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制度

编号:B83·2141102·1124
作者:【法】列维-斯特劳斯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2年12月第1版
定价:15.00元亚马逊12.80元
ISBN:9787100094931
页数:138页

在社会的层面上,体系的形态是图腾制度的必要条件,而这样的图腾制度把社会组织为非体系化的爱斯基摩人排除在外,这是博厄斯的说法。而在《图腾制度》里,列维—斯特劳斯通过对图腾制度的考察来讨论人类的思维活动类型,他认为,通过图腾制度,动物物种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区分系统或曰符号系统,动物的区分系列成为社会区分系列的图示。列维—斯特劳斯用结构主义的观点来看待原始人的思维和人类学家们所研究的图腾制度。他通过对各个人类学家对图腾制度的理论和方法的批判和借鉴来阐述二元心智结构。


《图腾制度》:把自己看成是“食肉者”

当土著人点燃火把去狩猎时,鹰隼会突然出现,加入其中;它们也是猎手。乌鸦也会栖在距离营火不远的地方,等待机会去偷窃美味。
——《第四章 通往心智》

鹰隼和乌鸦,同样是鸟类,为什么会在不同的行为方式中参与到“食肉者”的行列?而对于人类自身来说,食肉者的意义在于“好吃”还是“对思考有好处”?突然出现的鹰隼和等待机会的乌鸦,谁对人类具有更大的意义?对于自然物种的选择是基于理性还是随意性的命名?或者说,鹰隼和乌鸦是不是作为图腾影响着土著人的生活?

所有问题的解读似乎都在这个充满童话色彩的故事里,流行于西澳洲的这个传说首先无疑具有民族志的特色。鹰隼是乌鸦的娘舅,而乌鸦又与鹰隼的女儿优先通婚,在这个非乱伦的结构中,鹰隼也就成为乌鸦未来的岳父,而正是这种关系,使得鹰隼具有一种长辈的特权,那就是从他的女婿兼外甥那里获得食物,而这些食物又称为一种下辈对上辈的礼物。当鹰隼要求乌鸦送给他一只沙袋鼠的时候,乌鸦虽然成功捕获到了沙袋鼠,却没有抵制住诱惑,他吃掉了沙袋鼠,却假装说自己空手而归。但是鼓起的肚子是无论如何也骗不过鹰隼的眼睛,乌鸦又撒谎说是吃了金合欢树的树胶,直到鹰隼发现乌鸦吐出来的食物里就有沙袋鼠,才开始了对他的惩罚,鹰隼把乌鸦头巾大火之中,把他的眼镜烧的通红,把他的羽毛烧黑,而在成为乌鸦之后,鹰隼也宣布,乌鸦再也不能当猎手了,他只能去偷猎物。

民族志的语境里,土著人其实也是作为狩猎者出现的,所以实际上鹰隼的存在对于人类来说,也还是一个偷猎者,他突然出现也变成了竞争对手,但是把这个关于人类的语境去除,单纯展现鹰隼和乌鸦的对立,则明显会走向一种结构式神话中,在南澳洲的土著人里,也有这样的传说,袋鼠和袋熊曾经是朋友,却在建造房子的过程中产生了冲突,从此是袋熊留下了扁平的额头,使袋鼠有了一只大尾巴。这样假象的故事除了哄小孩之外,的确在揭示了一种动物世界的存在方式,那就是动物物种的相似和差异,都被转换成友谊/冲突、团结/对抗的对立关系。但是如果把鹰隼和乌鸦的故事在延伸和拓展,在新南威尔士地区,旋木雀作为白天飞行的鸟,是和蝙蝠相对立的,而蝙蝠是一种女性的图腾,因为这种鸟可以教给女人爬树的本领。但是在这种冲突之前,他们必然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住在洞里,吃肉或者住在洞里,在相似性的背后,便形成了和人类状况有关的对立。

这是广泛基础上的一个特例,而这个对立统一原则便为图腾制度奠定了阐述的可能,“这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原则。所谓图腾制度只是依据由动物和植物名称所构成的特殊命名系统的一种特殊表达,它所具有的唯一独特的特征,就是通过其他方式所阐明的相关和对立。”很明显,这些动物之间由相似性而产生的对立,往往是建立在人类社会的范式之上的,鹰隼和乌鸦,一个是狩猎,一个是偷猎,也是在土著作为“食肉者”的前提之下,是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那么在民族志理解之外,仅仅在物种的可能性里,他们如何具有图腾制度的解析意义?也就是我们能不能不去问“为什么会是所有这些鸟”,而去问“为什么会特别是鹰隼和乌鸦等成对的动物”?

这个问题是拉德克利夫—布朗在1951年纪念赫胥黎而发表的演讲里提出来的,这篇名为“社会人类学的比较方法”的演讲吧鹰隼与乌鸦、鹰与渡鸦、郊狼与野猫等成对物来代表二元划分的胞族,在拉德克利夫—布朗提出第一理论之后的22年提出这个“第二理论”,或者在他本人看来并无什么新颖之处,却对于结构人类学来说却是一种清算的开始,列维-斯特劳斯如此评价:“这一步是决定性的。这种结构分析既不同于形式主义,也不同于功能主义。实际上,拉德克利夫—布朗所采用的就是结构分析的方法基础,一方面,它可以将制度与表现结合起来,另一方面,它也将同一神话的所有变种联系起来,并进行了解释。”也就是将自然物种的选择从“好吃”过渡和提升到“对思考有用处”开始了结构人类学以二元对立为创造模式的非理性、无意识之路。

列维-斯特劳斯:从心智开始的结构人类学

那么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他必须清算的就是关于图腾制度的形式主义、功能主义,关于结构分析的理性和意识决定论。关于图腾制度的研究,在19世纪末就出现了一种如歇斯底里的流行,这样的流行是因为学者们把某写人类现象当成是外在于他们自身道德世界的现象,也就是说,只有把这些现象构成一个诸如自然的整体,那么才可以使它从自身有关的道德世界里剥离出来,而保护和人类社会、秩序有关的东西。这样的剥离体现了一种伪科学的后果,就像在学者心灵世界之外,那些精神病患者和所谓的“原始人”是和他们本来的面貌不一样,而列维-斯特劳斯的质疑在于:“我们究竟是否可能随心所欲地把某些现象当作一种疾病或客观制度的征兆分离出来,归为一类,这些征候本身会若隐若现,拒绝让人们做出统一的解释。”在这个质疑里,列维-斯特劳斯明显引用了弗洛伊德的观点,在他看来,“精神健康和精神疾病的状态,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过渡,最多不过是某些一般活动的调整,每个人都能够从自身中发现这样的活动。”而这无疑是和无意识有关,所以学者们关心的那个剥离出来、和自身道德无关的“第二自然”,“不过是文明人在摆脱自身和自然本身的这种无望企图中,从所谓其自身发展的‘原始’或‘古老’阶段中编造出来的东西。”就像基督教世界里,把人和自然割裂开来,而实际上,“图腾制度首先就是外在于我们自身世界的投射,仿佛是一种招魂的咒语,仿佛是一种有别于人与自然相割裂的要求所产生的心态”。

无论是1914年,当时最著名的图腾制度理论家里弗斯提出的关于图腾制度是社会因素、心理因素和仪式因素三个因素的结合体,还是1916年,博厄斯把矛头对准涂尔干和弗雷泽,不承认文化现象可以归结为一种统一体,或者是麦克伦南发现的图腾制度等于物神崇拜加上外婚制和母系继嗣著名的公式,还是弗雷泽把图腾制度与父系血统的现象混同起来,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他们所构想的图腾制度,“最多只是一些不很特别的因素之间的偶然安排”。这种偶然性便凝结为图腾的幻象,“图腾制度的幻象首先就是属于同类现象的语义场发生扭曲所造成的结果。”如果按照真正客观的角度来确定图腾制度的语义场,至少要将所研究的对象定义为两个以上的语义场,而且这些术语可以相互置换,在这种置换下,才有可能去除偶然性,带来必然的联系,“带来其他现象之间点最初只能有唯一可能的组合的经验现象,以及我们事先就必须重构的整个体系。”而那种歇斯底里的流行在某种程度上却牺牲了其他方面的语义场,人为赋予了它们不具有的原初性和陌生性,同时,也因为强制分割,也造成了看上去的神秘性。

这种图腾的幻象,并不能起到祛除掉的作用,相反,“幻觉的消逝只是为了重现,而且比人们最初构想它的样子距离我们更近。”那么在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语义场里,图腾制度具有什么样的结构特点?从图腾的原始语义来说,是源于奥杰布韦人,是分布于北美五大湖北部地区的阿尔衮琴人的说法——ototeman,这个词意为他的亲族,是“他是我的一个亲戚”的意思,而“-ote-”这样的结构所表达的是自我与男性或女性亲属之间的关系,“这样,这个词就在主语的代际层次上定义了外婚群体。”而这个“亲戚”在某种程度上又成为具有守护神意义,也就是在人类和动物之间构成了一定的关系,在奥杰布韦人那里,鲶鱼、鹤、潜鸟、熊和貂,这五个大型的氏族和图腾又产生了其他的氏族,而这些图腾又“隐隐约约地与守护神产生了差别”,因为“守护神所包含的是个体与其独自的追求之间的直接联系”。所以在没有记载氏族成员是图腾动物的后代,也就使得那些图腾动物并不是膜拜的对象,奥杰布韦人甚至认为动物更愿意被氏族猎手的箭射中,只要在射箭之前,大叫一声“图腾”的名字就可以了。所以在弗思看来,“那些被强行归于图腾制度的标签下的信仰和习俗,在很大程度上都具有极其复杂和异质的特征。”而奥杰布韦人求助神话而建立的图腾制度,实际上是在社会学和宗教学基础上的表达,而且用神话把两者统一起来。

而这种神话式的图腾幻象在蒂科皮亚社会里,却变成了酋长与阿图亚之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在这些土著人有关自然的概念里,一切的物种都可以分为“可吃的东西”和“不可吃的东西”,这样的基本差别实际上包含着另一个语义场,那就是那些作为图腾的植物和可吃的动物本身并不是神。在他们的制度类型里,“一种是肯定性的制度,与植物食物有关,强调丰收多产;另一种是否定性的制度,与动物有关,强调它们不适于食用。”所以弗思得出结论:“人们既没有把动物当成是一种标志,也没有把它们当成祖先或亲属。”与动物有关的遵从和禁忌,是通过三重的观念得到解释的:“群体是某个祖先的后代,神是某种动物的化身,在神话时代中,祖先与神之间存在一种亲缘关系。”

也就是说,在图腾起源上来说,它们“不过是各种应用、筹划或拆解的方法而已;图腾制度是由隐喻关系构成的”,也就是说,这是人种逻辑学的领域而不是人种生物学的范围,它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简单的物种之间的关系,“图腾制度没有留出任何一张牌备用,根本无法说明动物或植物祖先与人类后代之间的过渡阶段。”而在列维-斯特劳斯重点研究的澳洲地区,却有着有关图腾制度的重大问题,这些问题呈现出的图腾制度包括“氏族图腾制度”、“梦的图腾制度”、“性的图腾制度”等,而每个氏族除了一个主图腾之外,还有众多的次级图腾和三级图腾,“所有存在、事物和自然现象都统统被纳入到一个名副其实的体系中。”这样的体系也是社会结构的反应,是外婚制度的一种体现。范热内普给予这样的外婚制一种社会联系的意义:“……外婚制的结果,也许是外婚制的目的,是把一些特定的社会联系在一起,倘若没有外婚制,我们所能接触到的就只有鲁昂的‘石匠’和马赛的‘理发师’了。”但是用外婚制度在确保常规性和周期性的循环,确保不同氏族与一般社会之间的凝聚力之外,也隐含着和动植物物种有关的划分,胞族、分区、次分区,以及2-4-8次序的逻辑图式带来的是非单数的图腾制度,而是复数的图腾制度,“每一种图腾制度都是一种不可还原的实体。”而埃尔金认为,“只要他能够让图腾制度原子化,就可以将其物化。”这种带着笛卡尔理想主义的划分办法,实际上也变成了一种幻象:“不仅图腾制度的统一性是一种幻象,图腾制度的观念本身就是一种幻象。”

而实际上,埃尔金的这种物化的幻象把图腾制度带向了功能主义,和马林诺夫斯基一样,所采取的视角具有生物学和心理学的色彩,用自然主义、功利主义和感性来解释图腾制度,为什么图腾制度会与动物和植物有关?在人和动物植物的亲和中,信仰的基础是什么?生殖仪式、食物禁忌、饮食的神圣形式是什么?为什么图腾制度并非到处都有……在这些问题之下,图腾制度已经变成了文化现象,而不是“自然条件的结果”,所以涂尔干建立了他的神圣观念的分析,也就是说,图腾是神圣的,在人与他的图腾之间存在着一种仪式关系,从个体的依恋感到仪式化的集体行为,再到表现群体的对象,涂尔干的转换路径明显使图腾制度带有仪式关系,而这种仪式性使图腾与国旗、国王和总统一样,具有符号意义,而在图腾诉诸动植物的解释上,涂尔干的解释是:“氏族的持久性和连续性只需要一种标志,它也许是,甚至首先必须是一种随意的记号,而且非常的简单,以至于无论什么样的社会,甚至是缺少任何精致的表达手段的社会,都能够拥有它的观念。”所以涂尔干实际上把图腾制度当成了一种仪式的功能,而拉德克利夫—布朗却把涂尔干的解释颠倒过来,他认为:“每一个能够对社会物质财富或精神财富产生重要影响的事物和事件,都将会成为仪式态度的对象,这是我们到处都能发现的事实。”先有仪式态度的对象,然后才成为图腾制度,这种“自然化”的观点就是他的第一理论,按照这一理论,作为图腾的动物首先就是“好吃”。

好吃当然是一种功能主义的表现,虽然马林诺夫斯基也坚持这样的功能主义,但是他还加上了敬奉或恐惧的动机,但是问题是:为什么有人会在澳洲发现诸如欢笑、各种各样的疾病、呕吐和尸体等千奇白怪的图腾呢?弗思的功利主义解释把番薯、芋艿、椰子和面包果看成是蒂科皮亚人无比珍爱的食物,那么为什么可吃的鱼类会被排除在图腾体系之外?所有种种,都有一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人与其需要之间建立的关系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而不是通过自然构想出来的。和这种文化媒介一样的,还有马林诺夫斯基所提出的以实践和感情为目的的巫术,“马林诺夫斯基论题的一个根本谬误,就是他把在最适当的情况中只能为一种结果或伴生结果的东西当成了原因。”实际上,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所有的功利主义、巫术观都把图腾制度的结果当成了原因,不是因为转向巫术而产生焦虑感,而是在求助巫术时就有了焦虑感。

如果回到鹰隼和乌鸦的这个神话中,看上去作为土著人“食肉者”的竞争对手,是具有一种功利主义的特点,但是在这两种相似性而产生的对立却是真正的图腾制度的意义,也就是说,人类只不过是一种符号体系的部分而已,不是建立在人类学基础之上的图腾制度在努尔人的双胞胎里得到了一种阐释,一方面,他们说双胞胎是“一个人”;另一方面,他们说双胞胎不是“人”,是“鸟”。因为在他们看来,双胞胎是神力的体现,是“神之子”,所以双胞胎被称为“天上的人”,而这样他们就与普通人形成了对立,因为普通人就是“地上的人”,而鸟本身就在天上,所以双胞胎就变成了鸟,在这样一种逻辑关系里,双胞胎是“鸟”,不是和其他的鸟对立起来,而是和人对立起来,也就是说,对立的关系是“天上的人”和“地上的人”,与鸟的关系,也像是“地上的鸟”与“天上的鸟”的关系,所以,“他们也像鸟一样,在最高的神灵与人之间占据着中介地位。”而这种关系是隐喻的,是有关心智的,就如普里查德所说:“有关图腾关系的解释,在这里就不能从图腾本身的性质中去寻找,只能从图腾与心灵的联系中去寻找。”

当然,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这种心智就是在二元对立中建立的非理性、无意识的心智,而这种二元对立正是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的结构人类学:“对立和相关的观念,以及成对对立的观念,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然而,正是结构语言学,继而是结构人类学,在人的科学的辞林中使这些观念获得了新生。”清算图腾制度的种种观念,目的就是要走向这新生的“结构人类学”,就是要将图腾幻象从它得不到信任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习俗会带来信仰,信仰会带来技能,但不同的层面并不单是此的反映。它们之间会以辩证的方式产生反作用,如果我们不首先通过它们各自对立与相关的关系、制度、表现和情境去评估每个层面,也就无法指望去理解每个层面。”而人类学的意义就在于,在行动中的人类思维与人类对象之间的结构具有同源关系。而这种同源性就是内在的图腾制度。

实际上,列维-斯特劳斯在卢梭和柏格森的理论中找到了这样一种内在的图腾制度,“动物缺少具体性和个性,本质而言,动物表现为一种属性,所以,动物本质上也表现为一个类。”在《道德和宗教的两个起源》一书中,列维-斯特劳斯发现了某些方面与拉德克利夫—布朗很相近的理论大纲,并在和涂尔干相反的立场上,使累的范畴和对立的观念转变成知性的直接材料,而这种材料具有“连续性的物质化形式”:“创造能量的洪流会冲过物质,从中获得它所能获得的东西。在许多时刻,它都会停顿下来;在我们的眼中,这些停顿会被转变成为众多有生命的物种,也就是有机体的形象,在有机体中,我们从根本上说带有分析和综合特点的感知,会将大量的元素区分开来,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可以发挥大量的功能;不过,组织过程只是停顿本身,这种单纯的作用非常类似于一只脚所产生的压力,可以同时使成千上万颗沙粒变成一个图形。”而在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也提出了文化和和心智同时诞生的观点,提出了用文化来化解“连续性与非连续性之间的对立”:“这种能力……存留于我们之中,无论是以物种的形式,还是以个体的形式;倘若没有这种能力,几个月后,动物还是原来的动物,几千年后,物种也将会像前一年那样一成不变”。

从动物性到人性、从自然到文化、从感性到知性,建立的这三重过渡实际上就是通过二元对立来运作的逻辑,而列维-斯特劳斯搬出有些远的哲学,来阐释自己的结构人类学,就在于图腾幻象使人们远离了这些对立学说,“图腾的幻象的形成,首先是由于那些忽视了人类学的哲学家,如柏格森,以及另外一些生活在图腾制度观念尚未形成的时代里的哲学家,他们本来应该在当代专业学者之前就能够洞察到他们并不熟悉的信仰和习俗的性质,或者是尚未确立的实在。”所以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列维-斯特劳斯也就开始了一种真正的体验:“因而,他们证明,所有的人类心灵都是实际经验的中心,在这里,人的心灵中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有多么遥远,也都能够得到检验。”所以图腾制度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心智的投射,而不是接受,是一种内在的需求,“如果说幻象包含有真理的成分,那么这种成分并非外在于我们,而是内在于我们。”

庆祝无意义

编号:C38·2141102·1123

作者:【捷克】米兰·昆德拉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7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32766628
页数:130页

“上天向我示意,我今后的生活会更美丽。生活比死亡更强,因为生活是以死亡作为营养。”除了出生和死亡这两种极端的表达之外,生活中还有什么会成为意义的中心?六月的那个早晨,当阿兰在巴黎街上看到穿着低腰裤、露脐装的女人,看着她们裸露的肚脐,阿兰的困惑便是:情色不再以女人的大腿或乳房而是以女人的肚脐作为诱惑的中心,这意味着什么呢?以卢森堡公园为圆心,阿兰、拉蒙、夏尔、凯列班四个好朋友的故事中,有巴黎街头的花季少女,有市民热捧的夏加尔画展,有斯大林二十四只鹧鸪的玩笑,有尿急的苏维埃傀儡主席,有自杀未遂却杀人的母亲……在这热闹非凡的人间喜剧中,世间的无意义狂欢是不是就是最终的意义?


《庆祝无意义》:怎样定义一个男人的情色

“爱情从前是个人的节日,是不可摹仿的节日,其光荣在于唯一性,不接受任何重复性。但是肚脐对重复性不但毫不反抗,而且还号召去重复!在这个千禧年里,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在这个标志,我们大家一个个都是性的士兵,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的不是所爱的女人,而是肚皮中央的同一个小圆孔,它代表了一切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
——《拉蒙跟阿兰讨论肚脐的时代》

跟爱情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是一个具有中心意义的肚脐,圆的标记,圆的象征,是代表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还是消灭着属于个人节日的爱情?而其实,那圆的标记和象征却从来只在表象里,像一个看见却被摘除的眼睛,脱离身体的属性,脱离可见的范围,在一个人的手心里玩转。封面的意义却是无意义,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肚脐?是男人的情欲,还是女人的爱情?是男人的高明,还是女人的无意义?

一张脸,一双眼,一个中心,却依旧是重复性,不反抗的重复性,像一个笑话或者谎言,写在某一本叫做《回忆录》的书里,发生在小便池的故事里,或者是叙述在一个二十四只鹧鸪的笑话里,可是谁识别了这个无意义的故事,谁又赋予了它关于权力、意志的属性,甚至变成了一个事关生和死、荣和辱的机会?阿兰似乎只是在与女友玛德兰的爱情里想到过唯一性,那是一瓶标注着出生年份数字的雅马邑,而且只在生日那天打开,与朋友请照顾自己的荣耀,写一首的荣耀,但是相爱的人却隔着遥远的距离,“因为亏了她他才明白,即使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果生日相差太远,他们的对话也只是两段独白的交叉,有一大部分不能为对方明白。”因为玛德兰离开了,阿兰独自一人想象着“对诗怀有一种谦卑的尊重”,而那瓶雅马邑也掉落在地上,成了无数的碎片。

碎片解构了完整性、纪念性和唯一性,碎片像是无数个像肚脐一样的中心,重复的中心,就是无意义,“但是你不可能根据肚脐去识别你爱的那个女人。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所有的女人都是相似的,所有的雅马邑的碎片都是相似的,甚至,所有生日也都是相似的,所以阿兰曾经看到的女人,在大腿、臀部和乳房之外,还有第四块性感的黄金地带,那就是肚脐。这是一个六月的某一天,在巴黎街上,阿兰看见女人从身边走过,“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乱了: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小圆点是六月的中心,是女友玛德兰离开的中心,看见,像托在手上脱离脸部的封面,是一个男人的玩转,玩转情欲,玩转标记,玩转思想。“如果一个男人在大腿上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作为男人的阿兰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大腿的长度是道路的隐喻形象,修长而又迷人(这说明为什么大腿要长),它引导走向情色的终点;确实,即使在交媾中途,大腿的长度也让女人具备令人不可接近的浪漫魔力。”这是大腿的中心,在大腿之外,还有臀部,臀部是粗暴、快活的中心,是“以最近的道路走向目的地”;还有乳房,是神圣化的中心,是“圣母马利亚给耶稣喂奶”的意象,那男性的器官匍匐在女性器官的告给任务前。但是在这三个中心之外的肚脐呢?它是最终的情色和诱惑中心,还是对于女性无意义的集体写照?

怎样定义一个男人的情色,在阿兰看来,就是定义一个时代的情色,个别性的幻觉被相似的肚脐所取代,而当二十个孩子笑着从他面前交叉而过的时候,阿兰听到了墙上母亲的回答,“我说话坦白。我一直觉得把一个不要求到世界上来的人送到世界上,是很可恶的。”母亲取代了玛德兰,肚脐取代了爱情,那神秘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阿兰十岁的时候,一个具体而清晰的时刻,“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儿子的肚脐看。后来,没有从椅子上站起,她向他俯过身去,用食指碰他的肚脐。接着她立刻站起身,拥抱他,离开了。此后他没有再见过她。”她真的拥抱了他?在一个只有回忆的时间里,拥抱成了一个中心,像肚脐一样的中心,她看着,然后指着,肚脐变成了阿兰身体的一部分,然后离开,去了美国,从此不再相见。

女友玛德兰,母亲,都是女人,都是阿兰作为一个男人的中心的投影,可是女人和女人并不一样,就像肚脐和肚脐在男人的世界里其实是两种存在。一种是和爱情有关,唯一的爱情,一种是和生日有关,唯一的生日,但是破碎的雅马邑解构了不重复的想象,那不肯定的拥抱把阿兰带向一个模糊的记忆里,所以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只是“因为肚脐引发他心中一个遥远的回忆”,这种回忆甚至是一种奇怪的固执,而真正的现实是十六岁时父亲的一句话:“既然你坚持,我对你说了吧:你的母亲从来不愿意你生下来。她从来不愿意你在这里走来走去,不愿意你横在感觉这么舒服的张座椅上。她不要你。你这下清楚了吗?”

不愿意生下来的中心,就是一个边缘化的中心,就是一个无意义的中心,离开其实是抛弃,留在阿兰印象中的只有最后的那个游泳池,那个肚脐,以及最后挂在墙上母亲的照片,“肚脐对于有这个肚脐的女人的事什么都不谈,它谈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事。——而是胎儿。”肚脐不是男人界定情欲的中心,而是女人界定生命的中心。男人不是主导,女人才掌握着主动权,这是颠覆,这是反叛,这是否定,连出生都变成了无意义,那么生日要打开的那瓶标注着生日符码的雅马邑还有什么特殊的唯一性?

所以阿兰在街上遇到那个女青年的时候,没有想到大腿、臀部、乳房,也没有想到肚脐,而是在相遇的时候撞在一起,像是存心的动作,留给阿兰的是隐隐作痛的肩膀,“事实上,两个人都既是撞人者也是被撞者。可是,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把自己看成撞人者,从而像是有罪的人。像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总是把自己看成被撞者,从而维护自己的权利,准备着指控别人,让他受罚。”撞人和被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一事件,只是在相互的确认中才会有意义,可是那女青年是一个人从汽车里出来,然后跨过栏杆,纵身跳到河里,本来是自杀,可是她却是个游泳好手,“全身机能都自动调节来抵制她的死亡意志。”死亡不容易,死亡也没有意义,但是在她赴死的时候,那个叫着“停下!停下!”的男人却把她看成了自杀者,他跳下河,她伸出手,他要把她救起来,可是她反而躲开,把他的手握住,抓紧,朝水底拖去,他叫她停下,是为了就她,而现在却想着就自己。可是“停下”已经没有了意义,她把他按在水底,直到他停止挣扎,然后自己朝着河岸游去,但是怎么啦?“她忘了自己的决心吗?如果试图救她于不死的人不再活着,她为什么不把自己溺死呢?为什么最后自由了她又不想去死了呢?”而且她还把一个男人推向了死亡。一个陌生的男人死在眼前,而在她的肚子里,却有另一个希望活下来的男人,自杀的念头不再重复,“青年是死了,胎儿是活的,她将竭尽全力务使发生的事不让谁发现。”

死亡和复活,就像撞人和被撞一样,只不过是一个事件的两面,那肚子里的胎儿形成了她的一个中心,就像从母亲肚脐里出生的阿兰,“你道歉还是指控他?”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出生的玩笑,死亡的玩笑。所以当阿兰的朋友达德洛以为自己已经患上了癌症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庆祝:“三星期后,他将同时庆祝他那么遥远的生日和那么逼近的死期;他将庆祝这个双节日。”只是医生的笑化解了癌症的担忧,他没有患上绝症,但是他还是撒谎说自己生了癌,自己逼近了死期,所以像拉弗朗克死去的情人一样,要在开心中爆发出生命之爱,那场设计的鸡尾酒会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没有癌症,却要用谎言来告诉别人这样的死亡意义,“他想象中的癌症教他高兴。他继续走自己的路,继续笑。他笑,为自己的好心情感到高兴。”不可解释的谎言,不可解释的笑,也是不可解释的愚蠢,也是不可解释的“高明”:“高明就是无用,是的,我懂。”这是夏尔对于把达德洛的笑定义为愚蠢的拉蒙的回答,而高明往往对应着无意义,就像生对应着死,男人对应着女人:“当一个高明的人试图勾引女人,这个女人就觉得在进行竞争。她觉得自己也必须高明。不能不作抵抗就投降。而无意义解放了她。让她摆脱提防之心。不要求动任何脑筋。让她无忧无虑,从而更容易俘获。”

达德洛并非是高明,而是骄傲,愚蠢的撒谎的背后是轻视别人和低估别人,像那喀索斯一样,要在众人面前美化他自己,而实际上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高明和无意义,愚蠢和骄傲,不是构成矛盾和对立关系,而是像撞人和被撞,青年和胎儿一样,是事件的不同的面而已,而这样的故事在《回忆录》里就变成了那像是笑话又像是谎言的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二十四只。但是运气不好!他身上只带了十二发子弹!他开枪,打死了十二只,然后转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发子弹。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鹧鸪,它们还停在同一棵树上。他终于把它们都打死了……”二十四只,被区分为先死的十二只和后死的十二只,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被子弹射中,没有逃跑,没有反抗,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所以这样一个纯属谎言的故事竟然在讲故事的时候没有人怀疑,最后在憋着尿的小便池里大声咒骂,一个荒谬的故事,因为没有勇气戳穿,所以变成了一种意志的实行,而那个拿着枪的男人就是权力的代表。他用拳头敲着桌子说着自己的伟大:“同志们,我是为人类作出了牺牲。”而这背后是一个神话的个人意志:“地球上有多少人,世界就有多少表象;这不可避免地产生混乱;怎么在这个混乱中建立秩序呢?答案是清楚的:把唯一的表象强加于大家。也只能由一个意志来强加,一个巨大的意志,一个超越于众意志的意志。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向你们保证在一个大意志的统制下,人们最终会对什么都相信!哦,同志们,对什么都相信!”

意志和表象,来源于叔本华,也来源于提出“物自体”的康德,Ding an sich,是表象背后的客观物,是真实存在的客观物,所以在表象现实的背后必须要有一个意志,一个巨大的意志,而这意志便是剩下不跑掉的十二只鹧鸪,是对“盥洗室造反”一个拳头的镇压,是混乱中建立的秩序,是永远不被改名的加里宁格勒,当然,一定是一个意义的中心——我们总算幸运而存活下来的那个世纪,发疯似的爱给城市改名。把察里津改为斯大林格勒,后来把斯大林格勒改为伏尔加格勒。把圣彼得堡改为彼得格勒,后来把彼得格勒改为列宁格勒,最后列宁格勒又改为圣彼得堡。把开姆尼茨改为卡尔,马克思城,后来卡尔·马克思城改成开姆尼茨。把柯尼斯堡改成加里宁格勒……但是注意:加里宁格勒留下来了,永远留下来了,不会再改了。加里宁的光荣将超越其他所有光荣。”在意志的世界里,到处充满阴谋、背叛,战争、监禁、暗杀和屠杀,却有一种小小的、具体的、个人的、易于理解的痛苦以城市命名的方式保存下来,因为加里宁在尿裤子的小便池里没有说出谎言,没有把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当成笑话,特殊的温情成全了一种巨大的意志,巨大的意志成全了意义的中心,意义的中心保存了变异的权力——而加里宁格勒,就是提出“物自体”的康德的故乡。

所以在一种荒谬的中心故事里,那些有关的爱情和生命,都被消解了。夏尔为什么想要写一出木偶剧,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有关的十七年后夏尔出生,在无意义的时间里木偶剧就是一个唯一的中心:“时间过得飞快。幸亏有了时间,我们首先是活着,也就是说:被人控诉、被人审判。然后我们走向死亡,我们跟那些认识我们的人还可以待上几年,但是很快产生另一个变化:死的人变成死了很久的死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他们消失在虚无中;只有几个人,极少数极少数几个人,还让他们的留在记忆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见证人、真实的回忆,他们也变成了木偶……”而作为一个职业演员的凯列班用听不懂的巴基斯坦语像一个爱上他的葡萄牙女仆表达爱意:“他们用两种不懂的行交流,使他们相互接近。”当然拉蒙对着朱丽的屁股想象着一种情欲:“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观察的男人,高明的男人,权力的男人,历史的男人,在诱惑的女人、无意义的女人、情欲的女人、记忆中的女人面前,是制造虚幻的意义,还是解构唯一解构目标?

没有患病却要说自己是得了癌症的达德洛,不想出生却留着肚脐记忆的阿兰,把消失在虚无中的死亡带进木偶剧里的夏尔,在玩笑结束时唱起哀歌的拉蒙,以及用巴基斯坦语表达听不懂爱意的凯列班,他们似乎在不同的女人面前定义自己的世界,而那天使终究不是想象中纯洁的象征,而是从天上被驱逐的形象,这是没有肚脐的天使,也是没有中心意义的天使,就像夏娃,“她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心血来潮,是造物主的心血来潮。从她的阴户、一个无肚脐女人的阴户生出了第一根脐带。”阿兰的母亲在墙上说,那人类有关原罪的伊甸园成为一种无意义的传说,而出生甚至变成一种杀人的游戏:“从那时起,我梦见一个杀人犯,他在下面掐住无肚脐女人的喉咙。不,我期盼的是人的完全消失,带着他们的未来与过去,带着他们的起始与结束,带着他们存在的全过程,带着他们所有的记忆,带着尼禄和拿破仑,带着佛祖和耶稣,我期盼的是根植于第一个蠢女人的无肚脐小腹内的那棵树彻底毁灭——那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她可怜兮兮的交媾肯定没给自己带来丝毫快活,却给我们造成多大的苦难……”

是的,生如此,死也是如此,“因为只有生命快结束时才会看到天使。”所以当一根小羽毛从天花板上飘下的时候,“犹如焦虑的痕迹,犹如与星辰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的回忆,犹如一张名片来说明自己降临和宣布末日到来。”小羽毛落在桌子上,那英雄一般的意志操纵者用拳头击破了桌子,“这就叫一场梦的终结!所有的梦都有一天要终结的。这既是预料不到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在政治的隐喻里,只有表象背后的意志,只有荒谬中的权力,而面对的他们都是平庸者,都是那二十四只鹧鸪。但是无意义会消解这一切,当木偶剧里没有天使,只有一个打猎的人和一个撒尿的人,他们朝着雕像开枪,躲在基座后面,这才是“那出戏的最后一幕”。而当男人找到了女人,当他们找到了各自的中心,当出生的肚脐相互原谅,当走失的爱情失而复得,最后剩下的无意义变成了一种拯救,“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它是好心情的钥匙……”

物种起源

编号:B84·2141102·1122
作者:【英】达尔文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09年07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7.40元
ISBN:9787100012065
页数:575页

“我完全相信,物种不是不变的,那些所谓同属的物种都是另一个普通已经灭绝的物种的直系后裔,正如任何一个物种的世所公认的变种乃是那个物种的后裔一样,而且,我还相信自然选择是变异的最重要的、虽然不是唯一的途径。”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全面提出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学说。达尔文以翔实的资料和严密的逻辑推理论证了“遗传”、“变异”、“物竟天择适者生存”等观点。整本书就是一个长的论据,它被用来论证整个进化论理论。决定这本书的风格的不仅是全书的大纲和思想的逻辑发展,而且还有更详尽的叙述方法。自然选择的进化学说对各种唯心的神造论、目的论和物种不变论提出根本性的挑战。

 


《物种起源》:“最适者生存”的变异

 

当我把一切生物不看作是特别的创造物,而看作是远在寒武系第一层沉积下来以前就生活着的某些少数生物的直系后代,依我看,它们是变得尊贵了。
——《第十五章 复述和结论》

 

“少数生物的直系后代”指向“物种”的类概念,“寒武系第一层”指向“起源”的时间概念,当一切的生物在“物种起源”的类概念和时间概念中结合成一个“尊贵”的结论时,其实已经将达尔文推向了某种“造物主”的地位,物种从低等到高等而建立的时间轴线,却在统一地层中找到了源头,甚至在现实意义上,也变幻出某种时间演变的传奇。在周围是树木交错的河岸,是覆盖其上的无数植物,是在灌木丛中鸣叫的群鸟,是飞来飞去的昆虫,是湿土里爬行的蚯蚓——“这些构造精巧的类型,彼此这样相异,并以这样复杂的方式相互依存,而它们都是由于在我们周围发生作用的法则产生出来的,这岂非有趣之事。”

周围是另一个“寒武系第一层”,是一切生物另一个共存的时间段落,它是多元的,丰富的,趣味的,却也是同源的,这样的同源在达尔文那里被命名为“自然选择”,而自然选择一定是相对于那个有着造物者的自然宗教而言的,“自然宗教的覆灭,因而推理地也是启示宗教的覆灭”,继而动摇任何人的宗教感情。所以,而当达尔文以如此尊贵的生物学构建出一个进化论思想的时候,并非仅仅是一种假象,而是一种现实意义的革命,而革命的动力当然是变异的法则:“在变异的原因和法则、相关法则、使用和不使用的效果、外界件的直接作用等等方面,将会开辟一片广大的、几乎未经前人踏过的研究领域。家养生物的研究在价值上将大大提高。”一切物种是少数物种在法则支配下产生的物种,少数物种因为法则而变成尊贵的生存着的物种,所以不管是一切生物的最终结果,还是少数生物的变异起源,都指向了那个存在着的法则:伴随着生殖的生长,甚至是生殖以内的遗传,都是“由于生活条件的间接作用和直接作用以及由于使用和不使用所引起的变异”,也就是说,变异是一种生殖中的生存斗争,生存斗争是一种自然选择,而自然选择是为了引起“性状分歧”,是为了较少改进类型的“灭绝”。

法则区别了生存和灭绝,法则建立了选择和斗争,法则导致了遗传和变异,这种法则当然是对于当时流行的物种理论的解构:大多数博物学家相信物种是不变的产物,而且是分别创造出来的;只有一些少数博物学者认为物种经历着变异,而且认为现存生物类型是既往生存类型“所真正传下来的后裔”。拉马克似乎是将物种的变异从神灵干预的结果中解救出来的第一人,但是对于人类在内物种的传衍原理似乎还在一种试探阶段,那个法则似乎是模糊的,甚至还是某种假象,所以达尔文在“绪论”中同样以一种想象得到的方式注解了这一变异的必然性:“一位博物学者如果对生物的相互亲缘关系、胚胎关系、地理分布、地质演替以及其他这类事实加以思考,那么他大概会得出如下结论:物种不是被独立创造出来的,而和变种一样,是从其他物种传下来的。”而在这几乎是想象的结论中,达尔文加入了另一句带有革命意义的观点:“我还相信自然选择是变异的最重要的、虽然不是唯一的途径。”

重要而不是唯一的途径,达尔文考察了两种状况下的变异:家养状况和自然状况。家养状况下,自然和人有关,人建立的一种系统对于物种来说,最外在的表现即是生活条件的改变,这是一种对于自然条件的改造,而生活条件发生的作用在两方面体现,一是直接作用于整个体制或某些部分,二是间接作用于生殖系统。但是不管是体制还是生殖系统,都是为了适应人的使用或爱好,也就是以人的利益为出发点的,是人类积累的一种变异力量:“自然给予了连续的变异,人类在对他们自己有用的一定方向上积累了这些变异。在这种意义上,才可以说人类为自己制造了有用的品种。”但是外界条件和生物本性相比,其实是微不足道的,物种物本性其实指向一种遗传意义,“能遗传的构造上的差异,不论是轻微的,或是在生理上有相当重要性的,其数量和多样性实在是无限的。”

遗传意义上的变异其实表现在自然状况下的变异,遗传产生出一种个体差异,个体差异似乎是微小的,但却是变种的重要开始,“因为这等差异是走向轻度变种的最初步骤”,而轻度成为显著变种,成为永久变种,再从变种走向亚种,最后走向新的物种。在这个变异的链条里,遗传而开始的个体差异是变异的开始,而变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变异的物种的另一个名字:“我认为物种这个名词是为了便利而任意加于一群互相密切类似的个体的,它和变种这个名词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变种是指区别较少而彷徨较多的类型。”实际上,这根链条已经建立了变异的“自然选择”基础,当有用的微小的变异被保存下来而成为生物的物性,就是自然选择的结果。那么为什么会有自然选择,自然选择如何产生变异?达尔文之前的老得康多尔和莱尔已经做出了某种解答:“一切生物都暴露在剧烈的竞争之中。”

达尔文:我自己也是变异的物种

不断提高的生殖率导致个体增加,为了不致毁灭,它必然要吃到属于自己的食物数量,而如果无限增加个体,就会使得某一物种的生物充满这个地球,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现实,所以物种和物种之间便会有争斗,便会有战争,一方面是系统颇远的生物之间有着依存关系,比如寄生物和寄主,但是,另一方面系统较远的生物之间的生存斗争却异常激烈,比如飞蝗类和食草兽之间,而且在同种生物的个体之间,也存在着斗争,而且这种斗争更为剧烈,因为“它们居住在同一区域内,需要同样的食物,并且还遭遇同样的危险”。战争是持续的,反复的,甚至是成败无常的,但是从长远意义来看,各种势力之间却是平衡的,而这种平衡看起来使自然界保持一致的面貌,但其实,却在无间断的斗争中,使得“强壮的、健康的和幸运的则可生存并繁殖下去”。

所以自然选择的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最适者生存”,达尔文说:“自然选择的作用,只是把每一个有利于生物的微小的遗传变异保存下来和累积起来;自然选择也将把连续创造新生物的信念,或生物的构造能发生任何巨大的或突然的变异的信念排除掉的。”这是缓慢的、微小的累积过程,它是有用性的选择结果,它改善外界条件,也改变自身的物本性,而这种改进,“必然会招致全世界大多数生物的体制逐渐进步。”也就是说,自然选择下产生的变异是为了生物体制的进步,那些不适合的物种将会逐步灭绝,而适者则能生存下来。

那么变异的法则是什么,也就是说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变异,继而进行自然选择,完成“最适者生存”的进步?达尔文给出的法则有两个,一是基于物的本性意义上的变异,另外一个则是外界条件的改变。而不管是物性上的改变还是外界条件的改变,其变异的共同点就是是否有用,在家养状态下,取决于人类的利益,在自然条件下,是一种物种的自然选择,但是都朝着一定方向累积起来,而这个方向就是能否增加使用和不使用的效果。栖息在马得拉有550种甲虫,其中有200种甲虫的翅膀是不能飞翔的,看起来,这些不会飞翔的甲虫生存的有用性就差,但是实际上可以飞翔的甲虫却常常被风吹到海中溺死——因为不会飞翔,那些甲虫隐蔽得很好,直到风和日丽的时候方才出来,而那些最喜欢飞翔的甲虫个体最常被风吹到海里去,因而遭到毁灭。马得拉甲虫之所以没有翅膀,在达尔文看来就是“与不使用结合在一起的自然选择的作用”,因为世代的变异中,这些甲虫个体或者由于翅膀发育得稍不完全,或者由于习性怠惰,飞翔最少,所以他们不会被风吹到海里去,因而获得最好的生存机会。

会不会飞翔不是能否增加使用和不使用效果的标准,而完全是对于外界条件的适应,“最适者生存”,原因其实是结果,“整个体制在它的生长和发育中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致当任何一部分发生些微的变异,而被自然选择累积时,其他部分也要发生变异。”它是无所不在的,甚至是一个环形的链条,累积而变异,变异而累积,在这样一种循环中,物种在变种的形式中走向体制的进步。这似乎是一个确定的论点,但是在这个自然选择的学说中,达尔文也自己提出了“学说的难点”,难点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在物种的变异过程中,过渡类型去了哪里?为什么自然界不呈现混乱状态?二是自然选择会不会产生奇妙而完善的器官?三是本能是从自然选择中获得的吗?四是如何解说物种杂交时的不育性及其后代的不育性?

