为苦楚的结论:““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夫妻之情变成兄妹之情,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父亲段正淳的风流成性,秦红棉、甘宝宝,刀白凤,以及后来的马夫人,这许多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男人,而这样的结果让段誉陷入到一种情感的纠结中,当自己中毒受到春药催激的时候,难以与情欲相抗拒,而木婉清也竟然忘了自己是段誉的妹妹,在“段郎,抱我,抱住我”的渴求下,向段誉扑来,段誉内心的伦理道德让他用凌波微步才闪身避开。木婉清或者是一个缩影,父亲种下的苦果,却让段誉来品尝,而在终于坚守伦理底线之后,段誉又喜欢上了王语嫣,但是王语嫣却心有另属,她只喜欢那个传说中的表哥慕容复,“他内心隐隐约约地觉得,只因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影子。”这是一种单相思,对于段誉来说,更变成了一种难以自拔的苦楚,所以在众多女人面前,段誉其实是深陷在一种无以化解的纠葛里,“要是我一生一世跟一个姑娘在太湖中乘舟荡漾,若跟王姑娘在一起,我会神不守舍,魂不附体;跟木婉妹在一起,难保不惹动情乱伦之孽;跟灵妹在一起,两人从早到晚,胡说八道,嘻嘻哈哈,若跟阿碧在一起,我会憐她惜她,疼她照顾她。唉,木婉清和钟灵明明是我亲妹子,我却原本不当她们是妹子。阿碧明明不是我妹子,我却想认她做妹子……”

段誉对王语嫣一片痴心,这种痴心让他甘愿付出,这是他为化解父亲孽缘而做出的努力,但是这样的痴心反而变成了新的纠葛,当慕容复为追求“复兴大燕”的功名而离王语嫣而去的时候,王语嫣终于有了领悟,在被打入井底的一刹那,内心的变化终于让他拉住了段誉的手:“当时为一向钟情的表哥所拒,决意一死,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死,犹似人在大海,正当为水所淹、势在必死之际,忽然碰到一根大木,自然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幸福翩然而至,似乎也是对于段誉痴心的一种回报。但是最后刀白凤的一句话,又让这份收获的爱情变成了另一种虚无,王语嫣也是段正淳的女儿,是段誉的同胞兄妹。这造化弄人又将男女之情放进了伦理世界,而最后当段誉最后的身世揭开时,却又是另一个自我:“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他儿子,其实不是的。”

喜欢木婉清,原来是自己的妹妹,喜欢王语嫣,却又是自己的妹妹,而当最后成了“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儿子之后,身世明朗,却在这诸多的纠葛中迷失了自己。所以对于段誉来说,他进入江湖世界,他所经历的种种,他所面对的矛盾和挣扎,都是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父亲”,也就是说,段誉的苦是和伦理有关的苦,是一种宗族而产生的矛盾。而在这伦理和宗族矛盾中,他也看不清自己,成为迷失的一个人。而相对于段誉来说,萧峰所遭遇的却是一种民族的矛盾。身为丐帮帮主,遭遇到的信任危机其实只是一个起点,当全冠清叛乱之际,或者只是为了一个帮主之位,但是那个胸口的狼头标记则把他打入了矛盾的深渊——他不是汉人,他是契丹人,他不叫乔峰,他叫萧峰——父亲是萧远山,三十年前,就是辽国皇后属珊大帐的亲军总教头。

即使萧远山为了缓解辽宋之间的恩怨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但是萧峰的契丹人身份让他陷入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体系中:“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优九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不忠不孝、无名无姓,这就完全取消了自己,成为一个“无名者”。所以对于萧峰来说,他的矛盾在于是成为一个契丹人去杀汉人,还是继续在汉人的世界里抵御契丹人的进攻?

萧峰陷入在一种民族矛盾的纠葛中,和段誉一样,他在这样的矛盾世界里看不见自己,也模糊了自我属性。而相比于段誉的宗族之苦、萧峰的民族之仇,虚竹则陷入到另一种矛盾中,那就是作为出家人如何坚守戒律,如何驱逐外魔。虚竹原本是少林寺一名小和尚,再一次奉方丈之命下山投书过程中,却遇到了玄难、慧方等众僧,不想误打误撞解开了珍珑棋局,无崖子为了除掉“星宿老怪”丁春秋,教他逍遥派的绝世武功“北冥神功”,故而变成了逍遥派掌门。从少林弟子变成逍遥派掌门,对于虚竹来说,完全是被动卷入其中,身份的转变也没有自我选择的可能,而在接下来的奇遇中,也彻底破除了他出家弟子的身份,在阿紫的作弄下,他破戒开荤,之后又遇到天上童姥,在被点了穴道之后,让他喝禽兽的鲜血和生肉,甚至还抓来女子让他破戒,内心是悔恨,是羞耻,却也有一种渴求,“这二十四年之中,便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知好色而慕少女,乃人之天性,虚竹虽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所以与其说是被动破戒,不如说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具有情欲的真实自己。

但是在经历了天山童姥传授武功,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最后成为灵鹫宫主人等经历之后,他也远离了自己作为少林弟子的身份,所以在玄慈面前,他的自我忏悔是回归到原处的身份:“弟子无明障重,尘毒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酒戒、杀戒、淫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姑娘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是一种皈依,却也是自失身份的惩罚,“既是如此,虚竹共受杖责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虚竹尚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轻纵。出寺之后,虚竹即为别派掌门,与本寺再无瓜葛,本派上下,须加礼敬。”最后完全脱离了少林。

一种皈依是一种惩罚,对于虚竹来说,其实内心也是一种苦楚,在江湖上被开除帮派,也是一种奇耻大辱,所以虚竹的矛盾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矛盾。段誉的家族矛盾、萧峰的民族矛盾和虚竹的宗教矛盾,一方面让他们陷入在失去自我的纠葛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在这样的困苦面前重新寻找自己。段誉在厘清家族关系之后,他所作的努力是一种基于规则意义上的重建。段誉从小受了佛戒,他不喜习武却一直研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十多年来,我学的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已极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所以对他来说,儒家的正统思想影响很大,当他遇见“神农帮诛灭无量剑”的恶斗时,就认为这是一种破坏规则的行为:“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今那规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什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道没王法了么?”在他心目中,化解矛盾需要的是“王法”,也就是一种规则,这种规则不仅是需要王法来保障,也需要道德的约束和规范,他对司空玄说:“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而当最后身世揭开之后,他牢记的是出家的皇叔段正明对他的告诫:“做皇帝嘛,你只须牢记三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第三是节欲。”所以对于王语嫣的痴心,他才知道只是一种心魔在作怪,“人则美如天仙,语则清若仙乐”的心魔需要去除,而去除之后,也便是王语嫣的本来面目,一生所求的是青春驻颜,所以当最后王语嫣离去之后,段誉反而看见了真实的自己,而这样一个自己也完全开始建立自己的“王法”,自己的规则,“段誉自在大理国登基为君,除一场天花瘟疫外,国泰民安,四方清平;他听从伯父本尘大师及拈花寺黄眉大师的建议,免除了大理通国的盐税。他开宽道路,广征车船,大举从四川输入岩盐,又在大理西北探得两处盐井,每年产盐甚丰,通国百姓食盐无税,供应丰足,还有余盐输到吐蕃,换取牛羊奶油。全国百姓大悦,都说段誉是个为民造福的好皇帝。”而最后出家为僧,也是自我在规则意义下的重新发现,“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语嫣、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他们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兴,我又何必多事?”

段誉化解矛盾运用的是规则,而对于萧峰来说,他所作的努力就是用身体之法来化解矛盾,化解恩怨。胸口的狼头标志是刻在萧峰身上的标记,这是身份的一种身体属性,当萧峰终于无奈接受自己的身份时,只有阿朱支持他,信任他,给她莫大的帮助,“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同行!”这一句话超越民族矛盾,正如智光在盘盒上用手指写下的那句话一样:“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怨荣辱,兹妙难明。当怀慈心,常念苍生。”但是这样的“一视同仁”却并非如萧峰所愿,当发现自己的仇人是段正淳的时候,萧峰报仇之心却让他亲手杀死了被保护父亲的阿朱,而阿朱的死也是一种用身体化解的恩怨。所以当他和阿紫来到契丹领地,最后和耶律基结拜成为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属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对于他来说,这种威望,这种权势,并不是自己所愿,也并非可以真正坐到“一视同仁”,当两国交战带来的依然是死亡的时候,萧峰先是恳求罢兵:“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生,纵得南朝土地,亦归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损了陛下的威名。”最后竟然劫持耶律洪基,用武力要求结束纷争,虽然暂时换来了息战,但是对于萧峰来说,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纠葛中,“陛下,萧峰是契丹人,曾与陛下义结金兰,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义,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萧峰最后选择将断箭插入自己的胸口,以自我牺牲的精神化解内心的不安,而这种自杀式的化解何尝不是一种极端的身体法则?

而对于虚竹来说,当被惩罚而失去少林身份的时候,他虽然感到羞耻,但也只是一种困惑,逍遥派掌门、灵鹫宫主人、丐帮帮主,这诸多的身份对于他来说,也并非是自己所愿,当他的身份被揭开的时候,其实也刻上了某种冤孽的成分,叶二娘和玄慈,是自己的父母,这何尝不是对戒律的违反,而玄慈最后对虚竹的话也成为他决定自己命运的选择:“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碍恐惧,心得安乐。”虽然玄慈在“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中结束生命,但是最为真切的却是自己对虚竹母子的怀念之情,而这一种情在虚竹看来,才是真正宝贵的,所以他并不皈依于所谓的戒律,最后反而成为了西夏驸马,也是对于重情的自己的一个交代。

家族孽缘,民族恩怨,宗教戒律,这是段誉、萧峰、虚竹面临的矛盾,他们一度迷失,一度困惑,而在这种纠葛中,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认清另一个自我,在规则意义上、身体意义上,情感意义上化解了矛盾,而他们虽然方式不同,但是却都是一种真情,在心、身和情的历练中看清自己,而在奇异、复杂的江湖世界里,他们所代表的不是“天龙八部”的虚幻和超现实,而是那种回归到普通人的真实感,“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成佛,而最终成为的是自己:“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

过于喧嚣的孤独

编号:C38·2150322·1157
作者:【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著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10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3.20元
ISBN:9787530211571
页数:120页

孤独是老打包工汉嘉在废纸回收站三十五年的所见所闻,孤独是乡愁作家赫拉巴尔酝酿二十五年三易其稿的所思所想,“最大的英雄是那个每天上班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钢铁厂和其他工作地点认识的人,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在被抛弃在“时代垃圾堆上的人”身上,赫拉巴尔感受到了平凡、无闻的生活,感受到了忧伤和美,“我为它而活着,并为写它推迟了我的死亡”,甚至孤独也成为一种享受,就像汉嘉狂饮啤酒,“嘬糖果似的嘬着”那些“美丽的词句”——他把珍贵的图书从废纸堆中捡出来,藏在家里,抱在胸口,而最后汉嘉最终将自己打进了废纸包,他乘着那些书籍飞升天堂。而在孤独之后一定是喧嚣,那腰封上明明写着那一句话:“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如此醒目,如此定性。


《过于喧嚣的孤独》: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真理 

我看到整个布拉格连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读过的所有的书籍、我整个的一生都压在这个包里,不比一个小耗子有价值的一生,在我的地下室同废纸一起被社会主义突击队轧碎的小耗子……

三十五年的废纸堆生活,三十五年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的啤酒加封面,三十五年的孤独,为何最后和梦想截然相反的事情发生了?弗朗基克·史都尔姆的言论没有了,圣三一教堂司事收藏的航空书刊没有了,过期的《民族政策》和《民族报》没有了,甚至连布拉格宫、民族博物馆、体育场、教堂和一切的公共建筑物,都在我的巨型压力机下倒塌,变成荒凉的城市,变成荒凉的现实。“我看到巨型压力机这会儿加快了速度,把已摧毁的一切集中到一堆。我看见了我自己,看见圣三一教堂倒在我身上,看见我已不见了,我已被轧碎,同砖瓦、木料以及祈祷台混在一起。”

而世界的所有倒塌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型的包,一个边长五百米的“大得吓人的包”,当最后一封信被撕毁,当机器从“光荣的压力下背叛我”,当小小的乐趣敲响了丧钟,站在查理广场的汉嘉仿佛看见了伊格纳休斯像最后的光亮,一轮光环从周身放射出来,当他立在教堂墙面上的时候,“欢快的景色线条勾勒出他的轮廓”,可是这最后的荣耀只是世界的幻觉,“然而我看到的不是光环,而是一只竖着的金色澡盆,卧在盆中的塞内加直立着,这是在他用刀子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之后”,血却带了光环,而这个爬到权力顶点的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政治家和哲学家,以一种勒令自尽的方式制造了虚幻的光环,那本《论心灵的安宁》已经无法使看见的汉嘉找到心灵的安宁,对于他来说,毁灭是最后的命运。

毁灭是城市的破坏?是建筑的倒塌,还是信仰的沦陷?开着巨型压力机的汉嘉摧毁了一切,但却把自己也放进了这个无处可逃的包里,和那些倒塌的教堂,和砖瓦、木料以及祈祷台混杂在一起,而在最后的地下室里,当汉嘉把两条腿跨进浴盆,当身子缩成一团,当按下绿色按钮,当蜷缩在机槽的小床上,感觉自己就像塞内加一样,走向了自尽的终点,“在废纸和几本书的中,手里牢牢地攥着一本诺瓦利斯的作品,手指按在向来使我激动不已的那一句上。”是的,自己把自己打进了包,自己按下了按钮,自己推进了破碎机,“我仿佛注定要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最后的真理。”真理是什么?是死亡,还是新生?是孤独,还是逃避?是爱的丧失,还是自我的救赎?对于汉嘉来说,似乎最后的欣慰在于:“我不去梅朗特立克印刷厂的地下室捆白报纸”,在“像塞内加一样,像苏格拉底一样”选择倒在自己的压力机里,倒在地下室,“也就是说在这里升天”。

失去意味着拥有,自尽意味着解脱,那个被推倒的城市何尝不是空白报纸,没有言论,没有诗歌,没有思想,也没有封面,当然也不再有孤独,不再有暴力,不再有爱情,不再有耻辱,抹灭了一切的空白报纸是这个时代的象征,“我坐在长凳上愚蠢地微笑,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因为我也许已经到过天堂里百花园的中心。”重新回到中心,仿佛是一种自我的救赎,而这种救赎显得多么无奈和悲情,当自己成为自己的牺牲品,是保持独立地退出,还是以反抗的方式进入?这其实就是汉嘉一生的矛盾,热爱老子的汉嘉读到过的句子里分明写着生和死的意义,“为什么老子说诞生退出,死亡是进入呢?”而其实,把自己装进压力机的的死超越了看见被破坏的生,因为有两样东西一直是他内心的惊叹:“闪烁的夜光和内心的道德法则”。

那夜光从何而来?那道德法则里有什么?对于三十五年一直在废纸堆里生活的汉嘉来说,这是他的love story,这里不仅有固定的工作,有每日饮用的啤酒,有独处时的快乐,还有将书压碎的乐趣,“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把这东西轧碎,打成包,每周三次有卡车开来把包运走,送到火车,由火车运往造纸厂,在那里工人们剪断捆包的铁丝,把我的劳动果实倒入碱和酸的溶液中,其强度足以溶化那些总是割破我手指的刮脸刀。”轧碎、打包、运走,溶化,在一系列的物理、化学反应中,这些书变成纸,纸变成溶液,或者再造成纸,再被书写、被出版、被阅读,以致最后再成为废纸和垃圾,在这循环的过程中,前半部分属于汉嘉,也就是破坏的环节只属于汉嘉,看见那些书被破坏,就像看见滂沱大雨降临,就像爆破专家用巨型轮胎将一排排屋宇、一条条街道爆破,这不是力量的释放,这是对于陈旧的无意义的毁灭,所以在汉嘉看来,三十五年在废纸堆里有无数无意义的文字和纸张。

赫拉巴尔:我之所以活着,就为了写这本书

仅仅是无意义的废纸?当二战结束时,汉嘉看见普鲁士王家图书馆藏书被运走,内心却有过某种痛苦,但是汉嘉却并没有制止,没有爆发,在他看来,当那些列车把精美的书籍运往瑞士、奥地利,当那些书籍以每公斤一外汇克朗的价格被处理的时候,反而占到了另一种力量,一种“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的心情,一种克制自己感情的方式,因为“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前一种无意义的纸张被破坏对于他来说,是旧有的力量的破灭,而这一种图书馆书籍被搬走,却是洁身自好、不理世事的回避态度。惋惜有什么用?制止有什么用?一个孤独三十五年的废纸堆老头,无法改变任何一种秩序,“我默默地思索着桑德堡的诗句:人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够做一匣火柴的那点儿磷和充其量也只够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儿铁。”人是卑微的,当母亲逝世,最后遗体被焚化成一缕烟而飘散在空中的时候,一个人和那一些废纸有什么区别?“在废纸收购站地下室工作已有十年之久的我,走下火葬场的地下室,自我介绍说,我是一个以同样方式处理书本的人。”

还有那个给自己带来激情的曼倩卡呢?那一声我爱你背后的亲密带来的只不过是一种耻辱,跳舞后去厕所而在缎带上沾满了粪便,当回到大厅,那缎带上的粪水四溅的时候,何来快乐,何来荣耀,在生命第二章的爱情,只有恶臭,只有奚落,只有逃避,“她注定要忍受耻辱,永远与荣誉无缘。”而后来再见的曼倩卡,告诉汉嘉的是身边最后一个情人,这个“她同男性交往的长链中最后的一环”,只是在精神上爱她,“因此决定为她造一尊像以弥补这个不足”,缎带里还沾着粪水,对于憎恶书的曼倩卡来说,却成了一尊崇拜和尊敬的精神女神,“这双翅膀带着曼倩卡飞翔了,把我们的love story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而那个文静、淳朴的茨冈少女呢?曾经像是自己身边的那个精神上的女人,是对于曼倩卡那种美的超越,是另一种美,“炉门敞开着,红旺的炭火在燃烧,光身子的茨冈小姑娘站起来,她走动时,金黄色的火光勾出了她身体的轮廓环,形成一圈光,恰似查理广场那座教堂墙面上的洛约拉的伊格纳休斯像。”可是这样的光环也只不过是死亡的预兆,在只留下温热的床的现实里,茨冈女人被盖世太保带走,“从此没有回来,她在马伊达内克或者在奥斯维辛的焚尸炉中被烧死了。”

还有在铁路干了四十年的舅舅,在自己的地方装上奥贺兰斯-柯贝尔牌的机车,点着火,然后让孩子们在上面玩,到了傍晚喝了酒的他则坐在上面行驶,“一眼看去活像一座尼罗河河神雕像,躺卧在裸体美人四周,围着一群小雕像……”仿佛是对于自我荣耀的缅怀,但是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幻觉,在信号塔里舅舅得了脑溢血,最后撒手人寰,最后的舅舅躺在棺材里,“身上堆满了奖章、纪念章、勋章,像一位赫赫显要,我的舅舅在棺材里那样神气,仿佛是我制作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包。”死亡取代了荣耀,对于将康德的书放在舅舅手里的汉嘉来说,对世界和永恒开始不屑一顾,它们不会永远成为一种纪念,它们只是另一种意义的废纸,和母亲的亲情、曼倩卡的爱情,茨冈少女的灵魂之爱一样,都会被破坏,被埋葬,被焚毁。

但是在这废纸和人生的不同的破坏中,汉嘉也找寻到了自己的love story,和那些被焚毁而窃笑的书不同,汉嘉也找到了记载着思想的书,“一本地道的好书总是指着别处而溜之大吉。”它们被发现,被放进小箱子里,被堆放在地下室里,以及被阅读,这些被拯救出来的书构筑了汉嘉废纸堆生活的另一面,这里有耶稣,有老子,有康德,有叔本华,“我生活在这样的人民中间,他们为了一包挤压严实思想甘愿献出生命。”所以汉嘉在这些伟大思想中找到了某一种灵魂的归宿,三十五年来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来身上也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这些思想或者是书本的,或者已经形成在自己的头脑中,”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这是一种共融,这是一种和谐,甚至说,在汉嘉的世界里,某种灵魂的意义已经取代了物世界,某种精神的充足已经超越了贫穷和孤独,这是梦境,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是真理的中心。

而对于汉嘉来说,这样获得的身份认同并非是想得到思想的富有,而是在一种自我命名中获得安慰,在孤独中成为“无限和永恒中的狂热分子”。曾经他是“生活在已有十五代人能读会写的国土上的人”,这是家族的荣耀,而在已经远去的“十五代人”的现实里,只有废纸堆,只有卑微的工作,只有买醉的啤酒,所以他相信的一句话来自黑格尔:“高贵的人不一定是贵族,罪犯不一定是凶手。”正像他是废纸堆里生活了三十五年的人一样,也有着高贵的血统,有着历史的荣耀,而他信奉黑格尔的另一句话是:“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结、垂死的形态,唯一可喜的是这样一种状况,即不仅个人而且人类社会通过斗争而恢复青春,通过新的形式争取新生的权利。”不再僵化,不再垂死,所以在这些书里,他找到了自救的方式,“通过新的形式争取新生的权利”:他的地下室堆满了书,甚至当两吨重的书压着他的身体缩小了九厘米,他也依然不舍弃任何一本;那些瞎眼的老鼠在他看来也是突破僵死的形式的战斗者,在两个灰鼠宗派的斗争中“占有下水道中流经波德巴巴的全部废物和排泄物”……

在他身边是耶稣,是老子,“我看见耶稣有如一个乐观的螺旋体,老子则是个没有口子的圆圈儿,耶稣置身在充满了冲突的戏剧性的处境中,老子则在安静的沉思中思考着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他们是思想者,他们带来了思想的力量,而在汉嘉的身边,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文雅、博学的体系,只有在这个体系里,汉嘉才感觉到是安全的,是富有的,是高贵的,而那些屠宰场的工人送来的血淋淋的纸张和纸箱时,汉嘉也将鹿特丹人伊拉斯谟的《愚人颂》、席勒的《唐·卡洛斯》和尼采的《看那个人!》放进包里,已显示出道德和思想的力量,以抵御那种血淋淋的现实。

这是退出,也是进入,“因此,你又看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向前迈进之后又都向后回归,……唯独这样世界才没能瘸了一条腿。”是的,这世界不曾跛掉一条腿,那是精神的战争,这是活着的意义,“我来不是送和平,而是剑。”所以在废纸堆里,汉嘉才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意味着富有,自己的卑微意味着高贵。但是这个时代对于汉嘉来说,并非只有废纸堆,并非只有啤酒,并非只有地下室,也并非只有交战的灰鼠宗派,外面的世界并没有被隔绝,茨冈女人是如何死去的?工人们是如何劳累的,儿童是如何撕书的?这是一个新的时代,有新的工人,有新的劳动方式,可是,“一个新时代,干活的时候喝牛奶,尽管人人知道,这样一头牛是宁可渴死也不会喝牛奶的。”

布勃内的巨型压力机取代了汉嘉破旧的压力机,而社会主义突击队将取代汉嘉的工作,“突击队队员夏天去希腊,而我是蠢货。”这是严酷的现实,而那些被拉进来的书里全部是纳粹的形象,纳粹的口号,纳粹的统治,但是,“在我那茨冈小姑娘优美奏鸣曲的光辉下,我狠狠地把成吨成吨的纳粹小册子和宣传品扔进压力机”,这又有什么用?主任告诉汉嘉,他的工作是去地下室捆白报纸,“除了捆白报纸,别的什么也不干。”是的,当工人阶级重又爬回十字架前面来的时候,社会主义突击队站在汉嘉的位置上,主任在卖废纸的小姑娘身上摸她的乳房,一切都在崩塌,一切都在毁灭,汉嘉借以自慰的思想又在哪里?那不跛的腿又站在哪里?当那一个巨大的梦幻被巨大的压力机推到的时候,没有谁来解救,“在这场暴风雨中,我曾经那般信赖的书本竟没有一本前来解救我,一言一语都没有。”

没有思想,没有斗争,没有言语,书只是书,地下室也只有汉嘉一个人,“我们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而在这个被自己建造起来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拯救?粉碎也是破坏的力量,也是斗争的方式,其实只有在那些建筑倒塌的时候,只有在那些思想沉默的时候,整个一生在自我惩罚里都变成了最后的拯救,自己的刑具里才能品尝真正的痛苦和孤独,也才能发现最后的真理。诞生是退出,死亡是进入,当闪烁的夜光和道德法则占据内心的时候,汉嘉的自我毁灭和自我救赎突破了曾经拥有思想的自豪和安慰,突破了形式意义的地下室生存,突破了一个人的旧时代——在“天堂里百花园的中心”,既没有卑微而想象的高贵,也没有破坏的乐趣,更没有轧碎、焚化的权力,他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见了荣誉,看见了生死,就如老子的那句话:“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

革命之路

编号:C55·2150322·1154
作者:【美】理查德·耶茨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1.60元
ISBN:9787532764167
页数:308页

“两人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两人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1955年的革命之路并非是一场革命,而是争吵,康涅狄格州郊外的那条路叫“革命之路”,而“革命”的生活是一种挣扎和痛苦,是关于生命、爱情和自由的拷问,甚至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戏剧:以表演开篇,亦以表演收尾。弗兰克和爱波直视对生活的不满与恐惧,设法在怀孕与雄心间取得平衡,梦想着逃脱一成不变的岁月,但是这样的逃脱却是一种宿命,耶茨自己所述:“我笔下的人物都在自己已知与未知的局限内,风风火火地想要做到最好,做那些忍不住要做的事,可最终都无可避免地失败,因为他们忍不住要做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革命之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 

“我想说的就是一个意思:沉沦。”弗兰克宣告,“一个社会到底能沉沦到什么地步呢?……这是一种新的宗教,全部人心智和精神上的安抚奶嘴。……大家都生活在自我欺骗当中吧。让现实见鬼去吧!”
       ——《第一部·第三章》

沉沦是一个过程,甚至是一个不被自我安排的最后结果,自上而下,最终跌入到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深渊中。安抚奶嘴无非是一种现实的欺骗,它含在嘴里,它吮吸着虚无,它通向一种自我欺骗的满足里,所以当弗兰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看见了自己从不是理想的高度沉沦下去的过程,或者还能抬头看见上面的荣耀,那是头上曾经戴着的“退伍老兵”和“知识分子”的光环,那也是妻子爱波在演出是贵族式的美,可是时间已经将他拉向另一个二十以外的生活,那舞台上的灯光也黯淡而蹩脚地显示不出她的高挑身材,所以在见鬼的现实里,只有愤懑,而在愤懑之外,只有欺骗,只有逃避,只有偷情,只有扼杀生命,只有身体的大出血,只有变成“没有生命的男人”。

这不是“十一种孤独”,是一种孤独,爱的孤独,而爱的孤独也是自我迷失的现实的孤独,在通往革命山庄之路上,原本就存在这岔道,即使发动引擎,即使开上了路面,对于每一个沉沦在社会底部的人来说,对每一个希望重新寻找安抚奶嘴的人来说,却可能是一种错误的选择。错误只是因为把沉沦当成了新的宗教,当做了新的寄托,当做了新的信仰,这是一种反叛,但看起来却是充满了阴影的成长。1935年对于弗兰克来说,仿佛是被压抑在父亲生活里的一次爆发,父子两人成为纽约菲尔茨先生的正式午餐的客人,而因为弗兰克没有礼貌地跟菲尔茨说一句“谢谢您,今天我非常开心”而严厉地指责他,对于父亲来说,这一次午餐仿佛就是头上的那道荣光,可是这沉默却变成了一种道德挫败,父亲曾在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工作,而对于弗兰克,他也希望儿子能像他一样,因为对于这个儿子,在父亲的世界里,就是一个码头工人,一个自助餐厅收银员,一个不懂得感恩,甚至对他怀恨在心、满嘴脏话的不孝之子,一个蔑视一切规矩的坏小子,一个从不顾念母亲的儿子,一个六个月甚至八个月不给家里写信的孩子,“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封,上面却没有回邮地址,只有短短一行字:上周结婚了,有时间会带她回来。”

冷漠、隔离,并非可以通过一顿正式午餐,通过一句“谢谢”的理解来消除,在弗兰克的成长记忆中,似乎所有的父爱和母爱都是不真实的,甚至当初他的出生都被怀疑是一个偶然事件,所以当父亲为他指明人生的另一条道路的时候,对他看说,像是一次真正沉沦的开始,而这似乎并不是最关键的,在父亲散漫、苍老、满目苍夷的表情之外,弗兰克却发现父亲的裤腿在有节奏地轻微抖动,原来这个充满着严厉目光的父亲却在干着一件龌龊的事,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套弄着自己的生殖器。弗兰克只有在目光向下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秘密,而这样的秘密对他来说,就是一次沉沦,迅速从正式午餐的那种虚构荣耀中跌落下来,变成了失败,变成了打击,变成了再也无法挽救的欺骗。

而那次战争似乎是弗兰克真正逃避的开始,二十岁生日,是在战争的最后一个星期,困守在机关枪和迫击炮的轰炸中,他似乎能在激烈的战争中找到自己的意义,“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步人中年。”二十岁的生日,仿佛是重生,是对于属于父亲和母亲那种自然生存的反叛,也是对于从虚构的沉沦中发现自我的肯定,所以当结束战争,当头上戴着“退伍老兵”和“知识分子”的光环的时候,对于弗兰克来说,是一种骄傲,而这种骄傲也使他充满了自我的激情,他记住了自己是谁,也看见了对面那个漂亮的爱波,在那场莫宁赛德山庄的派对中,吞下四口威士忌的弗兰克终于让自己选择做一个胜利者,那就是和爱波的激情相遇,从而在不加选择的情况下走进了婚姻殿堂。

可是,这无非是另一种虚构,一种为逃避而选择的爱情,一种自己都无法把握的婚姻,婚后的争吵似乎从未停止,她曾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在结婚之前,这句话是承诺,而在结婚之后,却变成了任性和自私,爱波给弗兰克的选择只有一个:“你要么就爱我,要么不爱我,你必须做一个决定。”和和气气是婚姻的宗旨,可是对于经历了欺骗的弗兰克来说,却是一种沉沦,不平等的沉沦,也是扼杀自我的沉沦,而其实这种沉沦早就从那个激情的派对开始了,弗兰克为了逃避而选择的生活一样无法让他找到真正的自我,甚至那个工作,那个公寓,那所房子,以及那两个孩子,仿佛都是为了一种和现实的妥协才开始的生活,“他选择了一份无聊至及、毫无前途的工作,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任何一个有家的男人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搬进一间价格过高的高档公寓,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个孩子,证明第一个孩子不是个错误;在郊区买下一处房子,因为那是一般人生活轨迹里下一步应该采取行动,而他则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力这样去做。”其实是不想做的事情,却变成了必需的事情,只是为了证明,而这样的证明充满了为自己辩护的耻辱感,他似乎只能仰头看见爱波,似乎只能和气地和妻子对话。

这当然不是弗兰克真正需要的选择,第一次怀孕比计划早了整整七年,战争之后的工作是为了习惯和依赖,这些在计划之外的生活并不能带来向上的荣耀,并不能获得某种骄傲,甚至被打乱的计划只是弗兰克反叛生活中的一次自我欺骗,因为在爱情从公寓里偷情对于弗兰克来说,从满了乐趣,当完成登记,当两个人仪式性地收回公寓的钥匙,“这段婚姻有一半的乐趣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偷情是隐秘的激情,就像父亲在他敌视的目光下那个举动,永远在不被看见的桌子底下发生。
 
但是当偷情真正变成一场需要责任的婚姻,对于弗兰克和爱波来说,都变成了一种假象,一出戏剧,那场社区组织的演出最后为什么会失败,爱波那贵族式的美为什么在蹩脚的灯光下有所折损,无非就是一种不真实,弗兰克所想象的那个演出结束后给爱波的吻、成功之后的对话,以及和妻子两手相握的浪漫,也最终变成了赤裸裸的失败,甚至把爱波推向了愤怒和仇恨的境地。所以在自欺欺人的生活里,在偷情开始的婚姻中,弗兰克和爱波似乎陷在同一种谎言里,而对于谎言世界的另一种解脱办法,就是逃避。

