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9《奇怪的生活方式》：马匹在围栏里
阳光多么温暖，暮色多么迷人，马匹多么欢快：它们在奔跑，它们在舞蹈，它们在亲昵，它们自由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佩德罗·阿莫多瓦以诗意而抒情的方式完成了短片《奇怪的生活方式》的结尾，在饱和的色彩里，在情绪的跳动中，在唯美的画面中，再一次演绎着感官上的“活色生香”。但是，马儿的周围是围栏，它们尽情释放自己，它们自由表达自己，最后依然在无法逾越中成为被束缚的存在。
只是封闭在内部的欢快中，这是不是属于马匹的“奇怪的生活方式”？无疑，“奇怪”的命名本身就表达着阿莫多瓦的无奈，当自由变成无形的束缚，当唯美变成无法突围的困境，奇怪的生活方式背后更是无法返回的叹息。围栏是一个隐喻，它隔开了里面和外面，它区分了过去和现在，而席尔瓦和杰克的爱欲也完全被25年这条时间线隔开了。25年后的现在，席尔瓦第一次骑着马跨越沙漠来到了苦溪镇，25年后的今天，警长杰克第一次见到了曾经的爱人，25年后的晚上，杰克更是第一次破了不喝酒的戒律，和席尔瓦同床共枕。当一切发生，25年像是一个可以轻易突破的障碍，它在跨国边界之后依然可以呼吸到对方的味道，依然可以看见爱人的灵与肉。
这像是对25年爱欲生活的回归，他们曾经是杀手，他们曾经在墨西哥，他们曾经享受了两个月形影不离的缠绵，那乳牛皮喷射出来的红酒，那全部湿身的身体，那拥抱在一起的肉体，都是当年激情的见证。但是在25年后的一杯酒、一张床里，这个激情的故事还会以同样的方式上演？那个夜晚杰克从背后抱住席尔瓦是回来的标志，红色的床里写下了他们25年来的第一次缠绵，但是第二天早上杰克却又以洗澡的方式暗示了一切都将告别，他们想要踏出那个围栏，但是却又不得不缩回了脚，因为对于他们来说，25年改变了许多，因为25年后迎接他们的是“奇怪的生活方式”。
|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奇怪”在阿莫多瓦的故事里，首先是叙事方式的改变，“我必须说，在我的许多电影和以前的电影中，都有明确的性爱场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不想以这种方式展示性爱。我希望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展现欲望和快感。”两个男人又在一起，他们内心的激情变成了节制，甚至变成了压抑，即使欲望和快感再一次到来，他们也无法按照曾经的方式拥有。现实到底发生了什么？杰克不再是枪法最准的杀手，他已经变成了警长，从杀手到警长，不只是职业的改变，在第二天洗完澡之后，他说自己还要去工作，而工作的背后是法律和责任，“我必须站在法律一边”，因为三天前小镇上一个女人被杀，他必须尽快破案，而这个被杀的女人是他的弟媳，在弟弟死去的时候，他曾经答应弟弟会照顾弟媳，就像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答应父亲会照顾好弟弟。照顾弟弟，照顾弟媳，是一种承诺，承诺是为了让自己尽到责任，所以杰克洗澡而忘记一夜的缠绵，是为了回到法律和责任的世界。
席尔瓦呢，他穿越沙漠，骑马来到小镇找到杰克，按照他的说法，只是为了见到杰克，而且不只是一个晚上的缠绵，是要和杰克在一起。当他听到杰克说法律，说责任，他愤怒地说他撒谎，甚至认为他和弟媳有过外遇，“你从来没有爱过谁，你只知道做爱。”但是杰克却说：“你是为你儿子开脱。”因为弟媳被杀的那晚，有人看见有一个男人从她的房间里出来，而那个男人瘸着腿，席尔瓦的儿子乔就是瘸了一条腿，在杰克看来，席尔瓦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来，的确，席尔瓦也在杰克面前强调儿子不是杀人凶手。不管席尔瓦的儿子是不是凶手，也不管席尔瓦此行目的是不是只为杰克而来，25年后的席尔瓦也发生了改变，至少他结过婚，至少他有了儿子，甚至在他回去之后就让成为嫌犯的乔马上离开。
一个为了自己的责任，为了法律，为了荣誉而生活，一个有了婚姻生活，有了儿子，他们都在25年后改变了，所以那一晚的缠绵只是对欲望的释放，只是过去激情生活的一次再现，当生活完全被改变，奇怪的生活方式指向的就是当下，就是现实。那个人在故事中唱起歌，“我的生活如此奇怪……它不受我的掌控，我迷惘于世间，我不会再跟从你的引领……”正是表达着“奇怪的生活方式”对激情、对爱的解构。但是对于阿莫多瓦来说，这部被他称为“有史以来的第一部酷儿西部片”，这一部致敬《断背山》的同性之作，在“奇怪的生活方式”表达中，自己也陷入到“奇怪”的尴尬中。席尔瓦骑马返回，杰克骑马跟踪，一个变成了嫌疑人的父亲，一个则是站在法律一边的警长，他们的关系是对立的，但是对立在阿莫多瓦的世界里又被消解了。
《奇怪的生活方式》电影海报
三个人，三把枪，对着对面的人，这像极了莱昂内的《黄金三镖客》，终于枪响了，不是杰克打中了正想离开的乔，而是席尔瓦打伤了身为警长的杰克，在这个对峙以及射击的场景中，他们依然是对立者。但是当乔离开，席尔瓦把受伤的杰克扶到床上，然后对他的伤口进行治疗：他打中杰克，是把握了极好的尺度，受伤而流血但不是致命伤，所以他反而创造了照顾他的机会。于是他们又在一起了，杰克躺在床上，席尔瓦治疗被自己打中的爱人；杰克说等到伤好了还要控告他，席尔瓦却说“你会没事的”——这才是阿莫多瓦“奇怪的生活方式”，他们用流血来维持在一起的时光，他们用身体之伤表达爱意，更奇怪的是，席尔瓦回答了杰克那个“如果我们那时在农场里的话我们会干什么”的问题：“他们可以照顾彼此，保护彼此，陪伴彼此……”
是的，阿莫多瓦用“奇怪”指向被改变的现实，指向道德、法律交织的生活，指向必须压抑和节制的情感，却又用暴力制造了返回单纯爱欲的可能，他们相互对立但他们相互帮助，他们无法再爱却依然能爱，这就是真正“奇怪的生活方式”——只不过是一个乌托邦，只不过是虚构的当下，喷射的红酒留在了25年前，农场的美好生活也留在25年前，在奇怪的生活方式中，只有那些永远无法越出围栏的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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