关于过渡类型,达尔文按照自然选择的结果来说,过渡变种是不存在的或者仅仅变成稀有物种,因为,“绝灭和自然选择是并肩进行的。它的亲种和一切过渡的变种,一般在这个新类型的形成和完善的过程中就已经被消灭了。”实际上,过渡往往是一个动态变化,物种的变异本身就是在无数的、连续的、轻微的变异中形成的,就像极端完善和复杂的器官构成一样,也是一种微细的、连续的变异,“她从来不能能采取巨大而突然的飞跃,而一定是以短的、确实的、虽然是缓慢的步骤前进。”所以达尔文借用“自然界里没有飞跃”这个古代格言的意义来说明这个过程,“如果我们把过去的一切生物都包括在内,无论已知或未知的生物,这句格言按照这个学说一定是严格正确的了。”而对于本能,达尔文指出它区别于习性,但是和习性一样,在自然选择面前,也是可以改变的,比如迁徙的本能,不仅能发生变异,而且还能完全消失,而杜鹃在别的鸟巢里下蛋的本能,就是由于选择作用而被改变,本能是一种遗传变异,所以这个自然选择的法则就更加指向本质——“繁生、变异、让最强者生存、最弱者死亡”。而对于不育性,达尔文区别了第一次杂交不育性和杂种不育性,以及不育性的原因,不管是变化了的生活条件,还是自然选择累积作用引起,“不育性是亲种生殖系统中所发生的一些差异的一种偶然结果。”甚至,物种间的杂交也不是普遍的,它只是变化了的生活条件的效果和杂交的效果之间的平行现象。

而实际上,达尔文对于物种的过渡类型的兴趣则是打开物种起源的一把钥匙,在地质层中存在着不同物种的化石,比如始祖鸟,由于它们具有蜥蜴状的长尾,尾上每节生有一对羽毛,并且翅膀上生有两个发达的爪,所以被认为是一种极其重要的过渡类型,而在地质记录不完全的现实面前,达尔文提出了“生物在地质上的演替”的观点:“在我看来,全世界同样生物类型的平行演替,就其广义来说,它们的同时演替,与新物种的形成是由于优势物种的广为分布和变异这一原理很相符合;这样产生的新物种本身就是优势的。”这是一种时间纵向的研究,从生物的演变来说,“历史中各个连续时代内的世界生物,在生活竞争中打倒了它们的祖先,并在等级上相应地提高了,它们的构造一般也变得更加专业化;这可以说明很多古生物学者的普通信念——体制就整体来说是进步了。”而在空间的横向比较来看,不同的气候变化区域,不同的外界条件下,甚至在“同一大陆上或同一海洋里的生物都具有亲缘关系”,达尔文从这“三件大事”中推出的一个观点是:“各个物种仅在一处地方产生以后,在过去和现在的条件下依靠它的迁徙和生存所许可的力量,再从那地方迁徙出去,这是最可能的一种观点。”

不管是时间意义的地质层,还是在空间意义的地理分布上,都有着一个发散出去的原点,也就是说在这个起源的基点出发,产生了不同的物种,不同的物种又在变异中产生了变种,这是群序列之下的排列,达尔文在对于物种的形态学、胚胎学、残迹器官等的考察中,得出结论:“一切现存生物和绝灭生物被复杂的、放射状的、曲折的亲缘线联结起来而成为少数大纲的这种关系的性质。”也就是说,在自然系统的低端是一个共同的祖先,然后通过变异和自然选择“引起绝灭以及性状的分歧”,从而具有了不同的变种、物种、属、科、目和纲,产生了不同的差异诸级。实际上,这序列里完全抛弃了人的因素,看起来家养状况是人的意志力和有用性的选择,但其实,人的作用只是推动了自然选择的变异,在更多意义上是一种自发变异。

自发变异其实弱化了人类的理性,还原了物种的自然选择作用,而其实在更本体的意义上,人虽然看上去是超越其他物种的高级物种,但是人类同样在自己的自然选择中,或者说,人也和那些交错在河岸的树木,那些飞来飞去的昆虫,甚至那些在湿土里爬行的蚯蚓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物种,和其他物种一样具有共同的祖先。所以达尔文的真正革命在于将人的进化也纳入到整个自然选择的体系中,人不是主宰,当然也无法创造出造物主,在这个意义上,“寒武系第一层沉积下来”的少数生物便成为我们的上帝,而那个人造的上帝则被真正推翻了。

所以,当达尔文在被父亲送到剑桥大学学习神学并希望他成为“尊贵的牧师”仅仅两年之后,他就以“博物学家”身份自费搭船开始考察活动,随着军舰穿越大西洋、太平洋,经过澳大利亚,越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而最终回到英国的时候,达尔文其实也完成了自身意义的“变异”,这种变异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最适者生存”方式,它指向生命的本质,指向每一个物种存在法则:

这样,从自然界的战争里,从饥饿和死亡里,我们便能体会到最可赞美的目的,即高级动物的产生,直接随之而至。认为生命及其若干能力原来是由“造物主”注入到少数类型或一个类型中去的,而且认为在这个行星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则继续运行的时候,最美丽的和最奇异的类型从如此简单的始端,过去,曾经而且现今还在进化着;这种观点是极其壮丽的。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编号:C38·2141102·1121
作者:【英】D·H·劳伦斯 著
出版:上海三联书店
版本:2014年10月第1版
定价:29.80元亚马逊18.40元
ISBN:9787542649225
页数:339页

“空虚!接受生命的巨大空虚似乎就是活着的唯一目的。无数忙碌和举足轻重的微小东西组成那个巨大的空虚!”那个空虚也是残酷现实的映照,等级森严的社会,永久瘫痪的身体,在病态的制度和婚姻中,康妮邂逅看林人,或许就是对于巨大空虚的反抗,只是当年轻女子与两个男人在情志和性欲的纠缠中,对于真实人性的探寻也会陷入另一种空虚。安德烈·马尔罗说:“劳伦斯无意于享乐或表现自我的伟大,他所关心的只是生存。他认为色情意味着尽己所能做一个男人。而女人是依凭性欲来唤醒自我。”用炽热的色欲意识对付人的孤寂,是不是也是一种捍卫自身的自由?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给我以肉体的复活

 

一种温柔、颤抖的痉挛中,她的整个原生质中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动了,她知道自己被触动了,高潮来临,她消失了。她消失了,她不存在了,她出生了:一个女人。
——《第十二章》

在温柔、颤抖的痉挛之前,却是沉默中的退缩,是想爱的可怕,是孤独的留守,那树林,那村庄,那小屋,以及那男人,都像在打开一扇通向自由的门,可是要真正允许被进入那扇门,除了内心的激情,除了肉体的欲望,还必须有突破的勇气,都必须撇除那个叫做“她”的属性,一个女人的一生,活在机械、单调、毫无欲望的生活里,即使是美丽、善良,即使有肉体的抚慰,也一样难以抵达自由之国。可是,一个男人的进入是把她从从属的地方带出来,他们像是经过了重生,“她消失了,她不存在了,她出生了:一个女人。”

像是孩子从熟悉厌烦的世界出来,进入到陌生却完全是自主的生活中,生命的质感被触动,这是自我的重新命名:像一个女人重新拥有了快乐和自由,重新获得了满足和安详。对于康妮来说,她似乎已经扔掉了戴在头上的“查泰来夫人”的身份,扔掉了守着残疾丈夫克利福德的妻子角色,扔掉了只为家族延续孩子的生育机器的工具属性,仿佛战争已经远去,仿佛情欲已经解冻,仿佛身体已经证明,仿佛生命已经崇高,“而现在,她触摸着他,这是神的儿子和人类的女儿在一起。”

形而上的意义,曾经在康妮的眼前如此醒目的出现。“姐妹俩从小就丝毫不被艺术和理想的政治吓倒。那已经成为了她们的自然氛围。她们既是世界性的,也是乡土化的。她们的这种世界性的乡土艺术,正符合单纯的社会理想。”这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单纯,或者艺术,通向生命的最初意义,那时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那时和小伙儿在林中的漫步,那时发出流浪者之歌的吉他,“自由!这个词儿真是伟大。”甚至包括最原初的爱情,肉体上的体验。十八岁初涉爱情,留在康妮和姐姐希尔达记忆里的永远是美好的回忆。除了青春的自由,还有一种叫做婚姻的东西,那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克利福德·查泰来给了她一种暂时的满足,或者生活就应该如此行进,生下自己的孩子,成为查泰来家族的继承人,然后两人在并不什么浪漫和自由的世界里终老。

可是那场战争却来了,灾难也来了。一九一八年弗兰德斯前线的炮火,终于打残了克里福德的身体,粉身碎骨般地被运回了英国,又被拉回到了拥有家族资产的拉格比,陪伴二十九岁克里福德的还有已经成为妻子的二十三岁的康妮。没有死亡,却是距离死亡如此之近,生命犹在,却已经是支离破碎。这是个人生命中的大灾难,“我们本来就处于一个悲剧时代,因此我们无须悲痛欲绝。”无需悲痛欲绝的现实就是苟安的现实,就是“无论多少重天塌下来,我们也得生活”的现实——“大灾难既已发生,我们周围是一片废墟,我们着手建起小小的新住处,怀着小小的新希望。”重建希望,仿佛是战后所有人努力的方向,可是对于康妮来说,“也得生活”的无奈却不仅仅是重建小小的住处,而是一种“英国中部煤铁矿区毫无生气的彻底丑陋”。

丑陋或者正渗透在查泰来家族的血液里。在战争之前,克里福德就学习了煤矿技术,这是对家族事业的继承,所以在克里福德身上,流淌的是上流社会的贵族血液,“在那个狭小的“上流社会”——土地贵族社会中,他觉得安逸,然而他对由中下层阶级和外国人组成的整个其他的大干世界感到羞怯和惴惴不安。”这便是和康妮曾经想要的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不一样,所以即使回到了拉格比,那种丑陋也丝毫没有因为战争而破碎,相反却更加彻底,在那些阴森的房子里生活,康妮听见的是筛子机的沙沙声,是卷扬机的喷气声,是调车机车的叮叮响声,是煤矿机车粗哑的汽笛声,这些嘈杂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她闻到的是硫黄、铁、煤,或者是酸的难闻气温,而那些黑儿波花叶上,却也难以置信地始终覆盖着一层煤灰,“好像世界末日天上降下的黑色食品”。这是一个被笼罩和异化的世界,即使克里福德是伤残的,但是伤残的贵族和这里的矿工又存在着天生的差别,所以在众人面前,她和克里福德一样,从来不受欢迎。

孤绝而病态,这就是康妮作为查泰莱夫人在拉格比的生活写照,而克里福德一方面只有跟康妮在一起,才能完全确信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依赖,和肉体无关,只和完整的家庭和家族有关,在一个没有生育能力、没有性爱的家庭里,他只有对生命的疯狂迷恋,只有对妻子的无限依赖,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象征,在克里福德内心世界里,他失去了太多,所以他想得到更多,所以在小说的世界里,他有着一种病态的敏感,“仿佛他的整个人生都在他的小说里。”这是一种虚构的生活方式,只有小说才能弥补现实的无奈,才能让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是对于康妮来说,象征意义似乎更为明显,她是被命名为查泰来夫人的一个从属,一个符号,一个无法更改的合法妻子。

D·H·劳伦斯:情欲是一种解救

所以在丑陋的现实面前,康妮是需要逃避的,她会冲过园林,抛开克里福德,摆脱那座房子,卧在杨草丛中,所有人对她来说都是自由的牢笼,都是围观的束缚,而只有在树林里,她才能找到自己的藏身处和避难所。而在这逃避的背后,却还有着某种寻找,那和肉体有关,和欲念有关,也和爱情有关。实际上,康妮的身上一直有着对于自由的追求,即使在她成为查泰来夫人之后,这种不羁的追求依然蓬勃着。所以对于那个年轻的爱尔兰人迈克利斯,她身上的欲望却被激发起来。那一眼的凝视,就如催眠般的力量发散出吸引力,“直达她的子宫深处。”从眼神到子宫,力与力的交融让她无法抗拒,就是这简单的散发男人气息的举动,就俘获了她:“她的胸中涌动着对他的无限渴求,作为回应;她要给他一切的一切。”

这是最原始的冲动,这是把自己内心的压抑释放出来,而其实,迈克利斯还是让康妮成为一个“她”,这是有关欲望的满足,“他像个孩子,肉身尚未长成,十分娇嫩,不由得无望地挣扎着。”孩子的孤独,孩子的离群索居,以及孩子的自私,“他唤起了这个女人的一种狂热的怜爱和渴望,唤起了她的一种狂野的、渴求的肉欲。他没有满足她的肉欲,他总是来得太快,结束得快。然后他瘫软在她的胸前,在她眩晕地、失望地、不知所措地躺在那儿的同时,他又有点恢复了他的厚颜无耻。”他甚至在自己得到满足时再也不会关心女人的感受,“不能娶英国女人,甚至也不能娶爱尔兰女人”是他婚姻观,而在性爱上,“硬挺着等一个女人去达到她的高潮是一个男人很想要做的事情,那才叫活见鬼呢……”在这样的自私面前,康妮像是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她内心里有某种东西被杀死了。”这种东西是作为女人和男人在身体、欲望和地位上的平等性。

男人和女人,到底需不需要这样的共同感受高潮的平等?或者男人和女人如何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保持相互的满足?在那一场许多男人参与的讨论中,有梅所认为的睡觉主义:“你如果和一个女人有了相当的情感或感应,你就应该和她睡觉。”也有汤米·杜克斯的精神至上主义:“不,精神生活出了毛病,根本性的毛病。它植根于仇恨与嫉妒、嫉妒与仇恨之中。从树上的果实你就能了解这棵树。”还有查理的仇恨主义:“一个无机的单位,由许多不同的然而同样重要的部分构成,这只能是一部机械。每个人都是机械的一部分,而机械的驱动力则是仇恨。”性的话题或者保守,或者开放,或者神圣,或者卑贱,但是对于克里福德来说,就永远是一个象征:“在相爱的男女之间,性爱是一件重要的事,不幸的是没有女人跟我开始过这种特别的谈话,所以我只好自己上床;而且也没有什么不好……”

而这种一个人上床或者只是小我,对于伤残而没有性欲的克里福德来说,真正的大我是家族,是书写过辉煌历史的查泰来家族,面对战争带走的一切,克里福德想要的是保持家族的荣誉,所以他对康妮提出最重要的一个要求就是有个孩子,姓查泰来的孩子,“所以有个儿子就好办。一个人只能是链条中的一环。”他希望查泰来夫人能生下一个孩子,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但是只要这孩子没有对克里福德构成危险,只要不影响家族的传接,就是最重要的人生意义。但是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另一个符号,他甚至只是中性的“it”,是物,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并不很在乎是不是亲生的。如果我们把它养大,它就是我们的了,而后就传宗接代。”这便是克里福德的家族观,而这样的家族观也影响着他的婚姻观,在没有性欲和生育能力的生活里,克里福德只要共同生活的伴侣,只有整合协调,“假如性的匮乏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就出去风流一把。假如没有儿子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只要可能,就要个孩子。”

而对于康妮来说,曾经的爱情,曾经的婚姻,在一种几乎窒息的生活里,需要的是一次远足,“也许人人的心灵是需要一些远足的,决不可将其拒之门外。”这看起来像是到树林里去的逃避,看起来像是寻找情感的寄托,但是对于康妮来说,“远足的关键问题在于你重返家园”。而回来的康妮只有面对无欲的生活,只有面对伤残的丈夫,只有面对机器发出的丑陋声音,这是一种妥协,“至于性,这伟大字眼中的最后一个,不过是用来描述一种兴奋的非正式用语,这种兴奋让你片刻销魂,而后却让你变得空前破烂不堪。”而在康妮无法回避的克里福德、小说、拉格比、查泰莱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钱和名誉中,她希望维护好这一切。

在曾经渴望自由的康妮身上,妥协必然是一种虚设,当那间屋子里的男人背对着她的时候,一下子击中了她心中埋葬最深的那个地方,一旦反弹出来却是势不可挡的力量,“在某种奇怪的程度上,这是一种幻想体验:对她是正中下怀。一个肉体,她的子宫里接受了这样的信号。”肉体击中了肉体,情欲释放了情欲,当康妮在幻想体验之后回到卧室,就脱光了衣服,在巨大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裸体,“她的身体日渐失去意义,变得迟钝而黯淡,实质上完全不足挂。这让她觉得无限的压抑和失望。还有什么希望啊?她老了,已经二十七岁了,肉体都失去了光泽和活力。”仿佛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肉体,也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日渐消失的激情和欲望,当她喊出“不公平!太不公平!”的时候,是一种深入肉体的不公平感,是一种灵魂感到的灼痛感。而实际上,是作为女人本体的沦落。

斯特兰治威斯的妻子奥里芙说到未来的婴儿将在试管中培育出来,那么女人们将会“无用武之地”,而班纳利夫人却说,“当意识到你身体的那一刻,你就完了。所以,如果说文明起到了什么就是它帮我们忘记身体。”女人在多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工具,甚至会无用武之地,对于康妮来说,这裸体的不公平感却让她开始反击,开始作为一个女人的真正自由和存在感。“康妮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她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她的呼吸都不一样了。……毕竟,她生命中的新阶段已经开始了。”这个新阶段是自我的苏醒,是女人的复活,“你们必须重生!我信肉体的复活!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当番红花绽放之时,我亦显现而见天日!”像是救赎,完全以肉体复活的方式重生。

“我们不能再配一把钥匙吗?”这是她对那个裸体之后男人的问题,充满着女性的主动进攻,就像她当初问迈克利斯“你还是独身吗?”,问汤米·杜克斯“那你喜欢我吗?”一样,充满着一个女人对于命运自主权的把握,而现在他面对的男人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学者,而是新来的猎场守护人麦勒斯,是煤矿工人的儿子。从一开始,他和她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是主人,他是仆人,她是高贵的夫人,他是卑贱的佣人,而且在麦勒斯的生活里,还有着不幸的婚姻,实际上他也是被一种东西覆盖了,把自己关在封闭的世界里承受一个人的孤独:“他觉得要是他不能独自一人,要是人不让他孤独,他宁愿去死。他完全从外面的世界中退缩了,他的最后藏身处就是这个树林,他得藏在那儿!”

但是他却被她打开了世界,她主动地按照自己得方式控制着一切,而当他的那双手放在膝上,放在肩上,继而摸到了腰间,继而提出了躺下的要求,“他温柔地说着,她奇异地顺从了他,在毯子上躺了下来。”她复活了他的身体,他也激发了她的欲望,“那是爱情!”是新的生活,无法逃避的生活,必须面对的生活,也是重新开始的生活。与其说是一种相互的吸引,不如说是拯救,不管是康妮还是麦勒斯,似乎都在一种恐惧里,“那是一种对整个人类文明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原初疯狂所产生的恐惧。”康妮是查泰来夫人,是可以生孩子的工具,而麦勒斯无疑也在着机器文明的最低端,他是矿工的儿子,也只能在受压迫的世界里。而在他们对面的是现代工业文明,以及最具代表的克里福德。“但是现在克里福德已经逐渐迈向工业领域。他差不多成了那种外表强悍,而内心柔弱的生物,就像现代工业和金融界的那些令人惊异的龙虾闸蟹一样,成了一种无脊椎的甲壳动物,他们跟机器没什么两样,都披着钢铁一般的甲壳,但是体内却柔弱得像一堆纸浆。”他用自己的贵族身份来保护自己,也只有这样的甲壳,他才觉得社会是属于他的。在波尔顿太太的照顾和启发下,他扔掉了虚构的小说,转而向着机器生产转移,“他现在明白了,成功的荣华富贵要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作家和艺术家给予的吹捧、奉承、抚慰、挑逗;另一样更为凶残,就是骨吸髓。而荣华荣华富贵所要求的敲骨吸髓则是由在工业上赚钱的人来完成的。”实际上,煤矿吞噬了丈夫的波尔顿太太需要一种依附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克里福德无疑是一个靠山,而在波尔顿的启发下,克里福德也发现了生活中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波尔顿太太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是“生命力从煤矿里,从矿井里,向他奔涌而来”;真正的男人,是一位老爷,一个主子;真正的男人,就是把矿工当成是奴隶,当成可以统治的大众,当成只要面包和杂耍的工具,“不是个人构成了贵族:这是贵族整体的职能。庶民之所以为庶民,也是由他们的职能所决定的。”这就是他所谓的“职能决定个人”,实际上是一种先天论,是无法改变宿命,“我们现在要拿起的是鞭,而不是剑,自从有了大众,他们就开始被人统治着,直到时间终止,他们必须被人统治。说他们能自己统治自己,那纯粹是些虚伪的话,是场闹剧。”

克里福德成为主人,也就意味着康妮真正感觉到了一种恐怖,“他们的生活被工业化了,他们对生活没有了希望,我们也一样。”斯达克斯门的电灯光依然那么刺眼,那么让人憎恶,“永远躁动着恐惧的英格兰中部工业之夜啊!他听到斯达克斯门的卷扬机运转着,将七点那一班工人送到矿井里,他们分成三班轮流作业。”所以康妮挣脱命运的勇气越来越强烈,而这种勇气就投射到以爱情名义进行的反抗中。他们一起厮守,他们一起做爱,他们享受到了身体的高潮,触碰到生命最核心的部分,他们甚至在大雨滂沱的时候,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在大雨中奔跑呐喊:“她起身很快脱掉袜子、衣裙和内衣;他屏住了呼吸。她那乳头尖尖、敏锐而肉感的乳房,随着她一举一动,颠簸晃荡。”一种原始力量的释放,一种巨大激情的展示,仿佛天地就是他们的床,“他抱起她,和她双双倒在小径上,在大雨咆哮的沉默中,他迅速刺激地占有了她,像动物一样,迅速刺激地做完了事。”

这是对于埋葬在心底那种自由的唤醒,连同肉欲,全部对抗着机器文明的异化现实,所以在克里福德还在阐述着物质损耗带来精神提升的唯心主义统治的时候,康妮终于离开了拉格比。离开意味着新的开始,那一晚有麦勒斯的相伴,但是离开却是另一种陷入,“不论是在法国还是瑞士,是在提罗尔还是意大利,她都发现不了任何活生生的东西。”那里完全是机械式的肉欲,是金钱的张力,“它是用金钱堆起来的,繁荣于金钱,死于金钱。有钱则死!钱、钱、钱,卖淫和死亡!”所以在满目的异化面前,康妮最终选择的不是逃避,而是挣脱和反抗。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生活的希望,而且还有和麦勒斯的爱情,发现了他们的偷情又如何,最后当康妮充满勇气地告诉克里福德自己爱上了麦勒斯并且已经怀孕的时候,她提出了离婚,在她看来这不是背叛,是扔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查泰来夫人的身份,“我必须离开你,跟我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而这样的爱情在克里福德看来,却是套在头上的“污秽姓氏”。

终于离开了拉格比,终于可以等待独自里的孩子初夏出生,也终于可以和麦勒斯憧憬美好的生活,“我们还是有很多地方是相连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牢牢把住,驾驶我们的航船,很快朝相聚的方向驶去。”小小的浴火终究点燃了对自由的激情,点燃了反抗的力量,而在这个糟糕的时代里,命运或者并非是光明的,“我觉得那些巨大无比的、贪婪的白色爪子在空气中挥舞,它们要扼住那些尝试生活、尝试超越金钱的人的咽喉,把生命挤走。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伙计们,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麦勒斯的信里表达着恐惧,但是在那燃烧的一刻,他们成为了自己,成为了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像神一样的儿子和人类的女儿,在自我的伊甸园里感受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

楚辞

编号:S21·2141102·1120

作者:林家骊 译注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0年06月第1版
定价:30.00元亚马逊22.00元
ISBN:9787101072730
页数:402页

“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作为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和骚体类文章的总集,《楚辞》也是地域文化的最早集合,“楚辞”的名称,西汉初期已有之,至刘向乃编辑成集,东汉王逸作章句,原收战国楚人屈原、宋玉及汉代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等人辞赋共十六篇。后王逸增入己作《九思》,成十七篇。全书以屈原作品为主,其余各篇也是承袭屈赋的形式。本书以注本的集大成之作宋代洪兴祖的《楚辞补注》为底本,约请专家注释疑难词句及典故名物;逐段翻译;每篇前的题解,考证写作时间,概述诗歌主旨。在校对文字、注释及作品辨伪、评析方面尽可能汲取先贤时彦的最新研究成果。


《楚辞》:龟策不能知事的“皓皓之白”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夫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渔夫》

举世皆浊、众人皆醉是不是“世俗之尘埃”?我独清、我独醒是不是“皓皓之白”,可是这皓皓之白的志向,必定会遇见这举世皆浊、众人皆醉的困境,对于屈原来说,在这样的理想和现实尴尬中,他选择的是“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归宿,而实际上,对于这样一种看起来超然的处世哲学,却依然是一种不出世的态度,在态度之后是更严酷的现实,是“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的孤独,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落魄,而最终是见放而求死的宿命。

屈原流放,选择的是葬于鱼腹中的死亡方式,在他看来,是一种超脱,是一种不流于俗世的抉择,是一种深思高举的壮烈,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一种圣人的代表。而这样的人生定位却在渔夫面前,变成了一种偏执,一个是曾经的三闾大夫,一个是默默无闻的一介渔夫,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一种对立,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夫却提供了另一种解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淈其泥而扬其波”是对举世皆浊的一种态度,“餔其糟而歠其酾”是对众人皆醉的一种举动,实际上,淈泥扬波、餔糟歠酾,都是一种主动的行动,也是一种超越的方式,从一个无闻的渔夫口中说出,代表的是与屈原这样一个身处宫廷之中却郁郁不得志的人的一种另类解读。

而对于渔夫来说,对于真正圣人的解读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也就是不拘泥于一种现实,不约束于一种状态,不执着于一种自我,才能拨云见雾,才能超然独立。两种人生态度,两种处世哲学,带来的却并不是碰撞,最后依然是各行其道,屈原依然踽踽独行,依然带着英雄末路的心态,依然在心力交瘁、形销骨立的江边赴死而求生,而渔夫,则在莞尔一笑中“鼓枻而去”,不搭理这个落魄的三闾大夫,无言而别有一种深深的嘲笑,而唱歌远去中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渔夫是站在屈原的对面,对于坚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屈原来说,对于渔父的这些“忠告”当然是格格不入的。他义正辞严地表明过自己的思想,“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通过这两个形象的比喻,说明自己洁身自好、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反问而表明自己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理想,这种理想,在《离骚》中就曾旗帜鲜明地表示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所以《渔父》中的屈原,被理解为一个始终不渝地坚持理想、不惜舍生取义的生活中的强者。

但是这样的强者唤不醒这个浑浊世界,唤不醒迷失的统治者,只能自沉于江河,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高和理想,这种自我牺牲看起来是一种舍生取义,但是却并不是最理想的,对于个体自我来说,甚至是无意义的,所以屈原和渔夫的相遇,实际上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相遇,渔父是一位隐者,就是道家思想的忠实信徒,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庄子说:“虚而委蛇。”渔父所取的人生哲学、处世态度,正是从老庄那里继承过来的。所以在他看来,真正的圣人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求变,是水清可以洗帽缨、水浊可以洗脚的泰然。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屈原和渔夫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他们也从未打算说服过谁,尤其是渔夫,在莞尔一笑,自唱渔歌中远去。不管沧浪之水是浑浊还是清冽,在渔夫看来,总能找到自己的定位,总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他对待屈原一样,你怀你的皓皓之白,我扬我的浊浪之波,你做“宁赴湘流”的圣人,我则安然于打渔生活的小人物。而其实,相对于屈原执着于自己不蒙世俗之尘埃,这是一种求变的心态,这是一种超然。

以渔夫衬托屈原,褒美屈原贬抑渔父,似乎是对于这一首诗一直以来的观念,但是最后渔夫无言以别、独自远去的悠远情韵却书写了另外一种浪漫主义,似乎在渔夫唱歌声中,屈原的画面却被忽略了,他想到了什么,他悟出了什么,甚至他还是执意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渔夫给了一个像屈原一样的人不愿去思考,不愿去行动的答案,而在这种离去中,高蹈遁世的隐者形象反而更加突出。这两种不同的命运或者也折射出文本的多义性,关于《渔夫》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中认定是屈原原作,也被列入屈原二十五篇作品之一,南朝梁代萧统编的《昭明文选》和南宋朱熹的《楚辞集注》也认同这样的说法,王逸《楚辞章句》在明确指出“《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之后,又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则作者又非屈原而成了“楚人”。但也有人认为,《渔夫》中的第三人称叙述角度,以及最后“遂去,不复与言”的轻松笔调完全在屈原情景之外,甚至主角也从屈原而换做了渔夫,给了渔夫一个比屈原更超然的形象。

《渔夫》更像是一个寓言,其实对于解读屈原理想和现实冲突的人生之路提供了另一种文本,实际上,在《楚辞》中,屈原的形象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神话性的人物,那种高洁情操和理想人格完全撇除了真实意义上的个体。这种“神化”有两种实现的途径,一种是“他称”,在《离骚》中,屈原说出了自己出生的高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这是世袭的地位,而在命名上,则是“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逸注曰:“灵,神也。均,调也。”“灵”与“天”相合,“均”与“地”相合,如此命名的就是希望屈原成为一个上可安天、下可安地,也就是王逸所说的“上能安君”、“下能养民”的于国于家都有用的非凡人才。而据《离骚》推断出,屈原出生的日期是寅年寅月寅日,这其实并非是一种凑巧,而其实有一种“神化”的意义所在,也就是说,屈原从出生、命名来说,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上可安天、下可安地的理想人物。

除了“他称”之外,屈原也通过自喻的方式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注解,那就是“内美”的情怀,在他的身上,处处是那些香草,在众芳中感受自己的独特,“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杂杜衡与芳芷。”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众芳六物也成为他理想化的一种外在表达,而在《涉江》中,“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穿奇服,带长铗,冠切云,披明月,完全是一个世外之人。而他对于自己的理想,也从不沾染俗世之气,“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离骚》中,那种求索是完全飘逸的想象:“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日月、雷电、风云,以及各种神话人物的配备,屈原完全是一个神人,或者这样的自喻,这样的想象,才能让他拥有一种帝王之后的高贵气息,才能成为独怀高洁情操的理想自己,所以在《九歌》中,屈原以祭神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理想,表达自己的情怀,也通过“九者,阳数之极,自谓否极,取为歌名矣”的方式与神对话,在《东皇太一》中,他祭祀最高的天神,寻找宇宙终极的“太一”之道:“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填,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长剑、玉珥、琳琅、瑶席、玉填、琼芳、蕙肴、兰藉、桂酒、椒浆这些意象也完全是屈原自我神化的一部分,《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东君》这些祭祀天神之歌也处处表达屈原的理想和抱负,而后四篇《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则为祭祀地祇之歌。屈原在“天神”、“地祇”、“人鬼”的体制安排中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系统,也正符合他对于自己作为天地之间理想自我的定位。

但是,对于屈原来说,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内美是高贵的象征,而外伤却让他找不到自己,找不到出路。现实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齋怒”的愤怒,是“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的哀伤,是“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的担忧,是“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的丑恶,所以在这种反差中,在这样的尴尬里,屈原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情:“朝搴眦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体验到的是“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的郁闷,甚至是各种打击,但是屈原的内心是一种挣扎,怀有我这样的衷情却不能舒泄啊,我怎能强忍郁闷抱恨过此一生?

所以,在屈原这样一个自我神化的人看来,遭遇这种种的不如意甚至屈辱,一方面依然通过”天问“的方式祈求上天之神的指点,《天问》全篇共三百七十四句,提出十二个问题,涉及天地生成、历史兴衰、神仙鬼怪等问题,一方面体现了屈原大胆疑古的求知精神,另一方面却对于自己人生出路的困顿:“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如果这些都和国家有关,那么在对于自身命运的发问中,则指向了一种“宿命论”:“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沉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为什么那么多圣人,他们的美德都产不多,但是最终的命运却如此迥异?向天而问,其实就是在寻找关于自身命运的那个答案,也就是,空有这样的高贵出生,空有理想和高洁的情怀,空有众芳装点的内美,却为何还是如此的命运。

无法走进现实,无法改变命运,这当然是一种宿命,在这样的宿命面前,只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叹息,只有“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的不解,只有“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迷惘,而最后对于屈原来说,选择的一条道路就是:“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即使自死,也不和小人同流合污,这就是屈原最后的宿命,“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个体无法在举世皆浊中保持清白,在众人皆醉中保持清醒,所以“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在这被隔绝的现实面前,屈原最后就是付诸行动:“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自命为彭咸,就是从其道路,“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所以屈原在这种自死之路上找到的安慰就是:“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也就是说,他把死理解为另一种高贵,理解为另一种内美,所以对于死也开始了这样“神化”解读,死是一种“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的清醒,是一种“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得到执着,是一种“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的唤醒,是一种“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的决然,把死上升到自己身份相符的行为,当然是一种“神化”,而这种神化带给屈原的是一种心理的巨大安慰:“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在仪式化的命名中,屈原依然走向一种自喻的命运。

但实际上,屈原的自我神化脱离了真正的现实,脱离了解救的责任,而变成某种逃避,而当屈原以真实的面目出现的时候,他的面前就站在渔夫,所以,同样站在水边的渔夫给了屈原一个照见自我的可能,这是被流放的三闾大夫,这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落魄之人,这是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构筑的世界里无以自拔的人,所以渔夫的劝解,渔夫的笑别,以及最后歌唱而去,就提供了另一种人生之路,渔夫不愠不怒,不强人所难,以隐者的超然姿态心平气和地与屈原分道扬镳,而这也正是屈原所不愿选择的一条路。

而其实,自沉之死也是一种虚无,《天问》之后没有答案,《九歌》之中没有神的回答,所以那种神化的最后归宿就如《卜居》那样,是“何去何从”之后的无言,被流放的屈原在三年之后找到了太愿郑詹:“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求之于占卜,对于屈原来说,似乎并不如《离骚》中所言,是“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积极态度,反而求助于另一种虚无,所以詹尹释策而谢:“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事。”龟策不能卜知生死,不能预知人生,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现实并非是一种无奈,而是一种辩证,正如渔夫所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月亮和六便士

编号:C38·2141102·1119
作者:【英】毛姆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09年10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32749003
页数:347页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当证券经纪人离开财富去往那个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的时候,“我”所抛下的并非是一种具有共同价值的符号,而是孤独,是囚禁的铁塔,和岛上的土著人一起生活,是灵感的唤醒,也是自我的觉醒,而所谓抛弃和获得也只是生活和艺术两者的矛盾和相互作用的写照,但最后必定是:“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象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月亮和六便士》: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

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体的需求。但是有些时候他的肉体却好像要对他的精神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半人半兽的东西把他捉到手里,在这种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谨慎啊,感恩啊,在他的灵魂里都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身材高大、壮硕,是热情狂放的象征,还是欲望横溢的外露,但是对于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来说,他的人生中被注解了太多肉体之外的东西,邪恶、自私、冷漠,甚至最后的失明,也像是对精神的一次可怕报复,那魔鬼其实不站在他的对面,而是长进了他的肉体里,继而成为精神上的原始天性,要反抗一种压制和迫害,不是逃亡,而是要使自己成为半人半兽的怪物,不仅在世俗的生活中控制自己,也在艺术的追求上使自己没有半点退路,而在“伟大”的修饰语面前,一个人只有远离道德,远离爱情,远离动乱,只有将自己作为一种永恒的牺牲,才会抵达那个真实的自己,真实的人性。

可是,身边的他们和她们,又如何在卑鄙和崇高、渺小于伟大中看清半人半兽的身体和灵魂?如何在远离和靠近,爱着或恨着的纠葛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思特里克兰德永远走在自己的路上,永远听着自己灵魂里的呼唤,永远把永恒的牺牲奉献给神明,伦敦之于生活,巴黎之于艺术,塔希提岛之于自然,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三个人生阶段,而在这三段论的生活里,妻子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勃朗什以及爱塔对应着三种符号:世俗符号、身体符号和原始符号,死去或者活着,欲望或者精神,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都是他者,都是他走向永恒的牺牲的祭品,而被传说的人生就如一幅画,“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

“传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护照。”可是思特里克兰德不是英雄,即使有伟大的作品,也是把自己当做永恒的牺牲,在魔鬼和神明的双重控制下走向自己的终点。但是在想到迈出那只脚走向不朽境界之前,他是世俗的,“很清楚,他一点儿也没有社交的本领,他甚至没有什么奇行怪癖,使免于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过是一个忠厚老实、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人可以钦佩他的为人,却不愿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个令人起敬的社会成员,一个诚实的经纪人,一个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但是在他身上你没有任何必要浪费时间。”他在别人给他的位置上生活,作为证券交易所的普通员工,他像无数的其他人一样安分守己,忠于职守。而在婚姻生活里,他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子,有安稳的家庭,“他是个十足的小市民。”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他的评价,实际上前半句话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文学修养。”小市民和文学修养似乎变成了对立,而太太在家里举办的沙龙邀请的就是所谓的文艺界人士。皇家法律顾问、政府官员、上校、议员,组成了这个圈子,但是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他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文明社会这样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实在令人莫解。”借我之口,传递着思特里克兰德的厌烦,而其实这种厌烦也影响着他和太太的十七年婚姻。

作为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她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她的纯真”,这种纯真让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拥有一种朴素、自然的美,“身材略高,体态丰腴,但又不显得太胖。她生得并不美,但面庞很讨人喜欢,这可能主要归功于她那双棕色的、非常和蔼的眼睛。她的皮肤血色不太好,一头黑发梳理得非常精巧。”而她的这种自然朴素在沙龙世界里,也成为殷实富足、踌躇满志的象征,在所有人看来,思特里克兰德和妻子的婚姻是稳固的,“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人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一切都是按照人们想象的样子,从平静走向平静,从安详到达安详。

这是一种合乎秩序合乎规则的婚姻,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意外。但是当思特里克兰德只留下简短的十行留言,匆匆离开太太的时候,这样的秩序和规则瞬间解体,“你说,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把他老婆扔了,跑掉了。”这是世俗的社会,甚至思特里克兰德的离开也被解读为和感情的背叛有关,“他逃跑了。他同一个女人跑到巴黎去了。他把阿美扔了,一个便士也没留下。”没有留下便士,就是把世俗生活的可能都去除了,可是所有的怀疑都让思特里克兰德变成了一个背叛者,十七年的婚姻最后就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条,变成了太太永远的宽恕和等待,但是,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这是一种必然的选择:“我已决心同你分居另过,明晨我就去巴黎。这封信我等到巴黎后再发出。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了。”署名是“永远是你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一个“永远”对于失去丈夫的思特里克兰德来说,对于生活在世俗规则的女人来说,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可以解释的理由。而不能更改的决定在思特里克兰德那里就是一条永远没有回头的路,“我已经养活她十七年了。为什么她不能换换样,自己养活自己呢?”这不是理由,“真一点儿也不爱了。”这也不是理由,“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开她的?”“我要画画儿。”这或许也不是理由。离开伦敦,离开家庭,去往人生地不熟的伦敦,看上去是为了自己艺术的理想,但是这并非是简单的寻找,也并非“纯粹是出于自私”,而是一种挣脱,一种反抗,一种彻底的自我改变。而我对痛苦等待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解释,似乎把那种为了理想而砸碎道德和秩序的离开看成是理想:“我不敢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是可以宽恕他的;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你就不能,对不对?你认为你是前者的对手,可是同后者较量起来,就无能为力了,是不是这样?”