逃避是社区舞台上的那场戏剧,逃避是不按计划出生的孩子,逃避是按部就班的工作,逃避当然也是更换环境的生活。到巴黎去,似乎是爱波和弗兰克难得达成的一种共识,为什么离开,离开之后如何生活?这些西湖都不是去巴黎的真正问题,因为目的就是一切,虚构的巴黎变成弗兰克和爱波寻找另一种“偷情”的开始,寻找另一个自我。爱波请求弗兰克原谅,她告诉他只是因为大家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错觉之中,“它告诉人们,每个人有了家庭之后都要脱离真正的生活而‘安定’下来。这就是郊区生活里最浪漫的谎言,而我只能让你屈从于它直到今天。我让你生活于这个谎言当中。”因为丑陋的错觉,所以每个人屈从于他,每个人安定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是一种对自己的否认,“现在是你的本质被桎梏起来了,是你,真正的你,被一再地否认,否认和否认。”所以他要变成真正的男人,而她自然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是一种创造性的构想,是一种否定而开始的肯定生活,原谅、和解,对于两个人来说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但是弗兰克内心的那种沉沦消失了吗?爱波身上的那种自私转变了吗?他们自认为看见的自己真的会自救吗?而其实在爱波原谅弗兰克之前,弗兰克却在那间垒着红砖墙的高级餐厅里,按倒了二十二岁的莫琳,这个十八岁就结过婚却最后婚姻失败的女人成了弗兰克另一种偷情,当肉体在温暖的节奏中强烈的感受到快感,弗兰克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甚至这种“想要”变成了感激,变成了对自我欺骗生活的感激。一刹那的感激,在道德制高点上似乎充满着自责,充满着对于爱波的愧疚,以致他想用热水将自己皮肤上的气息冲刷掉,用尽全力地擦拭,只有这样才能把莫琳从身体里铲除掉。

铲除掉那个偷情的影子是不是真正返回自我?这其实并不只是弗兰克一个人的道德难题,对于莫琳来说,其实也无非是一种自我虚构的开始,失败的婚姻在逃离到纽约的时候,她认为自己是新生,是开始“活着”,这是一次逃避而开始的迁徙,就像弗兰克和爱波希望离开这里去巴黎的初衷一样,地域的改变看起来是新的开始,新的工作,新的城市,新的生活,以及新的“偷情”,但实际上是另一种迷失。这种迷失几乎存在于每一个深陷在沉沦世界里人身上,弗兰克和爱波,莫琳,还有对爱波有着某种性幻想和偷情实践的谢普。

同样经历了战争,同样经历了反叛,对于谢普来说,当兵是为了寻找阳刚,是为了告别母亲设计的“娘娘腔生活”,而他来到纽约,也是为了反抗母亲的计划,但是结婚、工作对于谢普来说,也依然像莫琳一样陷在“活着”的欺骗状态中,“突然间他似乎发现,让自己成为另一种人虽然刺激,但他也把自己带到一种他根本想要也无法忍受的生活道路上。”反抗母亲却背弃了自己的本性,而妻子米莉尽管为他牺牲了很多,但是在纽约这个“巨大、肮脏、嘈杂,并且残酷”的城市里,他需要的也是一种逃避,而这种逃避就是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爱波成为他的幻想对象,在“我爱你,我爱你”的呼唤中,谢普有一种自我的存在感,而在那酒吧的舞池里,在半醉的爱波身上他获得的是一种满足,是对于自己本性的回归。

自我仿佛就在身边,就在被发现的过程中,无论对于莫琳,还是对于谢普,他们在“偷情”的世界里找到了被遗忘的身体,他们“在一个病入膏肓正在走向灭亡的文化里”,依然痛苦地、真正地活着。而革命山庄的吉文斯太太,似乎也想在这最后的阵地里抵抗四周的粗俗,但是这样的抵抗却显得脆弱,或者也只是对于生活无奈的一种自我安慰,从前上学时所有女孩不喜欢吉文斯太太,而长大之后所有男孩也不喜欢她,而当霍华德·吉文斯成为唯一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她却接受了他,她变成了吉文斯太太,生活似乎只在一种归宿里,而婚后的唯一的儿子约翰却是个疯子,对于吉文斯太太来说,生活的无情让她看不见自己,甚至看不见那个自欺欺人的自己。

其实所有的关系都是脆弱的,都是谎言,都是逃避,都是偷情,他们构成了集体的孤独,构成了集体的沉沦,而希望搬到巴黎的弗兰克和爱波似乎也不能在这样一种看似完满的计划中逃脱,当爱波告诉弗兰克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似乎一切都走向了最终的毁灭,尽管爱波在请求弗兰克原谅,但是这个被看成是真正寻找自我的机会却变成了一次生命的降生,偶然的降生,对于弗兰克来说,像是看见了自己出生的那个轮回,愚蠢的大意变成了愤怒,而爱波想要用流产的方式重新回归计划,但是这已经和第一个孩子降生一样,仅仅是提早七年,而是变成了一种罪,“也许我们不该成为父母,也许我们根本不配……”

这是不是对于生命的扼杀?而在弗兰克看来,这是源于爱波内心的某种深层的东西,“存在你内心的东西;源于你的童年,源于你的成长经历的,一些情绪上的东西。”他不想放弃孩子,不想放弃生命,像是一场对自己的救赎,像是对于道德的回归,但其实是在和爱波的争斗中希望像战争一样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像是最后的期限,爱波没有实施流产,他赢了,“他将有另一个孩子,一个他一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的孩子。”而这种生活也无非是谎言一种,当点击了三十七下的约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对于弗兰克来说,是另一种毁灭,“天哪!你知道吗?如果你告诉我,你是故意把她肚子搞大,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这样你就可以一辈子躲在她的孕妇装后面。”

疯子不会说谎,疯子才活在自己的真实世界里,这是一种嘲讽,也是最后的沉沦,对于弗兰克来说,即使和莫琳结束了那一段偷情的故事,即使真正想要承担起责任,但是约翰的话让他一下子又失去了刚建立起来的自我世界,“我现在不爱你,从前也不曾爱过,只不过我到这个星期才明白这一点。”爱波说,爱变成了一种失去自我的交易,无论对于弗兰克还是爱波来说,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没有自我的偷情,是的,当谢普得到爱波的身体的时候,这个还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无情地对他说:“不是那么回事。坦白说,问题在于,我其实并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谢普是谁,是因为不知道偷情中的身体属于谁,甚至爱波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肉体,只是欲望,沉沦的现实已经病入膏肓,而弗兰克希望挽救的无非是另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谎言里的生活,谎言里的孩子,谎言里的爱,谎言里的战争,都将一个虚构的故事推向最后的悲剧。

“你所谓的‘爱’,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幻觉。你懦弱地蜷缩在这个幻觉之中。其实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除相互的蔑视和不信任,以及最丑恶的,从对方的弱点当中寻找满足。”爱波在那个温柔体贴的早晨结束之后,给弗兰克写了这一封关于谎言的信,只是最后还是付之一炬,留下的是另外一句话,“亲爱的弗兰克: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你不要责怪自己。”这像是对于自我的最后一点怜悯,可是当她收拾好房子,当她在厨房里做那件事情之后,那一滩血,那已经露出的胎儿,无非看见另一个挣扎的自己,而弗兰克在公司里,用两杯咖啡和满脸的笑容,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期待,而开始也意味着结束:“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在爱波·惠勒死的时候。”

这是“是时候做该做的事了”,这是把相互的蔑视和不信任,以及最丑恶的现实埋葬的时刻,这是从自欺欺人的谎言和幻觉中逃离的时候,这是把“看起来像偷情”的人生毁灭的时候,但是沉沦却从来没有停下脚步,现实从来没有变得更真实,而死亡也根本不是拯救,不是回归,不是对于爱的唤醒,在革命之路上,它已经早就走在岔道上,被巨大的阴影覆盖,被虚构的自我替代,留下的只是最后的影子:“一个走着,说着,笑着的,却没有生命的男人。”

清平山堂话本

编号:C24·2150322·1153
作者:[明]洪楩 著
出版:岳麓书社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12.00元亚马逊9.60元
ISBN:9787553802022
页数:204页

《清平山堂话本》是一部记录宋元明时期话本的,现存刊印最早的话本集,原名《六十家小说》,分为《雨窗》、《长灯》、《随航》、《欹枕》、《解闷》、《醒梦》6集,每集10篇。约刻印于嘉靖二十年至三十年间,现存《雨窗》、《欹枕》两集的残本,仅12篇;又残本3册,书名不详,存15篇,藏日本内阁文库,共计27篇,影印本合为一书,题作《清平山堂话本》。“清平山堂”是明代嘉靖年间钱塘人洪楩的堂名。《清平山堂话本》都是民间的创作,思想比较简单浅显,趣味品位也不算高,文字简短粗鄙。但是却真实地保存了宋元明话本的原始面貌。岳麓书社的《清平山堂话本》,以古今小品书籍刊行会影印《清平山堂话本》和马廉影印《雨窗欹枕集》为底本,加以点校、整理。


《清平山堂话本》:福祸无门人自招 

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唯愿率风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
——《刎颈鸳鸯会》

不论是生是死,是祸是福,是情是色,人世间的恩怨也都是“鬼神必先知之”,所以命定的事情似乎不需要惧怕,也不需要心存侥幸,所以作为规劝者来说,《清平山堂话本》更多体现因果报应,体现前生业缘,所以不论是万种风流,还是以恩化怨,都是“千古多情月自圆”,都是“冤冤相报有神明”,都是“今日方知色是空”,所以也只有端士、淑女,只有“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才能“敦崇风教”,才能获得后报。

但是在这“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的迷惑中,在这“如何铁石达成心性,却为花柔?”的疑虑中,却偏偏被情色所劫持,“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一见而不能忘,不忘而入心间,入心而为欲,所以对于仁人君子来说,这情色的困扰却是恒久的难题,所以在“情之所钟,正是我辈”的困境中,在“如磁石遇针”的缠绵中,如何摆脱“情色相生”的悲剧?不论是樱桃花还是梨花,不论是磁石还是铁针,都是无情之物,而有情之物似乎更甚,毕竟“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所以在这被情色所困的世界里,悲剧的发生似乎不可避免了。

功曹参军的公业,也是咸通之人,只是这爱妾非烟却是“容止纤丽”,却是“好诗弄笔”,不想也遇见个“端秀有文学的赵象,仅仅是瞥见,似乎两个人都将彼此视作情色之物,从此神情俱丧,从此废食思之,在那一封封思念的情思传递中便走上了不归路,趁着公业外出私自偷情,终于也落得不好的下场,被发怒的公业“缚之大柱,鞭(楚)[挞]血流”,甚至在这身体的苦痛中还坚持着情色,“生则相亲,死亦无恨!”最后“遂饮杯水而绝”,而赵象则是“变服易名,远窜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一死一避,虽免遭毒手,却终是“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非烟和赵象的情色故事在《刎颈鸳鸯会》里只是一个引子而已,而在“不识窍的小二哥”那里,却成了实实在在“杀尽风流世上人”的悲剧。乡村中的蒋淑珍当然是色的代表,“脸衬桃花,碧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不仅聪明机巧,而且心中“好些风月”,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而到了二十余岁,内心的欲望也终于有了发泄的场所,而那对象竟是“未曾出幼”的邻家小儿阿巧,不想在蒋淑珍父母外出之际,“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也从此打开了情窦之门,欲心如织的蒋淑珍“久渴此事”,却将一个年幼的孩子葬送,“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而到后来蒋淑珍嫁于某二郎,也是主动进攻满足自己的欲望,使得五十之上的丈夫被弄得衰惫了,而二十多岁的蒋淑珍似乎还不满足,又和“夫家西宾有事”,被某二郎看见,最终“病发身故”,因为淫欲,蒋淑珍就断送了两人姓名。而守孝三年的蒋淑珍似乎还未能摆脱对情欲的追逐,被某大郎逐回蒋家之后,蒋淑珍又成为张二官继室,只可惜张二官作为商人几乎都在外面,当然不能满足蒋淑珍的情欲,于是又勾搭上门店的朱秉中朱小二哥,似乎刚好相慕,于是在张二官出门在外的机会厮混,“本妇灯也不看,每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平生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廷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到后来两个人竟都生了病,而对于蒋淑珍来说,痛苦的是总是梦见失了性命的阿巧和某二郎。这事被张二官察觉之后,便心生杀气,在蒋淑珍和秉中荒淫无度之时,张二官冲杀进来,“则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

“一对风流伤白刃”,何其悲惨!而在《错认尸》中,因情色而生的悲剧也是家破人亡。丈夫乔俊好色贪淫,似乎不满足和高氏的婚姻生活,又看中了美艳的周氏,买通艄公,将周氏纳成自小妾,但是身边两个女人似乎也满足不了他的淫欲,趁着在东京卖丝又和另一女子往来,“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虽然周氏被五两银子买通而成妾,却又独守空闺,是一个牺牲品,但是她也不像高氏一样忍气吞声,自己寻找自己的快活,在正月里和在家做活的小二一起鬼混,“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就和你做了夫妻,好么?”起初不敢的小二也终是抵不住诱惑,而自从跌入情欲的深渊之后,小二却又和高氏的女儿玉秀勾搭,这一下激起了高氏的愤怒,所以又和周氏合计,将小二用绳索杀死抛入河中,后来因为尸体浮上来被错认,最终导致这一场情欲的悬案大白于天下,不到半个月,四人全部死在牢中,而从东京回来的乔俊,看见妻妾和女儿都死,家产被抄,便投水自尽。

乔俊娶妻纳妾,是淫欲,周氏勾引小二是淫欲,小二哄睡玉秀是淫欲,所以这众人也都是“好色贪淫”之人,自然最后也都落得不好的下场,“至今风月江湖上,千古渔樵作蹄寐。尸首不能入棺归土,这个便是贪淫好色下场头。”而对于这情色和贪欲,如何才能摆脱?《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似乎是对于情欲困境的一种设想。净慈孝光禅寺的五戒禅师和明悟长老作为出家人,似乎应该断绝这尘世的种种欲望,尤其是五戒禅师,法名自然是对自己行为的约束,而当清一在雪中捡到一个被抛弃的婴孩时,五戒禅师将其收养,似乎就是在做一件善事,可惜这取名红莲的小孩长大之后,五戒禅师便起了邪心,与红莲“云收雨散”完全将自己大欲念释放出来,而且藏在厨内,供自己享用。而这等淫事最后被明悟长老识破,被羞辱的五戒禅师坐化而去,而明悟长老似乎不肯罢休,也坐化追赶。后来五戒禅师托生在世间成为苏辙,生儿为苏轼,而明悟长老托生之后为谢道清,生一子做了和尚,法名佛印。

苏轼和佛印的故事,却被敷衍成如此一个淫荡的前世,而当时苏轼似乎也不信佛法,最不喜和尚,自言:“我若一朝管了军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像是对前业的否定,而随着和佛印交往之后,在吟诗作赋中却成了朋友,最后苏轼尽老而终之后“得为大罗天仙”,而佛印禅师在灵隐寺圆寂之后,“亦得为至尊古佛”。两人都得到了善道,这是五戒禅师和明悟长老托生之后的归宿,而看起来也是为了对前世犯下罪过的救赎,虽然这种因果轮回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敷衍,但毕竟也是寄予一种理想化的善恶转换。而其实在《清平山堂话本》中,对于这种“积善逢善,积恶逢恶”的轮回,也是着墨较多,寄托着作者“敦崇风教”的信念。

《花灯轿莲女成佛记》完全是一本成佛的教科书,张氏夫妻看见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无人照顾,便将婆婆接到家中,给她吃饭,同时妻子王氏跟随着她念《妙法莲花经》,“教得我会时,无甚相谢你,待你百年之后寿终,我夫妻二人与你带孝,如母亲一般断送。”一个是因照顾而衣食无忧,另一个则是念经而修善,而等到瞎眼婆婆死后,本来无子嗣的王氏却觉腹中有孕,最后生出莲女,莲女见经识经见书识书,甚是聪明,而后在能仁寺长老面前也悟得了禅机,“且去寻个汉子来还债。”而对于莲女来说,那李小官人便仿佛是夙缘,一见莲女便得了相思病。官媒议亲,本是一件大好事,只是在送亲的娇子里,最后的莲女却是鼻中插了两管玉箸,坐化而死。

出嫁之日,亦是坐化之日,对于莲女来说,也是长老对她说的禅机,而实际上告别红尘的莲女就是曾经的瞎眼婆婆的化身,“借你肚皮里安身则个。”所以在坐化之前,莲女写有四局《辞世颂》:“我本林泉物外人,偶将两脚踏红尘。明公若肯兴慈造,便是当年身外身。”莲女的骨殖最后送到寺中,也是满足了她生前“得成佛”的夙缘,而张氏夫妇也是弃欲出家,三年后成双坐化。所以不管是莲女的坐化,还是积善的张氏夫妇的坐化,都是为人生的归宿指明了一条善终的道路,“善有善报,莲女即是无眼婆婆后身,子母一门,俱得成其正果。作善的。以成佛,奉劝世人:看经念佛不亏人。”

作善而得道,作善而成正果,在《李元吴江救朱蛇》中也有如此的命题,秀才李元看见小孩子在草丛中戏打一条蛇,便拿出百文铜钱买了小蛇并将它放了,而这小蛇其实是龙宫的称心,为了报答李元的解救之恩,龙王将称心许给李元,而称心为了帮助赶考的李元,偷得了试卷题目终使李元中榜做官,而在三年的侍奉之期到了之后,称心便辞谢李元,李元仰面大哭,虽然无法挽留,便也立龙王庙纪念。而实际上这一出图恩必报的故事也是点明了“积善逢善,积恶逢恶”的主题,只是偷取考题,三年离别终究是太过于戏剧化。

不管是莲女还是小蛇,甚至是五戒禅师和明悟长老的托生,其实都在向着善的彼岸,这与情色之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善一恶,当然都是为了阐明因果报应,其最终目的便是在这些悲喜剧发现“唯愿率风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的人生道理。《陈巡检梅岭失妻记》里的妻子被申阳洞中的妖怪抓去,要行云雨之事,妻子坚决不从,“只求快死,以表我贞洁”。而这只不过是人生的千日之灾,也有寓言三年后会再遇紫阳,然后便会夫妻团圆,果然后来在红莲寺长老解救之后,申阳洞的妖怪被天降捉去,众多被关押在洞中的女子得以解救,而他们夫妻也终得团圆。而守贞的故事也在《戒指儿记》中也成为一个传奇,女子将手指的戒指给了阮三郎,一开始是春心使然,是情欲所致,将此信物交给阮三郎之后,身子虚弱的三郎不想和女子相逢时“情兴酷浓”,“不料乐极悲生,倒凤颠鸾,岂知吉成凶兆”,但是这云雨之后女子腹中便有了身孕,阮三郎魂去之后女子本来想要寻死,却始终无法放下肚中的孩子:“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也是当日相夫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寻个自尽,以赎玷辱父母之罪。”之后生儿,之后教子,之后便被竖贤节牌坊。
 
淫欲和守贞,是情色的两种态度,是人生的两种写照,而其实都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循环里,其最终的指向也是在善恶的结局里劝归世人,敦崇风教。而在《清平山堂话本》的故事里,除了情欲的善恶两面抉择之外,还有关于信奉忠义和信义的朋友之情。《羊角哀死战荆轲》中的左伯桃和羊角哀就是两个以信义为最高情义的兄弟,两个人共同去往楚王那里,却不想在路上遇到苦难,伯桃为了角哀能战胜困难见到楚王,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了给他,将粮食留下给他,而自己却在桑中自尽。角哀将伯桃埋葬,却不想在荆轲相近,被荆轲的鬼魂排挤,“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当角哀梦中知道这件事之后,咒骂荆轲,但是一个是阳人,一个是阴鬼,不管是骂荆轲,还是帮伯桃,实际上都无济于事,于是角哀自刎而死,闯入阴间,大骂荆轲,也终于使得伯桃能够安心在自己的坟地。为了情谊,角哀不惜牺牲自己的姓名,闯入阴间,帮助伯桃,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成了一种忠义,那竖立的“忠义之祠”也是对于角哀和伯桃的褒奖。而在《死生交范张鸡黍》,说的也是朋友之间最难得的情谊,因为在赶考途中救了病重的范式而误了自己的考期,张劭和范式结为兄弟,后来张劭相约范式到自己的家里摆鸡黍,“幸勿失信!”但是不想范式在鸡黍之约即将到来之前不能及时赶到,为了遵守约定,范式竟然自刎而死,因为“人不能行干里,魂能日行千里”,也就是说只有化成阴鬼,才可以赶上张劭的鸡黍之约,但是即使感到了,对于张劭来说,范式也只是一个不言语的鬼魂。张劭为了不让自己和范式阴阳两隔,竟然赶到未下葬的范式跟前,要求范式的妻子将自己和范式葬在一起,随后自杀身亡。一个因为要赴鸡黍之约而化鬼疾行,另一个则是要继续这一场结拜的兄弟情义,也不惜牺牲,那建造的“义信之祠”和“信义之墓”便是对这一极端行为的肯定。

各舍其命,留名万古,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也暗含着对于现实的不满,所以这种寄托于鬼魂演绎的故事就是为了虚设一种情景,而在《清平山堂话本》里却还有许多对于无奈现实的抗争,快嘴李翠莲从不忌讳口舌,大人对此极为愤怒,因为从道统来说,女子应该谨言慎行,应该笑不露齿,所谓“多言众所忌”,这个社会给女子立下了这一些规则,是不容破坏的,所以李翠莲在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之后,自然也无法被人接受,一纸休书又将她压在道统之下,所以最后李翠莲“卸下浓妆,换了一套棉布衣服,向父母前合掌拜别,转身向哥嫂也别了。”最后出家而去,不理这俗世的规矩。而同样以这种愤世嫉俗的精神告别尘世的还有张良,汉高祖给他“宫中第一”的荣耀,“极品随朝,身穿紫罗袍,腰悬白玉带,口餐珍羞百味”,但是张良却要归山慕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历史上齐王韩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三王遭诛”,以致形成了“十怕”,也就是说,昔日那些争江山、夺社稷的功臣,却落得个可悲的下场,所有的功劳被勾去,如何也算是一种教训,所以张良归隐山林,也普劝世人:“普劝阎浮贤大良,世间莫要把名扬。无常那怕公侯子,不怕文官武将强。不俱男女收心早,大限来时手脚忙。学得子房归山去,免向阎王论短长。”

或者坐化,或者归隐,其实这种种对规则的反抗还是一种自我牺牲,也就是无论是善还是恶,无论是情还是欲,无论是信还是忠,都在个人层面之上,所以因果报应在这里也只是个人修行有关,个人积善有关。在《清平山堂话本》里,有《老冯唐直谏汉文帝》、《汉李广世号飞将军》、《壅关姚卞吊诸葛》、《蓄川萧琛贬霸王》等传奇故事,有《西湖三塔记》、《洛阳三怪记》等鬼怪故事,但从总体上来看,话本的思想杂糅,对情欲有过批评和否定,为什么在《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里为何又肯定一种阴谋式的爱情?柳耆卿让舟人将月仙强奸,而后月仙才在和柳耆卿的诗书对赠中产生情感,“这柳县宰在任三年,周月仙殷勤奉从,两情笃爱。”被强奸,被引诱,最后却是“两情笃爱”,有些匪夷所思,大约只是因为两人都在诗中倾吐衷情,浪漫有余却有悖情理。

而其实,这一册脱文误字的残本却是在话本发展历史上具有样本意义,不仅前有“入话”后有“散场”,而且其中保存的传奇故事比起以前的文本,更具有话本的特色,具有承前启后的留存意义。马廉在《清平山堂话本序目》中说:“此十五种残存中,有存传奇之旧而较《太平广记》所引稍略者如《蓝桥记》,有与明初小说《剪灯新话》《余话》相类者如《风月相思》;二者虽与其他有形似之点,而特为文言,绝非话本,为可异耳。《李翠莲》乃民间传说故事之最广远者;演变至今,秦腔剧中有《十万金》,通常名《李翠莲上吊》;而小说《西游记》第十一回《刘全进瓜》,早采之为说部资料矣。此本所记李翠莲为快嘴媳妇,别出《西游记》中故事以外,是则考究风俗学者所更足珍贵者也。”

鹿鼎记(1-5册)

编号:C28·2150316·1152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
ISBN:9787806553404
页数:1821页

《鹿鼎记》是香港作家金庸的最后一部长篇武侠小说。该小说于1969年-1972年间创作,背景设置在明末清初(1644年-1689年)。1969年10月24日开始在《明报》连载,到1972年9月23日刊完,一共连载了2年11个月,本书是金庸的封笔之作。《鹿鼎记》名字的含义为:“逐鹿中原、问鼎中原”、“人为鼎镬,我为麋鹿”,小说以清代康熙年间的社会历史为背景,描写了一个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少年韦小宝的传奇经历。笑称自己“不学无术却处处有术”的韦小宝,靠着这不学之术在太监、钦命大臣、帮会堂主、和尚、甚至七个美女的共同老公这些角色上游刃有余。这个人物挑战了真实的人性,说明武功和权力不是这世上唯一的可取之道。金庸说:“武侠小说的读者习惯于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英雄,然而韦小宝是不能代入的。在这方面,剥夺了某些读者的若干乐趣,我感到抱歉。”

十一种孤独

编号:C55·2150120·1145
作者:【美】理查德·耶茨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3月第1版
定价:27.00元亚马逊21.00元
ISBN:9787532756766
页数:270页

曼哈顿办公楼里被炒的白领、有着杰出想象力的出租车司机、屡屡遭挫却一心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即将结婚又万分迷茫的男女、古怪的老教师、新转学的小学生、肺结核病人、老病号的妻子、爵士钢琴手、郁郁不得志的军官和退役军人等,这十一种孤独的人生都是缺乏安全的人生,理查德·耶茨以这样一种样本的方式描绘了二战结束后的纽约。作为“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理查德·耶茨将普通人的那种孤独当成了生活的唯一色调:“如果我的作品有什么主题的话,我想只有简单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这是人生的失败,这是人生的绝望,不管是什么方式,最终会像一个被枪打中倒下的死亡游戏一样:“结果早已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倒下时是以何种姿态。”


《十一种孤独》:它们说的全是真相

“窗户在哪儿?”他摊开双手,迫切地问。“就是这个问题。光线从哪儿照进来?你明白我说的光线从哪儿照进来是什么意思,对吗,鲍勃?我是说小说的观点;文中蕴含的真理;还有——”
——《建筑工人》

为什么一定要有窗户?为什么光线一定要从窗户里照进来?那一栋被建造的房子是有屋顶,是有墙,在建造之前还必须用推土机平整土地,还必须挖好合适的坑,还必须打好地基,但是从头至尾都建好之后,窗户会按在哪个位置?面朝阳光,是想让阳光照亮黑暗,是让人通风呼吸,也是让人看见窗外的风景。窗户是一个接通内部和外部的通道,是一个沟通你我世界的门,但是让一栋房子变成一部小说,变成充满丰富想象力的虚构作品,那光线能照亮文中蕴含的真理,能照见生活之外的启示?

或者只有在房子建造好之后,才会发现窗户的问题。所以前和后,预谋和现实,就在这照见真理和启示的过程中如果反转过来,就会变成另一个虚构。虚构当然是站在现实的反面,就像阳光站在黑暗的背面,这不是可以通过打开一扇窗就能解决的,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或者只意味着一个快乐、用力地响指,意味着人生可能的一笔财富,意味着在报纸上发表而被电影明星、知名学者和作家发现,但是对于所有建造这栋房子的人来说,黑暗永远是黑暗,现实永远是现实,甚至到头来会完全坍塌,成为一个永远具有纪念意义的废墟。

需要建造这栋房子的是出租车司机伯纳德·西维尔,在社会底层干了二十二年,需要的是在自己的经历中加入一个比平地更高的建筑,所以想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便是他最大的愿望。这是一个对自身存在的超越?还是一种注定覆灭的幻想?“曼莱、科罗夫博士和我自己——我们在建造这东西。”伯纳德看见的是不在底层的电影明星、知名学者,他想和他们一样成为建筑师,甚至比他们更好的建筑师,所以当他在报纸上刊登那则招聘天才作家的启示的时候,就已经把建筑变成了一桩买卖,“为天才作家提供与众不同的自由撰稿机会。要求有丰富想象力。”想象力是唯一的天才条件,那么这样的想象力必须解构卑微的现实,必须解构在底层的生活。而鲍勃,一个第一人称的“我”,看起来自诩为一个天才作家,但实际上和伯纳德一样,也是底层的一个小人物而已。住在西十二街的最西头,和妻子的关系有点紧张,十三年来一直在一家杂志社做撰稿员——周薪五十四美元。仅此而已,所以当看到这一则启示的时候,鲍勃的想象力被激发,“我”用想象可以把经历写成小说,可以用想象带来一笔财富——每篇二十五美元的收入足可以改变现实的卑微。

“我将成为出租车司机的雇佣文人,建筑工的建筑工。”这只不过是想象和另一种想象,其实都指向了对现实的反叛,那栋建筑自然变成了空中楼阁,变成了即使打好地基也没有安好窗户的虚构。伯纳德卡片上的故事已经平整好了土地,已经挖好了合适的坑,已经打好了地基:“有钱人和妻子在车里开始争吵,情绪十分沮丧,女士开始叫着要离婚。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我说了几句,不久我们都笑了。关于婚姻的小说等。”这是在帕克大道上的故事,人生经历有关,却必须变成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小说。有钱人和妻子为什么争吵?离婚如何去分割财产?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为什么又笑了?在诸多可能的情节中,被看见的永远是“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不是由着自己向前,不是和我无关,是参与其中,在有钱人和妻子的感情世界里虚构。省去一切的想象,当卡片上的经历变成一篇小说,对于天才作家鲍勃来说,似乎是那二十五美元稿费的收获,似乎是一种对于卑微生活的改善,可是伯纳德那张支票上却写着:“提前支付五篇文章的全部金额。”二十五美元是五篇文章的金额,实际上每篇只有五美元,这是另一种虚构,至少对于鲍勃来说,那栋房子已经建造了屋顶,已经砌好了墙,可是却没有看见照见来的光亮——那扇窗户在哪里?

像是一个讽刺,即使每篇五美元,对于鲍勃来说,其意义似乎也超过了平淡生活的全部,所以继续着想象,继续着天才,继续着建房,“我记不清那年秋天到底写了多少篇署名‘作者伯尼·西维尔’的故事。”五美元,也是对于曾经生活的一次否定,也是对于自己才能的一种肯定,那虚构的窗户照进来了光线,照亮了蕴含的真理和生活的启示,就像卡片上的那一对有钱人夫妻,终于在被看见的后视镜里破涕为笑。但是对于我来说,现实却并不如一个卡片上的故事那么浪漫,妻子琼怀了孕,杂志社岌岌可危,那个被提高到十美元的故事最后也被伯纳德否定了,“每个不值一提政客们的掮客、假冒号手都可以走进我家,企图偷走我的钱。”为生活奔波,重新寻找工作,而伯纳德也请了另外一个连环漫画艺术家,即使最后“我”的女儿出生,和琼的关系缓和,即使我开始写自己的小说,建造自己的房子,可是那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始终是一个虚构,“我只得告诉你们她和我所建的东西倒塌了,早在几年前就塌了。”

理查德·耶茨:倒塌的房子里从来没有窗户

仿佛又是从后视镜看见的故事,可是没有破涕为笑,没有转危为安,也没有光线照亮黑暗。伯纳德呢?当用五美元将出租车的人生经历变成一部充满丰富想象力的小说,有没有窗户已经不再重要了,甚至电影明星、知名学者都在现实里被后视镜看见,有人在并非他妻子的年轻女人床上死去,有人开始关注没有电视的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情感缺失,“窗户在哪儿?光线从哪儿照进来?”或许只有上帝知道“一扇我们大家的窗户”,可是现实的建筑却早已经变成了废墟。

建筑坍塌了,其实有没有窗户都无关紧要,有没有光线照见真理也缺乏意义,现实永远是这样一种存在:“他们走了。他们把他给甩了。”《勃朗宁自动步枪手》里的费隆在心里说着这句话,那和勃朗宁自动步枪有关的人生经历有什么用?B.A.R,口径3.0,弹匣可拆卸,全自动射击,是十二人的步枪班的主要火力,充满着可能的想象力,是人生的一笔大财富,可是在名字上了警察罪状登记薄的现实里、在文件柜间笨拙移动身躯的工作中,在与瘦得皮包骨头、有窦性头痛、无法生孩子的妻子的婚姻中,还有什么是可以自豪的?平淡无聊的家、平胸而患病的妻子,终于使他将结婚戒子取了下来塞进了表袋里,然后进入到满是性感姑娘的酒吧。

这是新建的房子,每个人都是建筑工人,费隆是站在屋顶看见这美好世界的,但是他如果要生活在房子里面,从来不可能有窗户和光线,所以面对酒吧里的性感姑娘,面对香水味,面对纤细的手指,面对丰满的下唇,他却被拖进了一个更加黑暗的房子里,是道德的拯救还是反抗的无力,性感的姑娘变成了婊子,想象开始折磨他最终变成了愤怒:“出租车内会有一番肢体窒挣扎,撕烂的衣服;在卧室里会使用蛮力,窒息的呻吟会变成呜咽,最后变成淫荡的痉挛与低吟。噢,他会让她放松!他会让她放松!”

