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6《无辜》：他们只是自欺欺人的受害者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被冻死，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自杀身亡，谋杀和自杀，一种死亡和另一种死亡变成影片最诡异的部分，似乎也是对于电影的某种巧合：《无辜》是维斯康蒂的压卷之作，但是当一种死亡降临到他身上，电影还没有上映，仿佛被包含在只有一个人知道的封闭世界里，而死后公映的事实对于死亡来说，是不是也可能提供另一个视角：电影到底在多大意义上契合着维斯康蒂晚期所表现的贵族没落主题？
这个问题似乎可以改变一种提法：在这部死亡发生之后上映的电影里，谁是无辜者？死者是无辜者，这是一个最直接的答案，似乎也是正确的答案，但是在这里，死者有那个出生的孩子，有自杀的图里尔，有染上热病而死去的作家达里奥——他才是这个孩子真正的父亲。如果维斯康蒂就是把孩子看成是这个家庭悲剧的无辜者，似乎理由是很充分的：他是被图里尔趁自己的妻子和仆人出去做弥撒的时候，打开了房间里的窗户，让寒风吹进来；似乎不过瘾，他还将孩子的衣服脱了，把他放在过道的桌子上，然后自己坐在书房里，等到弥撒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便把已经受冻的孩子放到婴儿床上，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而回来的女仆没过多久就喊道：“孩子没有呼吸了。”
叫来了医生，但是还是无力回天，一个出生才几天的孩子就这样失去了生命，在他还没有一点意识的时候抵达了死亡，他就是一个无辜者。而这种死亡的无辜性还在于他是一个牺牲品，图里尔不是他的父亲，他的妻子朱莉安娜却是他的母亲，在这个还没有离婚的家庭中，这个孩子的存在当然是有违道德，所以当图里尔杀死了这个孩子，似乎是为了维护家族的名誉。但是在最初的时候，为什么不让这个无辜者出生呢？或者说，这个道德的悲剧是不是可以避免？这里就牵涉到孩子真正的父亲，作家达里奥，他也死了，但是他的死亡似乎和无辜无关——他在非洲感染了热病，之后被隔离，最后死亡。
但是，他却是制造了孩子死亡的间接原因，达里奥是如何让朱莉安娜怀让这个孩子的？维斯康蒂似乎有意省略了细节和过程，但是却通过几个情节交代了这一个道德故事的发生：图里尔的弟弟费德里科邀请几个罗马的朋友来到家里，他们正在用餐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朱莉安娜的叫门声，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费德里科将她扶进来，并且向嫂子介绍了朋友，达里奥就在其中，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之后在朱莉安娜欣赏歌剧的时候，她转过脸去发现在一旁站立的人正是达里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便有了某种交流；之后图里尔在朱莉安娜要去参加一场拍卖会的时候，看到她桌子上有一本达里奥送给朱莉安娜的书，这暗示着两个人有了进一步的交往；之后达里奥在击剑训练馆里遇到了图里尔，两个人用击剑对话；再后来，达里奥一直没有出现，有一次图里尔从他的情人特里萨伯爵夫人那里得知，达里奥染上了热病而且非常严重；朱莉安娜怀上了他的孩子，回到家里后图里尔问起达里奥的情况，朱莉安娜对他染病一无所知，而其实，那时的达里奥已经死去了。
达里奥死亡本身当然不构成一种无辜性，朱莉安娜和达里奥之间的感情如何发展也是藏在暗处，但是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图里尔身为朱莉安娜的丈夫，却总是缺席：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图里尔不在现场；在歌剧演唱会上，图里尔先告辞出去，达里奥送书给朱莉安娜，他当然不在场。为什么朱莉安娜怀上了达里奥的孩子，或许就是因为图里尔的不在场，而这又回到那个孩子是不是一个无辜者这个问题上。朱莉安娜和达里奥之间产生了感情并有了结果，就在于图里尔自己抛弃了妻子和情人特里萨在一起，“你们的婚姻只不过是形式，就像所有中产阶级家庭一样。”这是特里萨对他的嘲讽，而当图里尔扑入她的怀抱，这个死去了丈夫的女人对他的接受其实也染上了中产阶级家庭的病症。
| 导演: 卢基诺·维斯康蒂 |
图里尔把婚姻看成是一种形式，而且几乎没有一点羞耻感，他在朱莉安娜面前毫无遮拦地说起自己和特里萨的关系，“没有女人占有过我的心，她是唯一一个。”而且对于这场婚姻，他也是直言不讳：“你嫁给我，只是在尊严、友谊的支配之下，我喜欢你，尊重你，就像对自己的妹妹。”这是何等可耻的说法，图里尔就是这样维持着婚姻关系，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对于朱莉安娜来说，无疑是一种伤害，但是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似乎从来不知道反抗，当图里尔绘声绘色说起对特里萨的爱，她根本没有反应，她只是听着，甚至图里尔还要她帮忙，成全他和特里萨——有限的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你好像我真的不存在。”即使到了那幢别墅里，图里尔似乎在朱莉安娜身上找到了某种混杂着情欲的感觉，他也是完全占据了主动：“说，你想和我做爱。”脱光了朱莉安娜的衣服，任意摆弄着他，图里尔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伤害一个女人。
