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18《诗人继续沉默》:我仍在等待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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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我们再一次审视它,结论却截然相反。你们的消失充满了意义,化为深深的烙印,是鼓舞人们的巨大的取之不尽的精神源泉。
   ——《一九七〇年的初夏》

首先是死亡,首先是无意义的死亡,山脉有不同的颜色,沙漠有不同的地形,灌木丛是新的,武器也可能是新的,而每个人的死亡都属于一个家庭的悲剧,但是却流下了同样的鲜血,相似的疼痛,所以,“你的死亡不过是不同环境下令人厌倦的又一次重复。”消失是毫无意义的,死亡是徒劳无益的——当最后只剩下纸片、鞋带、子弹、更多的擦枪纸以及四英寸乘二英寸的擦枪布,死亡已经成为了最后的现实,维度没有身份牌,弄丢的身份牌就像弄丢了生命,再也找不回就像死亡本身一样,不属于独一无二的个体,只属于重复而相似的符号。

这是在边境的约旦峡谷发生的战争,遥远的群山响起的枪声证明死亡在重复,而这种重复也蔓延到了耶路撒冷,蔓延到了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但是耶路撒冷是不是和约旦峡谷一样?“耶路撒冷已被安息日的威力所征服,夏日的街道上荒无人烟。”关于死亡的无意义就是从一个教师的演讲中被说出,而对于耶路撒冷的生活,身为父亲也早已经进入到了死亡之中。“我一大早闯进校园,课间休息时在走道或操场来回散步。夏天我戴一顶宽边大帽子,冬天穿一件竖领的大衣,混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中间。放学后很久才去办公室,留下我们班的成绩表,粉笔自取。”从来没有进过教室休息室,从来没在里面的椅子上坐下,从来没有碰过里面的茶壶,甚至从来没有和学生之外的人打过交道,“我”就像这座城市、这个学校以及这个时代一样,缄口不语。

而身为父亲的我,也在儿子面前成为沉默者,“整整三年,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见到对方如看见石头一样。”三个月前儿子从美国回来,带着他的妻子和脸色白净的儿子,那么漫长的岁月,他似乎已经不在是自己的儿子:他留着大胡子,有了少许的白发,言行中透出全新的、平静的稳重;他的妻子从未见过这片土地,从来不懂希伯来语;还有那个陌生的孩子,“孩子多大了?还是个小孩子。大概三岁吧。”当枪声响起,当死亡发生,即使重逢后有陌生,有不解,有疑惑,但是都比不上生命的消失带来的震撼,因为,它直接取消了那个被称作“父亲”的身份,“女士们、先生们,我在这里演讲不是以一个老教师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曾经是父亲、但已不再是的身份……”

但是当面对全校师生做演讲,当说自己不再是父亲的身份,死亡是不是又重新唤起了另一种身份:不是沉默的老师,而是告诉人们死亡之重复而无意义的老师,也是让大家知道消失也是充满了意义的老师:首先是死亡,首先是无意义的死亡,然后才是充满了意义的消失,从个体意义来说,从美国归来的儿子笨拙、满脸胡茬,带回一个苗条的妻子和会说英语的孩子,“他们走下飞机,看着我,仿佛他们带回来新的福音,革命的信息,还有另一种现实,美妙但是未知……”而从超越个体的死亡来看,“他们将是我的死亡……”一篇演讲,或者一种诉说,将教师的身份和父亲的身份重新找回,这无疑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事”,其实,山脉有不同的颜色,沙漠有不同的地形,灌木和武器都是新的,死亡也绝不再是无意义的重复,她是死而复生故事的起点。

《一九七〇年的初夏》谈及了无意义的死亡和充满意义的消失,作为以色列作家,亚伯拉罕·耶霍舒亚就是在寻找一种耶路撒冷式的叙说,不管是死亡还是死而复生的故事,他都以1970年这个“历史的角度”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者说,这是站在现实的、宏大的主题中进行审视,耶路撒冷,约旦峡谷,阿拉伯人,美国人,死亡和死而复生都化为“深深的烙印”,成为取之不尽的精神源泉。但是死亡的故事并不只是在1970年这个历史中发生,并不只是在耶路撒冷这个充满宗教和政治的地标中展开,《面对森林》虽然也充满了政治隐喻,但显然耶霍舒亚已经将故事从具体的地缘政治转向了更普遍的人性审视,而死亡的发生也不再是一种避之不及的灾难,它成为了“我仍在等待一场大火”的期许。

