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19 《万物本原》:我们处在液态的历史之中
咄咄逼人的美人儿并不是一幅油画,它是美的喧嚣与躁动,裸露着的繁多,是广袤无垠的大海,根据不同的情况,美丽的阿佛罗狄忒就在那里诞生,或者不是在那里诞生。我们总是看到维纳斯,而没有看到大海,或是看到大海,而没有看到维纳斯;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物理学像阿佛罗狄忒从大海里出来那样从形而上学中涌现出来。
——《一 咄咄逼人的美人儿》
三位画家和两位画家,并不是看见同一幅油画,当尼古拉·普桑和弗朗索瓦·波尔比斯在这画室里掀开油画大师弗仑霍费尔那幅画的布幕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喧嚣和躁动,没有广袤无垠的大海,甚至不是一幅可以称作杰作的油画,乱糟糟的颜色、色调和外形里是一个被隐藏的世界,所以,看见其实是看不见,看不懂,所以一幅油画区分了作者和观者,区分了主体和客体,也区分了单一和混乱。可是,这不是全部,那一只脚却在被忽视的角落里露了出来,于是,整个被两位画家和另一位画家区分的世界产生了新的破坏,那是纤细的脚,那是秀美的脚,那是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的脚,可是即使露在角落里,即使破坏了画室里全部的混乱,站在身后的模特儿吉莱特也会死被遗忘的。被遗忘就是看不见,也是看不懂,那哭泣声就像乱糟糟的颜色、色调和外形,成为杂乱无章之外的那个“无名”状态。
可是,这一幅油画是被绿色的幕布遮掩,绿色仿佛是大海之上的颜色,被遮掩也是被沉没,也是被覆盖。而那只脚在角落上制造新的破坏的时候,却在17世纪的叙事中成为一个意象。这是无名的文本?还是被命名的杰作?是在巴尔扎克叙述的《无名的杰作》里,还是在这《咄咄逼人的美人儿》的画作上?或者就在所有被看见又被遗忘的文本里?是的,美丽的阿佛罗狄忒早就在那万顷碧波的大海上诞生,那一只手和另一只手遮挡着裸露的身体,可是那只脚却不在画布后面,那哭泣声也没有在海面上形成新的声音,大海或者美人儿,在被区分的看见中完全变成了和万物有关的事件。
这是一本书的封面,在没有翻开这本书之前,它就已经形成,就像没有掀开绿色的幕布的时候,那只在角落里的脚就已经露了出来。可是,没有翻开书是不是无名的看见,或者说,看见是不是一个主体对于客体对象化的时间。那么如果你是两位画家,在这幅乱糟糟的油画面前,你是看见了一个整体的、确定的世界,还是一个在可能性里被破坏的世界,但是当看见那只脚的时候,你并不是作为年轻人走进画室要认识一幅杰作的画家,而是那个年长的油画大师弗仑霍费尔,所以问题便摆在面前,你看见一幅画或者一个文本,是看见可以独立出来的一页页、一篇篇,是被读出来的一行行、一句句,还是作为整体的存在——甚至作为标注着《万物本原》的那个209页的文本?
