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7《梦想者四夜》:我只爱我所钟爱的
倒叙,不妨从第四夜开始。迷离的夜,隐约的灯,流动的水,来去的人,雅克和玛赫特已经是第四个夜晚在一起,这是他们相约的一种必然,而必然就是去除了偶然性,当翻过了第一晚的偶遇,经过了第二晚的承诺,离开了第三晚的等待,他们终于开始搂着彼此,吻着彼此,牵着手走在夜晚的河岸,“假如我有一条丝带,请扎住我的头发……”船上的女歌手弹着吉他如此抒情地唱着。
雅克的手上像拿着漂亮的丝带,玛赫特的头发像被他扎了起来,他们已经是一对走出感情困境的情侣,他说:“我爱你。”她说:“我爱他已经成为了过去,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他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她说:“他不尊重我,我只爱我所钟爱的。”即使他曾犹豫地说:“你这样对我做了什么,先谈爱是有罪的。”即使她曾坚定地说:“我还爱着他,但我不会骗你。”所以他们一起坐在小餐馆里,他们手握着手好像不会分离,玛赫特甚至还让雅克搬进自己的屋里,把那间空出来的房间给他住。
但是,当第四夜成为爱情必然归宿的时候,为什么玛赫特的口中总是会出现那个“他”?为什么雅克在到来的爱情里显得有些不安?“他”出现在对话中,隐现在夜色中,而当他们准备从第四夜走向更远的必然时,他却真的出现了,那人群中他依然戴着眼镜依然穿着黑衣,依然叫她“玛赫特”,“是的,就是他。”玛赫特终于确认了出现的他就是期盼的他,就是等待的他,她放开了雅克的手,跑向他,然后不说话地吻向了他,之后,玛赫特又从他那里跑过来,也是不说话地吻向了雅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时间,但是最后,她还是重复刚才的动作,离开了雅克,然后跑向了他——不再转身回来,而是没有告别地投向了他的怀抱,他们手挽着手,他们相互搂着,慢慢消失在人海中,消失在夜色中,也消失在雅克期待而且正在发生的爱情里。
一种必然,被偶然带来的他所打破,所摧毁,一个他,解构了从第一夜到第四夜的必然,而其实,雅克爱上玛赫特,或者玛赫特爱上雅克何尝不是偶然?第一夜就是偶然的夜,那一天,无所事事的雅克坐上了街头随意拦住的出租车,当出租车问他去哪里,他没有回答,只是做出了手势,目的地也充满了偶然性,在那个乡村里,他自己一个人在地上打着滚,引来一家三口的观望,而从偶然的生活中回来的雅克,在河边就看见了想要投河自杀的玛赫特:她脱掉了鞋子,跨过了栏杆,对着河岸。在犹豫的时候,已经走远的雅克又回来,他走向前拉住了玛赫特,然后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第一夜是随意的开始,是偶然的相遇,而当雅克问她:“有什么事情不顺?”她没有回答,而是说:“明天晚上同一时间,在这里。”偶然开启了第二夜必然的相见。而在必然的第二夜,他们坐在一起,各自讲述自己的故事,在“雅克的故事”里,“我没有故事。”在玛赫特的故事里,“我掉进了一个陷阱。”没有故事和掉进了陷阱,像是一个夜晚的两个分支,一个指向偶然的生活,一个指向必然的过程,但其实,他们都在某种所谓的感情里迷失,都成为了被命运主宰的“梦想者”。
导演: 罗伯特·布列松 |
雅克的生活中只有三件事:注视街头的女人、录音和画画。他走在街上,看走进女装店里的女孩,看打扮时尚的女孩,看奇形怪状的女孩,无论是长发还是短发,他的目光停留在每一个女人身上。而回家之后,他打开录音机,对着话筒自言自语,在他的故事里,有一个住在城堡里的女人,她和丈夫在一起半年,但是却被他所束缚,于是雅克把“我”放进了她的故事里,“我们的爱纯洁无瑕,我在威尼斯重新找到了她,正是她在那里跳舞。我们一起越过了阳台,她除去了面具,她让我自由……”然后雅克开始在图板上作画,黑色的画笔,红色的画笔,绿色的画笔,那纸上永远有一个女人脸的轮廓,但是没有具体的器官和表情。
在街上注视每一个女人,在录音机里构筑和她的浪漫故事,在画板上勾勒不是具体的女人,雅克活在一种想象的世界里,声音和色彩是他创造出来的世界,而街上的女人何尝不是他的某种意淫。而这一种“雅克的生活”就是他自己所说的“没有故事”,当没有故事的生活被强制赋予故事,是不是一种虚构?而这种虚构是不是会变成艺术创作?门铃响了,门打开了,那个朋友进来说出的一段话注解了雅克的生活本质:
技术已经死了,这只是一个画家与概念的相遇。重要的不是画家,不是物体,它剥夺了物体的存在,悬置于限制并支撑它的空间中。它们越小,通过暗示所定义的世界就越大,我们看不见我们看到的斑点,我们看到的是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这是必然的。当然,作为画家,我们必须重新思考艺术的本质问题,我们必须完成它放大的过程。