开出租车的是伯纳德吗?那种挣扎和呻吟,那种痉挛和呜咽,会在某一个后视镜里看见吗?会成为一个卡片里的五美元小说吗?“勃朗宁自动步枪手”费隆其实没有了瞄准的对象,没有了射击的目标,当然也没有了那栋房子,在街道的游行队伍中,他抓住了那个米切尔教授,像拆毁一个歪七扭八的木偶一样撕扯着他,但是这和勃朗宁自动步枪手的经历无关,这和“彻查这个第五修正案的共党分子”的政治无关,他只是要在被抛弃的尴尬中参与到一种虚构中,“当警察蓝色手臂高高地举到他头顶时,最后他只记得:绝对的满足与彻底的解脱。”

这当然是一种背叛现实的极端做法,面对可能是废墟的生活,面对失去了真实意义的人生经历,用虚构的方式寻找一种解脱和满足便是最有效的手段,就像《与鲨鱼搏斗》中的索贝尔一样,“一个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仅仅是钱。”而是战斗,是抗争:“人们觉得你只能在以下二者中居其一:要么你是条鲨鱼,要么你只得躺在那里,任鲨鱼活生生地把你吃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我,我是那种会走出去,与鲨鱼搏斗的人。”但是在《劳工领袖》这一栋房子里,窗户从来没有照进过光线,大多数人在这里是“出于需要”,所以当面对鲨鱼的时候,自己想杀死鲨鱼而成全自己的“原则”,很可能变成被鲨鱼吃掉的人,不同的选择,看起来是不同的人生观,而结局却是一个指向,索贝尔那已经完成的九本图书,包括哲学、小说和政治理论,却从来没有一本出版,但是在索贝尔看来,“我的书,它们说的全是真相,这就是麻烦所在。”这是一次冒险的转折,前面的真相是你是条鲨鱼,而后面的麻烦是,你被鲨鱼活生生地吃掉。真相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没有窗户的黑暗,意味着从《劳工领袖》辞职,意味着最后建筑的坍塌。

生活在真相里,其实意味着生活在麻烦里,就像生活在小说的虚构中,其实意味着生活在现实的卑微里,《自讨苦吃》的亨德森为什么沉迷在装死的游戏中,这个从童年开始的游戏让他感受到了虚构的乐趣,只有在这样的游戏状态中,他们和他才是对立的,他们被他欺骗,他是生活的这栋房子的建造者——甚至他可以不进入房子,而在如伯纳德的后视镜里看见那种争吵,所以当他面临公司的解雇时,他依然如游戏一般坐在办公室里,看上去一副心智健全、颇有能力的样子,而在的背后已经冷汗直流,那口袋里的火柴已经被捻着、扯着完全变了形,“直弄得火柴纸板湿乎乎、黏嗒嗒,揉成一团。”游戏带有欺骗性,也具有刺激性,也只有在这样的冒险游戏中,一个身居房子之外的人才能感觉到一种安全,所以他更需要在妻子面前撒谎,以维护所谓的真相,但这无非是“自讨苦吃”:“日复一日的欺骗可不容易,这需要罪犯般保持持续的警惕与狡诈。”但是在回家之后,面对和妻子的放松聊天,他的游戏大厦终于无法安全地建造在那里了,“他们找我了,”他说,这是他一天中做过的最体面的事。

体面像是对于游戏的终结,而其实,对于亨德森来说,那个装死的游戏是体面,那口袋里的火柴也是体面,“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对他诱惑力太大了。”但毕竟在对妻子的那句“他们找我了”中找到了更体面的自救方法。这种自救或者是一种妥协,所以面对被模糊的真相,面对卑微的现实,面对孤立的状态,妥协至少在表面上可以达到“万事如意”的美好结局。面对明天就要举行的结婚仪式,格蕾丝似乎还没有进入到状态,那个亲爱的拉尔夫,那场婚礼,那后面的生活,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甚至她还不忘记在事务所圣诞派对上给阿特伍德的那个热吻,而拉尔夫呢,似乎也惊恐于结婚之后生活的改变,尤其是和那些朋友的关系,会在婚姻世界里慢慢走向解体,两个在房子外面的人,如何找到一扇窗户,如何看见阳光,如何打开来呼吸,似乎没有办法,似乎就是如此,明天,九点,仪式,这是必须的生活,“别担心,拉尔夫,”她说。“我会在那里的。”在那里实际上就是妥协,没有窗户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土地已经平整,地基已经建好,在房子的内部也可以开一扇窗户,也可以看见阳光。

这或许是也是一种对现实的虚构,没有走到明天如何能设计一个“别担心”的生活?而其实真相不在明天,只在现在,只在现实的现在,那些被命名的“建筑工的建筑工”、“勃朗宁自动步枪手”、“撞大运的乔迪”都和真相有着越来越远的距离,所以在这种符号化的指称中,谁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相?从外部进入某间教室,或者军队,或者家庭,是需要一扇窗户,但是那扇窗户并不是通透的,“南瓜灯博士”其实是一个被误读的词,“我砍了那部电影。《南瓜灯博士和海德先生》。”对于新转学而来的萨贝尔来说,晨间的汇报变成了一种关于电影和生活的虚构:爸爸妈妈开车,遇到警察,射击受伤,自己开车送到医院……诸如此类,在老师普赖斯小姐看来,这当然是一个“很自然的错误”,但是并不是和同学一起在汇报中说话就是打开那扇通向理解的窗,萨贝尔来自纽约某处,“那里的人们把被单晾在窗台上,成天无聊地探身窗外发呆,你看到笔直幽深的街道,一条连着一条,全都一样,人行道上拥挤杂乱,阴郁的男孩们在那儿玩着某种没有希望的球。”这是被拒绝的生活,而在学校里,他也排除在一切之外:挤在单杠边轮流翻单杠的男生中间没有他,远处操场角落里窃窃私语的男生堆里没有他,人更多的一群学生中也没有他。对于萨贝尔来说,只好独自一人待在教学大楼附近的操场边上是他学校生活的写照,这是孤儿状态,普赖斯小姐想要化解这种孤立,关心,爱护,沟通,交流,甚至将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说出了那个“亲爱的”的词,可是当萨贝尔在墙上写下发自内心的脏话时,普赖斯小姐对于他的处理似乎又陷入了某种规则里,“当你想做这种事的时候,永远也别忘了,你在伤害很想喜欢你的人,那样也会伤害你自己。”萨贝拉的脏话伤害了普赖斯小姐,普赖斯小姐的“亲爱的”伤害了萨贝拉,这其实是不同生活之间的误解,只是不同房子之间的隔阂,有一扇窗户有什么用?他依旧在墙上画了普赖斯小姐的画像,这是最漂亮的脸,可是她的对话框里却是那些脏话,可是她的身躯却是裸体的:“大大的乳房,硬而小的乳头,线条简洁的腰部,中间一点是肚脐,宽宽的臀部、大腿,中间是三角地带,狂乱地画了阴毛。在画的下面,他写上标题:‘普赖斯小姐’。”

没有走进,却是愤然的拒绝,没有消解,却是更深的隔阂,“南瓜灯博士”是自我的虚构,却也是别人的笑料,所以这种命名不能抵达真相,不能打开所有的窗户,而面对这些现实,选择背叛,选择妥协,还是选择反抗,都似乎无法改变从后视镜里看见的“卡片”人生,无法改变九本书的价值,无法改变一枚火柴头的命运,无法改变九点钟的结婚仪式,而这“十一种孤独”在每个人身上成为时代的一个痼疾,包括站在这些后视镜故事背后的理查德·耶茨,也从来没有成为真正的“出租车司机的雇佣文人,建筑工的建筑工”,酗酒、抽烟、疾病、贫穷、潦倒、怀才不遇,生前未曾大红大紫,死后迅速被人遗忘,理查德·耶茨的一生就是一部小说,这个“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完全是美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代言人。而他在用文字建筑自己的那栋房子时,也像寓言一样无法逃脱命运,与妻子关系破裂,之后正式离婚,之后一个人住在波士顿学生家中——一栋房子里是放着台打字机的桌子,是装有咖啡、啤酒和波旁酒的冰箱,是挂着女儿照片的一堵墙,是两盏微弱的小灯,是到处被踩死的蟑螂,是碗橱里脏兮兮没洗的锅,以及一个酗酒、抽烟、咳嗽的作家,是的,在这栋房子里,一切都是现实的写照——窗户被他紧紧关闭,阳光在外面,空气在外面,世界在外面,而这样的现实早就被理查德·耶茨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

接着该讲讲我和琼的故事,这是我给你们的烟囱。我只得告诉你们她和我所建的东西倒塌了,早在几年前就塌了。

寂静的房子

编号:C39·2150120·1143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8年05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7.60元
ISBN:9787208078710
页数:430页

“生活是单程旅行,一旦结束你就再也无法重新来过了,不过如果你的手上有本书,不管它有多么复杂,多么难懂,等到结束的时候,要是你想重新理解生活、理解那些难懂的东西的话,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回过头去重新读一读这本书……”一本书就是一所寂静的房子,或者说,一所寂静的房子就是一本“永远也写不完的政治小说”,塞拉哈亭那本“可以唤醒东方”的百科全书到死也没有最后完成,而与他的私生子在一起的法蒂玛却在那寂静的老宅里延续着未完成的心愿,那些孩子们在充满喧嚣与骚动的社会里各自选择生活,五种不同的视角描述了不安与困惑,但是在这个发生内战的混乱社会中,寂静的老宅已经无法保持它的安详,在时间的巨大推力下,写不完的小说其实是写不完的社会,写不完的命运。1991年该书获得欧洲发现奖。


《寂静的房子》:有种状态叫做虚无

我要像他们那样,像爷爷一样,像父亲一样,抛弃一切待在这儿,每天也就去去盖布泽或是坐在桌前写写那些和历史有关的、上百万字的没头没尾的文章。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出名,只是为了告诉大家世界是什么。
——《寂静的房子·24》

我站在他们的后面,站在历史的后面,是转身逃避现实,还是跨越现在面向未来?他们是爷爷塞拉哈亭,是父亲多昂,他们组成了关于时间的第三人称,他们的墓碑上已经写上了“愿灵魂安息”,不管是自由主义者还是民族主义者,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都是一个关于历史的地理名词,但是对于我来说,历史却是一段故事,一个“没头没尾”的文本,当第一人称的我钻进和他们一样被放逐的历史文本的时候,能够告诉大家世界是什么吗?他们和我组成的并非是关于历史的完整序列,而是从第三人称回归到第一人称的家族传承,但是历史已是过往,过去已是虚无,从现在面对未来,依然是一个没头没尾的命运。

我是法鲁克,现实的大门开启在第四章节,“巨大的前门就像是为我们而开似的,透过笨重的窗,我看了看屋里奶奶和雷吉普潮湿而又昏暗的身影。”从伊斯坦布尔来到天堂堡垒,在奶奶法蒂玛和仆人雷吉普居住的“寂静的房子”里,法鲁克看见的只是一些“潮湿又昏暗的身影”,奶奶法蒂玛连接着过去和现在,连接着伊斯坦布尔和天堂堡垒,连接着他们和我,连接着第三人称的历史和第一人称的现实,所以法蒂玛是见证者,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更是一个受伤者,对于她来说,过去已经是一个被拒绝的符号,活着的现在更多是一种对生命的观望。“我关上了百叶窗,插上了插销——就让世界留在外面吧。”拒绝过去,拒绝世界,她只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保留自己,而只有在拒绝时间的状态中才会有一种安然的感觉,“假如我不在这儿,假如谁都不在,那么这些东西就会得到永恒,那时候就没有人会说不知道生命是什么了,就连想都不会去想了,谁都不会!”房子里的香水、报纸、手帕、钥匙和钟,看起来维持着现在的生活,但是这些物件并没有能力延续历史,或者没有能力懂得时间是什么,“就连塞拉哈亭也是。”而只有在回忆到自己的丈夫塞拉哈亭的时候,奶奶法蒂玛才从被法鲁克穿过“巨大的前门”穿越到过去的那些片段,也只有在关上百叶窗插上插销的时候,才成为另一个第一人称的“我”。

我被复活,是因为必须从现在的寂静的房子返回到和塞拉哈亭有关的过去。十六岁嫁给塞拉哈亭,对于法蒂玛来说,并非是一种幸福生活的开始,一个少女嫁做人妻,有时候意味着自己生活的改变,甚至是自我的丧失。“你要牢牢记住,不要过问男人的事情,只有猫才会那么好奇。”这是父亲对她嫁人前的嘱咐,也是一种女性皈依于男性权力的规矩,离开父母不是意味着独立,而是纷繁规则的开始,不问男人的是,手不要那么放,不要咬指甲,也不要问为什么,这便是十六岁以后的生活。所以法蒂玛作为女人,开始了必须服从丈夫的生活,也开始了对于男权的某种归顺,而这种服从和归顺在法蒂玛的内心来说却充满了无奈和怨恨。

跟随塞拉哈亭离开伊斯坦布尔,实际上就是离开自己的生活,离开自己的现实,这种异域式的“异化”生活对法蒂玛来说,也是必须的服从。而塞拉哈亭的离开看起来是被迫的,是因为自由主义思想遭遇到了土耳其联合政府的反对,联合主义者塔拉特帕夏命令塞拉哈亭离开伊斯坦布尔,离开政治生活,甚至威胁说要将他们送到锡诺才监狱。这是塞拉哈亭的遭遇,离开伊斯坦布尔对于他来说,是远离了本国的政治实践,但是对于自由主义者来说,地理上的离开并没有消除他的政治理想。他在天堂堡垒继续写作,而且是对于东方世界的命运担忧让他用巨大的热情开始写作一部百科全书,“看吧,人们应该了解这些事情,了解一切事物,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一部百科全书;人们如果了解了整个自然和社会科学,真主就不会存在了,我们也一样。”延续法国“百科全书派”的这部书,顾名思义是和自由、民主、人性和权力有关,甚至塞拉哈亭要用科学取代真主的信仰,重建一套理论体系,他在自己的笔记上写道:“共和国是我们必需的国体。”或者写道:“如今东方仍在中世纪深邃而可恶的黑暗中沉睡”,他对法蒂玛说:“我们也像卢梭那样,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吧,让我们离那些非自然的愚蠢皇帝以及阿谀奉承的帕夏们远点吧,让我们用我们的脑子把一切再重新审视一遍吧。”或者告诉她:“我们需要一次文艺复兴,需要科学技术的复兴,一项应该为人所知的任务正摆在我面前,它既可怕又伟大,塔拉特帕夏把我流放到了这个空无人烟的角落,但事实上我要为此而感谢他。”文艺复兴、科学拯救,实际上对于塞拉哈亭来说,是重建一个自由主义的东方,一方面学习西方的理论和思想,另一方面抛弃东方的信仰和体系,这是新鲜、简单、自由和令人愉快的东西,这是对于一个新的世界的向往,“我发誓,东方还从来没有见过自由世界,一个降临人间的智慧天堂会出现的,而且我们还会比西方人弄得更好。”这种“西方中心论”对于塞拉哈亭来说,看起来是对未来的一种美好向往,“到那时候,也就是我们掌握了科学知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和那些欧洲国家就没有了差别,我们的孙子们将会在我们国家幸福地生活。”但其实充满着另一种男性权力的主导,它不是解放,是束缚,不是拯救,是围困。

就像对待法蒂玛一样,现实生活从来没有平等和自由,没有个性解放,甚至他只是在自己的百科全书里建造一种乌托邦。“法蒂玛,我只会记下我亲眼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原则。”看到的现实,其实是对于理想甚至乌托邦的解构,那个寒冷的冬夜,当塞拉哈亭悄悄下楼,进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房间的时候,这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反讽,在法蒂玛的眼里成为一个丑恶的象征,而事发之后,塞拉哈亭对法蒂玛是一种权力的威胁:“法蒂玛,我们之间所谓的婚姻,除了那一纸可笑的协议之外已经一无所剩了!”这种威胁对于嫁人前就被灌输了服从原则的法蒂玛来说,却并不是继续的归顺,那个塞拉哈亭眼中的“民族的美德”的女人,在她看来,变成了“罪孽深重的女人”,但是法蒂玛的报复仅仅是一个女人本身的悲剧,她无法反抗塞拉哈亭,只能在内心里咒骂女人,也只能永暴力的方式惩处了塞拉哈亭和女人的私生子,雷吉普成了侏儒,伊斯玛依尔成了瘸子,而且她用自己手中的财富制约了这两个孩子,使得他们只能听从她的话,雷吉普成了自己的仆人,在她眼里是“阴险的侏儒”,而伊斯玛依尔瘸着腿只能靠卖彩票维持生活,他们注定成为下等人,注定在命运的戏谑中品尝无奈。

而另一方面,男权象征的塞拉哈亭也终于在自我的乌托邦里崩溃,在死前四个月,他突然嘟囔起来:“我知道什么是死亡了,法蒂玛,这儿谁也没有发现它,我是东方第一个知道什么是死亡的人!就在刚才,今天夜里。”报纸上尸体的照片让他惊叫,而死亡对于他来说意味着无法实现理想的虚无,战争的牺牲品,坠入了虚无的深井,再也无法爬出来,再也无法建立新的秩序,这种虚无的状态对于塞拉哈亭来说,也成为一种西方式的思想启蒙,“我在思考死亡,所以我是西方人!我是脱离东方的第一个西方人,融人西方的东方第一人。”第一个西方化的东方人,连死亡都变成了理想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这当然是塞拉哈亭的悲剧,四个月后,已经得了绝症的塞拉哈亭口吐鲜血死去,一部百科全书写了三十年,跨越了伊斯坦布尔和天堂堡垒,却始终无法跨越命运。而对于法蒂玛来说,第一次摆脱了顺从的命令,第一次摆脱了出轨的婚姻,第一次摆脱了所谓的“未来的伊斯坦布尔和没有宗教的政府”这一罪孽——法蒂玛成了现在居住在一个人的寂静的房子里的“我”。

但是,这种过去式却并没有终结。当儿子多昂在他面前继续写着一本书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轮回,但是多昂似乎并不是和父亲塞拉哈亭一样,充满着理想的激情,充满着自我权力的构筑欲望,他在成为县长之后,终于主动退出了政治,他对法蒂玛说:“你不明白,一切都很恶心,就连当县长我都受不了了,他们在那里对可怜的农民和穷人们做那样的事情,如此地欺压他们,我老婆也死了,孩子们就让他们的姨妈们来照顾吧,我要辞职,然后来这里住,妈妈,求你了。”也是离开伊斯坦布尔,但是和父亲塞拉哈亭不一样,多昂是主动辞职,是主动退出恶心的政治圈,在法蒂玛看来,多昂是柔弱的,是胆小的,也是善良的,就像天使,他甚至不计较自己的钱被骗走,而一心想让世界变得美好,“就算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得负责,妈妈,至少我得坐到桌旁把它们写下来。”不想同流合污,只想以这种记录的方式告诉后人政治的丑恶,所以多昂的世界更是一个乌托邦,当他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写下那些文字的时候,“他就像他父亲一样,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一样用笔来作为武器,一样忘乎所以地书写,也一样拖进了死亡的深井,仿佛就是命运的一次轮回——那和父亲塞拉哈亭一起的墓碑上,也写着同样的话:“愿灵魂安息。”

不管是塞拉哈亭还是多昂,在变迁的历史中都构筑了自己的政治乌托邦,不管是自由主义还是民主主义,不管是憧憬还是反抗,其实都没有在第三人称的历史中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当历史变成“他们”,当寂静的房子成为现实之外的存在,作为家族意义上的后代,则开始了从现在望见未来的续写。法蒂玛的孙子法鲁克、麦廷和孙女倪尔君一起从伊斯坦布尔来到天堂堡垒看望奶奶,而其实这种看望不是家庭的温馨聚会,而是隔着那扇巨大的前门,那扇笨重的窗。也就是历史对于年轻一代的他们来说,其实是模糊的,甚至隔着无法穿越的障碍,而在三个年轻人身上,同样面临命运的取舍,面临不确定的未来。

法鲁克似乎和塞拉哈亭和多昂一起组成了家族序列,他进入县政府工作,进行史学研究,在他看来,历史充满着虚妄,或者说文本化的历史理由太多说谎的故事,“这样一来我们用注释和文件编码来装饰我们的故事,再通过装腔作势的文章、隆重的会议把这些故事展现给彼此,我们都努力维护自己写的故事,努力推翻其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故事更好。”这是对历史的欺骗,所以法鲁克希望找到故事的真相,希望去除历史的娱乐性,希望看见迷雾后面的陆地,所以,“要想原原本本地看到生活,我们就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这种改变就是要从故事的沉迷中解脱出来吗,就是在自由的现实里看清这个世界,“因此,我打算写一本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书,这本书是关于布达克的冒险经历以及16世纪的盖布泽的。这本书将只遵循一条原则:我要把我所能找到的与那个世纪的盖布泽和这个地方相关的所有信息都塞人这本书里,不用考虑按照什么重要性和价值来进行排序。”

但是这样一本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书,或者就是法鲁克式的乌托邦,真实的世界并不在于写出了什么,而是在现实中做出了什么,法鲁克的宿命里写着两面性,一个喜欢爱德华·G.罗宾逊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双面人,拒绝现实走入历史,法鲁克不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当现实的诱惑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无法成为一个单向度的人,无法在那本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书里忘记现实,“我又爱上了那一朵美丽的玫瑰/数不清的争吵令它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与香味。”福祖利的诗照亮了他的欲望,当舞女肚皮上露出汗唧唧的肉,他的毛孔张大了,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是欲望的力量,“要是我的生命里也能有这样的奇遇,要是我能把那些档案、小说、历史统统都给忘掉,那该多好呀。”虽然最终拒绝了诱惑,虽然最终回到了寂静的房子,但是他也只能每天以喝醉的方式来抵御内心的不安。

而麦廷呢,似乎从来就是一个对西方财富世界充满着向往的人,去美国读书成为他摆脱现实的理想,“我会成为一个头脑冷静的国际知名的有钱人,一个风流倜傥的人”,在他的头脑里,他会和某一个女伯爵在一起,会成为美国伟大的土耳其裔物理学家,会乘着私人游艇来土耳其游览,会被别人排成巨幅照片刊登在《自由报》上,所以麦廷代表着对于西方世界物欲向往的一代,“我厌恶这个愚蠢的国家!我要去美国。我需要钱。您明白吗?”他甚至要奶奶将“寂静的房子”卖掉,变成一幢公寓大楼,而这种西方梦想对于他来说却处处碰壁,甚至他连对杰伊兰的暗恋也破绽百出,“在这庸俗、可怕和丑陋的世界上,我们像是两个用爱相互支撑着的两个无助、孤独的恋人一样,要逃离这讨厌的音乐和人群。”这种爱情为什么没有得到杰伊兰的认可,他莽撞,他感性,甚至他暴力,在那一辆遇到事故的车上,麦廷甚至想要占有杰伊兰,“不,我也不是个强奸犯,我只是想吻吻你,要你知道我爱你,我说着,因为天太热,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仅此而已。”只是说着那句“我爱你”,只是用暴力征服一个女人,在麦廷身上有着无以摆脱的男权思想,所以他实际上越来越混淆那个我,那个有着真实理想的我,在暴力世界里演变成荒谬和愚蠢。

而作为一个女人的倪尔君呢,她的对面似乎总站着哈桑,作为伊斯玛依尔的儿子,雷吉普的侄子,哈桑其实是代表着打上罪孽印记的后代,伊斯玛依尔只是希望他能够拿到高中毕业文凭,但是对于哈桑来说,他的理想不仅是改变底层的生活,还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想了想我要做的事情:战争、胜利、对失败的可惧、希望、成功、我予以同情的可怜的人们、将被我解救的其他人以及在残酷的世界里我们要走的道路。”这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抗,这是一种对命运的自我解救,但是所谓的胜利、希望和成功,在穆斯塔法、法尔赛尔等民族主义青年的影响下,又带着某种霸权,“火车开动后,我看了看墙上共产主义分子们的标语:图兹拉将是法西斯的坟墓!他们所说的法西斯好像指的就是我们。”发送传单,在墙上写标语,或者鄙视上层社会的所有人,对于他们来说,改变一切不合理秩序却走上了制造新的权力的邪路上。哈桑爱上倪尔君,在他看来是“理智”的终结,他关注她,买了和她一样的梳子,但是这种暗恋式的爱情一方面受到了民族主义青年的鄙视,倪尔君买《共和国报》被当成是共产主义分子的行为,而另一方面,哈桑也遭到了倪尔君的拒绝,“我是自由的,我想着你,在大街上逛着。”最后却以一种闯入的方式倪尔君的房间,“我从枕头底下取出你的睡衣闻了起来,睡衣上散发着香水和倪尔君的味道。我照原样叠好,又放回到枕头底下。把唱片和梳子留下来吧,就放在那儿,倪尔君,我就把它们放在床上。”

倪尔君似乎代表着一种上层社会,哈桑做一个伟大的人的梦想其实就是征服,而倪尔君无非是一个符号,“我们不是奴隶。我要忘掉所有的恐惧、规则和界限,朝着我的目标前进,胜利的旗帜一定会高高飘扬的。刀、剑、枪和政权!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是过去的我,对我而言只有未来,没有回忆,回忆是属于那些奴隶,为了让他们变得麻木的。就让他们睡去吧。”在出走的那一刻,哈桑的内心有了一种摆脱奴隶生活的欲望,而实现这种“忘掉所有的恐惧、规则和界限”的理想,却需要刀、剑、枪和政权,实际上这也是一种畸形的男权,甚至变成了一种暴力,所以当最后倪尔君在拒绝之后遭到了哈桑的毒打,也正是这种被倪尔君成为疯子式的“法西斯”暴行,最后使得倪尔君因大脑出血而死。当哈桑在社保卡上贴上伊卜拉欣·谢奈尔的照片,对于他来说,是自我的新命名,“现在我就是伊卜拉欣·谢奈尔了。就这么简单。”他也将法鲁克的那些笔记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历史是写给奴隶们看的,小说是写给麻木的人们看的,童话是写给愚蠢的孩子们看的,历史是给那些笨蛋、那些可怜虫、那些胆小鬼们写的!”但是这种替换和消灭并不是自身命运的颠覆,也并不是未来的出路,甚至可以说,这只是哈桑创造的一个自我神话。

神话是一个个虚构的“我”,我是自我酒醉的法鲁克,我是金钱主义的麦廷,我是暴力集权崇拜者的哈桑,站在他们的对面,这样的神话看起来是自我解救,而实际上是一种迷失。所从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都是关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选择问题,离开伊斯坦布尔或者回到伊斯坦布尔,西方式的民主和自由或者东方式的革命和颠覆,都可能是一种发生在未来的选择,但是在这寂静的房子里,只有法蒂玛看见了过去的时间,看见了变化的现在,也看见了没有终点的未来,“时间停滞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陷入恐惧之中绝望的我冲楼下徒劳地喊着,拐杖无助地砸着地,除了那些废弃的沙发、椅子、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桌子、紧闭的门、房子里那些嘎巴嘎巴响的绝望的东西之外,仿佛没人听见我在喊似的。”一个人,停滞的时间,以及寂静的房子,所有的我都变成了他们,所有的他们也都成为了往事的一部分,而这种单向的时间里,所有东西都变成了虚无,虚无的爱情,虚无的理想,虚无的身份,以及虚无的伊斯坦布尔,天堂堡垒注定是一个孤岛,一个忘记过去模糊现在背离未来的孤岛,也许只有安全地进入过,才能安全地离开,也只有安全地离开,才能再次安全地进入:

生活是单程旅行,一旦结束你就再也无法重新来过了,不过如果你的手上有本书,不管它有多么复杂、多么难懂,等到结束的时候,要是你想重新理解生活、理解那些难懂的东西的话,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回过头去重新读一读这本书,不是吗,法蒂玛?

皮埃尔或夜的秘密

编号:C38·2141219·1136
作者:【法】米歇尔·图尔尼埃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8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9.10元
ISBN:9787532766109
页数:220页

“在普尔德勒齐村子,有两所面对面的白色小屋。一所是洗衣坊。谁都不记得那个洗衣女的真名实姓了,大家都叫她葛侬比,因为她那一身雪白的衣袍使她像一只鸽子。另一所房子则是皮埃尔的面包坊。”在《皮埃尔或夜的秘密》里,米歇尔·图尔尼埃展示了他纯净自然的语言风格和精当利落的叙述风格,而在这些平实的语言背后,却是隽永深刻的寓意。《皮埃尔或夜的秘密》代表了图尔尼埃在短篇小说上最杰出的成就,内含《皮埃尔或夜的秘密》、《阿芒迪娜或两个花园》、《金胡子》、《铃兰空地》、《鲁滨逊·克鲁索的结局》、《小布塞出走》、《少女与死亡》、《圣诞老太太》、《维罗尼克的裹尸布》、《红色侏儒》、《特里斯丹·沃克斯》、《愿欢乐常在》、《大松鸡》等短篇小说,为“法国二十世纪文学译丛”之一。


《皮埃尔或夜的秘密》:她变成另一个葛侬苾

加斯东下结论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高速公路是些漂亮东西,不过只能看。不可以停下来,不可以伸出手去。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
——《铃兰空地》

可是,这里没有每小时跑上百公里的马莎拉蒂,只有笨重而破旧的拖挂车,没有顺利通达的七号国家公路,只有必经的六号高速公路——马莎拉蒂和拖挂车,七号国家公路和六号高速公路,在没有和有的两个世界里,却并非是一种对立,而是一种放弃之后的妥协,是抵抗之后的职业,但是为什么像保持亲切、保持母爱、多少有一点儿恢复到童年时代的那一顿早餐,也会成为加斯东认为的“大蠢事”?十八岁参加抵抗运动,妻子跟一个不挪地方的小伙跑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那辆和速度、漂亮无关的拖挂车,只有有用的、适用的、实用的美,只有和高速公路相像的美,“对我来说,高速公路是职业,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的生活对于加斯东来说,是职业,是现在,是无法“回返到襁褓去”的现实。

但是这拖挂车里并非只有加斯东一个人,高速公路也并非只有职业,他的旁边是比埃尔,高速公路之外是那一片铃兰空地,没有参加过抵抗运动,没有和妻子离婚的遭遇,所以现实和比埃尔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喜欢高速公路。我喜欢看。我说,你瞧瞧这条一直望不到头的线条!真漂亮,是不是?你要是趴在地面上就看不见了。”高大的拖挂车打开了一个没有速度却有俯视感的世界,它改变了视角,改变了方向,这是对加斯东现实的解构,还是比埃尔沉浸的自我想象?而当这个世界被打开的时候,却并非如比埃尔想象的那种“望不到头的线条”,而是一道可憎的、监狱里的铁栅栏,“而且顶上弯成圆形,绕着带刺铁丝网,几乎跟集中营里的铁栅栏一样。”铁栅栏横亘在那里,就是阻隔现实与想象,阻隔职业和理想,当那个叫玛丽奈特出现在铁丝网对面的时候,仿佛是一种美好的降临,可是隔着铁栅栏那种跳舞的方式如何抵达理想?铃兰空地也一样,原先是一片树林,到春天的时候会开满铃兰花,但是因为高速公路的修建,那些树木不见了,“被高速公路吃了,吞下去了,就像发生一场地震似的。于是铃兰花也消灭了!”

被消灭的铃兰花,被吞噬的树林,这也是现实一种,和加斯东一样,成为大蠢事,所以在他看来,高速公里和女人是不能共存的,他们永远隔着铁栅栏,而比埃尔的向往在他看来甚至变成了“乡下佬的怀乡病”,在一个只能看不可以停下来,不可以伸出手去的地方,“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成为了对比埃尔的禁令,而那充满想象的奇遇也终于以一种虚无的方式向前发展,比埃尔用梯子架设而准备翻跃铁栅栏,在空地上和玛丽奈特共舞,是不是就是为了一种”乡下佬的怀乡病“,是不是为了恢复保持亲切、保持母爱的童年时代?是不是抵达一个不是职业没有被吞噬和消灭的理想生活?

