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4《水与梦》:来歌唱溪流的元音吧
正是在故乡,我使自己的遐想得以物质化;正是通过故乡,我的梦有了它的适当的实体;向它,我询问我的基本色彩。在河边沉思时,我的想象倾注于水,倾注于绿色而明亮的水,使草地变绿的水。
——《引言 想象与物质》
故乡是冈峦起伏的香槟地区,是溪流纵横的乡土,是河川流经的山谷,加斯东·巴什拉总是在山谷的幽深处,躺着或坐在柳荫下,当潺潺细水从身边缓缓流淌,他便找到了一种乐趣:伴着溪水,沿着堤岸,顺着水流,仿佛把生命带向了他处,带向了远方——尤其在10月的时候,溪涧上还有薄雾缭绕。这便是巴什拉从流水认识到他乡和远方的梦幻时光,水似乎还是水,在流淌,在行走,在歌唱,但是当巴什拉融入在流水中的时候,此处变成了“他处”,现实变成了遐想,“水与梦”似乎被结合在一起,一转身,自己成为了那个水之诗人。
这种结合里,想象是一种动态的过程,是一种创造,但是巴什拉却认识,遐想制造的梦同样是一种物质,是一种实体的存在,“正是在故乡,我使自己的遐想得以物质化;正是通过故乡,我的梦有了它的适当的实体;向它,我询问我的基本色彩。”他认为,沉思时就是把想象倾注于水,然后使得草地变成绿色的水,使得自己的幸福也变成水的样子,这是一种对物质的还原,甚至所谓的乐趣、幸福、回忆和想象都具有了水的本原性,这个过程,巴什拉赋予了一个词:移植,他说,人类在想象中奖原生的自然移植,“正是移植才能真正赋予物质的想象以丰富的形色。正是移植能把物质的丰富性和密度传递给形式的想象。移植使在坫木上长成的新芽开花并给予花以物质。”所以在遐想和观念的活动结合之中,艺术便成为了“一种移植的自然”。
这是巴什拉从自身体验出发得到的认识,而这个“移植”的过程就是一种“物质的想象”。想象,按照哲学的表达,巴什拉认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想象产生形式因,另一种则是想象产生物质因,更简洁的说法,想象分为形式想象和物质想象:物质想象一定是有形式的,但是在实质上却排除着形式的唯一性,也就是说,物质形象排除的是会消亡的形式、虚浮的形象、表层的变幻,在它的底层生长着“阴暗的之物”,在它的黑夜里“盛开着黑色的花”。超越单纯的形式,物质想象是要将形式归属于各自的物质,然后在物质意义上,在深化达到深不可测中、在飞跃取得不竭的力量中,让对物质的思考变成敞开的想象,才只有这样,人的想象才能建立完整的理论。
物质想象,是基于物质形式而敞开的想象,是将形式归于物质深化和飞跃的想象,所以想象对于诗歌来说,巴什拉就有了这样一种辩证的说法:诗歌的形象也是一种物质,梦的物质是物质的本原,“我们由于梦而生病不适,我们通过梦而痊愈。在梦的宇宙观中,物质的本原始终是基本本原。”——基本本原是或、空气、水和火,梦便是依附在这四种基本本原中,所以巴什拉在这本书上说阐述的“水”,就成为了梦的物质想象之本原——为什么是水?巴什拉的解释是:“这是一种比火更女性、更均匀的本原,这种更为稳定的本原,它通过更隐蔽、更简洁、更简单化的人性力量而具有象征性。”在他看来,水在火和土之间有着本体论的变化,水是一种眩晕的存在,人在自身的深处具有流水的命运,“它每分钟都在死去,它的实体中某种东西在流逝。每日的死亡不是火光冲天的火的旺盛的死亡;每日的死亡是水的死亡。”
