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8《密谋》:但是可以成为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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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被关在我的噩梦之中,在我未曾见到过的月亮光下,满怀恐惧地在那座有着光盘的时钟、不能生长的假树以及天知道别的什么怪事的城市里继续徘徊游荡。
    ——《柏树叶》

扔掉了自己的附身符,紧紧抓住了草茎,在那刀刃的闪光中,博尔赫斯奋力从噩梦中醒来,也逃脱了仇人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危险。那里没有噩梦,没有仇人,没有刀刃的寒光,“我一惊而醒,左手正扒在房间的墙壁上。”这是回到现实的标志,这是忘记仇恨的解脱,可是,这真的只是一个让自己平安的梦吗?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四日,夜晚,博尔赫斯家的门被打开了,那个唯一的仇人开了灯把博尔赫斯从噩梦中叫醒,然后让他起来去赴死。博尔赫斯拿起了自己书架上十二卷爱默生著作里的一本,然后从楼梯上下来,“我计数着每一个台阶。”坐上了一辆四轮马车,经过了无人的街道,然后在南城停下,在一棵树下,仇人让博尔赫斯张开手臂躺着,在死亡之前,博尔赫斯看见了一件罗马教士穿的长袍,看见了那一棵柏树,然后念着那句名言:“多么常见参柏生长在柔软的荚莲间。”

但是死亡没有降临,或者说仇人的复仇计划并没有完美的实施,“我知道有一个非常的办法能够救得了自己的性命,不仅自己可以免去一死并且说不定还会将对手断送,因为,他受制于仇恨,既没有留意那架时钟也没有留意浓郁的树冠。”是那钟楼上没有时针和数字的钟,是那棵柏树的浓郁的树冠,使博尔赫斯发现了逃生的秘密,终于他的左手不再是抓住了草茎,而是房间的墙壁——他终于得以活下来,终于没有死在仇人的刀刃下。

而且,自己非但没有死,仇人却“永远都不可能回去了”,因为他被博尔赫斯关在了噩梦里,永远不会出来了,正像他曾经讲过的那样,一种仇恨就已经将人置于死地了。但是,当仇人被关在噩梦中,另一个博尔赫斯故意避开的可能是:自己也一样被关在噩梦中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十四日夜晚,其实就是一个梦中梦的结构,仇人打开两道门,打开灯的时候,博尔赫斯正在自己的噩梦中,“我已经不记得梦中的内容了,只知道有一个花园。”这是第一个梦,在梦里出现的是花园,而当仇人将其叫醒让他去赴死的时候,是第二个梦,无论是爱默生的著作,还是计算着台阶的数字,无论是南城钟楼上的钟,还是那片草地,无论是罗马教士的长袍,还是那一棵有着浓郁树冠的柏树,甚至最后看见的刀刃寒光,都在第二个梦里出现。而当博尔赫斯从第二个梦里醒来逃离了仇杀,他又再次进入到梦中,“多么奇怪的噩梦啊,我想道,随后很快就又堕入了梦乡。”于是,便有了第三个梦。

仇人出现在第二个噩梦里,仇人也被博尔赫斯关在第二个噩梦里,但是在第一个、第三个梦里,是不是只关着自己?第二个梦让自己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并让仇人永远出不去了,那么第一、第三个梦是不是让自己再也无法走出?或者说,在这个多梦的夜晚,在梦中梦的奇怪结构中,博尔赫斯是不是就是那个仇人,寻找复仇的机会,然后在受制于仇恨、没有留意时钟和树冠的情况下,被别人永远关在了噩梦里?或者说最后满怀恐惧地在充斥了怪事的城里里徘徊游荡的人就是自己?

仇人是自己的仇人,也是被仇人仇恨的自己,噩梦的互文性不只是留下房间的墙壁、书架上不见的爱默生的著作,以及再也没有回来的仇人,也把自己永远地放在了梦里——这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复仇?博尔赫斯已经老了,他总是会遇见各种梦,“这本书里有许多梦。需要说明的是,那些梦全是黑夜或者(更确切地说)曙光的馈赠,绝非刻意的编造。我甚至几乎都没敢按照我们这自笛福至今的时代的需要而随意妄加篡改。”在《序言》里他这样说,但其实,当把自己当成是仇人而置于梦中的时候,一定有过某种篡改,这一个颇具小说意境的梦其实反映了博尔赫斯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某种矛盾:自己是不想死去的自己,自己也是充满了仇恨的自己。

