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4《蜘蛛女之吻》:“上帝”这个词请大写
“结尾部分交代得不太清楚,是吧?”
“不,这样很好,结尾部分是整部电影最精彩的。”
——《第十四章》
最精彩的结尾部分并没有完全打开,开场揭示的故事就已经带入了一个“戏中戏”的多元结构中: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慢慢留到她的颧骨上,“就像项链上的钻石一般发出耀眼的光芒”。一种伤感的哭泣首先在电影的特写镜头里,这是1985年由海科特·巴班克导演的电影《蜘蛛女之吻》的一个场景,这部获得第38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的电影,改编自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的同名小说,一串发出耀眼光芒的泪珠,一个电影的特写镜头,启幕了关于“蜘蛛女之吻”的精彩文本:是在2020的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上看到了电影中的这一幕,而这一幕是在巴拉巴拉·帕斯为死去的丈夫巴班克拍摄的纪录片《巴班克:当我死时告诉我》里出现的,从观影纪录片到知道电影,从知道电影到购买了原作者普伊格的小说,从阅读小说到再次进入蜘蛛女的泪珠,三重文本构筑的故事反而让“结尾”不那么重要了,就像电影讲述者莫利纳所说:“如果让我选一部电影再看一次,我一定会选它。”
选一部必选的电影,就是从开始的“进入”,当进入在三重文本里变成多元结构的精彩,是不是结尾真的可以在“交代得不太清楚”中被忽略?逐层进入1985年的电影、2019年的纪录片和1976年的小说,是不是最后必须在结尾收场中退出?但是普伊格的小说,似乎并没有设置一个安全离开的出口,《第十四章》之后,是3018号罪犯路易斯·阿尔贝托·莫利纳被假释出狱,安全委员会的跟踪报告记录了莫利纳出狱后的行踪:那一天下午,他走出去朝卡比尔多街走,在经过了而是多个街区之后,进入了大贝尔格拉诺电影院,单独找到位子坐下后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走出电影院后他去了厕所——因为厕所太过窄小,为避免引起怀疑,没有进行跟踪;之后的星期四,报告说莫利纳去银行提取了全部存款,这是他在入狱前拥有的存款,提取存款的用意何在?安全委员会发现他和极端分子有牵连。于是对于莫利纳来说,最后的结局是:他或者设法与极端分子一起逃跑,或者准备让他们消灭自己。
这是普伊格在第十五章制造的莫利纳的结尾,而在第十六章,瓦伦丁被三度烫伤,他的伤口要几星期才会愈合,在听不到任何脚步声的不安中,他想起了自己赤裸着身躯触摸玛尔塔的情形,海岛女人玛尔塔拥抱着瓦伦丁,瓦伦丁将她手上的水擦干,然后摸她的脸和长发,摸她的屁股、肚脐、乳房、肩膀、脊梁、小肚子、大腿、双脚,以及下腹部,吃了“蜘蛛女”为他找来的食物之后,瓦伦丁很想睡一觉,他对玛尔塔说:“我的同志们在等着我,再次开始一直在进行的斗争。”玛尔塔唯一不想知道的是瓦伦丁小伙伴的名字,而瓦伦丁也害怕告诉她,“这是我当初唯一不敢对你说的一件事。我曾害怕你对我问起这件事。这样一来,我就会永远失去你。”瓦伦丁的耳边响起玛尔塔对他说的话:“不会的,我亲爱的瓦伦丁,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的,因为这个梦很短,却是幸福的。”
莫利纳和瓦伦丁,两个被关在阿根廷共和国内政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监狱里的囚犯,在第十五章和十六章里走向了属于他们的“结尾”,但这个结尾并没有交代他们最后的命运:莫利纳在被监视监听之后,在怀疑他和极端分子有瓜葛之后重新逃跑还是被消灭?瓦伦丁在玛尔塔怀里是不是拥有了爱而沉醉在很短却幸福的梦里?没有交代结尾,却留下了关于他们命运的线索:莫利纳进入电影院看了什么精彩电影?他是不是会在重新和瓦伦丁相遇之后再次复述电影里的故事?瓦伦丁被毒打被烫伤他如何继续进行斗争?玛尔塔是他所谓的爱还是他真正爱着的是“蜘蛛女”?电影和现实交错,狱中相遇和域外生活交错,没有交代的结尾反而给了莫利纳和瓦伦纳更多的可能,而这个没有交代的结尾其实又回到了开头:在第十四章里,即将出狱的莫利纳说:“这意味着尽管女主人公已一无所有,但仍感到愉快,因为她此生中至少已得到真正的爱情,虽说这种情缘已经终结。”真正的爱情并不怕结尾的到来,莫利纳并不想成为他讲述的第一个电影故事中的那个金钱豹女人,瓦伦丁便把他叫做蜘蛛女,金钱豹女人“谁也不能吻她,什么事也不能与她干”,而蜘蛛女却可以“用自己的网擒获男人”——出狱提钱,与极端分子有瓜葛,是不是就是蜘蛛女擒获男人的手段?但是那一串滴落下来的泪,则是“真正的爱情”到来的象征。