“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在这个巨大的禁令面前,在可憎的、监狱里的铁栅栏面前,在已经完全变成职业的高速公路之上,所有的病态都打开了口子,谁能拒绝这些“大蠢事”,谁能阻止吞噬和消灭?在《铃兰空地》之外,病态的世界蜂拥而至,那铁栅栏是《少女与死亡》中梅拉尼·布朗夏尔的疾病,是《红色侏儒》中吕西安·加涅隆的低矮,是《特里斯丹·沃克斯》里费里克斯·罗比奈的秃顶和大腹便便,他们呈现这一个病态的身体,二十五岁的吕西安·加涅隆,八年了,身高都只有一百二十五厘米,只能用特制的平底鞋弥补十厘米的不足,而年近六十的费里克斯·罗比奈也是身材矮小,秃顶,大腹便便,“他征服听众的嗓音可以说是由患慢性喉炎的嗓子和那副装饰面部下颚的奇特而抖动的双下巴形成的。”而对于梅拉尼·布朗夏尔来说,“她不是怕坏血病,也不是用柠檬治这种病,她害怕的是一种更深印的病,是身体上的病,也是精神上的病,是像潮水一般突然在世界上汹涌澎湃、似乎要淹没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谁制造了这样病态的身体?作为公证人的独生女,梅拉妮对父亲是陌生的,很大年纪才有了她让她感觉到出生的不合时宜,所以那个身体仿佛是一次偶然事件,完全不是必然,而过早去世的母亲又以一个虚弱的身体为她构筑了一种女性的命运谱系,所以在偶然的身体面前,她想要用死亡这种极致的体验证明自己的存在。当那个艾蒂安在地窖里将她推倒在一堆无烟煤上面的时候,原本只属于她的柔嫩的、雪白的、童真的身体被占用了,但是这种被奸污的感觉是“一身龌龊,但是很快乐”。占有是不是对身体最直接的侵害?但是在梅拉妮偶然身体的病态世界里,这种占有却带来从未有过的快乐,这才是身体意识真正的起点,但是这样的起点依然是一种病态。

病态的身体之外也有病态的现实,为什么在《小布塞出走》里,皮埃尔要带着三只兔子离开自己的家,因为在老布塞那里,现代生活是必须适应的,“你们不会希望永远呆在这潮湿的乡村发霉下去吧!此外,共和国总统本人也曾说过:巴黎必须适应汽车,某些唯美的东西便不得不容忍些了。”是的,从潮湿、发霉的乡村搬家到繁华的巴黎,是高速公路和立交桥,是成千上万的车辆,并且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驶向四面八方,而这一切的通达在布塞工长看来,使自己的功劳,“到了那一天,嗯,功劳首先应该归谁呢?归功于伐木者,是他们先扫清了道路!”所以在这样病态的现实里,皮埃尔不想要日光灯,不想要有限的空气,他要的是那个有树木和靴子的生活,有星星和故事的童年:“由此便产生了人类的不幸:他们远离了植物界,他们落入了动物界。然而,究竟什么是动物界呢?是狩猎,是暴力,是凶杀,是恐惧。植物界则相反,是不断静静地发展着的天与地的结合。所以,任何智慧都只能建立在对树木的思考上,这种思考需由素食者在森林中进行……”病态的现实,是《愿欢乐常在》里取名叫拉斐尔的孩子看见的“用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赞美诗的神圣乐器去干”一种下流勾当,是《圣诞老太太》里由于教士派和激进派派之间的对立,导致波尔特累齐克村长期处于分裂局面,当然也是高速空路和空地之间那道可憎的铁栅栏。

而《金胡子》里,阿拉伯君王拉布拉萨尔三世所维护的是一种病态的权力,他把自己的金胡子看成是王国的象征,甚至变成了权力的集中体现,正是在这种权力的病态象征中,刻不容缓的改革被一再推延,“这个政府按照它至高无上的君主的样子,悠悠闲闲,无所事事,心满意足,自欺欺人。”半个多世纪的国王专制其实遭遇的是一个继承人的问题,所以一旦权力被固化为一种超越时间的专制,所有夏莫城邦的人民听到的只有如加斯东说的那句话:“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而这一句话在《大松鸡》里,就变成了男爵夫人的诅咒:“您是只动物,威廉,这才是应该承认的!”一个有着罗圈腿和高挺着胸膛的男爵,在夫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动物,是因为十四年前开始,家里变成了地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妓院,对女佣的爱好像是一种动物的欲求一样,摧毁了男爵夫人想要的婚姻。

在一个病态的身体、病态的现实、病态的权力和病态的情色世界里,比埃尔的那把梯子或许是一种超越的工具,但是对病态的否定并不一定会在积极的行动中抵达,铁栅栏对面的金发少女为什么会对他说起铃兰空地的过去,为什么要和他跳舞,并且告诉他那个神秘的“吕西尼-絮尔-乌什”?这像是一个替换高速公路,替换铃兰工地,甚至替换铁栅栏的地方,作为一种对病态世界的否定,这种替换充满着无尽的想象,也或者在这样的想象中才能忘记现实,忘记身体,梅拉妮被占有的快感代替了身体的疾病,而在“红色侏儒”吕西安·加涅隆身上,却是一种替换式的报复,作为一个巴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他在自己无法谈婚论嫁中总是里劝解别人离婚来报复他们,而当他闯入陷入婚姻危机的艾蒂丝·沃特森太太房间的时候,雅致的绿色蜥蜴皮拖鞋、红色的毛巾布料子的宽大浴衣以及在浴室里的无数个被镜子反射的“吕西安们”包围起来的时候,他才能消除那种病态身体对他造成的耻辱感,低矮的身体在欲望世界里反而变得强大,充满肉欲的力量,对于吕西安来说,“平生第一次他的身体不再是可耻的可恶的东西。”而对于丈夫机能不足而难受的艾蒂丝来说,则是看见了一个被替换的男性,“这就是一段私情的发端,其中的热情纯粹是肉体上的,对她而言,吕西安的缺陷为此增添了一种带点耻辱的精制的刺激;对他而言,则是掺杂着焦虑的动人心弦的紧张。”

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替换,用身体替换身体,也会用暴力消灭暴力,当吕西安再次发现艾蒂丝与已经离婚的鲍勃又充满温情地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方面扼死了艾蒂丝,另一方面用计谋使鲍勃被警方追捕,而这种从替换到被替换,再到替换的曲折过程中,侏儒吕西安拥有了一种超越身体的另一种快感:“他的生命是一个杰作,想到他只要把鞋子脱掉就立即可以现出原形,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比那个大个子还高明的不可抗拒的引诱者和万无一失的杀人犯,他就不时感到一阵阵幸福的眩晕。”而在最后那场表演中,架在躲藏在斗篷里的鲍勃身上,吕西安想象自己变成了尼禄,而鲍勃变成了阿格里比涅,而在孩子们的面前,他用他的表演制造了一个没有高高在上成人看见的世界,“红色侏儒穿着罗马人的宽外袍,佩剑,戴着王冠,人群是一大群小孩子,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比他高一厘米!”

表演制造虚幻的感觉,而这正是对于病态的改变。广播主持人费里克斯·罗比奈以特里斯丹·沃克斯这样的名字向听众传播他的声音,被命名的名字其实在看不见的电波世界里,就是一种想象式的存在,“收听你广播的人想象不出你现在这副样子。他们根据你的嗓音美化你,把你理想化。他们把一切都想象成一部电影。”用金嗓子营造一个充满罗曼蒂克和想象力的神话,病态的身体,病态的现实,都被藏匿起来,“费里克斯·罗比奈似乎已经隐匿在坟窟墓穴之中,特里斯丹·沃克斯的声音则像无处不在的上帝的福音,回荡在人们的耳际。”但是在这种被制造的名字和声音里,谁是费里克斯·罗比奈?谁是特里斯丹·沃克斯?或者谁是他面对的那个绮瑟?当自己被隐藏起来,当名字被替换的时候,其实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异化,那个写给他信件的绮瑟到底看见了什么?大小杜吕隆、水煮羊蹄、生日快乐、一只皮古赛尔,像是想象世界里的存在,却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充满想象的替换变成了无处可逃的宿命,而无论是从窗口掉落的秘书弗拉薇小姐,还是妻子阿梅丽,都变成了那个神秘的“绮瑟”,而在报纸上被登出照片的特里斯丹·沃克斯却成了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所有的人都陷入到了一种虚构中,所有的人也无法逃脱替换和被替换的命运,“几天之后,当罗比奈突然在阿梅丽准备偷偷寄出的一个信封上。看到同一个名字时,顿生的孤独感使他头晕目眩。”

表演是自我的异化,而在《维罗尼克的裹尸布》里,从本人到照片也变成了一次不设防的异化,“照片比他本人漂亮,它们好像揭示出到那时为止一直隐藏着的美。然而这种美,照片并没有揭示出来,而是创造出来。”所以在这种创造大于揭示的异化中,从现实生活中提取的摄影变成了一种生机勃勃的自然,而那种照片上的静物则变成了“从死亡中提取”的方式,所以维罗尼克把死亡看成是一种真实,尸体便是“冷酷的真实”,那十三个月零十一天的22239张照片就是在不断抵达冷酷的真实,“我试着休息,我的意思是在您使我遭受可怕的洗劫之后,再造一张脸和一个身体。”这种再造何尝不是一种替换,何尝不是表演,何尝不是异化?“22239次从我身上剥去的东西落进了图像陷阱,您的‘小黑匣子’,照您说的。”

其实,那个小黑匣子才是真正的想象,真正将人从病态拖向“冷酷的真实”的陷阱,真正可以实现“从死亡中提取”而变成静物。所以在逃避病态的现实、病态的身体、病态的情欲、病态的权力中,小黑匣子带来的远非病态,还有异化,还有死亡,还有恐惧。比埃尔寻找的“吕西尼-絮尔-乌什”仿佛永远是一个谜了,当路过的老夫人和男孩拒绝指路,当拖挂车的四个轮子爬上路面的时候十字架倒下,当四十吨的卡车撞到阵亡战士纪念像,谁还能继续在一种职业的高速公路上行驶,谁还能用梯子穿越铁栅栏和少女跳舞,“玛丽奈特,很可能她也不存在。那么,一个不存在的姑娘,住在一个不存在的村子里,这也是很正常的,对不对?”那一场现实中的车祸,也是想象中的车祸,“救护车上坡时放慢了速度,在一块路标牌子前面经过,但是失去知觉的比埃尔不能够看见牌子上写着:‘吕西尼—絮尔—乌什,0.5公里’。”看见的那块牌子是现实还是幻境?是在铁栅栏的这边还是那边?其实无关紧要了,不管怎样,0.5公里就是永恒的距离。

永远的0.5公里,永远的22239张照片,永远的125厘米的身高,当病态的世界被想象替换的时候,那些数字或者才是真切的,才是精确的,才是永远无法逃避的。在维罗尼克实施的“维罗尼克的裹尸布”艺术计划中,再造的一张脸和一个身体无法阻挡地进入异化的世界,透明或者半透明,或者有点透明,直接摄影的实验就是抵达新的病态世界,埃克托尔被浸在米吐尔、亚硫酸钠、氢醌、硼砂混合成的显影液里,然后起身,躺到放在阳光下的那张大相纸上,然后将大相纸冲印,“这样就会得到压制出来的奇怪剪影,埃克托尔身体的平面投影,很像是,维罗尼克一字不差地说,残留在广岛的某些墙上被原子弹击中和粉碎的日本人—样。”不是“很像是”,而是“就是”:埃克托尔浑身长了大面积的毒性红斑而不得不住院。而那个象征着被保护的护身符最后也戴到了维罗尼克的脖子上,最后的疑问是:“埃克托尔在哪儿?您把埃克托尔怎么样了?”

埃克托尔完全逃离了病态,也完全变成了虚构,而那个渴望体验死亡的梅拉妮在被奸污中体验到了快乐之后,想要再造一个自己的计划变成了恐惧的开始,菌子、左轮手枪和绳子,是她通向死亡的工具,是三把打开冥土的钥匙,但是在选择童年耶稣的圣泰雷兹的节日作为死亡日的时候,她却提前抵达了死亡,那根好看的上过蜡的新绳子吊在天花板上,头上是一个整整齐齐的活结,而左轮手枪少了一粒子弹却从来不是射向自己的身体,还有茶碟上的五只菌子,早已经干枯,“梅拉尼完好地躺在她的大床上,她被突然发作的心脏病夺走了生命,这个病并没有使她脸上喜悦的、甚至欢笑的神情变得忧郁。”当没有工具的死亡降临的时候,那果木做成的断头台也完全舍弃了现实工具的意义,它成为具有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杰作。而作为动物的男爵在夫人告诉他自己的眼睛已经失明的时候,男爵开始放弃了情欲,放弃了“大松鸡”的病态现实,“好了,我再不离开您了。我用手搀扶着您。就这样,我们慢慢地共同走向痊愈,走向光明。”新生一般,而男爵夫人也在这样的搀扶和关心中渐渐复明,从失明到复明,从来都是真实的存在,但是却被男爵看成是一个谎言,这是一个“分裂症患者”,而在这种游戏般的分裂症里,佣人玛丽埃特却找到了另一个威廉,”是的,他也叫威廉。很有趣,不是吗?“不是想象和替换,而是惩罚,男爵最终偏瘫,”她丈夫的偏瘫和她自己的失明构成了一幅颂扬夫妻忠贞精神的联画。”但是那个制造者却永远跟随着一个被虚构的威廉而离开了。

尽管世界有时候像《皮埃尔或夜的秘密》中的皮埃尔一样,终于在褪色的“染坊”生活里找到了真正的葛侬苾和真正的爱情,那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带奶油的面团上揉捏出一个葛侬苾·皮埃尔的形象,仿佛是替换后的融合,“于是,他们—道品尝美味,他们分享那落口消融的葛侬苾。他们互相对视,他们感到幸福。”也尽管有《阿芒迪娜或两个花园》里跟随小猫卡米夏找到了另一个花园另一个家,也终于从镜子般的反射中发现了自己的成长,“我举起手指朝着我鲜红的嘴唇,我低下我满是鬈发的头。我以—种神秘的表情微笑。我觉得我像那个石雕少年。”或者尽管皮埃尔在出走之后找到了植物世界,找到了大树,“他那成千上万的绿色翅膀在空中舞动。他的枝干轻轻摇摆,为人祝福。一扇阳光展开又关闭在其簇叶的海蓝色树影中。他快乐之极。一棵大树……”但是并非从病态而至替换,从现实而走向想象的世界都是如此美好,它是无法逃离的宿命,无法替换的现实,无法想象的死亡,铁栅栏还在,照相的毒液还在,失明和偏瘫的疾病还在,死亡还在,另一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的异化,另一种病态只是这一种病态的继续,所以那闯入教堂的圣诞老人会“捋起用棉花做的大白胡子,解开红色外套的扣子,露出一个满的乳房,将奶头送到小耶稣嘴里,小耶稣立刻就静了下来。”

夏伯陽的故事

编号:C38·2141129·1133
作者:【苏】维克多·巴里金 著
出版:上海出版公司印行
版本:1953年08月第一版
定价:原价7300元 10.00元
ISBN:上海市书刊出版业营业许可证出零三四号
页数:201页

夏伯阳是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人物,作为苏联红军指挥员,夏伯阳足智多谋、顽强勇敢、视死如归、在战争中所向披靡,但政治上不成熟,对党不够理解。政委克雷奇科夫到任后,把夏伯阳引上了正确的道路,夏伯阳也不断成熟,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事将领。小说着重塑造了夏伯阳这位立下赫赫战功、声望极高、深受人们敬重的传奇人物。小说由著名翻译家高长荣翻译。

白鲸

编号:C55·2141112·1130
作者:【美】梅尔维尔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1年12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20.40元
ISBN:9787020071456
页数:586页

“人们总是在互相拥挤,你打我,我打你,谁也摆脱不了被别人奴役的命运——从形而下和形而上两个角度看均是如此。”捕鲸船“裴廊德”号船长亚哈被白鲸莫比-迪克咬掉了一条腿,这是不是一种形而下的肉体遭遇?当船长在疯狂的复仇中失去理性变成独断独行的偏热症狂患者的时候,是不是形而上的反抗?鱼叉击中白鲸,船被白鲸撞破,全船人落海,在命运的“互相拥挤”中,只有水手以实玛利一人得救,而这个被讲述的故事,自然具有了象征意义,“即使在狂风中会消失于无垠的海面,也胜过被屈辱地吹向可以尚且生存的下风地带。”但是,当白鲸成为善和恶的混合,人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一意孤行最终走向了自我的毁灭。


《白鲸》:海中的鲸鱼听上帝的话

受了一个隐秘的招摇撞骗的君主以及残忍的毫不留情的皇帝的控制,会违背一切天生的爱和渴望,始终如此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迫使自己去做就我自己本心来说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是我埃哈伯,埃哈伯吗?举起这只胳膊来的是我,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人?

即使用海上抹香鲸的颚骨打磨成那一条象牙色的假腿,即使被叼走的帽子以极小的黑点方式落到了海中而取消了传说中的吉兆意义,即使用棺材作为救生器而重新命名了精神意义,对于披谷德号船长埃哈伯来说,上帝的旨意依然是让他用邪恶的镖枪吸干洗礼的血,让他以灵魂的名义起誓去杀死这一头巨大的白鲸,招摇撞骗的君主是邪恶的化身?毫不留情的皇帝是冒险的代称?或者说违背一切天生的爱和渴望是约拿的故事?其实对于缺胳膊少腿的埃哈伯来说,他不是要在横冲直撞中做自己不敢想的事情,而是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上帝,成为拥有高贵人格的上帝,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统治者,以及最后赢得那枚金币的最后获利者,可是这充满着灵魂之外的殖民意义并非能让埃哈伯成为捕杀白鲸的胜利者,而在自我妖魔化的大海之上,他以一种低贱而卑微的死亡方式埋葬了自己的欲望,埋葬了非灵魂意义的上帝,埋葬了断臂的身体,而那大海依然是平静,“那片大得无边无际的尸布似的海洋依然像它在五千年前那样滚滚向前。”

在五千年的海洋世界里,埃哈伯四十年的征服又算得了什么?“四十年以前的事了!捕了连续不断的四十年的鲸!四十年的缺衣少食,出生人死,风里来雨里去!四十年在这没有半点怜惜之心的海上过!四十年来我埃哈伯抛弃了平平安安的乡土,四十年来一直在和深不可测的大洋上的凶险开战!真是这样,斯塔勃克,这四十年中,我在岸上过了三年。”三年的上岸经历在四十年的海上风雨相比,当然是一种冒险,所以埃哈伯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在大海之上紧盯着喷水的那头白鲸莫比·迪克。实际上,被分隔的岸上和海上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是两种不同的现实,所以在埃哈伯冒险捕杀的“横冲直撞”相比,岸上现实提供了另一个样本,那就是“以实玛利”,一个“我”,站在他们面前的第一人称。但是第一人称并非是一个完整的自我形象,这个从《圣经》中取名的人无非是一种遭遇坎坷的隐喻,甚至在社会的不公平中无奈抵抗的小人物。

“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出海为妙。除此之外,只有用手枪子弹了结此生一法。”命运似乎只给“我”两种选择,一种是出海捕鲸,另一种则是自我戕害,而其实捕鲸何尝不是一种冒险的赴死之路,只是在大海之上,在白鲸出没的大海之上,还存留着某种幻觉,某种消灭身体意义的想象。而这种幻觉和想象被我命名为一种和水有关的“沉思默想”——“一个人,不管他如何心不在焉,不管他如何沉思不能自拔,只要他站起来,开步走,只要这一带地方有水,他总会领你到水边,万无一失。”仿佛冒险是拯救,是救赎,是对于坎坷命运的一次翻转机遇。为什么那个纳克索斯会纵身入水?那水里的柔美身影是另一个自我,是幻化的自我,是想象的自我,也只有在这赴死的过程中才能消除身体的某种隐喻,“这身影是生命的捉摸不住的魅影,而这正是一切关键之所在。”

水面映照着一个身体,却抵达着一种灵魂,这水仿佛是引领着自己的上帝,所以对水的渴望使我成为了一个超越现实尴尬的纳克索斯,成为追求灵魂意义的另一个自我。捕鲸计划看起来具有某种形而上意义,它被夹杂在美利坚总统和阿富汗大血战的中间,像是“两场范围更大演出的一个短插曲”,是一出独角戏,但是在我看来,却是“老天爷许久以来就已一手策划好的宏图的一部分”。而这种宏图的背景一旦变成了巨浪滔天的大海,其实水的象征意义已经发生了改变,它不再是柔美,不再是沉思默想,不再是想象,而是巨大的现实,“依我看,我们在生死这件事上是大错特错了。依我看,人们称之为我在这世上的影子是我的真正的实体。依我看,在看待精神上的种种,我们太像是牡蛎透过水面观察太阳,以为重重的水是最稀薄不过的空气。依我看,我的肉体不过是我的更高的存在的渣滓。说实在的,谁要拿走我的躯壳,我会说请拿吧,它不是我。”

因为那里有着凶猛异常、神秘莫测的白鲸怪物,而当“一想起就热血沸腾”成为我出海的主要目的的时候,其实水的意义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纳克索斯的寓言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解体,取而代之的是狂想,是激发灵魂深处的征服欲望:“这一次出海捕鲸是我求之不得的事;这一神奇世界的大闸已经砉然打开,在促使我作此打算的那些狂想之下,无穷尽的鲸鱼便列阵游进了我的灵魂深处,而在这一切之中,宛如一座雪山跃在空中的是一个仿佛戴着风帽的鬼魅般的庞然大物。”面对这样的诱惑,一两件衬衣,“往胳肢窝一挟”便成为我出发的起点,告别故乡前往新的未知的征途,一切都是激动人心的,都是充满了内心的渴望。

梅尔维尔:事事命中注定是野蛮还是文明?

“我爱在惊涛骇浪的海上航行,登上蛮荒的彼岸。”仿佛只有在大海之上,才能遗忘现实,才能抵达灵魂,这是以实玛利的另一次命名,而这样的命名却在那间“鲸鱼客栈”里遇到异教徒季奎格的时候,才发现无非是自我命名的一种假象。客栈的主人叫彼得·考芬,而“芬考”就是棺材一词的音译,就像以实玛利的名字一样,是一个被命名的寓言,而那个神秘的镖枪手季奎格在我面前完全是一个未开化的生番,脸上是黑乎乎的膏药,没有头发,“像是在三十年代战争中打过仗,上身遍处是伤地逃了出来。”同睡一张床,仿佛是格格不入的现实,强行将自己拉向一种野蛮的境地。

以为自己还有灵魂,以为自己不和生番一样粗笨,以为捕鲸是一种征服,但是无论是季奎格,还是梅布尔神父,都在向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因为捕鲸而死去的人只留下大理石墓碑,精神意义的追逐到最后却是一种身体的死亡,或者说失去了身体这一实体,失去了肉体,那个纳克索斯的魅影还有什么超越的意义?“是啊,这世界正是一艘出海航行的船,航行尚未完成;而讲坛是这船的船头。”当年轻时当过水手和镖枪手的梅布尔,以神父的名义讲道的时候,那未完成的航行是不是就是对现实的颠覆?一个和救赎有关的故事也以鲸鱼的意象呈现出来,在《约拿书》里写道:“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约拿的罪恶不是离开上帝,不是逃避出海,而是在上帝之外成为自己的上帝,而当上帝的那条大鱼开始吞噬约拿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才在折磨中开始忏悔,这是一个关于罪孽,关于铁石心肠,关于突然醒悟的恐惧,关于迅速的报应,以及关于悔改、祈求,最后获得解救和欢喜的故事,只有被鲸鱼吞下的时候,约拿才向主祈祷,也是一种真心实意的悔罪,也是对处罚深怀感激的举动,“他呢,不管自己受多大的痛苦与折磨,依然仰望着上帝的圣殿;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心满意足。”

写在圣经里的故事到底有多少启示意义?谁是约拿?谁又是鲸鱼?梅布尔神父的启示也或者是自我命运的一种救赎,“可是,船友们呀,每一灾祸的背面必有一种幸福,而幸福之高超过灾祸之深。难道船桅顶之高不是有过于内龙骨之深吗?谁能挺身而出,吾行吾素,而与现世的傲岸的诸神和首领对立,谁就有直薄云天而又出自内心的幸福。……”灾祸的背面其实写着幸福,关键是当自己成为约拿的时候,还会不会在鲸鱼的口中做一次深深的忏悔?或者说,在灵魂未灭的现实里,谁能拥有一种皈依上帝的幸福感?在我和季奎格的接触中,忽然看见了那种卑微背后的宽容,一个大酋长的儿子,一个大祭司的侄子,一个万夫莫敌的武士的后代,身上一定流淌着高贵的血,一定具有王者才有的素质,但是季奎格却成为一个生番之人,一个看起来是野蛮之徒,作为南塔克特人的代表,在他内心里其实完全遵循着上帝的旨意,“可是礼拜是什么?执行上帝的旨意——这就是礼拜。上帝的旨意又是什么?你希望别人如何待你,你便如何待人——这便是上帝的旨意。”所以在海上生活繁衍的南塔克特人其实就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只有他们,用《圣经》语言来说,坐船在大海中干他们的营生,来回耕耘海洋,把海洋看做自己的特殊田园。”

海洋是家园,海洋里当然没有约拿,没有鲸鱼,所以把基督徒口中的善看成是空洞的表面文章的“我”,就是想在和异教徒的交往中接近“上帝的旨意”,但是当我成为披谷德号的捕鲸人,这种上帝的旨意却变成了对白鲸莫比·迪克真正的捕杀,“喝吧,你们几个镖枪手!喝吧,发誓吧,你们这些站在捕鲸艇头的伙计们——杀死莫比·迪克!我们要不捕到莫比·迪克,宰了它,上帝便要猎捕我们大家!”一条腿的船长埃哈伯在出征前的仪式上这样对船上的镖枪手和水手说,“杀死莫比·迪克”是披谷德号的使命,实际上就是船长的使命,这个曾被白鲸咬掉了一条腿的船长,内心的复仇使得他开始成为一个疯上加疯的恶魔,“曾有预言,说我要成为缺胳膊少腿的人,可不是,我失了这条腿。如今我预言,我要令咬断我腿的家伙缺胳膊少腿。”而实际上这并非是简单的报复,简单的复仇,而是埃哈伯将自己当成了上帝,当成了统治者,如果不宰了它,那么“上帝便要猎捕我们大家”的逻辑看起来是一种执行上帝旨意的行动,但实际上就是一种征服海洋的殖民思想,“我空有崇高的悟性,却缺乏低等的享受能力;我遭到了最最微妙、最最恶毒的天谴!在天堂之中遭到天谴!”

但是在披谷德号里,所有人似乎都成了埃哈伯这个上帝的子民,大幅斯塔勃克曾经是教友会会友,这个沉着坚定的人只生活在自己“行动的哑剧”里,而二副斯德布“已经习惯于把意味着死亡的鲸鱼嘴当安乐椅看待”,三幅弗兰斯克则把“令人惊叹的鲸鱼不过是放大了许多倍的老鼠或者水老鼠而已”,长期捕杀鲸鱼的经历使得他们既对大海丧失了神秘感,有对鲸鱼失去了敬畏,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种求生的冒险职业,成千上万的人由此送了命,正像斯塔勃克所说:“我是到这性命交关的大洋上来杀鲸鱼来养家糊口的,而不是被鲸鱼所杀来活它们的命的。”而对于以实玛利来说,捕鲸出海已经没有了水的沉思默想,也不是执行上帝的旨意,甚至连自己的灵魂都不存在,在以利亚说看来,所谓的灵魂,“就像一辆大车上的第五只轮子”。

用海上用抹香鲸的颚骨打磨成的假腿,这对于埃哈伯来说,就是一种权贵的象征,因为像古斯堪的纳维亚时期的丹麦国王一样,王室的宝座就是用北极鲸的大牙做的,在埃哈伯的世界里,白鲸对他的伤害反而让他成为船上的可汗,海上的国王以及那些大海怪的伟大主宰,他不是约拿,他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上帝,那头在圣经里被上帝派来的白鲸,不是信物,而是实现自己超越的目标。这是颠覆,却是一种亵渎,破坏的是规则,是上帝的旨意,而其实,在这巨大无边的大海之上,莫比·迪克并不仅仅是一头凶猛无比、神秘莫测、伤人无数的鲸鱼,更代表着海洋特殊家园里那一种固有的秩序。

白色是流言,是谣传,是一个特殊的幽灵,是超自然的存在,那一头在茫茫大海中制造恐怖的白鲸,和南北极的白熊、热带的白鲨鱼、白色信天翁、大草原上的白驹一样具有某种神秘性,也和患白化病的人、掀起白浪的白风、铤而走险的白帽党人、死人的苍白色、幽灵穿着的雪白罩袍、白衣修士、银河的白色深渊一样具有恐怖性,但这只是某种精神上的强化,甚至“简直就是基督徒的神祇的面纱本身的最富意义的象征”,而在埃哈伯看来,白鲸也成为“恶毒力量的偏执狂的化身”,这种恶的力量腐蚀他们的内脏,只剩下一个可怜的躯体,所以他要将白鲸放在上帝的对立面,“不惜以自己的伤残之躯与白鲸为敌”:“凡是一切最最使人痛苦发狂的东西,一切足以引发出困难危险的东西,一切包容有恶意的成分的真理,一切足以使人力竭神枯的东西,生命和思想中一切深藏的对魔鬼的信仰,一切邪恶,在疯狂的埃哈伯看来显然都体现在莫比·迪克身上,因而可以实际加以攻击。”

白鲸是恶的化身,所以埃哈伯自然成为消灭恶的上帝,而在这种倒置的关系中,埃哈伯无非是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文明,四十年的海上经历,被咬断的一条腿,以及那些镖枪、曳鲸索,都成为埃哈伯建造自己殖民地的借口和工具,而在披谷德号的航行中,许多鲸鱼被捕杀,鲸鱼头被挂起,鲸鱼肉当菜吃,鲸鱼油用来电灯,所有一切的野蛮都作为文明世界的战利品装饰着这艘捕鲸船,而每一个水手都变成了屠夫,在大海之上制造血淋淋的功绩。即使塔希特戈被活埋在油里,即使季奎格受到了致命的伤害,而对于埃哈伯来说,唯一的使命就是找到白鲸,并将它杀死。

这是不是就是野蛮?“一个人长期脱离基督教义和文明,就不可避免地回到上帝把他送到世上来时的原生状态,即野蛮状态。”那一条鲸鱼其实并不是上帝派来吞噬约拿的鲸鱼,也不是制造血淋淋事件夺人性命的罪魁祸首,它只是在属于自己的海洋世界里生活,甚至它就是一头没有上帝的无主鲸:“人权和普世自由不是无主鲸是什么?所有人的思想和言论不是无主鲸是什么?宗教信仰的原则就其本身来说不是无主鲸又是什么?对于那些炫耀偷偷贩来的好听词藻的人来说,思想家的思想岂不是无主鲸?这整个茫茫地球岂不是一头无主鲸?而读者你是什么呢,无非是一头无主鲸,同时也是有主鲸?”所以在这个人和海洋的世界里,当鲸鱼被追猎被捕杀被摧残,当种族灭绝而从海洋上绝迹的时候,“最后一头鲸鱼是否会像最后一个人—样,抽完最后一口烟,然后他自身也随着最后一阵轻烟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国的耶罗波安号、法国的玫瑰骨朵号、英国的萨缪尔·恩德比号,在这大海之上,所有的船只都在破坏这些物种,鲸鱼的海洋家园,就像用野蛮在破坏南塔克特人的特殊田园,这是不是就是一种海洋殖民?而鲸鱼的物种在这殖民的时代会不会被消灭?当埃哈伯大声喊叫着“我不是以天父之名,而是以魔鬼之名为你举行洗礼!”的时候,上帝倒开始沉默了,只有埃哈伯的偏执,“你这真神,你所拥有的永恒无非是时间而已,所有你的创造性都是刻板的。通过我,通过你的燃烧着的自我,我的灼痛的眼睛果然隐隐约约看到了它。”当他拒绝返航,一意孤行地寻找喷水的白鲸的时候,他用文明装点的野蛮,以上帝名义拥有的权力最后变成了自然的报复,三天的追击带来的不是胜利的曙光,而是残破的船体,疲惫的水手,以及被咬裂的小艇,而那最后的悲剧降临的时候,埃哈伯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埃哈伯俯下身子去解;他果然解开了;哪知道索子飞起来转了一圈正巧套住了他的脖子。好像被沉默的土耳其人一言不发地勒死的受害者一样,他也似的飞出了艇子,甚至连水手们一时也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对海洋的殖民却带来了自我的殖民化,对上帝的皈依却原来是自设的上帝,所以种种的邪恶,种种的罪孽和那一头白鲸无关,和大海无关,无边无际的尸布也依然是白色的恐怖,而我,在经历了生死之后,像一个孤儿幸存下来,当告别大海,告别白色的恐怖,回到岸上的以实玛利是不是重新找到了自己,找到了灵魂,找到了上帝,就像斯德布曾经说过的那样:“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有一种安慰始终存在——这种靠得住的安慰便是:事事命中注定。”

荒原狼

编号:C38·2141112·1129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0年08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9.40元
ISBN:9787532751488
页数:246页

“压根没有什么回头路。我们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孩子的样子。”“人性”和“狼性”,到底什么才是人最本质的东西,当万物从它圣洁单纯的起点出发,“一旦造就,它们就已经有罪,就已经是多重性格,是分裂的了,狼是这样,孩子也是如此。”而在这样的造就之路上,已经陷于精神分裂境地的作家哈勒尔却在人性和狼性并存的世界中找到了自我,这是救赎还是新的毁灭?抛弃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坚持反战思想,却让他依旧无法摆脱孤独的生活,而在与女人的肉欲欢愉之后,一切烦恼和忧虑只不过在感官享受中被暂时抵消,当嫉妒而“狼性”大发的时候,那无法避免的悲剧便降临了。


《荒原狼》:两个灵魂是太少了

“先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哈里·哈勒尔,经查证,被告有意滥用我们的魔剧院。哈勒尔不仅亵渎了高尚的艺术,把我们美丽的画厅和所谓的现实混为一谈,用一把刀子的映象杀死了一个姑娘的映象,而且他还表明了他企图毫无幽默地利用我们的魔剧院作为自杀的器械。因此,我们判处哈勒尔以终生不死的惩罚,剥夺他十二小时不准进入我们的剧院的权利。他也不能赦免被取笑一次的惩罚。先生们,大家一起来: 一、二、三!”

