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25《三叶虫与其他故事》:黑暗是最好的
切斯特离开我们镇的时候,他留下了种子。不是会长出庄稼来的那种种子,而是瘟疫、病毒、传染病。
——《我的救赎》
白色的说明标签是贴在塑封膜上的,撕开,连带它也丢进了垃圾桶, “你从未听说过的伟大作家”——如彗星般划过的美国文学传奇”,就这样脱离了图书,成为一种过眼云烟的存在,一种标榜,一种宣传,在阅读之前就被弃置一旁,这是不是图书设计的疏忽,甚至是犯下的“错误”?阅读之前,看见了另一种错误,这个“从未听说过的伟大作家”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布里斯·D'j.潘凯克,布里斯和潘凯克之间有一个“D'j”,是怎样一种缩写?又是怎样一种命名?难道奇怪的符号也是“从未听说过”的一种注解?
先是读了詹姆斯·艾伦·麦克弗森的“前言”,从美国的北方和南方,贵族个平民角度阐述了布里斯·潘凯克出现的现象,他说布里斯·潘凯克受到海明威的击打影响,他所写的主题来自西弗吉尼亚认识的人和了解的地方,这个喜欢喝酒、收藏枪支的年轻人26岁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的小说也只有这本《三叶虫与其他故事》,詹姆斯的评价是:“一名写作者,无论其环境如何,他的天职都会要求他成为一名局外人,而我从没怀疑过布里斯·潘凯克是一名写作者。”他的写作似乎是要摆脱自己的身份,“努力想成为一个穿蓝色牛仔裤的贵族”,但是无论是口音还是写作的文字,“让人联想到一些特定的东西”,他死了,即使活着的时候,“我们很多人无法理解他是谁,他是什么。”或者,他自杀也是他的某种野心使然。
詹姆斯的“前言”勾勒出了一个孤独的写作者,但是没有提及相关的错误,倒是在约翰·凯西写的《后记》中找到了一些关于名字的错误,布里斯·潘凯克把第一个短片卖给《大西洋月刊》时,似乎也是静悄悄的,但是他自己做了一些事权当庆祝,这种庆祝的热情似乎容许了这个错误:当校样送来时,上面的中名缩写就变成了布里斯·D'j.潘凯克,凯西只是觉得“拼得很奇怪”,但是潘凯克却说很好,就这样留着,这是这家了不起的杂志犯的一个错误,潘凯克却保留了这个错误,“这个错误让他大笑,我认为也缓解了他的紧张感——那是万事都想要尽善尽美的一种紧张感”。一种关于错误的花絮,竟也成了潘凯克最后的命名,布里斯·D'j.潘凯克,仿佛是一个西弗吉尼亚的DJ。
被撕去的标签,缩写的错误,这是阅读之前的“题外话”,但似乎都和出版有关,都是某种印记——布里斯·潘凯克似乎对于这种错误印记很淡然,凯西说缓解了他的紧张感,如果这样的错误印记总是在他身上发生,26的时候会不会不选择自杀?会不会在继续的写作中真正成为听说过的伟大作家——像海明威一样?但是,那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家不是在62岁的时候,在爱达荷州凯彻姆的家中用猎枪自杀——62岁的海明威,26岁的潘凯克,枪和枪是一样的,自杀和自杀也是相同的,写作和写作、从未听说和听说也殊途同归。再回过头来看看这篇名为《我的救赎》的小说,是不是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那种境况下,永远没有自我救赎?