或者就是因为这样一种完全畸形的关系，朱莉安娜喜欢上了达里奥，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报复也好，真心也罢，总之在还没有真正结束这段婚姻之前，这个孩子注定是无辜者，他最后的死亡只不过是一种丧失理性行为达到了极端状态。维斯康蒂设置这样一种过程，在逻辑上存在着一定问题，当图里尔和朱莉安娜处在这样一种不对等关系里，他们当初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他没有交代，即使是一场被财富支配的交易，朱莉安娜也没有必要这样生活，而且，当朱莉安娜怀上了孩子，她根本没有想要如何对待这个生命，甚至完全在图里尔的摆布下生下了孩子，而且还在图里尔的劝说中，认为这个孩子就是一个累赘，“他挡在我们中间。”
朱莉安娜是软弱的，更是愚蠢的，图里尔对她说：“这个孩子属于任何一个可以养育他的人。”似乎传递出一种无私的精神：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都应该让他活下来让他成长。但是在两个人似乎找到了某种情欲的感觉之后，他又成为了挡在中间的障碍物——而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图里尔实施杀人计划的一种借口，只有生下来，才能杀死他——在这个意义上，无辜者又回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在孩子死后，当朱莉安娜终于后悔：“我以前爱着以后也会深爱孩子的父亲，是你杀死了他，我到死之前都会恨你。”但是这一切太晚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扼杀，恨有什么用？
《无辜》电影海报
图里尔要她生下孩子，又将其扼死，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因为到最后当孩子死去，当他离开朱莉安娜，似乎可以和特里萨在一起了，但是当特里萨问他：“生活中什么东西最丑？”图里尔没有回答，在喝了酒之后，在等特里萨靠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他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做出了回答：他拿出了手枪，他打开了走廊的门，他站在窗前用枪指着自己：“我现在告诉你答案。”接着便是一声枪响，图里尔倒在地上。当特里萨在他死后没有喊叫着匆匆离开，说明这场所谓的爱情也是一个骗局——但是为什么图里尔会有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是不是才是真正的无辜者？
图里尔自杀，绝不是因为自己是杀害孩子的凶手而怀有罪恶感，不是想通过自己的死来赎罪，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没有赎罪概念，他曾经就说过：“我不害怕下地狱，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赎罪的。”他让孩子冻死的那天就是圣诞节，一边是朱莉安娜和家人们在上帝面前做弥撒，一边是这个无神论者实施杀人计划，从这个明显对比中可以看出图里尔的确不是因为负罪而自杀，他的自杀只有一个解释：贵族情怀的丧失。在他看来，自己身为贵族，享有着属于他的权力，把妻子当成妹妹，把婚姻当成儿戏，是他贵族生活的方式；听歌剧、击剑、拥有别墅，是他贵族生活的体现；甚至允许朱莉安娜找一个喜欢的男人，也是和他拥有一样的特权的贵族生活，但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那个让朱莉安娜怀上孩子的男人只是一个平民作家。在第一次看到达里奥赠送给朱莉安娜的书时，图里尔就充满了鄙夷的口气：“他的书华而不实，就像给你的题辞，太过生硬，完全是给见过一面的女人看的。”在孩子被杀死之后，他对特里萨说：“一个叫达里奥的作家，只不过写了最差劲的文学，便想有一种最浪漫的想法。”
他看不起达里奥，看不起不是贵族的平民，看不起平民想要的浪漫感情，所以当他杀死了达里奥的孩子，更像是摧毁了那本华而不实的小说，更像是去除平民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他对于自己杀人的行为“不后悔也不感动”，也正是没有杀人负罪感，所以当他最后以自杀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用生命终极诶的方式回答了什么是生活中最丑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妻子会爱上一个没有身份的平民作家，“有什么失败者？除了可怜的妻子，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无辜者死去，死去更为无辜，在这个本属于家庭伦理的故事里，当维斯康蒂按上了一个贵族没落的标签，当用这样一种方式保留了贵族可怜的尊严，死亡既表现为一种无所谓，又被彻底解构了，在矛盾中似乎只剩下自欺欺人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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