毛姆:邪恶的觉醒总比堕落好

灵魂中埋藏着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暂时被生活所掩盖?离开是因为被邪恶控制?“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可是异常骄傲的思特里克兰德却在巴黎遭遇到了另一种可怕的世俗,即使五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还是那个饮苦艾酒的地方,还是那身衣服,或者还是那种永不回去的决心。他不想念曾经的家庭生活,不想念妻子和孩子,“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而在永恒的现在,在艺术的巴黎,他也从来没有恋爱,“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

但是在短促的生命里,艺术却被生存的压力挡在了外面,他没有名气,也没有买过画,在生存的压力面前,肉体的改变触目惊心,颧骨突出,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穿着破烂的衣服,而且还向我借五十法郎。而在思特里克兰德对面的戴尔克·施特略夫,却用幸福的爱情和生活对应:“他们的生活从某一方面看像是一曲牧歌,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施特略夫是“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画师”,尽管是一个很蹩脚的画家,“衷心拜倒在平凡庸俗的脚下”,但是“他的灵魂由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着”,而且也有妻子勃朗什的帮助和呵护。这是一种对应,所以当思特里克兰德两天没吃没喝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毅然不顾妻子反对,将思特里克兰德接到自己的家中,给他照顾。当妻子反对的时候,他的解释是:“但是我求你让我把他带来,并不只因为他是个天才。我要这样做是因为他是个人,是因为他害着病,因为他一个钱也没有。”

思特里克兰德却丝毫没有感谢,在被拯救之后却反而让施特略夫品尝到了失去一切的痛苦。“我的妻子离开我了。”把病重的思特里克兰德接回自己的家,劝说妻子一起照顾他,还给他自己的画室,却不想让自己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妻子,“你不了解。她爱上思特里克兰德了。”生活的转折太快了,一场被看做是幸福的爱情就这样走向了终结。勃朗什离开施特略夫似乎是自身的一种解脱,她原来是罗马一个贵族家里的家庭教师,因为少爷勾引了她,又将她踢出了家门,快临产的勃朗什想要自杀,却被施特略夫发现她,于是救下了她,并且同她结了婚。勃朗什是爱情的牺牲品,所以和施特略夫结婚可以看做是一种对于生存的无奈妥协,“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而这样的自然反应被解读为一种爱情,“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可是在充满欲望的思特里克兰德面前,这样的力量便被消解了,她背叛了丈夫,投入了一个自己曾经讨厌的男人的怀抱。

可是用这样的方式解读勃朗什的欲望之爱,无非为她最后的自杀寻找一种解释,而实际上思特里克兰德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背叛,也没有这样的欲望,他的世界里只有那“宇宙初辟时的那些半人半兽的生物”,对于女人,对于爱情,他从来没有过主动的找寻,“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激发起她的感情来,不是爱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没有正常的逻辑,没有正常的欲望,实际上,勃朗什只是作为画布上的身体而出现,她不真实,而一旦走进画布,她就是一种永恒。那裸体的画上,她躺在长沙发上,“一只胳臂枕在头底下,另一只顺着身躯平摆着,屈着一条腿,另一条伸直。”无限的身体欲望变成了画布语言,只有在施特略夫的眼里,这是摆着古典姿势的裸体女人才是勃朗什。当他发疯地拿着刮刀要将画上的女人刮掉的时候,他看见了一种美,一种令人恐惧的美,“美就像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样;一旦他见到真正美的事物,他变得恐惧万分。”而其实这样的美,在施特略夫眼里永远是世俗的一种象征,它代表着爱着的妻子,代表曾经的家庭。但是仅仅也只剩下了美的恐惧,勃朗什已经在思特里克兰德世界里走向了一个悲惨的无底深渊,她自杀了。

“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对爱情的解读,也是对于勃朗什之死的解读,“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裸体画。等我把画画完了以后,我对她也就没有兴趣了。”在思特里克兰德眼里,勃朗什只是身体的符号,只有躺在画布前的长沙发上,只有裸体面对的时候,才是一种永恒的价值,他沉溺的自己的世界,当这个世界关上门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模特,而不是情妇,而勃朗什献身给思特里克兰德,在他看来,又带有了某种“向戴尔克·施特略夫报复的感情”——“思特里克兰德泄露的这个秘密为许多玄妙的臆想打开了门户。”

裸体是绘画,女人是工具,所以勃朗什在思特里克兰德眼前,书写的是一个身体符号,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书写的世俗符号一样,根本不是思特里克兰德想要的永恒,而在那个塔希提岛上,这一切世俗和身体的符号都被解构了,尽管还有生存的困境,尽管还有不被理解甚至讥讽揶揄的评价,但是这里的世界打开了思特里克兰德身上的那种永恒的欲望,那种半人半兽的邪恶力量,那种皈依于神灵的牺牲,第三个女人爱塔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候,其实依然不是爱情,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我可是要揍你的。”而爱塔的回答是:“你要是不打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呢?”奇怪的爱,闪现着某种暴力的美,而这种充满暴力的婚姻却让思特里克兰德拥有了三年的幸福时光,他面对着大自然的一切作画,按照“龙谷号船长”勒内·布吕诺的话说:“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却是另一种美,好像是生活在伊甸园里。他就住在那里,不关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遗忘。”远离尘嚣,远离世俗,甚至远离所谓的艺术,在没有功利的世界里,思特里克兰德成为自己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而那“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这是他灵魂的归宿,也成为他生命的最后终点。在岛上,他患上了人见人怕的麻风病,但是爱塔却依然守在他身边,“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儿去我也到哪儿去。”在一个人人恐慌的现实里,只有他们还在自己的伊甸园里,所以隔离和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永远不是恐惧的东西,甚至在失明的一年时间里,他依然在这样的纯净世界里,“他画出来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骇的东西,是不属于人世尘寰的。”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却是对于人性的解读,“男性和女性的形体一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库特拉斯医生可以治疗麻风病,但是却无法治愈自己的恐惧,它们是神灵,也是魔鬼,“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都是尘寰的、是他们揉捏而成的尘土,又都是神灵。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从伦敦的家庭,到巴黎的艺术,再到塔希提岛的死亡,思特里克兰德用三段论的人生注解了灵魂,艺术和爱情,注解了生命、信仰和欲望,而世俗的那些规则、制度和秩序全部变成了一种邪恶的标准,只有他自己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完成了从魔鬼到神明的转变,而这个被叙述的“伟大”的艺术家,只是作为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一个反向标本,而其实,无法从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脱身的是“我”,我一直旁观者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生,听说着他的传奇,“他的生活中有不少离奇可怕的行径,他的性格里有不少荒谬绝伦的怪僻,他的命运中又不乏悲壮凄怆的遭遇。”而这一切又为生活在其中的我带来了某种启示,“但是我这个人生来还有苦行主义的性格,我还一直叫我的肉体每个星期经受一次更大的磨难。”这是我的性格:“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是我的理想;“我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写押韵对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对自己写作除了自娱以外还抱有其他目的,我就是个双料的傻瓜了。”这是我的坚守,所以在一个战争、变革和动乱的社会,在一个年青一代喧闹的社会,思特里克兰德完全是一个破坏者,一个半神半兽的怪物,一个令人恐惧的魔鬼,而这一切这不过是踩着那脚底下的六便士,被月亮照见的微弱之光,“有一种肉欲和悲剧性的美,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似地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呈献出来。”

无人生还

编号:C38·2141020·1118
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出版:新星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13312929
页数:237页

被翻译成四十种语言,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广播剧、电子游戏等,对于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位侦探女王来说,奇幻的小说世界,就像那个暴风雨中的小岛一样,永远是一个让你走进却不想让你离开的地方。十个人相互陌生,又身份各异,却被受邀前往孤岛的豪宅里,但是偏偏主人有没有出现,当每个人心中说出罪恶的秘密时,客人一个接一个神秘死去,杀人游戏结束后,竟无一人生还!与其说这些人被神秘的声音所控制,不如说他们是在寻找一种永不被发现的秘密之地,“他心想,小岛的好处就在于与世隔绝,谁也别想独自离开,就像是来到了万事的归处。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离开这座岛。”


《无人生还》:我们都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九个小士兵,秉烛到夜半;清早叫不答,九个只剩八。
八个小士兵,旅行去德文;流连不离去,八个只剩七。
七个小士兵,举斧砍柴火;失手砍掉头,七个只剩六。
六个小士兵,捅了马蜂窝;蜂来无处躲,六个只剩五。
五个小士兵,同去做律师;皇庭判了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小士兵,结伴去海边;青鱼吞下腹,四个只剩三。
三个小士兵,动物园里耍;狗熊一巴掌,三个只剩俩。
两个小士兵,日头下面栖;毒日把命夺,两个只剩一。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弗兰克·格林,一八六九

弗兰克·格林,1869年,古老而经典的童谣,写在时间之前,写在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前,当然,必须写在故事之前。而当《十个小士兵》被引用,它便从童谣变成死亡咒语,便成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理想文本”。这样的理想文本不是隐喻,不是象征,甚至不是为了找寻理想读者,而是要把一种人生的解读从荒诞变成现实,“故事里有十个人要接连死去,但情节不能过于荒诞,凶手也不能过于明显。”阿加莎·克里斯蒂逼迫着自己把惊险、恐惧和巨大的不安纳入到理想文本里,这是一次冒险,这是一种偏执,当从“阅读之前 没有真相”的进口进入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虚设场景中的时候,一首诗出现在德文郡附近的小岛上,出现在没有主人的房子里,出现在每个房间的炉台前,而十个小士兵以小瓷人的方式,按照规则进入到圆桌中央的玻璃托盘上。被隔绝的小岛复活了,十个小士兵复活了,童谣复活了,谋杀也复活了。

复活之前,必定是沉睡,“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刚刚退休。”第一句分明就把时间定格在醒来的现在,“刚刚退休”是一个旧时间的终结,当然,是一个未知时间的开始,那封签名为康斯坦斯·卡尔明顿的信件里清楚地表明着即将展开故事的时间和地点,“亲爱的劳伦斯……一别多年……务请光临士兵岛……实为景色迷人之地……畅谈往日云烟……拥抱自然……沐浴阳光……十二点四十分由帕丁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恭迎……”从帕丁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碰面,前往士兵岛,这是故事的进口,而素不相识的十个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收到了这样的邀请和预约,乌娜·南希·欧文写给维拉·克莱索恩的信里也是帕丁顿车站,也是橡树桥,当然也是神秘的士兵岛,菲利普·隆巴德、布伦特小姐、麦克阿瑟将军、安东尼·马斯顿、阿姆斯特朗医生、罗杰斯先生和罗杰斯太太,以及布洛尔,十个人,或者是为了度假,或者是就职女秘书,或者应聘为男女管家,或者只是叙叙旧,当十个人进入到同一进口的时候,他,她,都成了“他们”,成了一个群体。

但是不管是康斯坦斯·卡尔明顿,还是乌娜·南希·欧文,对于这个“他们”从未去过的士兵岛而言,都是一个神秘的主人,名字可以仿造,签名可以作假,一切都是被设置好的情结,而那个士兵岛,也在各种传说中成为无数可能性的存在,岛主或者是酷爱帆船运动的美国富翁,或者是当成皇家国戚私邸的好莱坞大明星,或者是买下该岛当蜜月爱巢的青年贵族,也或者是用来搞几项秘密试验海军部,不同的主人,使士兵岛仅仅成为拥有各种奇闻逸事的传说。神秘的小岛,神秘的主人,但是“他们”却以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登上小岛。坐上陌生的轮船,穿过广阔的海面,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岛上开始了想象之外的生存,当初想象这个小岛仅仅是陌生和神秘对他们的驱使,而进入小岛换来的却是未知的不安,“她原以为要去的小岛离岸边不远,岛上建造了美丽的白色别墅。但是现在根本连别墅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粗糙的黑色岩石和状似士兵头部的轮廓。这座岛似乎被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她不寒而粟。”

维拉似乎在感觉中接近一个恐怖的现场,而布洛尔隐瞒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也将这段旅程推向了未知,男管家罗杰斯似乎是一个在场者,“不凑巧,欧文先生有事耽误了,明天才能到。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一切应有尽有。现在请各位去房间。八点钟开饭。”应有尽有的物质,井井有条的安排,又消融了他们的担忧,但是这与世隔绝的小岛,自成一体的世界,当所有人抵达之后,那扇大门也轰然关上,一辈子再也回不去的场景里,其实并非是大家的欢愉和享用,并不是阳光、海水和自然的和谐,“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儿。欧文夫妇未曾露面,幽灵一般的罗杰斯太太,还有那些客人!那些客人本身就非常诡异,一个奇怪的派对!”而实际上,在“他们”组成的群体中,每个人并非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们分成了一个个各自独立的“他”,瓦格雷夫看着阿姆斯特朗医生,心里骂他是“无赖中的无赖”,而阿姆斯特朗医生却把他说成是“穿着法袍的刽子手”,隆巴德的心里说着“这个人不是好东西”,而笃信基督教的埃米莉·布伦特则读着《圣经》的篇章:“外邦人陷在自己所掘的坑中。他们的脚,在自己暗设的网罗里缠住了。耶和华已将自己显明了,他已施行审判。恶人被自己手所作的缠住了。恶人,就是忘记神的外邦人,都必归到阴间。”

自己所掘的坑、暗设的网罗、施行审判、被缠住的恶人,《圣经》的篇章不是救赎,而是响应,当晚饭的时候留声机里发出突然的声音的时候,“他们”其实毫无设防地进入到“自己暗设的网罗里”,然后接受审判。“维拉·伊丽莎白·克莱索恩,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一日,你谋害了西里尔·奥格尔维·汉密尔顿。”“菲利普·隆巴德,一九三二年二月某日,你杀害了东非部落二十一名男子。”“劳伦斯·约翰·瓦格雷夫,一九三〇年六月十日,你谋害了爱德华·塞顿。”每个人都有杀人的罪状,每个人都被控犯有罪行,留声机里最后一句话是:“监狱的铁栅已经关闭,你们这些罪人还有什么要替自己辩解的吗?”而其实,小岛就是这被关上铁栅的监狱,“他们”都成了逃不出去的罪人。“天鹅绝唱”的唱片标题下面是人的绝唱,而对于众人来说,接受这样神秘的审判,无非是揭示了他们心中那一个不被看见的隐秘人生。

阿加莎·克里斯蒂:阅读之前,已写好真相

“你们注意到了吗?每份邀请用的都是同样的首字母:尤利克·诺尔曼·欧文、乌娜·南希·欧文,也就是说,每次都是U.N.欧文。稍微联想一下就能发现,U.N是UNKNOWN的前两个字母,意思就是无名氏!”瓦格雷夫法官将客厅变成了临时法庭,他又回到了未曾退休的岗位上,这也是一种复活,只不过他的目的是想要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知道留声机背后的审判者,知道隐秘人生的发现者,但是UNKNOWN的无名氏只留下声音,只留下影子,只留下判决词。而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着两种不同的文本,一份是站在留声机声音面前极力否定的公开文本,一份则是各自埋藏在心中的隐秘文本。瓦格雷夫法官的公开文本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恪守本职,问心无愧。绝对没有任何过错和触犯法律的地方。我处决的人,是一个证据确凿的杀人犯。”而在阿姆斯特朗医生心里书写的隐秘文本里,却是这样的:“法官执意与被告作对,操纵陪审团,结果是被告判处死刑。当然,法律流程上找不出任何破绽。说到底,这件案子完全是法官公报私仇,加害被告。”

杀人事件,在维拉那里变成了没有救出游得很远的孩子,在麦克阿瑟将军那里变成了副官在战争中牺牲,在隆巴德那里变成了在东非保全自己的行动,在马斯顿那里变成了交通意外撞死……种种的罪迹被自己辩解为无罪,但是留声机的审判却从此揭开了他们隐秘的文本,藏在心中,以为无人知晓,却可以大白于天下。在各自的房间里,他们才在回忆中梳理那一些死亡事件。“骗子,伪君子!偷别人老婆的贼!”在麦克阿瑟的故事里,那个叫阿瑟·里奇蒙的副官却爱上了妻子莱斯利,这是他心中的阴暗森林,他把里奇蒙派去前线,“如果里奇蒙能毫发无伤地回来,那才叫奇迹。当然,奇迹并没有发生。”里奇蒙死在前线,奇迹没有发生,麦克阿瑟无非是借战争杀死了自己的情敌。而阿姆斯特朗医生呢,对于那次酒醉之后的手术事故,他也无法忘记:“喝醉了——就是那次——我喝醉了……醉醺醺地站到手术台上!神经麻痹……双手发抖。是我杀了她,没错,那个女人——变成了可怜的冤魂——要是没喝酒的话,这种小手术根本不会出事。”而罗杰斯夫妻也在内心的挣扎中,留声机控诉他们杀害了布雷迪小姐而获得了一部分财产,要将常见的心脏病患者布雷迪小姐杀死,根本不需要什么作案工具,“假如她犯病的时候不及时用药,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送她上堂了。”

不管是将军的借刀杀人,还是医生的玩忽职守,或者是罗杰斯夫妇的举手之劳,他们都在法律的惩处之外,就像隆巴德所说:“我的意思是,终于搞清楚这些人来到士兵岛的原因。有些犯罪行为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罗杰斯夫妇就是一个例子。还有瓦格雷夫法官,他就是利用职权,在法律的框架内杀人。”他们处在的法律的灰色地带,所以才会制造公开的和隐秘的两种文本,公开的可以辩解,也没有相应的证据,而隐秘的也最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构不成犯罪。所以在这样的灰色地带,他们并不忏悔,但是在神秘的留声机宣判之后,对他们的惩处便开始了。

“平凡本分地度过余生,是多么无奈之举!犯法又如何?来,为犯法干一杯!”当马斯顿高举酒杯喝下这一杯酒的时候,死亡便降临到他的身上。突如其来,毫无设防,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次自杀事件,但是这只是一个起点,随着小瓷人的减少,寓言变成了现实,魔咒开始在孤独的小岛上发挥作用,紧接着,患病的罗杰斯太太死亡,小瓷人又只剩下了八个,恐惧开始包围“他们”,他们寻找着逃避的方法,有人想着第二天离开小岛,但是船似乎永远不回来了,“船当然不会来了。我们都盼望着船把我们从岛上带走。可这座岛才是主角。也就是说,我们谁都离不开这座小岛了,谁也别想离开——这就是结局,这就是我们的终点。”麦克阿瑟其实不想离开小岛,因为离开意味着自己的隐秘故事会被揭开,他只想在这个小岛上保留最后的秘密,但是死去的第三个人却正是他。

陷在死亡恐惧中的他们开始寻找自身解救的办法,但是,由布洛尔、隆巴德和阿姆斯特朗组成的三人小组找遍了小岛,也没有发现十个人之外的人。于是他们开始怀疑,凶手不是另一个人,而就在他们其中,瓦格雷夫法官强烈的预感是:“欧文先生——暂且按照他自己取的名字称呼他吧——一定就在这座岛上。若想把逍遥法外的人一个不落地处决的话,他只能通过一种办法才能做到。没错,也就是通过把大家骗到这座孤岛上,然后达成目的。这么说来,问题也就很清楚了,欧文先生就在我们当中……”凶手就在我们当中,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各自怀疑的开始。凶手是大权在握、把别人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瓦格雷夫法官,还是带着那把枪的隆巴德?是精通医术的阿姆斯特朗医生,还是在本子上写下”他们都在问自己,只有我知道“的布伦特小姐?“我们当中有一个魔鬼”,而在魔鬼没有露面之前,我们接二连三地死去。被斧头砍死的罗杰斯,被针扎在脖子上死去的布伦特,浴室失踪的红窗帘做成盖在身上袍子而被枪杀的瓦格雷夫法官,溺水而死的阿姆斯特朗医生,被大理石砸死的布洛尔,他们一个个死去,而所有人的死法都写在那首童谣里,无法防范,便成咒语。

但是在这十个人中,隆巴德和维特似乎并非是死于神秘的凶手,当隆巴德终于知道他的枪被维特拿走之后,说:“原来这就是你作为女人的怜悯之情,为了掏走我的枪。”而这时,“维拉点点头,把枪牢牢地握在手里,毫不犹豫地举着。维拉本能地扣动扳机……”她用枪杀死了隆巴德,当岛上只有她独自一人和九具尸体的时候,她正朝着童谣的结尾走去,“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下一句是:“欢喜结连理,自此无一人。”连理是逝去的爱情,那个雨果像在房里等他,种种误解,种种分离最后变成了一种赴死的约会:“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而最后的小瓷人也从她手里掉落,在壁炉边撞碎了。

所有人的死都朝着童谣设定的结局而行进,没有意外,没有更改,而在这个被预定的死亡审判面前,谁是凶手,谁是上帝?侦破案件的苏格兰场莱格爵土把那个神秘欧文所做的事情叫做“法律无法解决的案件”,也就是说:“某个对正义怀有奇怪想法的人一直寻找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人。一共找到了十,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罪。”但是这样的审判,一定有一个审判者,“所以,长官,除了他们十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岛上。这个人杀光了所有人,之后做了善后工作。问题是,他一直藏在什么地方?生逃到哪儿去了?”疑问是:“到底是谁杀死了他们?”

其实,在“到底谁杀死了他们”的疑问面前,阿加莎·克里斯蒂完全可以将故事合拢,把结尾带向一种开放状态或者更能达到“理想文本”的效果,但是“情节不能过于荒诞,凶手也不能过于明显”的目的又让阿加莎·克里斯蒂书写了一份《拖网渔船爱玛·珍号船主寄给苏格兰场的手稿》的文本,这份署名劳伦斯·瓦格雷夫的手稿自动揭示了所有疑问,他就是神秘的主人欧文,就是UNKNOWN的无名氏,就是审判法律灰色地带的审判者,当然,也是策划这场死亡迷局的幕后。而他其实就是假装被枪杀死盖着浴室窗帘法袍的瓦格雷夫法官。这个从小就是矛盾集合体的法官除了对死亡有着浓厚的兴趣之外,也拥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我痛恨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让无辜的人或生物遭受磨难或者死亡。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正义应该战胜一切。”所以在亲手杀人的欲望下,他找到了一种具有艺术感和仪式感的杀人方式,借用流行的童谣设置一个无人破解的迷局,然后把十个人的罪行收集来,然后便是邀约,便是宣判,便是实施,便是诈死,“因为我决心制造一件无人能解的神秘谋杀案。”而在额头上留下红色的记号,也完全是设计好的死亡象征,“我把手帕裹在手上,扣动扳机,我的手落到身旁,枪在橡皮筋的作用下向门口弹去,被门把手挡住,从橡皮筋上掉下来落在地上。橡皮筋弹回来,这样,我的眼镜上会垂下一段橡皮筋,但应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条落在地板上的手帕,也不会引入注意。”端正地躺在床上,子弹穿过留有该隐一样红色记号的额头,然后像其他十个人一样,用死亡的方式完成了审判,留给世界的是:“只有躺在士兵岛上的十具尸体,和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亲手杀人,具有艺术感和仪式感的杀人,对于瓦格雷夫法官来说,他只是在享受一种杀人的快感,而不是充当审判者,把“犯下的罪不受法律制裁”的凶手除掉。他各处搜集这些人曾经犯下的罪行,只是片面之说,甚至是道听途说,以这样的方式定罪当然有失公平和正义,所以,瓦格雷夫法官构筑的孤岛杀人游戏只是为了达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目的,或者说,他只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理想文本”中的一个理想道具,以审判者的方式出现,他所有的杀人方式都在遵循着童谣的步骤,而一个人制造的杀人现场也丝毫没有任何破绽,实在太过理想化,最后将手稿装进瓶子密封好投入海中,是为了有人发现有人解密,秘密永不沉入大海,只是为了让理想文本找到那些理想读者。而实际上在文本的开始,理想读者就已经出现,那坐在布洛尔身边的老人意味深长地说:“你永远也摸不准大海的脾气,永远!”是的,风暴就要来了,“审判的日子就在眼前。”

阅微草堂笔记

编号:C25·2141020·1117
作者:[清]纪昀 著
出版:上海三联书店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38.80元亚马逊23.70元
ISBN:9787542642103
页数:413页

《阅微草堂笔记》为清朝文言短篇志怪小说,是清代著名学者纪昀流放乌鲁木齐期间所作的笔记小说集。在时间上,主要搜辑当时代前后的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之流传的乡野怪谈,或则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在空间地域上,范围则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南至滇黔等地。全书主要记述狐鬼神怪故事,意在劝善惩恶,虽然不乏因果报应的说教,但是通过种种描写,折射出封建社会末世的腐朽和黑暗。他有意模仿亚宋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只是这一志怪小说却被镀金的书页装饰得不伦不类,甚至还是节选的版本。

 


《阅微草堂笔记》:鬼神皆得而窥

 

其家忽闻妻在妾房语,妾在妻房语。比出户,则作妻语者妾,作妾语者妻也。妾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不甘,纷纭争执,亲族不能判。
——《滦阳消夏录二》

 

一种互换。因为妻过分虐待妾,便将妻身和妾身做一个互换,于是妾得妻身,妻得妾身,妻子不在自己的地位中,所以无法施展淫威,这使得众人无法判断,连官府也认为是怪异荒诞,将丈夫鞭打一顿,轰出门去。这奇特的异位故事其实是打通了两个世界,但是妾只是具有了妻子的身体,却也不拥有妻子的威风,而妻子在妾身的约束下,终也丧失了自己的权力,如此说来,这种“易其位”的方式消弭了两者的矛盾,在互不相妨的世界里“竟分宅各居而终”。

妻妾互换身体,是道家的“借形法”,借形而为他者,是丧失了自己的根本,对于妻子来说是一种约束,甚至是惩罚,而对于妾来说,则是一种保全和拯救,但这种道家法术只不是术士张鸳湖的实验而已,而在同一篇章里,则更有命运的互换,甚至是人世和冥间的互换。李太学的妻子经常虐待妾,甚至要将妾的衣服扒光而用皮鞭抽打,日日如此,“殆无虚日”,这种暴行让人看不下去,有位老妇人劝她,鞭打的数目超过了十多倍,并不是一种惩罚,反而变成了自己欠下的债,甚至已经冒犯了鬼神的禁忌。老妇人其实作为一个行走于人世和冥间的“走无常者”,一方面是规劝妻子不要太过分,另一方面则将冥间的档案告诉她,妻与妾只是因为前世有冤仇,所以如果妒心太盛,必受报应。不听劝说的妻子在李太学被乱党杀死之后,果真受到了报应。妻妾被叛乱的副将韩公所得,韩公爱妾的聪明智慧,独占宠爱,将家政大权交由太学妾掌握。而太学妻则做了韩门奴婢。这是身份的互换,而现在,妾成了妻,成了地位更高者,也成了手执皮鞭的执行者,她让太学妻每天早晨起床后,先跪在梳妆台前,自己对镜脱去下身衣服,伏地受五鞭,然后供人使唤。于是怕死的太学妻每天受到惩罚,五鞭对于曾经的二百鞭,自然是极少,“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可是当一年后因为其他疾病死去的时候,“计其鞭数,适相当。”

为妻时犯下的罪过,在换做妾身时得到偿还,尽管是五鞭而年余,但也正好以“适相当”的方式完成了一种肉体意义的偿还,身份之不同,最后的命运却是逃避不掉,这或者正是一种轮回,一种报应。“易其位”的故事以一种戏剧化的结果完成了关于命运轮转的解读,而其实,通人世和冥间的“走无常”者,就是打通这两个世界的那扇门,一方面是规劝恶者,一方面则是知晓利害关系,但是在人世间,又有多少人会从“走无常”这扇门中察觉出命运的最后结局。

人世和冥间,或者人间和鬼狐,那扇门会不会打通,又会在何时打通,对于生活在世间的人来说,或者都是一个谜,不知身后事,所以总会犯和太学妻一样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也正是那些行恶者必受的惩罚。所以在没有“走无常”的劝告中,在没有妻妾互换身体的法术里,便有了因果报应。在《杀生之戒》中,吃猫的妇人最后病危时,却是“呦呦作猫声,越十馀日乃死”。而另一个宦家子,也是对于猫犬之类没有善心,“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孑跳号以为戏”,正是因为这种虐待,所以自己所生子女,都变成了“足踵反向前”的人,“且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礼也。儒者遵圣贤之教,固万万无断肉理。”天子、大夫和贤士都不无故屠杀牲畜,这是在一种礼,而如果不尊这种“肉理”,到最后也必是得到报应,“以一脔之故,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戕数十命或数百命。”不杀生是尊礼,而不欺瞒也是一种礼,《欺孤寡,尝恶果》中,那个故意将死去朋友的古器抬高价格而最终占为己有的人,也是因为欺负孤寡而受到了报应,这是循环相报,“盗有罪矣,从而盗之,可曰罪减于盗乎?”

纪昀:文以载道的“志怪化”实践

与恶相反,做善事当然也会有善报,《菜人》里,因为大旱而使一些家中的妇女幼孩被卖到市场上,“谓之菜人”,而有人因为恻然心动,出钱将幼女赎回,这当然是对于一种物化生命的拯救,所以和妇女生下的孩子,右臂有红丝,“自腋下绕肩胛,宛然断臂女也”,是赎来女子的化身一样,“后传三世乃绝。皆言周本无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这是一个“以一善延三世”的故事,因为做了善事,所以有了善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然则恩怨之间,物犹如此矣,可不深长思哉。”恶导致怨,所以那个买来一头牛的屠者说:“此牛可恶,必剥刃而甘心,虽万贯不易也。”最后竟然自投釜中,“腰以上与牛俱糜矣”,而另一只被赎买来的牛,则是知恩图报,“其驾耒服辕,力作较他牛为倍。”

这是人世间的恩怨善恶,实际上这扇通达两个世界的门只是打开了一个口子,而当人世的故事延伸到鬼神,延伸到冥界的时候,这扇门才在宿命的框架内彻底打开。无赖吕四在生前无恶不作,甚至将入庙的女子奸淫,不想那女子竟然是自己的丈夫,遭受耻辱的吕四投河自尽,后来托梦给妻子说:“我业重,当永堕泥犁。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后来果然见赤蛇在屋角。托梦、赤蛇,当然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征兆,冥冥之中有了鬼神的外力。《两牛报恩斗强盗》中,那头牛也是被善人“解衣质钱赎之,忍冻而归”,所以图恩必报的牛勇敢和盗贼搏斗,“惟盗在内室,牛在外厩,何以知有警?且牛非矫捷之物,外扉坚闭,何以能一跃逾墙?”种种奇怪的现象,无非是一种神力使然,“此必有使之者矣,非鬼神之为而谁为之?”而在《骑马贼》中,妇女为婆婆看病的衣服首饰被人盗走,不想那骑马贼却无缘无故被柳枝挂住坠落之地而服罪,所以有人感慨说:“每一念及,觉在在处处有鬼神。”

处处有鬼神,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因果报应变成了必然,变成了无法躲避的规律,而在这种规律面前,人和鬼狐之间便也产生了种种奇特而温馨的故事。在这个被打通的故事里,鬼狐的世界呈现出两种状态,一种是鬼狐是人的投影,他们身上具有人具有的某些特点,甚至产生了“人鬼情未了”的哀伤而动人的故事。青县有个农家少妇,性格轻佻,“随其夫操作,形影不离。”但是对他人,“则面如寒铁。或私挑之,必峻拒。”后来遭遇劫盗,身上中了七刀,还是谩骂盗贼,“卒不污而死”,而到了冥界,哀求判官:“我念君,不欲往,乞辞官禄为游魂,长得随君。冥官哀我,许之矣。”果然得到允许,而人世间的丈夫亦被感动,“誓不他偶。自是昼隐夜来,几二十载。”对此,老儒刘君琢的评价是:“此所谓质美而未学也。惟笃于夫妇,故矢死不贰。惟不知礼法,故情欲艺感,介于仪容;燕昵之私,形于动静。”也就是妇人虽然有情欲艺感,有燕昵之私,但是“笃于夫妇”,也是一种难得的情感。而在《李生记》里,李生刚和妻子结婚十多天便遭遇母亲变故,三年守孝而不同房,后来出门赶考却听说妻子病死在家中,考中之后为别人做秘书时,偶然见到一个很像亡妻的女子,又不得相认:“念夫妇至相爱,而结補十载,始终无一月共枕席。”想到此,也是感慨万千,“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辄惘然如失。”最后竟然下定决心,“从此不娶,闻后竟为僧。”在《张四喜》中,当张四喜知道自己是一个狐仙的时候,竟然用箭射其左股,而狐仙之妻却依然恪守妇道,“君太负心,殊使人恨!虽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合耳。我则父母所命,以礼结婚,有夫妇之义焉。三纲所系,不敢仇君;君既见弃,亦不敢强住聒君。”而在《狐妻以恩报恩》中,那个因饥寒而成为孀妇童养媳的女子,在婆婆死后以数十金办丧事,并告知孱弱的丈夫自己是躲避雷劫的护理:“此外惟早修善业,可以免。然善业不易修,修小善业亦不足度大劫。因化身为君妇,黾勉事姑。”狐女做善事虽然只是为了避免死去,并非是真心敬爱她的婆婆。但是这种方式也是“犹邀神福,信孝为德之至矣”,也就是说,孝顺依然是鬼狐最重要的品德。

但毕竟鬼狐是另一个世界,所以和人世相关的鬼狐,自然有了另外一种身份,鬼狐独立于人世间,鬼狐是人世故事的判断者、监督者和惩罚者,他们站在人的背后,也窥察着人的作为,实施着恩怨报应。鬼狐的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区别于人世的世界?鬼狐是“以阴侵阳,必为人害”的恐惧,是“媚尽天下”的灾祸,却也有“相交者交以心”的知己,有“赏花韵事,步月雅人”的境界,而鬼狐的存在,却总是和人有关,人被迷惑的是鬼狐,《狐仙斗术土》:“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最后现出原型的是“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啖啖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的怪物,人所争斗者为鬼魅,《乡塾有狐》:“吾闻胜妖当以德,以力相角,终无胜理。冤冤相报,吾虑祸不止此也。”而更多的则是一种现实存在,《见梦》中说,“魄与形离,是即鬼类,与神识起灭自生幻象者不同,故人或得而见之。独孤生之梦游,正此类耳。”也就是说,当人的魂魄跟形体相离,就是鬼了。这种分离而生鬼与人的意识生出幻象不同,所以人有时是能看见的,而这也正是鬼狐闯入人世间的根本缘由。

所以,通过鬼狐的世界可以针砭时弊,在《郑苏仙》里,冥府的两个人是邻村老媪和官员,老媪一生无利己损人之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而一个村妇能自制其私心,远远胜过那些读书讲学的人,而那个官员,“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所以两人对比,也揭示了普遍的社会现象,尤其是官场的腐朽和黑暗。而对于所谓的读书人,在鬼看来,尽管“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却都化作了黑烟,没有一丝光芒,当然也无任何用处。《鬼囚》通过鬼囚而说出了世间“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宫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鬼隐》中的那个县令,死后隐居在山洞里不肯出来,为什么,就是因为厌烦了人世间的勾心斗角:“虽凄风苦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阱,则如生忉利天矣。寂历空山,都忘甲子。与鬼相隔者,不知几年;与人相隔者,更不知几年。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迹,明朝当即移居。”而《献县一令》中,当县令死后,那些小吏差役等不再是县令在世时那副谄媚殷勤的样子:“此辈无良,是其本分。吾望其感德已大误,汝责其负德,不又误乎?”讽刺也是入木三分。

人死而为鬼,鬼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却比人世更好,这像是一种寄托,《逍遥古衣冠人》里,有人问:“人皆畏死而乐生,何独耽鬼趣?”古衣冠人说:“死生虽殊,性灵不改,境界亦不,山川风月,人见之,鬼亦见之;登临吟咏,人有之,鬼亦有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险阻之胜,人所不至,鬼得以魂游;萧寥清绝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赏。人且有时不如鬼。彼夫畏死而乐生者,嗜欲撄心,妻孥结恋,一旦舍之人冥漠,如高官解组,息迹林泉,势不能不戚戚。”鬼不是畏死的报应,而是具有做鬼的独特乐趣,而这些乐趣从来不属于人世,看起来像是逃避,实际上也是对于人世黑暗、腐朽的一种鞭策和讽刺,而这种寄托也正是纪昀在编撰《阅微草堂笔记》时的主旨:“万事当然之理,是即道矣。”而这些志怪之书“俶诡奇谲无所不载,洸洋恣肆无所不言,而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故诲淫导欲之书,以佳人才子相矜者,虽纸贵一时,终渐归湮没,而先生之书,则梨枣屡镌,久而不厌”,所以将“道”戏剧化,将“道”鬼神化,将“道”通俗化:“故道在天地,如汞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于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无乎不在焉。文,其道之一端也。”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编号:S38·2141020·1116

作者:【苏】茨维塔耶娃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4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34.00元
ISBN:9787532764181
页数:377页

1941年,回到祖国只有两年的茨维塔耶娃自缢身亡,这位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在经历了无比悲惨的世俗生活之后,留下了这样的遗言:“不要活埋我,检查仔细点。”死亡是不是一种“烈火中的歌唱”?或者生命中的爱才是凤凰赴死的绝唱?茨维塔耶娃性格奔放,一生恋爱无数,用她的丈夫的话来说,她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绝望的风暴,但这种绝望化为了诗句。而在俄罗斯诗歌历史中,她的诗以稠密的字句、饱满的意象、斩绝的口吻闻名于世。本书收录诗人从青年到中年时代创作的一百九十首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分为早期创作、动荡岁月、超越苦难、捷克乡间、巴黎郊外和重陷绝境六章。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千万别相信故乡的雪

我多么希望每个人都如花开放,
伸手可以触摸!永远把我陪伴!
可后来我把名字一一勾掉,
低下头来,前额抵着书案……
——《给谢·艾》

希望伸手可以触摸到每一个人,希望如花开放的孩子都能陪伴自己,希望“前额抵着书案”写作诗歌,希望在指环里“如碑文石刻”一个永远的爱情,但是,1920年的茨维塔耶娃似乎只有自己面对俄罗斯的寒冬:这一年,大女儿阿莉娅身患重病,在“儿童保育院鼠疫患者的病床上”,只有一个“躺着剃了光头的王子!”这一年,小女儿伊丽娜饿死在保育院里,那一朵原本亮丽的花,却开在“蒲公英纤细的脖子上”,还没有真正体会母女之间的情谊,“我的孩子埋在地底下”而自己一生牵挂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却在两年前的那个冬天离开了自己,参加了志愿军的谢·艾曾经从科克捷别利偷偷回到莫斯科,在家里住了几天,但是却又悄悄离开,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这是“雪太多,面包太少”的冬天,这是风却不能将自己的梦带到亲人身边的孤独现实,这是历经“鼠疫蔓延”的俄罗斯,这是“诗人承受太多苦难”的时代,在离别、死亡和苦难的生活里,那如花开放的人在哪里,那永远陪伴的人在哪里?即使只留下“紧紧握在手里”的被出卖逊雪的文人,也只是一个被刻写的名字,只是一个思念的符号,只是一个想念的意象。

写在纸上的诗歌,写进内心的诗歌,却无法在那本自选诗集的最前面印证自己的苦痛和渴望,甚至在二十年后也只是一个空泛的梦想,开篇之作是重视和珍惜,却最终被删去,而这删去的人不是茨维塔耶娃,不是“把名字一一勾掉”的无奈,而是审查的当局,是将诗歌从内心变为表达的阻力,碑文石刻的永恒最后却换做一个悲悯的结局,回到莫斯科,她听到了女儿和丈夫被捕的消息,听到了德军进攻苏联的炮火声,最后听到的是丈夫死去的悲剧,而一九四一年的八月十三日,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也是最后变成碑文石刻命运的时间,她以上吊自杀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这一场刚刚爆发的战争或许也是人生最后陷入绝境的象征,她无处可逃,她也拒绝躲避,死亡像是她曾经在诗歌中呼唤的每一个人,在如花开放中“永远把我陪伴”。

碑文石刻,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却没有最后的墓志铭,她死后却像一株苦命的小草,只是被岁月掩埋,甚至变成了“日后荒冢湮没,无处可寻”的凄迷,就像永远分离的亲人,就像不写在前面的诗集,就像被一一勾掉的名字,还有什么是永恒,还有什么可以“永世得以保全”?死亡猝不及防,死亡无可逆行,但是在茨维塔耶娃的内心深处,死亡却早在十七岁的时候被幻想,“全部生活对于我就像书本,/噢,倒不如让我就此死去。(《祈祷》)”这是苦难的开始,这是宿命的隐喻,在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茨维塔耶娃似乎并没有期望活得更长,在基督和上帝面前,在奇迹的可能面前,在疯狂和放纵的日子里,也许美好的童年终结的时候,在死亡面前才是一种永恒。所谓“祈祷”是一种寻找命运归宿的努力,不管是像茨冈人一样“渴望一切:/唱着歌儿抢劫东奔西走”,还是像亚马孙女人一样投入战斗,“冒着炮火厮杀”,或者在黑色的塔楼上推算星象,让每一个昨天都变成传奇,但是那种少女时代的幻想终究是一种浪漫主义,“就让我死去吧——死在十七!”这死亡的呼喊是十七岁生日的宣言,是令所有的时间、所有的人开始变形的宣言,是自己尚未“堕落”渴望早一点死去的宣言,但是在一个日历被翻过重要一页的时代来说,茨维塔耶娃的内心其实是需要一种承认,需要一种皈依,需要一种叛逆,而爱或者诗歌将成为一生最重要的信仰:“你亲自赐予我的已经太多!/我渴望立刻出现万千机遇!”