金钱豹女人到蜘蛛女,都是莫利纳讲述电影故事中的人物,而且都是女人,当他引用这些故事让瓦伦丁听到,普伊格就是制造了一个“文本中的文本”的元小说结构,它在一层层设置中似乎改变了结局的走向,而嵌套的功用更在于从文本进入现实的过程中,金钱豹女人变成了蜘蛛女,一无所有变成了真正的爱情,没有交代的结尾成为最精彩的部分。文本到底是怎样改变现实的?莫利纳沉迷于电影,在监狱牢房的无聊生活中,他开始对狱友瓦伦丁讲述电影故事,在他所讲述的电影故事里,有两个故事比较特别,一个是金钱豹女人的故事,一个则是蜘蛛女的故事,它们构成了叙事的第一重文本。
编号:C63·2201215·1722 |
“至于她的脸型嘛……像是鹅蛋形的,更确切地说,是圆形的。前额宽宽的,腮帮子也是大大的,但脸的下半部分就显得异常瘦削,与猫的长相一样。”金钱豹女人在故事里是一个怪异的存在,她在动物园里对着一只黑豹画画,当黑豹生气的时候,她的画笔动得很快,“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面在画着黑豹,一面又在沉思着什么。”她叫伊蕾娜,而进入她世界的小伙子是建筑设计师,他遇见了正在画画的伊莲娜,后来还约了她,而小伙在又被女设计师暗恋,在他约会伊莲娜的时候,女设计师显然吃醋了。小伙在闯入了伊莲娜的世界,其实是揭开了伊莲娜相关的金钱豹女人的真相:伊莲娜是一个难民,战争爆发后去了纽约,“她说在自己出生的那个山村里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说,从小时候起,她一听这个故事就会吓得发抖。”这个骇人听闻的传说就是金钱豹女人的故事,“参加圣战的十字军士兵从前线回来了,与那个女人结过婚的那位士兵走进自己的家。当他和妻子接吻时,她就像一只母豹一样将他活活地撕烂了。”
莫利纳讲述这个故事,其实在伊莲娜的故事里还有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说”,它构成了更为原始的故事核心,而当伊莲娜和男人结婚之后,在金钱豹女人的魔性恐惧中,她和未婚夫分开来睡觉,因为她怕自己成为金钱豹女人,“从外形看,她们和正常的女人毫无两样,但如果有男人去吻她们,她们便会变成野兽。”伊莉娜结婚了,却保持着和男人的距离,这是因为她害怕成为金钱豹女人,害怕传说变成现实,这是对文本的一次修正,而当莫利纳讲到这个故事时,“反正我喜欢她,她比金钱豹女人强。”似乎也是对传说的一次拒绝,而这种拒绝传递出的正是他对女人变成金钱豹的恐惧——一种身份慢慢被揭开,莫利纳是因为“腐蚀未成年人”而入狱,他其实就是一个同性恋者,这一身份背后有着更多精神分析的理论支撑:“说从小对我太娇宠了,所以,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说我太依赖我母亲了,以致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是在第一个电影故事的讲述中,莫利纳似乎即使制止了对自己性格的分析,他转而交代了金钱豹女人故事的最后结尾,感到被丈夫抛弃又没人爱的伊莲娜就像一只金钱豹,在杀死了丈夫之后她消失了,当建筑设计师的小伙子和警察赶去,“伊雷娜的脸已被那黑豹的利爪抓了一下而变了形,她已经死了。”小伙子和女设计师一起拥抱着离开现场,于是,“电影结束了。”这是第一个结束的电影故事,但是当莫利纳讲述的故事结束,瓦伦丁的“故事”却开始了,他知道那个扮演女建筑师的演员叫简·兰托夫,“她一直从事革命。起先,她热衷于……好吧,对你我也用不着顾忌什么……她热衷于性的革命。”这是一个连接第一个电影故事和第二个电影故事的线索,“革命”成为一个关键词,而莫利纳讲述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法国女人雷妮和德国军官魏纳的故事,和“金钱豹女人”中奇异的爱情不同,在这个发生在战争期间的电影故事里,政治成为爱情的另一种注解,雷妮每天晚上在舞台上为魏纳献唱,“不过,听起来相当悲凉,仿佛是某一个失去了伟大的爱情,想安于现状却又办不到,最后只好屈从于命运的人发出的心声。”实际上,雷妮的真实身份是法国“马基斯”成员,是反纳粹的抵抗组织一员,她爱上魏纳就是为了获取情报执行命令,但是雷妮却真的坠入了情网。