哈勒尔成了被告,在他面前的是充满梦幻的魔剧院,是干净的断头台,是钉着铁栅的院子,是拿着判决书的检察官,而对于他最大惩罚却是终生不死,是被取笑一次,当“一二三”的欢呼变成最后的判决,却是众人的哄堂大笑,这笑声是可怕的,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却也是在彼岸的笑声。活着是一种死亡的惩罚,死亡却是为了让他活着,这仿佛是他在魔剧院这个“专为狂人而设”的地方感受到的悖论,而这出名为“哈里的绞刑”似乎要把他带向非现实的彼岸。旁边的是莫扎特,是帕勃罗,是音乐世界里的象征,哈勒尔那把捅向赫尔米娜身体的刀现在不在他的手里,也不在检查官的手里,更不在众人手里,激情和杀人结束了,而留给哈勒尔的只有在理智之下的选择,这选择是“应该活着”,“应该学会笑”,”应该学会听该死的音乐广播,应该尊重这种音乐后面的精神,学会取笑音乐中可笑的、毫无价值的东西”,这便是活着的最后要求,而在这个活着的背面却是不幸:“我们可以让那个姑娘复活,让您和她结婚”。

活着可以理智,可以音乐,可以取笑,而结婚所得到的只有不幸,只有悲剧,只有惩罚,而在哈勒尔看来,这最重的惩罚就是别人对于他作为一个荒原狼权力的干预,就是去除他作为野蛮和孤独的象征,去除一种对于市民社会和德国精神的膜拜,也就是去除他内心的无数个灵魂,而这只不过是一个闯入者的游戏,连同死去的赫尔米娜也变成游戏中的一个旗子,缩小缩小最后放进哈勒尔的口袋,而我自己也在莫扎特的香烟中沉沉入睡,“我准备再次开始这场游戏,再尝一次它的痛苦,再一次为它的荒谬无稽而战栗,再次并且不断地游历我内心的地狱。”那一切的游戏终点就是学会人生的笑,让自己取笑自己,也让众人哄堂大笑。

这游戏不是终结,它是另一个开始,而对于哈勒尔来说,人生也无非是活着的笑,是不死的取笑,是在魔幻和地狱之间成为不同的自己,无数个自己,就像出版者序里所说:“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不能自爱就不能爱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也会像可恶的自私一样,使人变得极度孤独和悲观绝望。”或者说,他只不过是众多他人的一个,这个众人里有他自己的一个个体,却永远不属于他自己,他在一本自传里,在一篇论文里,我其实就是另一种命名,而当进入站在众人对立面的游戏里的时候,他一定要听到他们的哄堂大笑,学会他们的生活方式,玩起这人生的游戏,别无他法。

而在这魔剧院之前,他是如此地要成为他自己,要成为孤独、野蛮的荒原狼。“出版者序”的叙述者打开了一个陌生人的世界,那仿佛是现实的投影,租房、警察、户口,都是这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他的礼貌、沉默以及可笑和疾病,也都是现实一部分,年近五十更是他活着的清晰刻度,但是他显露出病态的一面,或者是不融入现实的一面,“这位陌生人不仅睡觉和工作毫无规律,就连吃饭喝酒也是随心所欲,很不正常。”他对于面前这个现实最大的反抗就是在全欧有名的历史学家、文化批评家面前的一瞥,这一瞥是对于那些奉承话的批评,是对于报告人人格的批评,但不仅限于此,这可以写一本书的一瞥,“以它那虽然温和然而却带有致命的讽刺色彩置这位名人于死地”。似乎还不够,“荒原狼的这一瞥看穿了我们的整个时代,看穿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钻营、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啊,可惜还远远不止这些,这眼光还要深远得多,它不仅指出了我们的时代、思想与文化是不完美的,毫无希望的,而且还击中了全部人性的要害,瞥在短暂的一秒钟内雄辩地说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许是一位先知先觉者对尊严,对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怀疑。”

看穿时代,看穿众人,看穿生活,一瞥的目光击中了要害,怀疑了一切,对于“受苦的天才”来说,他仿佛来自异域之国,来自陌生的世界,像一只荒原狼,在“巨大的才能与力量达不到和谐的平衡”中受折磨,而对于这样的个体存在,出版者的怀疑是他曾受过严格的教育,受过“摧毁学生意志”的教育,但是正是他身上的坚韧倔强,骄傲和才气,使得个性和意志没有被摧毁,反而“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维能力用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而高尚的对象。”对于荒原狼来说,反对别人、憎恨别人的最好办法是反对自己,憎恨自己,在自私中品尝孤独和悲观绝望,就如那句话一样,“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哈勒尔的解释是,“他们是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黑塞:天才是另一种孤独

不思考,其实是不在天才的路上蔑视和憎恨众人,只有在自我的想象中把自己当成众人,自我折磨,自我孤独,自我憎恨,自我解体,才会有一种破坏的快感,而这样的病症正是整个时代的病症:“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冲。”这样的痛苦和孤独,这样的畅快和不羁,在出版者看来,也仅仅是旁观的侧面,而在“为狂人而作”的自传里,哈勒尔才把自己叫做我,把那个浑浑噩噩度每一天的人叫做我,把那个吃了药蒙骗了痛苦的人叫做我,把那个相拥刮脸刀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叫做我。一切都是自我的叙事,一切都是自我的写照,现实在我的眼里,就是不好不坏、不冷不热的日子,就是尚能忍受和凑合的生活,就是没有特别的疼痛、没有特殊的忧虑、没有实在的苦恼、甚至没有绝望的存在,所以那把象征死亡的刮胡刀总是出现在我的叙述里,那是一把打破日常规范,打破平淡生活秩序的象征,所以在荒原狼的内心里,一切都需要一种解构:“我很想去胡闹一番,摘下受人膜拜的偶像上的假发,送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给几个不听话的小学生,这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事,去引诱一个小姑娘,或者去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因为我最痛恨、最厌恶的首先正是这些:市民的满足,健康、舒适、精心培养的乐观态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芸芸众生的活动。”

一切的自我叙事,都是一个被关在内心深处的文本,而打开这个世界的也是那一个文本,《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里的那个人就叫哈里,也叫荒原狼,两条腿走路,穿着衣服,是个人,却也是一只荒原狼。实际上,荒原狼的灵魂深处就是一只被幻想攫住的狼,当是狼的时候,那个人就成为理智的代表,在那里观察,辨别,决断,伺机进攻,而当他是人的时候,狼又成为另一个自己,狼性和人性,兽性和人格,在他身上成为混合的、可怕的存在,狼性的凶残可恶,人性的圣洁美好,狼性的痛苦,人性的幸福,两个灵魂两种本性,让荒原狼处在一种裂变的生活里,而其实,这两种性格却可以安然地相处,“有时他顺顺当当地作为狼,有时顺顺当当地作为人而生存、思想和感觉,有时他们两方和平相处,互敬互爱,他们不是一方睡觉,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励,互相加强。”互敬互爱、互相鼓励、互相加强,对于荒原狼来说,只不过是让他怪异的天才更加突出,使他我行我素更加明显,所以在随心所欲的生活状态中,他不用看别人眼色,一言一行都自己决定,所以在极端状态下,他一定要跨入自杀者的行列,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是大自然一个特别危险的人,“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会掉下万丈深渊。”所以他的目的就是在自我完成中自我解体,在自我发展中自我毁灭,“回归母体,回归上苍,回归宇宙中”。所以自杀不是一种懦弱,不是妥协,而是把自己的弱点变成力量和支柱,而这种力量和支柱却又把自己从自杀的诱惑中拉出来,抵制解体,抵制毁灭。

这便是又一个悖论。而实际上这样的悖论针对的是普通人所说的市民精神,“作为永恒人性的‘市民精神’,无非是企求折中,在无数的端和对立面之中寻求中庸之道。”所以一个没有家庭生活,没有功名利禄的人,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是在市民社会意外的,而这样的市民社会就是一个束缚天才和力量的囚笼,他们就是狼对面的羔羊:“就其本质来说,市民的生活进取心很弱,他们左顾右盼,生怕触犯自己的利益,他们是很容易被统治的。因此,他们以多数代替权力,以法律代替暴力,以表决程序代替责任。”对于市民社会的讨厌,对于市民精神的背叛,在荒原狼那里就变成了通向圣洁还是通向堕落的悖论之路:“一条路通往圣人,通往献身于精神,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另一条路通往纵欲者,通往沉湎于欲望,通往自我堕落。”而这样机械地划分出路,是一种“简化的神话”,在每一个个体身上,都有复杂的我,那时“一个小小的星空,是由无数杂乱无章的形式、阶段和状况、遗传性和可能性组成的混沌王国”。所以对于自我永远存在一种错觉,仿佛一个人的肉体就是统一的整体,而灵魂,仿佛也只有人性和狼性这两种抉择,“和浮士德一样,以为一个胸膛容不下两个灵魂,两个灵魂在一个胸膛里肯定会把胸膛撕裂。实际上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是太少了,哈里用如此简单的模式去理解他的灵魂,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灵魂。”

智慧、高尚、文明是人性,本能、野蛮、杂乱无章是狼性,一半是人,一半是狼,并不是把自己理解透了,而是双倍地欺骗自己,两个灵魂是太少了,所以不管是杀人还是自杀,不管是一瞥还是孤独,都不是人真正的本性,而人在成为荒原狼之后,一切都不能回到原初,“压根儿没有什么回头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儿童。万物之始并不就是圣洁单纯;万事万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来最简单的东西,一旦造就,那它们就已经有罪,就已经是多重性格的,就已经被抛进了肮脏的变异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所以,当我合上那篇关于“荒原狼”的论文,其实就是把哈里留在了文本里面,留在了寓言里,而在文本之外,在狂人之外,哈勒尔又将如何在现实中突围?如何寻找到自救的路?

和文本里的人一样,哈勒尔也是失去了职业,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乡,也是五十岁的人,游离在社会之外,而且,“我时时与公众舆论、公共道德发生激烈冲突,纵然我依旧生活在市民圈中,然而我的感情和思想与他们格格不入,我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是个陌生人。”但是陌生的隔阂却没有让哈勒尔拿起那把刮脸刀,没有选择自杀,在这个意义上,这是对于文本的那个典型的超越,甚至哈勒尔还回忆起自己是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诗人、艺术之友、漫游世界的人和热情洋溢的理想主义者,内心有着美好的向往,有着激情的理想信念,在他看来,世界却呈现出一种“墓地文化”,“在那里,耶稣基督和苏格拉底,莫扎特和海顿,但丁和歌德都只不过是刻在锈迹斑斑的铁板上的黯然失色的名字,四周站着那些窘态百出、说谎骗人的致哀人”,所以哈勒尔会在教授的家里,针对歌德的画像提出了意见,而歌德的意义其实在于一种德国真正的精神,而在市民社会里,德国精神异化成一种母权,一种“以音乐主宰一切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血缘关系”,在与音乐眉来眼去中反对言语和理智,“他沉迷在音乐中,沉迷在美妙优雅的音响中,沉迷在美妙的、使人陶醉的感情和情绪中,这种感情和情绪从未被催逼去实现,于是他忘记了履行他的大部分真正的任务。”对歌德画像提出意见,而实际上,教授和夫人已经离婚,这种离婚方式是不是告别一种母权,告别沉溺在其中的软弱和平庸?所以在教授生活中,哈勒尔看到的是一种“没有幽默的告别”,是自己面前宣布破产的行为。

但是真正的告别,真正的生活在哪里?或者真正的歌德在哪里?在黑老鹰酒馆里,我梦见了歌德,然后遇见了跳舞的姑娘,“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好开一个玩笑。”这是梦中的歌德说的话,而他给哈勒尔的礼物里是一个女人的大腿,”这真是一条可爱的腿,膝盖微微弯曲,脚掌向下伸,纤细的脚趾也伸得很直。“是情欲的释放?还是生活的拯救者?梦中的歌德似乎带着哈勒尔走向另一种生活——她闯入了我的生活,而且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她打碎了将我与世隔绝的沉浊的玻璃罩,向我伸过一只手,一只善良的、俊美的、温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事情,我愉快地、忧虑地或紧张地回想起这些事情。”女人进入梦境,进入生活,进入荒原狼的孤独中,而其实那个叫赫尔米娜的女人也无非是生活在孤独状态中的个体——“是我黑暗的‘恐惧’这个洞穴的小窗户,一个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

但是赫尔米娜闯入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却变成了命令者,像是德国精神的隐喻一样,成为母权的象征,“你别忘记跟我说过的话!你曾经说过,我应该命令你,对你来说服从我的一切命令是一种快乐。”所以在哈勒尔的魔剧院里,女人既成为解救者,又称为命令者,跳舞,和玛利亚约会,在赫尔米娜的安排下,我似乎找到了那种生活的快乐,“你对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刻的事情上——精神、艺术、思想一却如此精通熟悉。正因为如此,我们互相吸引,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会教你跳舞、游玩、微笑,但我不会教你满意。我要向你学习,对你要作思考和了解,然而也不会学会满意。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是魔鬼的孩子!”而解救者和命令者,在赫尔米娜身上就变成了无数个灵魂,而这无数个灵魂也激发了哈勒尔身上被隐藏的灵魂,既讨厌赫尔米娜的鄙俗生活,又渴望回到以前的舒适年代,甚至渴望回到情欲的现实里,“我慢慢地把被子从美女身上揭开,我吻她的全身,一直吻到她的脚上。当我躺到她身边时,她那鲜花似的脸庞亲切地看着我,似乎什么都知道。”其实,身边的女人玛利亚是作为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形象出现的,在哈勒尔看来,正是没有受过教育,才是对他曾经要求才智和有教养的爱情生活的背叛,才是“直接从感官中产生”的情感。一方面他需要将生活简化成一个女人,一次爱情,一种欲望,另一方面却要自己出现一千个不一样的灵魂,出现新的、间接的、复杂的关系和联系,出现爱情和生活中新的可能性。

这样的生活在赫尔米娜看来,就是一种唤醒,“越是使你回复自己的本性,你的困苦就越大,你就越来越深地陷入痛苦、不安和绝望之中,一直陷到你的脖子。”所以救赎其实是自救,那些所谓的伟大,所谓的奇迹,所谓的信仰,看起来抵达的是永恒,而实际上指向的却是今世吗,却是现在。而这种现世观却把哈勒尔带向一种疯狂,魔剧院“专为狂人而演”,就是要人失去理智,那告示上说“普通人不得人内”,而另一句是:“赫尔米娜在地狱里。”地狱在哪里,在楼梯的尽头,在被化装成儿时伙伴的赫尔曼前面,而哈勒尔在女人的世界里疯狂地靠近地狱:“这个情绪热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过舞的女人,所有被我点燃了烈火以及点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过的、我怀着热望在她身边偎依过的、我用燃烧着烈火的眼睛盯着看过的女人全都熔化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女人:她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被我搂在依里。”等到所有人消失得时候,帕勃罗却给了哈勒尔一面能看见自己内心的镜子:“我看见了我自己——哈里·哈勒尔,在哈里的内部又看见了荒原狼,一只怯懦的、健美的、又迷惑害怕地看着我的狼,它的眼睛射出光芒,时而凶恶,时而忧伤,这只狼的形象通过不停的动作流进:哈里的体内,如同一条支流注入大河时,被另—种颜色搅动掺杂一样,他们互相斗争着,一个咬一个,充满痛苦,充满不可解脱的渴望,渴望成型。”

镜子里的狼是自我的异化,而被困在里面也是镜子面前哈勒尔的象征,这剧院也是人格的监狱,“您就困在里头。假若您抱着老皇历进入剧院,您就会用哈里的眼睛、通过荒原狼的老花眼镜去观察一切。因此,请您放下这副眼镜,放下这尊贵的人格,把它们留在这里的存衣处,您可以随时取回,悉听尊便。”而当眼镜拿掉,荒原狼哈里也便四散分开,无数个碎片,无数个哈里,无数个荒原狼。游戏一种,隐藏的自己被看见,却是破碎的一切,所以荒原狼的故事也成为一个人格的游戏,而当猎取汽车的游戏变成人与机器的搏斗,变成战争的时候,疯狂的野心成了另一种毁灭,荒原狼变成了一种训练者的机器,变成了驯服,变成了命令,变成了征服,这是荒原狼的一次异化,而当我将刀子捅进赫尔米娜身体的时候,不是由爱而杀人,而实际上就是我真正变成了疯狂的狼,征服女人的狼。“哈里先生,您不是这样的。您把您的一生变成了一部可怕的病史,把您的才智变成了不幸。而且我看见,您对一个这样漂亮、这样可爱的年轻姑娘,除了捅她一刀把她杀死以外,不知道怎样使用她。您认为这是正确的吗?”音乐世界里的莫扎特,似乎在问一个关于德国精神的问题,而关于母权,关于沉溺的音乐,也正是曾经哈勒尔批评和反对的东西。

从人的孤独到狼的疯狂,从人的平庸到狼的野蛮,反对市民社会,也反对德国精神,而对于哈勒尔来说,自诩的荒原狼却找不到人性和狼性的结合,要么是毁灭性的自杀欲望,要么是疯狂占有的情欲,而这一切并非是激发那无数个不一样的灵魂,而是更大的绝望,更大的病态,更大的疯狂,而对于他的绞刑,也只不过是另一种文明对他的取笑,有理智,会取笑,能生活,荒原狼依然只是走在自己的孤独之路上,因为,”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

漫长的告别

编号:C55·2141112·1126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39.50元亚马逊15.40元
ISBN:9787544745222
页数:421页

“如果允许我用夸张的表述,那几乎达到了梦幻的境界。”这是亲自翻译日文版并撰写2万字长文推荐的村上春树对于钱德勒这部小说的评价,这部获1955年爱伦·坡最佳小说奖并入选1995年美国推理协会评选的“史上百部最佳推理小说”的作品呈现了一种“每一页都有闪电”的死亡,“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当私人侦探马洛把扔在停车场的陌生醉鬼当做朋友带回家的时候,那半边的刀疤以及整过容的面庞却暗含着一个谜局:某天一大早,这位绅士酒鬼找到马洛,说自己杀了妻子——一个百万富翁的荡妇女儿,还请马洛帮帮自己,从而把马洛拖进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漫长告别之中……。


《漫长的告别》:杀人是一种间接的自杀

“酒就像爱情,”他说,“初吻妙不可言,再吻代表亲密,三吻便是例行公事。接着你就开始脱妞儿的衣服了。”

初吻,再吻以及三吻,爱情的三段论,人生的三段论,而经历甜蜜和亲密,经历想念和坚守,到最后却以幻影的方式画上句号,那一声枪响远比例行公事更让人觉得幻影消失的残酷,那是一种直抵终点的死亡,不管是毛瑟枪,还是韦伯利双弹簧无撞针手枪,不管枪里面的子弹是复仇还是自杀,它终究指向一个冰冷、无声、黑色的词语,即使有去除伤疤的手术,即使有瞒天过海的自白书,即使有印着麦迪逊总统头像的五千块的巨钞,到最后,告别就是永别,“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种种的财富、权势,种种的爱情、婚姻,也抵不上那留在维克托酒吧“一杯琴蕾”的约定。

一切就是从就像爱情的酒开始。“我第一次瞧见特里·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俱乐部露台外停靠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里。”可是,当我用叙述者菲利普·马洛的视线截取世界的一幕的时候,酒的初遇就是一场“漫长告别”的隐喻。那里其实没有爱情,没有初吻和再吻,当然也没有最后的例行公事,只有喝醉的酒,喝醉的人生,以及被预感到的“更大的麻烦”。特里·论诺克斯在那醉态百出被妻子抛弃在舞者俱乐部露台外的时候,菲利普·马洛并非是一个简单的旁观者,他参与其中,他帮助他脱离醉酒的状态,而实际上,他已经成为最主要的见证者,甚至是道义的坚守者,那一瞥的相遇,再次的相约,把特里·伦诺克斯的故事变成了菲利普·马洛的故事。

“我开车回家,一路咬着嘴唇。我其实是心肠相当硬的人,可那家伙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不清楚是什么,也许是他的白发、疤脸、清晰的嗓音和他的礼貌。也许这些就足够了。”这几乎是冥冥中的理由,但这却是全部的理由,没有利益,那印着麦迪逊总统头像的五千块的巨钞只不过是夹在信封里的一张纸,所以当相遇之后听说的死亡到来的时候,却不是一个冰冷、无声和黑色的词语,不是“在任何语言里都是如此”的词语,“最后一次见到特里·伦诺克斯时,我在我家为我们俩煮了咖啡,一起喝的,还抽了烟。所以当我听说他死了,我去了厨房,又煮了咖啡,倒了一杯给他,还敬了他一支烟。等咖啡凉了,烟熄了,我跟他道了声晚安。这种事是一个子儿也不挣的。”

一个子儿也不挣的相遇和默契,是不是逃离了权势和金钱象征成功的社会,是不是逃离了法律不意味着正义、民主却是一种勾当的现实,是不是逃离了“初吻妙不可言,再吻代表亲密,三吻便是例行公事”的爱情圈套?那只是一个被打动的一瞬间,是一个点头,一个微笑,挥一挥手,在某个清净的酒吧里清清静静地喝几杯酒,但是,“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现实却只有道别,只有拿着枪赶十点十五分的飞机去蒂华纳,只有留下一只空空如却极具诱惑的镶金猪皮手提箱,只有被掩盖和封口的自白书,但是,这从心底里冒出的告别却“意味着沉痛、孤寂、不可追回”。

相遇和告别,一场和酒有关的人生际遇,对于特里来说,已经没有了初吻,没有了再吻,连例行公事也不再脱西尔维娅的衣服,再次降临的婚姻无非是扼杀他最后的一点自尊,“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兴许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也会欣赏她。总有一天,她会需要我,而我会是她身边唯一一个手里没捏着利器的人。很可能到那时我会被踢出局。”手里没有利器,只有酒,所以这场和塞尔维亚的婚姻,在离婚和再次结婚的遭遇中,就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象征,“我是那三级白台阶,那扇绿色大门,那个黄铜门环,你长叩一下短叩两下,女佣就会过来把你引入这百元档次的妓院。”这是生活最直接的隐喻,一个男人在金钱的世界里,只能闻到一种丧失自尊的味道,十八个房间的宅子,丈人波特的几百万资产,对于特里来说,只不过像那只叫我保存的镶金猪皮手提箱一样,没有实质的意义。“我有钱。他妈的谁要幸福?”这样的苦涩也许在喝下那一杯琴蕾酒的时候,才会看见生命救赎的微光。

但是,枪声还是响了,死亡还是降临了。“那女人被剥得精光躺在床上,像条美人鱼;告诉你,他都认不出她的脸。实际上她的脸已经不在了。被人用一尊青铜猴子雕像砸得稀巴烂。”西尔维娅不是死在和特里一起的床上,而是在属于自己的情爱天地里,那被打烂的脸像和特里脸上的刀疤一样,是关于活着的尊严的丧失,而西尔维娅的死亡又将特里推向了另一种覆灭,随身携带一把枪,秘密去往蒂华纳,一切都让他成为逃跑的嫌疑人,而这样的案件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意味着另一种狂欢,“这案子什么都牵涉到了。性、丑闻、金钱、不贞的漂亮老婆和在战场上挂了彩的英雄丈夫——我猜他的伤疤是打仗得来的——妈的,能上好几个星期的头版头条。”警官格伦茨解读着这个案件的利害关系,而其实对于特里来说,他的告别看起来像是一个再不被说起的永别,警察把我抓进去当成了指认他犯罪逃跑的证人,也设计了那一封自白书,将这一切放在尘封的故事里。

雷蒙德·钱德勒: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

所以当特里消失甚至被定性的时候,马洛实际上就成为了叙述的主角,一个是逃亡,一个是关押,一个是告别,一个却是受罪,“办案会动用强光、疲劳逼供、踢腰子、用膝盖顶腹股沟、拳击太阳穴、用警棍打尾椎之类的手段。”格里戈里厄斯,作为凶案组的头儿,就像在自己的领地里对嫌疑人实施暴力,拘留所里没有人格,“拘留所里的人生是悬而未决的,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在这个只有口口声声的法律却没有正义的地方,马洛实际上成为了另一个替罪羊,只是在这没有人格的地方,格里戈里厄斯的命运仿佛也是被注定了,“六个月后,他被一匹大公马踩死了。”

私人侦探马洛引用的法律,在暴力面前只能变成一种惩罚,“这个国家没有哪个警局可以光靠法律书来办案。你有情报,我正需要,你可以说没有,而我可以不相信。”在“不仅残暴,而且无能”的警察面前,我甚至会被称为从犯:“第三十二条。事后从犯。属于重罪,可能会在圣昆廷监狱蹲上五年。”只是在这个被见证的黑暗制度面前,特里的一封自白书却将这一案件结案了:“伦诺克斯的案子结案了,先生。根本就没有什么伦诺克斯的案子。今天下午他在旅馆房间里写了份完整详尽的自白书,然后一枪自己崩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在奥塔托丹。”一封自认罪的自白书,一声遥远墨西哥的枪响,便把特里盖在了黑暗的里面,也把马洛推向了迷失的境地。没有人解释伦诺克斯的案子,“没有解释是必然的。杀人者自己承认了,而且他已经死了。连审讯都不会有。”而其实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如果特里杀死了妻子西尔维娅,那特里的死就是畏罪自杀,如果没有杀他,私人当然是最好的替罪羊,因为“他不会反驳”。

但是在传说的死忙面前,马洛却不相信任何结局,不管是杀死了西尔维娅还是留下自白书自杀,这都不是那个和自己相遇且喝酒的男人,那只镶金猪皮手提箱还在,那一杯琴蕾的约定还在,而正当他有意介入特里案子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从死者发出的信件,没有日期,也没有开场白,只有一张印着麦迪逊总统头像的五千块巨钞,“和以往一样,我什么事情都没做对,但是我手上还有把枪。我估计你大概在某一点上已经有了自己的定论。我可能杀了她,也许的确是我干的,但另外的事绝不可能出自我手。那样的残忍不可能是我所为。真叫人人痛心。不过再也没关系了,丝毫没关系了。现在重要的是如何避免一出出无必要、无益处的丑闻。”正像马洛预料的一样,特里的案子变成了一种丑闻,“唯有龌龊、耻辱、阴郁和凄凉”。

但是特里作为替罪羊的死亡并不能终止丑闻的扩散,西尔维娅的父亲波特先生与马洛见面,他的意思很明确,特里的案子已经结案,任何插手都是对他信念的违背。大人物波特先生为什么将这个女儿惨死的案子尘封起来,“我是个看重家庭的人”,他其实早就和放荡的女儿结束了父女关系,甚至像一个败笔一样放弃掉,而不管是特里杀死了他还是别人,一样不在乎,一样不希望缉拿归案,“因为那样会让那桩丑闻重新引起注意,得开庭审理,辩护听证会把你的隐私张扬得比帝国大厦还醒目。”实际上,这就是用丑闻来掩盖丑闻的办法,大人物波特一手撑天,当然可以轻易把这件事处理好,只是作为丑闻的实施者,波特先生似乎也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他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另一方面,他又被另一种权势和财富所劫持:

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其名曰民主的社会里,一切由多数人做主。如果能够实施,真是十全十美。公众选举,可提名的却是政党机构,而政党机构要有效地运作,必定会花费大量钱财。得有谁提供这笔钱,而这个‘谁’,无论是个人、财团、工会,还是其他,都指望得到某种照应作为回报。我本人及像我这样的人希望能够不被打扰地过清静日子。我拥有报纸,可并不喜欢报纸。我视之为对我们所剩无几的私人空间的永久威胁。他们心心念念盼望着的所谓新闻自由,除了少数令人信服的例外,只意味着自由地贩卖丑闻、罪恶、性、哗众取宠、仇恨、含沙射影,以及政客和金融家的宣传鼓动。

所谓的民主,所谓的选举,所谓的新闻自由,所谓的财富,也完全是一种虚伪,一种罪恶,所以其实特里案子的隐喻是明显的,而希望过清净日子的想法看起来是一种善意的期盼,却隐含着对于丑闻的掩盖,所以他动用了一切力量,包括地痞流氓,包括律师警察,对马洛的介入提出警告。而其实马洛截取这一场景,并不是为了介入,不是为了社会的公正,而只是被一种情绪所控制,这种情绪蔓延开来,似乎向着公开的道路逆向而行。而作家韦德无疑成为另一个标本。

也还是酒。写下“我不愿顾影自怜,也再无他人可爱”的韦德仿佛失去了自制力,崩溃边缘的他疯狂地酗酒,脾气暴躁,还过一段时间会失踪几天,“他以往的事情可能缠上了他。甚受可能是—一只是瞎猜而已——开车撞死了人随后逃逸,有人捏住了他的软肋。”出版社的代理人斯潘塞这样总结韦德的生活,而其实,家住空闲谷区的韦德,不仅有钱,在这个国家最上乘的地区拥有漂亮的宅子,而且还有漂亮的老婆,但是这样的优裕的生活却只能在醉酒和失踪中寻找刺激,而与其说是一种刺激,不如说是一种麻木。在马洛通过韦德留下的纸条找到神秘的V医生,又把韦德架到家里的时候,韦德对他说:“我一醉就很危险。我不想喝醉,不想身处险境。”但是这样的自救依然无法逃避“身处险境”的命运,那癫狂的纸上留下了韦德的痛苦:“不过一旦我那样躺在床上,那头黑兽就来折腾我,撞着床板,我就来了高潮。这比我干过肮脏的勾当都更令我恶心。”黑兽像是无时无刻不出现在韦德的生活里,而只有通过酒的麻醉才能忘掉很多发生的迷局:“说到韦德的日常安排,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那就是酒瓶总是近在咫尺。没有人会藏起它,锁起它,没有人会说,你不觉得已经喝得够多了码,亲爱的?”