生活赐予的太多东西其实是磨难,俄文里磨面和磨难是完全相同的词,只是重音不同才有了自己的意义,一种是生计,一种是痛苦,“越磨越细?会有白面?/不,最好是有磨难!(《磨面与磨难》)”茨维塔耶娃渴望在生活中出现磨难,却是一种主动的探寻,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她幻化成死亡少女,像一个陌生的过路人表白情感,“别以为这里是座坟茔,/我一出现就叫你惊恐……/这辈子我爱开怀大笑,/不知道有时应该庄重。(《你走起路来姿势像我……》)”她想象自己就是不受圣训的叛逆者,“我仍将犯罪,现在就跟过去一样:/满怀情欲!用上帝给的五种情感!……(《既不遵守圣训……》)”亵渎圣训,拒绝圣餐,却公然赞美情欲,并把一切的朋友和伙伴都带进清唱里,都成为同犯,然后和树木、星云、大地一起,“回答上帝可怕的审判”。

这无非是对于时代的一种喟叹,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敏感的茨维塔耶娃看到了战争的黑影,“两个黑月亮/使我患了梦游症。(《“战争!战争!……》)”一个诗人,或者一个女人,只是这场战争中的小小舞蹈者,而她的脚却踩着钢丝绳,所以再这样的时代自然会有反对战争的想法:“风已经刮起来了,田野蒙上了露水,/但愿夜空里这场星星的风暴尽快结束,/我们没有必要彼此搅扰对方的睡眠,/用不了多久我们一个个都将长眠入土。(《我知道真理》)”但是反对战争并不能解救这个时代,在茨维塔耶娃看来,这个时代同样对那创造万千机遇的爱和诗歌构成了威胁,在狂风暴雨中,“两朵玫瑰正吮吸我心中的血——/‘这一枝笔我怕抓不牢!’(《这些诗写得匆匆忙忙……》)”也担心诗人的“所有眼睛都会埋入坟茔”。而实际上,那时围绕在茨维塔耶娃身边的爱却是丰富的,这里有一见钟情的丈夫的爱,“我将忠实于他的骑士风度。/你们,面对生死毫不恐惧!/这样的人——在严酷年代,/走向断头台将吟诵诗句。(《给谢·艾》)”这里有伴随着教堂钟声诞生的女儿阿莉娅,“祈盼她忧愁中能够安静,/祈盼她长大后满怀柔情。(《小姑娘!……》)”这里有受了遗传的外婆的爱,“二十岁的波兰女人,/你带走了多少情分?/又把多少未遂的心愿/埋进地底,遗恨深深?(《给外婆》)”而十七岁就出版的处女作《黄昏纪念册》也给她带来了作为诗人的某种荣耀。

茨维塔耶娃:烈火和浴火中“死在十七”

但是这并非是永恒,并非是所有,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似乎过早拥有了一见钟情的爱情,过早拥有了诗歌创作的成就,过早拥有了生命降生的快乐,而那渴望的万千机遇似乎在此变成了终点,生活的磨难又在哪?其实在茨维塔耶娃的一生中,拥有如此幸福和生活并非是最后的满足,她是叛逆者,她是赴死者,她想要另一种信仰,她需要全新的体验,所以当现实在一场场的转折之后,茨维塔耶娃需要另一种寄托,需要新的诗歌新的爱情新的叛逆新的体验来充实灵魂,所以实际上,在茨维塔耶娃的不同命运里,她一直是一个不安于现状,不安于规则,不安于分离的苦痛的女人,内心的渴望宛如一场风暴,总是在磨难的时刻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那个“磨面”的收获。

在动荡的岁月里,茨维塔耶娃看到了士兵开赴前线的情景,看到了怒吼的火车掠过,看到了尘土飞扬的道路,看到了收容流浪汉的莫斯科,看到了庞大的大都市笼罩着的每一个夜晚,当然,她最不愿看到的是自己的骑士离开自己走向了战场,一九一八年丈夫在短短回家几天之后悄悄离开自己的孩子,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仿佛是命运真正转身,寒冷的冬天来了,她在孤寂中开始感受到汹涌而来的苦痛,失眠,失眠,还是失眠,她是黑色的修女,她是警戒的孤雁,她看见了把人烧成灰的“黑太阳之夜”,她听到了“国内风暴的呼啸”,茨维塔耶娃只是“希望今夜我有很多把钥匙”,能打开“这唯一首都的所有门扉”,但其实她失去了这充满爱的世界,心爱的白雪骑士已经离开,在这“英雄似的隆冬”,茨维塔耶娃“前额顶着风寒。/在这艰难的一九一八年/我是头一次歌唱冬天。(《豪迈气概已经冻结……》)”

艰难的一九一八,其实没有了那永恒的爱情,没有了永恒的诗歌,在万千机遇的渴望面前,茨维塔耶娃遇见的谁,都成为爱情的投影,甚至是欲望的折射。她对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没有什么人目送您的背影,/会如此温柔,如此痴情……/让我来亲吻您——穿越/相隔数百年的悠悠时空。(《没有人能夺走任何东西!……》)”她对诗人勃洛克说:“你的名字——是亲吻白雪,/是一口冰凉的泉水咽下喉咙。/想你的名字,沉入香甜的梦。(《你的名字……》)”总是向后仰着头颅的曼德尔施塔姆是她的爱,两只手无法汇合的勃洛克是她的爱,在茨维塔耶娃的世界里,爱情是“我是你笔下的一页稿纸”,是“恰似一左一右两条胳膊”的依靠,而在这如私生子的爱情面前,父亲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可能是国王,也可能是小偷,但是这样的爱情在茨维塔耶娃看来,就是女人的权力,“不要出声!我从跟雅各角力的那人身边/争夺你,经过最后的争辩、最后的努力。(《我要从所有的土地……》)”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争夺似乎成为茨维塔耶娃失去丈夫音讯之后的主题词,而生活似乎正要从她夺取爱情的生活中删除一些珍贵的东西,所以实际上,茨维塔耶娃对“博大与卑微”的爱的争取变成了生活的一个悖论,越是失去,就越要争取,越是争取,却也加速地失去。苦难的岁月里是女人的重病和死亡,苦难的岁月里是敬重的诗人连遭不幸,苦难的岁月里是出国寻找丈夫,苦难的岁月里是捷克乡间的孤独,是巴黎郊外的拮据,也是重回莫斯科最后的战争和失去,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离开和寻找,得到和失去构成了人生的双重苦难,所以她在不同的境遇下,不同的现实里,却需要一个白雪骑士,这是对于丈夫的爱情的外化和镜像化,但其实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却并非是对于孤独情感的填补,是对于多元爱情的表达,相反,却伤害和失去中品尝苦痛。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请你们珍惜我高贵的生命!/我熊熊燃烧,我烧成灰烬!/但愿你们的黑夜能变得光明!(《别人不要的东西……》)”茨维塔耶娃自诩为在烈火中歌唱的凤凰,其实当烈火燃烧的时候,焚毁的是爱,是生命,是一切,而茨维塔耶娃却希望在自己燃烧的烈火中,在别人的眼光使自己成为不一样的女人,“我看见你的眼睛像两团篝火,/朝我的坟墓,朝地狱闪耀——/望着手脚僵硬的那个女人,/一百年前她命断魂消。(《寄一百年以后的你》)”死而复生的生命里,有着死而复生的爱情,所以她遇到了俄罗斯画家尼·尼·维舍斯拉夫采夫说:“那水很深,那水很暗……/胸腔里永远保存那颗心。/我渴望从那里得到它,/想说:快跟我的心贴近!(《给尼·尼·维尼》)”她不怕被钉在耻辱柱上,不怕躺进棺木,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女人,成为燃烧的凤凰。她向马雅可夫斯基表达敬仰:“重量级拳手不以钻石炫耀/他们喜欢的是向石头挑战。(《给马雅可夫斯基》)”她向死去勃洛克表达思念:“复活节的罗斯向你涌流,/波涛翻卷似千万声呼唤。(《天啊,请收下我的铜币……》)”她致谢寻找丈夫的信使爱伦堡:“过路行人,双手伸向他——像伸向雪,/满怀罪恶世纪的无限热切(《给爱伦堡》)”。

离开莫斯科,和丈夫取得了联系,但是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寻找到的爱情并不是唯一的爱,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为太多的人留下了位置,为太多的人燃起了火焰。在柏林,茨维塔耶娃对维什年科产生了恋情,为他创作了《尘世特征》八首诗,还给她写了十封信,但是这样的爱却变成了一种“残酷的磨难”,维什年科只回了一封信,爱情变成了“残酷的磨难。/谷底的爱情。/双手:光与盐。/双唇:血和炭。(《残酷的磨难……》)”之后茨维塔耶娃又和帕斯捷尔纳克交往,情愫爱慕之心:“时光不存在日落,/白垩威严又阴森。/房子已烧毁,意味着——/上帝将走进我的家门。(《白发》)”她爱上了巴赫拉赫,希望不要被抛弃,她爱上了罗泽维奇,希望一起躺在美妙里。而这众多的爱,甚至渐渐变成了情欲,“交易——最鲜活的肉体。/我们是肉体——不是灵魂!/我们是嘴唇——不是玫瑰!(《车站的呼声》)”与罗泽维奇第一次亲密接触在“火车站”附近,所以那售票处的窗口就变成了像游戏一样的“情欲游戏”,而其实在茨维塔耶娃笔下,那些女主人公为情欲燃烧,无家可归的她们每到夜晚跟情人一起流浪街头,这样的爱情在茨维塔耶娃看来也变成了人间之爱,肉体之爱的世俗性和世俗性反而变成了一种对无奈现实的对抗,“像死亡一样有力”,“比死亡更强烈”带来的是“美妙。一切都美妙!”

情欲曾经在茨维塔耶娃的世界里是意志的对抗对象,“不要让你的情欲/跨越你意志的门槛。(《一千零一夜》)”但是最后却成为茨维塔耶娃表达自由向往的一种方式,在《奧菲丽娅替王后辩护》中,抒情女主人公却化身为失去理智、忽然又清醒过来的奥菲丽娅,她蔑视“保持童贞、不近女色、看重虚妄的怪人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王子!休再怪罪王后/心的背叛……别用贞洁——/审判情欲。淮德拉罪孽更深重,/可人们至今还在为她唱赞歌。”所以要为王后辩护——“我就是你不朽的情欲。”情欲取代贞洁,实际上在茨维塔耶娃那里,烈火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浴火。在和丈夫在国外相聚的日子,茨维塔耶娃却发生了婚外情,在“荒谬的共同生活靠谎言维持”的时候,丈夫向她提出了离婚,“她两个星期惊慌失措,从这一家跑到另一家。这段时间她搬到熟人家里去住。晚上睡不着觉,人变得很消瘦,我头一次看到她这么绝望。”但是这种绝望是不是就是和丈夫的分离?是不是就是婚姻的死亡,而其实,在茨维塔耶娃的世界里,她从来都是绝望的,从来都是神经质的,从来都是带着诗歌的烈焰燃烧自己,“放弃生命!”即便是在最缠绵的时刻也预感到分离不可避免。

婚姻终究没有结束,更严酷的现实里,丈夫成为那一场革命和战争的牺牲品,尽管茨维塔耶娃为丈夫和女儿的被捕费尽心思,但实际上这只是属于她的一种世俗的情感,一种责任,白雪骑士已经成为一个死去的符号,“千万别相信故乡的雪——/……/那个人却向神灵招手,/神灵界没有衰老与白头……(《曾几何时,向同龄人发誓……》)”这是写给丈夫最后一首诗,被流放的丈夫已经没有了音讯,而茨维塔耶娃也在“满头银丝”的现实里感受到“衰弱无力”,感受到幻想中的白雪的覆灭,这是世俗之爱的真正死去,而在情欲世界里,她继续寻找这一团烈火,“……他曾是我的雪,/也曾是我的面包,/如今雪也不白了,/面包的味道也不好。(《他走了……》)”她请求塔格尔单独来一趟:“我向您一个人敞开心扉,不夜任何人分享。陪您一个人,一整天,还有一个很长的夜晚。”可是塔格尔的冷淡让她大失所望。而在生平最后一首诗里,她不是写给丈夫,而是写给俄罗斯诗人塔尔科夫斯基,两人第一次目光接触的时候就产生了烈火,但是冷漠和拒绝让茨维塔耶娃陷入了孔库和屈辱,“我在桌上摆了六套餐具……”但是却成为第七个不速之客,却要在边上留下座位,这便是爱情的边缘人,便是只能重复那一句““我在桌上摆了六套餐具……”的失意者,烈火在心中燃烧,却只能烧着了自己,却只能烧毁了肉体。

“玛丽娜是极易动情的人……没头没脑地投入感情风暴成为她的绝对需要、她生活的空气。至于由谁煽起感情风暴此时并不重要。几乎永远……建立在自我欺骗的基础上。情人一经虚构出来,立即刮起感情风暴。如果煽起感情风暴的那个人是个微不麦足道的人、目光短浅的人,很快便会现出原形,玛丽娜便又陷入绝望的风暴……”这是茨维塔耶娃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对茨维塔耶娃的性格的透析,曾经可能是心平气和地、精确地将这种风暴化为诗句,但是在茨维塔耶娃坎坷的生命历程中,在一连串绝望的风暴中,她依然只是在边上的座位上怀想一种永恒,怀想炽热的爱情,但是一九四一年的天空太过阴暗,太过晦涩,或许并非是战争的浓云,并非是失去丈夫的阴郁,而实际上是那烈火还没点燃就已经被扑灭,熔化了白雪,也熔化了最后的爱,熔化了诗歌,也熔化了万千机遇,世界已经没有了镜像,没有了幻想,只有冷寂的空白:

琥珀该摘去了,
词典该更换了,
挂在门口的灯
该要熄火了
——《琥珀该摘去了……》

牧歌

编号:S32·2141020·1115
作者:【 古罗马】维吉尔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9年05月第1版
定价:24.00元亚马逊19.70元
ISBN:9787208084629
页数:103页

《牧歌》是维吉尔第一部公开发表的诗集,被认为是拉丁语文学的典范,充溢着浓郁的古罗马田园风采。《牧歌》共收诗10首,这些诗具体写作年代在前70年-前19年之间。牧歌,也称田园诗,始于公元前3世纪时的亚历山大诗歌,代表诗人是特奥克里托斯,约在公元前1世纪传入罗马。维吉尔的牧歌主要是虚构一些牧人的生活和爱情,通过对话或对唱,抒发田园之乐,有时也涉及一些政治问题:“这碗奶和这些祭饼是你每年所应得,/普里阿勃神,穷人的菜园的保护者,/现在我们业已用云石把神像雕成,/如果羊群增加,你的新像将用黄金。”

 


《牧歌》:我们也只有向爱情投降

 

后来我歌颂王侯和战争,阿波罗拉我耳朵,
劝告我说,“一个牧人应该把羊喂得
胖胖的,但应该写细巧一些的诗歌。”
——《牧歌·其六》

一个牧人的世界里需要胖胖的羊,需要自然,需要爱,更需要细巧的诗歌,维吉尔给瓦鲁斯的献辞里歌颂的是诗人的成就,但是这包含着宇宙起源和歌唱神祇的歌唱却处处有着“残酷的战斗”,借着被缚的年老山神西阑奴斯之口,世界呈现的是一幅伊壁鸠鲁学派的场景,当冥冥洪荒聚合在一起而有了土、风、水和流动的火,万物出现便有了大地和海洋,便有了太阳和云雾,便有了森林和山间,但是这自然的一切并不是全部,在统治的世界里有高加索的鸷鸟,有盗火的普罗密修士,有爱上雪白的公牛的帕西淮,有喜欢黄金苹果而上当的少女,但是在这些争斗之外,也还有漫游到帕美苏河畔的伽鲁斯,当司歌女神带他游玩,当阿波罗向他致敬,当神圣的歌手和牧人用野花装饰他的双鬓,女神们的芦笛让他歌唱森林的起源,歌唱塞壬带来的惊恐,歌唱菲洛美娜的宴席,但最后的歌唱是阿波罗叫月桂树学会的歌,那歌声在山谷回响,那歌声直冲星霄,那歌声最后让他“叫他们把羊赶回家,把数目数好”,而天空上也亮起了黄昏星。

宇宙的起源,神祇的争斗,对于牧人来说,所有的歌唱都仿佛是为了那羊群最后的回归,在黄昏星的照耀下享受生活的乐趣,而这也是从神的世界到人的世界的皈依,而所有的歌唱仿佛都是那一个充满寓意的故事,年老山神西阑奴斯是神世界的一员,而他在山洞里却是醉酒而卧,“他的花圈也从头上滑下,丢在身旁”,他的酒杯“还挂在被手指磨光的杯耳上”,这是一个拿唱歌骗人的老头,似乎是荒废和享乐的象征,而两个牧童克洛密和莫那西则是人世间纯真的象征,他们要把山神西阑奴斯捆绑起来,而神女哀格丽也来帮助他们,“他们就拿花圈当作绳子把老头子绑捆,/哀格丽也来帮助那两个胆怯的小鬼,/就是那最美的山林神女,她就把他双眉/和两鬓用桑椹子涂红,他睁着眼看着她,/看着她的把戏”,这是一个玩笑,却透露着人对于神的戏谑,戏谑带着解构,所以即使老山神把歌教给牧童,“来听你们要学的歌吧,这些歌都给你们,此外还有别的给你”,但最后的歌声里依然是那赶回家的羊,依然是人间才有的温暖。

这样关于牧人世界的景致,在“其七”首牧歌里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两个牧人柯瑞东和塞尔西唱歌比赛,而另外两个牧人达芙尼和梅利伯作评判,还有神女们也在一旁听着他们一人接一人的吟唱,在对唱中,他们描绘的是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图景,这里有灶和干柴,“永远生着很大的火”,有火就是温暖,“这里我们不怕北风的寒冷就像/狼不管羊数目多少,急流不管河岸一样。”这里有着各种结果实的植物,“落下的果实都在各个树下散布,/万物都在欢笑”:“赫库雷最爱白杨,巴库斯以葡萄为贵,/美貌的维娜丝爱番石榴,阿波罗爱他月桂,/菲利丝爱榛子;而只要菲利丝爱它,/番石榴和月桂就都比不上榛子的身价。”青松、黄槐、白杨、苍柏,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美,世界就是最美的一切组合,但是在这些植物之外,却还有最美的人,“但是凛亮的呂吉达呀,你若多来看我,/林中的黄槐和园里的青松就都比你不过。”

在自然之美之外,牧人们所渴求的是一种美丽的爱恋,所以在《牧歌》里,对于爱情的守望变成了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但是对于牧人来说,渴慕的爱并不顺利,它总是伴随着某种痛苦,牧人柯瑞东热恋着漂亮的阿荔吉,但是阿荔吉却是伊奥拉斯的宠奴,“那是主人的宠幸,所以他是白费心力。”所以对于柯瑞东来说,只有在浓荫的榉树林里,一个人空怀着单相思,“向山林抛出零乱无章的诗辞”,那歌唱着一个人的孤独,也唱着对于爱的渴求,“啊,你跟我到卑陋的乡村去吧,/住在平凡的茅舍里以猎鹿为生涯,/你可以挥动木槿的绿叶来赶着群羊,/并且跟我在树林里学着山神歌唱”,但是这猎鹿和赶羊的美好图景只是一种虚幻,“柯瑞东,你真笨,阿荔吉并不要人恩赐,/而且比赛礼物你也比不过伊奧拉斯。”仿佛是等级造成的隔阂,而实际上漂亮的阿荔吉是一个男性奴隶,在同性恋普遍的古代社会里,柯瑞东的渴慕即使遇到了冷遇,也依然不舍不弃,因为,“柯瑞东就追逐着阿荔吉,每个都有他的欲望。”欲望令人歌唱,欲望令人病态,“但爱恋还烧着我,又谁能使相思停止?/啊,柯瑞东,柯瑞东,什么病使你迷乱?”即使迷乱,即使单相思,对于柯瑞东来说,却也是一种大胆的表白,一种勇气的体现,一种对于爱恋的无怨无悔。

在“其十”中,维吉尔的好友伽鲁斯爱上了一个叫作吕柯梨丝的女人,“歌是一定要念的,谁能拒绝伽鲁斯一首歌?”伽鲁斯一首歌,其实是伽鲁斯一份爱,当阿波罗告诉伽鲁斯“吕柯梨丝你的爱人/跟别人走了,已经走过冰雪和肃杀的边营”的时候,伽鲁斯却是爆发出愤怒,这种愤怒不是因为吕柯梨丝的离开,而是对于爱神的忿恨:他说,“够了,够了,这些对爱神都是白讲,/残忍的神不管眼泪,就像草地喝不够水浆,/蜜蜂采不够丁香,山羊吃不够树叶一样。”对于伽鲁斯来说,那种爱情的理想世界是这样的:

我多么希望我是同你们一起自在逍遥,
看守着羊群或者培植着成熟的葡萄,
那样菲利丝或阿敏塔或者别的佳丽
将是我的爱人(阿敏塔黑些又有什么关系?
地丁花是黑的,覆盆子也是黑的),
她将随我在柳树间和软柔的葡萄下高卧,
菲利丝将为我编花圈,阿敏塔将为我唱歌,
这里有软软的草地,这里有泉水清凉,
这里有幽林,我和你在这里可以消磨时光。

不管吕柯梨丝有没有在这歌声中被换回,不管他们曲折的爱情最后会不会“一起自在逍遥”,实际上对于《牧歌》里的牧人来说,那种自然、纯真的爱是一种永恒的动力,甚至在有着巫术的失恋牧女来说,也需要一种对爱的勇气,“其八”中的阿菲西伯唱的歌就是一个失恋的牧女的魔法歌,“让我试用巫术打动我爱人的心窍,/使他回心转意,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咒语了。/我的咒语呀,带达芙尼从城里回家来吧。/用咒语可以把月亮从天上带下人间,/用咒语巫女曾使奥德修斯的伙伴形象改变,/用咒语可以把草地上冰凉的蛇崩断。”用咒语可以改变一切,虽然邪恶,但是为了心中那份爱,牧女从口中高声唱出了爱之歌:“我的咒语呀,带达芙尼从城里回家来吧”。循环重复的呼唤是对于爱的不舍,与牧人达蒙对于已经嫁给另一个牧人莫勃苏的牧女妮沙的爱一样,绵长而永恒,“开始吧,我的笛子,和我作迈那鲁的歌”与牧女的咒语组成了爱情世界最哀婉的歌声,歌声里是爱慕,是不弃,是浪漫,也是勇气,所以在“其三”中,两个牧人梅那伽和达摩埃塔的唱歌比赛,做评判的帕莱蒙最后说:“我无法决定你们是谁劣谁优,/你和他两人都应该得到一头牛;/所有畏惧爱情的甜蜜和尝过那痛苦的都该得奖。”不管歌唱得好或者唱得不好,对于牧人来说,勇敢表达自己的爱才是赢者,才可以拥有那一头牛,也可以拥有爱情的无限荣光——甜蜜和痛苦,都是一份收获,都是一种拥有。

我歌唱过牧场、田园和领袖

但是对于自然的享受,对于爱情的相思,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战争的阴云笼罩着牧人的世界。“其九”的诗中,牧人吕吉达和莫埃里的对话就揭示了战争带来的土地丧失,莫埃里唱到:“咳,吕吉达,我们活到这时,让外来的人/占我们田地,我们从来没想这事会有,/他还说,“这都是我的,你们老田户快搬走。”/我们倒霉了,打败了,一切弄得天翻地覆,/我这里是替他赶这些羊,但愿他受苦。”被打败的命运令一切天翻地覆,田地被占,祥和的世界被打破,而吕吉达唱到:“哎呀,梅那伽呀,谁能犯这么大罪?/他几乎夺去了厂你和你给我们的安慰,/有谁能歌颂神女们?让地上铺满繁英?/谁又在清泉之上引来绿绿的树荫?/谁又能作那我最近偷听到的妙奏,/当你去找阿玛瑞梨我们的爱宠的时候?”失去的不仅是依靠的土地,还有对神的信仰,所以爱上吕柯梨丝的伽鲁斯在对神的怨愤中,也表达了对于战争杀戮的痛恨:“但是现在艰苦战争的狂热阻拦了我,/在刀枪下和两军对垒之间过着生活。”在纷乱的世界里,伽鲁斯还充满着对于离开的吕柯梨丝关心:“啊,独自去看那阿尔卑斯山的雪,莱茵河的冰,/和我分开,啊,但望寒冷不要伤害你!/啊,但望坚冰不要割破你的柔趾!”

自然之美和爱情之美,在战争中丧失,“其五”中牧人达芙尼的惨死和升天像是罪恶的极端表现,“达芙尼死了,山林神女都为他惨死啼哭,/(你们丛榛和溪水也都曾经目睹),/当他母亲抱着她儿子可怜的尸首,/向天神和星辰诉说他们残忍的时候,/那些日子里,没有一个牧人赶着牛/走向清冷的溪水,也没有任何牲口/肯去喝水或者碰一碰一根草豆;/达芙尼,为你的死连非洲狮子也在呻吟,/连荒野的山峰和树林也在回声相应。”母亲抱着孩子的尸体,这样的悲惨境遇让山神啼哭,让牧人哀伤,连动物和植物也“回声相应”,而达芙妮墓上的墓志铭分明写着他们的期望:“我是山林的达芙尼,我的名声远达星霄,/美好的羊群的看守人,我自己却更美好。”生命的根本是美好,活着的目的是美好,而死去也希望是一种更美好,因为“善良的达芙尼爱好和平”,所以在强烈的反战思想中,牧人们的希望是:“你将永享祭祀,每当我们以神圣誓言/向神女们祈祷,或当我们祓除土田。”“声名和颂扬将永世长在,/每年我们农人们像对酒神和谷种/都要向你祈求,你也要为我们作证。”

爱好和平的达芙妮却是死亡的命运,实际上这样的一种牧歌也是维吉尔生活时代的写照,生于公元前70年、死于公元前19年的维吉尔也经历了古罗马的一次次战争,他的时代正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罗马共和国开始变为专制帝国的时代。在他生前的那一年,爆发了古代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奴隶暴动——斯巴达克斯起义,但是起义的失败换来的是6000被俘奴隶沿着加普亚到罗马的公路上被钉在十字架上。在维吉尔见证的时代中,罗马的“三雄政治”和“后三雄政治”带来了政权的巩固,但是这暂时解决的危机在维吉尔看来,却变成了一种理想化的社会,在他看来,屋大维的元首统治是新的希望,所以对于屋大维,维吉尔充满了崇拜之情,他认为正是屋大维将罗马带向一个黄金时代,“从高高的天上新的一代已经降临,/在他生时,黑铁时代就已经终停,/在整个世界又出现了黄金的新人。”在“其四”中,维吉尔表达了对于新的时代的向往,那一个刚刚诞生的小孩尊如神明,因为他就是未来的统治者,而这未来就是屋大维开窗的黄金时代,“当你长大能读英雄颂歌和祖先事迹,/当你开始能够了解道德的意义,/那田野将要逐渐为柔穗所染黄,/紫熟的葡萄将悬挂在野生的荆棘上,/坚实的栎树也将流出甘露琼浆。”他是天神的骄子,他是上帝的苗裔,他是英雄,他是万物的解救者,“看呀,那摇摆的世界负着苍穹,/看那大地和海洋和深远的天空,/着万物怎样为未来的岁月欢唱,/我希望我生命的终尾可以延长,/有足够的精力来传述你的功绩”。所以,实际上,维吉尔对英雄的歌颂、对神明的歌颂,正是希望他们能够带给世人一个美好的未来,而这个未来世界里,像当初牧人们拥有的那样,是享受着纯净的自然,追逐着美丽的爱情。

神灵和英雄是解救者,是庇护者,伽鲁斯的爱情最终要实现也需要神的力量,“女神们呀,我们要尽力来帮伽鲁斯的忙,/我对他的爱情是这样每个时辰都在增长,/就像那青藿在初春天气那样生长一样。/让我们起来走吧,暮气对唱歌的嗓子不利,/杜松的阴影是很坏的,连对庄稼都无益,/山羊们吃够了,回家去吧,黄昏星已经升起。”这是“爱情征服万物”实现的保证,而在达芙妮之死之后,也需要这样的神祇的护佑:“看呀,神裔恺撒的星升起,放出光芒,/就是那星使得五谷丰收,喜气洋洋,/使葡萄在日晒的山谷间变成深紫金黄,/接你的梨树吧,你的后代将把果实来尝。”而这样的渴求在维吉尔《牧歌》第一首中就充分进行了表达,牧人梅利伯和提屠鲁的对话中,有战争造成的创伤,但是要把这一切的不幸恢复过来,需要的就是神的力量,提屠鲁说:“梅利伯啊,一位神衹给了我这个方便,/我将永远以他为神来供奉,他的祭坛/我将经常用自家的羊羔的血来沾染。”没有租后沉重的钱,敬神的牺牲也不管多少,但是有对于神的虔诚,以及被解救之后的那种报恩之情:“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把鱼儿留在光光岸上,/即使那东方的安息和西方的日耳曼,/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把地域更换,/我的心里也不能够忘记那人的容颜。”那人是希望,那人是爱,那人给了他生活的安定和自由:“你可以跟从前一样喂你的羊,养你的牛。”

喂你的羊和养你的牛,是自然和谐生活的写照,对于牧人来说,他们歌唱爱情,他们表达爱意,他们爱好和平,“每个人都有他的欲望”,而当战争破坏了这一切,他们希望那天上的神,那世间的英雄来拯救他们,庇护他们,而牧人也用他们的牺牲供奉他们,这样的人和神、人和英雄的共处是不是一种黄金时代的理想?而实际上维吉尔所期盼的世界里或许有着阿波罗拉我耳朵时的劝告,“一个牧人应该把羊喂得/胖胖的,但应该写细巧一些的诗歌。”但是这神的荣光和英雄的力量终究也只是一种虚幻的寄托,当欲望变成一种权力,世界依然是不停的争斗,依然是难以实现的乌托邦:“还要有提菲斯,还要有隋阿戈的巨舟/载去英雄的精锐,还要有新的战争。/还要有英雄阿喀琉作特洛亚的远征。”

抬高房梁,木匠门·西摩:小传

编号:C55·2141020·1114

作者:【美】J.D.塞林格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9年01月第1版
定价:17.00元亚马逊11.90元
ISBN:9787020066360
页数:186页

“人类的声音密谋要把世上的一切亵渎个遍。”当西摩用7.65口径的奥特基思自动手枪朝自己开了一枪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从亵渎的世界退场?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西摩自杀,而这个在《九故事》开篇里的情节又以另一种叙述的方式在《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中出现,作为传奇的“格拉斯家族”七个孩子中的老大,西摩是七个“神童”中的佼佼者,他十六岁即考入哥伦比亚大学,二十岁出头就成了大学教授。而在《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中,他的二弟巴蒂回顾了西摩生前的种种往事,而所有的叙述都归向于一个终点:“西摩曾经说过,终此一生,我们所做的事情无非从一个小小的圣地走向下一个小小的圣地。他难道从来都不会错吗?”


《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所见即所欲见

后来,跟我聊起这首诗的时候,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西摩说这个年轻的鳏夫让那只白猫咬的是自己的左手。
——《西摩:小传》

看不见的诗歌,想象的诗歌。一百八十四首诗歌甚至在我的世界里,却带着西摩独特的影子出现。读过的人是西摩,是我,是妹妹弗兰妮,或者还有那些“将此书一分为四”献给的那些读者:“闲来读书之人——抑或任何读了就走的人”。而当诗歌从西摩的笔下写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读了就走的人,而那只母猫,只有走近那个年轻的鳏夫的时候,才会有一种存在的压迫感。想象在有月亮的晚上仿佛是被看见的场景,自己的草坪里是无聊的猫,无聊的猫的旁边是无聊的鳏夫,但是这不确定的夜晚一定发生了故事,为什么他会穿着睡衣裤,披着睡袍,为什么天上的满月会让他看见,只是隐约感觉,变成了最后的定格,可是确定的情节在不确定的夜晚是有着几分冒险的,一直母猫对于一个孤独的鳏夫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能?它是他家的一个成员,“而且几乎肯定曾经一度是他家的主要人物”,当它走到他身边,打了个滚,便咬向了那只伸出来的左手。

右手在哪?右手或者在写一首关于鳏夫的诗,右手或者曾经习惯性地放在曾经的妻子身上,但是右手看不见月亮,右手也看不见曾经,右手是一种潜在的状态里,右手可能早就不在身上。一切都是想象的,和摩西其他诗歌一样,诗歌的意境是静悄悄的,这是安静的感觉,即使间或有几镇短暂强劲的谐音,也丝毫不妨碍西摩所追求的这种没有洪亮音效的感觉。即使那只母猫以一种象征性的方式咬住了鳏夫的左手,他也不会大叫出来,影响郊区的邻居,就像他的妻子离开自己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但是睡衣睡袍却让他隐约感觉到不适,是谁让自己离开了床而独坐在草坪上?是谁让他伸出左手让母猫来咬?

