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4《奇妙的工作》:死亡就是一种“物”
眼睛最蓝的一个外国兵把一包糖果扔给她,但是那女孩子和小狗连看也不看一眼,继续做他们的游戏。
——《突然变成的哑巴》
收录集子中的最后一篇,最后一篇中的最后一句话,当“外国兵”把糖果分给村子里的小姑娘,她抚摸着小狗的耳朵,并没有理睬外国兵,甚至看也不看他们,更没有接过可能从来没有吃过的那些糖果。“继续做他们的游戏”便成为了一种沉默,而对于这个第一次看到外国兵的村人来说,仿佛这种沉默也是对闯入者的惯常态度,当事件发生之后,他们还跟往常一样做自己的事情。
沉默就是对外国兵的基本态度,这种沉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无视?但是事件也是以“突然”的方式发生的,而且是一起死亡事件:和外国兵一起来的是翻译官,仗着外国兵给他撑腰,翻译官颐指气使,当自己游泳时的鞋子不见了,便让村长把鞋子找回来,在他看来,鞋子不是自己被冲到河里了,而是有人偷了,因为他认定村子里有贼,当村长拒绝承认有贼,他以盗用军用物资进行威胁,“盗窃军用物资是要枪毙的,懂得吗?”当村里人拒绝合作,翻译官搬出来外国驻军,并且认为日本作为战败国就依靠着那些驻军,“日本人今后如果不协助外国驻军,就无法生存下去。你们不是战败国的人民嘛!你们即使被战胜国的人给屠杀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不协助就等于发疯!”或者在他看来,和自己为难就是和驻军为难,不听自己的话就等于不听驻军的话。
果然,在威胁、恐吓都无济于事的时候,翻译官让外国兵拿出了枪;果然,在翻译官的喝令下外国兵开了枪;果然,作为村长的父亲被打死了,留下的是村长的儿子在那里恸哭,“他已经死了。少年抽抽噎噎地哭着,把脸紧贴在父亲那滚烫的脊背上。”死亡事件因翻译官的鞋子不见而发生,村里人的命就像是战败国的命运一样,从来没有可以反抗的可能。但是在死亡事件发生后,村里人还是秘密处理了翻译官,最后他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沉入了水里。村长的死是外国兵和翻译官制造的,但似乎那种愤怒被压抑着,而翻译官的死是这种愤怒喷发的标志,但无论那种死,似乎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发生,而当事件发生之后,村里人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继续着他们的沉默游戏。
翻译官颐指气使,他之所以把自己同胞不当人,就在于“外国兵”的存在,而外国兵虽然是外国人,却在战败的日本成为了主宰者,也许当村长死去,作为一个标志,预示着反抗的真正开始,翻译官之死,村人继续自己的生活,都是在沉默中发生,“突然变成的哑巴”是一种沉默,却也不是沉默。大江健三郎在这篇小说中制造了“以暴制暴”的反抗模式,这是他对战后日本现实的一种态度,对于“外国兵”的横行霸道,另一篇小说《人羊》反应的也是这样的现实,但是和《突然变成哑巴》不同的是,这里却是真正的沉默。它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视角,“我”不仅成为事件的目击者、参与者,更在于对不公平和沉默有了一种在场的体验感。初冬十分,我坐上了一辆中巴车,车上有几个外国兵,还有坐在士兵膝头的大脸女人,之后我被外国兵挤到了角落里,“我被夺去了行动的自由”,不仅如此,喝多了酒的外国兵竟要求我脱下裤子。