从城市而来的“他”因为答辩推迟,关于学业似乎停滞了,“磨破了的学生卡上有一长串签字,证明它们完成了所有的使命,现在悄然隐退,将剩下的职责交到他虚弱的手上。”仿佛他就是一个从《一九七〇年夏天》里离开学校、离开耶路撒冷的学生,他需要的是一种磨炼意志的孤独,所以他选择了森林护林的火警瞭望员,在这里,他被森林包围,他被完全、彻底的孤独包围,他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他所要的东西就是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路在何方?接着说,告诉我,路在哪里?”但是这里并不是纯粹的森林和完全的孤独,又把他拉进“历史的角度”的现实的是那个被割了舌头的阿拉伯人和他的女儿,“他的舌头在战争期间被割掉。被他们还是被我们?有什么关系吗?谁知道卡在他喉咙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割掉了舌头就是不能言说,不能言说就是一种死亡的发生,但是死亡不是消失,它反而是一次出现,完全在场的出现,也正是因为沉默者的在场,让他自己的一切慢慢消失:他忘记了论文,他不再阅读那些书,他荒废了学业,“上次翻开书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而他仍然在两个词之间纠结。”

编号:C46·2250406·2273
作者:【以】亚伯拉罕·耶霍舒亚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8月第一版
定价:98.00元当当49.00元
ISBN:9787020169139
页数:440页

或者可以称为自我的死亡,以及他者对另一个自我的复活,不在耶路撒冷,不在约旦峡谷,却在森林深处,“他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这样的人说不定有一天会在森林放火。为什么不会?”从最初的害怕和疑问在死而复生里变成了一种期盼,“我仍在等待一场大火。”树木已经取代了文字,森林代替了书籍,这一个世界也完全覆盖了身后的耶路撒冷。等待,等待,终于等来了一场真正的大火,长长的火苗窜出,一棵树和更多的树开始燃烧,电话线路已经不通,他也成为一个失责的人——但是这场大火不正是他所期盼而燃烧的?期盼烧掉的是他具有的身份象征,或者说,属于他的耶路撒冷已经化为了灰烬,因为这场火就是那个阿拉伯人点燃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怀疑阿拉伯人。他们给他戴上手铐,然后一切都很快结束。”但是这场火何尝不是他在期盼中的一场梦?让被割掉舌头的阿拉伯人以报复的方式点燃大火,就是让自己在孤独的世界里消灭自己曾有的身份和历史,“确实,他的笔记和书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但如果有人认为他不记得的话,他记得。”

所以,《面对森林》依然是一个死亡和死而复生的故事,还是有背后的耶路撒冷和割了舌头的阿拉伯人,充满了政治的隐喻,但是已经从“历史的角度”变成了寓言的角度:关于死亡无可逃避的发生,和死亡之后如何被重新唤醒?耶霍舒亚在《洪峰》中提供了对这个问题的另一种寓言式回答,一座监狱,一座关押着免于死刑改判终身监禁杀人犯的监狱,在暴风雨即将到来之际,所有的看守人员都撤退了,除了哨兵“我”和一只狗留了下来,这当然是一个隐喻,“我是这些囚犯的仆人,不是他们的主人。”风暴和可能的洪峰,会吞没这座岛上的监狱,当我留下来实际上意味着我也被洪水囚禁,在这个意义上,我就是囚犯,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狱。但是哈真正的囚犯比起来,我是看守,是可以在走廊上和监狱旁自由行走的看守,这是看起来的自由,在这种虚假的自由中,我反而更渴望成为囚犯,所以我作为囚犯,是“自愿被囚禁的”,这种自愿的渴望就像《面对森林》时“我仍在等待一场大火”的期盼一样,它就是对死亡和消失本身的一种追求,“无政府状态。我突然想到这个词,开始颤抖。”

耶霍舒亚:疯狂在苍白的种子里孕育

在无政府状态中,是得到了自由?还是面对着孤独?是体验着死亡?还是经受着考验?“没人知道最后的看守还关在这儿,关在其中的一个号子里,他还活着。”狗还在伤害他的活着,在疼痛和甜蜜中的活着,迎接最后考验而且“我尚能忍受”的活着,被关着而没有消失,在死亡的过程中而没有死去,这是不是一种死而复生?其实,进入无政府状态,和“我仍在等待一场大火”一样,都是耶霍舒亚在创造一种悖论式的存在:火大燃烧是毁灭也是创生,毁灭旧有的秩序创生新的世界,而这新的世界就是一种不断毁灭的存在;无政府状态是不受约束的自由,而自由在囚禁中才能实现。耶霍舒亚就是在这种悖论式的死亡和新生中创作着他的文本,“无政府状态”就体现在更加回归现实的小说《漫长而炎热的一天,他的绝望、妻子和女儿》中:从非洲工作的水务工程师,因为被诊断出癌症回来了,对于他来说,回来做手术是一次死而复生的机会,但是他反而觉得在绝望中更像是奔赴死亡:在空荡荡的机场,迎接他的是妻子露丝和女儿玛塔拉,已经五年没有见的女儿,完全变成了一个少女;回来之后,露丝整天忙于学校事务,“他们还没有做过爱,自他回来后一次也没做过。”公司甚至还给了他额外的两个月病假,这似乎更提醒了他死亡的迫近。