但是迷局却总是出现,深夜打电话给马洛说了句“我情况很遭,我挺不住了。你能不能马上过来?”,而当马洛赶到时却躲在芙蓉花丛的阴影里,呼吸异常,甚至后脑勺上有黏糊糊的东西,而韦德夫人却站在门口;当马洛和男仆“甜哥儿”将他架进屋里的时候,却在卧室里响起了枪声,马洛过去看到两个争夺着那把枪,“只不过朝天花板胡乱放了一枪。”为什么会醉倒在芙蓉花阴影里,为什么会朝天花板开枪,但是这一切对于醉酒的韦德来说,却什么也记不起来。而在那个蹊跷的夜晚,喝了点酒的马洛突然被韦德夫人搞晕了,“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你守身。”柔情脉脉的话从韦德夫人口中出来,仿佛是一种诱惑,但是这更是幻觉,“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昨夜出现在这房子里,那人十年前就去世了。”

神秘的屋子里到底出现了谁?韦德为什么要开枪,韦德夫人为什么要表白?这似乎是一个和爱情有关的问题。韦德夫人曾告诉马洛“我爱我丈夫”,但是却不是她坦白地说,“或许不是年轻女孩那种爱法。但我爱着他。女人一生只年轻一次。我那时爱的人已经死了,死在战争中。”那个十年前就去世的人就是韦德夫人曾经的最爱,是“热烈癫狂、难以言喻、如梦似幻的爱情,一生不可能遇到第二次”的爱情,可是战争夺取了他的性命,“只是有时候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已经去世。他的遗体没有找到。战争中许多人都如此。”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发展,韦德夫人和韦德之间维系的可能仅仅是道德,他们的婚姻遇到了某种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也仅仅是两个人之见的问题。

但是马洛一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介入者,特里的案子和韦德的案子看起来互相独立,而只有在马洛介入的世界里,它们才被串联起来。而这种串联又像是有意而安排的。那枚挂在韦德夫人的坠子揭开了这个一团,那个深爱着的男人就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特里,而特里却和西尔维娅在一起,和一个被韦德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在一起,而自己后来的丈夫韦德又和西尔维娅勾搭,所以在这个充满着戏剧性的故事里,韦德夫人无疑作为受害者形象出现的,所以复仇必定是接下来的情节安排。而韦德之死看起来充满了疑惑,实际上是一个根本没有悬念的案件,马洛在现场,只是听到门外水上的大船的轰鸣声之后,才发现韦德死了。“事发时我在现场。他喝醉了,开枪打死了自己。韦德夫人晚一步回来。用人不在——星期四是休息日。”这是最悬疑的部分,马洛当然成为了嫌疑人,但是在之后马洛和韦德夫人的对话中,关于查茨沃思水库铁丝网的矛盾回答彻底暴露了韦德夫人作为杀人凶手的最后结局,是她,用枪杀死了西尔维娅,也是她,用枪杀死了醉酒的韦德。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像自己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告别。

“人生的悲剧,霍华德,并非英年早逝,而是日益老去且日益下贱。我不会步此后尘。别了,霍华德。”韦德夫人最后自杀的自白书解答了所有问题,而当当初就对特里和西尔维娅结婚表达了厌恶:“而我发现他与那个红头发婊子结了婚——实在令人恶心。我已经知道罗杰和她有染。我敢肯定保罗也知道。”但是即使特里出现在她面前,她也再不会找到那种“热烈癫狂、难以言喻、如梦似幻的爱情,一生不可能遇到第二次”的炽热感情,所以在最后,她留下来的只有那冰冷、无声、黑色的死亡。

所以,对于马洛来说,他只是作为一个见证者进入到这个故事里,他是私家侦探,却并没有去推理一个悬案,特里的信件和韦德夫人的自白书已经告诉了一切,这是和社会告别的宣言,也是坚持着自己那份纯真的宣言,特里为什么要用自杀的谎言来掩盖真相,为什么要在他国去进行去除疤痕的手术?韦德夫人为什么要把两个不光彩的男女杀死,而后又把自己推向永恒的告别,而我,马洛,为什么要在“没有一个子儿”的利益面前介入案子,为什么会念念不忘那被琴蕾?而恐吓他离开洛杉矶的波特家族却也最后留下了和西尔维娅截然不同的姐姐洛林,而洛林却也开始喜欢马洛,那一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结婚?”像是对于这个和婚姻有关的悲剧一点温存,但是马洛的拒绝是:“我四十二岁,自由自在惯了。你呢,稍微有些——不太严重——被钱宠坏了。”

在这个“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人生中,在这个唯有醉酒却难有琴蕾约定的生活里,在这个司法、民主、新闻都破绽百出的社会里,“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而那些报复的杀人根本无法解决这个社会的顽疾,所以杀人者根本就是一种自我解决的自杀行为,而当我再次遇见活着的特里,那伤疤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名字也会再次被改名,而曾经的沉痛、孤寂和不可追回的时光也只有在告别之后留下心里,“我还在倾听。为了什么?难道我希望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回来跟我聊聊,让我感觉好些?算了,他没有。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而没有见过的告别里,却只有警察,只有这个社会,却永远无法说告别。

《纽约客》故事集(1-3)

编号:C55·2141112·1125
作者:【美】安·比蒂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4年09月第1版
定价:106.00元亚马逊63.00元
ISBN:9787544745222
页数:853页

1974年,26岁的安·比蒂在《纽约客》杂志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柏拉图式的恋情》,便一鸣惊人。这位后来与卡佛齐名的“极简主义”大师在32年的时光里,共在《纽约客》上发表了48个短篇。因作品善于描画美国一代城市人的情绪状态与生活方式,帮助中产阶级认识了自我,安·比蒂被视为美国中产阶级的精神路标。而在《〈纽约客〉故事集》里,从郁郁寡欢的二三十岁的卧城居民开始,与纽约生活浅吻轻拥,在中年危机事件的余波中幸存,然后重回城郊,与新时代对话,展现了中产阶级的生活状态。《〈纽约客〉故事集》分《一辆老式雷鸟》、《你会找到我的地方》以及《洛杉矶最后的古怪一日》三册。


《纽约客故事集》:或者人梦到自己很绝望

 

你觉得痛的时候是无意识的,之后就会忘了你曾经觉得痛。
——《重力》

 

我说的是“手”,尼克说的是“把你的手给我”,仿佛一个是简略的目标,直接指向身体的一部分,另一个则是修饰性的主语,充满了暗示。当尼克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了一句“没那么冷”的时候,我却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和另一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永远空着另一只手——我的另一只手紧抓着夹克,尼克的另一只手则放在口袋里。空着的手,是空着的另一个身体,也是空着的另一个过去。那件下心爱的夹克是前男友在二手店里买下作为我的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可是八年之后,男朋友换成了尼克,皮夹克的扣子掉得只剩下最后一个——我永远不会扣上的那一个,在“没那么冷”的时候,我只好将左半边叠在右半边上,而双臂在胸前仅仅交叉。

最后一个扣子,是没有意义的扣子,还是永远存在意义的扣子?而尼克对于这件夹克似乎从来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和我同性,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给我,而在自己的手上,尼克似乎还会打电话,还会点烟,还会用钥匙打开门,仿佛他的另一只手也还在另一件夹克上。“当他迷失的时候——当他迷路的时候——他有一半是迷失在她那里。”那个她不是我,是芭芭拉,一个个子小却很美的女人,一个尼克还没有忘掉甚至在我们和贾斯汀过圣诞的时候还在电话聊天的女人,可是一个不被我注意的电话却最后变成了贾斯汀喝醉有关的电话。扣子只剩下最后一颗,却总是不舍得丢掉,而在寒冷的时候,也似乎只有通过自己的另一只手抵御寒冷。

所以,冷不是和天气有关,冷是我在医院做检查时体检台的温度,冷是我听说芭芭拉深邃而冰凉的故事的感觉,冷或者也是我终于找不到尼克而指向身体目标的那个字“手”,尼克说,你不会死的,我却觉得在茎上爬的蜗牛很恶心,尼克说:“比可别做那个会烧伤自己的。”贾斯汀却把手伸到炉灶慢慢贴近炉火——一切都是象征?就像我小时候迷失在树林里,以为是可以找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却原来离自己的房子越来越远。所以即使会去寻找那一只具有象征意义的手,也丝毫不能把曾经的迷失,曾经的冷掩盖起来。

仿佛是为了寻找一种不被替代的生活,无论夹克,还是电话,都被象征意义包裹得像是必须这样的生活,当芭芭拉身上发生的事换个版本出现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的疼痛也变成了她的疼痛,而他和她在一起仿佛也替换成了我们的爱情。芭芭拉说过“把你的手给我”吗?芭芭拉会有一件只剩下一个扣子的夹克吗?但是尼克一定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给了她。所以1979年的秋天,街上情侣的亲吻,一对夫妇的吵嘴,出租车司机换上的皮衣,以及一个看着我的男人,一个抛给尼克媚眼的女人,都具有了象征意义,都把我带向了一个失重的迷失世界里。

“我曾站在那儿,不止一次地感到一个人未被重力定在原地时的失重感,但是我的失重是因为悲伤和恐惧。”尼克吻了我,尼克用钥匙打开门,可是我们被夹在上锁的门之间。“我称之为监狱。一口棺材。两个宇航员被带子绑着,去月球的路上。”不在原地,脱离现实,失重是和身体有关的遭遇,除了手,我的身体里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的?住在另一个身体里的手,最终把我拉到他身边的时候,仿佛是外科医生给我做检查时的那只手,那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半透明,却只是一个掩饰。“他的手,又不是他的手,将要做出重要的事,或无关紧要的事。”

而身体只不过是另一个象征,套在外面的夹克,横躺在检查台上,或者伸出来的手,“任何人都会说‘你的手’,而你那么说的时候,听起好像我的手脱离了身体。”尼克说:“你已经有了你的安全毯,让我也把各个部分归拢起来吧,至少从外表上。”已经变成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满是象征的画布上是在海上漂浮的城堡,是从树枝上掉落的青苹果。

安·比蒂:“你的手”也是写作的寓言

“独自一人,我在哪里都知道会这样。”漂浮和掉落,都是失重,都是脱离了身体,甚至脱离了唯一的一只手,没有定在原地,是因为充满了悲伤和恐惧,所以前因和后果,有时候在“一切都是象征”的世界里,总是调转了方向,现在被过去取代,爱情被表象替换。就像那个《狼的梦》,在害怕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可以保持的记忆,还有什么是对未来的期待?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其实现在的一切都是空空的如梦一般。辛西娅17岁时嫁给了艾威尔.W.G.彼得森,28岁嫁给了第二个丈夫林肯·迪万,而现在她又要和和查理·派恩赫斯特结婚了。只是因为曾经的丈夫不怎么关心,只是因为现在的未婚夫很体贴,这对于爱情难道就够了?“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嫁给查理”是现实还是象征?而当她和老板格里尔先生吃共进午餐的时候,却闪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辛西娅·格里尔,两个名字的结合总是如此荒诞,而这种荒诞似乎正在解构自己的记忆,解构现在的生活,那一瓶趁着查理不注意的时候吞下的安眠药,是不是可以让她昏昏沉沉地忘记和另一个名字有关的疯狂?

不是因为先有了疯狂念头再吃安眠药,而是吃了安眠药变成了真正的昏沉,或者说并不是因为共进午餐才有了名字的结合,而是在那些混乱的婚姻故事里一直有着臆想,“你知道吧——那个诗人?他呢,他说我们并不是,比如说吧,先梦到狼再觉得害怕。他说我们是先觉得害怕,所以才会梦到狼。”狼不是来侵扰我们,而是我们在假象的狼面前无法脱身:“她睁开眼,看到饭桌光亮的表面。她闭上眼,又看到了白雪覆顶的山峰——高大,雪白,没有一棵树,只是山——冷得让她发颤。”梦之为梦,就像身体之于身体,手之于手,都是身体的一个象征,都是无法逃避的不安。

害怕而梦到狼,是自己包围自己的恐惧,而《蛇的鞋子》里的那个寓言,也在缠绕的世界里变成了一个无法逃避的轮回。艾丽斯和理查德,离婚的父母,有一个女孩,而艾丽斯又再婚了,她抱着一个十个月大的婴儿。所以在这样相聚的时候,叔叔萨姆就是一个和现实无关的象征,那个和蛇有关的故事并不能被女孩所理解,“它们能把尾巴塞进嘴里,弯成一个圈。”但是在夏天的时候,蛇的脚就脱落了,它不是有了断裂的机会,而是完全变成了闭合的圈,故事的开头就是结尾,理查德的母亲那封劝告他不要和艾丽斯结婚的信仿佛就是这样的开头,“我想你是对的。空军,母亲,婚姻——”其实都是闭合的圈,再也无法找到突破的地方,所以开始的婚姻最后是以离婚结束,而这个有关蛇的圈还在,艾丽斯嫁给汉斯的故事其实也是一个早已开头的寓言,“嫁给你和他,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艾丽斯说。

迷失,在树林里迷失,永远不是为了接近自己的家,而是越来越远离房子,理查德和艾丽斯,彼此的另一只手是插进了别人的口袋,但是在那个池塘边,在女儿的身边,至少还有着可能的对话,还有着大家一起走过来的故事,当艾丽斯从理查德身前凑过去,当理查德吻了她的后颈,那条蛇仿佛第一次松开了自己的嘴巴,第一次让尾巴独自拖在身后,也第一次重新穿上了鞋子。但是在这有些温馨的结尾之外,那些迷失的树林却总是那么巨大地笼罩在生活里,当那个“乌鸦”的发音(crow)变成了“长大”(grow),当“指时针”(gnomon)读成了“No mon”,继而把“指时针是一座孤岛”变成了“No man is anisland”,这个世界的象征,其实完全变成了游戏,而每一个人仿佛都在那座孤岛上,像《重力》中的我一样,“独自一人,我在哪里都知道会这样。”

独自一人,总是从一段婚姻开始,而开始就意味着结束,仿佛是蛇围成的圈,你找不到起点,也看不见终点,《换挡》里的男人拉里和女人纳塔莉就在这里面,拉里的父母害怕他会娶她,“最终,他娶了她。”拉里期望她不要怀孕,“她没有。”所以拉里去探望父母和朋友安迪的那辆车,纳塔莉却想着自己可以开,不会换挡,也没有学会又怎么样?对于纳塔莉来说,仿佛就需要这样一种接近现场的感觉,他在那里,她则在这边,甚至安迪在越战中受伤的情节都在她的想象中变成了一种远离现实的故事:“她想知道他被炸飞的轨迹是不是一条弧线,这样落下来的地点会偏离他之前走路的地点;或者只是把他笔直向上地炸到空中,像一把伞绽开那样飞上去。”而不会换挡的车,在保险公司男孩的手中,则变成了另一个故事的道具,他从座位上靠过来,用右臂环住她的肩头,吻了她。对于她来说,这不是骚扰,不是暴力,是“吃惊于冷风中他的嘴唇多么温暖”。为什么要这样发生?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抗?就像不会换挡的车,总要在另一个男人手里学会驾驶,但是当那个吻像保险合同一样,变成了抵御危险的武器,对于纳塔莉来说,一切也只是具有象征意义,“她双手滑过身体两侧,心想自己的皮肤摸起来是不是会像雕塑。”又是手,又是身体,一件雕塑脱离了自己柔软而富有温度的身体,而这样的象征让她喜欢上了一种孤独。“这是1972年,在费城。”

身体变成雕塑,而爱情呢,婚姻呢,作为工具看望父母和朋友的车呢?有时候为了寻找一个目标付出,有时候却为了忘记一个故事而付出,而所有的种种,都是为了取消那些现实的意义,取消作为“这是1972年,在费城”的背景,取消一件只剩下一颗扣子的皮夹克的意义。《下坡路》指向的是具体的方向?“我假装我是约翰,假装我有逻辑,让人安心。”只不过是一个假装的逻辑,在这样的逻辑里,约翰不忠而背叛,我独自一人过生日,都变得合情合理,而现实是:“我的身体沉重之极,脖子往后越伸越长,直到我的身体几乎伸出房间,毫无痛苦地穿过地板,遁入黑暗。”《万达家》是为了一种寻找?梅的妈妈出门去寻找自己的丈夫,而丈夫却带着另一个叫蜜糖的女人,当梅收到母亲的那封信时,她站在万达的门厅里十分惊讶:“亲爱的梅,这是我开车回家前的最后一封信。我在这儿找了几个你爸爸的朋友,他们让我多呆几天,放松一下,所以我还在这儿。”而在《草坪酒会》里,洛娜的母亲离开我,是因为我在婚礼前爱上了她妹妹,而妹妹最后却死了,“我没法理解。她不可能成心求死,尽管玛丽那么说。一个成心要死的女人不会买一个大木碗和一袋水果,然后坐进汽车,把车开下公路。”假象和现实,总是如此交错地放在一起,而在具体的身体之外,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寻找那只可以握住的手,却不得不放弃属于自己的手:“我也没有右臂。我有左手和左臂,但我已经不再看重它们。我要的是右手。在医院里,我拒绝了装塑料手臂和手爪的建议。”

没有逻辑、拒绝的世界,是《等待》里的那只数字钟后面的图画:“钟后面是一个咖啡罐,罐子上画了一对男女在拥抱,他的手臂部分锈得几乎看不出,她的头发也磨掉了,但是还有一个色彩完好的咖啡豆圆环,在他们之间升起一道弧线。”是《漂浮》里被浸没的爱情:“眼泪出来了。讽刺的眼泪,这里已经有这么多水。今天她愤怒而孤单,我漂在他们俩之间,完全明白每个人的感受。”是《私房话》里的逃避:“我真的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海边别墅,跟一个没娶我的男人在一起,跟一群我不爱的人在一起,在生孩子。”是《如同玻璃》里蔓延开的破碎感:“婴儿长大了,后来成了我的丈夫,现在跟我不是夫妻了。 而诺曼和我都是成人,我用另一个问题回复了我那沉默的问题:你怎么处置悲伤的碎片?”

或者还有《柏拉图之恋》,乔治·华盛顿大学读大三的萨姆闯进了我和丈夫的世界——我们即将离婚,对于一种被改变的格局,萨姆看起来像是拯救者,他和我丈夫聊天,和我一起吃饭,最后去了西海岸,因为那里暖和,“我讨厌这儿的冷。”离开之后,其实格局没有恢复,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他给我起来了明信片,也给丈夫寄来了明信片,一张是描述,一张是邀请,而在遥远的西部,萨姆的注解其实只是短信里的那句话:“红色汽车和黄色汽车之间的那个小点就是我,时速110。爱你的,萨姆。”时速110,小点,这就是关于萨姆的一切,而这也像极了柏拉图恋爱的描述,被堵在想象的世界成了一个只有自己看见的小点,而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就是全部?包括爱情,何尝不是现实里的那个小点,被堵在现实里,所以最后我和丈夫看见了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在他们前方——现在是数英里之外了一摩托车上的那个女孩也笑了。”

而在《侏儒之家》里,那种歧视的目光就是现实之一种,“全家没有一个人参加葬礼。”是对于死亡的冷漠,而真正的冷漠还在家人对于那个38岁还只有四英尺六点一五英寸的麦克唐纳的哥哥身上,母亲的哀怨无非变成了自己冷漠的理由:“真正的爱情最后还不是一场空。我爱你父亲,可我们却生出一个侏儒。”但是这仅仅是对父亲的恨意,而当麦克唐纳的哥哥和新娘举行婚礼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其实是有着可以接近的距离,那和家族无关,和出生无关,和充满恨意的婚姻无关,“新娘看起来很小,容光焕发。她如此美丽,麦克唐纳想跪下去亲吻她,长跪不起。”

和身体有关的不只是一个寓言,不只是恐惧和害怕,不只是孤单,但是这样的柏拉图之恋,这样的侏儒之爱,在失重的世界里太少了,甚至也变成了一个假象,在那些被不断细枝末节蔓延开来的故事里,总是会将关键词边缘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时间、数字、和复杂的关系,而在这些充满了象征意义的故事里,总不能合理和富有逻辑地找到线索,蛇的脚,狼的梦,乌鸦和长大,指时针变成每一个人,都叉向了那条距离越来越远的路。“我母亲不记得被邀请过参加我的第一次婚礼。”看见这些故事,你何尝不是那个忘记了婚礼的母亲?那是刻骨铭心的故事?遗忘只是对于记忆的背叛?可是母亲却说,“你父亲在遇到我们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他在第一个家庭里你有一个十岁的弟弟。……”十岁的弟弟是一个传说,是一个没有情节的圈套,母亲陷在里面,不是感觉到痛苦,而是甘愿忘记现实,“你父亲完全有可能是个重我者。我母亲告诉过我不要嫁他。”重我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故事,另一个象征,所以拒绝参加和父亲一样秉性的女儿的婚礼,所以对儿子说”那是你父亲的另一个诡计”,但是这样的混乱并不是没有谜底,“也许就像是那个梦到自己是蝴蝶的人,或者是梦到自己是个人的蝴蝶,两者混为一体。”当假象和现实合为一体,当象征和表象混为一体,那个充满冒险的“兔子洞”只不过提供了一个可信的解释。

“蝴蝶可能梦到自己是一个人,或者人可能梦到他是……”梦里是不是有狼,是不是因为害怕而梦到狼?其实,狼不在梦里,即使害怕也不在梦里,那里根本没有象征,根本没有蛇的脚,没有乌鸦,没有指时针,那里也没有柏拉图之恋,每个人只有在伸出自己那只手的时候,感觉到了害怕、恐惧、孤独和冷漠,仿佛手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你的手”:“我改了我本来要说的词:‘或者人梦到自己很绝望。’”

 

 

庆祝无意义

编号:C38·2141102·1123

作者:【捷克】米兰·昆德拉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7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32766628
页数:130页

“上天向我示意,我今后的生活会更美丽。生活比死亡更强,因为生活是以死亡作为营养。”除了出生和死亡这两种极端的表达之外,生活中还有什么会成为意义的中心?六月的那个早晨,当阿兰在巴黎街上看到穿着低腰裤、露脐装的女人,看着她们裸露的肚脐,阿兰的困惑便是:情色不再以女人的大腿或乳房而是以女人的肚脐作为诱惑的中心,这意味着什么呢?以卢森堡公园为圆心,阿兰、拉蒙、夏尔、凯列班四个好朋友的故事中,有巴黎街头的花季少女,有市民热捧的夏加尔画展,有斯大林二十四只鹧鸪的玩笑,有尿急的苏维埃傀儡主席,有自杀未遂却杀人的母亲……在这热闹非凡的人间喜剧中,世间的无意义狂欢是不是就是最终的意义?


《庆祝无意义》:怎样定义一个男人的情色

“爱情从前是个人的节日,是不可摹仿的节日,其光荣在于唯一性,不接受任何重复性。但是肚脐对重复性不但毫不反抗,而且还号召去重复!在这个千禧年里,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在这个标志,我们大家一个个都是性的士兵,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的不是所爱的女人,而是肚皮中央的同一个小圆孔,它代表了一切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
——《拉蒙跟阿兰讨论肚脐的时代》

跟爱情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是一个具有中心意义的肚脐,圆的标记,圆的象征,是代表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还是消灭着属于个人节日的爱情?而其实,那圆的标记和象征却从来只在表象里,像一个看见却被摘除的眼睛,脱离身体的属性,脱离可见的范围,在一个人的手心里玩转。封面的意义却是无意义,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肚脐?是男人的情欲,还是女人的爱情?是男人的高明,还是女人的无意义?

一张脸,一双眼,一个中心,却依旧是重复性,不反抗的重复性,像一个笑话或者谎言,写在某一本叫做《回忆录》的书里,发生在小便池的故事里,或者是叙述在一个二十四只鹧鸪的笑话里,可是谁识别了这个无意义的故事,谁又赋予了它关于权力、意志的属性,甚至变成了一个事关生和死、荣和辱的机会?阿兰似乎只是在与女友玛德兰的爱情里想到过唯一性,那是一瓶标注着出生年份数字的雅马邑,而且只在生日那天打开,与朋友请照顾自己的荣耀,写一首的荣耀,但是相爱的人却隔着遥远的距离,“因为亏了她他才明白,即使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果生日相差太远,他们的对话也只是两段独白的交叉,有一大部分不能为对方明白。”因为玛德兰离开了,阿兰独自一人想象着“对诗怀有一种谦卑的尊重”,而那瓶雅马邑也掉落在地上,成了无数的碎片。

碎片解构了完整性、纪念性和唯一性,碎片像是无数个像肚脐一样的中心,重复的中心,就是无意义,“但是你不可能根据肚脐去识别你爱的那个女人。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所有的女人都是相似的,所有的雅马邑的碎片都是相似的,甚至,所有生日也都是相似的,所以阿兰曾经看到的女人,在大腿、臀部和乳房之外,还有第四块性感的黄金地带,那就是肚脐。这是一个六月的某一天,在巴黎街上,阿兰看见女人从身边走过,“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乱了: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小圆点是六月的中心,是女友玛德兰离开的中心,看见,像托在手上脱离脸部的封面,是一个男人的玩转,玩转情欲,玩转标记,玩转思想。“如果一个男人在大腿上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作为男人的阿兰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大腿的长度是道路的隐喻形象,修长而又迷人(这说明为什么大腿要长),它引导走向情色的终点;确实,即使在交媾中途,大腿的长度也让女人具备令人不可接近的浪漫魔力。”这是大腿的中心,在大腿之外,还有臀部,臀部是粗暴、快活的中心,是“以最近的道路走向目的地”;还有乳房,是神圣化的中心,是“圣母马利亚给耶稣喂奶”的意象,那男性的器官匍匐在女性器官的告给任务前。但是在这三个中心之外的肚脐呢?它是最终的情色和诱惑中心,还是对于女性无意义的集体写照?

怎样定义一个男人的情色,在阿兰看来,就是定义一个时代的情色,个别性的幻觉被相似的肚脐所取代,而当二十个孩子笑着从他面前交叉而过的时候,阿兰听到了墙上母亲的回答,“我说话坦白。我一直觉得把一个不要求到世界上来的人送到世界上,是很可恶的。”母亲取代了玛德兰,肚脐取代了爱情,那神秘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阿兰十岁的时候,一个具体而清晰的时刻,“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儿子的肚脐看。后来,没有从椅子上站起,她向他俯过身去,用食指碰他的肚脐。接着她立刻站起身,拥抱他,离开了。此后他没有再见过她。”她真的拥抱了他?在一个只有回忆的时间里,拥抱成了一个中心,像肚脐一样的中心,她看着,然后指着,肚脐变成了阿兰身体的一部分,然后离开,去了美国,从此不再相见。

女友玛德兰,母亲,都是女人,都是阿兰作为一个男人的中心的投影,可是女人和女人并不一样,就像肚脐和肚脐在男人的世界里其实是两种存在。一种是和爱情有关,唯一的爱情,一种是和生日有关,唯一的生日,但是破碎的雅马邑解构了不重复的想象,那不肯定的拥抱把阿兰带向一个模糊的记忆里,所以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只是“因为肚脐引发他心中一个遥远的回忆”,这种回忆甚至是一种奇怪的固执,而真正的现实是十六岁时父亲的一句话:“既然你坚持,我对你说了吧:你的母亲从来不愿意你生下来。她从来不愿意你在这里走来走去,不愿意你横在感觉这么舒服的张座椅上。她不要你。你这下清楚了吗?”

不愿意生下来的中心,就是一个边缘化的中心,就是一个无意义的中心,离开其实是抛弃,留在阿兰印象中的只有最后的那个游泳池,那个肚脐,以及最后挂在墙上母亲的照片,“肚脐对于有这个肚脐的女人的事什么都不谈,它谈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事。——而是胎儿。”肚脐不是男人界定情欲的中心,而是女人界定生命的中心。男人不是主导,女人才掌握着主动权,这是颠覆,这是反叛,这是否定,连出生都变成了无意义,那么生日要打开的那瓶标注着生日符码的雅马邑还有什么特殊的唯一性?

所以阿兰在街上遇到那个女青年的时候,没有想到大腿、臀部、乳房,也没有想到肚脐,而是在相遇的时候撞在一起,像是存心的动作,留给阿兰的是隐隐作痛的肩膀,“事实上,两个人都既是撞人者也是被撞者。可是,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把自己看成撞人者,从而像是有罪的人。像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总是把自己看成被撞者,从而维护自己的权利,准备着指控别人,让他受罚。”撞人和被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一事件,只是在相互的确认中才会有意义,可是那女青年是一个人从汽车里出来,然后跨过栏杆,纵身跳到河里,本来是自杀,可是她却是个游泳好手,“全身机能都自动调节来抵制她的死亡意志。”死亡不容易,死亡也没有意义,但是在她赴死的时候,那个叫着“停下!停下!”的男人却把她看成了自杀者,他跳下河,她伸出手,他要把她救起来,可是她反而躲开,把他的手握住,抓紧,朝水底拖去,他叫她停下,是为了就她,而现在却想着就自己。可是“停下”已经没有了意义,她把他按在水底,直到他停止挣扎,然后自己朝着河岸游去,但是怎么啦?“她忘了自己的决心吗?如果试图救她于不死的人不再活着,她为什么不把自己溺死呢?为什么最后自由了她又不想去死了呢?”而且她还把一个男人推向了死亡。一个陌生的男人死在眼前,而在她的肚子里,却有另一个希望活下来的男人,自杀的念头不再重复,“青年是死了,胎儿是活的,她将竭尽全力务使发生的事不让谁发现。”

死亡和复活,就像撞人和被撞一样,只不过是一个事件的两面,那肚子里的胎儿形成了她的一个中心,就像从母亲肚脐里出生的阿兰,“你道歉还是指控他?”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出生的玩笑,死亡的玩笑。所以当阿兰的朋友达德洛以为自己已经患上了癌症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庆祝:“三星期后,他将同时庆祝他那么遥远的生日和那么逼近的死期;他将庆祝这个双节日。”只是医生的笑化解了癌症的担忧,他没有患上绝症,但是他还是撒谎说自己生了癌,自己逼近了死期,所以像拉弗朗克死去的情人一样,要在开心中爆发出生命之爱,那场设计的鸡尾酒会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没有癌症,却要用谎言来告诉别人这样的死亡意义,“他想象中的癌症教他高兴。他继续走自己的路,继续笑。他笑,为自己的好心情感到高兴。”不可解释的谎言,不可解释的笑,也是不可解释的愚蠢,也是不可解释的“高明”:“高明就是无用,是的,我懂。”这是夏尔对于把达德洛的笑定义为愚蠢的拉蒙的回答,而高明往往对应着无意义,就像生对应着死,男人对应着女人:“当一个高明的人试图勾引女人,这个女人就觉得在进行竞争。她觉得自己也必须高明。不能不作抵抗就投降。而无意义解放了她。让她摆脱提防之心。不要求动任何脑筋。让她无忧无虑,从而更容易俘获。”

达德洛并非是高明,而是骄傲,愚蠢的撒谎的背后是轻视别人和低估别人,像那喀索斯一样,要在众人面前美化他自己,而实际上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高明和无意义,愚蠢和骄傲,不是构成矛盾和对立关系,而是像撞人和被撞,青年和胎儿一样,是事件的不同的面而已,而这样的故事在《回忆录》里就变成了那像是笑话又像是谎言的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二十四只。但是运气不好!他身上只带了十二发子弹!他开枪,打死了十二只,然后转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发子弹。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鹧鸪,它们还停在同一棵树上。他终于把它们都打死了……”二十四只,被区分为先死的十二只和后死的十二只,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被子弹射中,没有逃跑,没有反抗,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所以这样一个纯属谎言的故事竟然在讲故事的时候没有人怀疑,最后在憋着尿的小便池里大声咒骂,一个荒谬的故事,因为没有勇气戳穿,所以变成了一种意志的实行,而那个拿着枪的男人就是权力的代表。他用拳头敲着桌子说着自己的伟大:“同志们,我是为人类作出了牺牲。”而这背后是一个神话的个人意志:“地球上有多少人,世界就有多少表象;这不可避免地产生混乱;怎么在这个混乱中建立秩序呢?答案是清楚的:把唯一的表象强加于大家。也只能由一个意志来强加,一个巨大的意志,一个超越于众意志的意志。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向你们保证在一个大意志的统制下,人们最终会对什么都相信!哦,同志们,对什么都相信!”

