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6《城堡》:走不出才是一个寓言
第一句:“当K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旁白声响起,一个故事拉开了序幕;最后一幕,K来到了亮着灯的盖斯塔克的小屋,她的母亲正在里面阅读,当K伸出手,她艰难地说着话,虽然她的神智有些不清,但她说道:“……”一个故事走向了终结,最后是一行字幕:“这是弗兰茨·卡夫卡作品的结尾”,然后是片名:城堡。最初的旁白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最后的字幕是回归到作品本身,但是,当故事以叙述和书写的方式形成一个闭合的系统,为什么在结尾处却是未说的话?为什么用缺省的方式走向终结?
“但是她说道”是一个趋向于完整句子的开始,她会向K说起阅读的这本书,说起盖斯塔克的去向,说起城堡的故事?但是这个“说道”在“艰难地说着”,在“神志有些不清”中,以及在最后的省略号中被解构了,言说而不言说,不言说而言说,仿佛戛然而止于某种可能性中,在说与不说的模糊中,闭合系统也变成了一个更开放的系统。这是弗兰茨·卡夫卡的省略叙事?这是迈克尔·哈内克的欲说又止?当最后打出“城堡”这个属于卡夫卡的作品名和属于哈内克的片名的时候,似乎一切只在命名中走向了终结,而保留的缺省式言说、欲说又止的策略,让城堡变成了永远不能进入的世界。
但是,为什么又必须进入城堡呢?当K深夜到达村子里的时候,他其实遭遇到了身份问题和行动的目的问题。K进入的是一家酒馆,他想要一间休息的房间,然后就在简陋的木板上入睡了,但是酒馆管家的儿子却叫醒了他,他对K说,没有得到许可证明不能入睡,所以必须出示证明。这就是K遭遇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睡在酒馆里,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说法,而合理的说法则需要有一个身份证明,也就是说,这成为了K的一个必答题,在通向这个“必须”的答案之路上,K便告诉他说自己是城堡邀请来的土地测量员。这是K对自己身份的明确,但是这更可以看成是K为了抵达合理世界的一种做法,也就是说,他让自己成为一个“必须”的存在者,土地测量员就是这个被赋予“必须”意义行动的唯一身份。
从合理走向必须,K让自己成为了土地测量员,这是K进入的一个策略,毋宁说,他是在虚构自己的身份,而这种虚构本身一方面使自己的身份变得不真实,另一方面使土地测量员这个身份也变得模糊。当管家的儿子史瓦策打电话确认时,对方说根本没有土地测量员,所以他认定K在说谎,认为它就是一个流浪汉。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史瓦策的确是拿起了电话,但是电话那头是不是真的有对话者、对话者是不是真的否认了K的土地测量员的身份,也构成了一种疑问,在根本无法确认对话的有效性的时候,对K身份的否定也变成了一种可能的虚构——因为之后史瓦策接到了打来的电话,史瓦策又对K说确认他的确是土地测量员,一种肯定是对否定的否定,是对虚构的解构,但是,当史瓦策又对K说起确认的身份时,难道这真的就是一种确认?它也可能和第一个电话一样,是一种可能的虚构。
导演: 迈克尔·哈内克 |
真实或者虚构,否定或者肯定,这是K遭遇的难题,也成为他无法进入城堡的一个隐喻,因为城堡本身也在真实或虚构、肯定或否定中逐渐消解了——从土地测量员身份的模糊到城堡的逐渐解构,K被放置在一个寓言体系里。他遇到了学校的老师,老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城堡——城堡还没有抵达,何来喜欢不喜欢?K一个人在雪地上行走,伴随着乌鸦的叫声,他走向的是和城堡相反的方向;他在被铁匠拉泽曼推出酒馆的时候,遇到了两个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自称是土地测量员的助手,而K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助手——正是因为自己并非是确定的土地测量员,所以助手的身份也变成了一种未知:他们没有设备,没有纪律性,也不了解工作,甚至K无法区别他们,一个叫亚瑟,一个叫耶利米,K却把他们都叫做“亚瑟”;之后的奥斯瓦尔德说他们没有可能进入城堡,而巴纳巴斯自称是伯爵克拉姆派来的信使,但是他同样没有带K进入城堡,而是让他明天写一张进入城堡的申请……