在自然之中,水是实体的存在,在诗歌编织的梦幻中,它也是实体,是想象的物质,是想象的本原,所以如何将自然之水变成想象的物质、艺术的形象、诗歌的存在?这便需要“移植”,需要参与,当巴什拉坐在树荫下顺着流水去往他乡和远方,然后在乐趣、幸福和回忆中发现更多的东西,这便是他以诗人的身份完成了一次移植。那么物质化想象的轴心是什么?巴什拉从清澈的水、流动的水、春水开始,从水的物质性具有的官能价值和感觉价值出发,考察水这一实体的本原性存在。在这里水最基本的意义就在于让人看见和被看见,它如镜子一般的存在,拉蒙·高梅兹·德·拉·塞纳说:“……甚至有许多人淹死在镜子里……”在这里,水的实体和静观的镜子的实体,便有了移植的空间:水是一面镜子,水让人看见自己也被自己看见,这分明就是一种自恋的开始,“水可用来使我们的形象自然化,可使我们自傲的心灵深处的静观得以返璞归真。”这是由静观产生的自恋,接着的升华便是爱抚,爱抚并不需要一双手,那喀索斯迷恋于线形的、虚拟的和形式化的爱抚,是自恋本身的爱抚;在静观和爱抚之后,自恋走向了另一个世界,那就是美,“我美,因为自然是美的;自然美,因为我是美的。”自恋产生的美,是美的第一意识,是唯美主义的萌芽——也就是在静观、爱抚和美的过程中,想象的自然实现了原生的自然和所生的自然的统一。
编号:B83·2230306·1925 |
这是个体进入梦幻世界而变成诗人的一个过程,但是巴什拉认为,宇宙也深受自恋的影响,在上升到哲学意义的时候,他认为,水在普遍化的视觉想象中起到了意料不到的作用,正是在我们的眼睛里,水的幻想让眼睛成为了“那汪上帝安置在我们身心深处的未经开发的液态光亮吗”,水在物质想象中变成了一种隐喻:水是嬉戏,水是清凉,“它标志着一种诗意的氛围”;水在欢笑,水在嘲笑,“聚在各种各样虚构的景致中”;沐浴是一种运动,它和女性的羞涩相对立,它和人群汇集的游泳相对立;那只天鹅不正是纯洁而优雅的象征?水是清澈的水,水的流动的水,水成为形象的载体也成为形象的供给,但是水在物质化想象中逐渐变成一种本原,在宇宙的自恋中变成了“多情的水”,“这水是世上的一种器官,是流动现象的食粮,是生长的本原,是增添光彩的本原,是泪的躯体……”
从形象到隐喻,从个体到宇宙,水正在呼唤梦幻,正在等待诗歌,“通过水的诗歌的最根本的主题,这些形象才会真正具有统一性。”巴什拉认为,建立这种统一性的是一位天才,他就是爱伦·破,“一旦诗歌重新取得了自己的权利,自己的自由,自己的生命,爱伦·坡的想象便重获那种奇特的一致性。”巴什拉指出爱伦·坡的“一致性”到底意指什么?一方面,水在爱伦·坡那里就是一种实体,这种实体便是死亡,他的母亲伊丽莎白、女友海伦娜、养母弗朗西丝和妻子弗吉尼亚都死在床上,死在城市里;死亡的水构成了爱伦·坡实体的实体、“实体之母”,在他的作品中,水是沉重的水,是死亡的水,是深暗的水,“它比在自然界中所见到的各种沉睡的水,各种死水,各种深邃的水更深刻,更死沉,更沉睡。”或者仅就作品本身而言,爱伦·坡通过物质想象赋予了水一种诗学的形象,那就是垂亡母亲的形象;而作为“实体之母”,通过爱伦·坡的作品,人类的遐想在“传来古怪而阴森的耳语的水之中告终”,人类的静观形成的是“星-岛”的观念,它是湖中之囚的液体的星,它是空中之岛的星;水的命运遂成为了人的命运,或者人的命运以痛苦的形式加在了水的身上,增添了水的实体意义——那便是死亡;死亡在沉重的,是阴暗的,但是爱伦·坡却将其变成了一种死亡的嗜酒症,它以自杀的方式寻找一种生命的归宿,于是,水作为实体的母体,又是乳汁,又是血,甚至是爱伦·坡童年时期产生兴趣的果冻或树胶,“他看到树胶在变厚时具有一种原纤维的结构,他把刀锋插进了纤维。”