这是西摩的最后一首诗,一个孤独男人压在一百八十四首诗歌的最下端,而在他的上面是一个女人,年轻的已婚女子,而且已为人母,但是这里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只有一只在床单上发现的气球,很晚才回家,是婚外恋幽会之后的回家,如果按照诗歌以外的场景,她睡眼惺忪,口红抹了一嘴,但是那个在自己床单上的气球却让她的这个夜晚变得扑朔迷离,是诗歌外的男人,还是诗歌里的鳏夫——仅仅隔了一首诗,在同一个夜晚,在隐约的情节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但是猫或者没有咬痛鳏夫的左手,或者气球没有暴露女人的婚外恋,这一切只有西摩知道,他躲在诗歌的角落里,用一百八十四首的厚度压着一个不公开的秘密,看见或者想象,安静或者突变,全然没有高潮,没有结局,就像西摩在那个下午用枪对准脑袋之前,他在宾馆写字台的记事薄上写下古典俳句的时候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在他面前的床上睡着的穆里尔。那么西摩的目的很明确,是不想让自己从诗歌的氛围中出来,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丑陋和死亡,只要让自己的左手送给那只猫母猫咬上两口,便是对于苦痛的全部体验。

左手之痛,右手缺失,如果一定要为西摩的人生找到一种解读的化,至少有两个事件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一个是一九四二年的那场婚礼,一个便是一九四八年的死亡。但是这两件事也是看不见的,所有读者——闲来读书之人,或者读了就走的人,都在西摩关键事件的另一面,而仅有的叙述也和弟弟巴蒂“我”有关,所以实际上,我是西摩的代言人,我是西摩的旁观者,我是西摩的至亲的兄弟,“此后紧接的是关于一九四二年一次婚礼的记述。在我看来,这段记述独立成章,有开始有结尾,以及一个必死的命运,独具一格。”那么引用开始了,我已经进入了自己设计好的故事里,西摩只是闪过我的跟前,一九四二年的婚礼还是一九四八年的死亡,都是不在场、没有看见的故事。

而在抵达现场之前,对于我来说,却是带着身体的疾病,“我是这家的老二,当时正躺在佐治亚州本宁堡的部队医院里,害的是肋膜炎——十三个星期步兵基本训练留给我的小小纪念品。”格拉斯家族的七个孩子,都有着不同的命运,“我的长兄西摩一九四二年时是一名下士,所属部队当时仍叫空军。”他那时驻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B-17轰炸机基地,他是我家写信最少的一个——“我这辈子收到他的信也不到五封”。除了我之外,还有海军女子预备役少尉的妹妹波波,在下面则是双胞胎的沃特和维克,“维克在马里兰州的一个拒服兵役者的拘留营里,而沃特随着一野战炮兵部队正待在太平洋上的某个地方——也许还在路上。”而在一九四五年深秋,他在日本死于一次荒唐得难以形容的美国大兵事故。发生在一九四二年之后的一九四五年的事故可以省略,而最小的两个孩子是祖伊和弗兰妮,一男一女,和父母主宰洛杉矶,“他们俩每星期都参加一档电台的儿童智力问答节目,名为‘智慧之童’,这名字中的刻薄讽刺倒是很典型,随着电波传遍东西海岸。”七个兄妹,为什么只有西摩可以成为故事里的人物,其他都只能一笔带过,因为他是长兄?因为他要结婚了?或者因为他写过一百八十四首和诗歌,里面有鳏夫和婚外恋的女人?

但我们兄妹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约二十年多前,我们一大家子饱受流行性腮腺炎的折磨”,在疾病面前,最小的妹妹弗兰妮被人带床搬进了我和西摩合住的“貌似无菌的房间”,无菌的房间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细节在某种程度上是不能被忽略的,自我保护的纯净世界,看起来能够治愈疾病,但是实际上在疾病面前只不过是一种安慰,连同十七岁的西摩给弗兰妮讲那个九方皋相马的东方故事,也无不隐含着某种慰藉的精神力量,伯乐说,“皋放眼所见乃精神之机制。了然精华所在,故抛平常细节于脑后;既着眼于内在本质,外在特征则可视而不见。其所见即为其所欲见,而非其所不欲见。他只看他应看之物,至于不必看者一概不屑之。善相马如皋者,确乎有本领相尤比马更贵重之物也。”也就是真正的精华是抛却平常细节,抛却外在特征,只要着眼于内在本质,着眼于“所欲见”之物,才能成为相马者。“其所见即为其所欲见,而非其所不欲见。”可是谁应该看见,应该看见的又是什么?对于西摩来说,在打着手电给病中的弗兰妮讲的这个故事却在自己的爱情世界里投下了影子。

一九四二年的婚礼没有出现西摩,当然也没有出现新娘穆里尔,只有二十三岁的我,害着肋膜炎,脑袋无情,还“怀疑自己得了脓毒性咽喉炎”,而在婚礼未开始的那辆车上,在伴娘及丈夫、菲德尔太太以及角落里那个又聋又哑的小老头的旁边,我听说着西摩的故事,听说着和穆里尔的婚礼。“做人哪能就是横冲直撞,随心所欲地伤害别人的感情呢。”伴娘把西摩推到了道德的边缘,在婚礼已经开始的时候,新郎却缺席了,这样的境遇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件奇怪而无理的事情,“她也就是说这个西摩是个潜在的同性恋,他基本上就是害怕婚姻,就这些。”这是穆里尔母亲的说法,而我的问题是:“菲德尔太太凭什么觉得西摩是个潜在的同性恋加精神分裂症患者呢?”但是没有答案,伴娘的理由是:“哪个神志健全的人会在婚礼的前一个晚上整整一夜不让他的未婚妻睡觉,喋喋不休地向她唠叨自己感觉太幸福了,没法结婚,因而她必须推迟婚礼,等他情绪稳定些再说,否则他就没法出席婚礼?”为什么自己觉得幸福的西摩会推迟婚礼?这个无解的迷局在我读到西摩的日记里才找到隐约的答案。

“我没有血液循环,没有脉搏。纹丝不动就是我。《星条旗》的音速和我无契。对我而言,它的节奏是一支浪漫的华尔兹。”西摩驻扎在蒙默斯堡时写的日记离他的婚期只有几个月,在《星条旗》的节奏中,在浪漫华尔兹的音乐中,西摩却没有找到自己,关于战场之外的电影,当然和穆里尔有关:“米高梅的悲剧获得了完美的认同。我感到敬畏与幸福。我多么需要、多么爱她那颗一视同仁的心。”但是这也不是契合的东西,“当我并不自动地爱上她所爱的事物时,就会觉得跟我有了隔阂。”并不自动意味着他人的力量,意味着强制和压迫,女人在西摩面前到变成了一种隔阂:“有时候,当我离开时,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穆里尔跟她的母亲在我的一只只口袋塞满了瓶瓶罐罐,有口红、胭脂、发网、除臭剂,等等等等。”是生活的无奈,还是信仰的缺失?或者只是在婚姻制度面前隐约看见了幸福,“我觉得她对我,大体上是感到一种母性和情欲交织在一起的冲动。但是,总的来说,我并不使她真正感到幸福。哦,上帝,帮帮我。我惟一的莫大的安慰是我的爱人对婚姻制度本身怀着一种始终不渝的、基本是坚定不移的热爱。”当穆里尔的妈妈怀疑西摩有精神分裂的人格,怀疑家族有精神病史,便把格拉斯七个孩子的身体疾病归结为一种心理疾病,所以一场已经确定的婚姻变成了一个密谋——“上帝,如果有一个什么临床病名适合我的话,我就是个颠倒的偏执狂。我怀疑人们在密谋策划要让我幸福。”

从疾病回归到疾病,从部队回归到未来的家,一切都没有摆脱疾病的临床意义,而这样的临床是被别人看见的,就想西摩手腕上的伤疤,在穆里尔母亲的眼中就是疾病的象征,“我打电话给她是想让她,请求她,跟我走,然后结婚。我太兴奋了,不能跟很多人在一起。我感觉仿佛自己即将出世。神圣、神圣的一天。”这是西摩日记的最后一段,而当日记终结的时候,当日记本被我扔到脏衣服垃圾篮的时候,西摩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属于他的现场,“不能跟很多人在一起”,在西摩的世界里,很多人是诗歌以外的存在,是疾病临床意义上的观者——他为什么不喜欢参加“智慧之童”节目,“他每个星期三晚上去播节目,都像是去参加他自己的葬礼。”这是因为那里有很多的人,所以在西摩的诗歌里,只有一个年轻的鳏夫,只有一个满月,只有一只母猫,只有年轻的女人,只有一只气球,也只有一只让猫咬的左手——所有的东西都是单数,所有的决定也都是感情用事:“我们对某一事物倾注的温柔胜过上帝所赋予它的程度,那我们就是在感情用事。”

所以缺席或者推迟的婚礼里,西摩用单数的的方式寻找自己的幸福感觉,而实际上他走不出或者不愿意走出的是那个安静的世界,所以在一九四二年之后的一九四八年,西摩用一把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带向了永远安静的地方。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的场景,在被我叙述的小说里,它藏在《九故事》的开头,“早在四十年代末的时候我写了一个更小的短篇,西摩在其中不仅有鼻子有眼,而且他走路、他说话、他下海泡了泡,然后最后一段里他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而相对于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关于结婚当天的情景的小说,这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最后出现了在场的西摩,似乎只有那死的时刻,他才属于自己,而不属于闲来读书之人,或任何读了就走的读者。但是仅仅是一个瞬间,西摩的一生无论如何是不能用瞬间的故事来定格的,所以在作为弟弟的我为他写的小传中,西摩成为了一个活在括号里的人。

(((()))),这是我送给你的一束“刚刚绽放的、毫无扭捏之态的括号之花”,这束非花之花不是代表青蛙罗圈腿,也不代表幸福到癫狂,而是一种象征性的保护和隔离,“我心里清楚相当多的绝顶聪明的人土在听故事的时候无法忍受加在括号里的评论。”所以那是很多人在一起的世界,“我感到恐惧,只要笔下人物一登场,我就深感关于他们我所写的我一切大都是虚妄的。”我的第一句就要把西摩的故事带向没有人物登场的世界,带向没有虚妄的世界,所以在这里他是“你”,是烙印着属于穆科塔的经典标记的人,是一个傻呵呵的蒙受神启的人,也是一个认识上帝的人。而实际上不管是非花之花的括号,还是那句引用卡夫卡的“我感到恐惧”的开头,以及引用克尔凯郭尔“好比作家的下一笔就会是个笔误”的句子,都在启示着一种被引用的人生虚妄,所以西摩的人生是不想被放在括号里评论的,就像他给弗兰妮讲的那个相马的故事,“其所见即为其所欲见,而非其所不欲见。”这才是真正深入本质的东西,但是对于西摩来说,他是一个手腕带着伤疤的人,是被外在特征定义的人。他的脸是“整个大纽约区最后一张不设防的脸”,他的耳朵是海盗型的耳朵,他的眼睛“间隔距离绰绰有余,而丝毫没有斜视的痕迹。”,而他的鼻梁“明显有点儿弯,一次不幸的事故之后,他的鼻子再没有复位”。所以在关于身体的外部特征上,西摩以运动员的身份热爱各种比赛,“西摩弹出一颗弹子之后,如果听到玻璃相撞发出的声音,他便会笑容满面,但是他似乎从来不清楚那一声对谁而言是胜利之声。而且每每总是别人把他赢的弹子捡起来,然后递到他手里。”

以外部特征来覆盖外部特征,西摩是解救还是妥协?对于西摩来说,实际上是对于美国时代精神的惶惑,那许多人在一起的场景,那括号里的引用和评论,都在涂抹他自己的那种相马的信仰,“西摩曾经说过,终此一生,我们所做的事情无非从一个小小的圣地走向下—个小小的圣地。”但是,他难道从来都不会错吗?他以为是圣坛却可能是一个像括号之花的陷阱,“我认为西摩不会任何社交微笑,然而要说他的脸上从来不缺少真正恰如其分的表情,这话似乎也没错(也许稍微有一点儿夸张)。”但是在社交之外的爱情呢?在专业卖艺世家之外的写作呢?是信仰却无处不在人群之中,连我对于那一百八十四首诗歌,也不想压在箱底,而希望整理出版,让更多的人看到。

在这个“有七个孩子、一个浴室的家庭里”,在药品柜的镜子上用一片蘸湿的肥皂给彼此留言似乎是传递情感的有效途径,而妹妹大波在镜子上写的那句话是:“‘抬高房梁,木匠们。新郎如阿瑞斯般走来,身量盖过大高个儿。’亲爱的,曾签约极乐世界电影公司的欧文·萨福。与你美丽的穆里尔在一起,请你生活得幸福幸福幸福。这是一道命令。这一带谁的头衔也没我高。”把西摩比喻成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阿瑞斯,把穆里尔的婚礼当成是走向“幸福幸福幸福”的命令,在西摩看来,“抬高房梁”的意义已经被完全放在了括号里,放在了众人面前,那里有美丽的穆里尔,有固执的穆里尔母亲,当然还有参加婚礼的伴娘、伴娘丈夫、又聋又哑的老人,我以及还看不见却可以想象的众人,那里没有诗歌,没有日记,也没有走向下一个的小小圣地。

当然,也没有最后的西摩。当希尔斯太太用手指那按在一九二九年“智慧之童”全班人马集体照上的时候,那个以后是电影明星的夏洛蒂·梅休,似乎早就预示了西摩故事的结局:“这孩子可以当穆里尔小时候的替身。分毫不差。”也是引用,也是括号,所以那个被预言为替身的故事最后以缝了九针作为最后的答案,“那天早上,她坐在我家车道正中的地上摸波波的小猫,西摩向她扔了块石头。他那时十二岁。这就是全部的经过。”那只童年的小猫是不是最后进入了西摩的诗歌?所以当一百八十四首诗歌压着的最后那首诗歌被重新读到的时候,弗兰妮提问的答案就写在这个童年故事的最后一页,鳏夫伸出左手让那只母猫咬,而西摩的手从来都是健壮的:“他的手就很好。他的掌心很宽,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肌肉发达、‘健壮’得出人意料”。

“要我说,真正的先知艺术家,这位能够也确实创造了美的崇高的傻瓜,他死于自己良心的强光,他拥有神圣的人类的良心,这一良心的形状和颜色足以让人失明。”光线太强了,“其所见即为其所欲见”的欲望也太强了,那晚的月光黯然,甚至上帝的光也黯然,西摩不是摩西,他离上帝很远,却离众人很近,所以当年轻的鳏夫将左手伸给母猫咬的时候,那世界一定听到了发自内心的痛苦,就像在一九四八年的那个下午,他写完那首日本俳句之后,从内衣底下抽出一把7.65口径的奥特基思自动手枪,再看见那个躺着的姑娘之后,“把枪对准,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仿佛诗歌里的场景再现,还是那只手,用力地扣响了让内心发出痛苦声响的那把枪。

现代性的五个悖论

编号:B83·2141020·1113
作者:【法】安托瓦纳·贡巴尼翁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3年12月第1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17.20元
ISBN:9787100095518
页数:172页

身为巴黎索邦大学法国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教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国文学和比较文学专业讲座教授,安托瓦纳·贡巴尼翁提出了现代性的悖论问题,他在书里集中讨论了现代性研究的五个悖论:对新的迷信、对未来的笃行、对理论的偏好、对大众文化的呼唤和对否定的激情。安托瓦纳·贡巴尼翁认为,现代传统由一个死胡同走向另一个死胡同,不断背叛自身,背叛真正的现代性,因为现代性是这一现代传统所拒斥的东西,凭借这些所谓的转折点或这一标志性人物的长廊,可以理出一段现代传统的悖论史。安托瓦纳·贡巴尼翁对正统的历史叙述提出了质疑和批评,试图揭示现代性被遮蔽的面孔。此为“现代性研究译丛”之一种。


《现代性的五个悖论》:未来已当作赌注

这盏黑暗的明灯,是当今哲学诡辩派的创造,一项没有自然或神性许可的专利,这盏现代明灯将黑暗投向所有知识之物;自由消失了,惩罚不见了。谁要想在历史中看得清楚,首先必须熄灭这盏阴险的明灯。
——波德莱尔

可是,在熄灭之前,这盏“阴险的明灯”却亮了起来,波德莱尔站在巴黎的街头也是看见它在黑暗中点亮了一个时代,但是这带有对学院派质疑的明灯是不是会照亮现代美学的探索之路?文学上的波德莱尔和福楼拜、绘画上的库尔贝和马奈,以及紧随其后的印象派、象征派、塞尚和马拉美,以及立体派、超现实主义者,他们是不是都在书写着那一部叫做“现代的传统”的巨著?是不是统一用“The Modern Tradition”来背叛传统?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是一切以新作为价值标准的亮起的明灯,却自身陷在传统的黑暗中,它无力摆脱的是种种悖论,就像一种谱系的遗传学历史主义一样,将现代传统带向了一个“被人欺骗”的情境当中。而波德莱尔想要避开的无非就是这样一盏黑暗的明灯,它的光只为自己前行而照亮黑暗,而在四周,黑暗仍然投向所有自由之物,当自由消失,当背叛不见,在历史的长河中,那些星星点点的微弱的灯光带来的只是“巨大的荒谬”,是“推至恐怖的荒诞”。

这便是安托瓦纳·贡巴尼翁所建立的现代性的悖论的历史逻辑,当现代性与传统决裂的时候,看上去它就是在拒斥着传统,就是在孕育着新的开端,但是每一代与过去的决裂本身却构成了传统,也就是现代传统,“现代的传统就是掉转头来否定自身的一种传统”,而这也将自身带入了审美现代性的矛盾呢命运,即关于自身的矛盾,“它在肯定艺术的同时又在对其加以否定,同时宣告了艺术的生命和死亡,崇高与堕落。”对传统的否定,并不是不留尾巴的完全断裂,它所否定的基础是传统,而在自身的不断更新中有必然来反对新建立起来的传统,也就是传统是现代的传统,传统是更新的传统,在非线性历史发展的脉络中,这必然成为逻辑上的疑难与困境。安托瓦纳·贡巴尼翁用“现代传统”来表达这样的困境,而正是由“现代”和“传统”构筑的这一个词语包含着现代性的悖论,它是矛盾的组合,它是荒诞的词源,帕斯卡尔称之为“不可理喻的怪物”,在波德莱尔那里叫昨“自我毁灭的怪物”,它是“伤口和刀”、“耳光和脸”、“四肢和车轮”、“囚犯和刽子手”。所以在波德莱尔呼唤的“新之诞生”,庞德疾呼的“make itnew!”的现代口号中,一种“新的迷信”也随之产生,而在这预言和实践,丰富和简约的新时代,现代性的悖论就可以提出如下质疑:“就现代崇拜紧紧包围着新,迫使其疲于更新,在这种情况下,新的真正价值还能剩下几许呢?无非是向现代性发难并冠之以堕落之名的尼采所说的‘永恒轮回’,这也就是说本是同一轮回,却自以为是更新——岂不是时髦或媚俗?”

与传统决裂可能是时髦,追求更新也意味着媚俗,那盏灯照亮黑暗,却又把自己推向了新的黑暗,所以现代历史一方面希冀通过批判性的发展解决悖论或消解悖论,另一方面却在以“含有传统和决裂、演变和革命、模仿和创新之意的概念为基础来书写自身”,也就是说这样的批判和书写就是带着历史谱系的目的论,它的最终指向依旧是一个消失了自由、被黑暗统治的知识世界,也就是说,被决裂的传统依然被视作现代性的顶点。基于此,在遗传历史主义基础之上,安托瓦纳·贡巴尼翁探讨现代性的五个悖论:新之迷信、未来教、理论癖、对大众文化的呼唤和否定的激情。这些悖论将现代传统“由一条死胡同的走向另一条死胡同,不断背叛自身,背叛真正的现代性”,从1863年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的问世,到1913年布拉克和毕加索的拼贴画,有阿波利奈尔的图形诗、杜尚的现成物、康定斯基的早期抽象画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诞生,再到1924年《超现实主义一号宣言》确定,以及从冷战时期到1968年的抽线表现主义和波普艺术的崛起,20世纪80年代的后现代主义的出现,安托瓦纳·贡巴尼翁为五个悖论划定了历史的轴线,在这依旧是历史谱系学的分析中,是否能够找到解决现代性悖论的方法,能否熄灭那盏黑暗中阴险的明灯。

现代性的最明确标签就是新,但是如何是真正的新,如何是于古代和古典决裂的新?波德莱尔说:“到陌生之底去寻求新!”兰波说“……陌生之发明要求新的形式。”这是两种不同的新,兰波呼唤的是革新,而波德莱尔似乎更多是一种绝望的新,它是“巴黎的忧郁”,它依旧是“恶之花”,新实际上是明日的灾难与祸患,所以在波德莱尔的现代性里,无法否定的是对于现代性对立面的否定,也就是在现代性中抵制现代性,但是在现代性艺术扑面而来的时候,这种新却变成了一种挑衅,在古老与现代、古典与浪漫、传统与独创、常规与新颖、模仿与创新、演变与革命、颓废与进步等成对的词语中寻找自身对于传统的否定方法,但实际上,安托瓦纳·贡巴尼翁对于波德莱尔的解读就像波德莱尔内心的情绪一样,是忧郁的,对于现代性的新,他表达的是某种担忧:“我们要避免把新之特有的模棱两可性归结为现代的基本价值。对于那些受过严格的科学和数理逻辑训练的人来说,要放弃几何思维是不容易的,但是象征形式的世界并不遵循同样的逻辑,它所要求的,确切地说是敏锐的思想。”也就是说,现代性的新是不是像严格的科学和数理逻辑一样,具有理性的推理意义,是不是像几何思维一样能够找到自身和传统明确的边界?沙特尔大教堂的那副大玻璃上的彩绘似乎正是揭示了这样一种难以摆脱的北仑性,福音主义者栖身在预言家的肩上,这是新约和旧约的联姻象征,看起来是现代和古代之间的某种关系,但是这种关系是颠覆的,是模棱两可的,因为“侏儒比巨人矮小,但栖于巨人肩头,他们比巨人看得更远。”所以在时间的线性观念中,所有累积的东西都呈现出一种因果式的发展逻辑,也就是说,时间被肯定的意义就在于它的不可逆转性,它必将指定一个无限的未来,这是从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科学进步基础上建立的模式,是对权威的否定,是理性的胜利。但是在艺术范畴之内,连续的、不可逆转的、无限的现代时间观却注定是一种假设,新的美并不都是一种进步,一种胜利,还是沿用波德莱尔的观点:“因为美始终都是令人惊异的,但若认为凡令人惊异的就是美,那就不免荒诞了。”所以在时间内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古代与现代之间的对立不再是两个现在,两个现在时刻之间的对立,不再是昨日与今日,今日与明日之间的对立。”它们可能同时在场,而现代性也区分了不同的时间,区分了不同的在场,德拉克洛瓦和康斯坦丁·居伊是波德莱尔认为体现现代性的两个艺术家,在他们身上,波德莱尔看到了瞬间与整体、运动与形式、现代性与记忆的理想结合,而现代性也就有了一种波德莱尔式的定义:“与永恒或无时间性相对立的,是受时间束缚而又吞噬着自身的现代性永恒且不可抵挡的运动,是不断更新、否定昨日之新的新的废弃。”它不是古代,不是古典,也不是浪漫主义,是不断更新中的不断否定,是新的废弃。而在安托瓦纳·贡巴尼翁那里,“任何真正的现代性也都是对现代性的抵抗,总之是对现代化的抵抗。”非完善、零碎、无意义和自主、自反性成为现代性的主要特征,而在此基础上,时间突破了线性的肯定观,而成为一种“作为现时的、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现时的意识”。波德莱尔的诗歌中的妇人、姑娘、纨绔子弟、帝国社会都是一种现代性的象征,“他赞颂的现代现实的绘画,而不是现代绘画的现实。”而在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中,专注的并非是主题的真实,而是绘画的真实,某个妓女或对某个画室模特的颂扬实际上使传统与当下性、精英文化与粗俗相参照,相混合,“展示了现代性论战性的、无视传统观念的必然性。”

这是对新的威望的重新评估,但是这种走向现时性的永恒时间却在莫里斯·布朗肖1959年的《未来之书》里被宣判为一种死亡:“文学走向其自身,走向其本质,那就是消亡。”最初的现代派也在寻找新,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在投身未来、自身消亡的法则中去寻找新,而是作为现时的现时中去寻找新,这像极了波德莱尔时代的艺术观,但是他们同样遇到的悖论是:“对未来的信任必定要求进步主义的艺术接受时刻消亡、很快颓废的命运。”在朝向未来主义的先锋派那里,“悖论则在于它的历史意识”——“两个矛盾的基本点构成了先锋:解构与构建、否定与肯定、虚无主义与未来主义。”所以先锋的未来性取代了现时性,而这种取代使它的悖论显得更为活跃:“它将自我满足与自我肯定的抱负变成一种必然的自我解构与自我否定。”甚至这样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解构变成了对于形式的极端表现,而在另一个意义上,先锋还变成了对于政治革命的否定和解构,这是区别于美学的先锋,是“圣西蒙主义者或傅立叶主义者意义上的先锋”,也就是说它的目的是利用艺术改造世界,于与纯粹改造艺术的先锋相比,政治家的先锋更表现为对现时的否定,而指向未来主义,这种历史意识的一个最大的后果是“它有组织地导致了对现代性的无知”。而安托瓦纳·贡巴尼翁在这现代性的第二个悖论中,把塞尚当成是解决这一悖论的一个标本,他和波德莱尔一样,对于现代性的理解并不是简单的遗传学历史主义,而是“不断更新、否定昨日之新的新的废弃”,他将实体的面的变化取代了印象派的光的变化,冷暖色调的隆突代替了明暗对比的传统隆突,种种努力就在于将现代性和传统加以综合,“重新获得绘画雕塑的统一”,而这一计划“与绘画平面化的叙述是格格不入的”。

而新之盛名和未来主义的激情出现之后,安托瓦纳·贡巴尼翁又指向了第三个现代性的悖论,那就是理论的恐怖主义。这也是在现代传统之上产生的矛盾特征,不管是波德莱尔还是塞尚,早起的现代派都是不知不觉中成为现代派,而他们并不是革命者,当然也不认为自己的理论家。而在抽象艺术和超现实主义的发展中,理论和现实交相发展,特别是对于现代性和先锋的理论探讨,走向了关于时间的理论构建:“一个是作为现时的现时的感觉,一个是作为对未来的贡献的现时的感觉;一个是不断的或连续的时间性,另一个是遗传学的或辩证的时间性。”理论的构建其实走向的是一种恐怖主义:把现代性与先锋被归结为唯—的特征,并将两者混同于一个运动。而在另外的理论构建中,也有不同的极端主义:“一个是将整个现代艺术归入新与新的加速的范畴,将两者完全混为一谈的历史悲观主义,一个是把必然的先锋与模棱两可的现代主义对立起采的比格尔的乐观主义”。实际上,所谓的理论恐怖主义就是要“驱除这两者的悖论”。现代派没有理论,先锋派试图借助于理论来保证自已的未来,所以“理论与宣言并无助于区分媚俗艺术和事后将被证明是历史性的必然的新”。其实,这依然是一个现代与传统,新与旧的矛盾和悖论。立体主义、抽象艺术,在这些现代派的艺术世界里,谁以某种理论为自己的绘画辩护?谁用理论让大众接受自己的绘画?抽象艺术的三位创始人就是用自己的笔“自我解释”,康定斯基从那幅被挂倒的画中看到了妨碍我们绘画的“物体”,所以他的自我解释便是:“什么东西应该取代物体?”而蒙德里安为什么在停止绘画后又开始了风景和静物的抽象画,马列维奇则从1915年的《白底黑方块》开始至1918年的《白底白方块》,“似乎很快就触及了绘画的界限,拒绝任何意义。”康定斯基的唯灵论哲学,蒙德里安的传教士身份,以及马列维奇的虚无主义,并不是用理论的革新来表达抽象,而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过于匆忙而又好论战”,所以在理论恐怖主义里,“唯灵论、通神学和虚无主义是为新的直觉实践作经验性的辩护的旧学说,而超现实主义是一种先验的意识形态,是一种纲领,与其说可有助于提出美学问题,不如说是为了遮蔽美学问题。”

但是不管是现代派还是先锋派,不管是抽象画还是超现实主义,这些现代性艺术都在一种精英艺术的道路上行走,他们所具有的是一种历史线性发展中的悖论:“自19世纪中期以来的现代传统,尤其是20世初的先锋派,反对艺术对现代生活的排斥,反对艺术的宗教,并将艺术的宗教称为资产阶级的,因为它将天才神圣化,崇拜唯一、自主和永恒的物体生产中的独特性,这一传统远远没有参与大众文化和流行艺术,而是将自己孤立在英语中所说的一个“connais-seurship'’的天地中,也就是孤立在一个精英主义的范围内,局限于博物馆和大学,以及批评界和画廊中,而且恐怕会越来越孤立。”所以20世纪60年代的波普艺术的出现,把精英艺术和大众艺术的区分消除了,实际上把艺术推向了必死的逻辑中,因为在波普艺术里,艺术品等同于消费品。在波普艺术之前,当艺术中心从巴黎转向纽约,实际上催生的是另一种精英绘画,波洛克用颜料滴溅出波浪状线条的巨幅画,把绘画推向了一种新界限,但是这种“all-over”的画追求在大画面上实施自动性绘画,和超现实主义的拼接有着相同的意义,“波洛克体现了欧洲现代性的一个极限,拒绝将绘画的习规藏在所画的物体之后。”实际上这种绘画造就了现代艺术的一个寓言:“艺术家长时间地在创作一部神秘作品,等作品最终亮相,在那乱涂的画面中,人们只勉强在乱糟糟的线条中认出一只脚。”而之后波普艺术的出现,则把艺术导向了一个消费社会贬值的关键阶段,它消解的艺术本身,1953年的罗伯特·劳申伯格德·库宁的作品擦去,将之命名为《被擦去的德·库宁的画》,再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去展览。这幅耗费了劳申伯格一个月的时间和四十块橡皮的绘画,一方面挑衅了观众的感受,也强迫观众接受艺术的反面——“亦即将艺术化简为制度与市场”。而在这种创新和异化的悖论面前,安托瓦纳·贡巴尼翁无疑又寻找一个突破点,那就是杜尚,这个自称为“反艺术家”的艺术家消除的是艺术和非艺术的对立,他甚至把艺术家等同于手工匠,将手工匠等同为生产者,从而把再生产的机器及其威力引入到了艺术范畴。他创作的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而这种复制唤醒的是被技术统治的世界,唤醒的艺术的本体,“杜尚针对的不是传统,而是传统在媚俗中的普及和堕落。”

在堕落中拯救传统,在给杜尚涂上了人文主义的色彩,但是后现代主义气势汹汹而来的时候,这样的人本关怀已经显得无力,“后现代是否比现代更现代?后现代是不是反现代或先现代?是不是现代的极端,是极端现代、元现代,或只是对长篇连载小说和惊险小说的回归?”其实,意义的不确定性、对叙事的质疑、背景反面的展露、作者的出尔反尔、读者的质询和阅读的整体化,这些后现代主义的特点并不具有对现代性的质疑和反对,实际上它就是福莱小说《饶舌者》中的那个饶舌者,他谈起自己经历的几次饶舌的危机,但很快又收回自己的话,谴责自己的叙述是个谎言,是真正的谎言,“他把读者当作了攻击对象,而说到底,什么也没有留下。”它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它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由于缺乏未来主义信仰,过去也就丧失了其历史性,被化简为一种形式的目录。”它是“Anything goes”,而这种““什么都行”的方法论正是“作为意识形态终结之意识形态”,是否定之否定的重新肯定,是消解精英实现大众化的另一种精英:“有一种非批判性的后现代主义:这就是无休止的媚俗。与之相反,批判性的后现代重新发现了真正的现代性。”在否定了埃科的元历史的途径、利奥塔未能摆脱的历史-遗传学模式、哈贝马斯把后现代主义与新保守主义联系在一起的不幸之后,安托瓦纳·贡巴尼翁用肯定的方式把后现代主义推向了悖论的反面,借用瓦蒂莫的说法,“后现代的‘后’,实际上是在表明一种离弃,它试图摆脱现代性的发展逻辑,尤其是摆脱向新的创立方向发展的批判性的‘超越’观念,继续进行尼采和海德格尔所致力的与西方思想的批判性关系的探索。”

瓦蒂莫似乎是后现代的所有阐释者中赋予了后现代以最高的哲学价值的一位,其价值在于现代的出路不是通过超越,而是要通过恢复,通过他所说的“康复”,就像人们从病中痊愈一样。而这似乎就是尼采的“永恒轮回”,气数已尽的后现代主义“不仅仅是现代性历史中充满的种种危机中的再一次危机,不仅仅是现代的种种否定中的最后一次否定,也不仅仅是现代主义反抗自身的最新阶段,而是现代史诗的结局本身”,它的复活是对哈贝马斯所说的“现代规划”永远不可能实现这一意识的觉醒。从终点回到起点,也是起点回到起点,抛弃对传统决裂的形式上的新,抛弃理论恐怖主义的拯救,抛弃走向未来的先锋派的指向,也抛弃回归大众和消费社会的波普艺术,对于现代性来说,清醒意义上的现代意识正是解决那些悖论的方法,而这也正是波德莱尔早就下了定义:“这一同一性,便是历史。”安托瓦纳·贡巴尼翁说:“一旦从历史中得到恢复,我们便回归了波德莱尔。”现代的幻象使人们在现代性对传统的否定、颠覆、背叛和超越中看见了未来,但实际上,未来只是艺术的一个赌注而已,在原子弹的灾难、第三世界的债务、臭氧层的破坏的现实里,现代只是一个破产的结局,而那种现代性只是一种欺骗,都是目的论历史的理论,甚至也只是一种古典主义,而现代性意识的真正觉醒才可以把投射到所有知识中的黑暗去抽,才可以熄灭那盏阴险的明灯,把“自我毁灭的怪物”关进笼子。

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

编号:B86·2140925·1112
作者:【美】詹明信 著
出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7.30元
ISBN:9787108043313
页数:483页

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在詹明信的眼里就是后现代主义,就是后现代主义的大众文化,在西方理论界,在后现代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两个于人们看来是相互排斥的问题领域,詹明信以其犀利的批评姿态和纵横裨阖的理论建构,奠定了其理论地位,留下了鲜明的个人印记,并改变了人们探讨这些问题的思路。作为西方后现代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性人物,他那似乎无所不包的“大叙事”,并不是理论运作的框架,而是一种历史信念和乌托邦理想的投射。他的理论贡献对于已经陷入后现代文化工业及其意识形态沼泽的中国文化圈,仍有其理论和现实的意义。《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为詹明信的学生张旭东所选编,辑录了詹明信的十二篇批评理论论文。


《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自我异化的他者

我觉得任何个体的、孤立的文化分析都无法逃离历史,都必定能够在历史分期的论述里得到诠释——无如那历史的论述如何受到压抑、如何被人漠视。
——《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

孤立的文化分析,是不是针对个体的文本?主体的丧失是不是带来精神分裂的个体?当后现代主义在不存在自我中拼凑成文本的时候,当后代主义在意义空间化中生产出文本的时候,历史在哪里?那些商品广告、汽车旅店、子夜影院、好莱坞B级电影、机场书店里那些制造“副文学”的平装本书籍出现的时候,后现代主义在呈现出民本精神的美感和文化的同时,也在生产着某些逃离历史的个体、孤立的文本,而这种文本构筑了一个受到压抑、被人漠视的社会现实,如何给他们一种历史的定位和命名,如何在海德格尔所说的大地和世界之中寻找一种缝隙,如何在“他者”的世界里产生“自主的个人主义”,这都是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詹明信在看见的现象中需要诠释的,也正是他在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中对“认知绘图”寻找使命。

后现代主义,或者只是提供了一种历史叙述的背景可能,而这种可能也必须通过关于文本的“大转型”来得以检阅。依照麦克卢翰主义的观点,我们的社会正在远离过去,却正在重新经历发达资本主义普遍的怀旧浪潮,这种怀旧是基于消费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的理论,在这里,文学艺术中出现了后现代主义,自然科学的原型从物理学像美物学转化,在这里,计算机与信息理论不断成熟,而冷战的结束使得美苏的对抗走向了多极,在这里,新左派和反文化的享乐政治大行其道,语言学模型开始在结构主义中得到表现……凡此种种现象,都是在“大转型”中对文本性提出了新的可能。什么是文本性的观念,如何在社会转型中建构文本性意义?詹明信认为,文本性的优势是策略上的,也是行为上的,只有从认识论和主客体对立中切入,并且将两者中性化,才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它自身作为读者的位置和作为阐释的精神行为上”,也就是将研究对象的“真理”化解为文本的许多语义和句法的组建,并对它进行破译,才是有意义的。

如何化解?如何破译?詹明信从巴特的阐述中借用了关于文本的两个概念:可写的文本和可读的文本。在《S/Z》中,罗兰·巴特通过符号学的方法与符号碎片方向之间的张力,转变为文本与形式的张力,而这种形式就是对巴尔扎克小说进行破解和构建——“追踪和发掘巴尔扎克的‘文本’,暴露那看似传统甚至是老一套的叙述中的文本性的层面和踪迹。”按照巴特的理论,可读的文本是那些乏味的、没完没了的所谓现实主义的或再现的文本,而与之对应的,则是那些用形式唤起“对之摹仿的欲望”而写出你自己句子的文本。如何抛弃可读的文本,唤醒可写的文本,巴特在对巴尔扎克的文本进行分析后,提出了对语码分离的办法,也就是通过五种语码对应五种声部的交织,完成新文本方法的生成。经验现实的声部、人的声部、知识的声部、真理的声部和象征的声部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古典小说的叙事系统中产生解体之物,在出自“选择行为语码”本身的解构中形成一种文本的组织形式,也就是在一种既非客观又非主观的行驶中让“语法手段”联结在一起,这种联结方式是詹明信看来,不是对于文本直系血缘关系的继承,借用俄国形式主义的观点,这是一种“骑士策略”,它设想的不是父子传承,而是叔侄传承。

而这种传承就是詹明信所说的“历史性”的文本,那种共时性的分析,“都取于并必须假设一个历时性的系统规划,一种历史的‘哲学’的视界,一种历史的‘元叙述’,在它们的基础上才能进一步作出评价。”这是历史的自我增殖,也就是文本从旧式小说中成型,并把自己分裂出来,形成一个可写的文本,而这种成型和分裂就产生了一种二元对立,不仅是可读的文本和可写的文本的对立,而且也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对立,除了“遥远的结构上的相似性”,二元对立还附加了另一种方法才能使其具有完成意义,那就是在必居其一的选择之外,“恢复为一系列历史的条件和形式”,也就是当二元对立被历史化,才是历史的“元叙述”,才能形成关于历史的“哲学视界”,才能完成文本性的“大转型”。我们可以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可写的文本和可读的文本设置在二元论的开始和终结,而当历史化的叙述出现之后,似乎有又形成了第三种术语:后现代主义。

詹明信:在时间割裂为一连串永恒的当下

后现代主义以表层和文本化的方式,将新的起伏跌宕的情感进行强化,将主体进行非中心化,将不朽之物粉碎,而偏爱的碎片及瞬间的构成,空间化取代深层时间性,重新而非阐释,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巴特的期望,也完成了对于“深层结构”的在场化,同时也提供了三个层面的解释优势:对巴特文本进行后现代的定位;以保留创作者的方式让“世界之书”的形式达到一种最终的统一性;第一次使美学和文化现象的真正具体的解释之出现成为可能。而后现代主义的出现,在历史语境下也完成对于资本主义三个阶段的定位:马克思所说的古典或民族市场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阶段,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跨国”资本主义,对应着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

实际上,二元对立之后的历史元叙述,以及对应资本主义发展三个阶段的三种文化时期,无非是詹明信对历史主义阐释的起点。对于历史主义,他认为如果简单看成是我们通过去的关系,只是提供了一种理解过去记录、人工品和痕迹的可能性而已,也就是在历史主义中陷入了一种两难处境,它只能在相同和差异之间进行“特殊的、不可避免的,然而也是无可救药的选择”,所以要在历史中联结文本,要在历史中建立语码,要在历史中在场,就必须构建一种新的历史主义。对于历史主义困境解决有四种传统的方法,“文物研究”、“存在历史主义”、“结构类型学”、“尼采式反历史主义”,在詹明信看来,文物研究只是以废除“现在”的简单姿态解决现在与过去的关系,甚至说,它只是一种经验主义;而存在历史主义不涉及线状的、进化论的、或本原的历史,只是标明超越历史事件的经验,这种方法论实际上是一种历史和文化的美学,把过去看成是“与我们有着十分迫切和具体的联系”的存在;结构类型学将叙事模式变现为本原和目的论,但是不管何种模式,都只是对过去的叙事,真实只是对“初胎”感兴趣;而尼采的反历史主义在“这就是我!它们就是我!”的呼声中,以拒绝承认的方式“解决”了历史主义的困境。