他们要许可证明,要申请,这是进入城堡必须的选项,而当K在克拉姆所在的酒馆遇到了弗里达,这种在必须中开始的行动变成了更大的策略:K问弗里达克拉姆在哪里,弗里达却拉住他,并说自己是克拉姆的情妇,当她“以克拉姆的名义”赶走了那些在酒馆里又唱又跳的所谓克拉姆的仆人之后,她却躺在了躲在柜子后面的K身边,并叫他“我亲爱的”,然后抱住了K,而K也开始摸她的脚,两个人在地板上抱紧滚动,“他像进入了陌生国度,迷失在幸福中。”弗里达为什么爱上了他,K又如何找到了幸福?无疑,当弗里达说自己是克拉姆的情妇时,她也让自己的身份在K面前呈现出一种虚构状态,而K在继自己成为土地测量员之后,又成为了弗里达的情夫,甚至要和她结婚,即使女店主极力反对,即使顶替弗里达的佩皮说弗里达是个老女人,即使他们和助手在学校里厮混的时候被发现,但是两个人却像是对对方最忠诚的人,在无法通向城堡的路上却走向了在一起的幸福之路。
从克拉姆的情妇到K的“亲爱的”,弗里达完成了对身份的置换,就像K一样,他拥有一个必须的目的,那就是进入城堡,而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让自己成为亲爱的,成为忠诚者,而这种自我的虚构又消解了进入城堡合理合法的意义,所以这便构成了悖论,沿着这个悖论的路线向前,弗里达和K的忠诚故事自然被消解了:K被带去找克拉姆的秘书厄兰格的时候,遇到了弗里达,而弗兰达又去贵族客栈上班了,于是K问了一句:“我们不会结婚的——是我的不中?”弗里达回答他:“你根本不知道忠诚。”而在学校四个人睡在一起被人发现之后,K说弗里达其实是为了两个助手才对自己忠诚的,而在那间旅馆里,K就看到了弗里达进入了耶利米的房间,关上门就是对他的拒绝,也是对他达到必然目的的否定。
《城堡》电影海报
一场爱情充满了阴谋论,而K和弗里达都在奔向必然的道路上置换了身份,当身份变得模糊,他们在这个村子里的行动就变成了行动本身,但是为什么进入城堡也成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没有许可证明,没有确切的身份,这些只是一些工具性存在,城堡被消解是因为伯爵克拉姆一直没有出现,“这里到处是克拉姆的影子,这是他的地盘,想要离开这里就是要拜托他。”这是弗里达当初对K的警告,没有克拉姆却到处是克拉姆的影子,或者这里也没有城堡,城堡只是一个如克拉姆一样的影子存在,而在没有见到克拉姆、没有进入城堡的虚无中,却要摆脱它,却要离开它,在这个悖论中,“城堡”就成为一种想进入又必须逃离的存在。
所以必须进入城堡也变成了一个伪命题,在这个伪命题里,与其说K想方设法要进入城堡,而城堡总是设置种种障碍拒绝K的进入,毋宁说是K想方设法要离开城堡,不是走不进城堡成为一个寓言,是走不出城堡才是真正的寓言——这个总是下着暴雪的冬天,这个总是黑夜的村庄,这个总是看不见的伯爵克拉姆,这些总是设置障碍的人们,都构成了一个更大的城堡,它无处不在,它无法逃离,在这样一个城堡里,所谓的信任,所谓的忠诚,所谓的合作,所谓的对话,都有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混乱、荒诞、压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逃离的出口,每个人都像躲在柜子底下的K,“他像进入了陌生国度,迷失在幸福中。”
弗兰克·卡夫卡就是制造了这样一个走不出的寓言,城堡包围了每个人,每个人在城堡里迷失,但是,哈内克却想用另一种方式寻找逃离的出口,就像K一样,模糊的身份和失去意义的行动,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走向一种必然,这种目的论在哈内克的电影中,就变成了对卡夫卡作品寓意的消解:“我认为卡夫卡是位‘实在’的作家,在德国现代文学史上,我从认为他是个超现实主义的人,或者归属于任何其他的派别,在我看来,他的小说是很现实的,这也是我要拍一部他的作品的原因,我最感兴趣的是,我们怎么才能避免文学作品和电影之间的矛盾,显然,阅读的时候人们的脑海中会有想象,而电影就是将这种想象转化为真实的画面。”哈内克认为卡夫卡是个实在的作家,他的作品是现实的,所以他要通过电影语言将想象转化为真实的画面:真实的画面是把K变成一个具体而现实的人,真实的画面是让K和弗里达在柜子后面将亲昵的动作都变得可见;真实的画面是一切的场景和人物都没有了可能性……哈内克就是通过自己的电影阐释了卡夫卡的作品,就是在真实的还原中让“城堡”变成一种唯一。
“观众就相当于这种产品的消费者了,在我的作品中,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方法,最大限度满足观众要求,减少可能的偏差。”于是,哈内克让观众平安地走进“城堡”,又顺利地走出城堡,在他唯一指定的真实线路中,城堡的寓言也被消解了,它只是变成了一种简单的命名,变成了对故事的消费,“这是弗兰茨·卡夫卡作品的结尾”,其实,这是哈内克真实城堡的出口,没有歧路,没有可能,当然,也没有了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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