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9《痴人之爱》：我们俩都堕落了
如果读者觉得荒诞无聊的话，就嘲笑我们吧；如果觉得是个教训，就引以为戒，作为前车之鉴吧。
——《28》
这是谷崎润一郎设置的故事结局：娜奥秘二十三岁，“我”让治三十六岁，相差13岁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但是这一种夫妻关系并不是平等的，更不是我对她的占有，我知道她是一个朝秦暮楚的人，任性妄为的人，已经不再是初见时触及我灵魂的纯情少女，但是我无法离开她，甚至她越是放荡不羁、肆意妄为，我越是对她欲罢不能，越觉得她可爱之极，所以13岁年龄差构成在一起的夫妻就是这样的关系，我掉进了她挖好的坑，我也是恼怒就越觉得自己会吃亏，而唯有保持原状，我才能真实地拥有她。
所以对于这样的结局，可能是一个荒诞无聊的笑话，可能是一个引以为戒的教训，当谷崎润一郎最后把这个结局抛给“读者”，让读者做出判断，故事退场了，人物退场了，“痴人之爱”退场了，那么是不是他想让读者从自己故事里得出一点启示？而开场谷崎润一郎也完全将这个故事放置在不被人理解甚至是“敢为天下先”的预设之中，“关于我们两口子世间绝无仅有的关系，我会尽量坦白且详尽地如实讲述。”为什么从相识到相爱到相离又在一起的男女故事，会变成谷崎润一郎命名的“痴人之爱”？它是甘愿堕落的畸形之恋？还是引以为戒的悲剧？
最后的结局对于一开始的预设来说，发生了转变，正是这种转变让故事变成“绝无仅有”的一种经历。故事开始于八年前，也就是娜奥秘十五岁、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当时的我已经工作，没有不良嗜好的我已经成为了工薪阶层中的典范，是同事口中的正人君子，所以考虑婚事已经成为当时的我最重要的事。我就在那个咖啡馆里认识了还是实习生的娜奥秘，就立即被她所吸引，后来主动约她，然后就走到了一起。但是那时我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她，我让她学习英语和音乐，希望她接受教育然后成为我理想中的女人，当时我对她的家人就说：“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就把她交给我吧，我来照顾她，虽然我能力有限，但是我想雇个保姆，帮忙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也让她接受教育。”
照顾她、帮助她，让她成长，这是十五岁的娜奥秘和二十八岁的我之间的关系，在我们租住的地方，我每天去上班下班回到家里，而娜奥秘则一个人在家，或者照顾花草或者学习英语和音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像极了一家人的雏形，而在这里两个人的关系更像父女，我提供给她教育的机会，我在生活中照顾她，我叫她“大小囡”，她则撒娇地喊我“小爸爸”，我给她写“成长日记”，还买了照相机拍摄她成长的照片……虽然如此，我还是在内心把她当成理想的妻子，“我觉得娜奥秘最适合当我的妻子，纵然还有别的选择，到了目前这个地步，我也不会朝三暮四，抛弃她，而且我更加坚定我的信念。”在娜奥秘十六岁的春天，我们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这是从父女关系向情人关系继而构建夫妻关系的开始，这当然是一种对关系的重构，但是这种重构基于什么？那就是娜奥秘日渐迷人的身体，我拍摄照片感觉她长得越来越像美国明星玛丽·碧克馥，我在她游泳时惊叹她活泼又不失野性的身体，而当她穿上黑丝绒的西装，将头发盘起来，头戴一顶鸭舌帽的时候，“让人感到一种如猫咪一般的风骚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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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辞去了咖啡馆的工作，让她学习英语和音乐，让她成为理想中的女人，这是我对她精神意义的打造，但是当娜奥秘最大的优点在身材，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在身体，实际上这已经发生了一种本质性的转变，那就是从精神转向了肉体，这不仅是娜奥秘“吸引”人的地方，也是我对她痴迷的地方，也正因为我的打造以失败而告终，这段关系变得曲折，变得不可理喻，变成了伤害和甘于被伤害，“男人想着就当哄孩子吧，开心地让女人骗，男人并没有认为自己被骗了，而是暗自高兴，认为自己骗了女人。”这就是对我们关系的注解。在娜奥秘十八岁的秋天，我提前从公司回来就发现庭院里的娜奥秘和一个叫浜田的少年聊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娜奥秘和“外人”接触，这也意味着我不再金屋藏娇的想法把她推向了我难以驾驭的危险之中。之后我们参加了聚会，开始了交谊舞，认识了不同的人，一方面，娜奥秘不再固守在家里，她变得懒散，“我不是保姆”变成她的一句宣言，这是我们关系出现的第一个危机；另一方面她开始追求高消费，甚至还写信骗取了她母亲的钱，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她竟然开始了社交活动，而且完全将自己的身材作为本钱，在男人面前招摇，在我看来，她已经变得蛮横、粗鲁，就像一头野兽，而且总是和男人在一起，“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浜田和雄谷一边一个将娜奥秘夹在中间，一个劲说着淫荡的话的那种场景。”各种谎言开始出现，我终于意识到娜奥秘不再属于我，而且她完全变成了一个妓女，这种感觉对我的刺激就是：我精心培育的果实被别人摘走了，而且是偷走的，“本来只有我有资格来享受这硕果的，这是我应该得到的酬劳，其他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但是，目前竟然被毫不相干的人鬼使神差地偷了我的劳动果实。”
