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5《雏菊》:为什么我们要堕落?
她和她,她们异口同声说:“一切都堕落了。”她和她,她们共同决定:“让我们也堕落。”她和她,她们一起发出质疑:“为什么我们要堕落?”从看到全世界都已经堕落,到自己参与进堕落的世界,再到对堕落的主体行为发出疑问,她们,作为非镜像存在的“同一体”,似乎在对这个世界以及从众者甚至自我提出质疑,但是这并不是从开始到发展再到结局的“时代之问”,因为当他们提出“为什么我们要堕落”的时候,她们采取堕落的行动只是刚刚开始,疑问不是对堕落的反思,而变成了深度的参与和创造,于是这个维拉·希蒂洛娃在1966年提出的问题便成为了对质疑本身的消解,质疑只是一种好奇,于是变成了更大规模、更多实践、更具破坏性的堕落。
“为什么我们要堕落”,在这个问题提出时画出一条界线,可以把前一阶段视为“前堕落”,在“前堕落”阶段,她们的行为本身就是对他人堕落的关注,是对自身可能堕落的试水。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这两个都称为“玛丽”的女孩坐在毯子上,她们身穿无肩带的比基尼,如玩偶般伸处双腿,保持一个V字形,戴着花环。这是女性象征的美好世界,她们可爱,她们漂亮,她们无忧无虑,她们自称是“处女”,但是这也成为了一种乌托邦的假象,因为在她们看来,“一切都堕落了”,对于她们来说,则是没有工作的现实,没人理解的困境,所以一句“让我们也堕落”的话则把自己从虚幻的乌托邦里挣脱出来——一个巴掌拍响的声音传来,下一个镜头她们被摔倒在花丛中,而电影也变成了彩色。
“让我们也堕落”像是一句宣言,花环被扔进了水里,被单被剪开,身边的树上结出的是青苹果,而她们也走出家门开始了对堕落的试水:自称叫贾瑞娜的姐姐和男人们约会,然后点了酒,点了丰盛的食物,之后自称是贾米拉的妹妹迟到,坐下后也大口喝酒大口吃菜,酒足饭饱之后贾瑞娜假装和男人上了火车,但是当火车慢慢启动时她却从另一边走了过来,让男人上车只是一个骗局,而她们在骗取了一顿美餐之后又开始物色新的男人。堕落对她们来说就是实施骗局,就是获得食物,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受,就是“四处鬼混”的满足,在这个意义上,她们的行为更可以看做是一种报复,对“一切都堕落”的回应。
如此看来,如果把“一切都堕落”看成是堕落之因,那么她们发出“让我们也堕落”便成为了堕落之果,从堕落之世界到堕落之我们组成了一条因果链条,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堕落完全可以看成是堕落世界造成的后果,在无法改变没有工作、无人理解的现实中,堕落也成为一种无奈之举,骗取男人的信任、骗得男人的食物,就是她们寻找出路的一种方法。“美丽的捷克”的歌声里,充满了太多的讥讽。但是当她们在试水对男人的骗局之后,在她们发出“为什么我们要堕落”的疑问之后,因果链其实开始了反转,本来为果的个体堕落反而成为了堕落之因,它成为了整个过社会堕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玛丽们的进入和参与不是为了挣脱堕落,而是丰富着堕落的手段,在堕落有我中贡献了更多破坏力。
从社会到个人的因果链,变成个人制造堕落之因,她们打破了一切的规则,她们抛弃了社会规范,她们开始解放自我也在束缚自我:她们自诩“神圣不凡”,却偷走了化妆间抽屉里的钱财,而且大方承认自己就是小偷;她们让男人在电话中对她们说爱,“也许这就是爱”,但是她们却把这种爱叫做游戏,房间的墙壁上写着不同男人的字母,爱无非是一个无用的命名;她们将布条或纸片点燃,在燃烧的火焰中她们自称在干“正确的事”,她们切开水果,在墙上涂鸦,对着电话骂“去死吧”,用脑袋敲开鸡蛋,把写有男人地址的纸条浸没在牛奶中……一切的行动都让她们变成了堕落者,抛弃常规,扔掉规则,颠覆现实,在“前堕落”阶段她们失去了一切,“我们的青春为何消逝得如此之快?”而在真正堕落的阶段,她们重建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规则:“我们正年轻,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全部生活。”
导演: 维拉·希蒂洛娃 |
抛弃、颠覆和破坏之后,不是真正的构建,不是反堕落,而是成为新的堕落,而这正是这个堕落游戏最可怕之处:当堕落的对象成为堕落之因,堕落的世界永远无法寻找到堕落的原因,反而在堕落的游戏中越陷越深。她们建造了封闭的世界,在隔阂的世界中成为自己的国王,那一扇门上写着“闲人免进”,这是对现实的完全杜绝,即使走在外面的路上,劳动的男人对她们视而不见,骑车者也没有理睬她们,即使她们会发出疑问:“他们为什么不理我们?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但是对于问题她们从来不寻找答案,在一种既定的现实里反而肆无忌惮地进行着破坏——对于破坏的极致表达便是在无人的丰盛宴会上将一切完全糟蹋。