这是技术主义死亡的宣言,技术剥夺了真实存在的物体,剥夺了它应有的空间感,但是,当一种表达是用画家的笔创造斑点,从而放大现实中存在的关系和物体,是不是在所谓的艺术本质问题上重新走上了技术主义?朋友走了,雅克重新将画板翻过来,重新画画,重新录音,或者重新走上街去看女人——对于雅克来说,他的录音机、画笔和眼睛,也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技术工具,他用这种意淫的方式放大了现实,放大了那个城堡里的她,也放到了虚无的爱情。
而“玛赫特的故事”呢?也是一种放大,也是一种虚构,也是一种技术主义。这个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单亲女孩,其实一直想要离开这个没有温暖的家,当那间房间来了新租客,她表面是冷漠,却在内心里想象着这个几乎没见过面的男人。男人在关着的电梯门外和她说话,送他们母女“爱的丝带”的电影票,借给他们图书,他没有出现在玛赫特的眼前,但是玛赫特却对他产生了兴趣,尽管玛赫特认为让他们看电影是掉进了陷进,但是在那个晚上,她还是偷偷来到了他的房门前,而等到听见脚步声之后,她又回到自己房间,梦在被子里。一种逃避不是真正的逃避,掉进陷进不是为了离开,终于她做出了决定,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她勇敢地拿着行李走进了他的房间,“带我走吧。”他要去的是美国,他抱住了她,她脱去了自己的衣服。在一种关系的迅猛发展中,他答应她一年之后回来娶她。
《梦想者四夜》电影海报 |
这是一年前发生的“玛赫特的故事”,而在一年后他并没有出现,那个相约的地方成为玛赫特的伤心之地,所以她选择以自杀的方式告别痛苦。但是当被雅克救回,当各自讲述了故事,是不是一定会沿着必然的方向发展?其实,一年之后,他没有从她的生活中被抹去,当雅克听说了这个故事之后,他也开始了另一种“放大”的过程,她答应给她送信,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于是第三夜,他们继续在河边相遇,雅克告诉她的是,他没有回信,对于玛赫特来说,这是他不想爱她的表现,而玛赫特对雅克说:“你真好,今晚我很高兴,我比爱他更爱你。”
一个他消失,另一个叫雅克的他走近了她,似乎是在完成一种替换,但是在这个第三夜,故事仍然是“雅克的故事”,仍然是“玛赫特的故事”。雅克遇见了玛赫特,于是他对着话筒录下的是“玛赫特”,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再没有城堡,也没有威尼斯,没有跳舞,只有一个名字,这是不是像哪位朋友所说的“放大”?玛赫特不是眼前的女人,而是一种新的虚构,她继续支撑起雅克的空间。而雅可答应她把信送到他手里,而那天开门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一个女人,一封包含着思念之情的信就这样让陌生人成为了读者,是不是又是新的陷阱?而玛赫特自始至终爱上的也是幻觉,她说:“我爱我所钟爱的。”其实她所钟爱的是逃避,而不是拥有,“爱只是一个幻觉,因为我只想离开那个家。”所以想和他一起离开,在他面前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以及一年在幸福的想念中的等待,都是让自己陷入到比看电影更深的陷阱里。
雅克还是活在“雅克的故事”里,玛赫特还是不想从“玛赫特的故事”里走出来,“我爱我所钟爱的”也正是他们共同的迷失:看起来是坚定,是决绝,但其实是盲目,是想象。而在第四夜到来的时候,他说“我爱你”,她说“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依然是一种无法走向必然的偶然,依然是不真实的放大。或者对于他们来说,现实的不真实也是一种逃避,一种对抗,就像河面上总是驶来发着五彩之光的船只,船只上总会有乐队在上面唱歌,这是抒情的夜晚,适合每个人放大情感,适合每个人陷入迷局。
所以当他终于出现,一种偶然就迅速击败了假想的必然,玛赫特跑向他是为了真实的虚假,跑向雅克则是为了虚假的真实,而当玛赫特终于回到他的怀抱,终于消失在雅克的眼前,玛赫特的故事依然在发展,雅克的故事还在继续:他回到住处,打开录音机,是公园里录下的鸽子咕咕的声音,于是他继续拿起话筒:“她从那里飞了起来,这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夜晚,所有的都被都被遗忘了,请原谅我让你失落了,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我爱的是你。”他说看见了玛赫特眼中燃烧的火焰,他谢谢玛赫特带来的爱,他祝玛赫特幸福,但是在雅克的故事里,那个“你”已经变成了爱的对象,他是自己?他是雅克?或者他就是一个虚无的符号,一个和发生了四夜的故事一样,在迷离的夜色中,在黑暗的陷阱里,在被放大的现实中,成为一个永远不指向真实的梦。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