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9 《杀戮演绎》:残暴,永远走在合法的路上
白发,有些苍老,安瓦尔·冈戈走上那间阁楼,夜晚的阁楼有些寂静,仿佛1965年的那场屠杀已经远去,仿佛那些血迹都已被完全冲洗,仿佛被杀死的共产主义者已经匿迹,仿佛成批成批的死亡都已成为过去,但是这里还有那勒住脖子的铁丝,还有棒打敌人的棍子,还有装尸体的麻袋,还有站在这里的刽子手安瓦尔,他拿起袋子,扯着铁丝,说出那句“我不得不这样做”的时候,他却开始咳嗽,开始呕吐,40多年前的屠杀仿佛历历在目,无法遗忘,无法回避,对于安瓦尔来说,走近而且走进,是不是在返回犯罪现场,是不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行?最后,他终于离开,下楼、出门,消失在黑夜中。
一个曾经执行屠杀的刽子手,为什么会在40多年后的这个夜晚难以抑制地呕吐,甚至哭泣?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对于他来说或者也带来了不安和恐惧,他似乎也在苍老的人生中开始忏悔自己的罪行,可是走出去,离开,却并不是彻底的,那夜晚依旧是黑暗的,依旧充满着残暴,依旧无法掩盖历史。走进阁楼,只是让他回到了1965年,回到了屠杀的过去,回到了死亡现场,而在返回的过程中,他和任何一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样,从来没有被审讯,没有被惩罚,没有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
| 导演: 约书亚·奥本海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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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瓦尔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中选择了暴力,而这种暴力让他成为独裁政府的“英雄”,苏门答腊省省长塞姆苏·阿里芬就是这样界定“流氓”的:“流氓在隐喻中,就是自由人,我们只要引导他就对了。”而印尼副总统尤素夫·卡拉在对“五戒青年团”的演讲中,就宣称,这个国家需要流氓,需要自由人,他们是一种精神,“不要压迫人民,而要管教人民。”这是赤裸裸地宣扬暴力,赤裸裸地给安瓦尔这样的刽子手以英雄般的待遇,而这样的宣言、鼓励,并不是在40多年前,它就在今天,就在现在。
过去没有成为历史,过去还在继续发生,这才是最最可怕的。而现在对于过去的衔接和继承,最好的表现就是用电影的手段真实再现那段屠杀的历史,再现那段流氓的历史。刽子手安瓦尔、行刑队长赫尔曼·科托、行刑队员阿迪·祖卡德里是主角,五戒青年团团长、苏门答腊省省长、印尼副总统,这些准军事组织和政府的高管也都在电影中讲述那段“光荣的”历史,也在回忆那残暴的经历,也在回味那血腥的胜利。在大街上,赫尔曼和安瓦尔召集妇女,要他们装作1965年的“共产主义者”,大哭大喊大叫,然后孩子被抱走,自己被抓捕;在阁楼上,安瓦尔拿起那根细长的铁丝,将演员困在柱子边,然后用尽力气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拉紧,“他们曾经蹦蹦跳跳,当绳子拉紧的时候,他们没有挣扎,很快就会死了。”这种行刑方法快捷有效,不会流很多血;报社主编易卜拉欣·西尼可当时负责收集情报,然后给被审讯的“共产主义者”定下死罪,并在报纸上大肆宣传这些反动人士的言论和行为,让大家仇恨他们;在曾经被屠杀了大批甘榜哥南村的村落里,五戒青年团的人员放起大火,赶走村民,奸淫妇女,高喊“粉碎共产党”“消灭他们”“放火烧掉他们的房子”的暴力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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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演绎》海报 |
一幕幕的再现,在他们看来是一种荣耀,是一种胜利,他们返回现场就是返回历史,而40年前的那场大屠杀在这些刽子手的表演中付出水面。安瓦尔作为流氓代表,自己也记不清亲手杀死了多少人,在屠杀之后,他会喝酒庆祝,会跳舞欢乐,现在的安瓦尔说,自己应该把头发染黑;应该穿牛仔裤,因为杀人的时候不可能穿白裤子,他去理发店染头发的时候,回忆起马龙·白兰度、约翰·韦恩的黑帮电影,他说用铁丝勒死人的法子就是从美国黑帮片里学来的。阿迪的女朋友是华人,作为流氓行刑队员,他照样杀了他,“让他掉进阴沟,然后用石头狠狠地砸。”讲起曾经的屠杀行为,阿迪从来没有过一丝反悔,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光荣历史中。而三百万成员的五戒青年团,作为一个准军事组织,和流氓们一起实施了大屠杀,“我们铲除共产主义祸根,消灭颠覆我们的敌人,忠心报效祖国!”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准则,黑色和红色的统一服装,让人感觉到黑暗和鲜血,在印尼的街头变成一抹的恐怖的颜色。