未来一定是死?死是不是一场梦?在莫测的世界里,到底会梦到什么?这个疑问一定也缠绕在博尔赫斯的心里,他引用诺瓦利斯的话说:“生活不是一场梦,但是可以成为一场梦。”《有人将会梦到》里他说,“将会梦到阿隆索·吉哈诺无须离开自己的村子和舍弃自己的书籍就能变成堂吉诃德。将会梦到尤利西斯的一个夜晚可能会比叙述他的业绩的诗作更为奇绝。……”《有人梦到》里他说:“直到如今,时光都梦到了些什么呢?梦到了诗歌极力称颂的利剑。梦到并造出了可以充作智慧的警句格言。梦到了信仰,梦到了残暴的十字军讨伐。梦到了发现了对话与质疑的希腊人。……”他命名是“有人”的梦,其实也是自己的梦,而且是“像所有的如今一样,指的就是最后的时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梦里有诗歌和利剑,有智慧和仇恨,有信仰和残暴,有大海和泪水,而每一个人在这样的梦里,其实找到了一种平衡:“梦到了有人梦到了自己。”一个回环的结构里,自己是梦的一部分,梦又是自己的一部分,在从自己到梦到自己再到梦的诡异结构里,仇人和自己合二为一,仇恨和逃避同时发生。

编号:S63·2170911·1420
作者: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3091
页数:80页

造梦者博尔赫斯,仇人博尔赫斯,将仇人置于死地,将自己关在噩梦里,这真的像是一个死前的“密谋”,但无论如何,当博尔赫斯在醒着的时候,总是希望改变梦里的一切秩序,“也许我没有说中。但愿我是个预言家。”他预言了一二九一年欧洲,许多参与者聚到一起,他们来自不同的门第,信仰不同的宗教,讲着不同的语言,最后建立了欧洲的中心——在欧洲的高原上矗立起一座理性与坚强信念的高塔,那里将划分为二十二个区,自己的故国之一日内瓦是最后一个,而明天,“这些区划将涵盖整个地球。”一二九一年是历史上的一二九一年,它已经发生,它必将在梦之外: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二九一年正是十字军东征的最后终结,唯一剩下的十字军城市之一阿克雷落入穆斯林马穆鲁克斯,这标志着1096年开始的八次十字军东征以失败而告终。十字军东征,扩大了基督教和西方文明的范围,使得欧洲的贸易和运输得到改善,推动了造船业和发展,甚至为文艺复兴铺平了道路,但是这是一种打着文明和宗教信仰旗帜进行的征战,当十字军为了扩大自己的地盘而对穆斯林、犹太人一起其他基督徒进行残酷的屠杀之后,十字军东征也成为不道德、血腥和野蛮的代名词,甚至制造了重新的对立。当这一段历史已经发生,博尔赫斯期望以梦境的方式改变历史,“他们决心存异求同”,于是不同的门第、不同的宗教、不同的语言,最后建造了同一的中心,那就是理性与信念,并且从欧洲覆盖到整个地球。而博尔赫斯制造梦境的意义不只是发出自己对于一二九一年历史的某种“仇恨”,更在于将这种求同存异延伸到未来,变成关于“明天”的一个预言。

这或者就是梦境能够带来的改变,也是博尔赫斯对于现实的一种态度,“既然是无所谓开始与终结/既然只有无尽的白昼昏夕/正在等待着我们前去面对,/我们也就成了将来的往昔。(《公园挽歌》)”挽歌不是一种哀叹,而是要从面对过去的正视中找到“将来的往昔”的机会。历史由时间构成,在这个时间里,似乎所有的历史都有了一个已经写好的出口,甚至都成为了“世界某日”:“没有一个瞬间不会成为地狱的进口。/没有一个瞬间不会成为天堂的流水。/没有一个瞬间不像装满火药的枪膛。/每时每刻你都可能成为该隐或悉达多、戴上脸谱或显露真容。/每时每刻特洛伊的海伦都会向你表白爱情。/每时每刻公鸡都会完成三次报晓。/每时每刻滴漏都可能让那最后的水滴坠落。”过去的事情在今天已经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甚至左右着明天的事情,“天堂里草叶上的露珠。波斯波利斯的一朵玫瑰的分量。莎士比亚的最后一个梦。第一面镜子,第一首诗。波利克拉特斯的那被命运拒绝了的指环。”似乎都书写了一种宿命论,都是“天机”的一部分,但是,当“历史学家试图在地图上标出当事的部族并无意识的迁徙路线”时,是不是历史本身就存在着某种欺骗性?

似乎也是一个一二九一年一样的对立,“我讲的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年代。”那个年代也充满了仇恨,《胡安·洛佩斯和约翰·沃德》中,胡安·洛佩斯代表阿根廷人,约翰·沃德代表英国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是在那“著名的岛屿上”,他们是该隐也是亚伯,他们生活在奇特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地球被划分成了不同的国家,每一个国家都拥有着臣民、得意的往事、一个无疑可歌可泣的过去、权益、耻辱、一个特别的神话、青铜铸成的先烈雕像、周年纪念、政客和标志。”于是,它在历史的仇恨中真正被埋葬,“他们被葬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在雪帐下面朽烂。”