四种解决理论和模式都没有达到一种真正的“在场”,也就是没有完成历史在“深层结构”中的恢复,而历史的使命正是“重写的运作”,詹明信引用休谟的话说:“历史知识不来自表面的历史客体,却来自对文本的阅读。文本是历史知识的产物。历史的书写是分析这些文本的文本生产。”这里的关键词是“文本生产”,而文本生产就是一种重写的阐释,这种“把各种批评方法或批评立场置放进最终优越的阐释模式之中”的方法在马克思主义的“主导符码”中找到了契合点,“这个主导符码并不像人们有时所认为的那样是经济学或者是狭义上的生产论,或是作为局部事态/事件的阶级斗争。马克思主义的主导符码是一个十分不同的范畴,即‘生产模式’本身。”重写就是生产,就是打破封锁线而进行的阐释,就是在分离社会整体的封闭线中寻找“缺席的原因”,继而在“主导符码”或这在超验所指中获得完整的表述,“历史本身在任何意义上不是一个文本,也不是主导本文或主导叙事,但我们只能了解以文本形式或叙事模式体现出来的历史,换句话说,我们只能通过预先的文本或叙事建构才能接触历史。”从表层结构到深层结构,从历史到现场,也就是在同过去的交往中“穿过想象界,穿过想象界的意识形态”。

历史是生产模式,是一种恢复,也是一种穿越。在以马克思主义观点构建历史主义之后,詹明信需要关注的是另外一个重点:谁来恢复,谁来穿越,谁来生产?这其实是一个主体性问题,《拉康的想象界与符号界》就是詹明信对于主体位置的一种尝试,在他看来,不管是马克思主义批评,还是精神分析法,都遇到了主体方面的进退两难,这种难题是关于主体的置入问题,也就是说在社会现象和私人之间,如何能提供一种连接的媒介?在精神分析的批评中,有一种自我梦幻化的分析技术,当有人复述一个梦境时,一方面是梦的记忆让人能够找到一种和记忆有关的词语,而当这种词句陷落在巨大裂隙之中的时候,通过语言进行了创造式还原,这是文学和艺术的产生根源,而另一方面,听说别人的梦之后,我们会把这种梦和自己有关的记忆作对比,继而实现了自我梦幻化,“或更确切地说是自怜自爱的可探访的现实中,幻想足够导致人类在一种意想的阅读和接触中收缩回来。”自我梦幻化是确定了一种主体的位置,但是这种传统的精神分析研究并没有提供那种联结的媒介,也就是只是在文学作品中实现了主体的定位,而拉康的符号体系则将这种自我梦幻化带出了一个“他者”,在前语言阶段,在基本视觉为逻辑表现的心理发展阶段就是一种幻想之物,这是符号的本质,但是当在形成阶段,符号的特殊性被惊人地戏剧化了,也就是说,进入了一种“镜子阶段”,自己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而这种形象不是自我,而是一个和自己区分开来的“他者”:“我们可以很恰当地把这镜子阶段的原始竞争指定为一种他者关系:在此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那些关于善、恶的判断的暴力环境内容,它此后将平静下来沉积在各种伦理体系之中。”

拉康将主体进行了移置,也把无意识重新定义为语言,使得欲望的地形学和类型学具体化,从幻想之物到象征之物,从混乱无序到向自身形态转化,而那个实在之物自然就变成了历史本身。从这样的主体分析必然使得历史成为一种故事,或者作为讲故事的历史,它提供了一种模型,在一种非中心化主体中实现了欲望的现实化。这种模式在后现代主义里形成了一种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将后现代主义的构成元素进行次序性的解析,从缺乏深度的感觉,到浅薄微弱的历史感,从精神分裂的语言形成到全新的情感状态,再到空间经验的形成,后现代主义在文本性、书写体和精神分裂体等术语中构建了自己的文本,不管是被覆盖着“死灰”色彩的沃霍尔《钻石灰尘鞋》,还是汉森“忸怩作态的崇高”的雕像,生产不是表现在机器的动态能量上,而是一种较为单纯的、较为安稳保险的、限于内容层面上的表达,这种对于“他物”的表达在60年代的历史阶段,则变成了“他者”自我异化的模式,我在与其他主体相处中,在与他们一道挣扎中,在为他人生存中,形成了自我异化的维度,“在这个维面上,我们各自都想通过对他人的察颜观色,企图将对己不利的局面转败为胜,并企图把‘他者’具有腐蚀性的异化窥视转化成自身同样具有异化力的窥视对象。”

后现代主义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后产生,现实主义是对世界的反映,现代主义是一种主动创造的产物,那么后现代主义呢?从索绪尔的符号体系来说,后现代主义意味着对于语言意义的搁置,而借用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反俄狄浦斯》里使用的模式,规范解体对应着现实主义,规范重建对应于现代主义,而精神分裂症的裂变和回归却表现为一种后现代主义特点,而詹明信认为,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历史叙事的一种否定,“历史变革和与历史性接触的新形势决定了现代主义时间性的主题;偏离中心的高度技术化的世界体系的新形势决定了后现代主义形式上的创新。”,但是这种创新实际上是对历史主义的浅薄理解,不管是我个人对人类时间一种存在的意识;还是对过去和历史上的兴衰变革的更一般的意识,都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变成了主体的“死亡”,这种死亡就永远无法产生通过自我异化对自身窥探进行窥探的“他者”,所以詹明信认为,后现代主义的两个特点,就是现实转化为影像、时间割裂为一连串永恒的当下,而当时间被割裂,那种历史本身的实在之物,那种在场的“深层结构”也就无法恢复,所以于现代主义的时间化不同,后现代主义把一切都空间化了,包括思维、存在的经验和文化产品,都搁置在一个完全空间化的文本里,没有了历史经验,没有了镜子,没有了主体,没有了他者,没有了矛盾,也没有了自我异化。

丧钟为谁而鸣

编号:C55·2140925·1111
作者:【美】海明威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3年04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26.50元
ISBN:9787020095216
页数:551页

死亡的三天,爱情的三天,44万字的三天,在那一片弥漫着战争硝烟的世界里,什么是爱,什么是死,什么是意志?美国青年罗伯特·乔丹志愿参加西班牙政府军,在敌后搞爆破活动,为了完成任务,经历了爱情与责任、生存与死亡的考验,人性不断升华,最后为西班牙人民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这是人道主义的力量,这是反战的呐喊,“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在那钟响起的时候,世界的是与非并非如此错然地分开,他们陷入的是一个无法逃避的悖论:你反对一切杀人的行为,可你既杀过人,而且还要继续杀人,因为要打胜仗就必须多杀敌人。所以每个人其实都是自己的敌人,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是的,真的的丧钟只为你而鸣。


《丧钟为谁而鸣》:我还是喜欢在前线

如果当下意味着只有两天,那么这两天就是你的一生,一切也都要随之调整。这两天就要当做一生来过。
——《第十三章》

“当下”不是拿下塞戈维亚,“当下”是炸掉那座桥;“当下”不是在西班牙取得最后的胜利,“当下”是“我们去不了马德里了”……当下也不是长以一生的两天,当下是“从来的时候是下午”到现在“还没到中午”精确的“三天三夜不到”——被精确的时间里,一切都是可以触摸的,一切都是被看见的,“他趴在铺满棕黄色松针的林地中,下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风掠过头顶高高的松树梢。”这是他开始的状态,“他在等待那名军官走到松林与绿意盎然的草坡相接的那块阳光明媚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抵着林地上的松针怦怦跳动。”这是他最后的状态,身下的松针总是将罗伯特·乔丹带回到出发的地方,带回行动的起点,不管计划发生了什么改变,不管行动遇到了多少挫折,或者不管生命遭到了何种威胁,但在当作一生过的当下,他终于拿起了那把枪,距离二十码,“在这个距离打枪是没有问题的”,不是像祖父或者父亲那样用枪朝着自己的身体,而是瞄准了骑马小跑追上来的军官,这一枪会打死拜伦多上尉,这一枪会打响战斗的号角,这一枪也会打碎臭婊子一样的战争,永远的枪声,将回响在西班牙这块土地上,也将回响在自己一生的荣辱里,但最后一定会回响在玛利亚充满爱情的心里。

“战争是个臭婊子”,奥古斯汀的咒骂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却是一个对于当下的清晰界定,战争或者制造了恐怖和死亡,安塞姆死了,费尔南多死了,“聋子”死了,但是死亡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和退却,“好的。死亡就是这个样子,像是喝了一杯凉开水。你撒谎。死亡是不会有滋味的。死亡就会是这个样子,没滋没味的。那就动手吧,干吧,现在就来。”在死亡中唯一巩固的是信仰,是实现共和主义的信仰,是对法西斯仇恨的信仰,只有信仰才是永恒,就像和玛利亚的爱情,“他已经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天长长地久了,但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他情愿能与她共度。”共度时光,其实只是共度两天,共度当下,所以当一切的变幻,一切的死亡降临的时候,只有当下还在罗伯特·乔丹的身边——世上没有“悠长的时光”,没有“余生”,没有“从今以后”,有的只是当下,当下的生死不渝,当下的天长地久,当下的活着。

“两夜,有两夜的时间来相爱,相敬,相惜。无论顺境逆境,无论疾病死亡,不是这么说,是无论疾病健康,至死不渝。”其实,对于玛利亚这样一个巴利亚多利德的监狱逃出来的女人来说,她正好提供了关于“战争是个臭婊子”的反面样本,这个身体受到过折磨和摧残的女人,对于她来说,过去不是意味着羞辱,而是新的开始,从家族的仇恨,到国家的仇恨,对于玛利亚来说,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都烙下了阴影,或者没有爱过别人,但被人糟蹋了,“被谁?”“很多人。”很多人是战争中的敌人,很多人是无耻的法西斯主义者,很多人是罗伯特·乔丹必须用枪打死的他们,“我父亲当共和分子当了一辈子。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把他给枪毙了。”家族的仇恨,无不带有这个国家所有牺牲者的印记,所以在臭婊子一样的战争中,遭受玷污的玛利亚反而成为一个自我救赎的人,反而成为罗伯特·乔丹在炸桥之外看见的新的希望。

“炸了桥我们就带她走。要是炸了桥我们还活着的话,就把她带走。”当初在罗伯特·乔丹的口中,玛利亚是“她”,是一个远距离看见的陌生女人,是一个受到战争创伤的女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却似乎不属于那个当下。就像作为一名来自美国的国际主义战士,在游击队和吉普赛人口中,他是“英国佬”,战争并不会从一开始就制造同仇敌忾的氛围,在这种误解里他们各自盘算着计划,各自当别人当做“她”,当做“英国佬”。炸桥计划,无非也是从上到下的命令,也是制定计划进行指挥的行动,甚至这一场战斗也在罗伯特·乔丹的想象中得以简单地完成:“明晚部队就会沿大路摸黑到达埃斯科里亚尔城外;黑影中排成一长溜的卡车里会装满伤兵;全副武装的士兵往卡车里爬;机枪连将机枪抬上卡车;坦克沿着滑道开上装坦克的长板车;整个师会被趁夜运至作为攻击目标的山口。”炸掉桥就会拿下塞戈维亚,就会取得局部地区的胜利,继而在西班牙这块土地上取得最后的胜利,推翻法西斯独裁,建立共和国。

如果战争仅仅可以用想象的步骤完成,那它就很难成为一个“臭婊子”,也很难将“英国佬”和游击队合作在一起,当然,也不会将罗伯特·乔丹和玛利亚拥抱在爱情之中。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他们有着不同的追求和想法,他们也遭遇了不一样的经历和打击。罗伯特·乔丹说,“我可不喜欢杀动物。”而安塞姆却说,“我不想杀的是人。”这是关于生命和死亡的分歧,罗伯特·乔丹把杀人当成是革命事业的需要,谁也不想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一个人,“可是一旦需要的时候,我也不反对。只要是为了革命事业。”而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安塞姆,已经对于上帝的救赎没有了一点希望,“谁爱信上帝谁就去信吧!”亲眼所见的那些杀戮,已经让他失去了依靠,而对于杀死敌人,他却依然是反对:“光杀了他们也不顶用。你是杀不完的,只会撒播下更多仇恨的种子。”罗伯特·乔丹是国际主义战士,而游击队长帕布罗却说:“真应该把你和这外国佬都给毙了!”对着婆娘皮拉尔,他想要一种肃清的感觉,在这块土地上,外国佬都是敌人,连同曾经爱上过斗牛士菲尼托的皮拉尔,当她成为他的婆娘之后,这种不信任的感觉也让帕拉罗保持着戒心,“公牛的魄力也好,勇气也罢,都已经离他而去了。”这是皮拉尔的爱情,而在帕拉罗面前,她是一个凶狠的婆娘,所以帕拉罗一直站在这一行动的后面,也站在了罗伯特·乔丹的对面,他拿走乔丹爆破用的家伙,或者是在破坏这次行动,而对于帕拉罗来说,在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安安稳稳。”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我的人和我自己。”在这种自我保护中,帕拉罗才会袭击小镇上的法西斯分子,对他们进行处决和杀戮,在这场命名为“给法西斯分子脱粒”的屠杀中,他也杀死了那些神父,“从谷壳里脱出来的是这个城市的自由。”而杀死神父是因为“他死得太难看了。他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但是,海明威为什么要把枪口朝向自己?

为什么要参加战争,谁是我们的敌人,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这些问题横亘在自己的面前,“他之所以加入发生在这个国家的这场战争,是因为他热爱并信仰共和主义,一旦共和国被摧毁了,所有信仰者的生活都会变得让人难以承受。”共和主义是一个梦想,曾经祖父手拿着那把史密斯-韦森手枪,这支军官佩戴的32毫米口径单发枪却没有扳机护环的手枪,始终没有让祖父打响,而父亲却用这把枪打向了自己的身体,“哦,该死的,我真希望祖父能在这里,他心想。哪怕只待一个小时。”共和的梦想伴随着死亡,而在玛利亚的家族谱系中,共和也成为一个沾满着鲜血却没有实现的词汇,“还有啊,我爹以前当村长,是个体面人,我妈也是个好女人,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是敌人还是把我爹妈一起杀害了,就因为我爹是个共和党。”,而对于自己的那次痛彻心扉的糟蹋,是塞住嘴,是乱剃头,是碘酒在脑门上写下“U.H. P”,所以共同的记忆让他们对于共和充满了期望,“四年的内战,以及内战后剿灭印第安人的战斗中,祖父不得不经历、不得不压抑、最后成功摆脱掉了恐惧——当然在对付印第安人的战斗中对政府军而言并没有多少恐惧可言——莫非这恐惧到了那个人那一代就变成了‘胆怯’?就像是第二代斗牛士常有的那样?说不定是的?说不定勇气只有经过那个人的传承才能重新发扬光大?”只有传承勇气,像斗牛士一样克服家族的“胆怯”,才是参加内战走向共和的必由之路,“如果咱们赢不了这场战争,就谈不上革命,谈不上什么共和国,就没有你,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些大婊子养的。”所以实际上作为国际主义战士,罗伯特·乔丹指向的是西班牙的政府,“西班牙曾经是多么伟大的民族啊,可是竟然养育出了像科尔特斯、皮萨罗、梅南德斯·德·阿维拉一直到恩里克·李斯特再到帕布罗这样的孬种。多么出色的民族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优秀,同时又更邪恶的民族了。”所以在罗伯特·乔丹看来,这是一个充满了肮脏叛徒的国家,“让这个叛徒横行的国家见鬼去吧。去他们的利己主义、自私自利、唯我独尊、自高自大、背信弃义。下地狱去吧,永不翻身!在我们为他们献身之前让他们下地狱去吧。”

共和就是拉斐尔“为了继续当吉卜赛人”的希望,就是费尔南多“让所有的人成为‘堂’”的祈愿,就是乔奎因“坚持斗争就是胜利”的口号,但是在这场战争中,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清晰的,谁是法西斯分子谁是敌人,其实是一个混乱的概念,记者卡可夫说:“没人能证明光溜溜没穿衣服的死人是俄国人。一旦死掉,你的国籍,你的政治立场也就消失了。”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也是一个当下的问题,所谓的政治信仰,其实在很多时候只不过是杀人的一种借口,甚至等同于个人恐怖主义,“我们憎恨那群两面三刀、恶迹昭著的布哈林的走狗,以及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这样的人类糟粕和他们的党羽。我们痛恨、唾弃那些彻头彻尾的魔鬼。”而在这场西班牙内战里,谁能带领人们走向共和?“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从来就没做成过事。只不过是一群空想家和狂热分子的异端邪说和肤浅幼稚病罢了。是有一些老实巴交受误导的追随者,一个头脑清楚的首脑,一点法西斯资助的资金,仅此而已。”左倾或者右倾,都可能是共和的最大隐患,所以在这场看似简单的炸桥行动中,却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实际上它只是一个被发布、被执行的惯性而已,“机器已经开动很长时间了,不可能现在突然停下来。所有的军事行动不论其规模大小都有着很强大的惯性。一旦挣脱了这种惯性,行动发动起来了,要想加以阻止,跟发起行动一样困难。”所以实际上罗伯特·乔丹只不过在这架不能停止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一个牺牲品,“我怎么会知道这次进攻的的?说不定只是一场拖曳战,可能他们想把敌军部队从别的地方引过来。或许他们是借此把敌军飞机从北部地区引过来。这可能是这场战争的原因,或许压根就不想打赢。”

但是,作为当下的一个计划,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炸桥的行动,而成为诠释生命诠释爱的机会,对于他来说,战争的全部意义“就是在前线”,就是“越靠近前线,人们越善良。”就是在当下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信仰。在玛利亚身上,他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当下意义,被糟蹋的身体只属于过去,只属于敌人,“她说,如果你自己心里不接受,那就等于谁也没有伤害你。只要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些事就灰飞烟灭了。”只有爱才是当下的,才是信仰,而两天两夜的时间,是超越余生,超越从今以后,变成了现在,变成了一生。一个是“小兔子”,一个是“新娘”,他们为彼此命名,也保护着彼此,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们成为一个共同体:“他们的身躯融为一体,他们的感觉融为一体,所有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了。这一刻就是全部,就是永恒;这—刻是过往,是当下,是未来。这一刻,本不应该拥有,可是两人却正在享有。他们拥有了现在、过去和永恒,就在这一刻,这一刻,这—刻。啊,这一刻,这一刻,这一刻,是唯一的一刻,是最为重要的—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一刻就是你的先知。”

一体的他们,永恒的他们,当下的他们,“自从来到这片大山,我经历了整整一生。”所以在这长及一生的当下,生命的意义在爱的世界里得到了诠释,即使在那场被有阻止的行动中,罗伯特·乔丹被炸断了腿,他们再也去不了马德里了,但是在罗伯特·乔丹的心中,他们也依然是一体,“你必须赶快走,小兔子。但是我会跟你一起走的。只要我们两个活下来一个,就是两个人同时都活着。你明白了吗?”只要一个活着,就是两个人同时活着,这便是爱的永恒意义,抛却了玛利亚被糟蹋的过去,也抛却了罗伯特·乔丹死去的未来,只有在当下,在爱的当下,才是永恒的存在。

而这种永恒也让罗伯特·乔丹看见了战争的最后胜利,“如果我们在西班牙取得了胜利,就能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世界是如此美好,值得为之奋斗,我十分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在前线就是能看见最后的胜利,能看见爱永远活着,也能看见祖父未完成的心愿。敌人军官,二十码的距离,这是最后的战斗,“松林与绿意盎然的草坡相接的那块阳光明媚的地方”像是杀人的祭坛,也是救赎的地方,当那枪声响起的时候,一个关于当下关于战争关于爱的仪式,也就完成了一生的注解。

一支出卖的枪

编号:C38·2140925·1110
作者:【英】格雷厄姆·格林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0年09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32751518
页数:273页

“莱文并不把谋杀当作一回事。他只不过在做一项新工作。干起来需要小心,得用脑子。杀人与仇恨无关。”受雇以及被陷害,在双重利益和矛盾中,杀手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在格雷厄姆·格林的世界里,豁嘴杀手莱文就是一个非正统的反英雄式人物:容貌有缺陷、自我厌恶、对人生充满仇恨,这样的杀手在一起国际暗杀案引发的双重追捕中死去,隐喻了一个充满洛仑兹效应的政治世界。而这样双重的隐喻成为格雷厄姆·格林文本中的那一把杀人和自杀的枪——“恶”无处不在,暴力、犯罪、背叛、堕落比比皆是,可最惊心动魄的却是个人内心的道德和精神斗争,卑琐、绝望至顶点,污泥中却能绽放人性的光彩。


《一支出卖的枪》:杀人与仇恨无关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谋杀不谋杀人我不在乎,主要是他出卖了我。”
——《第五章》

枪和枪没什么区别。黑色的街道,黑色的影子,黑色的枪,黑色的枪口,即使房间里有取暖装置,即使街道上有光亮的大窗户,即使有煮鸡蛋的香味,即使有闹钟的响声,黑黑的枪口还是会射出子弹,射进毫无防备的身体,“莱文从公事包里掏出手机,朝部长的脊背上射击了两次。”两次,一次是死亡,另一次是彻底的死亡,最后朝脑袋补上的一枪其实没有了任何意义,“像个中国泥娃娃似的打开了花”不是比喻,是对于自己杀手职业的完美肯定。而对着门板后面的女秘书开枪,则是最后消灭见证人的行动,也是两枪,尖叫声终止,也是想补上最后一枪,“手枪几乎触到了她的眼睛”,干净、利索地完成任务,一切又恢复了黑色。黑色是枪响的起始,黑色也是枪响的终结,在最后他举起枪,朝着马尔库斯射出的子弹也分明是对于黑色世界的复仇,包括给他假钞的查姆里,包括加害安的戴维斯,也是两枪,“本来一枪就可以解决问题,他却打了两枪,好像他打的不是这个号叫着、淌着血的肥胖的戴维斯先生,而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被他射中,是最后的复仇,孤注一掷,怀着满腔怨气、乖戾、狠毒的身影却最后留在了枪声里,那子弹以同样的方式射向了自己的身体:“正当他犹犹豫豫地对窗外瞄准时,背后的门撞开了,桑恩戴尔斯的枪弹从背后打进他的身体。死亡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降临在他身上。他必须像女人分娩婴儿一样分娩自己的痛苦,剧烈的阵痛使他呜咽着、呻吟着。最后它从他体内出来了;莱文随着己的独子走进广阔无垠的寂寥中。”

死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无法忍受的痛苦降临到国防部长的身上,降临到门板后面尖叫的女秘书身上,降临到查姆理、戴维斯和马尔库斯身上,也降临到自己身上。剧烈的阵痛,伴着呜咽和呻吟,只有死亡的时候一切才被解脱,而这样的疼痛对于杀手莱文来说,却像早已经发生过一样,当安用热咖啡泼到他脸上的时候,他也呻吟了一声,也感受到了疼痛,“这是那个老国防部长感受过的,是那个女秘书感受过的;莱文的父亲脖子上套着绞索,身体往下一坠,尝的也一定是这种滋味。”这是死亡的滋味,在活着的莱文身上,却变成了一种永远的象征,就像他丑陋的豁嘴一样,是烙在心里无法根除的疼痛。

可是,杀人与仇恨无关。在莱文看来,枪杀别人只是一个射出子弹、拿到钱的交易而已,枪杀不是谋杀,不是复仇,不是爱国,仅仅只是“在做一项新的工作”,工作就要小心,就要用脑子,就要用钱来衡量,不管站在他对面的人是政治家,是警察,是军火商,还是想要逃跑的女秘书,和他的生活本来没有任何瓜葛,他只要按照步骤射出子弹,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报酬,就可以继续下一项工作。可是,莱文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支出卖的枪,出卖的枪,会带着他走向一个被出卖的命运,所以当桑恩戴尔斯的枪弹从背后打进他身体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了被“其他人”控制的圈套里,他们戴着假面具,甚至是幸福家庭的假面具,把莱文置于死地,一声枪声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无法逃脱的命运对于莱文来说,终点是桑恩戴尔斯的枪弹,而起点或者是那丑陋的人生。他有着难看的豁嘴,“小时候缝得太不好了,直到现在上嘴唇还扭扭着,留下一个疤痕。”这是鲜明的标记,从第一次做杀手开始,他就需要掩盖这个明显的丑陋标记,而最直接的掩盖方式,便是把每一个看见枪杀行动的见证者消灭。杀死女秘书,就是为了把自己最鲜明的标记从现场抹除,而最有效的方式是让见证者永远不说话。但是见证者之死也无法消除自己身上的这条疤痕,因为这条疤痕,他是丑陋的人,因为这条疤痕,他没有女朋友,因为这条疤痕,他心中充满了孤独,因为这条疤痕,他把自己隐藏在枪口下。

但是,在这个充满火药味的欧洲大陆上,在这个丧失了信任的世界里,在这个被随时看见的现实中,他是无法隐藏自己的,即使心中的怨恨、恐惧和复仇被一把杀人的枪所掩盖,也终有一天要被别人揭开来看。枪杀部长的交易并不是一项新的工作,“五十万镑!可他只给我两百镑,而且是假钞票。”这就是一项新工作对于莱文的报仇,他不是拥有,而是被陷害,“我口袋里装着一百九十镑,可是连一盒火柴也不能买。告诉你,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从来没有偷过那些钞票。是一个混蛋栽在我身上的。”

干净、利索的交易最后变成了一个阴谋,而当安的那被热咖啡泼到莱文的脸上的时候,烫得生痛的感觉一下子激活了他内心的恐惧,这不是死的恐惧,而是活着的恐惧。“一副丑陋的脸相。他生下的时候父亲正关在监狱里,六年以后,父亲因为又犯了别的罪被绞死了,母亲用一把菜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父亲被绞死,母亲自杀,对于莱文来说,他们都以极端的方式终结了生命,但实际上是不想痛苦地生活,而莱文拥有的那一张丑陋的脸,何尝不是生活痛苦的象征,再加上这样的陷害,使得他在恐惧面前再也找不到信任和爱,“他习惯的是恐惧。二十年来他心头一直埋着恐惧。使他手足无措的反而是人与人的正常关系。”畸变的生存,让他在痛苦中越陷越深,“我不想坐牢。我宁可叫他们绞死。我父亲就是被绞死的。”而实际上,莱文是厌世的,对于厌世的情绪,他只有扣动扳机射出子弹的时候才会有一种生的快感,而且是唯一的快感:“除了苦味以外,他的舌头不习惯尝到别的味道。他是仇恨抚育大的;仇恨把他造成这样一个又黑又瘦、杀人成性的汉子。”

但是,安却以一种异样的方式闯进了莱文的生活,偶遇,仅仅是偶遇,便打开了他通向世界的另一扇窗户。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莱文做完了枪杀国防部长的新工作,他从安的身边走过,“他身上穿着一件黑大衣,样子又寒冷、又有些紧张。他生着一个豁嘴。”第一次相遇便只是被安看见那个作为标记的豁嘴,而第二次相遇的时候,莱文已经开始逃亡,在火车站里,他需要一张离开的车票,恰好遇到了安,而安正好是追捕他的警司麦瑟尔准备结婚的女友。“我要你的车票。警察在追捕我。无论怎样,我也要把你的车票弄到手。”一个享受着爱情,一个带着豁嘴的丑陋标记,一个可以安全登上火车离开,一个却被庞大的组织陷害和追踪。莱文和安,在第二次相遇中,注定是一次碰撞,甚至是生与死的抉择。

“是杀人了吗?”她把脑子里想的说出来,莱文被解读了,不是害怕,而是另一种恐惧。但是安却给了莱文一种信任和信心,她说她不会去报警,她说你的相貌没什么难看,她还希望他能找一个女友。“你的样子并不丑。你应该有个女朋友。有了女朋友,你就不会老惦记着你的嘴唇了。”丑陋的标记被轻易抹去,还带给他一种爱情的希望,所以一张车票维系着人与人之间的和解和信任,在底端的莱文是一种恶的象征,而安却是善的象征,“安相信命运、相信上帝、相信善和恶、相信马厩里的耶稣以及庆祝圣诞节的一切仪式。她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人们投掷到一起,驱使人们走上他们不情愿走的道路。但是她打定主意自己决不参与任何事;既不扮演上帝的角色,也不参加魔鬼的游戏。”不是上帝,她却把他带向一种看得见光的地方,不是魔鬼,她却被一桩杀人案推向了死亡的边缘。而实际上,安“绝不参与任何事”的想法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期望,在道德沦丧的戴维斯面前,她也像莱文一样逃不出设下的圈套,“她同戴维斯先生的一双沾满了酥糖、黏黏糊糊,既柔软又有力的大手挣扎的时候,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死的恐怖。”

所以,对于这样的恐怖,根本没有逃离的可能,不管是莱文,还是安,都被无情地卷进了漩涡。而警司麦瑟尔,作为庞大组织的一个部分,在这起追捕中也被某种恐惧所笼罩,“我是要她死了、没有犯罪呢,还是叫她活着,成为一个罪犯呢?”这是矛盾的现实,而这样的矛盾也隐含着社会信任的缺失,在他面前,或者只有规则,只有秩序,只有工作:“即使他的女友被谋害了,知道自已是在按照世界上最优秀的警察的准则办事,他还是心安的。”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他甚至在调查女友失踪事件面前,也缺乏着莱文的那种勇气,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救赎力量。他闯入了戴维斯的那幢房子,解救了奄奄一息的安,那一刻,安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救赎者,变成了给他希望的同伴,“我的上帝,你要是真把她害死了……你知道,肚子挨枪子是什么滋味吗?躺在那儿,不断地流血……”莱文的第一个想法是复仇,“如果女孩子已经死了,我就要把他们打死,我要把枪弹打进叫他们疼痛不堪的地方,叫他们一点儿一点儿地断气。”

曾经把杀人理解为一项新的工作,杀人和仇恨无关,但是在安面前,他却颠覆了自己的价值观,甚至把自己被陷害的痛苦转变成一种对于爱的象征的解救,而这种解救就是另一种复仇。他把安转移到有麻袋和木板的地方,给她养伤,“简直像咱们家似的。”“咱家”是一种统一体,是温暖,是信任,是生的希望,是恐惧的反抗。安问他的教名,而莱文却说:“教名?基督教!真让人笑掉大牙。你认为今天人家打你左脸,还有人会把右脸递过去?”他没有信仰,也不需要信仰,甚至在内心深处,还保持着对于社会的质疑,“你弄错了。你以为家意味着一个上班工作的丈夫、一个暖暖和和的煤气炉、一张双人床、毡子拖鞋、摇篮什么的。不是的。家是禁闭孩子的单间屋子,只要你在教堂里说话,或者不管做了什么事,就都要挨一顿棍子,关在‘家‘里。只给面包和白水。要是你不老老实实的,马上就有个中士过来把你打个鼻青眼肿。这就是‘家’!”在一个父亲被绞死、母亲自杀的成长世界里,家就是一种痛苦的记忆,但是他却需要有人走进他的心里,哪怕是有限而带有警惕地走进,“谋杀不谋杀人我不在乎,主要是他出卖了我。”在莱文看来,他依然只是一个杀手,杀手有杀手的规则,只要不被出卖,就是一个不承担罪责的工作,但是安和莱文,毕竟不在同一种世界里,她告诉莱文,被他枪杀的国防部长其实做了很多好事,比如削减军费,比如改建贫民窟,“他不是阔佬。他不想打仗。所以他们才把他打死。”

一次枪杀背后的政治博弈,国防部长被枪杀,也是某种善的沦落,而策划这起枪杀事件的马尔库斯爵士却需要发动一场战争,“五天之内,至少有五个国家就要相互开战,军火的消耗已经上升到每天数百万英镑。”所以莱文的恐惧并不是生命意义的恐惧,而是即将来临的世界大战的恐惧,是可能发生的毒气战的恐惧,也是对邪恶政权的恐惧。但是一个人是改变不了整个局势的,当他走进中部钢铁公司大楼的时候,他所实施的依然只是自己的复仇,自己被出卖的复仇。还是那把被出卖的枪,那把复仇的枪,被射中的是整个世界,也是一个人的世界:“莱文开枪打的就是他一生的生活:他母亲的自寻短见,长年幽禁在少儿管教所里,赛马场的流氓集团,凯特之死,老部长和老妇之死……他没有别的任何出路。他试图向一个人忏悔,但结果仍然像过去一样碰了壁。除了你自己脑子里想象的人以外谁也无法信任:没有一个医生、一个牧师或一个女人可以信任。”他没有醒来,在复仇计划中,安尽管给了他信任和力量,但是他天生的恐惧依然把安当成自己对面的那个世界的正常人,当做把他出卖的“其他人”——他们是死在底下室的母亲,是管教所里的牧师,是查洛特街上那个鬼鬼祟祟的医生,也是查姆里背后的戴维斯、戴维斯背后的马尔库斯。

而当他被桑恩戴尔斯的枪弹打死的时候,他也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疼痛,像女人一样分娩婴儿,实际上是带去了他内心的那种恐惧,那种仇恨,那种与生俱来的阴影,杀手之死,罪恶之死,而对于安来说,也是一种痛苦,“她想:痛苦从来就被认为是一种赎罪。她毫无道理地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因为她是绝对不可能阻止一场战争的。”不可能阻止一场战争,但却延期了那场战争的爆发,世界似乎正在向着善的方向发展:“桥下一条条灯火通明的狭窄、寒酸的街道,像星光一样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糖果店,卫理公会小教堂,教堂门前石板路上用粉笔写着一些通知……她这时想的正是麦瑟尔刚才想的事:这就是和平的环境。”和平的环境让安平安到家,也让她心中的阴影消失了,但是这种带有救赎意义的象征故事并不是整个世界最后的景象,那种肮脏、欺诈和亡命依然存在,那种复仇、乖戾、狠毒的影子依然飘荡在欧洲大陆的街上。

呯,呯!两声枪响,世界再次响起枪声,射出子弹的不是个人主义的杀手,而是战争中无处可逃的“其他人”,他们是敌人,他们是罪人,他们是出卖的人。

九故事

编号:C55·2140925·1109
作者:【美】J.D.塞林格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11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20.50元
ISBN:9787532150182
页数:214页

“我想我会首先把所有的孩子聚集拢来,教他们如何去做冥想。我要设法教会他们如何发现他们是谁,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名字叫什么这一类的事儿……”对于塞林格来说,那一块”麦田“已经容纳了太多的迷惘和反叛,已经完成了经典的命名,而当它被贴上标签的时候,那种超越的冥想就可能不存在了。《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威拉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就在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笑面人》、《下到小船里》、《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德·杜米埃-史密斯的蓝色时期》以及《特迪》组成的“九故事”呈现了“麦田”之后的不同的J.D.塞林格,包括之后的《弗兰妮与祖伊》、《木匠们,把房梁升高》和《西摩小传》等作品,李文俊评价说:“神秘主义倾向越来越浓厚,看来已非心态颇不正常的作者所能控制。”


《九故事》:你见到更多玻璃了吗?