从现实中和死亡有关的存在,到诗歌作品中的沉重之水、死亡之水,从“星-岛”的宇宙式静观,到痛苦的命运赋形,从自杀式的诱惑,到水作为母体的衍化,水的物质想象也变成了想象的物质、想象的实体,最后它导向的是美,“在爱伦·坡的作品中,美的代价是死亡。”由此巴什拉认为,我们触及到了爱伦·坡的形而上悲剧核心,就像他写道的:“我的所爱只能在死神的气息/同美的气息相融在一起之处……”它甚至在美的世界里变成了一种寂静之水,“想象在它的创造性形式中,把某种变化强加给了它所创造的东西”,流动而成为寂静,死亡是自身,这是水的哲学,“这是一种静止的死亡,在深处的死亡,始终同我们在一起,靠近我们,在我们身心中的死亡的教诲。”
水在静观的物质想象中成为“自恋”,水在遐想的物质想象中成为“死亡”,自恋和死亡成为了水之实体的两面,巴什拉还指出,当死亡发生,砍下Todtenbaum,即“死亡之树”,让死者在其中顺水而下,那么在死亡之树和死亡之水中,是不是经历了双重被掩埋的神话,按照荣格的说法,人们通过这种神话想象到“死者重新交还给母亲以求再生”,但是巴什拉提出的问题是:死亡难道不是第一位航行者?死者放入棺材之中,棺材不是最后之舟而是“第一只船”,死亡也不是最后的旅行恰恰是“首次旅行”,所以死亡对于遐想者来说,是首次真正的旅行,死亡也就有了再生的意义,“第一位水手是第一位曾同死者一样有勇气的活着的人。”由此巴什拉认为这里有一个卡翁情结,卡翁是希腊神话中在冥河上渡亡灵去冥府的神,那么每一个人死去的灵魂都应登上“卡翁之舟”,卡翁也就成了灵魂的摆渡人,“当诗人重新采用卡翁的形象时,他就把死亡想成一次旅行。他又一次经历了葬礼最原初的形式。”
除了“卡翁情结”,巴什拉又提到了奥菲利娅情结,奥菲利娅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形象,她因为失去理智投水而死。奥菲利娅的死是一种自杀行为,“文学的自杀极可能给予我们死的想象。它把死的各种形象罗列出来。”在这里巴什拉就命名为“奥菲利娅情结”:奥菲利娅投水而死是为了在水中死去的造物,是为了重新找到她自己的本原,“水是年轻、貌美的死亡,鲜花盛开的死亡的本原,并且,在生活和文学作品的悲剧中,水是无傲气不报复之死的本原,是虐待自杀的本原。”这种本原在诗歌的世界中也变成为之歌唱的长发,变成了长发颤动带来的波纹,变成了波纹堵塞住被激起的想象,甚至上升到宇宙层面成为月与波浪的结合。卡翁情结象征着最后的旅途,奥菲利娅情结则是最终结局的象征,这两种情结具有的也是物质意义:“消亡在深水中,或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同深度同无限相结合,这便是人的命运,这命运在水的命运中取得了自己的形象。”
但是,对于水的物质想象并不止于此,巴什拉认为,物质的想象依然具有宇宙多样性,这种多样性的产生需要的就是一种结合,而水这一实体就有着结合的优越性,它可以吸收相反的物质,比如糖和盐,也可以浸透各种颜色、各种滋味和各种气味,结合对于水来说,也正体现了它在四种物质中、尤其在火与土中处于变化的中间位置,也正是结合,使得物质存在具有了形象的二元性,“真正的形象,遐想的形象是一元的或二元的形象。”比如水和火结合,水就是女性而且永远是女性,而火是男性,但是当水是酒精,在火中便变得活跃,“女性的水像是丧失了一切廉耻,它变得狂乱,献身给它的主人——火。”它们的结合巴什拉命名为“霍夫曼情结”,“这个情结有时解释了一些无理性的信仰,这些信仰却正证明了这种象征在无意识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结合必然会有对立面、对立性,水使得火熄灭,就像女性熄灭了热情,于是,水和火造成的是“唯一真正实质性的那种矛盾”。