| 编号:B83·1970719·0393 |
年轻或者年老,真实或者虚构,以及爱或者恨,在这一棵生命之树上就有了两个时间,两个等次,而当两位画家走进画室,走进文本的时候,两棵树又交叉起来,而这样的交叉是混乱的开始,还是秩序的诞生?咄咄逼人的美人儿带来了生命的希望,还是摧毁了爱的表达?而在那被绿色幕布遮掩的大海上,终于掀起了喧嚣和躁动,一只脚在遗忘、哭泣中开始了新的叙事,这样的叙事,越过了那幅油画,越过了巴尔扎克17世纪的文本,越过了《万物本原》的图书,终于被米歇尔·塞尔命名为“繁多”。
“人体越是年轻,就越是可能的,越能产生繁多,它便越有时间:这并不是指时间的长短和时间延续多久,而是指它越有各种类别的时间,它在其中流淌的各种各样的河床,在它前边就越有更多的河谷。”在看得见的时间中叙事一个本原的大海,对于老年的弗仑霍费尔来说意味着一种变成记忆的躯体,一幅自绘像里时间终结在那里,所以这是他被确定的叙事,所以老人会在噪声中死去,而那制造了混乱的咄咄逼人的美人儿却在喧嚣和躁动中诞生,露出一只脚的吉莱特就是一个隐喻,在大海的白色浪花和泡沫中,她同样在角落里以裸体的形式露出一只脚,“吉莱特在洁白中诞生,新生的大自然也在洁白中诞生。有白色的起源,有在噪声中的终结,如同有在白色中的终结、消失一样。”
这样的诞生是否就是无名,是否就是在杂乱无章下的叙事?米歇尔·塞尔一开始讲述的那个“简短的故事”开启了诞生的序幕,在那驾船出海的漂流中,海面上无数起伏飘荡的瓶子给了米歇尔·塞尔一个神秘的开始,“无疑每个瓶中都装有一个信息,每个瓶里都装填着贝壳和石子,都有各自的分量和细微的波动,每个瓶都带有各自的希冀和失望。”而当在大海的漂流中几乎要沉没的时候,他用这些瓶子制作了一个逃生的筏,“这些瓶子做了我的浮筒和羊皮袋,我就这样回到了波尔多。”简短的故事里有着莱布尼茨所说的那种单一,整体性的单一,无数的瓶子就像那一群乱噪的候鸟、一群划破柔滑水团的鲱鱼、一片遮天蔽日沙沙作响的蝗虫、麇集一团响声如雷的蚊虫一样,集合在一起,并用嘈杂声占据空间。占据空间给人以一种安定的感觉,“我们沉迷于单元,觉得只有单元才是合理的。”所以在单元的世界里,对于总体总是藐视的,因为只有觉得总体在归入单元的情况下才是有意义的。这是毕达哥拉斯单子论开始的理性主义,从这里的单子达到总体的单子,但是这样的归集却存在着现实的疑惑,“如果放弃多而去寻求一,理性是不是就等于舍本逐末,取舍不当了呢?理性常常使用些概念,往往最分散的繁多性便在单元的掩盖下得以藏身。”多和一,并非是一条直接的、数目堆积的道路,而且在单一的世界里,处处都是界限,所以在莱布尼茨的晚年,构想出了第二个单子论,那就是“联系”——联系怎样变成存在的东西,而存在的东西又怎样变成联系的?
当大海出现噪音,出现喧嚣,便是繁多的开始,繁多是不确定,是可能,是没有要素也没有界限的总体,它不是分开来具有特性的个体,也不是众多个体的总和,所以,“它既不是一群飞鸟,也不是一群游鱼,一堆柴草,一群蜜蜂,一群母牛,一群猎犬。它不是一堆东西,但也不是离散的。它也许有点粘性。它仿佛是雾霭下的湖水,大海,莽苍的平原,背景噪声,人群喧哗声,时间。”在大海、森林、嘈杂声、噪声,以及社会、生命、劳作和时日的这些繁多中,单一其实并不是它的对象,或者说找不到确定的对象,纯粹的世界里,繁多越过大海,越过平原,越过支流,也越过无数个文本,在历史中变成形式,于是有了咄咄逼人的美人儿,有了诞生的大海,有了画作有关或无关的实测平面图和草图,有了乱糟糟的颜色和色调,有了那露在外面的一只脚,有了看不见的美丽女神阿佛罗狄忒,一切从喧嚣和躁动中产生,“我开始听到世界的和历史的噪声与狂怒,这就是喧嚣与躁动。”