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
——《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

健康如初,健康是起源,也是归宿,只是在那种叫做战争的状态里,健康如初是一种没有干扰的爱,也是一种污秽凄苦,它写在一部小说里,陈述在一封长长的信件里。“我希望经历了战争后,你身心都健康如初。”我遇到的第十一个美国人埃斯米似乎挣脱了北非阵亡的父亲的噩耗,用一块“绝对防水防震而且还具有其他许多功能的表”,来表达对于生活的期望。可是,“一九四四年四月三十日三时四十五分到四时十五分共同度过的那个极其愉快的下午”,即使被详尽地记起来,那时间也早已随着战争而破碎了,一块表已经震碎,从战争走向战争,所有的故事都走向了一种苍白而无奈的结局。

但毕竟,那叫做一种爱,敏感的脸只是因为找不到寄托才不健康,就如一九四四年四月的训练班上,没有乐器伴奏的歌唱看上去没有干扰,却是摆脱不了的孤单。但是战争意味着训练,也意味着反攻,在没有对与错,没有是与非的状态下,每个人都在孤单的边缘,而遇见也只是因为偶然。而在这第十一个美国人的偶然相遇中,埃斯米却讲述了父亲北非阵亡的故事,而留给埃斯米和弟弟查尔斯的只有无尽的想念。死亡笼罩着孤单背影,笼罩着没有用音乐伴奏的歌唱,也笼罩着健康如初的生活,在这样的状态下,一切都变成了谜语,“一堵墙跟另一堵墙说什么话了?”查尔斯总是把同一个谜语说一遍,无论见到谁,他都会把父亲的死设置成一个谜语,而且在疯狂中公布谜底。一堵墙和另一堵墙,是坚实对应坚实,是冷漠对应冷漠,也是隔阂对应隔阂,但是却挣扎着一种对话,“是咱俩墙角见,对吧?”似乎只有在墙角才可以找到暂时的安身之处,找到对话的理由,找到健康如初的状态。

所以,那封信变成了对话,变成了想念,变成了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的小说。“下面便是故事中污秽凄苦,或者说感人的部分了,场景变了。人物也发生了变化。我仍然在故事里,不过从现在起,为了某种我无权公开的原因,我已把自己伪装得很巧妙,连最聪明的读者也难以辨认出来。”隐藏自己,把自己当成是小说中的人物,看上去就像躲在墙角的对话者,复原了每一堵墙存在之外的意义,只是那个叫做胜利日的时间,那个叫做巴伐利亚州的高弗尔特的地点,那个关于纳粹官员女儿被逮捕的故事,却并非是带向健康如初的战后生活,“亲爱的上帝,生活是地狱。”明明白白写在扉页上,简短却是一种痛苦:“父辈们、师长们,我在考虑‘什么是地狱’这个问题。我认为因为不能去爱而受苦,这就是地狱。”但是爱在哪里?在训练班上孤单的相遇,还是“咱俩墙角见”的对话,或者是一封没有看寄信人地址的信?缺失的爱,被带进了那棵圣诞树,“上面的灯泡都串联在一起,只要有一只灯泡出了毛病,其余的也全都不亮。”所以如何解除串联的灯泡,如何在沟通和交流中在墙角相见,便成为健康如初生活的最终意义,那信上写着的不是一个污秽凄苦的故事:“查尔斯和我都非常惦记你;我们希望扣敦廷半岛首次强攻时你不在场。你参加了吗?请尽快复信。代向你太太致以最热烈的问候。”可是,我会回信吗?没有地址,只有被震碎的表,墙角或者已经坍塌,所以在这“生活是地狱”的状态下,或者只有保留那一部小说,只有保留“一九四四年四月三十日三时四十五分到四时十五分共同度过的那个极其愉快的下午”,保留一堵墙和另一堵墙的对话,才可以暂时变成健康如初的人,就像沉睡,“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

那堵墙存在,另一堵墙也依然存在,北非战争和扣敦廷半岛反攻一样都是一堵越不过去的墙,所以战争的影子无法抹去,它也深深地刻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西摩身上。他为什么连续弹着钢琴,为什么不肯脱下浴袍?“他说他不想让一堆傻瓜盯看他身上的图徽。”把一条腿交叉起来的穆里尔说着不在现场的西摩,仿佛看不见他的失控行为,可是无处不在的病态包围着家里的每一个成员,以及那个叫西威茨基的大夫。他们是那堵墙,他们是圣诞树上串联的灯泡,“西威茨基大夫说西摩很可能会完全失去控——”省略,断句,但是电话里的叙事并不是隐秘的,他们实际上揭开了西摩身上的那个图徽,而这个图徽或者就是战争留下的,“医生说部队把他从医院里放出来简直是在犯罪”,西摩是病人,他住在一个叫做医院的封闭地方,而破除这样的隔绝,对于西摩来说,只是一个令人发疯的谜语,身上的那块浴袍,把他遮掩起来,可是无处不在的创伤印痕又顷刻间将他带向宿命的边缘。

“又看见更多玻璃了,”宾馆里的西比尔·卡彭特似乎无意说到那个谜语,她和妈妈,似乎在这个被隔绝的故事之外,但是“你见到更多玻璃了吗?”的疑问却像揭开了西摩身上的那个图徽,“see more glass”就像是在呼唤着西摩·格拉斯(Seymour Glass)的名字,被命名的人,而所有的名字“里面混合着回忆与欲望”,谐音把现实带向回忆,然后扎紧了那个进入的口子,再也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就像游进洞里的香蕉鱼,“嗯,它们游到一个洞里去,那儿有许多香蕉。它们游进去时还是样子很普通的鱼。可是它们一进了洞,就馋得跟猪一样了。嘿,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些香蕉鱼,它们游进一个香蕉洞,居然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香蕉鱼吃香蕉,是欲望,却也混合着无法摆脱的悲剧,再也无法从洞里出来,等待他们的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死亡。“哦,它们得了香蕉热。那是一种可怕的病。”所以当摩西走进宾馆,即使没有脱掉浴袍,身上也再也隐藏不住图徽,那把从内衣底下抽出的7.65口径的奥特基思自动手枪对准的不是那个睡去的姑娘,“把枪对准,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

塞林格:建造了一堵墙跟另一堵墙

自我毁灭,也是含混着回忆和欲望,战争是那个洞口,永远的香蕉是永远的欲望,也是永远的死亡。极端的西摩似乎在枪声响起的时候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可是无处不在的战争却并没有从日常生活中消失。《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的玛丽·简维持了三个月的婚姻解体,他曾经的丈夫就是一个对飞机着迷的小伙子,“其中有两个月他倒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因为用刀子捅了一个宪兵。”而埃洛依斯的婚姻呢,曾经说过喜欢简·奥斯丁小说的路易其实真正喜欢的作家是L.曼宁·瓦因斯,“此人写了一本书,将四个男人在阿拉斯加活活饿死的事。”用刀子捅死宪兵,将男人活活饿死,都是一种暴力,暴力肢解了婚姻,暴力也制造了恐惧,所以作为女人来说,实际上在一种被隔离的状态中被异化。而《就在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的吉尼,在遇到在飞机工厂工作的塞利纳哥哥之前,一直计较于打完网球谁付钱的琐碎小事,势利的故事里突然出现了那个没有扔掉的三明治,这个塞利纳哥哥给她的食物似乎也混合着回忆和欲望,而对于塞利纳哥哥来说,飞机工厂不只是意味着一种工作,而是“我们接下来就要跟爱斯基摩开战”的狂热,不管是吉尼的驼绒轻便大衣,还是家里的狗毛,不管是电影《美女与野兽》,还是那个三明治,日常生活都在“飞机工厂”这个词语面前变得苍白而无意义,所以当吉尼收回自己出全部的车费的诘难时,走出塞利纳的家、告别她的哥哥的时候,对于她来说,日常生活的所有都换成了那半块没有扔掉的三明治,三明治不是食物,而是一种不安,“几年前,她足足用了三天,才把在废纸篓底锯木屑上发现的一只复活节死小鸡处理掉。”

用了足足三天,处理一只死去的小鸡,复活节终于没有使死去的小鸡复活,那么塞利纳哥哥的飞机工厂以及“跟爱斯基摩人开战”的预言也变成了无法逃避的宿命,战争或者不会发生,但是谁又能料到对于日常生活会破坏多少,对于存在的希望会覆灭多少。而其实,不管是串联的灯泡,没有地址的信件,还是自杀的西摩,飞机工厂的宿命,对于存在意义来说,它们都指向一种不安的“形而上学”,充满谜语的含混,充满不可解读的寓意,那个身心健康如初的期望看上去是一种解救方法,但是在被孤单、失望和死亡笼罩的现实里,却再也找不到生活必然的对应。一把枪从拔出到射出子弹,所有的过程都以自我完成的方式终结,所以,在无对应、无对话的墙角里,这个世界仿佛只存在着自己,欲望的自己和死亡的自己。《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里的玛丽·简和埃洛依斯就是在自我的对话中寻找安慰,婚姻的失败其实对于她们来说,并不仅仅是痛苦,反而成为对善良心灵的扼杀。小孩拉蒙娜仿佛有着一个假象的情人吉米,“他有一双绿眼睛,黑头发。”“没有妈咪也没有爹地。”“没有雀斑。”“有一把剑。”这个“让人信其有的小男孩”到最后却被被压死了,而拉蒙娜也在母亲的严厉命令下闭上眼睛睡觉。去除了想象,去除了假象,现实只剩下那个叫“梅里克林阴大道”的家,而对于埃洛依斯来说,内心最后只剩下那件大学一年级的棕黄色长裙,“我那会儿是个好姑娘,”她恳求地问, “我那会儿是的,对吗?”

是的,孩子的童真,孩子的想象被现实无情扼杀,《特迪》里为什么布波会说出“我恨你!我恨这大海上的每一个人!”为什么特迪要站在手提旅行包的宽阔侧面上眺望窗外,一切都是应该被看见的世界,可是尼尔森所听到的那长长的、极为刺耳的尖叫声,又从而何来?“音响效果非常好,仿佛是在四堵砖墙之内回响似的。”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仿佛可以让全世界都听到,但是却只是在四堵墙之间回响,传不到外面,也传不到小说之外。而《下到小船里》里的莱昂内尔为什么把父亲骂成“开克”——“是那种能飞上天的东西,用一根线拴住的。”“Kike”变成了“Kite”对犹太人的贬称变成了风筝,可是即使是被混淆成风筝,在天上飘飞的时候也可能变成了那一架架飞机。

世界缺少对应,就是混淆,就是扼杀,就是没有健康如初的生活,就是“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也成为一个谎言。阿瑟急于寻找的妻子琼安妮在哪里?在一个缺失了爱的家里,即使阿瑟“快要发疯”了,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个人的癫狂,“我也许是一个愚蠢、腐败的、二十世纪的狗崽子,可是我不是动物。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不是动物。”他希望妻子回来,希望好好地谈一谈,甚至打电话给朋友灰头发表达自己的决心,但是在电话那头,却实际上发生着一种背叛,倚在灰头发身边的女人听着阿瑟的故事,却像和自己无关。阿瑟的所有抱怨、忏悔和疯狂,都找不到对应的人,而灰头发呢,拥着别人的妻子难道就是一种对应的幸福?“他从烟灰缸捡起一支点燃的香烟——这支是姑娘的——开始往嘴边送去,可是香烟从他手指间滑脱下来。”命运总是以相反的方式走向终结,滑脱的香烟也是滑脱的婚姻,滑脱的欲望。在这个与欲望有关的世界里,《笑面人》里酋长的女朋友玛丽·赫德森也像是从二十五个科曼切人和酋长的故事里滑脱,打球而来的骂声响彻在世界的没一个角落,“我绝对肯定,玛丽·赫德森已经永远脱离我们科曼切人的队伍了。这是百分之百能肯定的事——尽管你一点事实根据都没有”,而在文本内部的那个笑面人,在被“视作我杰出的先辈”时,却也被异化成一种权力的象征。他是丑陋的代表,经历了苦难和孤独,“每当笑面人呼吸时,鼻子底下那个丑陋、邪恶的裂口便一张一缩,像是个可怕的液泡”,而在土匪藏身的密林里,他和各种动物打交道,“他还摘下面罩,柔声柔气、用音乐般的嗓音跟它们说话,用的是动物自己的语言。它们没觉得他丑。”摘下面罩,是成为动物世界的一部分,而那些凶恶的动物在笑面人身上注入了一种非人类的东西,“很快,笑面人便敛聚到巨额资财,成为世界首富。”富有、权力,并没有使他摆脱自己的宿命,杜法日的四颗子弹或者射穿了笑面人的身体,但是他用自己的传奇又将子弹绷弹出来的时候,实际上又制造了一种报复,“这一招实在厉害,两个人真是肝胆俱裂,顿时死在笑面人的脚下。”

子弹的回应在笑面人和杜法日父女之间,回应在野蛮和另一种野蛮之间,但实际上这样的回应依然是徒劳的,谁都不是失败者,谁也都不是胜利者,像身体一部分的黑翼之死,让笑面人最终发出了古怪而催人心碎的哀鸣,“笑面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扯下自己的面罩,让脸贴住浸透鲜血的土地。”扯下面罩,面对的不是听得懂他们语言的动物,而是失去的权力,浸透鲜血的土地上像是开出了花朵,但那是邪恶的花,死亡的花,“几分钟后,我从酋长的客车里走下来,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恒恰好是张红色的纱纸,它被风吹得贴在路灯柱的柱脚上,那看上去就像某个人的罂粟花瓣面罩。”

面罩遮蔽着丑陋,面罩也隔绝着现实,活在小说中的笑面人在现实中变成一个永远的意象,而无对应的悲剧不仅在小说里,在日常生活中毫无遮挡地发生着,残酷的战争,失败的婚姻,扼杀的童心,在需要爱的时候这个世界却只有污秽凄苦,只有再不能游出洞口的香蕉鱼,再无大学一年级的棕黄色长裙,也再无一堵墙和另一堵墙的对话,就像《德·杜米埃—史密斯的蓝色时期》的那个象征艺术和善意解救的信仰一样,“事实是‘古典大师之友’还没过一星期就关门了,原因是没有经过正式的注册手续,事实上,是根本没有注册过。”世界是单一的,种种的努力都无法完成自我的救赎,九九归一,到最后还是新的未知的起点。“吾人知悉二掌相击之声,然则独手击拍之音又何若?”题辞里的这一侧禅宗公案明明想要破解着这样一个寓言,当只有一只手的时候,如何制造声音?世界是空寂的,单向的,也是孤独的,在无对应而虚幻的那一堵墙之外,只有7.65口径的奥特基思自动手枪的声音,只有“Kike”变成了“Kite”的咒骂,只有“你见到更多玻璃了吗?”的质问,以及笑面人扯下罂粟花瓣面罩后倒在大地之上的沉闷声音。

纯粹理性批判

编号:B36·2140825·1108
作者:【德】康德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60年03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9.10元
ISBN:9787100017275
页数:583页

《纯粹理性批判》被公认为是德国哲学家康德流传最为广泛,最具影响力的著作,同时也是整个西方哲学史上最重要和影响最深远的著作之一。初版于1781年,并于1787年再版的《纯粹理性批判》,常被称做康德的“第一批判”,并与其后的《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并称为康德“三大批判”。“斯时理性固推测此等黑暗即矛盾,必起于某种隐藏之误谬,但不能发见之。盖因其使用之原理,超越经验之限界,已不受经验之检讨。”《纯粹理性批判》“是一般所谓哲学或形而上学,专研究知的功能,推求人类知识在什么条件之下才是可能的”,《纯粹理性批判》建立在“物自体”的假设,和《实践理性批判》建立在“神、灵魂不朽和意志自由”的假设上、《判断力批判》建立在“共同感觉力”和“目的”的假设,都是康德在神意安排所见出的目的性上建立一个完整体系。


《纯粹理性批判》:我所可期望者为何?

一切纯粹理性之哲学,其所有最大(或为唯一的)之效用,仅为消极的;盖哲学非用为扩大理性之工具,而仅为制限纯粹理性之训练,且其功效不在发见真理,仅有防免误谬之寻常劳绩耳。
——《纯粹理性之法规》

“怀文以敬”,这是我打开康德的世界,打开《纯粹理性批判》第一页的那个夜晚,对于阅读状态的描述,无法绕开的康德,无法回避的德国古典哲学,无法省略的纯粹理性,当一切以必须的方式被打开的时候,我是不是在接近一种真理?而在“怀文以敬”的预设之后,我说“真正的考验开始了”,考验之意义,在于做好了准备接受阅读的困境,考验之目的,却是为了获得某一种知识,当一切以考验的方式被打开的时候,我是不是把知识当成了终极的真理?

但是,康德却说,哲学不是扩大理性的工具,而是一种限制纯粹理性的训练,而这种训练的方法论也不是为了发现真理,只是要防止谬误的产生,“吾人所有普泛所谓知识之内容,则消极的判断之特有任务,惟在摈除误谬。”谬误是什么?1960年的中译本在2017年的夜晚被打开,谬误仅仅是将形而上学翻译为“玄学”,将知性翻译成“悟性”,将图式翻译成“图形”,把二律背反翻译成“二律背驰”而带来的生疏感?初版于1781年、再版于1787年的文本在远离18世纪古典哲学的现在被阅读时,谬误却是在模糊的概念、生疏的术语,歧义的句子中无法卒读的困顿感?生疏和困顿只是我在以“怀文以敬”的预期中看到自身的差距而已,它不是谬误,而仅仅是缺少那种训练的结果,当训练被阻隔在一种文本的粗浅关照中的时候,不仅真理隔着遥远的距离,连知识也在别处。

如此,只能返回到训练本身,返回到寻找自身谬误本身,返回到哲学的消极意义本身,何为训练,康德很清楚地表示,训练就是强制“拘束及消灭‘违背某种规律之常有倾向’”,它和教化的区别就在于,教化是传授某种技巧,而训练是铲除已有的习惯,所以教化是积极的,是一种启发,而训练是消极的,它是为了看见一种知识——看见知识,意味着要不见不是知识的东西,意味着防止谬误产生,意味着去除不合理的命题,也就是达到知识的还原目的。

怀文以敬,首先就要怀文以看,而在18世纪的康德,同样在一种看见知识的努力中,同样在不见不是知识的道路上,否定之肯定,以及肯定之否定,消极其实就是积极,训练即使启示,消除谬误就是产生有用。而对于那个时代来说,康德利用纯粹理性之哲学,其最大的目的就是批判传统的形而上学,也就是玄学:“玄学之政权,初则在独断论者统治之下而为专制的。”在他看来,玄学由于“妄用之勤劳”,玄学由于不受经验之检讨,玄学由于开始认识本体论世界,它已经使自己“陷于黑暗、混乱及无效用者也”,已经在“不经先行批判纯粹理性”的独断论中成为“一切无信仰”的根源。所以在1781年的初版中,康德指出,批判的主体是“就理性离一切学问所努力寻求之一切知识”,也就是批判是“批判普泛所谓理性之能力而言”,它的目的是“决定普泛所谓玄学之可能与否、乃规定其源流、范围及限界者——凡此种种皆使之与原理相合”,也就是要回归到理性,回归到知识,而这种回归的目的是从传统的形而上学那里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在1787年的第二版序言中,他更加明确指出,他要“使玄学完全革命化”——“以改变玄学中以往所通行之进行程序,此种企图实为此批判纯粹思辨的理性之主要目的。”在批判中,铲除唯物论、定命论、无神论、无信仰、狂信、迷信等这些普遍有害于公众的东西,以及存在谬误的观念论、怀疑论等等,而唯有在理性“左执原理、右执实验”的双重努力下,才能实现玄学的革命化,才能发现真理,才能找到信仰。

但是在当时情况下,要给理性一个安全的位置,要让理性“进入学问之安全途径”则是艰难异常,因为在他看来,“理性之所论究者,不仅其自身,且又及于其对象。”自身和对象,似乎就是把理性分解为知识的两个方面,一种是“纯为规定此对象及其概念”的知识,这是“左执原理”的理论知识,另一种则是使对象和概念成为“现实”的知识,那就是“右执实验”的实践知识,前者在《纯粹理性批判》里进行了阐述,后者则是《实践理性批判》,而理论知识所构筑的纯粹理性是在其自身上显示出来的,“我之所论究者,惟在理性本身及其纯粹思维;欲得其完备知识,固无须求于外,盖理性及其纯粹思维实在我自身中见及之也。”

在康德的理性体系中,知识就是经验,“吾人所有一切知识始于经验,此不容疑者也。”他认为,经验的产生是这样一种步骤,有对象“激动吾人之感官”,一方面感官自身产生表象,这便有了感性,而另一方面,人在感性之后形成了悟性的活动,把表象连接起来,或者分离出来,“使感性印象之质料成为‘关于对象之知识’,于是便有了经验,而在经验之后便成为了知识,知识觉醒而为活动。所以康德的知识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感性,一个是悟性,感性是“有对象授与吾人”,那些与直接的对象相关,或者思维活动直接得到的质料,就是直观,“由感觉与对象相关之直观,名为经验的直观。经验的直观之对象(未规定其内容者)泛称为现象。”悟性则是“对象为吾人所思维”,也就是说,悟性由直观而被思维,然后产生概念,“乃构成吾人一切知识之要素,无直观与之相应之概念,或无概念之直观,皆不能产生知识。”

知识的两个来源,其实也是知识的两个组成部分,在康德看来,感性虽然是提供了直观的杂多,但是它本身不构成知识,只是知识的材料,或者是构成了知识的条件,所以感性只在“先天的表象之限度内”,也就是说,康德认为感性从一开始就属于先验哲学,而先天的感性原理之学,康德命名为“先验感性论”:“第一、须从感性中取去悟性由其概念所思维之一切事物,使感性单独孤立,于是除经验直观以外无一物留存。第二、吾人又须从经验直观中取去属于感觉之一切事物,于是除感性所能先天的唯一提供之纯粹直观及现象之纯然方式以外,无一物存留。”所以最后先验感性论中的先天知识原理就剩下空间和时间。

空间是“存于一切外的直观根底中之必然的先天表象”,空间是一种纯粹直观,空间是“非由外的经验引来之经验的概念”;时间是“存于一切直观根底中之必然的表象”,时间是“感性直观之纯粹方式”,时间是“非自任何经验引来之经验的概念”。所以在先验感性论中,“时间与空间,合而言之,为一切感性直观之纯粹方式,而使先天的综合命题所以可能者。”把时间和空间通过先验感性论指出其本质,一方面证明所有的直观都是现象之表象,而直观之所以发生,在于建立某种关系,“且若除去主观,或仅又除去普泛所谓感官之主观的性质,则空间与时间中所有对象之全部性质及一切关系,乃至空间与时间本身,皆将因而消灭。”而这也为感性和悟性,直观的材料和先验的范畴之间建立想象力的图式,也奠定了基础,也就是说,先验感性论所要解决的是关于先天的综合判断的可能性为题,“在先天的判断中,吾人欲超越所与概念以外时,唯有在先天的直观中,吾人始能到达一概念中所不能发见而确能在“与概念相应之直观”中先天的发见之,且又能综合的与概念相联结之事物。”

康德:他出生,他思考,他死亡

在感性之外的是悟性,当对象授予人,人从而产生思维,产生概念,这便是悟性,“感性则无对象能授与吾人,无悟性则无对象能为吾人所思维。无内容之思维成为空虚,无概念之直观,则成为盲目。”关于感性的规律学问是感性论,而关于悟性的规律学问则是逻辑。康德认为,悟性是一种思维能力,而思维则是一种判断能力,判断的思维机能氛围四类,判断之量、判断之质、判断之关系,以及判断的形相。悟性是知识的能力,而悟性所产生的是范畴,范畴和感性无关,“范畴除对经验之对象以外,在知识中别无其他应用之途”,范畴具有实体性,因果性等特征,在康德看来,范畴不是知识“思维自动所得之先天的第一原理”,也不是来自经验,而是造物主在人的存在最初移植到人的内部的“思维之主观的倾向”,它的意义是造物主为了与“经验所依据以进行之自然法则”和谐以致的一种预定。也就是说,一起感性直观从属于范畴,范畴是唯一将感性直观统摄在意识之中的条件。

感性是直观的杂多,是组成知识的材料,悟性是知识的能力,那么感性和悟性如何被统摄?或者说,如何将感性和悟性连接在一起形成判断而成为知识?康德认为,想象力具有感性和悟性之间的中介性能力,“想象力关评其智性的综合之统一,则依据悟性,关于其感知之杂多,则依据感性。”想象力连接感性和悟性,连接直观的材料和先验的范畴,而想象力通过图型(即图示)来完成这种统摄,图式是产生图像的规则和程序,它使得范畴用于现象之上,它将感念的普遍化和图像的特殊性结合起来,也就是沟通了感性和悟性,“图式无非是按照规则的先天时间规定而已”,所以在图式的规则下,在想象力的统摄下,知识将感性和悟性结合在一起。

感性和悟性是知识的两个来源,只有将直观的材料和先验的范畴在图式中以想象力统摄连接起来,才能形成知识,但是范畴不是知识,范畴只有用在经验性知识的可能性上,那种只是叫做经验,也就是说,“范畴除对经验之对象以外,在知识中别无其他应用之途”,而在经验等于知识中,范畴只用于经验的可能对象,也就规定了理性的界限,它只能对感官有效,只在经验的可能对象中。也就是说,当传统的形而上学指出,世界分为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的时候,康德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因为在他看来,知识就是经验,就是世界给我们的那个样子,我们根本没有超经验的只是,也无法认识事物的本质,也就是说,我们对于所谓的上帝等本体论的东西一无所知,世界只是现象,知识只是经验。

感性和悟性构成了知识的来源,感性提供了直观的杂多,悟性将现象统一,而理性则是“在原理下保持悟性规律之统一之能力”,也就是说,悟性是一种把感性材料综合起来的局部性能力,而理性则是连接各种远离的能力,构成了整体性,“理性在推理中努力使由悟性所得之种种杂多知识,规约至最小数目之原理(普遍的条件),由是以达其中之最高可能的统一。”也正是由于这种构建整体性的最高可能的统一,理性为了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它就具有一种跨越经验的红线的欲望,去寻找那个统一的最终根据,而范畴只能用于可能的经验,也就是说,理性的跨越就会产生错误,而这个错误,康德命名为陷入到“先验幻相”之中:“以真理与误谬以及引入误谬之幻相,唯在判断中发见己之,即唯在对象与悟性之关系中发见之。”

理性连接整体性,这是理性的理念,理念构造和安排我们对世界的反思,给整个经验提供秩序,虽然理性不提供给我们知识,但是它发挥发挥了调节性的功能,让我们看见了“自然的秩序之表象”,这是理念的积极功能。但是正是由于理性的跨越性欲望,使得它在经验以外陷入到先验幻相中,从而在消极意义上产生了谬误,产生了二律背反,而这些二律背反的就是一种无条件整体的陈述——不管是先验理念关于世界有无时间和空间的起始,还是符合实体是否由单纯部分构成,不管有无自由,还是有无绝对必然的存在,四个命题各自在“无条件的整体之陈述”中走向了背反,而这种背反就是因为理性的理念跨越了经验,“当理性应用于现象之客观的综合时,不问其如何努力建立其不受条件制限之统一原理,且即有伟大(虽属幻相)成就之表面现象,亦立即陷入其所不得不陷入之矛盾中,以终止其任何此种僭妄主张。”所以康德认为,“理性在其概念中专注意于感性世界中之条件总体及考虑理性在此方面对于条件能获得如何满足时,吾人之理念立为先验的宇宙论的。”

理性无法越过经验而形成知识,所以康德把本体世界看成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关于上帝,关于不朽的灵魂,关于作为整体的世界,都是“关于神之存在宇宙论”,再他看来,证明它们只是“纯自概念所推论之本体论的证明”,从概念而推论本体,是一种没有理性的悬空状态,当然更不是知识,它是先验的,“皆在经验的原理之外所尝试者。”所以这种证明无法达到任何神学的意义,但是在康德看来,要走出先验幻想,就是要进行对知识内容进行纯粹理性的训练,在摈除误谬中让知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故一切人类知识以直观始,由直观进至概念,而终于理念。”这是康德的知识体系,而这个知识体系其实也只是在理论知识里,而康德一开始就把知识分为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在摈除误谬的基础上,康德终于开始了自己的实践之路,“我之所谓‘实践的’乃指由自由所可能之一切事物。”有无自由曾经是二律背反的其中一个命题,在无条件整体之陈述中,自由问题是先验幻想中出现的二律背反,但是康德寻找自由的目的不是在知识认识上给自由一种名分,而是要将自由变成实践理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也就是意志自由的可能性问题,而意志自由所关联的是理性思辨的终极目标,它有三个命题,除了意志自由,另外两个则是灵魂不灭和神之存在,“故此三基本命题,如绝非知识所必需,而吾人之理性仍坚强推崇于吾人之前,则其重要所在,适言之,自必仅在实践的方面。”

所以康德的理性实际上关心的问题是三个:第一是:“我所能知者为何?”这是纯为思辨的问题,第二是“我所应为者为何?”这是实践的问题,而第三个则是“我所可期望者为何?”这既是实践的妈也是理论的问题,“即实践的事项仅用为引导吾人到达解决理论问题之线索,当此种线索觅得以后,则以之解决思辨的问题。”三个问题构建了康德纯粹理性之“建筑术”,而在建筑术之外,则是为人类理性立法,而这也是哲学的意义所在:自然与自由,自然哲学,论究的是所有之事物,道德哲学,论究的是应有之事物,前者是纯粹哲学,后者为经验哲学,而在其中的纯粹理性之哲学,就是康德为之革命化的形而上学,“此乃就理性所有一切纯粹先天的知识,研讨理性之能力,名为批判,或为纯粹理性之体系,即“在系统的联结中,展示自纯粹理性所发生之哲学的知识之全体”(不问真与伪)之学问”。

完成了玄学的革命化使命,对于康德来说,实践理性已经开始上路,而这样的上路正是康德追求意志自由的新起点。当康德在传统的形而上学身体上画出一个口子,它是为了把对于经验的迷信送入坟墓,更是要把上帝本体推入悬崖,就像海涅所评价的那样:“到此为止康德扮演了一个铁面无私的哲学家。他袭击了天国,杀死了天国全体守备部队。这个世界的最高主宰——上帝,未经证明便倒在了血泊当中,现在再也无所谓什么大慈大悲了,无所谓什么天父的恩典,无所谓今生受苦来世善报了,灵魂不死已经到了弥留的瞬间,发出阵阵的喘息和呻吟……”但是但是在知识之外,在经验之外,康德却又指出了一条有着意志自由,有着上帝,有着灵魂不灭的实践之路,“我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善良的康德或者正是在理想的道德意义上命名了上帝,而这个上帝不在神学意义上,不在二元论的本体世界里,它仅仅是一种实践理性的信仰,是给贴身的仆人老兰培那样的“悲伤的旁观者”一种幸福的理由。

在西方目光下

编号:C38·2140825·1107

作者:【英】约瑟夫·康拉德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4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33.50元
ISBN:9787532764136
页数:424页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沙皇俄国,一个小人物如何沦为残酷专制铁钳的牺牲品?《在西方目光下》,那个叫“基洛·希多洛维奇·拉祖莫夫”就是伊希多的西里尔之子,拉祖莫夫是个私生子,生母是大司祭之女,早已亡故,生父是赫赫有名的K亲王,但K亲王却无力为自己当初这段风流韵事结下的苦果买单。所以拉祖莫夫活在世上其实与孤儿无异,或者如他自己所言,是伟大的俄罗斯一位不幸的孩子。作为一部政治小说,《在西方目光下》也顺理成章衍变成了作为母体的俄罗斯吞噬自己孩子的一个黑暗故事。初版于1911年的《在西方目光下》,是约瑟夫·康拉德继《黑暗的心》、《诺斯托罗莫》、《密探》之后第四部也是最后一部政治小说杰作。《在西方目光下》在英美学术界被视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姊妹篇。


《在西方目光下》:心安理得踏过一个幻影

“听着,基洛·希多洛维奇。我相信未来会宽恕我们所有人。革命分子和反动分子,牺牲者和行刑者,告密者和被告密者,当日光划破黑暗的夜空,所有人都将获得怜悯。获得怜悯和原谅;如果不这样,就不会有团结,不会有爱。”
——《第四部分》

谁是牺牲者?谁又是行刑者?谁是告密者?谁又是被告密者?在一种双重关系构筑的革命世界里,其实不管是以推翻专制名义进行的刺杀,还是狂热分子的革命行动,其实都充满了破坏性和暴力性,而在这黑暗的夜空里,霍尔丁小姐所说的未来在哪里?那些怜悯者又是谁?团结和爱对于拉祖莫夫来说,或者代表着独立的个人主义,但是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乌托邦,在黑暗的夜空里,在没有未来的现实里,在看不见团结和爱的世界里,世界只是一个幻影。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总是如约敲响,但是拉祖莫夫的手上的钟表已经不再走动,这仿佛是他自身之外的一个事件,就像霍尔丁刺杀的那个晚上的钟声,永远响起在幻影的深处。

幻影只是站在真相的背面,而被遮蔽的真相里,拉祖莫夫只是看见了一段楼梯,无限延伸,却总是无法抵达霍尔丁小姐所说的团结和爱的未来,“在这个故事里谁才是最大的牺牲品?”在现实的困惑中,拉祖莫夫只是用一封信来得到解脱,寄给霍尔丁小姐的信是光明,是真理,是爱情,是坦白认罪的救赎,是背叛自己的释然,但是最后却也把自己推向了新的幻影世界里,独立像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在和专制的残暴一样的革命的火焰中被炙烤被燃烧,万劫不复的命运,最后依然归于寂灭。

从孤独返回孤独,拉祖莫夫成了暴力的牺牲品,而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所有的思想、希望、抱负和对自由事业的追求,会被拉进一种幻影中,而且还必须小心翼翼地用谎言使自己成为“一个被过去操纵的木偶”,对于他来说,那个晚上出现在黑夜里的幻影劫持了他的一切,当霍尔丁告诉他刺杀了P先生的时候,对于拉祖莫夫来说,这不是一个吹向革命号角的标志,而是将自己从孤独的自我状态推向无力返回恶梦的开始。远离革命,拉祖莫夫的世界里似乎从来没有过打破专制秩序和规则的欲望,作为一个彼得堡大学哲学系的三年级学生,作为个性坚强、和蔼可亲的年轻人,拉祖莫夫规划着自己的未来,他关心的是工作、学业和自己的前程,但是在这样一种专制制度的国家里,这样的人生状态并非是独立,而是依附,因为只有一个不被破坏的制度才能让他踌躇满志,才能让他得到奖励和职位,才能具有体制本身的稳定性,“专制的眷顾已经进入拉祖莫夫的思想。他现在相信那个专制者会如约而至。”

这种对专制的眷顾隐含着拉祖莫夫安于现实的追求,而其实这也是一种民族的性格写照,“在俄国这块充满幽灵般思想和游魂般抱负的土地上,许多勇敢的心灵最终都放弃了无穷无尽、徒劳无功的斗争,转而投向它那贯穿古今的巨大现实。他们为了安抚自己的爱国良知转而认同专制,就如同一个疲惫的不信教者,承蒙神的眷顾,回归祖先的信仰以求心安。”认同现实,就是认同专制,认同专制,就是认同一种不变的神性统治。但是拉祖莫夫的认同却是潜行的,或者是在个人意义之上的,那些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对于他来说,完全呈现出一个缺席状态。

而这种缺席和拉祖莫夫的出生有关,他的生母是大祭司之女,早已亡故,而他的生父是曾经赫赫有名的K亲王,却无力为自己当初这段风流事结下的苦果买单。尽管拉祖莫夫一表人才,但是对于他来说,父母确实缺席的,已经死去的母亲,不认他的父亲,作为一个私生子,拉祖莫夫似乎在没有父母的现实里生活,所以这种缺席的出生背景让他更注重自身的未来,他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进入体制,因为体制对于他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是另一个意义的归宿。

但这种对专制的眷顾注定使他成为一个孤独者,“拉祖莫夫这个名字仅是某个孤独个体的标签。任何地方没有他在亲缘上归属的拉祖莫夫家庭。”而现实的不幸在于他活在世上“就像一个人在深海里游泳”,所以他用一种模糊的方式回应时代给人造成的精神紧张,模糊地对待局势,模糊地看待革命,当然也模糊地面对刺杀P先生的霍尔丁。当那个晚上霍尔丁逃到拉祖莫夫的房间里告诉他自己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刺杀行动的时候,拉祖莫夫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我的银质奖章没了。霍尔丁杀死的P先生是镇压委员会主席,是手握大权的国务大臣,实际上就是杀死了一种专制的代表,“自由的念头从未存在于造物主的敕令中。人民的意见无非就是造反和动乱;而上帝创造出的世界讲究稳定服从,造反和动乱都是罪过。上帝的神圣旨意表达的不是理性,而是权威。上帝就是宇宙的独裁者……”对专制迷信膜拜的P用囚禁、流放、绞杀来镇压革命,要把公共机构中与自由沾边的任何东西赶尽杀绝,要对正在成长的年轻一代无情镇压,要把自由本身的希望都毁灭。而霍尔丁冒险将P炸死,就是用极端的破坏方式指向专制统治,在这一种意义上,霍尔丁是进步的,超越了单纯的复仇者,“真正的毁灭者毁灭的是进步和真理的精神,而不像复仇者这样仅仅杀死人类尊严迫害者的肉体。”甚至在他自己看来,刺杀成功就意味着“上帝的旨意必被执行”。

革命者是执行上帝的旨意,这就为霍尔丁找到了一种道德支撑,所以他不把自己叫做恐怖分子,不把自己称为狂人分子,但是在眷顾专制一心只为自己考虑的拉祖莫夫看来,霍尔丁的行动意味着破坏,“他怀着愤怒,谈论着枷锁——还议论上帝的公正,这些到底指向什么?归根到底都指向破坏。”而这种破坏对于他来说,并不仅仅是对专制体制的威胁,重要的对自己的前途有了致命的打击。面对刺杀者霍尔丁,拉祖莫夫仿佛看见了自己变成了嫌疑犯,然后被羁押,遭受恐吓、盘问甚至凌虐,仿佛看见自己被政府放逐,然后整个人生就在破碎、毁灭中被剥夺了一切希望,“他是俄国人:对他而言受到株连意味着径直跌入社会最底层,无可救药,一贫如洗,沦为城市的小偷扒手。”

也正是在这种对个人前途的极大破坏和毁灭的恐惧中,拉祖莫夫鞭打了和霍尔丁一起刺杀P的兹米安尼奇,骂他是畜生,也终于向摸过了他手的K亲王告密,把霍尔丁招供给执行逮捕命令的T将军,而正是在这被约好的午夜十二点,在拉祖莫夫的告密之下,霍尔丁被逮捕,然后被提审四次,被秘密问询四次,被宣判死刑,最后被绞死。“这就是他俩:人民和狂热分子。”拉祖莫夫把兹米安尼奇和霍尔丁归类为人民和狂热分子,而这两种人都破坏着一个国家的专制,破坏着一个人的前途命运。但是被鞭打和被绞杀并不是拉祖莫夫的胜利,也不是他顺利地完成了逃避,因为霍尔丁对他的告密一无所知,所以在被执行死刑的最后一刻提到了拉祖莫夫,而这种被“联系”的故事又开启了人生的另一个起点,他被革命者当成了英雄。

“我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倾听你哥哥的英雄事迹。”这是“女官”特克拉对拉祖莫夫说的话,因为霍尔丁,拉祖莫夫无意中进入了革命者的阵营,这里有“大无畏的逃亡者”彼得·伊凡诺维奇,他投身阴谋策划推翻政府的事业,在监禁和逃亡中成为一个鼓吹“女性崇拜”的志士,这里有意大利统一运动重要人物的S夫人艾莲娜,被称为俄国“马志尼”的她被怀疑与亚历山大二世谋杀案有牵连,这里有目睹死于饥饿俄国人而告别父母,“搬到地下室和无产者住到一起”的“女官”特克拉,他们希望打破自己身上的枷锁,他们也希望在更大的竞技场开展推翻政府的事业,但实际上,这些革命者都是狂热分子,“女性崇拜”的彼得·伊凡诺维奇就说:“欧洲列强注定要灭亡——他们垮台的原因会很简单,在俄国不存在阶级之间的战斗,一方手握财富,另一方人多势众。在如大海般伟大、永不变质的人民面前,只有一个龌龊不堪的官僚阶层。不,我们不存在各种阶级。但我们拥有俄罗斯妇女。可敬的俄罗斯妇女!”而讲到自己在父亲死后如何成为一个革命者,“我站在那儿,像个孩子,身上仿佛笼罩着惨白的刀。我不诅咒他一生所受的劳累和苦难,我诅咒让人白白辛苦、不加体恤的罪大恶极的社会制度。从那一刻起,我成了革命者。”而S夫人则把革命叫做“赶尽杀绝”:“在俄国只需对一个阶级这样。只有一个阶级。这个阶级只有一个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只需将—个家庭斩尽杀绝。”

革命充满了仇恨,革命必然也使用暴力,绰号“内卡塔”的尼基塔作为一个暴力的执行者,在每一个被杀死的宪兵和密探的胸口上,总是插着一张写有“N.N”的纸片,连同尖刀成为杀手的标志,也成为谋杀的符号,成为革命的的象征,而在这种充满了狂热和暴力的革命者面前,没有说明真相而被拉入阵营成为英雄的拉祖莫夫来说,却充满了恐惧、厌恶,以及愤怒,那些有选举权有被选举权受过启蒙的革命理想在他看来都是所谓虚假的民主,“可还是个畜生。”他讨厌S夫人和彼得·伊凡诺维奇那种暧昧的关系,在他看来,一个是满世界宣扬女权主义福音书的传道士,另一个是涂脂抹粉的古老木乃伊,而他被膜拜执行革命计划,却“完全置身于革命圈子之外”,这种状态与其说是拉祖莫夫对所谓革命狂热主义的逃避,更是对自己那种个人主义的保护,因为一切的反抗,一切的革命,都在破坏制度,破坏专制,破坏自己的虔诚。

和革命保持足够的距离,是拉祖莫夫孤独的另一种标签,而在于霍尔丁的妹妹接触中,也慢慢有了另一种民主的观念。和母亲出国定居在日内瓦本身就是对俄罗斯制度的一种背离,“在俄国,一切知识都被谬误玷污。不光是化学之类学科,而是整个教育,”而在霍尔丁夫人看来,“在俄罗斯,人们大概只有在坟墓里才能找到和平与安宁。”而这种背离并不是单纯的逃避,而是有着另一种抱负和期望,霍尔丁小姐就认为,“我们俄罗斯人将会寻找到一种更好的形式实现民族自由,超越人为党派之争——你争我夺,叫人鄙视。该由我们俄罗斯人来找到一条更好的道路。”但是这条道路在哪里?在专制的时代,这样“更好的道路”看起来也像是一个单纯的理想,霍尔丁的革命行动带来了肉身之死,在霍尔丁夫人看来,是因为自己想要成仁取义,而在霍尔丁小姐看来,则是因为被背信弃义的朋友出卖了。“即使是耶稣的门徒中也出了犹大”,这种怀疑让拉祖莫夫感到不安,他隐瞒真相,却使他在这个谎言面前越陷越深,但是当他最初看见霍尔丁小姐的时候,内心却是复杂得令人窒息的惊恐,“霍尔丁小姐的出现仿佛象征着一场完美的复仇。”

复仇当然是因为霍尔丁的刺杀将自己拉向了无法返回的境地,而这种复仇在与霍尔丁小姐的思想交流中,却慢慢产生了暧昧的情愫,他们共同面对牺牲者霍尔丁,共同对生活有着和狂热分子不一样的希望,也共同有着改变生活的追求,甚至在他们身上,有着一种单纯地对于自身命运维护的热切期望,“这一切命中注定将他们结合到一起。她的懵懂无知和他所宣称的举目无亲的奇特身世,对他们的结合最后肯定也会起作用。”而面对被隐瞒的真相,当在霍尔丁小姐的口中,慢慢接近真理和现实的时候,也就慢慢走出了一种无可依靠的孤独状态,霍尔丁小姐所说的怜悯和原谅,其实意味着团结和爱,所以在挣脱虚无的革命生活之后,拉祖莫夫用一封信将自己推向了真实的世界:“为了拯救我,你诚挚的目光诱使我将思想深处最黑暗的部分暴露出来。”暴露而后去除,黑暗便在光明的照耀下变成一种力量,所以拉祖莫夫坦白了自己的罪恶,“我在供出维克多·霍尔丁的同时,也卑鄙地背叛了我自己。卑鄙至极!”

