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5《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科幻如同谎言
太阳发出的红色光芒是炫目的,是耀眼的,用肉眼观望,甚至变成对眼睛的伤害——当尼科洛用特殊装置对着太阳观看的时候,他是在深入了解一种宇宙的奥秘,还是体验双眼被灼伤的危险?走向窗户,坐在阳台上,他的目光越过这个城市上空,带着他翱翔在宇宙中,并且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观望太阳,仿佛目光也成为了宇宙的一部分,如同那些小行星:“为了研究太阳,解开宇宙之谜,宇宙中的小行星变成了太空船……”这是一个充满科幻色彩的举动,他曾经对自己的侄子说起过“太空船”的故事,那些邮票上就是宇航员对于宇宙奥秘的探索,但是在观望中,尼科洛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这真的和说谎没什么区别。”
科幻故事缘何成了一种谎言?邮票上的宇航员或者只是一种传说,当他亲身体验这样一种观察,让自己在宇宙中成为自由的一部分,却在不断接近威胁和伤害——因为诱惑,因为无知,因为对太阳一种隔绝的认知。而这种隔绝就像他的现实生活:一个人拿出钥匙,一个人打开门,一个人面对天空,一个人进行观察。一个人的所言所行不是自由,是找不到确认的疏离,而这并不是尼科洛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电影开始的时候,背着行李的他走上了楼梯,行动是迟缓的,脚步是沉重的,表情是疲惫的,一种无力感传递出来,这个家对于他来说,不是一种归宿。离婚是他还没有摆脱的境遇,而对于这个紧锁着门的家,他除了在打开门的瞬间感觉到茫然之外,还有一种恐惧:警报声次第响起,电话铃声之后是未读的留言,似乎在防备着进入其中的每一个人,而作为这里的主人,尼科洛也变成了这一套报警装置的防备对象。
尼科洛似乎在对着镜头说,说出和妻子离婚的经历,说出前妻装上这一套装备的用意,也说出自己的无力和无奈。门还是被打开了,当关掉警报器,当开始听到留言,他似乎回到了既定的秩序中,侄子的留言是:“别忘了那套邮票。”尼科洛找到了邮票,却把它放在了旁边。打开门进入现实的第一幕,坐在窗台遥望太阳的最后一幕,仿佛是这个谎言的起点和终点,组合成了这个男人必须面对的封闭系统,而身处其中,也成为封闭世界的一部分:他终于没能想关掉报警装置一样去除孤独的状态,他也终于没能像观察太阳色谱一样进入科幻故事,那一种说谎的感觉把他拉进现实,又让他在无助和灼伤中继续生活。
离婚而回来,是一种暗示:尼科洛的生活中没有真正合意的女人,这仿佛也是最后观望太阳的一种隐喻:宇宙中的小行星变身为太空船,是为了研究太阳、揭开宇宙之谜,就像女人来到他身边是为了探寻一个男人的心理,甚至是为了爱上一个男人,但是这不是自由地探寻,不是充满乐趣的探险,而是一种如飞蛾扑火般的牺牲,也就是说,爱情在一种不再真实的科幻世界里,就是一种谎言:它越坚决,意味着越有危险,它越防备,意味着越是疏离。女人对于男人如追逐太阳一般的热情是谎言一种,而反过来呢,当男人面对女人,当男人开口说“爱你”,是不是也会变成一种谎言?