而现在,当以电影的方式再现那段屠杀的历史的时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光荣的回忆,在各种片场里,他们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对着那些手无寸铁的所谓“共产主义者”痛下杀手,鞭打、割喉、剖肚、火烧,“就像我们杀人,爽着呢。”而在这杀人的镜头之后,是欢呼声,是鼓掌声,一种恐怖带来的荣耀不仅在过往的历史中,也在今天的现实里。五戒青年团团员横行在街道上,迎接他们的依然是欢呼好和掌声;安瓦尔依然是职业流氓,他替政客召集地痞,贿买选票,洗劫政敌的办公室,带着地痞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然后他们来开种植园。行刑队长赫尔曼还要参加议员选举,他去街头演讲、走访居民、发放名片,也许诺赠送礼品,他想要成为建设委员会委员,因为能成为建设委员会委员,他就可以从每个人那儿收钱,赫尔曼面对镜头设想未来的生意经,“比如说一个房子比设计的小了10厘米,我可以下令,拆掉!他们就会说:别往上报,这些钱您收着。哪怕房子盖得一点不差,我吓唬吓唬,他们也得给钱。一个街区10个楼,每个要是收一万美金,算算吧。”而另一个行刑队员萨菲则明目张胆地到市场收取保护费,在一个华裔商人面前,他说这是给你面子,但是不允许像以前一样给那么少,在“多点,多点”的威逼下,华裔商人从抽屉里不停地拿出钞票,放在信封里给他,而收到钱之后,萨菲却说,这是自愿给的,然后扬长而去。
拍摄电影、竞选议员、收取保护费,对于那段制造了屠杀历史的他们来说,现实带给他们的并不是惩罚,而是变本加厉地炫耀,甚至成为政治资本。而政府也从来都是把他们称作英雄,不论是省长还是副总统,都在极力赞扬他们当年的英勇举动,而这些刽子手甚至还上电视台的专访节目,对着公众大谈当年自己的屠杀经历,而在那一部电影里,青山之上,瀑布之前,是歌舞升平的仙女,而安瓦尔站在最高处,身旁两个人扮演的是当年被他杀死的人,他们从脖子上摘下铁丝扔掉,然后掏出一枚金灿灿大奖章,挂上安瓦尔的脖子,一边还颂唱着:“我们千恩万谢,你送我们进了天堂。”
流氓的荣耀,英雄的颂歌,在电影的无数场景中,他们返回历史返回现场,时隔40多年,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种虚构,而是真实展现,甚至在过度渲染中凸显他们的“英勇事迹”。但是在重现历史的同时,这些人却以不真实的方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他们是流氓,他们是刽子手,他们是屠杀者,但是在电影里,他们也扮演着那些“共产主义者”,阿迪的脸被化妆成一幅血流的惨状,赫尔曼扮演怀孕的妇女被鞭打,而安瓦尔也扮演“共产主义者”被剖心被割喉。但是当自己转身而变成受害者的时候,安瓦尔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曾经会在梦中偶尔有杀人之后闪现的不安,但是现在当自己变成被杀者,他内心越来越被推向一种崩溃的边缘。
一开始,在观看那些拍摄的画面里,安瓦尔找到的依然是自己年轻时屠杀别人的快感,他抽着烟,微笑着和别人畅谈感受,可是后来,当他看见自己被拷问,被审讯,甚至被杀戮的时候,“恐惧感充满了我的内心。”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噩梦,那里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而在电影的某一个场景里,那个鬼魂出来寻找床上的安瓦尔,“我白天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才会做噩梦。”为此,他专门坐火车去那个杀死了活生生共产主义者的地方,就是在那里,那将那人赶下火车,然后朝他狠狠砍去,但是留在他脑海里的是倒下时没有闭上的眼睛,“这才是噩梦的源头。”没有闭上眼睛,安瓦尔就是被看见的人,而被看见的或许是内心的那种恐惧。“那时我们是法律,但是因果报应也是大自然的律法。”他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时候,听到了大海的怒涛,而抬眼望去,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好像我们的生活也走到了尽头。”自己成为被看见的人,自己成为表演的“共产主义者”,自己成为他者,甚至成为死者,那一种从未体验的感觉变成了真正的恐惧,再次看着拍下的那个审讯的场景时,安瓦尔叫来自己的两个孙子,但是被吓坏的孙子走开了,留下安瓦尔的时候,他忽然有了某种忏悔:“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从未收到任何惩罚,我很后悔,看到女人和孩子,想想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他们会诅咒我们的。”
流泪、忏悔,呕吐,对于安瓦尔来说,或者返回现场带来的是真实的犯罪感,这是一次唤醒,这是一种赎罪,但是这种唤醒和赎罪却只是个体意义的,甚至只是微弱的闪现,那些刽子手,那些流氓,那些行刑队员,甚至那些五戒青年团团员,那些政府官员,谁会真正反思历史,谁会真正忏悔自己的行为,谁会从英雄的荣耀中思考屠杀的罪行?他们是合法的,合法的政府,合法的权力,合法的残暴。电影记录的是片段的历史,却在血腥中指向了这种合法化的荒诞,第一个场景里,那些女子从巨大的鱼嘴巴里走出来,载歌载舞,表现欣喜和幸福,而这条巨大的鱼像是印尼现实的象征,这是亚洲金融危机之前建的一家海鲜饭店,后来破产了,在废墟和标本意义上展现虚幻的场景,对于导演奥本海默来说,就是对于这样一种合法化历史和现实的讽喻,“四层楼高的大鱼是人类幻想和叙事的怪诞产物,它的存在代表了人类的幻想,就像有的幻想引导我们去杀戮,并在杀戮之上建立起恐怖政权。这种幻想并没有消失。大鱼是一个比喻,比喻我们某种可悲的、顽固的愚蠢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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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荀子》:制天命而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