意志和表象,来源于叔本华,也来源于提出“物自体”的康德,Ding an sich,是表象背后的客观物,是真实存在的客观物,所以在表象现实的背后必须要有一个意志,一个巨大的意志,而这意志便是剩下不跑掉的十二只鹧鸪,是对“盥洗室造反”一个拳头的镇压,是混乱中建立的秩序,是永远不被改名的加里宁格勒,当然,一定是一个意义的中心——我们总算幸运而存活下来的那个世纪,发疯似的爱给城市改名。把察里津改为斯大林格勒,后来把斯大林格勒改为伏尔加格勒。把圣彼得堡改为彼得格勒,后来把彼得格勒改为列宁格勒,最后列宁格勒又改为圣彼得堡。把开姆尼茨改为卡尔,马克思城,后来卡尔·马克思城改成开姆尼茨。把柯尼斯堡改成加里宁格勒……但是注意:加里宁格勒留下来了,永远留下来了,不会再改了。加里宁的光荣将超越其他所有光荣。”在意志的世界里,到处充满阴谋、背叛,战争、监禁、暗杀和屠杀,却有一种小小的、具体的、个人的、易于理解的痛苦以城市命名的方式保存下来,因为加里宁在尿裤子的小便池里没有说出谎言,没有把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当成笑话,特殊的温情成全了一种巨大的意志,巨大的意志成全了意义的中心,意义的中心保存了变异的权力——而加里宁格勒,就是提出“物自体”的康德的故乡。

所以在一种荒谬的中心故事里,那些有关的爱情和生命,都被消解了。夏尔为什么想要写一出木偶剧,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有关的十七年后夏尔出生,在无意义的时间里木偶剧就是一个唯一的中心:“时间过得飞快。幸亏有了时间,我们首先是活着,也就是说:被人控诉、被人审判。然后我们走向死亡,我们跟那些认识我们的人还可以待上几年,但是很快产生另一个变化:死的人变成死了很久的死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他们消失在虚无中;只有几个人,极少数极少数几个人,还让他们的留在记忆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见证人、真实的回忆,他们也变成了木偶……”而作为一个职业演员的凯列班用听不懂的巴基斯坦语像一个爱上他的葡萄牙女仆表达爱意:“他们用两种不懂的行交流,使他们相互接近。”当然拉蒙对着朱丽的屁股想象着一种情欲:“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观察的男人,高明的男人,权力的男人,历史的男人,在诱惑的女人、无意义的女人、情欲的女人、记忆中的女人面前,是制造虚幻的意义,还是解构唯一解构目标?

没有患病却要说自己是得了癌症的达德洛,不想出生却留着肚脐记忆的阿兰,把消失在虚无中的死亡带进木偶剧里的夏尔,在玩笑结束时唱起哀歌的拉蒙,以及用巴基斯坦语表达听不懂爱意的凯列班,他们似乎在不同的女人面前定义自己的世界,而那天使终究不是想象中纯洁的象征,而是从天上被驱逐的形象,这是没有肚脐的天使,也是没有中心意义的天使,就像夏娃,“她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心血来潮,是造物主的心血来潮。从她的阴户、一个无肚脐女人的阴户生出了第一根脐带。”阿兰的母亲在墙上说,那人类有关原罪的伊甸园成为一种无意义的传说,而出生甚至变成一种杀人的游戏:“从那时起,我梦见一个杀人犯,他在下面掐住无肚脐女人的喉咙。不,我期盼的是人的完全消失,带着他们的未来与过去,带着他们的起始与结束,带着他们存在的全过程,带着他们所有的记忆,带着尼禄和拿破仑,带着佛祖和耶稣,我期盼的是根植于第一个蠢女人的无肚脐小腹内的那棵树彻底毁灭——那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她可怜兮兮的交媾肯定没给自己带来丝毫快活,却给我们造成多大的苦难……”

是的,生如此,死也是如此,“因为只有生命快结束时才会看到天使。”所以当一根小羽毛从天花板上飘下的时候,“犹如焦虑的痕迹,犹如与星辰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的回忆,犹如一张名片来说明自己降临和宣布末日到来。”小羽毛落在桌子上,那英雄一般的意志操纵者用拳头击破了桌子,“这就叫一场梦的终结!所有的梦都有一天要终结的。这既是预料不到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在政治的隐喻里,只有表象背后的意志,只有荒谬中的权力,而面对的他们都是平庸者,都是那二十四只鹧鸪。但是无意义会消解这一切,当木偶剧里没有天使,只有一个打猎的人和一个撒尿的人,他们朝着雕像开枪,躲在基座后面,这才是“那出戏的最后一幕”。而当男人找到了女人,当他们找到了各自的中心,当出生的肚脐相互原谅,当走失的爱情失而复得,最后剩下的无意义变成了一种拯救,“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它是好心情的钥匙……”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编号:C38·2141102·1121
作者:【英】D·H·劳伦斯 著
出版:上海三联书店
版本:2014年10月第1版
定价:29.80元亚马逊18.40元
ISBN:9787542649225
页数:339页

“空虚!接受生命的巨大空虚似乎就是活着的唯一目的。无数忙碌和举足轻重的微小东西组成那个巨大的空虚!”那个空虚也是残酷现实的映照,等级森严的社会,永久瘫痪的身体,在病态的制度和婚姻中,康妮邂逅看林人,或许就是对于巨大空虚的反抗,只是当年轻女子与两个男人在情志和性欲的纠缠中,对于真实人性的探寻也会陷入另一种空虚。安德烈·马尔罗说:“劳伦斯无意于享乐或表现自我的伟大,他所关心的只是生存。他认为色情意味着尽己所能做一个男人。而女人是依凭性欲来唤醒自我。”用炽热的色欲意识对付人的孤寂,是不是也是一种捍卫自身的自由?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给我以肉体的复活

 

一种温柔、颤抖的痉挛中,她的整个原生质中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动了,她知道自己被触动了,高潮来临,她消失了。她消失了,她不存在了,她出生了:一个女人。
——《第十二章》

在温柔、颤抖的痉挛之前,却是沉默中的退缩,是想爱的可怕,是孤独的留守,那树林,那村庄,那小屋,以及那男人,都像在打开一扇通向自由的门,可是要真正允许被进入那扇门,除了内心的激情,除了肉体的欲望,还必须有突破的勇气,都必须撇除那个叫做“她”的属性,一个女人的一生,活在机械、单调、毫无欲望的生活里,即使是美丽、善良,即使有肉体的抚慰,也一样难以抵达自由之国。可是,一个男人的进入是把她从从属的地方带出来,他们像是经过了重生,“她消失了,她不存在了,她出生了:一个女人。”

像是孩子从熟悉厌烦的世界出来,进入到陌生却完全是自主的生活中,生命的质感被触动,这是自我的重新命名:像一个女人重新拥有了快乐和自由,重新获得了满足和安详。对于康妮来说,她似乎已经扔掉了戴在头上的“查泰来夫人”的身份,扔掉了守着残疾丈夫克利福德的妻子角色,扔掉了只为家族延续孩子的生育机器的工具属性,仿佛战争已经远去,仿佛情欲已经解冻,仿佛身体已经证明,仿佛生命已经崇高,“而现在,她触摸着他,这是神的儿子和人类的女儿在一起。”

形而上的意义,曾经在康妮的眼前如此醒目的出现。“姐妹俩从小就丝毫不被艺术和理想的政治吓倒。那已经成为了她们的自然氛围。她们既是世界性的,也是乡土化的。她们的这种世界性的乡土艺术,正符合单纯的社会理想。”这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单纯,或者艺术,通向生命的最初意义,那时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那时和小伙儿在林中的漫步,那时发出流浪者之歌的吉他,“自由!这个词儿真是伟大。”甚至包括最原初的爱情,肉体上的体验。十八岁初涉爱情,留在康妮和姐姐希尔达记忆里的永远是美好的回忆。除了青春的自由,还有一种叫做婚姻的东西,那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克利福德·查泰来给了她一种暂时的满足,或者生活就应该如此行进,生下自己的孩子,成为查泰来家族的继承人,然后两人在并不什么浪漫和自由的世界里终老。

可是那场战争却来了,灾难也来了。一九一八年弗兰德斯前线的炮火,终于打残了克里福德的身体,粉身碎骨般地被运回了英国,又被拉回到了拥有家族资产的拉格比,陪伴二十九岁克里福德的还有已经成为妻子的二十三岁的康妮。没有死亡,却是距离死亡如此之近,生命犹在,却已经是支离破碎。这是个人生命中的大灾难,“我们本来就处于一个悲剧时代,因此我们无须悲痛欲绝。”无需悲痛欲绝的现实就是苟安的现实,就是“无论多少重天塌下来,我们也得生活”的现实——“大灾难既已发生,我们周围是一片废墟,我们着手建起小小的新住处,怀着小小的新希望。”重建希望,仿佛是战后所有人努力的方向,可是对于康妮来说,“也得生活”的无奈却不仅仅是重建小小的住处,而是一种“英国中部煤铁矿区毫无生气的彻底丑陋”。

丑陋或者正渗透在查泰来家族的血液里。在战争之前,克里福德就学习了煤矿技术,这是对家族事业的继承,所以在克里福德身上,流淌的是上流社会的贵族血液,“在那个狭小的“上流社会”——土地贵族社会中,他觉得安逸,然而他对由中下层阶级和外国人组成的整个其他的大干世界感到羞怯和惴惴不安。”这便是和康妮曾经想要的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不一样,所以即使回到了拉格比,那种丑陋也丝毫没有因为战争而破碎,相反却更加彻底,在那些阴森的房子里生活,康妮听见的是筛子机的沙沙声,是卷扬机的喷气声,是调车机车的叮叮响声,是煤矿机车粗哑的汽笛声,这些嘈杂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她闻到的是硫黄、铁、煤,或者是酸的难闻气温,而那些黑儿波花叶上,却也难以置信地始终覆盖着一层煤灰,“好像世界末日天上降下的黑色食品”。这是一个被笼罩和异化的世界,即使克里福德是伤残的,但是伤残的贵族和这里的矿工又存在着天生的差别,所以在众人面前,她和克里福德一样,从来不受欢迎。

孤绝而病态,这就是康妮作为查泰莱夫人在拉格比的生活写照,而克里福德一方面只有跟康妮在一起,才能完全确信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依赖,和肉体无关,只和完整的家庭和家族有关,在一个没有生育能力、没有性爱的家庭里,他只有对生命的疯狂迷恋,只有对妻子的无限依赖,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象征,在克里福德内心世界里,他失去了太多,所以他想得到更多,所以在小说的世界里,他有着一种病态的敏感,“仿佛他的整个人生都在他的小说里。”这是一种虚构的生活方式,只有小说才能弥补现实的无奈,才能让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是对于康妮来说,象征意义似乎更为明显,她是被命名为查泰来夫人的一个从属,一个符号,一个无法更改的合法妻子。

D·H·劳伦斯:情欲是一种解救

所以在丑陋的现实面前,康妮是需要逃避的,她会冲过园林,抛开克里福德,摆脱那座房子,卧在杨草丛中,所有人对她来说都是自由的牢笼,都是围观的束缚,而只有在树林里,她才能找到自己的藏身处和避难所。而在这逃避的背后,却还有着某种寻找,那和肉体有关,和欲念有关,也和爱情有关。实际上,康妮的身上一直有着对于自由的追求,即使在她成为查泰来夫人之后,这种不羁的追求依然蓬勃着。所以对于那个年轻的爱尔兰人迈克利斯,她身上的欲望却被激发起来。那一眼的凝视,就如催眠般的力量发散出吸引力,“直达她的子宫深处。”从眼神到子宫,力与力的交融让她无法抗拒,就是这简单的散发男人气息的举动,就俘获了她:“她的胸中涌动着对他的无限渴求,作为回应;她要给他一切的一切。”

这是最原始的冲动,这是把自己内心的压抑释放出来,而其实,迈克利斯还是让康妮成为一个“她”,这是有关欲望的满足,“他像个孩子,肉身尚未长成,十分娇嫩,不由得无望地挣扎着。”孩子的孤独,孩子的离群索居,以及孩子的自私,“他唤起了这个女人的一种狂热的怜爱和渴望,唤起了她的一种狂野的、渴求的肉欲。他没有满足她的肉欲,他总是来得太快,结束得快。然后他瘫软在她的胸前,在她眩晕地、失望地、不知所措地躺在那儿的同时,他又有点恢复了他的厚颜无耻。”他甚至在自己得到满足时再也不会关心女人的感受,“不能娶英国女人,甚至也不能娶爱尔兰女人”是他婚姻观,而在性爱上,“硬挺着等一个女人去达到她的高潮是一个男人很想要做的事情,那才叫活见鬼呢……”在这样的自私面前,康妮像是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她内心里有某种东西被杀死了。”这种东西是作为女人和男人在身体、欲望和地位上的平等性。

男人和女人,到底需不需要这样的共同感受高潮的平等?或者男人和女人如何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保持相互的满足?在那一场许多男人参与的讨论中,有梅所认为的睡觉主义:“你如果和一个女人有了相当的情感或感应,你就应该和她睡觉。”也有汤米·杜克斯的精神至上主义:“不,精神生活出了毛病,根本性的毛病。它植根于仇恨与嫉妒、嫉妒与仇恨之中。从树上的果实你就能了解这棵树。”还有查理的仇恨主义:“一个无机的单位,由许多不同的然而同样重要的部分构成,这只能是一部机械。每个人都是机械的一部分,而机械的驱动力则是仇恨。”性的话题或者保守,或者开放,或者神圣,或者卑贱,但是对于克里福德来说,就永远是一个象征:“在相爱的男女之间,性爱是一件重要的事,不幸的是没有女人跟我开始过这种特别的谈话,所以我只好自己上床;而且也没有什么不好……”

而这种一个人上床或者只是小我,对于伤残而没有性欲的克里福德来说,真正的大我是家族,是书写过辉煌历史的查泰来家族,面对战争带走的一切,克里福德想要的是保持家族的荣誉,所以他对康妮提出最重要的一个要求就是有个孩子,姓查泰来的孩子,“所以有个儿子就好办。一个人只能是链条中的一环。”他希望查泰来夫人能生下一个孩子,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但是只要这孩子没有对克里福德构成危险,只要不影响家族的传接,就是最重要的人生意义。但是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另一个符号,他甚至只是中性的“it”,是物,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并不很在乎是不是亲生的。如果我们把它养大,它就是我们的了,而后就传宗接代。”这便是克里福德的家族观,而这样的家族观也影响着他的婚姻观,在没有性欲和生育能力的生活里,克里福德只要共同生活的伴侣,只有整合协调,“假如性的匮乏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就出去风流一把。假如没有儿子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只要可能,就要个孩子。”

而对于康妮来说,曾经的爱情,曾经的婚姻,在一种几乎窒息的生活里,需要的是一次远足,“也许人人的心灵是需要一些远足的,决不可将其拒之门外。”这看起来像是到树林里去的逃避,看起来像是寻找情感的寄托,但是对于康妮来说,“远足的关键问题在于你重返家园”。而回来的康妮只有面对无欲的生活,只有面对伤残的丈夫,只有面对机器发出的丑陋声音,这是一种妥协,“至于性,这伟大字眼中的最后一个,不过是用来描述一种兴奋的非正式用语,这种兴奋让你片刻销魂,而后却让你变得空前破烂不堪。”而在康妮无法回避的克里福德、小说、拉格比、查泰莱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钱和名誉中,她希望维护好这一切。

在曾经渴望自由的康妮身上,妥协必然是一种虚设,当那间屋子里的男人背对着她的时候,一下子击中了她心中埋葬最深的那个地方,一旦反弹出来却是势不可挡的力量,“在某种奇怪的程度上,这是一种幻想体验:对她是正中下怀。一个肉体,她的子宫里接受了这样的信号。”肉体击中了肉体,情欲释放了情欲,当康妮在幻想体验之后回到卧室,就脱光了衣服,在巨大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裸体,“她的身体日渐失去意义,变得迟钝而黯淡,实质上完全不足挂。这让她觉得无限的压抑和失望。还有什么希望啊?她老了,已经二十七岁了,肉体都失去了光泽和活力。”仿佛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肉体,也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日渐消失的激情和欲望,当她喊出“不公平!太不公平!”的时候,是一种深入肉体的不公平感,是一种灵魂感到的灼痛感。而实际上,是作为女人本体的沦落。

斯特兰治威斯的妻子奥里芙说到未来的婴儿将在试管中培育出来,那么女人们将会“无用武之地”,而班纳利夫人却说,“当意识到你身体的那一刻,你就完了。所以,如果说文明起到了什么就是它帮我们忘记身体。”女人在多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工具,甚至会无用武之地,对于康妮来说,这裸体的不公平感却让她开始反击,开始作为一个女人的真正自由和存在感。“康妮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她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她的呼吸都不一样了。……毕竟,她生命中的新阶段已经开始了。”这个新阶段是自我的苏醒,是女人的复活,“你们必须重生!我信肉体的复活!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当番红花绽放之时,我亦显现而见天日!”像是救赎,完全以肉体复活的方式重生。

“我们不能再配一把钥匙吗?”这是她对那个裸体之后男人的问题,充满着女性的主动进攻,就像她当初问迈克利斯“你还是独身吗?”,问汤米·杜克斯“那你喜欢我吗?”一样,充满着一个女人对于命运自主权的把握,而现在他面对的男人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学者,而是新来的猎场守护人麦勒斯,是煤矿工人的儿子。从一开始,他和她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是主人,他是仆人,她是高贵的夫人,他是卑贱的佣人,而且在麦勒斯的生活里,还有着不幸的婚姻,实际上他也是被一种东西覆盖了,把自己关在封闭的世界里承受一个人的孤独:“他觉得要是他不能独自一人,要是人不让他孤独,他宁愿去死。他完全从外面的世界中退缩了,他的最后藏身处就是这个树林,他得藏在那儿!”

但是他却被她打开了世界,她主动地按照自己得方式控制着一切,而当他的那双手放在膝上,放在肩上,继而摸到了腰间,继而提出了躺下的要求,“他温柔地说着,她奇异地顺从了他,在毯子上躺了下来。”她复活了他的身体,他也激发了她的欲望,“那是爱情!”是新的生活,无法逃避的生活,必须面对的生活,也是重新开始的生活。与其说是一种相互的吸引,不如说是拯救,不管是康妮还是麦勒斯,似乎都在一种恐惧里,“那是一种对整个人类文明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原初疯狂所产生的恐惧。”康妮是查泰来夫人,是可以生孩子的工具,而麦勒斯无疑也在着机器文明的最低端,他是矿工的儿子,也只能在受压迫的世界里。而在他们对面的是现代工业文明,以及最具代表的克里福德。“但是现在克里福德已经逐渐迈向工业领域。他差不多成了那种外表强悍,而内心柔弱的生物,就像现代工业和金融界的那些令人惊异的龙虾闸蟹一样,成了一种无脊椎的甲壳动物,他们跟机器没什么两样,都披着钢铁一般的甲壳,但是体内却柔弱得像一堆纸浆。”他用自己的贵族身份来保护自己,也只有这样的甲壳,他才觉得社会是属于他的。在波尔顿太太的照顾和启发下,他扔掉了虚构的小说,转而向着机器生产转移,“他现在明白了,成功的荣华富贵要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作家和艺术家给予的吹捧、奉承、抚慰、挑逗;另一样更为凶残,就是骨吸髓。而荣华荣华富贵所要求的敲骨吸髓则是由在工业上赚钱的人来完成的。”实际上,煤矿吞噬了丈夫的波尔顿太太需要一种依附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克里福德无疑是一个靠山,而在波尔顿的启发下,克里福德也发现了生活中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波尔顿太太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是“生命力从煤矿里,从矿井里,向他奔涌而来”;真正的男人,是一位老爷,一个主子;真正的男人,就是把矿工当成是奴隶,当成可以统治的大众,当成只要面包和杂耍的工具,“不是个人构成了贵族:这是贵族整体的职能。庶民之所以为庶民,也是由他们的职能所决定的。”这就是他所谓的“职能决定个人”,实际上是一种先天论,是无法改变宿命,“我们现在要拿起的是鞭,而不是剑,自从有了大众,他们就开始被人统治着,直到时间终止,他们必须被人统治。说他们能自己统治自己,那纯粹是些虚伪的话,是场闹剧。”

克里福德成为主人,也就意味着康妮真正感觉到了一种恐怖,“他们的生活被工业化了,他们对生活没有了希望,我们也一样。”斯达克斯门的电灯光依然那么刺眼,那么让人憎恶,“永远躁动着恐惧的英格兰中部工业之夜啊!他听到斯达克斯门的卷扬机运转着,将七点那一班工人送到矿井里,他们分成三班轮流作业。”所以康妮挣脱命运的勇气越来越强烈,而这种勇气就投射到以爱情名义进行的反抗中。他们一起厮守,他们一起做爱,他们享受到了身体的高潮,触碰到生命最核心的部分,他们甚至在大雨滂沱的时候,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在大雨中奔跑呐喊:“她起身很快脱掉袜子、衣裙和内衣;他屏住了呼吸。她那乳头尖尖、敏锐而肉感的乳房,随着她一举一动,颠簸晃荡。”一种原始力量的释放,一种巨大激情的展示,仿佛天地就是他们的床,“他抱起她,和她双双倒在小径上,在大雨咆哮的沉默中,他迅速刺激地占有了她,像动物一样,迅速刺激地做完了事。”

这是对于埋葬在心底那种自由的唤醒,连同肉欲,全部对抗着机器文明的异化现实,所以在克里福德还在阐述着物质损耗带来精神提升的唯心主义统治的时候,康妮终于离开了拉格比。离开意味着新的开始,那一晚有麦勒斯的相伴,但是离开却是另一种陷入,“不论是在法国还是瑞士,是在提罗尔还是意大利,她都发现不了任何活生生的东西。”那里完全是机械式的肉欲,是金钱的张力,“它是用金钱堆起来的,繁荣于金钱,死于金钱。有钱则死!钱、钱、钱,卖淫和死亡!”所以在满目的异化面前,康妮最终选择的不是逃避,而是挣脱和反抗。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生活的希望,而且还有和麦勒斯的爱情,发现了他们的偷情又如何,最后当康妮充满勇气地告诉克里福德自己爱上了麦勒斯并且已经怀孕的时候,她提出了离婚,在她看来这不是背叛,是扔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查泰来夫人的身份,“我必须离开你,跟我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而这样的爱情在克里福德看来,却是套在头上的“污秽姓氏”。

终于离开了拉格比,终于可以等待独自里的孩子初夏出生,也终于可以和麦勒斯憧憬美好的生活,“我们还是有很多地方是相连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牢牢把住,驾驶我们的航船,很快朝相聚的方向驶去。”小小的浴火终究点燃了对自由的激情,点燃了反抗的力量,而在这个糟糕的时代里,命运或者并非是光明的,“我觉得那些巨大无比的、贪婪的白色爪子在空气中挥舞,它们要扼住那些尝试生活、尝试超越金钱的人的咽喉,把生命挤走。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伙计们,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麦勒斯的信里表达着恐惧,但是在那燃烧的一刻,他们成为了自己,成为了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像神一样的儿子和人类的女儿,在自我的伊甸园里感受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

月亮和六便士

编号:C38·2141102·1119
作者:【英】毛姆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09年10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32749003
页数:347页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当证券经纪人离开财富去往那个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的时候,“我”所抛下的并非是一种具有共同价值的符号,而是孤独,是囚禁的铁塔,和岛上的土著人一起生活,是灵感的唤醒,也是自我的觉醒,而所谓抛弃和获得也只是生活和艺术两者的矛盾和相互作用的写照,但最后必定是:“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象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月亮和六便士》: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

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体的需求。但是有些时候他的肉体却好像要对他的精神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半人半兽的东西把他捉到手里,在这种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谨慎啊,感恩啊,在他的灵魂里都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身材高大、壮硕,是热情狂放的象征,还是欲望横溢的外露,但是对于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来说,他的人生中被注解了太多肉体之外的东西,邪恶、自私、冷漠,甚至最后的失明,也像是对精神的一次可怕报复,那魔鬼其实不站在他的对面,而是长进了他的肉体里,继而成为精神上的原始天性,要反抗一种压制和迫害,不是逃亡,而是要使自己成为半人半兽的怪物,不仅在世俗的生活中控制自己,也在艺术的追求上使自己没有半点退路,而在“伟大”的修饰语面前,一个人只有远离道德,远离爱情,远离动乱,只有将自己作为一种永恒的牺牲,才会抵达那个真实的自己,真实的人性。

可是,身边的他们和她们,又如何在卑鄙和崇高、渺小于伟大中看清半人半兽的身体和灵魂?如何在远离和靠近,爱着或恨着的纠葛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思特里克兰德永远走在自己的路上,永远听着自己灵魂里的呼唤,永远把永恒的牺牲奉献给神明,伦敦之于生活,巴黎之于艺术,塔希提岛之于自然,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三个人生阶段,而在这三段论的生活里,妻子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勃朗什以及爱塔对应着三种符号:世俗符号、身体符号和原始符号,死去或者活着,欲望或者精神,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都是他者,都是他走向永恒的牺牲的祭品,而被传说的人生就如一幅画,“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

“传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护照。”可是思特里克兰德不是英雄,即使有伟大的作品,也是把自己当做永恒的牺牲,在魔鬼和神明的双重控制下走向自己的终点。但是在想到迈出那只脚走向不朽境界之前,他是世俗的,“很清楚,他一点儿也没有社交的本领,他甚至没有什么奇行怪癖,使免于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过是一个忠厚老实、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人可以钦佩他的为人,却不愿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个令人起敬的社会成员,一个诚实的经纪人,一个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但是在他身上你没有任何必要浪费时间。”他在别人给他的位置上生活,作为证券交易所的普通员工,他像无数的其他人一样安分守己,忠于职守。而在婚姻生活里,他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子,有安稳的家庭,“他是个十足的小市民。”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他的评价,实际上前半句话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文学修养。”小市民和文学修养似乎变成了对立,而太太在家里举办的沙龙邀请的就是所谓的文艺界人士。皇家法律顾问、政府官员、上校、议员,组成了这个圈子,但是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他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文明社会这样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实在令人莫解。”借我之口,传递着思特里克兰德的厌烦,而其实这种厌烦也影响着他和太太的十七年婚姻。

作为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她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她的纯真”,这种纯真让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拥有一种朴素、自然的美,“身材略高,体态丰腴,但又不显得太胖。她生得并不美,但面庞很讨人喜欢,这可能主要归功于她那双棕色的、非常和蔼的眼睛。她的皮肤血色不太好,一头黑发梳理得非常精巧。”而她的这种自然朴素在沙龙世界里,也成为殷实富足、踌躇满志的象征,在所有人看来,思特里克兰德和妻子的婚姻是稳固的,“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人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一切都是按照人们想象的样子,从平静走向平静,从安详到达安详。

这是一种合乎秩序合乎规则的婚姻,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意外。但是当思特里克兰德只留下简短的十行留言,匆匆离开太太的时候,这样的秩序和规则瞬间解体,“你说,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把他老婆扔了,跑掉了。”这是世俗的社会,甚至思特里克兰德的离开也被解读为和感情的背叛有关,“他逃跑了。他同一个女人跑到巴黎去了。他把阿美扔了,一个便士也没留下。”没有留下便士,就是把世俗生活的可能都去除了,可是所有的怀疑都让思特里克兰德变成了一个背叛者,十七年的婚姻最后就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条,变成了太太永远的宽恕和等待,但是,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这是一种必然的选择:“我已决心同你分居另过,明晨我就去巴黎。这封信我等到巴黎后再发出。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了。”署名是“永远是你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一个“永远”对于失去丈夫的思特里克兰德来说,对于生活在世俗规则的女人来说,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可以解释的理由。而不能更改的决定在思特里克兰德那里就是一条永远没有回头的路,“我已经养活她十七年了。为什么她不能换换样,自己养活自己呢?”这不是理由,“真一点儿也不爱了。”这也不是理由,“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开她的?”“我要画画儿。”这或许也不是理由。离开伦敦,离开家庭,去往人生地不熟的伦敦,看上去是为了自己艺术的理想,但是这并非是简单的寻找,也并非“纯粹是出于自私”,而是一种挣脱,一种反抗,一种彻底的自我改变。而我对痛苦等待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解释,似乎把那种为了理想而砸碎道德和秩序的离开看成是理想:“我不敢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是可以宽恕他的;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你就不能,对不对?你认为你是前者的对手,可是同后者较量起来,就无能为力了,是不是这样?”