尼科洛似乎是居于中心的一个存在,离婚而离开的前妻,留下的警报装置似乎是以前生活的一种写照:她所防备的是尼科洛本人还是这样一种支离破碎的生活?尼科洛解除了所有警报,是为了迎接新的生活,但是在前妻和尼科洛之间,或者在记忆和现实之间,在离开和到达之间,其实出现了某种真空地带,这种真空地带是一种没有对话的生活隐喻。即使当尼科洛回到了这个家,这里的一切似乎也是冷漠的,警报装置还在无形地影响生活:听到警报声的邻居敲响了他的门,问他发生了什么,看上去像是一种关心,而这个穿着睡衣的邻居手里竟然拿着一把枪。枪就像家里的报警装置一样,是为了保护自己,却也变成了对他人的武器,变成了没有对话社会的写照。
导演: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
当尼科洛开始关注别的女人,其实没有对话的生活阴影始终没有消除。听完电话留言之后,有电话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尼科洛问:“你是谁?”男人没有说出名字,也没有说出打电话的缘由,只是约他明天十点见面——不在电话里交流,要当面沟通,似乎是真诚对话的开始,但是这是另一种疏离。当尼科洛如约进入那家咖啡店,背对着他的男人说要给他一个“忠告”——“只是建议,不是威胁。”要让他远离一个女人,“如果你想平静地生活。”对于尼科洛来说,这是也莫名其妙的“忠告”,因为在他生活里并没有出现其他女人,但这是一种预设,因为之后尼科洛在姐姐的诊所里,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叫玛利亚的女人,她是找尼科洛姐姐预约看病的。这只是一个偶然接到的电话,但是在尼科洛把电话给了姐姐之后,镜头转过之后,两个人却在一起了:他们谈论神,他们接吻,他们躺在床上。
没有原因,没有过程,最后走向了一个结果,一个电话引发的故事,而且是被那个“忠告”预设的故事,根本没有走向所谓的对话,是突然就闯了进来。电话似乎让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得以完成,但是这个叫马维的女人打这个电话的真正用意是看病预约,她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身体寻求解救,但是鬼使神差地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且在浴火焚烧的世界里,她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病态的身体。但是病态的心理无法在欲望满足中被治愈,马维说自己曾在英国学习海洋救护,并且回忆那是一所“很棒的学校”,而在她的回忆里,镜头出现的是一片海域,海浪不断涌来,坐在小艇上的人在奋力搏击——学习海洋救护的马维不是去解救别人,她在充满危险的大海里其实自身难保。
和这一个突然降临的爱情一样,但他们用身体开始对话,当他们用激情沟通,包围他们的是一个充满了疏离、误解的社会。在一次晚宴上,那个女孩朝他们微笑,并用手在服装模特旁边做出充满性隐喻的动作,以为她是在勾引尼科洛,而其实她和马维有过难忘的一段情,当马维从尼科洛的生活中消失,尼科洛在泳池旁遇到了她,女人说起马维的“女朋友”:“她是女朋友的对象。”而其实这个女朋友就是他,“有一次聚会,最后剩下了我们,于是我们就睡在了一起。”女人最后揭露了马维的性取向:她是双性恋者,而在双性恋的世界里,与尼科洛的爱情只不过是其中一种形式,这也说明了从一个电话开始的邂逅和爱充满了随机性;在尼科洛和马维一起激情生活之后,尼科洛总感觉有人监视着自己,他们出入的那个宴会,里面全都是政治家,而马维也有支持者,但是这个支持者总是在尼科洛的身后,他出现,他消失,变成了对于尼科洛的威胁,马维告诉尼科洛的是:人有时候需要虚伪一点,政治无非是逢场作戏,而其实让生活变得虚伪,对于马维来说,是一种逃避,因为她也面临着被监视的现实,而那个“监视者”便是自己的父亲——20年来,他一直说喜欢马维,作为母亲的爱人,作为自己的父亲,这一种逾越伦理界限的爱,让马维生活在恐惧之中。
《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电影海报 |
