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8《集外集拾遗》:我以我血荐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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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来信说好,大约是夜间飞禽都归巢睡觉,所以单见蝙蝠能干了。我自己知道实在不是作家,现在的乱嚷,是想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我想中国总该有天才,被社会挤倒在底下,——破破中国的寂寞。
    ——《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

飞禽属于白昼,属于高空,属于被看见的风景,当飞禽归巢睡觉,只剩下沉沉的夜了,于是“单见蝙蝠能干了”,于是在沉黑的夜里只有蝙蝠在思考在说话——是夜迎接着蝙蝠,还是蝙蝠成全了夜?但都是沉寂而孤独的,甚至于有一种被吞没的感觉。当鲁迅以此比喻《狂人日记》的诞生和存在,是自谦,更是对飞禽归巢现实的某种讽喻。

《狂人日记》还显幼稚,还太逼促,艺术上还“不应该”,对于一九一八年的中国来说,这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的确是为了破中国的寂寞,而鲁迅如蝙蝠一样“能干”,是在黑夜中也开始学习了鸣叫和飞翔。在《<呐喊>自序》中鲁迅说自己只是答应钱玄同做文章,便有了第一篇《狂人日记》,这也是“敷衍朋友们的嘱托”,即使如此,自己也“并非一个迫切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鲁迅说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当然也不能成为文学家,所以包括自己在内,“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所以“实在不是作家”的鲁迅,把做小说写《狂人日记》看成是“乱嚷”,乱嚷而使得文本幼稚、太逼促、在艺术上“不应该”。

但是,这绝不是鲁迅真的是“敷衍朋友们的嘱托”,自己也“并非一个迫切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他是想毁坏铁屋子的希望,是想在呐喊中“聊以慰藉寂寞里奔驰的猛士”,是想利用社会力量“来改良社会”,或者说在乱嚷中“想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因为鲁迅知道中国总该有天才,只是被社会“挤倒在底下”了,所以“破破中国的寂寞”便成为首要。这种创作的使命也是一脉相承的,而且鲁迅要“破破中国的寂寞”,需要的还是外来的力: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那时北京的会馆里没有参考书没有底本的翻译,写出《狂人日记》这“有点小说模样的东西”,所仰仗的是先前看过的外国文学作品和医学上的知识,而取材则是“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于是,鲁迅绘制了“破破中国的寂寞”的方法论:仰仗外国作品的力量,来写国民的病苦,在唤醒和疗救中,发现中国被社会挤倒在底下的天才,并以这些新的创作家来带动中国文学真正的革命和复兴——但是当“文学革命”出了实绩,收获了“表现的深切和格式和特别”,甚至还“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却带来了另一个问题:“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

这或者也是鲁迅的一种困惑,所以给当时《新潮》编辑孟真,即傅斯年的信中,鲁迅提出了一些意见,其中提到,《新潮》里面有纯粹科学的文章,虽然好,但是不要太多,重要的是要刺中要害,“如何总要对于中国的老病刺他几针,譬如说天文忽然骂阴历,讲生理终于打医生之类。”按照三皇五帝的眼光来看,讲科学和发议论都像是蛇,“一朝有了棍子,就都要打死的”,但蛇自己是不肯被打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毒重的好”——要切中要害,其实就需要从内外两个层面,从中国和世界两种维度来“破破中国的寂寞”,而这两个层面、两种维度的“破”,总需要知道中国的寂寞在哪里?

中国的寂寞,鲁迅当然已经说得太多了,而在《集外集》之后的《集外集拾遗》中,鲁迅还是在“集外”的世界里保持着对中国的审视,在《诗歌之敌》中,他提到了“诗孩”孙席珍,作为当时的绿波社成员,作为《文学周刊》的编辑,被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称为“诗孩”,这是一种乐观的称呼,而自称“于诗又偏是外行”的鲁迅则把目光放在了中国诗歌的现状上,他认为,“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已经冰结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有学者就认为,绍介压迫民族文学来给青年,或者用新诗的乐观和悲观来定义中国将来的命运,都是不可取的,甚至是“诧异”的,这便是“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而更有反对诗歌党以柏拉图的观点来否定艺术,否定诗歌,认为艺术都是模仿的模仿,和“实在”隔了三层,所以诗人是社会的危险人物——在这样的现状中,中国的戏曲尚未萌芽,而诗歌却已“奄奄一息”,“即有几个人偶然呻吟,也如冬花在严风中颤抖。”

