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7《最卑贱的人》:命运变形中的仪式
Der letzte Mann,在美国上映又名“The Last Laugh”,无论是德语片名的“最后一人”,还是英语片名的“最后一笑”,甚至中文翻译的“最卑贱的人”,无论是对于人物的描述,还是对于事件的叙述,一切的命名都指向了最高级。最高级的存在,仿佛如命运一般,在或升腾或坠落中,脱离了正常轨道,而进入到一种极度变形的叙事中,而在这种极度变形中,一个无名人物的存在,更加剧了虚无感——被命名的状态,无名的存在,是强化还是取消,是讽刺还是怜悯?
改编自果戈里的小说《外套》,当看门老人的命运在这件外套中沉浮,物化的符号似乎变成了一个被命名的“人”,“他”在最高级的世界里不是为了找到真实的自我,而是为了躲避其中成为符号的一部分。F·W·茂瑙在开篇的字幕中就说到了这种被符号掩盖的命运:“今天,你是第一个被所有人尊敬的大臣、一位将军,甚至是一位王子,但是你知道,你的明天会变成什么?”茂瑙的发问,就是指向一种作为符号化的最高级,当被“所有人”尊敬而成为一种存在的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大臣、将军和王子的命名,无疑在超越了“所有人”的同时而被排除在外,所以不管是今天的高高在上还是明天的跌落谷底,都进入到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最高级世界。
大西洋饭店,大雨倾盆,旋转门里进来和出去的是一批批客人,看门老头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当他穿着那件制服的时候,他就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被制服物化的无名者,只是一件衣服,他就可以拥有自己觉得的荣誉感,就有了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会照镜子,抚摸着自己的胡子,然后挺直腰杆,然后向自己敬礼。作为一个镜中人,他敬礼的就是一个虚像,而当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从来也都是穿着这件制服,在邻居艳羡的目光中,他趾高气扬,他们的目光也如镜子一般,让他照见了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人。活在外套的世界里,活在镜子的虚像中,他当然作为一个无名者容易迷失自己。
当第二天经理找他,并给他一张纸条时,他似乎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一个老太龙钟的人,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一个脱下制服什么也不是的人。他拿着纸条,拿出眼镜,在无法看清而必须看清的世界里,他才知道自己不再拥有那套制服,让他去卫生间做服务,是因为他太老了,而端详了半天,纸条上“你年纪大了”才依稀变得清晰。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命运:不再是风光无限地穿着制服,不再是挺直腰杆地站在大门口,也不再是趾高气扬走在邻居面前,迎接他的是从大厅向下通过两道门的卫生间:向下的台阶似乎是一种跌落的开始,而在卫生间里唯客人服务的时候,他的确看到了从上面照射进来的阳光,仰起头的感觉,才是真实的,因为他已经从高处回到了比正常更低贱的位置。
但是一个在制服这个物化的符号里迷失了自己的人,是很难仅仅从字迹模糊的纸条,向下的台阶上找到自我的,他所拥有的是一种残存的希望,而这个希望却只是如镜子里看见的幻影:在经理面前,他以为自己还保存着当年的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提起那些行李;在酒店外看到提行李的人,他想象着凭借一人的力气轻松拿到酒店里,换来的是大家目瞪口呆的表情;回到住处,他以为邻居们还保持着对他的羡慕,但是他所听到的只是曾经吹奏出的号声。一次迷失,当无名者还是无名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这个幻影留在自己身边,于是他又悄悄潜入了衣帽间,拿走了掉了一粒纽扣的制服,然后在走出酒店时穿上了它:在穿上制服后,他佝偻的身子变得直挺,他蹒跚的步伐变得精神,他遭受到的打击又变成了一种自信——一件制服让他改头换面,但是这只是一个物化的符号,连同自己,都成为了想象世界的一部分。
导演: F·W·茂瑙 |
而当家里的妇人送来吃的东西发现了真相,似乎这一个虚幻的梦境才得以破灭,但是和往常一样回家换上了偷来的制服,他依然以为这一切的荣光属于他,但是邻居对他的嘲笑他听到了,刚结婚的侄女和丈夫对他的讽刺他感受到了,自我早已不在的现实他也发现了,于是他将制服放回了衣帽间,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卫生间,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仿佛世界的毁灭,再无法站立起来,再无法接受艳羡的目光。从拥有一套制服,到偷取这套制服,再到最后真正失去这套制服,这是老人命运的改变,在这个不被自己主宰的世界里,人的起伏,人的喜哀,人的悲欢,全部取决于一套制服,这是何等的悲哀?
