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7 《索多玛120天》:反文明的堕落地狱
窗外,正在进行的是割舌、挖眼、蜡烛烧灼的仪式,在一声声凄惨的叫声中,操控者念出了庞德的诗歌;窗外,皮鞭正抽打在少男少女的肉体上,里面却挂着圣母圣子的油画、立体主义的绘画;窗外,被脱光了衣服的孩子一个个在惨绝人寰的杀戮中死去,里面,两个背着枪的士兵换了一首音乐翩翩起舞,说着女朋友的名字——当世界的一端是诗歌,是绘画,是音乐,是对于浪漫爱情的想念,而世界的另一端却变成了地狱,残酷、爆裂、死亡、血腥,是堕落消解了文明?还是文明只成为反讽?
“反地狱”清清楚楚打在电影的镜头里,时间:1945年,地点:北意大利萨罗共和国。这是纳粹最后的占领期间,当这个意大利北部的法西斯政权走向最后终结的时候,时间的清算似乎只在那具体可陈的数字中:在战争期间,共有72000人惨遭屠杀,40000人被截肢,数目大致相等的人被送往集中营——仅在马察博托一地,就有2000村民被杀害,一大批妇女和少年被奸污或鸡奸。当累累白骨已经堆砌在上面,当一声声惨叫还没有消散,巨大的数字背后到底是怎样一个“反地狱”的地狱存在?而当这一段最后的历史变成“索多玛”的120天,取自圣经中的“淫乱之城”,却成为人性堕落的最后寓言,在文明的反讽世界里书写着一个令人发指的文本。
“真正的权力是无政府状态。”当大胡子达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是代表着权力,无政府状态不是取消权力,而是让权力走向肆无忌惮的地步,这个“无政府主义”的萨罗有四位统治者,他们分别是总统、公爵、主教和法官,代表着理性政权、封建神权、宗教权力和现代法权,而他们组成的权力联盟从一开始就是以乱伦的法则构建的:四个人在湖边的小木屋里签署文件,然后将各自的女儿彼此交换结下姻亲,在这里没有爱情,没有婚姻,他们只是以淫乱的方式为自己的权力统治寻找“无政府的状态”,而当他们在各地埋伏抓捕那些男男女女的时候,一个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组成的王国开始建立,一个渗透着血腥、恐怖、虐待的反人性世界开始打开大门。
男孩和女孩,或者一起骑行在乡野,或者正在追求幸福生活,即使来自危险家庭的东尼奥,高级法官的父亲离开,也并没有让自己跌入到悲惨的生活中,但是这一切就在这“无政府主义”的权力体系中解体,在抓捕中,一个女孩的母亲被他们推下了河淹死,失去了亲人的女孩不停地哭泣,甚至最后变成了阴影,而达克在这个索多玛的“无政府主义”的权力世界里,却安慰着最后被脱掉衣服的女孩说:“来,到父亲的臂弯里。”父亲不是保护,是占有,而最后当她再次想起母亲而悲伤哭泣的时候,达克竟然说起自己曾经打死了别人的母亲,并且威胁她说:“如果哭,就要送你走最后一程。”
| 导演: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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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开始进入狂欢中心,在讲故事中开始一天,然后是午餐,然后是自由性交,“整个大厅会燃烧起来,像动物躺在地板上。”躺着,赤裸的躺着,自由却不自由的躺着,像动物一样,这样的“规则”就是把鲜活的生命推向动物般的生存,当人性的一切都被取消,还有什么是作为一个人存在的尊严?所有八男八女进入的是“反地狱”的三个叙事圈层,当那些经验丰富、年老色衰的妓女在狂欢中心讲述着色情故事,她们的目的就是激起所谓的“性欲”,而所有的性欲都剥离了人的属性:在“肉之圈”里他们脱光了衣服,身体被占有,不管是男人和女人,还是男人和男人,都在肉体的世界里成为“非人”;在“粪之圈”里,打开的是所谓的食欲,但却是身体自身的排泄物,收集起来,然后做成菜肴,让每个人“津津有味”;在“血之圈”里,则是以最惨烈的方式让鲜血流出,或者用刀,或者用皮鞭,制造着一出出的酷刑,而那些权力者则在望远镜的旁观中,让自己达到施虐和受虐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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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多玛120天》电影海报 |