“诗歌之敌”就是那些用哲学和智力使得感情结冰的思想家,是那些诧异于向青年介绍压迫民族文学的学者,是那些位在声色犬马之间玩物的“豢养文士”。诗歌奄奄一息之现状便是中国文艺之现状,鲁迅说《民众文艺》虽然说自己是民众文艺,但是却没有真正的民众文艺作品,因为那里执笔的都是所谓“读书人”,而民众不识字的多,怎么会有作品?他们一生的喜怒哀乐,只能带到黄泉里去了。但是他却介绍了“难得的文艺的光荣”,把一个被抓获的“劫犯”的文章登了出来,这篇取名《一个“罪犯”的自述》的文章里有很多别字和错字,比如“门口”写成“们口”,“王八蛋”写成“王八但”,“知道”写成“之到”,但是“自述”却写出了真正的民众文艺,进京卖猪受到的曲折和不公都跃然纸上,把一个“我们不认识字的。吃了好多苦”的民众之一分子鲜活地勾勒出来。

这或者是鲁迅的一种“策略”,也是一种讥讽:报纸杂志美其名曰是“民众文艺”,但都是读书人写的文章,而真正的民众不识字,既不能写也看不懂,民众文艺到底在哪里?中国文艺的现状,就是中国社会的现状,而这中国的寂寞的确需要“破破”,破破便是革命,正如鲁迅在孙中山逝世后一周年的文章中提到,孙中山作为创造民国的战士“第一人”,他的一生就是革命的一生:站出世间来的时候就是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之后继续革命,临终之际的遗嘱还说“革命尚未成功”,所以,“他是一个全体,永远的革命者。”从政治革命、社会革命再到文艺革命、文学革命,革命就是打破旧有的秩序,就是打开新的窗口,甚至就是乱嚷,就是呐喊——在“单见蝙蝠能干”的黑夜里,鲁迅是大胆的,是孤绝的,甚至是不惜被孤立的。

关于“青年必读书”的论战是激烈的:孙伏园在《京报副刊》上发布了“青年必读书”的征稿,希望向青年读者推荐十本书,鲁迅“缴了白卷”,不仅推荐的数目是一种空无,而且鲁迅还发表了对“青年必读书”的一个观点:“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他说自己看中国书时,沉静下去了,但是“与实人生离开”了,而读外国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所以鲁迅认为,“中国书中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由此他劝青年少看或者不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而青年最要紧的是行,是活的,所以要在外国书里与人生接触。一个是与实人生离开,一个是与人生接触,一个是僵尸的乐观,一个是活人的颓唐,一个只是为了言,一个却是行,当鲁迅把中国书和外国书放在如此绝对的对立中的时候,他的目的是要放眼世界,要有革命的思想,要打破中国的寂寞,但是此种水火不相容的对立在更多人看来是偏狭,甚至于是一种“崇洋媚外”、卖国——论战无可避免,而鲁迅也是从容应对,毫不妥协。

名为“柯柏森”的作者在《偏见的经验》中反问鲁迅,所谓的“人生”到底是什么的人生?是欧化的人生还是“美化”的人生?“尝听说:卖国贼们,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大概鲁迅先生看了活人的颓唐和厌世的外国书,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吗?”在揶揄之后,柯柏森把鲁迅的经验说成是“偏见的经验”,“喂!鲁迅先生!你的经验……你自己的经验,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无以名之,名之曰:‘偏见的经验’。”为此,鲁迅在《聊答“……”》一文对“卖国”进行了质问,“到我死掉为止,中国被卖与否未可知,即使被卖,卖的是否是我也未可知,这是未来的事,我无须对你说废话。但有一节要请你明鉴:宋末,明末,送掉了国家的时候;清朝割台湾,旅顺等地的时候,我都不在场;在场的也不如你所‘尝听说’似的,‘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达尔文的书还未介绍,罗素也还未来华,而‘老子,孔子,孟子,荀子辈’的著作却早经行世了。”所谓卖国不正是锁国吗?而对于“偏见的经验”,鲁迅反问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自己取消了判决,所以最后只剩下“啊”“哈”“唉”“喂”这些声音,这些声音只不过是丢了国粹的脸。