切斯特回来了,他成了成功人士,在西弗吉尼亚的石营镇,他创造了传奇,但是关键是他又回来了,他必将在这个山地小镇引起想要出走的我的关注。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小镇?州长阿奇·莫尔当州长的时候,“得克萨斯这朵黄玫瑰甘美的奶头被吸干了,迫使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把最高限速降到55迈。”所以很多人出去了,切斯特也出去了;对于我来说,出去也是一个选择,我的梦想之地是芝加哥,或者并不是梦想,是想要让它变成现实的存在。在这里我曾经就活在梦想中,梦想数学老师和性爱女神的登特妇人给我上辅导课,然后,“把我强奸得欲仙欲死”;梦想我拥有切斯特那样的英帕拉车;或者梦想沙利文老爹能资助我念大学,“我保证我会待在加油站工作,直到我拿到新闻学学位,然后把差额补给他。”种种梦想,芝加哥仿佛就在眼前,切斯特的成功人士仿佛就是自己,但是,出去回来的切斯特,回来又出去的切斯特,留下了种子,不是可以在梦想中发芽的种子,而是瘟疫、病毒、传染病的种子,而“我的救赎”也是只萌芽了再无生长的种子,我的命运其实是走不出去:加油站里依然生意清淡,沙利文老爹会朝我嚷嚷,我有时连铃响都听不到,“我的救赎”最后变成了这样的生活:“每次发生这种事,我就用左手在胸前画十字,吹着《芝加哥》大合唱的旋律走出去。”
编号:C55·2220720·1853 |
这是梦想的“错误”?切斯特的种子已经变成了制造错误的种子,已经变成了梦想中印记,救赎就是留下来,活下去。《印记》是关于另一种“印记”,蕾瓦看到铁丝笼子里的蜘蛛正在交配,一只公猴躺在笼顶底下的架子上摸着自己的身体,“我认识一个女人就这么给孩子打上了印记。”什么印?卡琳怀着恶意说,一个姑娘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喜欢看猴子,丈夫拖她不走,后来婴儿生下来完全像只猴子,卡琳说:“老妈发誓说那就是我们身上兽的印记,不过她就喜欢说这种东西。”卡琳的话像是说给蕾瓦说的,而对于蕾瓦来说,印记也许并不是关于孩子出生的噩梦,而是自己生活中难以摆脱的符号,那条河在八年前杀死了他的父母,哥哥只能在河上讨生活,丈夫泰勒养着公牛准备参加比赛,但是美国未来农民协会评奖的那天,泰勒小产了,公牛也没有获奖,“他在同一天失去了大奖和孩子,她的病痛让他越来越烦恼。”印记没有刻在孩子身上,印记却永远刻在了他们心里,从八年前父母之死,到现在孩子之死,印记其实是三代人相关的错误。
父母、我们和孩子,构成了印记的代际关系,而其实在时间的流转中,在辈分的传接中,切斯特的种子一直在发芽,印记也从来没有被去除。《空谷》《猎狐人》《冬季的一天》讲述的都是我们和父代被连接的印记。巴迪在矿洞里挖矿,其实是在工头埃斯特普带领下挖金子,“在运煤卡车低沉的隆隆马达声中,巴迪听见一条狗在山谷里汪汪叫。他重重地坐下,靠在溜眼上。”劳累、危险,还有没完没了空寂的生活,巴迪何尝不是那条在空谷中叫着的狗,而这一种命运来自于上一代:他的父母就是在倒煤台上被活活砸死,“就在煤矿宣布关停的十天前,准备把工人扔给工贼和国防生产法。”巴迪的记忆中父亲曾将他按进蓄水池,对他说的是:“我们就是这么干活的。”一种训练,是为了一种继承,而死亡是不是也要继承?对着抱怨的萨莉,巴迪内心嘲笑自己:“你会活出个样子给她看的。”但是连离开矿井的可能都没有,走不出去就是和父亲一样的命运,最后的巴迪杀死了一头母鹿,生吃了母鹿,“他咬了一口放凉的生鹿肝,汁液渗入他的齿缝,他望着小鹿在热气蒸腾的雪地里最后挣扎了几下。”他等待矿上的消息,他喊出了“罢工”,但是这是不是只是永远只是喊声?空谷里没有人听到,“狗群跑过山脊上的一个土丘,山猫蹲在土丘上,等待男人离开。”
和巴迪一样,《猎狐人》中的小波也活在父亲的印记中,伊诺克的那句话是:“今晚我们要去打狐狸。我猜要是你老爸还活着,现在肯定会带上你了。”很明显老爸不在了,小波只是为铁路做工,他感知的永远是走不出去的孤寂,“他单独一个人,既了解这独一无二的力量,又对它有所畏惧。”女人唐和安妮都死了,母亲每天吃着药,去猎狐也许是摆脱孤寂的方式,但是若干年前小波的父亲不是也这样带着枪去猎狐?从壁橱里拿出的.45猎枪,难道不是父亲留下了印记?后来他们看到了一只狐狸,大家朝狐狸设计,但是小波却向“女王”打去,他说:“对不起,我只想救狐狸。”猎狐人变成了救狐人,小波是在解构身上的命运印记?“他找到父亲的手枪,湿树叶给它镶上了锈红色的线条,他把枪塞进外衣口袋。”父亲的枪被发现,是不是父亲的死也水落石出了?自杀或者他杀的故事背后是“父亲”式的宿命。