“肉之圈”、“粪之圈”和“血之圈”,几乎呈现着一种对于肉体解构从表及里的递进关系,“反地狱”的结构就是取自于《神曲》,《神曲》里的地狱一圈一圈下降,但是这里的狂欢,却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达到暴力的最巅峰。反人性的惩戒,似乎只留下了一种象征文明的方式,那就是仪式,肉之圈里的婚礼仪式,粪之圈的进食仪式,血之圈的死亡仪式,但是所有这些仪式以“反仪式”的方式演进着,它是另一种暴虐,另一种堕落。裸体的西格里奥在妓女西诺拉那里从男孩变成了男人,裸体的丽娜塔在权力者那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于是他们进入了婚礼仪式,权力者为他们举行婚礼,男孩和女孩穿着婚礼盛装,戴上了戒指,然后在命令中被脱去了衣服,“快点进行!”当他们赤身裸体躺在地板上,开始亲吻,开始交合的时候,那些权力者却又制止了他们,“那红色是为了我们保留的。”于是扑上去,自己占有了他们的身体。
仪式被取消,或者仪式以反仪式的方式进行,那个世界就只剩下动物的存在,他们像狗一样被牵住了脖子,从楼梯上爬行上来,然后争抢着当权者手上的食物,那钉子被藏在面包里,当女孩像狗一样咬住面包的时候,鲜血从嘴巴里流了出来,血色的馒头,血色的肉体,在男孩女孩的痛苦中,却传来当权者淫荡的笑声。实际上,人性和兽性的对立,就是体现在行动和语言的那种分离关系里,就像当权者所说的“无政府主义”一样,其实是更严厉,更残酷的权力统治。他们说:“没有宽容心就没有流血”,他们说:“春天仿佛在那土地上”,他们说“比鸡奸更可怕的是屠杀”,但是他们又说:“没有什么比邪恶传播得更快”,他们又说:“做爱的局限性就是你需要一个帮凶”,他们甚至说:“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满足于杀一个人”……他们在大笑,他们在行动,他们制造恐怖和死亡。
他们在没有灯的夜晚,寻找最漂亮的屁股,然后将那个人绑住,手枪就对准他的脑袋,然后扣动扳机,一声空响,这不是一种游戏,而是让他在极度崩溃中体验死亡的感觉:“要让你死一千次。”当当权者的枪指向在床上的男孩,男孩却告诉他一个秘密:“克拉茨尔的枕头下有一张照片。”于是当权者又找到了正在熟睡的克拉茨尔,看到了枕头下的那张男生骑着自行车的照片,当权者用枪对着克拉茨尔的时候,她又对着当权者说:“利兹是个同性恋,他和男仆在一起。”当权者又踢开了房间的门,利兹和黑人男仆果然在床上,于是当权者举起了枪,即使作为士兵的利兹举起拳头,以纳粹的方式迎接死亡,当权者在迟疑之后终于还是集体扣动了扳机,利兹死去,黑人仆人死去。不管是有秘密的人,还是告密者,不管是被抓来的男孩女孩,还是本来就是属于当权者的士兵,同样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而有时候死是一种死,有时候却是不死之死:那些在最后的仪式中上演的惩戒,完全是“死亡模仿艺术”,被剥光了衣服的男孩和女孩,有的被割去了舌头,有的被挖去了眼珠,有的被蜡烛灼烧皮肤,有的勒住了脖子……
其实不死之死,兽性之人,也都在阐述当权者变态的刺激,他们是施虐者,他们更是受虐者——他们自甘成为动物,却是自灭人性的基础上让自己达到刺激的高潮,而这就是反文明最恐怖的形式,就像妓女讲述的故事里,那些迷恋女童、虐杀成性的客人,是教授,是部长,是贵族,他们就是社会中的上层人物,就是和四个当权者一样具有文明社会的身份,但是在这个堕落地狱里,一切都蜕化成了动物性,一切都表现了兽性。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讲,萨罗之存在,并非只是战争期间的产物,它在文明和人性的迷失中成为一个地狱。
但是,当萨罗成为索多玛这个额“堕落之城”,当它解构了信仰,破灭了人性,制造了堕落,还有谁能够拯救?当帕索里尼展示这个“反地狱”的世界时,他或者用他惊世骇俗的语言来“反文本”,但是这个被尊为“圣皮埃尔·保罗”的马克思主义者,用自己桀骜不驯的方式制造了一个影像化的地狱时,他手中握着的或许就是一把双刃剑:1975年,帕索里尼完成了自己《索多玛120天》,这是他最后一部电影,但是走向终点的并非只是电影,同年的11月1日,帕索里尼被一位17岁的男妓用棍棒杀死——这个著名的异端人物仿佛也成为电影的一部分,他或者期望在反地狱的堕落世界里看见人性的希望,只是在索多玛的狂欢影像里,他已经被推向了冒险的巅峰,从此再无可能平安地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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