名为“熊以谦”的作者在《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一文中,对鲁迅的批评更为直接,他认为,无论古今中外,凡是能够著书立说的,都有一种积极的精神,他所说的话,都是现世人生的话,所以鲁迅说沉静下来和实人生离开了,是“不懂中国书,不解中国书”;鲁迅自己也写小说,如果离开了实人生做根据,能说出一句话来吗?所以即使鲁迅自己不读中国书,也不应该教青年都不读,“只能说自己不懂中国书,不能说中国书都不好”;既是书,总是有颓唐和厌世,也当然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难道外国的书,是活人的书,中国的书,是死人的书吗?”由此,作者认为,鲁迅是青年前面的人,当青年出了流弊,需要的是挽救,而鲁迅非但不挽救,还推波助澜说要少读或不读中国书,还说要行不要言,“这种贻误青年的话,请鲁先生再少说吧!”最后,作者认为作为中国人,就应该替中国做事,就应该做中国的文学家,甚至于做中国的世界文学家。为此鲁迅驳斥了作者的观点,他认为,自己说要多看外国书,并不是要说外国话成外国人,“你是熟精古书的,现在说话的时候就都用古文,并且变了古人,不是中华民国国民了么?”所以鲁迅认为,这是一种关于“言”的立场,所谓的卖国绝不是因为语言的改变,而实在是政权的存亡,最后鲁迅反讽道:“我以为如果外国人来灭中国,是只教你略能说几句外国话,却不至于劝你多读外国书,因为那书是来灭的人们所读的。但是还要奖励你多读中国书,孔子也还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样。”

另外,赵雪阳在写给孙伏园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鲁迅缴了白卷引起的教训比选十部书本身要大,这种非议证明革命精神总是要被可悲地扑灭,而真正需要的是实际地去看,“这几年以来,各种反动的思想,影响于青年,实在不堪设想;其腐败较在《新青年》杂志上思想革命以前还甚;腐朽之上,还加以麻木的外套,这比较的要难于改革了。”鲁迅对此的回应是,“这是这么一个意思”,“我即使自己出的是天然痘,决不因此反对牛痘;即使开了棺材铺,也不来讴歌瘟疫的。”自己的坚持就是不反对,自己的不妥协就是拒绝同流合污——虽然鲁迅在某些地方还是有着情绪化的表达,还是有着避其锋芒的方式,这一场论战鲁迅的态度是决绝的:读书要读和活人有关的书,和实人生有关的书——一句话,是要在文学中发现人学,所以在他为各种著作写的小引、题记、序言、后记中,无时无刻不在实践着这些观点,无处不为了“破破中国的寂寞”。

《哈谟生的几句话》中,他对挪威作家哈谟生的作品评价是:“这简直好像是在中国的一切革命底和遵命底的批评家的暗疮上开刀。”他跺着脚骂托尔斯泰用“老嬉客似的那道德的唠叨”来算利息,他说自己文坛先辈伊孛生的革命勇气是“不至于陷其人于危地的”,鲁迅便认为革命文学和革命,革命文学家和革命家是有区别的,但都不是“遵命文学”,“所以他倒是左翼底罢,并不全在他曾经做过各种的苦工。”从外国文学看见中国需要打破寂寞的现实,这便是鲁迅在其中的用意,所以几乎每篇序言、小引、后记、题记,都在中国和世界中建立其联系的纽带,都从外国文学这扇窗户回望和发现中国文艺的现在和未来:他认为勃洛克在《十二个》中“取卑俗,热闹,杂沓的材料,造成一篇神秘底写实的诗歌”,他是革命的诗人,也是都会诗人,但是中国没有都会诗人,“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没有都会诗人。”《<苏俄的文艺论战>前记》中,他认为中国和苏俄文艺存在着隔阂,“不独文艺,中国至今于苏俄的新文化都不了然,但间或有人欣幸他资本制度的复活。”他认为俄国小说和散文集《争自由的波浪》表现了平民时代争取自由的激情,但是,于中国来说,既没有真正争自由的平民,也没有平民文学,“只要翻翻这一本书,大略便明白别人的自由是怎样挣来的前因,并且看看后果,即使将来地位失坠,也就不至于妄鸣不平,较之失意而学佛,切实得多多了。”他认为高尔基《一月九日》的译本是一个范本,不仅作者伟大,译者诚实,“而且从此脱出了文人的书斋,开始与大众相见,此后所启发的是和先前不同的读者,它将要生出不同的结果来。”