这是爱情被政治绑架的结果,当莫利纳在讲述时说起“政治……这个世界就是随着搞政治的人走的……”时,作为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表达的是某种愤怒,而瓦伦丁愤怒的是电影故事中的纳粹旗帜,以及法西斯对一段爱情的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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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努埃尔·普伊格:你在头脑里准备好一部好电影 |
瓦伦丁的身份其实在莫利纳讲述金钱豹女人的故事时就已经袒露了,“我不能光图享受,因为我在从事政治斗争,或者说,参加了政治活动,你懂吗?”瓦伦丁说自己的理想是马克思主义,“这种快慰我在任何地方都能领略到,包括在这个囚牢里,甚至在遭受严刑拷打时。这便是我力量的源泉。”所以吸引瓦伦丁的是革命,金钱豹女人故事中的“性的革命”和雷妮故事中的反纳粹斗争,都是瓦伦丁所感兴趣的。两个故事揭开了两人的身份,两个人的身份又开启了两种现实,从电影到现实,从同性到革命,关在一间牢房里的他们又如何找到话题的共鸣?阿根廷共和国内政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监狱的一份报告其实揭露了他们同处一室的真相:莫利纳因犯有腐蚀青少年罪被判处八年监禁,瓦伦丁因参与恐怖袭击而被捕,他们犯的是不同性质的罪,本来他们关在不同的牢房里,但是监狱的调整是为了让莫利纳从瓦伦丁那里获得他们想要的情报,而莫利纳在看到母亲被他们威胁时只能答应:“再给我一个星期时间吧,我一定能从他那儿搞到一点情况。”
所以莫利纳讲述电影故事,本来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金钱豹女人故事里的“性的革命”,和雷妮相关的斗争,都在无限接近瓦伦丁的现实,或者说,当莫利纳讲述这些故事时,瓦伦丁也变成了他潜在的故事原型,尽管他一再申明讨厌政治,“所有搞政治的人都是骗子和小偷。”而瓦伦丁在听说这些故事后,在和莫利纳讨论中也说起不要谈论裸体女人,不要讲色情故事,但是两个人在对文本的阅读中,在和现实的连接中,却完成了另一个故事的书写,这个故事的主角正是莫利纳和瓦伦丁。瓦伦丁向他灌输的是政治斗争的意义,“不搞政治的男人是因为他对社会责任存在着虚假的看法。我的社会责任首先是不让人们继续饿死,因此,我要进行斗争。”而莫利纳对他讲起关于自己性倒错的经历,背后却是对爱的渴望——包括对母亲的爱,这也唤起了瓦伦丁对爱的重新定义。
这是一种互文关系,而普伊格在这个从电影到现实,从现实到故事的嵌套结构中,又加入了很多关于精神分析的注解,其中有英国研究者DJ.威士特在他的《心理学与同性恋的心理分析》中关于同性恋产生的三种原因,有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性压制来自某一个人对另一些人的强制和专横的行为,这某一个人就是父亲”的理论,有弗洛伊德的追随者们阐述的关于克制和隐藏社会不允许欲望的观点……这些观点和理论引用指向的是莫利纳行为背后的精神分析说,但是它又以互文的方式成为瓦伦丁社会改造思想的基础:在《异常的行为》一书中,社会学家J.L.西蒙斯曾引证了一次普查,其结果显示,同性恋者比酗酒者、赌徒、曾服过苦役的人和曾患过精神病的人受到更多的人的厌弃——这无疑是对莫利纳命运的解读,他就是一个被社会厌弃的人;而在丹麦女博土安尼里·塔贝的《性与革命》一书
中写道,男孩自觉拒绝父亲的行为,是对男性专制、暴力的反抗,甚至是一种革命行动——瓦伦丁希望的就是被厌弃的莫利纳能起来反抗。所以他对莫利纳说,“‘上帝’这个词请大写……”当“上帝”成为一个大写的词,它是特称,是信仰,它指向的是革命,是斗争,是自我主宰和救赎,是爱——告别金钱豹女人的隔阂之爱,成为蜘蛛女用泪“擒获”的纯真爱情。
《性和革命》变成了同处一室的莫利纳和瓦伦丁的隐喻,它是文本带来的现实,它是命运结成的共同体。当阴谋终于被取代,当上帝成为信仰,当爱最后降临,革命和斗争看起来还没有书写最精彩的结尾,但是这个梦是短暂的,“对一个人来说,最美好的一件事是自己感到很幸福,却又认为永远会幸福,再也不会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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