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6《吾土吾民》：尊严是最好的武器
“This Land Is Mine”，这是1943年的电影，当欧洲的战火还在蔓延，让·雷诺阿离开这片故土已经两年了，对于他来说，欧洲已经是一个他者，但是对于正遭受纳粹蹂躏的土地，让·雷诺阿依然充满了关切，不仅是关切，他依然把它叫做祖国，依然用一种“吾土吾民”的信念希望那里出现自由。
所以当电影故事发生的地点叫做“欧洲某处”，当对话是法语，当街头贴着的海报用的是英语，并非是让·雷诺阿的逃避，而是一种超越国家的“欧洲意识”：用抵抗的方式获得自由，用破坏的行动赢得尊严，就像那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自由传单”上所写的：“我们应该坚持，这个城市是我们的土地。”只有成为城市的主人，只有捍卫自己的权力，生活才是自由的，才是“吾土吾民”的唯一归宿。
但是当战争笼罩这个城市的时候，这种自由的意识，这种个体的尊严如何不异化？让·雷诺阿的开场镜头就表达了观点，那一尊雕塑就在城市的广场上，匍匐在石座上的是将死的士兵，坐上刻写着一句话：“纪念那些为自由而献身的人”，最下面是“一九一四——一九一八”。这是一尊自由纪念碑，第一次世界大战早已成为了历史，但是当新的战争降临，一尊永远挺立的纪念碑就是在阐述着永不过时的理念，就是在高扬着这样一种精神。纪念碑是静态的，广场是安静的，这正是大战前夕这片土地上人的存在状态，但是当一个孩子跑向广场，身后的母亲连忙将其拉回，于是平静被打破了，纳粹的军车和士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他们荷枪实弹开始占领这个城市，而对于城市里的人来说，他们面临的是命运的抉择。
城市是安静的，是因为更多的人选择了逃避，孩子被母亲拉回，是因为更多的人害怕战争伤及自身。这当然是战争中正常的举动，中学教师艾伯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长期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虽然年龄已经足够大了，但是在母亲的庇护下，还是显得那个懦弱胆小：他的起居生活全部由母亲安排，甚至每天要上班都是母亲叫醒他；他看见门缝里塞进来的传单，母亲说“危险”，于是他要把它烧掉。对于艾伯特来说，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需要母亲，母亲也需要他，所以在母亲的怀抱里，他像一个孩子，在战争到来之后，选择的也是一种无关自己的态度。
这是一种私生活的写照，但是当炮火打破了这个城市的宁静，私生活中的种种逃避反而变成了麻木。当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他想到的是母亲的安危，当和母亲一起进入防空洞的时候，他听到炮声开始颤抖，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这是一种幼儿心态，母亲是他最大的庇护所，而他的这种举动反而被学生们嘲笑，一种被置换的关系，无疑是具有讽刺意味的。而当城市里出现了破坏者，当两个德国士兵被炸弹炸死，艾伯特也依然没有从这种幼儿心态中挣脱出来，而母亲更是极力维护儿子的安危。秘密搞破坏的保罗想要避开德国士兵搜索，为了营造正常的生活秩序，他给艾伯特一支香烟，从来不曾吸烟的艾伯特在德国士兵面前咳嗽不止，而艾伯特的母亲此刻大骂德国士兵，要把这些闯入者赶出去，而当他们在艾伯特的衣服里发现那张“自由”传单要逮捕他的时候，母亲骂他们是畜生，说自己的儿子没有罪；而当艾伯特被抓进牢里之后，她又去找市长，甚至直接去找德国的凯勒上校。
| 导演: 让·雷诺阿 |
年老的母亲在德国士兵面前反抗、咒骂、驱赶，显示了一种勇气，一种不服从的态度，但是不管她如何义愤填膺，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也正因为这样，在艾伯特处于不利形势的时候，她选择了告密，把保罗的事情告诉了马丁的男友乔治，而乔治又告诉了市长，告诉了凯勒，于是母亲最后又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一种作为庇护的母爱，一方面面对强权毫不退缩，另一方面却选择了告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显然是一种小我的世界，在这个被纳粹蹂躏的城市，这无疑变成了一种逃避，就像艾伯特最后在法庭上说的那样：“母亲的爱成为可怕的事。”
也许可以对此报以一种原谅，但是乔治在这样的形式面前，也最后选择了自己的利益，无疑是可怕的。当城市出现破坏活动，当两名德国士兵被炸死，凯勒找到他希望能发现线索，并承诺一旦找到破坏者就可以释放人质，而且还答应他和马丁的婚事。所以对于乔治来说，他对于战争的态度就是不惹事，当马丁找到他的时候，他就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活着。”因为想要活着，所以必须让那个破坏者自己承担责任，城市里的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包括自己。当保罗的事情被发现，当艾伯特的母亲告密了他，他终于可以从凯勒那里换回安静的生活。但是，他又是矛盾的，保罗是马丁的弟弟，马丁也一直在他面前说希望有更多的英雄出现，当自己通过告密而拥有了想要的生活，却是一种出卖，不仅保罗出于危险之中，而且马丁也一样会离开自己。