我之所以有一种被偷的感觉，就在于我原本认为她是我在栽培的果子，是我培育成熟的，应该是我享用的，这就将起初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占有，而且这种占有完全是对肉体的觊觎，对欲望的渴望，所谓的纯洁，所谓的可爱，所谓的爱，也都是自欺欺人。而且，当娜奥秘走向堕落，我同样在对女人身材的痴迷中难以自拔：在舞会上我和舒烈姆斯卡娅夫人一起跳舞，当她将我拥入怀中的时候，我感觉这是最大的乐趣，“这一个小时的时光就好像是芳香浓郁的美酒，让我醉意蒙眬。”而我认识的绮罗子言谈举止、精神状态、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干练和优雅，这才是我理想中知书达理的典型，“如果将这两个人比作鲜花，那么娜奥秘则是野花，而绮罗子则是温室里的花朵。”舒烈姆斯卡娅夫人身上散发成熟女人的味道，绮罗子优雅得体的举止，将灵与肉结合成完美的女性，而这是不是就像我当初对娜奥秘作为一个理想妻子的预设？而当娜奥秘向外发生了改变，我也完成了对其他女人的痴爱，“我们俩都堕落了。”和娜奥秘一样热衷于肉体，我也纯粹处于对她肉体的痴迷，“我已经不要作为一个男人的贞操和洁癖还有纯情了，我丢掉了自豪，不知羞耻地拜倒在了一个妓女面前，有时候还将这个不知廉耻的娼妇当作自己的女神来崇拜。”
终于我们的关系走到了分手的那一步，“让我欲罢不能”的娜奥秘走了，她去找了新认识的洋人威廉，当然除了威廉她又认识了其他的男人。而我在她走后开始翻阅曾经记下的成长日记，看到了那些照片，我开始后悔了，因为我的欲望再次因她身材而被激活了，“啊，简直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让这个不可多得的尤物给走了。”我无法忘记她，即使她是一个脏女人，也终于有一天我再次遇见了娜奥秘，“她举手投足之间，她的身体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她改变了发型，在我看来，她依然迷人，而且因为这次的遇见，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理想而又美丽的幽灵了”，我再次和她在一起，设防的娜奥秘将我们的关系解读为“普通朋友”，她不让我摸她的身体，不让我得寸进尺，这是一种在一起的拒绝，但是我越是痴迷于她的身体，甚至面对她我总是欲火中烧。之后我们变成了夫妻，关系终于走到了在一起的终极状态，虽然我们分房睡，虽然她的朋友经常更换，虽然她还和男人在一起，但是对于我来说，无论她放荡不羁也好，肆意妄为也罢，只要能面对她的身体，只要能满足我的欲望，我就认同她的生活——当然更不管“读者”们作何评判，因为这就是我欲罢不能的“痴人之爱”。
从娜奥秘十五岁时把她当成女儿来照顾，到十六岁时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到十九岁时发生情感的变故，再到二十三岁时成为夫妻，这就是我和娜奥秘之间的故事，这里充满了控制和反控制的张力，谷崎润一郎没有再往下讲这个故事，它悬置在一种稳定的关系里，但是这种稳定就像是我的妥协，甘愿受骗的妥协，却是拥有痴人之爱的妥协。那么当谷崎润一郎最后将故事的评判交给读者，他真正想要揭示的是怎样一种“痴人之爱”？娜奥秘十五岁到二十三岁，跨越的时间是八年，这八年是一个女孩成为一个女人的过程，是在室内被照顾而走向室外广阔天地的过程，是被定义的自我到主动改变自我的过程，是以身体为轴线男女关系发生反转的过程，这种种的变化已经不再是关于建立在肉体和欲望基础上痴人之爱的种种可能，已经不再是个体关于自我和他人关系的重构，谷崎润一郎其实在探讨社会转型中的教训问题。
小说第一句就将这种关系界定为“世间绝无仅有”的关系，是因为在谷崎润一郎看来，当今的社会形势千变万化，国人的观念也受到了各种冲击，“日本逐渐与国际接轨，越来越多的日本人与外国人密切往来，各种主义及思想接踵而至。”这里就暗示了日本向外可能的西方化问题，而娜奥秘的故事就和西方化有关。娜奥秘的真名叫“奈绪美”，大家也叫她“阿直”，但是我把她的名字变成了罗马语的“Naomi”，这是一个看上去像西方人的名字，于是我称她“娜奥秘”，把日语的片假名进行了音译就得到了这个西方的名字；而且在我看来，她长得像电影演员玛丽·碧克馥，这种想像也是一种西方化的表达；我照顾她，让她学习的是英语和音乐，让她接受的正是打开西方之门的教育，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娜奥秘满足我西方化的一种构想，这就是所谓的理想妻子。但是西方化的理想带来的是野性，是开放，是自由，是对于规则的破坏，另一方面来说，这种自我主义也带来了谎言，带来了背叛，这就是堕落，尤其是对肉体欲望的痴迷，也是这种西方化带来的危机。在这其中有过我和娜奥秘的分离，有过母亲去世带来的醒悟，“毫无疑问，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净化了我的心灵，我开始参透一切，这将我身心的污垢和肮脏洗干净了。”这可以视为对传统伦理的一次回归，它可以洗净我的灵魂，洗净灵魂中对肉体的痴迷，但是如此简单的回归，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一次失败，我依然难以摆脱痴人之爱所具有的幽灵般的诱惑力。
所以面对社会的转型，面对观念的嬗变，面对西方化的冲击和渗透，传统道德何去何从？所谓的理想何去何从？虽然谷崎润一郎对于这个可能的西方化问题还是以警醒的方式被提出来，在没有答案需要读者自己做出判断的情况下，谷崎润一郎其实已经显露出某种批评的态度，那就是对肉体崇拜与人性异化的揭露，“如果觉得是个教训，就引以为戒，作为前车之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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