可是,这繁多的世界和被制造的形式还是太过于直接和粗暴,如果仅仅是一个简短的故事,一个乱糟糟的画作,那么打开繁多的时候,那冰冷的黑箱里只有沉默无声,而最后还是没有希望,只有潘多拉的盒子,“由此便出现洪水泛滥或是嘈杂混乱的状况。”所以对于米歇尔·塞尔来说,从那一个简短的故事开始,他直接面对的问题是:“要造成多大的噪声才能让噪声沉寂下来呢?要有多么巨大的狂暴才能使狂暴保持秩序呢?”在现象学的世界里,主体和客体,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总是被截然分开,而这样的存在对于形而上学的本原来说,是一个困境。如何寻找超验的噪声,如何打开真正的背景噪声,在希腊神话中,那一个最低级的海神普洛透斯似乎启示着这样的一种可能。“他知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他是预言家,他能预卜先知,但是他从不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作为在海上占卜未来和放牧海兽的老人,作为是海神波塞冬的下属,普洛透斯因为不断变化而被看作是创造世界的一种原始物质的象征。而这样的原始物质就代表着混沌,代表着可能性,代表着背景噪声,他回答一切问题却什么也没有说清,对于他来说,变形的世界让他从捆绑好的世界中挣脱出来,这种挣脱,就是把存在的物理学变成了形而上学,便成为了另一个咄咄逼人的美人儿,“作品从外形、瞬时、普洛透斯的种种变形来说,都是从骚乱、喧嚣纷乱的大海中产生的,在法罗斯岛周围,在最初的灯塔的光芒和遮光中产生。”
灯塔照亮世界的混乱,照亮背景噪声,照亮可能性,这是世界的草图,这是无名的杰作,“隐藏着各种现象的深井”。而在这大海的灯塔照亮背景噪声的时候,裸露的阿佛罗狄忒便也开启了那可能的世界,“我赤裸着思想,我不是任何人。我赤裸着跳舞,我不是任何物。”于是赤裸和繁多一样,变成了可能性,变成了思想的能力,而在思想中,就像在裸体跳舞中一样,我不再是任何人,“我越是跳舞,我越不是自我。”而一切主体之外的客体便在跳舞之中成为那一些没有思想的存在,“国王就是跳舞的人的手,妓女就是跳舞的人的脚,会计算的人就是跳舞的人的身体,是跳舞的人的躯干。”一切的属性都在这种变形里,而对于我来说,只剩下没有思想的乌有者,而这样的乌有便是无名,便是占卜而不说出任何信息的普洛透斯,于是海之上的白色诞生了阿尔巴,诞生了他最后的芭蕾舞剧,“阿尔巴是我们的本源,它是孕育我们的所在;它是在城市的基础之下的母城。它是白色的,是圣城之下的母城。它是我诞生的所在,它名叫白色阿尔巴。”
白色的阿尔巴,白色的舞蹈,白色的乌有,“我认为人是白色的,是失去特性的。人没有本能,人是不确定的,人是自由的,人是可能的。像手一样自由,像思维一样迅速,像青年一样有可塑性,像跳舞那样自由造就人和锻炼人。人是自由的,反常的,荒唐的和理智的,无所不能的。然而人什么也不是。人是赤裸的。”赤裸的人,透明的人,不确定的人,在白色的阿尔巴,乌有的我却在呼唤另一个自身之外的中心,不是妓女,不是政治家,不是思想家,也不是数学家,只是那个让出位置的叙事。
“夺取空间,夺取位置,这就是全部问题的所在。”其实这是主体和客体二元论的开始,这是愤怒的开始,为什么卡科斯的神话或是居里亚斯的故事里,那个历史学家会设置一个观察者,观察者是实测平面图一样的机器,而这部机器的存在就说明了其客观性。主体对于客体,对于另一个客体,对于无数个被观测的客体,夺取空间和夺取位置就变成了一种漩涡,变成了仇恨,变成了放逐,于是也便有了狂怒的人群,“愤怒的英雄在献祭的祭坛上,他在舞台上,在戏台上,在表示繁多性的人群前面。”如果把麦克白的森林里死去的希波吕托斯看作是英雄,那么就是“一”,而那大海和海边的火海就是人群,就是繁多,即使躁动,而人群造成的噪音成为历史研究的对象。而其实,变成对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凸显了另一个主体,“这一群人朝我而来,几乎将我撞倒,将我践踏,将我踩在他们的脚下。这时,只有这时,我才是一个主体。”那么这样的主体能否看见本原,能否看见阿佛罗狄忒的初生?