她们爬进自动的货梯,她们进入到豪华的宴会,她们看见了丰盛的事物,在总是不断吃制造的堕落生活中,这场宴会就是满足所有欲望的盛宴,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大快朵颐,它构筑的是“吃”本身,“太好吃了”是对事物的赞美,但是当填饱了肚子满足了欲望,食物在她们面前就成为了堕落的工具:她们疯狂地吃,她们毫无节制地吃,之后则不断地相互扔蛋糕、摔杯子,甚至爬上桌子用鞋子踩着那些食物,还扯下窗帘裹在身上跳舞……宴会成为了游戏场,成为了时装秀,成为了舞池,但是在这里,没有他人存在,在无人的世界里,她们其实陷在自我的虚幻和疯狂中,或者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讲,她们设置了一个拒绝外人的门,也把自己关闭在了里面。
享用变成了破坏,破坏制造了堕落,而堕落就是对一切的取消:她们怀疑爱情,“为什么要有爱情?”她们怀疑我们,“谁来告诉你,这是我们?你真的存在?”她们怀疑秩序,“为什么要叫做鸡蛋而不是别的什么呢?” 为什么这儿有水?为什么这儿有条河?为什么我们觉得冷?……一系列问题被提出,但是对于她们来说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并不是问题掩盖了答案本身,而是她们根本不想寻找答案,不想寻找答案,于是便会以破坏的方式摧毁一切,于是在无答案的世界里,她们自己也成为了问题本身,这种自我问题化的现实就是对存在本身的质疑,“你们当然不存在,你们当然存在。”存在而不存在,不存在变成存在,这也许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堕落,它不可遏制地滑向了虚无。
《雏菊》电影海报
但是这依然不是堕落带来的最可怕后果,她和她,她们即使在隐喻层面上制造了堕落成为堕落之因,在不寻找答案的虚无中加深了堕落,但是堕落背后还有一个更为强大的因。当她们坐在宴会的水晶大灯上摇晃而进入极度疯狂之中的时候,下一个镜头却是对她们这种破坏行为的惩罚:她们掉入了水中,她们喊出了“救命”,她们眼看着要被吞没,在这关键时刻,她们才最后承认:“因为我们完全堕落了,我们再也不堕落了。”但是这不是结果,这甚至不是悔罪的时刻,画外音传来:“这是她们唯一的结束方式?还有其他方式可以拯救这些恶毒的行为吗?”打出的字幕是:“我们会给她们第二次机会吗?”
也是疑问,但有了答案,她们真的得到了机会,两个人再次回到宴会大厅,然后开始打扫杯盘狼藉的现场,她们把散乱在地上的食物扫拢,她们将破碎的盘子拼接,她们将食物放进盘子。按照她们的说法,正是有了这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才可以从堕落中被拯救出来,才能在“快乐、勤奋又听话地工作”中寻找到生活的意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重归有序,一切都会干净漂亮……”在工作中寻找意义,在勤奋中建立秩序,在被拯救中告别堕落,这似乎是一种圆满,但是,维拉·希蒂洛娃显然没有用这样俗套的方式建立一种价值论:为什么给她们机会的是“画外音”和“字幕”?“画外音”和“字幕”代表的是谁?无疑他们像上帝一样存在:他们目睹了破坏的发生,见证了堕落的过程,也看见了堕落者的无助,所以他们给了堕落者机会,让她们重新发现生活的意义,但是上帝之存在也只是一个伪上帝,他们所编织的是另一个堕落的世界:当她们拥有机会开始工作而发现意义的时候,她们的身上紧紧裹着的是报纸;当她们被救赎而恢复秩序的时候,食物不再是食物,盘碟也不再是盘碟,秩序当然也永远无法被恢复;第二次机会出现是一种诱惑,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游戏,甚至是比游戏更无意义的戏弄——堕落者在真正的堕落世界面前,永远无法被救赎,因为:“一切都堕落了。”
画外音和字幕才是堕落的始作俑者,才是堕落的本原,所以她们的堕落再一次从原因变为了结果,在那架巨大的堕落机器中,堕落无休无止,堕落永不平息:堕落是开篇的齿轮连接的爆炸,堕落是火车疾驰带来的晕眩,堕落是目不暇接的拼贴,是缺少本色的滤镜,是打碎、叠加、重组的碎片世界,是提供机会却束缚到窒息的骗局,是挣脱无果却陷入深渊的毁灭,堕落之终极原因就是伪装的上帝,于是爆炸再现,于是战争再现,于是废墟再现,无可逃离的堕落是我们的宿命,“本片献给精神生活完全混乱的人。”维拉·希蒂洛娃终于重重地关上了那扇救赎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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