死亡已经不再是那场期盼的大火了,而是变成了无可逃避的火,而所谓的无政府状态不是意味着自由,它是真正无处可去的囚禁,于是那个年轻士兵盖迪写给女儿的信,他都截获了,“但她也变得独立,变成一匹脱缰的马驹,逃脱了他的管辖。”他不想给露丝爱情的自由,他设立了新的管辖区域,实际上这种囚禁人的无政府状态就是把独立和自由推向了死亡,但是耶霍舒亚并不只是在否定“统治者”的死亡暴力,而是将权力也推向了死亡的必然,“他瘫倒在地,直挺挺地躺下来,胳膊伸开,好像已经被死亡征服。就这样躺在地上,他想,他就在这条路上等待;露丝会从这里回来,不管她是否疲惫不堪,这一次,她一定会把他碾碎。”其实,小说标题的“绝望”已经概括了死亡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中,死而复生是不是成为了一种讽刺?甚至所谓新生就是找不到出口的死亡?耶霍舒亚毕竟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种种的现实寓言对他来说还是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从死亡中走向新生。《与小雅利的三日》中,死亡没有发生,却在我的梦境中展开:因为一场病,我想象着可爱的小雅利死去,甚至死在了他的父母面前。

疾病是充满隐喻的,它和兹维的蛇一样,有毒而且挣脱不掉,如果为这个隐喻寻找“历史的角度”,那就是耶路撒冷,“本应是安静而和平的耶路撒冷,见证了发生的一切。”当我和女友耶尔的爱情走向终结,当她早就嫁做人妇有了孩子小雅利,甚至当她和丈夫为了入学将孩子托付给我照料,生活就像耶路撒冷一样,已经不再平静而和平,而且冷酷,但是我想起耶尔曾经研究的荆棘,它所打开的却是另一个世界:耶尔对它情有独钟,“她会消失在长满奶蓟草的野地里,赤手空拳地拔起她看中的某株草,然后手中挥舞着无名的奶蓟草,向下一个目标出发。”荆棘的刺当然被刺痛她的手,就像我的爱情,但是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作为“自然之友”俱乐部成员的耶尔,研究荆棘也是在体验一种残酷。那个需要我照料的小雅利是不是生活中的荆棘?他危险地爬墙,他生病发热,而且他就是我还深爱着的耶尔的孩子,这如何都是刺痛我的荆棘,梦中让他死亡甚至是我自己制造的荆棘。但是梦中的死亡没有在现实中发生,小雅利甚至还踩死了那条蛇,我的梦变成了另一个场景:耶尔叫我辨认植物,我从根部摸起,数了数花蕊,然后看到了种子,“位于边缘地带的种子则没有冠毛,其功能就是保证植物在本土繁殖。”

在荆棘中找到了种子,种子的功用就是“保证植物在本土繁殖”,这就是真正的死而复生,而孩子小雅利也成为了这个死而复生的象征。耶霍舒亚由此找到了死亡中产生新生的种子,这颗种子在《诗人继续沉默》中就成为打破沉默的言说。我已经出版了五本诗集,成为了一个著名的诗人,所以我决心封笔,“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是到了保持沉默的时候了。”但是诗人的沉默之所以发生,不是功成名退,不是急流勇退,而是,“我失去了对音律的感觉”,当一个诗人再没有这种感觉,是不是意味着创作的枯竭,是不是意味着诗歌的死亡?这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但是在这绝望里,妻子却怀孕了,这个“不期而至的怀孕”在沉默中发生,其实就是一次意外,一个错误,甚至是“某种该诅咒的奇迹”——当孩子出生,证实了这种意外和错误,他是一个低能儿,当妻子去世,当女儿们离开,只有我和他生活在一起。

在诗歌死了之后生命降生,那么在诗人沉默之后是不是意味着新的言说?耶霍舒亚将一个低能儿的生命抛向诗人沉默的生活,其实就变成了某种如大火、如洪峰、如荆棘的考验,他的女儿看不起这个弟弟,在学校里他被人欺负,而我们也从不交谈,“我,一个陷入沉默的诗人;他,一个孤独的低能儿。”但是在他找寻到我曾经的诗集之后,一切发生了改变,他开始问我什么时候写的诗,他开始把精力转向诗歌,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疯狂在苍白的种子里孕育。”实际上,他已经开始说话,用他特殊的语言说话,用他奇怪的诗歌说话,“疯狂,没有韵律,扭曲,毋需截断的诗行,让人困惑的重复,随心所欲的标点符号。”那不正是烧掉了书籍的大火?不正是孕育了种子的荆棘?“疯狂在苍白的种子里孕育。”而且,这就是一种死亡之后的死而复生,一种看似无意义的消失背后充满的意义,因为它所完成的不是一种父子的承续,而是沉默之后自我的言说,是搁笔之后诗人的新生,“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诗歌上方用廉价印刷体涂写的,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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