所以乔治的矛盾最后走向了极端，他拿出了那把枪，对准自己而自杀，在他自杀之前，他把那只捉来的鸽子放飞了，他以一种死为自己赎罪，也把希望寄托在如鸽子一样的自由里。艾伯特母亲的个人主义，乔治的逃避主义，构成了战争期间的两种心态，而与这两种心态相对应的是保罗的破坏行动和中学校长索列尔的尊严意识，他们站在私人利益的对面，为了城市的整体利益而牺牲了自己。保罗是行动派，更可以看城市英雄主义的代表，他散发自由传单，他向德国士兵投掷炸弹，当自己暴露之后，他依然跳上火车选择最后的抵抗，最后死在德国士兵的枪口下。至始至终，保罗一直在孤军奋战，他的受伤，他的死亡，构成了一道正义的风景线，战争需要这样的英雄主义，但是在孤立状态下，他所起的作用是唤醒那些麻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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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土吾民》电影海报 |
索列尔教授没有像保罗一样参与抗击，他面对的是孩子，是那些以后成为战士的人，在学校里他一直强调的是“秩序”，这种秩序不是妥协而苟活，不是逃避以求安稳，而是要有自己的尊严。当纳粹命令学校将一些经典著作烧毁，他对此的态度是：“包容这些书，就是包容真理。”在这样的启发下，不管是艾伯特还是马丁，一方面把相关内容的书页撕下来，另一方面又保存好，只为有一天能继续补上去。不仅仅是代表真理的书，他还强调尊严，“我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保卫国家是我们的责任，而尊严是我们最好的武器。”
保罗用行动鼓舞了城市里的人，索列尔用思想构筑起“吾国吾民”的信念，马丁作为一个女人，比艾伯特更为勇敢，比乔治更为坚决，实际上她的存在，就是反衬着他们：在防空洞里，她带领孩子们唱起国歌，用声音对抗那些爆炸声；她支持保罗的行动，也驳斥乔治的软弱态度，最后甚至离开了乔治；当保罗被杀害之后，她误以为是艾伯特告了密，于是叫他滚蛋。
实际上，在这个城市里的各种人，对于战争的各种状态，提供的是一种可能性，而雷诺阿选择艾伯特的转变甚至觉醒来表达自己的反战决心，就是把可能性变成了必然性。他被捕入狱，不是因为散发传单，不是因为大搞破坏，不是因为抵抗德国，而仅仅是因为在乔治自杀之后，他走了进去，而变成了杀人嫌疑犯。似乎和战争无关，但是在他被捕面临审判的时候，他开始审视自己，也开始了蜕变。“我唯一辩护的是事实，因为我是唯一的证人。”最开始庭审的时候，艾伯特为自己辩护仅仅是要证明乔治是自杀的，这也是一种私利的需要。而当在监狱里凯勒找他，希望和他“合作”，“我给你只有，你出去之后好好教育那些孩子，让他们为明天的世界做好准备。”实际上就是希望他通过教育让孩子们接受被奴役的命运。
还是一支烟，还是咳嗽，艾伯特却开始觉醒，尤其是当他从监狱的窗户看到被行刑的索尔列，索尔列微笑着向他招手，带给他继续战斗的勇气，所以在最后的庭审中，艾伯特开始从小我走向大我。凯勒提供给检察官的是一本伪造乔治自杀的笔迹，拿出这本笔迹就是为了让艾伯特恢复自由，好按照他们的部署走向合作之路，但是艾伯特却在法庭上说：“它是假的，它只是为了救我。”救他是为了给他自由，而艾伯特却直接指出这是一种谎言，也就意味着自己放弃了自由——像是一个悖论，想要自由却要否定自由。而其实，所谓的自由只是奴役的代名词，艾伯特的否定就是为了让真实的自己觉醒：不再懦弱，不再害怕，不再为了私利，“法庭是这个国家唯一可以自由说话的地方。”所以在自由的世界里，艾伯特开始陈词，就像一个自由战士，面对公众发表他的尊严宣言：
这十个人因为保罗而死。但是他们不怨保罗。他们为他而自豪。保罗是个斗士，没有荣誉然而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正义的斗士。现在我明白了，破坏工作是一个战败的人民所保存的唯一的武器，只要我们有破坏工作者，别的还在战场上打着的国家就会知道我们还未战败。我知道每杀死一个德国人，我们就有许多无辜的平民要被处死，但是他们的英勇所作的榜样会感动别人，我们的抵抗就加强了。
在自由的国度里谈英勇是容易的，在这个我们的人民都在饿着肚子的地方谈就难了。残酷的真理是：我们越饿得凶就越需要英雄。我们一定不能再说破坏工作不对，说破坏工作没有益处——它有益处的。它使我们受苦，挨饿，送命，但是，它虽增加了我们的苦难，它却缩短了我们的受奴役。这个选择不容易做，我明白。可是此刻他们就为了已经发生的麻烦调更多的军队到这城里来了。这儿的德国军队越多，在战场上的就越少呀。就是这样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也可以成为一个战场的，只是这战斗更艰难些。
我们不只是要和饥饿和压迫者战斗，第一，我们得先和我们自己战斗。就因为我们自己腐败，这个占领——任何地方的占领——才可能。（抚自己的心）我第一要控告我自己。我肉体太懦弱。为了我个人的舒适和安全，我对删改我们的课本没有抗议。我母亲扯谎给我弄到额外的食物和牛奶，我就按受了，也不想到我是在掠夺了小孩子和比我们穷的人所应得的东西。
自由不仅仅是个体自由，也是国家自由，所以他怒骂真正的懦弱者是市长和凯勒少校，所以他勇敢地表达对马丁的爱，“因为我还是年轻人。”所以他选择最后的尊严，即使面临最后谋杀罪成立的判决。当雷诺阿选择艾伯特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其实是用一种战斗精神鼓励那些徘徊者，所以最后有限地变成了说教，甚至成为了一种理想主义：陪审团最后宣布艾伯特无罪；而作为战斗者的艾伯特重新回到学校，为孩子们宣读的是《人权宣言》；当他被德国士兵抓走，艾伯特也像一个英雄，“我破坏了独裁。”于是，马丁继续给孩子们上课，继续宣读没有读完的《人权宣言》——革命在继续，反抗在延续，从马丁到逐渐成长的孩子，谁都是这个城市的市民，谁都会在考验中成为“吾土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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