毛姆:邪恶的觉醒总比堕落好

灵魂中埋藏着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暂时被生活所掩盖?离开是因为被邪恶控制?“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可是异常骄傲的思特里克兰德却在巴黎遭遇到了另一种可怕的世俗,即使五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还是那个饮苦艾酒的地方,还是那身衣服,或者还是那种永不回去的决心。他不想念曾经的家庭生活,不想念妻子和孩子,“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而在永恒的现在,在艺术的巴黎,他也从来没有恋爱,“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

但是在短促的生命里,艺术却被生存的压力挡在了外面,他没有名气,也没有买过画,在生存的压力面前,肉体的改变触目惊心,颧骨突出,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穿着破烂的衣服,而且还向我借五十法郎。而在思特里克兰德对面的戴尔克·施特略夫,却用幸福的爱情和生活对应:“他们的生活从某一方面看像是一曲牧歌,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施特略夫是“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画师”,尽管是一个很蹩脚的画家,“衷心拜倒在平凡庸俗的脚下”,但是“他的灵魂由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着”,而且也有妻子勃朗什的帮助和呵护。这是一种对应,所以当思特里克兰德两天没吃没喝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毅然不顾妻子反对,将思特里克兰德接到自己的家中,给他照顾。当妻子反对的时候,他的解释是:“但是我求你让我把他带来,并不只因为他是个天才。我要这样做是因为他是个人,是因为他害着病,因为他一个钱也没有。”

思特里克兰德却丝毫没有感谢,在被拯救之后却反而让施特略夫品尝到了失去一切的痛苦。“我的妻子离开我了。”把病重的思特里克兰德接回自己的家,劝说妻子一起照顾他,还给他自己的画室,却不想让自己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妻子,“你不了解。她爱上思特里克兰德了。”生活的转折太快了,一场被看做是幸福的爱情就这样走向了终结。勃朗什离开施特略夫似乎是自身的一种解脱,她原来是罗马一个贵族家里的家庭教师,因为少爷勾引了她,又将她踢出了家门,快临产的勃朗什想要自杀,却被施特略夫发现她,于是救下了她,并且同她结了婚。勃朗什是爱情的牺牲品,所以和施特略夫结婚可以看做是一种对于生存的无奈妥协,“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而这样的自然反应被解读为一种爱情,“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可是在充满欲望的思特里克兰德面前,这样的力量便被消解了,她背叛了丈夫,投入了一个自己曾经讨厌的男人的怀抱。

可是用这样的方式解读勃朗什的欲望之爱,无非为她最后的自杀寻找一种解释,而实际上思特里克兰德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背叛,也没有这样的欲望,他的世界里只有那“宇宙初辟时的那些半人半兽的生物”,对于女人,对于爱情,他从来没有过主动的找寻,“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激发起她的感情来,不是爱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没有正常的逻辑,没有正常的欲望,实际上,勃朗什只是作为画布上的身体而出现,她不真实,而一旦走进画布,她就是一种永恒。那裸体的画上,她躺在长沙发上,“一只胳臂枕在头底下,另一只顺着身躯平摆着,屈着一条腿,另一条伸直。”无限的身体欲望变成了画布语言,只有在施特略夫的眼里,这是摆着古典姿势的裸体女人才是勃朗什。当他发疯地拿着刮刀要将画上的女人刮掉的时候,他看见了一种美,一种令人恐惧的美,“美就像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样;一旦他见到真正美的事物,他变得恐惧万分。”而其实这样的美,在施特略夫眼里永远是世俗的一种象征,它代表着爱着的妻子,代表曾经的家庭。但是仅仅也只剩下了美的恐惧,勃朗什已经在思特里克兰德世界里走向了一个悲惨的无底深渊,她自杀了。

“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对爱情的解读,也是对于勃朗什之死的解读,“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裸体画。等我把画画完了以后,我对她也就没有兴趣了。”在思特里克兰德眼里,勃朗什只是身体的符号,只有躺在画布前的长沙发上,只有裸体面对的时候,才是一种永恒的价值,他沉溺的自己的世界,当这个世界关上门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模特,而不是情妇,而勃朗什献身给思特里克兰德,在他看来,又带有了某种“向戴尔克·施特略夫报复的感情”——“思特里克兰德泄露的这个秘密为许多玄妙的臆想打开了门户。”

裸体是绘画,女人是工具,所以勃朗什在思特里克兰德眼前,书写的是一个身体符号,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书写的世俗符号一样,根本不是思特里克兰德想要的永恒,而在那个塔希提岛上,这一切世俗和身体的符号都被解构了,尽管还有生存的困境,尽管还有不被理解甚至讥讽揶揄的评价,但是这里的世界打开了思特里克兰德身上的那种永恒的欲望,那种半人半兽的邪恶力量,那种皈依于神灵的牺牲,第三个女人爱塔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候,其实依然不是爱情,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我可是要揍你的。”而爱塔的回答是:“你要是不打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呢?”奇怪的爱,闪现着某种暴力的美,而这种充满暴力的婚姻却让思特里克兰德拥有了三年的幸福时光,他面对着大自然的一切作画,按照“龙谷号船长”勒内·布吕诺的话说:“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却是另一种美,好像是生活在伊甸园里。他就住在那里,不关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遗忘。”远离尘嚣,远离世俗,甚至远离所谓的艺术,在没有功利的世界里,思特里克兰德成为自己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而那“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这是他灵魂的归宿,也成为他生命的最后终点。在岛上,他患上了人见人怕的麻风病,但是爱塔却依然守在他身边,“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儿去我也到哪儿去。”在一个人人恐慌的现实里,只有他们还在自己的伊甸园里,所以隔离和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永远不是恐惧的东西,甚至在失明的一年时间里,他依然在这样的纯净世界里,“他画出来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骇的东西,是不属于人世尘寰的。”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却是对于人性的解读,“男性和女性的形体一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库特拉斯医生可以治疗麻风病,但是却无法治愈自己的恐惧,它们是神灵,也是魔鬼,“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都是尘寰的、是他们揉捏而成的尘土,又都是神灵。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从伦敦的家庭,到巴黎的艺术,再到塔希提岛的死亡,思特里克兰德用三段论的人生注解了灵魂,艺术和爱情,注解了生命、信仰和欲望,而世俗的那些规则、制度和秩序全部变成了一种邪恶的标准,只有他自己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完成了从魔鬼到神明的转变,而这个被叙述的“伟大”的艺术家,只是作为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一个反向标本,而其实,无法从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脱身的是“我”,我一直旁观者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生,听说着他的传奇,“他的生活中有不少离奇可怕的行径,他的性格里有不少荒谬绝伦的怪僻,他的命运中又不乏悲壮凄怆的遭遇。”而这一切又为生活在其中的我带来了某种启示,“但是我这个人生来还有苦行主义的性格,我还一直叫我的肉体每个星期经受一次更大的磨难。”这是我的性格:“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是我的理想;“我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写押韵对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对自己写作除了自娱以外还抱有其他目的,我就是个双料的傻瓜了。”这是我的坚守,所以在一个战争、变革和动乱的社会,在一个年青一代喧闹的社会,思特里克兰德完全是一个破坏者,一个半神半兽的怪物,一个令人恐惧的魔鬼,而这一切这不过是踩着那脚底下的六便士,被月亮照见的微弱之光,“有一种肉欲和悲剧性的美,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似地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呈献出来。”

无人生还

编号:C38·2141020·1118
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出版:新星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13312929
页数:237页

被翻译成四十种语言,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广播剧、电子游戏等,对于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位侦探女王来说,奇幻的小说世界,就像那个暴风雨中的小岛一样,永远是一个让你走进却不想让你离开的地方。十个人相互陌生,又身份各异,却被受邀前往孤岛的豪宅里,但是偏偏主人有没有出现,当每个人心中说出罪恶的秘密时,客人一个接一个神秘死去,杀人游戏结束后,竟无一人生还!与其说这些人被神秘的声音所控制,不如说他们是在寻找一种永不被发现的秘密之地,“他心想,小岛的好处就在于与世隔绝,谁也别想独自离开,就像是来到了万事的归处。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离开这座岛。”


《无人生还》:我们都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九个小士兵,秉烛到夜半;清早叫不答,九个只剩八。
八个小士兵,旅行去德文;流连不离去,八个只剩七。
七个小士兵,举斧砍柴火;失手砍掉头,七个只剩六。
六个小士兵,捅了马蜂窝;蜂来无处躲,六个只剩五。
五个小士兵,同去做律师;皇庭判了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小士兵,结伴去海边;青鱼吞下腹,四个只剩三。
三个小士兵,动物园里耍;狗熊一巴掌,三个只剩俩。
两个小士兵,日头下面栖;毒日把命夺,两个只剩一。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弗兰克·格林,一八六九

弗兰克·格林,1869年,古老而经典的童谣,写在时间之前,写在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前,当然,必须写在故事之前。而当《十个小士兵》被引用,它便从童谣变成死亡咒语,便成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理想文本”。这样的理想文本不是隐喻,不是象征,甚至不是为了找寻理想读者,而是要把一种人生的解读从荒诞变成现实,“故事里有十个人要接连死去,但情节不能过于荒诞,凶手也不能过于明显。”阿加莎·克里斯蒂逼迫着自己把惊险、恐惧和巨大的不安纳入到理想文本里,这是一次冒险,这是一种偏执,当从“阅读之前 没有真相”的进口进入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虚设场景中的时候,一首诗出现在德文郡附近的小岛上,出现在没有主人的房子里,出现在每个房间的炉台前,而十个小士兵以小瓷人的方式,按照规则进入到圆桌中央的玻璃托盘上。被隔绝的小岛复活了,十个小士兵复活了,童谣复活了,谋杀也复活了。

复活之前,必定是沉睡,“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刚刚退休。”第一句分明就把时间定格在醒来的现在,“刚刚退休”是一个旧时间的终结,当然,是一个未知时间的开始,那封签名为康斯坦斯·卡尔明顿的信件里清楚地表明着即将展开故事的时间和地点,“亲爱的劳伦斯……一别多年……务请光临士兵岛……实为景色迷人之地……畅谈往日云烟……拥抱自然……沐浴阳光……十二点四十分由帕丁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恭迎……”从帕丁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碰面,前往士兵岛,这是故事的进口,而素不相识的十个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收到了这样的邀请和预约,乌娜·南希·欧文写给维拉·克莱索恩的信里也是帕丁顿车站,也是橡树桥,当然也是神秘的士兵岛,菲利普·隆巴德、布伦特小姐、麦克阿瑟将军、安东尼·马斯顿、阿姆斯特朗医生、罗杰斯先生和罗杰斯太太,以及布洛尔,十个人,或者是为了度假,或者是就职女秘书,或者应聘为男女管家,或者只是叙叙旧,当十个人进入到同一进口的时候,他,她,都成了“他们”,成了一个群体。

但是不管是康斯坦斯·卡尔明顿,还是乌娜·南希·欧文,对于这个“他们”从未去过的士兵岛而言,都是一个神秘的主人,名字可以仿造,签名可以作假,一切都是被设置好的情结,而那个士兵岛,也在各种传说中成为无数可能性的存在,岛主或者是酷爱帆船运动的美国富翁,或者是当成皇家国戚私邸的好莱坞大明星,或者是买下该岛当蜜月爱巢的青年贵族,也或者是用来搞几项秘密试验海军部,不同的主人,使士兵岛仅仅成为拥有各种奇闻逸事的传说。神秘的小岛,神秘的主人,但是“他们”却以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登上小岛。坐上陌生的轮船,穿过广阔的海面,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岛上开始了想象之外的生存,当初想象这个小岛仅仅是陌生和神秘对他们的驱使,而进入小岛换来的却是未知的不安,“她原以为要去的小岛离岸边不远,岛上建造了美丽的白色别墅。但是现在根本连别墅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粗糙的黑色岩石和状似士兵头部的轮廓。这座岛似乎被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她不寒而粟。”

维拉似乎在感觉中接近一个恐怖的现场,而布洛尔隐瞒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也将这段旅程推向了未知,男管家罗杰斯似乎是一个在场者,“不凑巧,欧文先生有事耽误了,明天才能到。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一切应有尽有。现在请各位去房间。八点钟开饭。”应有尽有的物质,井井有条的安排,又消融了他们的担忧,但是这与世隔绝的小岛,自成一体的世界,当所有人抵达之后,那扇大门也轰然关上,一辈子再也回不去的场景里,其实并非是大家的欢愉和享用,并不是阳光、海水和自然的和谐,“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儿。欧文夫妇未曾露面,幽灵一般的罗杰斯太太,还有那些客人!那些客人本身就非常诡异,一个奇怪的派对!”而实际上,在“他们”组成的群体中,每个人并非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们分成了一个个各自独立的“他”,瓦格雷夫看着阿姆斯特朗医生,心里骂他是“无赖中的无赖”,而阿姆斯特朗医生却把他说成是“穿着法袍的刽子手”,隆巴德的心里说着“这个人不是好东西”,而笃信基督教的埃米莉·布伦特则读着《圣经》的篇章:“外邦人陷在自己所掘的坑中。他们的脚,在自己暗设的网罗里缠住了。耶和华已将自己显明了,他已施行审判。恶人被自己手所作的缠住了。恶人,就是忘记神的外邦人,都必归到阴间。”

自己所掘的坑、暗设的网罗、施行审判、被缠住的恶人,《圣经》的篇章不是救赎,而是响应,当晚饭的时候留声机里发出突然的声音的时候,“他们”其实毫无设防地进入到“自己暗设的网罗里”,然后接受审判。“维拉·伊丽莎白·克莱索恩,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一日,你谋害了西里尔·奥格尔维·汉密尔顿。”“菲利普·隆巴德,一九三二年二月某日,你杀害了东非部落二十一名男子。”“劳伦斯·约翰·瓦格雷夫,一九三〇年六月十日,你谋害了爱德华·塞顿。”每个人都有杀人的罪状,每个人都被控犯有罪行,留声机里最后一句话是:“监狱的铁栅已经关闭,你们这些罪人还有什么要替自己辩解的吗?”而其实,小岛就是这被关上铁栅的监狱,“他们”都成了逃不出去的罪人。“天鹅绝唱”的唱片标题下面是人的绝唱,而对于众人来说,接受这样神秘的审判,无非是揭示了他们心中那一个不被看见的隐秘人生。

阿加莎·克里斯蒂:阅读之前,已写好真相

“你们注意到了吗?每份邀请用的都是同样的首字母:尤利克·诺尔曼·欧文、乌娜·南希·欧文,也就是说,每次都是U.N.欧文。稍微联想一下就能发现,U.N是UNKNOWN的前两个字母,意思就是无名氏!”瓦格雷夫法官将客厅变成了临时法庭,他又回到了未曾退休的岗位上,这也是一种复活,只不过他的目的是想要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知道留声机背后的审判者,知道隐秘人生的发现者,但是UNKNOWN的无名氏只留下声音,只留下影子,只留下判决词。而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着两种不同的文本,一份是站在留声机声音面前极力否定的公开文本,一份则是各自埋藏在心中的隐秘文本。瓦格雷夫法官的公开文本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恪守本职,问心无愧。绝对没有任何过错和触犯法律的地方。我处决的人,是一个证据确凿的杀人犯。”而在阿姆斯特朗医生心里书写的隐秘文本里,却是这样的:“法官执意与被告作对,操纵陪审团,结果是被告判处死刑。当然,法律流程上找不出任何破绽。说到底,这件案子完全是法官公报私仇,加害被告。”

杀人事件,在维拉那里变成了没有救出游得很远的孩子,在麦克阿瑟将军那里变成了副官在战争中牺牲,在隆巴德那里变成了在东非保全自己的行动,在马斯顿那里变成了交通意外撞死……种种的罪迹被自己辩解为无罪,但是留声机的审判却从此揭开了他们隐秘的文本,藏在心中,以为无人知晓,却可以大白于天下。在各自的房间里,他们才在回忆中梳理那一些死亡事件。“骗子,伪君子!偷别人老婆的贼!”在麦克阿瑟的故事里,那个叫阿瑟·里奇蒙的副官却爱上了妻子莱斯利,这是他心中的阴暗森林,他把里奇蒙派去前线,“如果里奇蒙能毫发无伤地回来,那才叫奇迹。当然,奇迹并没有发生。”里奇蒙死在前线,奇迹没有发生,麦克阿瑟无非是借战争杀死了自己的情敌。而阿姆斯特朗医生呢,对于那次酒醉之后的手术事故,他也无法忘记:“喝醉了——就是那次——我喝醉了……醉醺醺地站到手术台上!神经麻痹……双手发抖。是我杀了她,没错,那个女人——变成了可怜的冤魂——要是没喝酒的话,这种小手术根本不会出事。”而罗杰斯夫妻也在内心的挣扎中,留声机控诉他们杀害了布雷迪小姐而获得了一部分财产,要将常见的心脏病患者布雷迪小姐杀死,根本不需要什么作案工具,“假如她犯病的时候不及时用药,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送她上堂了。”

不管是将军的借刀杀人,还是医生的玩忽职守,或者是罗杰斯夫妇的举手之劳,他们都在法律的惩处之外,就像隆巴德所说:“我的意思是,终于搞清楚这些人来到士兵岛的原因。有些犯罪行为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罗杰斯夫妇就是一个例子。还有瓦格雷夫法官,他就是利用职权,在法律的框架内杀人。”他们处在的法律的灰色地带,所以才会制造公开的和隐秘的两种文本,公开的可以辩解,也没有相应的证据,而隐秘的也最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构不成犯罪。所以在这样的灰色地带,他们并不忏悔,但是在神秘的留声机宣判之后,对他们的惩处便开始了。

“平凡本分地度过余生,是多么无奈之举!犯法又如何?来,为犯法干一杯!”当马斯顿高举酒杯喝下这一杯酒的时候,死亡便降临到他的身上。突如其来,毫无设防,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次自杀事件,但是这只是一个起点,随着小瓷人的减少,寓言变成了现实,魔咒开始在孤独的小岛上发挥作用,紧接着,患病的罗杰斯太太死亡,小瓷人又只剩下了八个,恐惧开始包围“他们”,他们寻找着逃避的方法,有人想着第二天离开小岛,但是船似乎永远不回来了,“船当然不会来了。我们都盼望着船把我们从岛上带走。可这座岛才是主角。也就是说,我们谁都离不开这座小岛了,谁也别想离开——这就是结局,这就是我们的终点。”麦克阿瑟其实不想离开小岛,因为离开意味着自己的隐秘故事会被揭开,他只想在这个小岛上保留最后的秘密,但是死去的第三个人却正是他。

陷在死亡恐惧中的他们开始寻找自身解救的办法,但是,由布洛尔、隆巴德和阿姆斯特朗组成的三人小组找遍了小岛,也没有发现十个人之外的人。于是他们开始怀疑,凶手不是另一个人,而就在他们其中,瓦格雷夫法官强烈的预感是:“欧文先生——暂且按照他自己取的名字称呼他吧——一定就在这座岛上。若想把逍遥法外的人一个不落地处决的话,他只能通过一种办法才能做到。没错,也就是通过把大家骗到这座孤岛上,然后达成目的。这么说来,问题也就很清楚了,欧文先生就在我们当中……”凶手就在我们当中,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各自怀疑的开始。凶手是大权在握、把别人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瓦格雷夫法官,还是带着那把枪的隆巴德?是精通医术的阿姆斯特朗医生,还是在本子上写下”他们都在问自己,只有我知道“的布伦特小姐?“我们当中有一个魔鬼”,而在魔鬼没有露面之前,我们接二连三地死去。被斧头砍死的罗杰斯,被针扎在脖子上死去的布伦特,浴室失踪的红窗帘做成盖在身上袍子而被枪杀的瓦格雷夫法官,溺水而死的阿姆斯特朗医生,被大理石砸死的布洛尔,他们一个个死去,而所有人的死法都写在那首童谣里,无法防范,便成咒语。

但是在这十个人中,隆巴德和维特似乎并非是死于神秘的凶手,当隆巴德终于知道他的枪被维特拿走之后,说:“原来这就是你作为女人的怜悯之情,为了掏走我的枪。”而这时,“维拉点点头,把枪牢牢地握在手里,毫不犹豫地举着。维拉本能地扣动扳机……”她用枪杀死了隆巴德,当岛上只有她独自一人和九具尸体的时候,她正朝着童谣的结尾走去,“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下一句是:“欢喜结连理,自此无一人。”连理是逝去的爱情,那个雨果像在房里等他,种种误解,种种分离最后变成了一种赴死的约会:“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而最后的小瓷人也从她手里掉落,在壁炉边撞碎了。

所有人的死都朝着童谣设定的结局而行进,没有意外,没有更改,而在这个被预定的死亡审判面前,谁是凶手,谁是上帝?侦破案件的苏格兰场莱格爵土把那个神秘欧文所做的事情叫做“法律无法解决的案件”,也就是说:“某个对正义怀有奇怪想法的人一直寻找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人。一共找到了十,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罪。”但是这样的审判,一定有一个审判者,“所以,长官,除了他们十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岛上。这个人杀光了所有人,之后做了善后工作。问题是,他一直藏在什么地方?生逃到哪儿去了?”疑问是:“到底是谁杀死了他们?”

其实,在“到底谁杀死了他们”的疑问面前,阿加莎·克里斯蒂完全可以将故事合拢,把结尾带向一种开放状态或者更能达到“理想文本”的效果,但是“情节不能过于荒诞,凶手也不能过于明显”的目的又让阿加莎·克里斯蒂书写了一份《拖网渔船爱玛·珍号船主寄给苏格兰场的手稿》的文本,这份署名劳伦斯·瓦格雷夫的手稿自动揭示了所有疑问,他就是神秘的主人欧文,就是UNKNOWN的无名氏,就是审判法律灰色地带的审判者,当然,也是策划这场死亡迷局的幕后。而他其实就是假装被枪杀死盖着浴室窗帘法袍的瓦格雷夫法官。这个从小就是矛盾集合体的法官除了对死亡有着浓厚的兴趣之外,也拥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我痛恨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让无辜的人或生物遭受磨难或者死亡。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正义应该战胜一切。”所以在亲手杀人的欲望下,他找到了一种具有艺术感和仪式感的杀人方式,借用流行的童谣设置一个无人破解的迷局,然后把十个人的罪行收集来,然后便是邀约,便是宣判,便是实施,便是诈死,“因为我决心制造一件无人能解的神秘谋杀案。”而在额头上留下红色的记号,也完全是设计好的死亡象征,“我把手帕裹在手上,扣动扳机,我的手落到身旁,枪在橡皮筋的作用下向门口弹去,被门把手挡住,从橡皮筋上掉下来落在地上。橡皮筋弹回来,这样,我的眼镜上会垂下一段橡皮筋,但应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条落在地板上的手帕,也不会引入注意。”端正地躺在床上,子弹穿过留有该隐一样红色记号的额头,然后像其他十个人一样,用死亡的方式完成了审判,留给世界的是:“只有躺在士兵岛上的十具尸体,和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亲手杀人,具有艺术感和仪式感的杀人,对于瓦格雷夫法官来说,他只是在享受一种杀人的快感,而不是充当审判者,把“犯下的罪不受法律制裁”的凶手除掉。他各处搜集这些人曾经犯下的罪行,只是片面之说,甚至是道听途说,以这样的方式定罪当然有失公平和正义,所以,瓦格雷夫法官构筑的孤岛杀人游戏只是为了达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目的,或者说,他只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理想文本”中的一个理想道具,以审判者的方式出现,他所有的杀人方式都在遵循着童谣的步骤,而一个人制造的杀人现场也丝毫没有任何破绽,实在太过理想化,最后将手稿装进瓶子密封好投入海中,是为了有人发现有人解密,秘密永不沉入大海,只是为了让理想文本找到那些理想读者。而实际上在文本的开始,理想读者就已经出现,那坐在布洛尔身边的老人意味深长地说:“你永远也摸不准大海的脾气,永远!”是的,风暴就要来了,“审判的日子就在眼前。”

阅微草堂笔记

编号:C25·2141020·1117
作者:[清]纪昀 著
出版:上海三联书店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38.80元亚马逊23.70元
ISBN:9787542642103
页数:413页

《阅微草堂笔记》为清朝文言短篇志怪小说,是清代著名学者纪昀流放乌鲁木齐期间所作的笔记小说集。在时间上,主要搜辑当时代前后的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之流传的乡野怪谈,或则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南至滇黔等地。全书主要记述狐鬼神怪故事,意在劝善惩恶,虽然不乏因果报应的说教,但是通过种种描写,折射出封建社会末世的腐朽和黑暗。他有意模仿亚宋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只是这一志怪小说却被镀金的书页装饰得不伦不类,甚至还是节选的版本。

 


《阅微草堂笔记》:鬼神皆得而窥

 

其家忽闻妻在妾房语,妾在妻房语。比出户,则作妻语者妾,作妾语者妻也。妾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不甘,纷纭争执,亲族不能判。
——《滦阳消夏录二》

 

一种互换。因为妻过分虐待妾,便将妻身和妾身做一个互换,于是妾得妻身,妻得妾身,妻子不在自己的地位中,所以无法施展淫威,这使得众人无法判断,连官府也认为是怪异荒诞,将丈夫鞭打一顿,轰出门去。这奇特的异位故事其实是打通了两个世界,但是妾只是具有了妻子的身体,却也不拥有妻子的威风,而妻子在妾身的约束下,终也丧失了自己的权力,如此说来,这种“易其位”的方式消弭了两者的矛盾,在互不相妨的世界里“竟分宅各居而终”。

妻妾互换身体,是道家的“借形法”,借形而为他者,是丧失了自己的根本,对于妻子来说是一种约束,甚至是惩罚,而对于妾来说,则是一种保全和拯救,但这种道家法术只不是术士张鸳湖的实验而已,而在同一篇章里,则更有命运的互换,甚至是人世和冥间的互换。李太学的妻子经常虐待妾,甚至要将妾的衣服扒光而用皮鞭抽打,日日如此,“殆无虚日”,这种暴行让人看不下去,有位老妇人劝她,鞭打的数目超过了十多倍,并不是一种惩罚,反而变成了自己欠下的债,甚至已经冒犯了鬼神的禁忌。老妇人其实作为一个行走于人世和冥间的“走无常者”,一方面是规劝妻子不要太过分,另一方面则将冥间的档案告诉她,妻与妾只是因为前世有冤仇,所以如果妒心太盛,必受报应。不听劝说的妻子在李太学被乱党杀死之后,果真受到了报应。妻妾被叛乱的副将韩公所得,韩公爱妾的聪明智慧,独占宠爱,将家政大权交由太学妾掌握。而太学妻则做了韩门奴婢。这是身份的互换,而现在,妾成了妻,成了地位更高者,也成了手执皮鞭的执行者,她让太学妻每天早晨起床后,先跪在梳妆台前,自己对镜脱去下身衣服,伏地受五鞭,然后供人使唤。于是怕死的太学妻每天受到惩罚,五鞭对于曾经的二百鞭,自然是极少,“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可是当一年后因为其他疾病死去的时候,“计其鞭数,适相当。”

为妻时犯下的罪过,在换做妾身时得到偿还,尽管是五鞭而年余,但也正好以“适相当”的方式完成了一种肉体意义的偿还,身份之不同,最后的命运却是逃避不掉,这或者正是一种轮回,一种报应。“易其位”的故事以一种戏剧化的结果完成了关于命运轮转的解读,而其实,通人世和冥间的“走无常”者,就是打通这两个世界的那扇门,一方面是规劝恶者,一方面则是知晓利害关系,但是在人世间,又有多少人会从“走无常”这扇门中察觉出命运的最后结局。

人世和冥间,或者人间和鬼狐,那扇门会不会打通,又会在何时打通,对于生活在世间的人来说,或者都是一个谜,不知身后事,所以总会犯和太学妻一样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也正是那些行恶者必受的惩罚。所以在没有“走无常”的劝告中,在没有妻妾互换身体的法术里,便有了因果报应。在《杀生之戒》中,吃猫的妇人最后病危时,却是“呦呦作猫声,越十馀日乃死”。而另一个宦家子,也是对于猫犬之类没有善心,“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孑跳号以为戏”,正是因为这种虐待,所以自己所生子女,都变成了“足踵反向前”的人,“且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礼也。儒者遵圣贤之教,固万万无断肉理。”天子、大夫和贤士都不无故屠杀牲畜,这是在一种礼,而如果不尊这种“肉理”,到最后也必是得到报应,“以一脔之故,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戕数十命或数百命。”不杀生是尊礼,而不欺瞒也是一种礼,《欺孤寡,尝恶果》中,那个故意将死去朋友的古器抬高价格而最终占为己有的人,也是因为欺负孤寡而受到了报应,这是循环相报,“盗有罪矣,从而盗之,可曰罪减于盗乎?”

纪昀:文以载道的“志怪化”实践

与恶相反,做善事当然也会有善报,《菜人》里,因为大旱而使一些家中的妇女幼孩被卖到市场上,“谓之菜人”,而有人因为恻然心动,出钱将幼女赎回,这当然是对于一种物化生命的拯救,所以和妇女生下的孩子,右臂有红丝,“自腋下绕肩胛,宛然断臂女也”,是赎来女子的化身一样,“后传三世乃绝。皆言周本无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这是一个“以一善延三世”的故事,因为做了善事,所以有了善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然则恩怨之间,物犹如此矣,可不深长思哉。”恶导致怨,所以那个买来一头牛的屠者说:“此牛可恶,必剥刃而甘心,虽万贯不易也。”最后竟然自投釜中,“腰以上与牛俱糜矣”,而另一只被赎买来的牛,则是知恩图报,“其驾耒服辕,力作较他牛为倍。”

这是人世间的恩怨善恶,实际上这扇通达两个世界的门只是打开了一个口子,而当人世的故事延伸到鬼神,延伸到冥界的时候,这扇门才在宿命的框架内彻底打开。无赖吕四在生前无恶不作,甚至将入庙的女子奸淫,不想那女子竟然是自己的丈夫,遭受耻辱的吕四投河自尽,后来托梦给妻子说:“我业重,当永堕泥犁。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后来果然见赤蛇在屋角。托梦、赤蛇,当然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征兆,冥冥之中有了鬼神的外力。《两牛报恩斗强盗》中,那头牛也是被善人“解衣质钱赎之,忍冻而归”,所以图恩必报的牛勇敢和盗贼搏斗,“惟盗在内室,牛在外厩,何以知有警?且牛非矫捷之物,外扉坚闭,何以能一跃逾墙?”种种奇怪的现象,无非是一种神力使然,“此必有使之者矣,非鬼神之为而谁为之?”而在《骑马贼》中,妇女为婆婆看病的衣服首饰被人盗走,不想那骑马贼却无缘无故被柳枝挂住坠落之地而服罪,所以有人感慨说:“每一念及,觉在在处处有鬼神。”

处处有鬼神,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因果报应变成了必然,变成了无法躲避的规律,而在这种规律面前,人和鬼狐之间便也产生了种种奇特而温馨的故事。在这个被打通的故事里,鬼狐的世界呈现出两种状态,一种是鬼狐是人的投影,他们身上具有人具有的某些特点,甚至产生了“人鬼情未了”的哀伤而动人的故事。青县有个农家少妇,性格轻佻,“随其夫操作,形影不离。”但是对他人,“则面如寒铁。或私挑之,必峻拒。”后来遭遇劫盗,身上中了七刀,还是谩骂盗贼,“卒不污而死”,而到了冥界,哀求判官:“我念君,不欲往,乞辞官禄为游魂,长得随君。冥官哀我,许之矣。”果然得到允许,而人世间的丈夫亦被感动,“誓不他偶。自是昼隐夜来,几二十载。”对此,老儒刘君琢的评价是:“此所谓质美而未学也。惟笃于夫妇,故矢死不贰。惟不知礼法,故情欲艺感,介于仪容;燕昵之私,形于动静。”也就是妇人虽然有情欲艺感,有燕昵之私,但是“笃于夫妇”,也是一种难得的情感。而在《李生记》里,李生刚和妻子结婚十多天便遭遇母亲变故,三年守孝而不同房,后来出门赶考却听说妻子病死在家中,考中之后为别人做秘书时,偶然见到一个很像亡妻的女子,又不得相认:“念夫妇至相爱,而结補十载,始终无一月共枕席。”想到此,也是感慨万千,“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辄惘然如失。”最后竟然下定决心,“从此不娶,闻后竟为僧。”在《张四喜》中,当张四喜知道自己是一个狐仙的时候,竟然用箭射其左股,而狐仙之妻却依然恪守妇道,“君太负心,殊使人恨!虽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合耳。我则父母所命,以礼结婚,有夫妇之义焉。三纲所系,不敢仇君;君既见弃,亦不敢强住聒君。”而在《狐妻以恩报恩》中,那个因饥寒而成为孀妇童养媳的女子,在婆婆死后以数十金办丧事,并告知孱弱的丈夫自己是躲避雷劫的护理:“此外惟早修善业,可以免。然善业不易修,修小善业亦不足度大劫。因化身为君妇,黾勉事姑。”狐女做善事虽然只是为了避免死去,并非是真心敬爱她的婆婆。但是这种方式也是“犹邀神福,信孝为德之至矣”,也就是说,孝顺依然是鬼狐最重要的品德。

但毕竟鬼狐是另一个世界,所以和人世相关的鬼狐,自然有了另外一种身份,鬼狐独立于人世间,鬼狐是人世故事的判断者、监督者和惩罚者,他们站在人的背后,也窥察着人的作为,实施着恩怨报应。鬼狐的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区别于人世的世界?鬼狐是“以阴侵阳,必为人害”的恐惧,是“媚尽天下”的灾祸,却也有“相交者交以心”的知己,有“赏花韵事,步月雅人”的境界,而鬼狐的存在,却总是和人有关,人被迷惑的是鬼狐,《狐仙斗术土》:“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最后现出原型的是“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啖啖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的怪物,人所争斗者为鬼魅,《乡塾有狐》:“吾闻胜妖当以德,以力相角,终无胜理。冤冤相报,吾虑祸不止此也。”而更多的则是一种现实存在,《见梦》中说,“魄与形离,是即鬼类,与神识起灭自生幻象者不同,故人或得而见之。独孤生之梦游,正此类耳。”也就是说,当人的魂魄跟形体相离,就是鬼了。这种分离而生鬼与人的意识生出幻象不同,所以人有时是能看见的,而这也正是鬼狐闯入人世间的根本缘由。

所以,通过鬼狐的世界可以针砭时弊,在《郑苏仙》里,冥府的两个人是邻村老媪和官员,老媪一生无利己损人之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而一个村妇能自制其私心,远远胜过那些读书讲学的人,而那个官员,“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所以两人对比,也揭示了普遍的社会现象,尤其是官场的腐朽和黑暗。而对于所谓的读书人,在鬼看来,尽管“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却都化作了黑烟,没有一丝光芒,当然也无任何用处。《鬼囚》通过鬼囚而说出了世间“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宫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鬼隐》中的那个县令,死后隐居在山洞里不肯出来,为什么,就是因为厌烦了人世间的勾心斗角:“虽凄风苦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阱,则如生忉利天矣。寂历空山,都忘甲子。与鬼相隔者,不知几年;与人相隔者,更不知几年。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迹,明朝当即移居。”而《献县一令》中,当县令死后,那些小吏差役等不再是县令在世时那副谄媚殷勤的样子:“此辈无良,是其本分。吾望其感德已大误,汝责其负德,不又误乎?”讽刺也是入木三分。

人死而为鬼,鬼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却比人世更好,这像是一种寄托,《逍遥古衣冠人》里,有人问:“人皆畏死而乐生,何独耽鬼趣?”古衣冠人说:“死生虽殊,性灵不改,境界亦不,山川风月,人见之,鬼亦见之;登临吟咏,人有之,鬼亦有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险阻之胜,人所不至,鬼得以魂游;萧寥清绝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赏。人且有时不如鬼。彼夫畏死而乐生者,嗜欲撄心,妻孥结恋,一旦舍之人冥漠,如高官解组,息迹林泉,势不能不戚戚。”鬼不是畏死的报应,而是具有做鬼的独特乐趣,而这些乐趣从来不属于人世,看起来像是逃避,实际上也是对于人世黑暗、腐朽的一种鞭策和讽刺,而这种寄托也正是纪昀在编撰《阅微草堂笔记》时的主旨:“万事当然之理,是即道矣。”而这些志怪之书“俶诡奇谲无所不载,洸洋恣肆无所不言,而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故诲淫导欲之书,以佳人才子相矜者,虽纸贵一时,终渐归湮没,而先生之书,则梨枣屡镌,久而不厌”,所以将“道”戏剧化,将“道”鬼神化,将“道”通俗化:“故道在天地,如汞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于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无乎不在焉。文,其道之一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