《冬季第一天》里这种父亲式的宿命更让人悲观,霍利斯的父母没有死,他们还活着,母亲的心智丧失了一半,父亲已经瞎了,他们在电话中对霍利斯的哥哥杰克说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但是霍利斯却让他们上车去找杰克,父母不想打搅杰克,霍利斯的疑问是:“难道去贷款?你以为银行还会给咱们一分钱吗?”霍利斯不想让父母去养老院,因为在养老院里他们会挨饿,听杰克说,他们还虐待老人,甚至会闷死他们,他想把他们送到杰克那里去,杰克说不行,而且父亲听说霍利斯的这个决定,质问他:“你怎么能做这么缺德的事情?”去不了杰克那里,也不去养老院,心智丧失了一半的母亲,瞎了的父亲,会生活在霍利斯的身边,当然霍利斯更不会出走了,父亲成为他一生被牵挂的生活,他听见牛在哞哞叫,他听见父亲哭泣时轻柔而嘶哑的呼吸声,他听见母亲断断续续地哼唱赞美诗,“他躺在逐渐变得灰白的光线中,就那么睡着了。”
父亲死了,父亲活着,父亲活着像死了,不管如何,父亲总是制造了印记,它变成了儿子的生活,可能是错误,但是在没有走出去的机会面前,在无法改变的命运面前,它也是正确的。布里斯·潘凯克用冷静的笔触书写了父亲-我们的谱系,而我们之后呢?我们-孩子是不是也是这种谱系的延续?《一次又一次》中,我总是在路上铲雪,妻子死了,住在空荡荡的老屋里,重要的是:儿子学了石匠手艺之后跑掉了。我成了父亲,当以父亲的视角看见儿子,或者看不见儿子,那种印记更成为一种错误,搭车客说起有个弱智被人杀死了,“也只有他被发现的时候身上还有肉。其他人只找到了骨头。”儿子跑了,也是一种出走,但是这种出走不是在创造改变的机会,是在危险中无限抵达死亡——和我们要面对父亲的生和死一样,我们更要面对儿子生与死,而生与死的问题从父亲到儿子,变成了这一阶层无法摆脱的宿命。曾经身为伞兵的我,总是想起战争时期下的那场大学,它下在战争年代,也下在和平年代,它下在法国,也下在这里,“上山的一路上,我数着死在法国的战友,我不得不停下,从头再数。每次数到下雪的那个晚上我就数不下去了。”重复着,就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噩梦:“一次又一次,我想数个明白,但我做不到。”《受人尊敬的死者》中,当埃迪哭着说起埃迪,当“我知道埃迪回不来了”,关于孩子的未来也永远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宿命人生。
这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一次又一次”不仅仅是重复而忘记、忘记而重复,它是一种轮回,父亲死了,我们死了,儿子死了,父亲活着,我们活着,儿子活着,没有被改变的机会,没有走出去的可能,就像《一个永远的房间》一样,是“永远”的状态:和路遇的十四岁女孩一起,在一个房间了,“黑暗是最好的。没有面目,没有交谈,只剩下温暖的皮肤,只剩下亲昵和温情,能让我迷失其中。”黑暗是最好的,因为不用担心面对面看见不安和恐惧,却可以在占有身体中得到什么。但是里面是黑暗,生活是黑暗,没有对话,没有面目,最后变成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的颓废——当十四岁的女孩走出去割开了自己的身体,它却是对黑暗的一种无奈,“困境无法靠喝酒逃避,用死亡解决。”
《一个永远的房间》没有父亲,也没有孩子,没有立在中间的我们,“永远的房间”所构筑的永远状态变成了死亡,但是这种死亡也成为错误的一个印记,在没有永远的时间流逝中,最荒谬的不是朝向未来的迷惘,而是:未来就是过去。《三叶虫》里的我在伙伴山上寻找三叶虫化石,三叶虫化石的存在是一种象征,它存在于久远的时代,是一种永远的状态,“我想着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处,未来也将一直如此,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但是化石的永恒状态变成了没有未来的现实:父亲死了,那个坟墓可能会因为河水上涨而被淹没;母亲想把这里的最后一个农场卖掉,然后搬离;金妮离开了我,她在毕业纪念册上写的是:“我们将以杧果与爱为生。”而我想着去上大学,之后回来就可以在气井接替吉姆……但是不管是母亲想卖掉农场,还是我想去上大学,都不会改变命运,一切只是一种虚构,一种乌托邦,就像我和金妮做爱,“我想着廷克的妹妹。金妮不在这儿。我身子底下是廷克的妹妹。”
站起来,回家,我没有走出去,我会在密歇根休息,“我感觉我的恐惧如涟漪扩散,荡漾过百万年的时光。”那时我就是一只三叶虫,穿过时间,看见了百万年的时光,时间里真的没有未来,只有历史,“我觉得无比苍老。”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