对于马维来说,父亲的阴影,性取向的特别,都让她和尼科洛之间的“爱情”缺乏一种认同,像电话里邂逅一样,只不过是偶然,“我爱你是因为我不爱你,爱不是我所追求的,只是为了生还。”她这样对尼科洛说,爱是生存甚至是生还,无非是用爱作为工具拯救自己,而在这工具论面前,爱也就失去了其真正的意义,变成了一种游戏。也就是在这一个从来不指向未来的爱情之路上,他们的迷失是因为自己想要迷失。尼科洛在感觉被监视的时候,拉着马维上了车准备去乡下自己的那幢房子,但是他们却行驶在大雾弥漫的路上,没有清晰的指向,没有明确的红绿灯,一切都像虚幻的梦,这是生活的一种隐喻,终于在那条路上,他们抵达不了目的地,而当尼科洛下车后,他看到了一束强光,一辆车经过他身边,但都不在道路上成为一种指示,而马维下车后,却进入到了迷雾之中,找不到她的尼科洛只有喊叫,而当他又回到车里的时候看到马维坐在车上,迷失和回来一样充满了悬念,终于马维说:“人生似乎被破坏了,和你在一起只不过是一时的事。”说完这句话,坐完这趟车,即使回到了没有迷雾的世界,她也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为什么消失?是因为爱情从一个电话开始,是因为四周充满了眼睛,是因为迷雾阻碍了方向,所以他们把家叫做时间的废墟,它不是归途的终点,而是从来没有遮蔽的可能,从来不是让男人和女人结合成一体,没有对话,没有回应,那次马维只要尼科洛说一句“我爱你”,因为一句话就能让她有确切的感觉,但是即使说了又如何?就像尼科洛对于这个时代的注解:“这是个腐败堕落的世界,腐败却能让这个国家成为一体。”当腐败让人们结合成利益共同体,其中必然是虚伪,必然是谎言,所以在“在一起”的爱情里,也滋生着腐败,而那个在服装模特旁做出性暗示的女人把尼科洛叫做“腐败的知识分子”,就是对于这种看似一体的爱情的注解。
马维失踪了,尼科洛也在寻找,掺杂了太多父亲的阴影和“女朋友”的经历的马维,无疑是在逃避这一种废墟生活。而对于尼科洛来说,他追寻马维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只是在寻找一种感觉:作为电影导演,他在物色一个女主角,墙上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女人照片成为他寻找这一感觉的写照,但是感觉只是感觉,它很可能像那场迷雾一样,从来不是为了抵达目的地。伊达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女人,一个服装演员,喜欢骑马,似乎也渴望一种爱情,尼科洛是在寻找马维的踪迹时在一场《恶之花》的演出中认识伊达的,似乎他们有了关于爱情的对话,似乎他们有了对于家的感觉:在威尼斯度假的时候,尼科洛坐在船上告诉她:“这是海滩。”伊达为这里的寂静而着迷,“寂静能驱动想象力。”当然,她也憧憬着和尼科洛的爱,当尼科洛说:“我们结婚吧。”伊达脸上显出微笑,她吻向了他,似乎一种美好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可是,伊达却有了身孕,而且那个肚子里的小孩不是尼科洛的,另一个男人,对于尼科洛来说,是未知的男人,是如迷雾一般的男人,而那个“我们结婚吧”的表白更像是一种讽刺,即使伊达说:“你是我的所有,我爱你。”尼科洛也在挽留中离去,但是他在离去时却让伊达把那句爱他的话再说一遍,说了,仿佛是在进行一种确认,但是说了之后尼科洛还是走了,留下的是伊达的忧伤:“不是自己的孩子,也能成为父亲。”把一个“我爱你”的男人当成孩子的“父亲”,这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置换的游戏,在爱情和责任被分离的故事里,每一种对话其实都在自说自话,每一种感觉都是自欺欺人。
“我爱你是我不爱你。”这是马维的爱情观,矛盾的世界里只有遗忘和记住是一体的;“身体和精神统一起来,就幸福了。”这是伊达的幸福观,但永远是一种自我欺骗的虚构——以及那个“女朋友”,她们是女人,渴望爱,渴望家,渴望被男人保护,但是在经历了时间废墟的故事里,在遭受了无法躲避监视的目光中,在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身体里,女人如何确认自己的身份,如何在男人面前确认爱?一种欲望,一种感觉,甚至一种幻觉,成为爱情里真正的“身份”,迷雾无法消失,寂静只是想象,所以最后的尼科洛只在一个人的孤独世界里,遥望那轮太阳,当那些宇宙行星幻化成太空船去接近无法抵达的太阳,实际上他是在拍摄一部最新的电影,里面有恐怖分子,有欲望之火,有不是鸟巢的怪物,有不会感冒的马,唯独没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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