还有水和土的结合:有时它们会结合成泥团,泥团在巴什拉看来是“唯物主义的基本脉络之一”,因为泥团之形成在外形上摆脱了对形式的关注,但是在内在来说,它完全具有唯物主义的脉络,“泥团造成了物质的初步体验。”另外一方面来说,水的加入具有软化和粘合的作用,软化是一种延展,达利的钟表在桌子像水一样流淌就是延展的艺术;泥团的黏合造就了有力的手,手是力量的象征也是力量的想象;揉捏的动作走向的是如何发挥作用的物质因的观念,而这个观念投射的是如何把人的各种思维、行为和遐想传递给物,成为可塑造的物质,所以在水和土结合的不同形式中,变化的也是外在的形式部分,而在想象中的物质不变,它成为了诗歌、梦想的实体,巴什拉说:“形式会结束。物质永不会。物质是无踪迹的梦想的图解。”
巴什拉继续在想象的物质存在中探寻水的“移植”方式:水是流动的,水充满活力,水使人解渴,水浇灌大地,所以水是母性的水,是女性的水,水是哺育的本原,水是摇晃的本原;在物质想象中发现了水中的纯洁物质,所以水便呈现为一种自然的纯洁象征物,它指向了欲望,指向了生命,也指向了道德,“道德的天平不可置疑地倾向于纯洁一边,善一边。水倾向于善。”还有淡水,它是甘甜的,是柔和的,是干渴的喉咙激发的欲望,是物质想象发挥的作用,“在人的想象中,淡水永远是一种享有特殊地位的水。”当然,水也会变得狂暴,而愤怒本身就是一种先天的存在,就是物质本原的展现,一方面是尼采一样的行者,行走是他斗争的方式,是他力量的爆发,“伟大的羞怯者是伟大的行走者;每跨一步,他们就赢得象征性的胜利;每一下手杖触地,就是对他们的羞怯的回报。”另一方面则是像斯温伯恩的泳者,泳者在跃入水中的时候爆发出力量,“愉悦与痛苦随时准备交换它们的热忱。”这便是巴什拉命名的“斯温伯恩情结”,“正由于敏感,在对何水的斗争中成与败的双重性,寓于痛苦与愉悦的经典的双重性。”
但是不管是尼采的步行还是斯温伯恩的游泳,他们在行走和跃入中制造了力量,水也成为了狂暴的水,“狂暴的水是普天下愤怒的最早图像之一。若无风暴便无史诗。”这种物质想象带来的是愤怒,是意志,是施虐和受虐,甚至是希罗多德笔下的克塞尔塞斯,“下令鞭打埃莱斯蓬海峡三百下,并在那里投下一副镣铐。”这是对大海的惩罚,对背信弃义的大海的惩罚。也就是在狂暴和愤怒中,水改变了性别,“它成了男性。”从女性的水到男性的水,从平静的水到狂暴的水,“这是对本原里的双重性的征服——这是对某种本原的物质想象的新迹象——以一种新的方式开始了!”
水是多情之水,水是死亡之水,水是自恋之水,水是航行之水,水是结合之水,水是狂暴之水,这是水具有的物质想象,它也一定是在想象中完成物质性的构筑,而这种物质性的构筑在诗人的世界里是梦幻,是诗歌,“说到底,研究想象的真正领域,并不是绘画,而是文学作品,是词语,是句子。”于是这种物质性又回到了水的源头,回到了河流,回到了小溪,回到了自然,巴什拉在巴肖芬的作品中看到,“元音a是水的元音。”agua,apa,er这些词都是由水创造的音素。“这是普遍诗歌的开头字母。这是西藏神秘主义中心灵安息的字母。”即使是回声,也是自然界中本体的回声,也是对本原的声音的模仿。水的诗人参与自然界水生的实在,那么诗人也便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是艺术完成了移植,也是自然和水完成了移植:
喔,我的朋友,在晴朗的早晨,来歌唱溪流的元音吧!我们的苦楚源于何处?因为我们迟疑着不肯说出来……苦楚产生于我们在自己身心里堆积了一些沉默不语的东西之时。溪流会教您开口说话,尽管曾经历过苦难和各种往事,溪水会用矫饰的语言教您学会心情愉快,用诗歌学会刚强有力。它会在每个瞬间教您某个在石头上滚翻而过的圆润的动人词语。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