历史在一边,朽烂在一边,死亡在一边,而在另一边,则是梦境,《一九八二年》翻阅的那本书里写着宇宙进程,在这个网络里,有星辰、病痛、迁徙、航海、月亮、萤火虫、不眠之夜、纸牌、铁砧、迦太基和莎士比亚,甚至有博尔赫斯是写下的这篇文章和天刚亮时做过却忘记的梦——梦也是宇宙进程的必然部分,可是,那个帝国的军舰,那晚香玉的清幽是不是可以被那一层厚厚的尘土覆盖?覆盖是另一种写法的开始,于是,它在寻找中变成了“不属于天地间”的某个生灵,“那个生灵潜藏于透纳的绘画、一个女人的眼神、诗歌的占老旋律、无邪的曙光、天边的或比喻中的月亮。”于是,它在梦境中变成了充满玄机的“云团”:“也许是上帝需要那些云彩/来实现其永无止境的创造,/而云彩就成了冥冥天机的经络。”

梦境里可以成为预言家,梦境也可以呼唤朋友,博尔赫斯像阿布拉莫维兹那样看见了任何人都回避不了的死亡的滋味,在生命的历程中会发现愚蠢的爱情、嘲讽、做拉斯科尔尼科夫或者哈姆雷特王子、粗话和日落,但是在死去之后,在灵魂永存的世界里,“今天晚上我可以像个男人似的大哭一场了,可以感受眼泪顺着面颊流淌,因为我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会消亡、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不留下自己的影子。今天晚上,阿布拉莫维兹,你没有开口,却告诉我要像过节一样面对死亡。(《阿布拉莫维兹》)”博尔赫斯还看见了在梦中和他一起谈论文学的海地·兰格,不想让他知道这仅仅是幻影,因为等待光顾的镜子的玻璃,审视别的东西的眼睛,讲话时的英国口音都成为了一种活着的证明,“这一切全都在没有指名地呼唤着你。”

梦中杀死仇人,梦中发出预言,梦中见到朋友,那一个个梦让博尔赫斯建立了自己的秘密世界,但是现实依然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所以当梦醒来,所要真正面对的是如何死去?“这回声和虚形的最后消隐却要待到/忘却这个共同的终极将我们最后完全忘记。/这种情况发生之前,让我们尽情地搅和/还得活上一段时间、活着和活过这摊烂泥。(《歇洛克·福尔摩斯》)”活着有时候真的只是活着,必须每天面对“消失的回声和虚形”,必须每天寻找“命运或者机缘”,而每天都可能是弥留之际,都可能是世界末日。所以博尔赫斯有时是悲伤的,“这世界如今只属于别人,/我只能在黑暗中吟诗作文。(《关于他的失明》)”但又是超脱的,“花园里的玫瑰已不再是玫瑰,/而想成为抽象意义上的玫瑰。(《初张的夜色》)”博尔赫斯希望能解脱,“临死前的刹那,当命运即将把我们从自己是个人物的可悲常态以及世界的重负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你和我都将会感到轻松。”(《三种轻松》)”却又感到惘然,“我们美好的责任就是想象着有一座迷宫和一个线团。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那个线团,也许我们找到了却又于一次宗教活动、一支乐曲、一场酣梦、一个哲学推断之中或者那真切而单纯的欣喜时刻将之丢失。(《寓言中的线团》)”死亡会留下一些东西,“他发现那无数的杂错线条/现的竟是自己的容貌神气。(《总和》)”却必将失去一些东西:“我知道自己失去了数不清的东西,而那些失去了的东西如今恰恰是我拥有的一切。”

悲伤而超脱,希望解脱又感到惘然,希望留下一些东西却又失去了所有,博尔赫斯对于死亡的参透充满了矛盾性,而正是这种矛盾性真正脱离了那个把仇人和自己都关进去的噩梦里,所以这才是一种真实的状态,它或许真的不是神秘的,它会到来然后将自己带走,所以在《题词》中,博尔赫斯要把文字、诗歌和一切可能的东西都赠予别人,赠予玛利亚·儿玉,赠予读者,甚至赠予仇人,“我们只能给予已经给予了的东西。我们只能给予已经属于别人的东西。这本书中所提及的一切一向都属于你。一段献词、一种象征的赠予真是不可琢磨!”而面对死亡,他希望回归平凡,“我想回归于平凡的事物:/清水,面包,一个水罐,几枝玫瑰……”

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脑袋里一片混乱,想起了他的王国,想起了女人,想起了教义和礼拜,见过或未见过,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苦痛或者别人的苦痛,“全都一样”,因为他就是一个凡人:“也知道自己不是神仙而是肉骨凡胎,/会衰老死亡。他对此毫不在意。”活着就是“活过这摊烂泥”,而死去呢?对自己来说,再没有苦难,也不再崇高,不是罪恶,当然更不是救赎,

灵魂匆匆地寻找归宿。
天色有点儿黑了。他已经死去。
一只苍蝇在僵挺的躯体上爬行。
既然此刻我在受苦,
他所受过的苦难对我又有什么益处?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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