文学之外,文艺也需要这样一种向外的目光,在《<近代木刻选集>小引》中,鲁迅认为中国古代的发明到了欧洲有了革新和升级,反倒让中国自己吃亏,木刻也是这样一种公案,中国就是木刻的先驱,但是只是木板画面的纸牌,即使最后有了刻画,也与欧洲的创作者“不模仿,不复刻,作者捏刀向木,直刻下去”的截然不同;所以在《<新俄画选>小引》中,他认为其中多收了版画是有原因的,“中国制版之术,至今未精,与其变相,不如且缓,一也;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二也。”而对于陶元庆举办西洋绘画展,鲁迅认为他的作品表现了中西方文化极好的融入,“在那黯然埋藏着的作品中,却满显出作者个人的主观和情绪,尤可以看见他对于笔触,色采和趣味,是怎样的尽力与经心,而且,作者是夙擅中国画的,于是固有的东方情调,又自然而然地从作品中渗出,融成特别的丰神了,然而又并不由于故意的。”利用西方文本排练的《解放了的堂·吉诃德》,鲁迅也认为这个剧本“极明白的指出了吉诃德主义的缺点,甚至于毒害”,那就是对于革命者的两重态度,剧本用一种转向证明了反革命者的野兽性,对于中国现实来说,也是具有启示意义。

打开世界,关注中国,对于鲁迅来说,“集外集”的拾遗依然不是将自己关闭在现实之外:“集外”里各种汇编的小引、序言,是为了关照中国的现在,是为了启开中国的未来;“集外”也有易被遗忘的书刊广告,而这些广告中也透露着鲁迅的用意,《未名丛刊》与《乌合丛书》的广告中,鲁迅说:“大志向是丝毫也没有。所愿的:无非在自己,是希望那印成的从速卖完,可以收回钱来再印第二种;对于读者,是希望看了之后,不至于以为太受欺骗了。”《奔流》凡例五则中的第二则写道:“本刊的翻译及绍介,或为现代的婴儿,或为婴儿所从出的母亲,但也许竟是更先的祖母,并不一定新颖。”“集外”当然也收录了鲁迅的一些讽刺诗歌,《好东西歌》讽刺的是国民政府,“南边整天开大会,北边忽地起烽烟,北人逃难南人嚷,请愿打电闹连天。还有你骂我来我骂你,说得自己蜜样甜。”《南京民谣》批评的是虚伪的“强盗”,“大家去谒灵,强盗装正经。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言词争执”歌》中抨击的是卖国政府,“一中全会好忙碌,忽而讨论谁卖国,粤方委员叽哩咕,要将责任归当局。吴老头子老益壮,放屁放屁来相嚷,说道卖的另有人,不近不远在场上。”而《自题小像》作为鲁迅的自况,满满的都是一种革命激情:“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我以我血荐轩辕”是自我的革命,是战斗的理想,这是作于鲁迅二十一岁的作品,二十三岁是在东京还赠给了许寿裳,但是鲁迅五十一岁时又写了出来,三十年时间,诗歌还是那首诗歌,而站在中国现实中“我”当然还是那个“我”,我依然还在,“我血”依然澎湃,“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激情当然也依然没有熄灭,中国和世界,集内和集外,也都在未变的一体世界里“破破中国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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