告密、隐瞒,在拉祖莫夫的世界里,这当然是一种卑鄙,但是不再用暴力解决的阴谋活动中成为革命的狂热分子,这对于拉祖莫夫来说,却是一种独立的坚持,一种自我的保留,但这种坚持面对的牺牲却也是巨大的,当“心安理得地踏过一个幻影的时候,他却无法逃离另一种专制,另一种残暴,他依然是那个被操纵的木偶,“只有今天我才终放下心来,也只有今天,我终于不受谎言与悔恨的折磨——终于真真正正成为独立的人,不受任何人支配。”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拉祖莫夫的命运被推向了悲剧的境地,双腿被轧断,耳膜被打破,甚至生命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他成了叛变者,成了反革命,成了牺牲者,但是这种牺牲在霍尔丁小姐看来,就是一种为爱付出的行动:“他们在世间感到孤单,抱团取暖。是啊,一定会有这样的艰难时刻。但最终心灵的苦痛将被爱所融化。”

革命分子和反动分子,牺牲者和行刑者,告密者和被告密者,他们其实都在演绎着同一个民族的故事,“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全都是俄国人;世人将再一次领悟本性难移这句老话的正确性。”在这场和拉祖莫夫个体命运相关的冲突中,总是有另外一双目光在注视,在观察,这就是“西方的目光”,这就是作为一个语言学家的我,我是作者,我是角色,我是西方观念的代表,所以在这个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的“我”身上,有着对于俄罗斯命运的解读,“我写作这部小说,主要不是为了表现俄国的政治局势,而是要刻画俄罗斯的民族心理。”这种民族心理是凝固的,是沉淀的,即使在对立阶级里也表现出它的丑陋性,“专制统治残暴愚蠢,摒弃一切法制,事实上将自身建立在彻头彻尾的道德混乱之上,导致一个纯乌托邦式的革命主义采用同样暴烈愚蠢的方式进行回击。”P先生代表着一种专制,而革命者的暴力和残暴也是在构建另一种专制,所以在我看来,俄罗斯人在专制的世界里,一切的观点,一切紧密无间的情感,一切的私人生活,一切的公开言论,都没有那种自由的领地,“就连他们的沉默也逃脱不掉。”

在西方目光下,我看见了这一场争斗,这一场牺牲,也参与其中,希望给霍尔丁小姐带来另一个西方式的未来,那就是珍视生活,表达个性,追求民主,我对霍尔丁小姐的“最后的忠告”是:“在一场真正的革命中——不仅是一场单纯的统治者的改朝换代或制度的革故鼎新——在真正的革命中,那些最优秀的人物是不会成为革命主导者的。一开始暴力革命会被偏执的狂热分子和专制的伪君子把持,然后就轮到那些自以为是、失意潦倒的读书人成为所谓的首领和领袖。”所以远离那种暴力革命才是西方目光的真正意义,但是这种普遍人性上的关注其实只是一种更虚幻的架构,当最后霍尔丁小姐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时,其实也宣告了某种“西方的目光”的失败拯救。

“我一定要告诉你,到底还是爱上你了。要说出这话,必须先坦白认罪。坦白,离开—-死去。”拉祖莫夫在命运的沉浮中其实看到了那种救赎的力量,那就是爱,即使背叛自己也需要一种独立的个人主义,需要勇敢地冒着生命危险敢于表达内心,没有家族的爱,看不到祖国的希望,而最终能够抛弃空想,选择真理和现实,对于拉祖莫夫来说,或许才是一次真正超越式的自我救赎。

拉奥孔

编号:B83·2140825·1106
作者:【德】莱辛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3年05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20.00元
ISBN:9787100097857
页数:253页

“诗与画终归是想象的描摹。凡是我们在艺术作品里发现为美的东西,并不是直接由眼睛,而是由想象力通过眼睛去发现其为美的。诗的意象是精神性的,这些意象可以并存在一起而不至互相遮掩互相损害,而实物本身或实物的自然符号却因受到空间与时间的局限而不能做到这点。”德国启蒙运动到莱辛才算达到了高潮,朱光潜说:莱辛在《拉奥孔》里指出了诗和画的界限,“纠正了苏黎世派提倡描绘体诗的偏向和温克尔曼的古典艺术特点在静穆的片面看法,把人的动作提到首位,建立了美学中人本主义的理想”。《拉奥孔》表面上像是在讨论诗歌与绘画的界限,实际上牵涉到当时德国文化界争论激烈的根本性问题,这个根本性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关于人的苦:“莱辛拿雕刻和诗比较,发现一个基本的异点:拉奥孔的激烈的苦在诗中尽情表现出来,而在雕刻里却大大地冲淡了。


《拉奥孔》:美就是古代艺术家的法律

他由痛苦而发出的哀怨声,号喊声和粗野的咒骂声响彻了希腊军营,搅乱了一切祭祀和宗教典礼,以致人们把他抛弃在那个荒岛上。这些悲观绝望和哀伤的声音由诗人摹仿过来,也响彻了整个剧场。
——《第一章 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而在诗里却哀号?》

哀号从那个被抛弃的荒岛上传来,从向海神献祭的祭坛上传来,也从古希腊的史诗中传来,献祭的公牛有什么用?刺木马的长矛有什么用?空空的双手有什么用?冲着波涛而来的蟒蛇制造了“更严重更恐怖的事变”,缠住、撕吃、捆住,两个孩子和拉奥孔完全逃不出偏袒希腊人的海神的控制,逃不出毒蛇的侵袭,他的死亡成为代表整个城邦的符号:“拉奥孔以城邦的名义将一头牛献祭给海神,到头来自己却成为悲惨的牺牲”,这牺牲是对神的旨意的亵渎,是妻子与神像交媾的惩罚,是阻止木马进城的警告,而从神话变成史诗,拉奥孔的绝望和痛苦在诗人维吉尔的“整个剧场”里变成永恒的罪愆:

拉奥孔想用双手拉开它们的束缚,
但他的头巾已浸透毒液和淤血,
这时他向着天发出可怕的哀号,
正像一头公牛受了伤,要逃开祭坛,
挣脱颈上的利斧,放声狂叫。
——维吉尔《伊尼特》

像一头公牛要逃出祭坛的哀号,却终于没有实现,毒液和淤血变成了痛苦和死亡。这是听到的哀号,这是听到的痛苦,向着天发出的声音一定需要被听见,可是这“罪有应得”的死亡在维吉尔的诗歌里被听见,也在雕像里被看见,只是1506年被发现的雕像群里已经没有了举向头顶的右臂,没有了孩子的手掌和右臂,毒蛇还在缠绕,痛苦还在蔓延,极度的恐怖和痛苦是扭曲的身体,是痉挛的肌肉,是紧张的神经,可是,那张嘴巴却没有完全张开,那哀号没有完全发出,响彻整个剧场的悲观绝望和哀伤的声音只在诗歌里,而这高约184厘米、从葡萄园的罗马废墟里挖掘出来的大理石雕像却以一种破损的形式抵消了那种被听见的哀号声,“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而在诗里却哀号?”当莱辛抛出这样的疑问时,站在他面前的温克尔曼却把这样的处理叫做“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这种心灵在拉奥孔的面容上,而且不仅是在面容上描绘出来了,尽管他在忍受最激烈的痛苦。……但是这种痛感并没有在面容和全身姿势上表现成痛得要发狂的样子。他并不像在维吉尔的诗里那样发出惨痛的哀号,张开大口来哀号在这里是所不许的。”不允许的哀号,是不允许张开大口,因为,“哀伤要通过歪曲原形才表现得出来,而歪曲原形在任何时候都是丑的。”也就是说,在雕刻家看来,在身体苦痛的情况下,激烈的形体扭曲和最高度的美是不相容的,所以必须把身体的苦痛冲淡,必须把哀号化为轻微的叹息。这样的冲淡在温克尔曼那里变成了对于优美自然的一种超越,“这种伟大心灵的表情远远超出了优美自然所产生的形状。塑造这雕像的艺术家必定首先亲自感受到这种精神力量,然后才把它铭刻在大理石上。”

这是高贵的单纯,这是静穆的伟大,只有这样的单纯和伟大才可以打动灵魂深处的痛苦感受,才能使我们“愿望自己也能像这位伟大人物一样忍受困苦”。温克尔曼对于希腊绘画和雕塑推演出来的普遍规律实际上区分了野蛮和文明,“荷马写特洛亚人上战场总是狂呼狂叫,希腊人上战场却是鸦封雀静的。”仿佛就在这声音的传递中,对于内心灵魂是一种必要的沉淀,但是号喊是身体苦痛发出的自然表情,即使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当情感人出现号喊、咒骂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忠实于一般人性的,而温克尔曼建立的“伟大的静穆”的普遍规律,却是一种斯多葛派的禁欲主义。

莱辛不同意温克尔曼的静穆观,实际上是反对斯多葛派的禁欲主义:“如果人们看到主角凭伟大的心灵来忍受他的苦难,这种伟大的心灵固然会引起我们的羡慕,但是羡慕只是一种冷淡的情感,其中所含的被动式的惊奇会把每一种其他较热烈的情绪和较明确的意象都排斥掉。”而莱辛的目的并非是要完全恢复“较热烈的情绪和明确的意象”,也并非是要让人在痛苦中张开大口发出哀号,他实际上从拉奥孔在诗歌和雕塑中不同处理中看到了诗歌和造型艺术的区别,《拉奥孔》的副标题是“或称论画与诗的界限”,就是要在艺术爱好者、哲学家和艺术批评家这三类人的比较思考中找到画与诗的界限。画与诗在更多的时候是有着存在的共性,被称为“希腊的伏尔太”说过的那句话“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而诗则是一种有声的画”实实在在在对比中寻找到了他们的规律,但是这种规律只是在效果上具有共同点,而“无论是从摹仿的对象来着,还是从摹仿的方式来看,却都有区别。”在莱辛看来,正是这样的一种混淆,使得艺术家下了最粗疏的结论:“他们时而把诗塞到画的窄狭范围里,时而又让画占有诗的全部广大领域。”画与诗在趋同中其实丧失了它们的独特性,在诗里追求描绘的狂热,在画里追求寓意的狂热,就是想把诗变成一种有声的画,把画变成一种无声的诗,而不知道诗能画些什么,也不知道画在多大程度上能表现一般性的概念。

画与诗的混淆是一种虚伪的批评,是一种“错误的趣味和没有根据的论断”,不可否认,人们在画与诗中寻找的是普遍的美,“美就是古代艺术家的法律”,尤其在绘画上,无限宽广的题材可以作为模仿物体的艺术被画在平面上,在希腊艺术家看来,在他的作品引人入胜的东西必须是题材本身的完美,所以寻常的美,较低级的美,都只是一种练习或者消遣,而那些描绘奇形怪状的东西,描绘在寻常自然美的水平之下的低级趣味,是一种畸形和丑陋,“我要建立的论点只是:在古希腊人来看,美是造形艺术的最高法律。”所以必须抛弃那些歪曲原型表现的哀伤,必须抛弃丑陋的趣味,而让表情服从于艺术的美的规律。

莱辛:没有哀号,只有叹息

这种美的最高法律表现在雕塑这样的造型艺术中,就变成了一种永恒,而要创造这种永恒之美,必须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顷刻”,也就是在某一顷刻被表现的造型艺术上,“最能产生效果的只能是可以让想象自由活动的那一顷刻了。”正因为如此,当激情达到了顶点,也就意味着它叨叨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因为想象跳不出感官印象,就只能在这个印象下面设想一些较软弱的形象,对于这些形象,表情已达到了看得见的极限,这就给想象划了界限,使它不能向上超越一步。”而在雕塑中拉奥孔只有叹息而没有哀号,在莱辛看来,正是处理好了激情的顶点和想象的延伸的关系,“所以拉奥孔在叹息时,想象就听得见他哀号;但是当他哀号时,想象就不能往上面升一步,也不能往下面降一步;如果上升或下降,所看到的拉奥孔就会处在一种比较平凡的因而是比较乏味的状态了。想象就只会听到他在呻吟,或是看到他已经死去了。”如果逼迫拉奥孔哀号,那么这种激烈的痛苦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因为想象在这个顷刻消失了,“否则就要断送受苦痛者的性命”。但是可以摹仿“整个无限广阔的完善的境界”的诗歌却没有这样的局限,即使拉奥孔放声哭号,读者也不会联想到一定会张开大口,而即使张开了大口,在诗歌的世界里,也无法呈现那种扭曲的丑,“其次,诗人也毫无必要,去把他的描绘集中到某一顷刻。”诗歌里是永恒并不在某一顷刻表现出来。

那么再次回到拉奥孔,在关于哀号的不同处理中,关于画与诗的界限分析中,莱辛似乎想走一条捷径,那就是找出画与诗创作的先后时间,也就是说,是雕刻家摹仿了诗人,还是诗人摹仿了雕刻家?当然抛弃诗人和艺术家对于拉奥孔这个故事的更古的来源,仅仅在“这时他向着天发出可怕的哀号”的《伊尼特》卷二和化为叹息的雕刻群大理石上找到彼此的承续关系。“维吉尔是第一个人而且是唯一的人,让两条毒蛇把父亲和儿子一齐缠死;雕刻家们也就照办了;作为希腊人,他们照理本来是不应该这么办的,所以他们可能受到了维吉尔的启发。”按照这个说法的话,是应该说是雕塑家们用维吉尔史诗作为蓝本,但是诗歌中的拉奥孔穿着祭司的道袍,但是在群像里,他和两个儿子是完全裸体的;在诗歌里,拉奥孔的头巾被浸透了毒液和淤血,而在雕刻群里,也无这样的处理。所以即使雕刻家用维吉尔史诗作为蓝本,也在具体的创作中“牺牲了表情”,也牺牲了习俗,因为“雕刻无法摹仿衣料,衣褶会产生很坏的效果。”所以莱辛认为:“艺术的最高目的可以导致习俗的完全拋弃。美就是这种最高目的;衣服的发明起于需要,艺术和需要有什么相干?”如果反过来,是诗人摹仿了雕刻家,但是在维吉尔的诗歌里,拉奥孔的苦痛却从雕刻家的叹息变为哀号,“诗人如果见到雕刻作品中的那种苦痛与美相结合的动人的效果,试问他有什么绝对不可避免的必要,要一笔勾销这种结合所产生的大丈夫的尊严和伟大心肠的忍耐心意而不把它表现出来,就突如其来地用拉奥孔的可怕的哀号,来使我们感到震惊呢?”也就是说,假如维吉尔真是用雕像群为蓝本,他一定会做好哀号之前的那种循序渐进的准备,而不是突如其来的表现痛苦。

其实,不管雕刻家摹仿了诗人,还是诗人摹仿了雕刻家,也不管是独创性还是抄袭,在莱辛看来,其实并不是一条捷径,甚至是一个死胡同,因为画与诗的界限决定了他们必须抛却摹仿中的共同性,而显示它们各自的独特性。把拉奥孔的哀号放置在一边,从画与诗的本质特点开始分析,莱辛认为,“诗是一门范围较广的艺术,有一些美是由诗随呼随来的而却不是画所能达到的;诗往往有很好的理由把非图画性的美看得比图画性的美更重要。”诗解放的是非图画性的美,譬如“由复仇愿望和忿恨情绪所驱遣的维纳斯”,不管是复仇还是忿恨,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样的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爱单就它本身来看,是既不发怒,也不图报复的。”而在诗歌里,维纳斯即代表爱,却“能爱慕也能怨恨”,这是画与诗在塑造形象上的分别,诗人要将抽象概念人格化的时候,只要通过他们的名字和所作所为,就能表现出来,而在雕刻家那里,他必须替人格化的抽象概念找出一些象征符号,使他们成为可以辨认的,成为一种寓意的形象,“节制者”手里的缰绳、“坚定者”所倚的柱子、“公正者”手里的天平、文艺女神手里的竖琴或笛、战神手里的矛以及火神手里的铁锤和火钳,都不是象征符号,而是表现的工具,因为只有通过这些工具,艺术家才能塑造形象的特征,将抽象化为具象。

“诗的标志代表事物本身,而寓意性的标志则只代表某种类似这事物的事物。”这是画与诗在造型上的区别,而在构思和表达上,“对于艺术家来说,我们仿佛觉得表达要比构思难;对于诗人来说,情况却正相反,我们仿佛觉得表达要比构思容易。”也就是说,艺术家更需要表达,诗人更需要构思,如何表达,在画家看来,可以眼见的人物和动作,不可以眼见的人物和动作,他都必须化为可以眼见的,也就是按照朗吉弩斯的观点,绘画把神降低到人,因为“在画里凡是诗人使神超出像神的凡人之上的东西都完全消失了”,即使用一层薄云遮住,制造一种神秘的效果,也已经在可见中失去了神性,或者说,云雾已经变成了人为符号,而不是自然符号,而在诗人的世界里,“这种看法是完全违反诗人精神的。”对于诗歌来说,能否入画并不是判断诗歌好坏的标准,“一幅诗的图画并不一定就可以转化为一幅物质的图画;诗人在把他的对象写得生动如在眼前,使我们意识到这对象比意识到他的语言文字还更清楚时,他所下的每一笔和许多笔的组合,都是具有画意的,都是一幅图画,因为它能使我们产生一种逼真的幻觉,在程度上接近于物质的图画特别能产生的那种逼真的幻觉,也就是观照物质的图画时所最容易地最快地引起来的那种逼真的幻觉。”所以在密尔顿与荷马之间,肉眼和心眼在诗歌中的这种局限,成为了关于“失明”的一种证明,看见和不看见,并不是诗歌必须承担绘画的题材局限,而是在失明中消除这种局限。

实际上,绘画和诗歌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空间和时间上对于物体描述的区别,“绘画用空间中的形体和颜色,而诗却用在时间中发出的声音;既然符号无可争辩地应该和符号所代表的事物互相协调;那么,在空间中并列的符号就只宜于表现那些全体或部分本来也是在空间中并列的事物,而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符号也就只宜于表现那些全体或部分本来也是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事物。”莱辛把在空间中并列的符号成为自然的符号,把事件中先后承续的符号叫做人为的符号,自然的符号是线条和颜色,而人为的符号是语言,所以,“全体或部分在空间中并列的事物叫做‘物体’。因此,物体连同它们的可以眼见的属性是绘画所特有的题材。”而“全体或部分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事物一般叫做‘动作’。因此,动作是诗所特有的题材。”绘画摹仿动作是通过物体的暗示来表达,而诗只能通过动作的暗示去描绘物体。也就是说,在画家的作品中,只能看见已完成的东西,而在诗人的作品中却看见它完成的过程。一种是时间的先后承续,一种是空间的表现,如果把时间的两点纳入画里,就是画家对于诗歌领域的侵犯,而把事物一—历数给读者,就是诗人对于画家领域的侵犯。

所以,绘画描写的是物体美,“物体美源于杂多部分的和谐效果,而这些部分是可以一眼就看遍的。所以物体美要求这些部分同时并列;各部分并列的事物既然是绘画所特有的题材,所以绘画,而且只有绘画,才能摹仿物体美。”而诗人则是“就美的效果来写美”,荷马的诗里,尽管只偶尔听到说海伦的胳膀白,头发美之类的话,但是,正是荷马的那些诗歌,“才会使我们对海伦的美获得一种远远超过艺术所能引起的认识”。所以,对于诗歌来说,诗人的意义就是“替我们把美所引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描绘出来吧,做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绘出来了!”

可看见的美,想象的美;物体的美,动态的美;已完成的美,过程的美……画与诗,都在实践着作为最高法律的美,但是在美之外的丑呢,在莱辛看来,丑按照本质来说,是不能成为诗的题材,绘画也拒绝表现美,但是莱辛所指的丑并非是一种低级趣味的丑,而是在题材的运用中“产生和加强某种混合的情感,也就是冲淡形体的丑陋所引起的反感,在可笑性和可怖性所伴随的情感中反衬出一种美,就像画家的”反衬色调“一样,是彼此融合,“身体讨人嫌,那心灵却引人喜爱,各走各道。”就如亚理斯多德在《诗学》中所说:“可笑的东西是一种对旁人无害的,不致引起痛感的丑陋或乖讹。”在莱辛看来,丑的作用在可笑中于喜剧性密切联系在一起。而在绘画中,虽然也同样利用丑的可笑和可怖的混合来加强其他感觉,但是由于绘画着重表现的是物体本身的状态,所以那种无害的丑停留在可笑上面,也会惹人嫌厌,而有害的丑带来的可怖性逐渐消失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丑陋,“不可改变地留在那里。”

反对静穆的伟大,也抛弃禁欲主义,但是对于莱辛来说,鄙视“污秽画家”,谴责密尔顿诗中的恶魔主角,都为了是诗歌和绘画达到古典艺术的最美境界,实际上,他也没有完全摆脱新古典主义的文艺趣味。对于诗和画的界限分析中,莱辛是想要建立的是一种理想美,一种高级的艺术形式,他在1769年3月26日给尼柯莱的信中说,“绘画和诗都有两种,高级的和低级的。”在他看来,高级的绘画“是只用存在于空间中的自然符号的那一种绘画”,而较高级的诗“也是只用存在于时间中的自然符号的那一种诗”。所以在这样的规则之下,历史画和寓意画都不能属于高级的绘画,而戏剧诗“文字已不再是人为的符号,而变成了人为的对象的自然的符号”,把人为的符号完全变成自然的符号,便具有了理想的美,这种理想美不是静穆,“而是静穆的反面”,“包含的动机愈多,愈错综复杂,愈互相冲突,也就愈完善。”理想化和高级化,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是莱辛的启蒙贡献,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却也否定了诗歌和绘画的多元化,否定了艺术对于美的突破,当然也否定了艺术的社会意义,在亚里士多德哲学、荷马史诗的古典主义光亮照射之下,莱辛其实没有听到那从荒岛上传来的痛苦哀怨声、号喊声和粗野的咒骂声,也没有祭祀和宗教典礼,对于他来说,响彻整个剧场的也只是那静穆而理想的叹息,最终连同冰冷的大理石,一起被埋入罗马帝国的废墟里。

背德者·窄门

编号:C38·2140825·1105

作者:【法】纪德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05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21.90元
ISBN:9787532753406
页数:276页

“我作为人,能认识自己吗?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会成为什么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如何了解自己?如何认识自己?在这个所谓“刚刚出世”的原始命题里,却受到了自我的拷问,对于纪德来说,这样的拷问也渗透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广泛关注宗教、爱情、家庭、性、政治等各类问题,热烈歌吟解放与自由,以赤诚之心去担当人性中的最大可能,对于纪德来说,他是时代的见证者,也是时代的创造者,但是他也陷入了最具争议、最令人费解的个体命运中,他的“纵情”、他的“颠覆”,曾一度使他“声名狼藉”,而在所谓道德领域,他一生都试图解开那个困扰自己的难题,而在《背德者》和《窄门》中,他只不过在小说的虚构里用截然相反的对称来解答这样的道德困境:《背德者》的主人公为了追求官能的享受而背弃道德,《窄门》的主人公则为了保持完美纯洁的德行而坚拒尘世的欢乐与人间的幸福。


《背德者·窄门》:好像上帝不在原来位置上

主,您指给我们的是一条非常狭窄的道路,——窄到两个人无法并肩前进。
——《窄门》

窄门是爱情之门,是道德之门,是信仰之门,也是生命之门,通过并且进入的地方,是对生命的呼唤还是对上帝的皈依?是爱情的享受还是官能的享乐?但那“使人得到永生”的窄窄的门却无法使人并肩前进,在狭窄的道路上,注定是不能望见救赎的上帝,独自一人完成的人生注解里,既不是道德,也不是信仰。

两个人,也是两本书的两个故事,分列在两种上帝的面前。在他们面前,总是会读出那些箴言,《诗篇》第139篇14句写在米歇尔的头顶:“天主啊,我颂扬你,是你把我造就成如此卓异之人。”而《马太福音》第七章的那句话却响起在“我”的耳边:“你们努力从窄门进来吧。”通过沃蒂埃牧师的默祷,这句话又变成了对于堕落的启示:“你们努力从窄门进来吧,因为宽敞的门和宽广的路会使人堕入地狱,许多人都是从这里堕落的;但窄门和狭路却会使人得到永生,只是很少有人能够发现窄门和狭路。”谁的路宽广,谁的门宽敞?谁的门是救赎,谁的门是堕落?但是必须进入,那对于生命的不同检视终将两个人带向不同的道路。

卓异之人,为何从学识渊博的清教徒变成了举止笨拙的病人?米歇尔在一种人生的悲叹中看见了放纵的身体和被损害的感官,像又回到了父亲病势危殆时的场景,“无神论者”的父亲疼爱自己,又向他传授知识,“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热情。”实际上,父亲的身体衰败在我的生命中变成了一种轮回,知识带来的并不是富有,却消耗着热情,这种关于肉身的无奈让米歇尔只是拥有一个弱不禁风的身体,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在平静的生活中,身体却走向了死亡的边缘。那一块手帕上是血污,“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这是病入膏肓的疾病,但是在生命垂危的苦痛之前,那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却早已经降临,为了弥留的父亲能够瞑目,十五岁就丧母的米歇尔走进了和玛丝琳的婚姻世界,“玛丝琳也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无依无靠的男人和女人,婚姻对于他们来说,也一定只是一种仪式。但是看着她长大的米歇尔,大四岁的米歇尔,无神论的米歇尔,仿佛仅仅把玛丝琳看成是一个伙伴,但是她的如花容貌却打开了米歇尔那个被疾病折磨的世界,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对沉睡感官的唤醒。

突尼斯之行,我仿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也看见了对面的玛丝琳给我的刺激,“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这不是爱情的力量,仅仅是青春带来的感官体验,米歇尔的病榻前站着的是妻子,也是新的生命,而玛丝琳带来的那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而通巴齐儿则把我带向更刺激的感受中,“他的身体多好啊!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美丽的妻子,健康的小孩,对于病中的米歇尔来说,是欲望的伸展,或者说,病中的他把官能体验投射到他们身上,生命的美好被一种想象劫持,所以米歇尔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的念头”,这念头便是:“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是欲望,更好地活下去是更大的欲望,所以在活下去的念头下,意志和疾病进入了“敌对状态”,“在一段时间内,我研究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治好病;我的义务,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因为认识到自己的感官苏醒,所以“整整一段历程重又发现,往昔又重新编织起来”,那疾病只是呈现出一种“隐伏而狡黠的生活”,所以疾病重又打开了感官的生活。对于米歇尔来说,仿佛是一个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本来重要的事失去了其重要性,那上面是一层知识的积淀,覆盖着精神,而当覆盖层裂开的时候,“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遮在里面的真正的人。”所以,从感官中苏醒,从开裂的覆盖物中露出真正的人,并不只是一个身体康复的问题,而是生命的充实与重新迸发,是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统——“这血流要浸润我的思想,一个一个浸润我的思想、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远、敏锐而隐秘的神经,并为之博彩。”当米歇尔发现那个沉湎于自己沉湎于事物的真正的人出现的时候,他便跑到塔奥尔米纳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上,大声喊叫着:“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这是生命意义的改变,这是从身体到精神的唤醒,米歇尔在这新生的力量之下,开始尽情地追逐活着的欲望,他晒着太阳,他跳入水中,他剃掉了胡子,他留起了头发,把身上的覆盖物、面具都一一清理,而对于玛丝琳,对于这样的婚姻,在维持原状的关系中,却有着越来越浓烈的枕席之欢,但是这样的浓烈却并不是爱情,只是一种惯性作用下的掩饰,“被迫作假”在某种程度上是西生命的献身,但却使情欲倍增,或者时释放之前的压抑,“热的欲火、欢时的惊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以宣示最伟大的爱情,而这一夜是多么铭心刻骨,以致我唯独时时念起它。”但它唤起的也只是身体有关的欲望,生命有关的意志。到达莫里尼埃尔庄园之后,蓝色的房顶,砖石的墙壁,以及水沟、静水中的倒影,也处处闪现着情欲的力量,但是正是和玛丝琳越来越浓烈的情欲,也造成了玛丝琳地怀孕。这是情欲和生命的延续,但是却面临着一种道德困境。在博加日对十七岁的儿子夏尔的交流中,米歇尔看到的却是一种关于伦理的背叛,一种关于财富的颠覆,一百多公顷的土地,实际上对于米歇尔来说,并不是拥有财富,而是一个关于莫克蒂尔斗篷里那把剪刀的寓言,一个撒谎的孩子,一个好偷好骗的孩子,在被一种游戏推向了道德的边缘,“我只想对您讲,对一个缺乏所有权意识的人来说,您似乎很富有;这就严重了。”梅纳尔克对米歇尔说,所以在米歇尔的心里,“家具、罩布、铜版画,一旦染上污痕,在我看来就完全丧失价值;物品垢污,物品患疾,犹如死期已定。我很想独自占有,把这一切都封存起来。我不免思忖,梅纳尔克一无所有,该是多么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于要珍惜收藏。其实,这一切对有什么要紧呢?”所有的财富,封存在现实里,有时候却没有什么意义,而有时候一无所有却带来一种幸福,所以梅纳尔克讲到了人身上真正的价值:“他们却不敢,不敢翻过页面。模仿法则,我称作畏惧法则。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我十分憎恶这种精神上的广场恐怖症:这是最大的怯懦。殊不知人总是独自进行发明创造的。”

人的意义在于像自己,而不是楷模,而对于米歇尔来说,现实却并不是如他想要的那种意志,即使身体逐步康复过来,也缺少着对自我所有权的控制,那未出生的孩子却变幻成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而在掩饰下激发情欲的玛丝琳却得了重病,生命垂危中米歇尔对她的责备是“上帝的救援”的缺席,而米歇尔从来认为自己的康复是:“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但是他或者并不知道玛丝琳曾经为他祈祷,靠自己的力量击败疾病,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上帝,米歇尔其实慢慢建立起自己的权力意志,即使曾经照顾自己的玛丝琳,也被舍弃在另一种疾病的世界里,“您都侵害自己的利益,如何让别人来维护呢?您不能既保护看林人,又保护偷猎者。”这是夏尔对他的指责,“保护偷猎者”最终使米歇尔不仅接受了玛丝琳的痛苦,而且为了治愈她的苦痛而爱她。

阿尔卑斯高山,恩迦丁,是为了寻找空气清新的地方,是为了玛丝能够康复,但是在瑞士,米歇尔却发现诚实的瑞士人只有身体健康,但是对他们毫无意义:“没有罪恶,没有历史,没有文学,没有艺术,不过是一株既无花又无刺的粗玫瑰。”他想离开诚实的国家,就是要离开一成不变的生存状态,而在玛丝琳的解读中,这就是一种生命意志:“我理解你们的学说——现在的确成了学说。也许,这个学说很出色。不过,它要消灭弱者。”而现在患病而无法康复的玛丝琳就是一个弱者,“我们第一次旅行的过程中,我的身体一周一周好起来,然而这次我们渐渐南下,玛丝琳的病情却一周一周恶化了。”强者和弱者,被反转过来,“您喜爱非人性。”在玛丝琳最后的目光中,生命的意志终于成为对感官世界的极力追逐,与刚出狱的莫克蒂尔一起,与莫克蒂尔的情妇一起走进了那狭窄幽深的房间:“床很矮,我们坐到上面。屋里关着一只白兔,它起初非常惊慌,后来不怕人了,过来舔莫克蒂尔的手心,有人给我们端来咖啡。喝罢,莫克蒂尔就逗兔子玩,这个女人则把我拉过去;我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梦乡一般。”

另外的女人,把米歇尔带进了一个梦境,带进了和现实不一样的梦境,而在现实里,却是病中的玛丝琳,却是那一场总是伴随着疾病的婚姻,当那一串象征着救赎的念珠从手上掉落的时候,玛丝琳的生命终于走到了最后,对于她来说,生命只是一处私人花园,只是一片树荫,只是一个坟墓。妻子死去,米歇尔却走向了一种自由:“请相信,这并不是说我对自己的罪行厌恶了,如果你们乐于这样称呼我的行为的话;不过,我还应当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僭越我的权利。”没有僭越权力,就是为生命的意志辩护,就是为感官的体验辩护,所以米歇尔的自由生活变成了对欲念的追逐:“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

享乐近在眼前,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从婚姻开始到结束,从患病到康复,“米歇尔忠于职守,现在依然;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只忠于他自己了。”所以从职责到自己,疾病让他醒来,欲望却再无被覆盖的可能,而这样的意志只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悖论:“这是一个尽含苦涩渣滓的果实,宛似荒漠中的药西瓜。药西瓜生长在石灰质地带,吃了非但不解渴,口里还会感到火烧火燎,然而在金色的沙上却不乏瑰丽之态。”所谓背德者,也就在这样的“药西瓜”现实里,品尝苦涩,那被品尝的果实是打开了米歇尔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门,但是这门从一开始就是狭窄的,从一开始就背负着道德的谴责,而对于打开阿莉莎那扇门的杰罗姆来说,却走向一个没有堕落的救赎之地。同样是患病的身体,同样是很早就失去了亲人,杰罗姆却看见了爱情的光芒,“这一刻决定了我的一生,就是今天回想起来,我也仍旧会感到心慌意乱。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一种混杂着热情、献身精神和美德的朦胧情感之中,我我竭尽全力向上帝求助,甘愿放弃其他一切生活目标,要用自己的一生保护这个女孩子,不让她受到惧怕、痛苦以及生活的折磨。”这是一种保护别人的职责,是美德,在爱情的世界里,宛如进入了一道窄门,沃蒂埃牧师的默祷词去除了“我”心中的私心杂念,努力从窄门进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永恒,而是在责任中约束自己,“用清教徒的清规戒律约束我情窦初开时的冲动,终于使我从,内心就崇尚美德。”

在我看来,幸福和美德融为一体,甚至没有肉欲,“就是在我长大成人、真正感受到肉欲的苦恼时,我对阿莉莎的感情也没有发生什么质的变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直接占有她,当我还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就要配得上她。”只是为了配得上她,但是阿莉莎却并不接受这样的美德,“至于我,我是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我的誓言在阿莉莎那里却必成了另外的担心:“你是不是没有足够的力量走自己的路?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独自到上帝那里去。”在阿莉莎那里,上帝站在众人之上,对于皈依于上帝的她来说,人生的启示就是:“你们首先要寻找公正的上帝和他的天国。”所以对于我提出的爱情和婚姻,她一方面想要和我在一起,享受那种男女之间的幸福,但是却无法走出上帝的天国,那个伤心的梦让她体会到了人世间幸福的无奈:“我活着,可你却死了。不过,我并没有看到你死,只是听说你死了。”生与死,对于阿莉莎来说,是不同的人生阶段,是隔离,“我觉得自己仍然没有能和你在一起,而且还要离开你很久很久,”虽然我为了宽慰她,也制造了一个梦:“那么好吧,我今天早上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你建立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夫妻关系,什么力量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一除非是死亡。”除非是死亡,在阿莉莎看来,却是一种对信仰的玷污,“难道你认为死亡可以使人分离么?”死亡反而使人更接近,使生前分离的人更加接近。

生前的隔阂,其实早就在那里存在里,我在爱情遭受挫折的时候,会向朱丽叶讲述自己的苦恼,无拘无束,自由陈述,甚至是像孩子一样搂搂抱抱,在我看来,是一种自然的交流,但是在阿莉莎那里,却变成了无法逾越的一种障碍,她那封信上写着:”如果我委身于你之后,看到自己再也不能使你高兴,到那时我会感到痛苦的。”只是她在我和朱丽叶交流中看到了自己无法走过的障碍,所以对于我的表白,她既不想拒绝,却又无法面对。所以对于朱丽叶,“阿莉莎要做自我牺牲了。她无意中发现了妹妹的秘密,甘愿把位置让给她。”但是这绝不是爱情,也不是那种幸福。当朱丽叶孤注一掷地和不爱的人结婚,实际上摧毁了现实中的爱情观和幸福观,而阿莉莎却把这一切当成了对于至上美德的背叛:“我刚到这里就向上帝祈祷了:我有一种幼稚的感觉,好像上帝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上帝不在原来的位置,便是阿莉莎的痛苦和矛盾,便是不敢接受爱情的无奈,便是怕失去幸福的无力,当我站在阿莉莎面前的时候,曾经的想念又变成了“滑稽的表演”——装模作样,无言以对,“我必须承认:你离得越远,我对你的爱就越深。”实际上阿莉莎把我当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理智型道德之上的爱情,是为了“表示温情和忠诚才这样做的固执表现”。而在阿莉莎心中,那个在我之上的上帝,尽管不在原来的位置,但是作为皈依者,她却需要将自己放到应该有的信仰位置上,也就是说,在阿莉莎心中,她的所有幸福都是为了“神圣的上帝”:“朋友,追随神圣的上帝绝不是选择,而是一种义义务”,义务被着重加上了三条线,在这被加重的义务面前,在神圣的上帝面前,阿莉莎已经美德的化身:“仰慕上帝的人之所以潜心行善,并不是希望将来能有好报,而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有高贵的品质。”

爱情会消失,生命会苍老,现实中的阿莉莎其实变成了虚无缥缈的人,变成了我想象中的人,“它和其他事物一样都是会消失的。”而这样的消失也包括爱情。在不被接受的现实面前,我离开了阿莉莎,离开了爱情,在雅典那大学学习中,和阿莉莎只是通过书信得到沟通,而三年之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阿莉莎的那串“紫晶十字架”,她要把它送给我未来的女儿,而实际上,阿莉莎已经完全变成了被想象的一个人,甚至在最后病死的记忆中,她也是为了尽一份对上帝的义务,完成一种对于信仰的牺牲:“我是真的心甘情愿做出牺牲的么?如果上帝不再向我提出这种要求,我会感到耻辱。难道我没有牺牲自己的勇气吗?”

在日记中,阿莉莎用勇气代替逃避,用皈依代替美德:“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我所希望的幸福呢,还是为了达到幸福所必须经历的过程。上帝啊!千万别让我那么快就得幸福!给我启示吧,让我到了您的身边再获得幸福。”幸福之前是美德,所以阿莉莎活在上帝的神圣之光里,活在信仰的幸福里,所以对于我的爱情,阿莉莎把它理解为一种通向幸福之路的障碍:“他目空一切,心中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则成了他崇拜的偶像,使他整天泡在我身边,不再求善进取了。”

但是在阿莉莎的心里,有过一种怀疑,那就是:“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爱您。”但是在幸福和美德的矛盾中,在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中,阿莉莎却把始终走不出信仰和生活的真正边界,而最后在死亡面前,在走向皈依和救赎之路上,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主,您指给我们的是一条非常狭窄的道路,——窄到两个人无法并肩前进。”那窄门,却是一条阻隔两个爱人一起行走的障碍,而这障碍却藏在自己心中,为什么朱丽叶也走向自己都不觉得幸福的婚姻,为什么我要离开阿莉莎开始另一段人生,种种矛盾并不只是在阿莉莎心里,在每一个人无法打开的窄门深处。当最后阿莉莎死去,我来到朱丽叶身边,我说:“忘掉我永远也不想忘掉的事情。”而在这个悖论面前,朱丽叶却把这样的人生困境推向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里:“这么说,你认为人可以把绝望的爱情永远保留在自己的心中了?”说完这句话朱丽叶哭了,绝望的爱情,即使保存在心里,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并不是看见了上帝,看见了美德,看见了幸福,而是在那座无人攀登上去的悬崖峭壁上看见了光彩夺目的欢乐世界,那么真实,却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