但是,这是一个人的悲哀,还是属于这个社会的悲哀?老人在命运的转变中,被物化的符号带向了没有自我的世界,他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这些梦境又变成了自我肯定的仪式,但是所有的仪式都是变形的,就像他前后不同的面部表情、走路姿势、生活态度,在这个意义上,这的确是属于个体的悲剧。而在展现这一悲剧的时候,茂瑙又用镜头语言制造了影像意义上的变形:当老头在经理那里看见被调离岗位的纸条,纸条上的那些字被放大,它们以一种夸张的方式出现在老人的眼前,也出现在观众眼前;当老人不再能拿起行李,他却想象自己还力大无比时,茂瑙的镜头是摇晃的,是虚幻的,在找不到焦距的画面里,一切都变成了幻影;而当老头的骗局被邻居揭穿,画面里出现的是特写中的嘴巴,特写中的耳朵,讽刺和嘲笑变成了一种超越常态的刺激;当在卫生间服务时遭到客人投诉,经理穿过两道门直接去找他,镜头并没有展示在卫生间里的那一幕,而是在空镜头之后让经理和客人直接从里面出来,在一进一出的过程中,里面发生的故事被省略了,但是省略却意味着另一种无名状态: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命运的走向。
《最卑贱的人》电影海报
变形的仪式,变形的想象,变形的命运,在茂瑙变形的镜头里,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个人,一个无名的、具体的人,但是正如片头字幕所说,那个被所有人尊敬的大臣、将军或者王子,是一种泛指的“你”,而不是一个老人,所以“你”也是无名的,正是这种无名化和泛指化,变形所指向的是更为荒诞的社会,“看,在这受到侮辱的地方,这位老人将悲惨地荒废掉自己的余生……”但是紧接着,字幕便更换了语气:“严格地说,故事就该这么结束,可是作者很关心这个被人抛弃的人,于是,给了他一个结局,讲述一个故事,很不幸,这个故事通常不会在现实里发生……”
没有结束的故事以另一种变形的方式上演:在大西洋酒店里,客人们读着报纸,然后开怀大笑,因为报纸上登载了这样一条消息:著名的墨西哥富翁A·G·莫能在酒店洗手间洗手时死去,而人们发现他的遗嘱上写着:如果在谁的胳膊中死去,谁就会成为巨额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客人当笑话在看,因为这仿佛是一个传说,不会在现实里发生,但是它却发生了,而富翁死去时的那条胳膊正是老人的。于是命运发生了转变,老人从一个在贫穷和落魄中走向死亡的人,变成了财产继承人,变成了暴发户。于是在酒店里,他享受着饕餮美食,而那些服务员为他提供最优质的服务。而老人成为暴发户之后,并不是独享,他叫来了在酒店巡逻的那个老人,因为在他落魄的时候,老人曾经帮助过他;当他们吃完美食叫了马车准备离开时,老人又看到了街上的一个乞丐,于是他让乞丐坐上马车,然后三个人离开了酒店,开始了他们另一种享受的生活。
马车远去,只留下老人最后挥手的大西洋酒店和站在那里的服务人员,当电影在这里走向终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虚构的传说,它更像是老人那些梦境的延续,但是,当这个故事结尾被茂瑙以“通常不会在现实中发生”而成为“不幸”时,它的指向其实是明确的,那就是对于一种社会幻影的讽刺,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一种整体的命运:无论是墨西哥富翁在卫生间猝死,还是贫穷落魄的老头变成了爆发户,他们的命运被改变都和金钱有关,而金钱就像那件制服一样,是物化的符号,符号主宰着人的生活,符号控制着人的欲念,符号改变着人的命运,在无法改变、无法反抗的情况下,人的悲哀和卑贱就在于他只能等待机会的降落,毫无征兆,却可能改变一生。
一套制服,一笔财产,失去或到来,都在变形的故事里发生,大悲或大喜,都和自己无关,于是,“你的明天会变成什么?”不是诘问而是嘲讽,甚至明天的意义也在这无名的状态中消失了,因为卑贱也属于“最卑贱的人”,大笑也是“最后一笑”,充满了可能性而无意义的明天,就是今天,一个无名者也是所有人:他是将军,也是小人,他是富翁,也是乞丐,他是活着的暴发户,也是死去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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