在人群的愤怒中,繁多性其实是一种总量的恐怖,它消灭英雄,消灭主体,然后在愤怒的回声中制造语言,制造节奏,制造反复的回声,在这如大海波浪的绵延中,“它使自己成为传送的信号,大海的起伏波动,或是同样事物的播种。它也不是来自偶然性,它可能始终是细小的碎裂的东西。它来自切线,方向通过相切、通过局部的连接产生,并且越来越近,从口到耳,从口到口。它出自大海的噪声,出自海上的喧嚣与躁动,出自产生生命之前的浓汤这一源泉。”而在这万物起源的链条里,理性主义被分界,统治欲望被消灭,那占着位置的第三者离开,于是,历史便在这样的驱逐中开始,“我们就是那些让出位置的人的子孙。我们都是那些让人先走一步的人的历史的子孙。我们都是那些流亡者的子孙。整个文化就是这个被驱逐的第三者。”让出位置并非是露出那只脚,并非是遗忘和哭泣,而是移动、流动,是不断出现的白色,白的位置,白色的可能,白色的繁多,白色的历史,“我们处在液态的历史之中,处在水时代之中。”
“越是有位置,就越有喧嚣与躁动;越是有喧嚣与躁动,也就越有位置。”而位置也并非是空间形态,在液态的历史中便有着时间的最初形成和时间的不断发展,而在传统体系中,历史是等级,是武器,是暴力,是金钱,是政治,是阶级,以及是客体,但是这样的历史混乱却正好产生了喧嚣与躁动,产生了繁多,产生了纯粹的混乱,在世界的同、异、同与异的混合材料中,一切的要素粘合在一起,组合在一起,所以一切都变成了繁多:“固体是归于单元的繁多。概念是一种归于单元的繁多。表象也是一种归于单元的繁多。一切权力都是归于单元的繁多。国家的实力更是一种归于单元的繁多。”所以当哲学从大地的水、火和一切固体、液体中发现理性的时候,世界便被浸没,那里没有同和异,没有光芒和掩星,没有科学与神话,没有存在与不在,没有物质与真空,没有秩序与混乱,而时间在这样的繁多中成为形而上学的存在:“时间是混乱和不停的反复之间的界限,它是邻近混乱的繁多性,是所有空间性之前的繁多性。它是在纯粹的多性中第一次注入不停的反复。”
曾经的主体和客体,曾经的一和多,曾经的混乱,是以巴别塔的建造而出现的,而当巴别塔轰然倒塌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秩序的终结,意味着一种确定性的瓦解?这是二元论的死亡,所以在新的理性主义下,“我建造一座塔,不过我没有给它起名字。”没有命名的塔是无名的塔,是混乱的塔,是喧嚣和噪音的塔,是没有主体和客体的塔,它只在那里,被看到,被听到,被想象到,既是主体,也是客体,“而这一切不是别的,正是世界。”所以没有语言的区分,没有界限,新的巴别塔就是这个世界本原的样子。
“我自身的和谐和持久的一致时刻在我心中萦回,在我看来,事物的明显道理是统一的。”那喧嚣和噪声已经过来了,连同背景噪声,连同平面草图,连同白色的舞蹈,在大海之上,水中产生的阿佛罗狄忒也开始诞生,只有那时,露出的脚才不会被遗忘,那裸露的身体才不会哭泣,而三个画家在才在一株生命之树上进入了世界的那幅“杰作”:“存在或者是杰出都在边缘之内,它处在不停的边界之内;它处在各种事物都沉浸在其中的水里。请看它从波浪中出来,请听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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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谁割裂了夜晚
顾后: 抬高房梁,听那烈火中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