“狼狈过后,灼热的羞耻感浸润了我的全身。”脱去了裤子展示被冻僵的阳物,这当然是没有尊严的表现,当然带来的是羞耻感,外国兵还不满足,而是让我赤裸的屁股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还要求车上的男人们都脱下裤子,并且侮辱他们是听话的“羊”。外国兵带着女人下了车之后,那些被当作“羊”的人们才提起裤子集上皮带返回作为,虽然浑身颤抖咬住血色难看的嘴唇,但是他们都沉默不语——我也一样。有一个职员却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我都不能想象,将日本人当作牲畜一般对待并以此为乐是件正常的事。”在他看来,受辱的人们应该团结起来,于是他强迫沉默的我去了派出所,告诉警官,“一些人被外国兵施与了暴行。”但是警官似乎也并不在意,“即便说是光着屁股被啪嗒啪嗒地打了一顿,也不会死的吧。”当然更为可恨的是我依然沉默不语,甚至拒绝说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址,职员质问我为什么保持沉默而不告发那些外国兵,换来的依然是我的沉默。
“我要把你的名字和你受到的屈辱都公布出来!我还要让那些士兵和你们这些人都颜面尽失!不弄清你的名字,我决不离开!”这是职员的态度,体现了对外国兵的一种尊严,但是和这种严正的抗议不同,我的沉默就变成了“羊人”们的选择:为什么这些被施予了暴行的受害者不要回自己的尊严,不团结起来?这也许正是大江健三郎对当时日本的一种思考,当日本成为战败国,当外国兵横行霸道,到底哪种态度才是日本人应该有的?是不是“突然变成的哑巴”会是一种认罪?当然这两篇小说采取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虽然都是沉默,一种是反抗,一种是逃避,一种是秘密处决之后的无视,一种是忍辱负重的沉默——但是当第一种态度仅仅杀死了同为日本人的翻译官,是不是在对待外国兵的态度上依然是一种无奈?
编号:C41·2250421·2290 |
“外国兵”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他们不是日本人,却在日本具有特殊的权力,而他们的存在更是凸显着日本战败这一事实,但是,在战后,“外国兵”便成为了对日本主权的一种践踏。小说《饲养》也和“外国兵”有关,在我们居住的小村长里,出现了一家飞机,“敌机”,这是兔唇对飞机的叫法,之后村里人去山上搜寻这家坠落的敌机,发现了幸存的“外国兵”,他是一名黑人,“黑鬼是敌人吗?!”这是兔唇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反映着村人的疑惑,也成为大江健三郎在小说中试图回答的一个问题。黑人大兵在敌机上,他自然是敌人;当父亲去町里报告,公务所还没有最后决定,黑人士兵就被野猪套锁住关在地窖里;村里人给他提供了食物,渐渐的,黑人士兵和村里人走得近了,“黑人大兵与猎犬、孩子以及树木一道,正在成为乡村生活的一部分。”从脚上套着野猪套、关在地窖里的敌人,变成乡村生活一部分的客人,黑人士兵的身份似乎有了转变,这种转变也是村里人对他的容纳。
但是黑人士兵终于劫持了我,把我当成了俘虏,关在了地窖里,最后在父亲的带领下,村里人砸开了地窖,然后杀死了黑人士兵,救出了我。“从黑人大兵沉重的尸体上喷涌而出的强烈臭味,环绕着我们的身体并在头顶上扩散,仿佛身处噩梦之中。”是因为黑人士兵劫持了我才让他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但是大人们这样做是为了解救我还是为了惩罚黑人?在这里,大江健三郎似乎含混地将黑人之死置于一种“敌视化”的状态中,他是最初的敌人,也是最后的敌人,但是在中间阶段他却是友好的象征。“外国兵”在这里并不是单纯的一个符号,而是变成了语义丰富的存在。但是黑人士兵终究还是一个构成威胁的“外国兵”,这种威胁并不仅仅在于他的突然闯入,而是整个存在都笼罩在一种死亡的诡异中:村子的峡谷底端是一恶搞临时火葬场,“峡谷已被日暮的雾气完全笼罩,那雾气清凉得仿若林中涌出的地下水一般。”我和弟弟经常来这里搜寻死人的残骨,为的是制成佩于胸前的勋章,“然而,村里的孩子们业已将这里搜寻殆尽,我们一无所获。”因为在町上,村里人如同肮脏的野兽被人们所厌弃,日常生活被塞在这个小小村落里……敌机以及黑人士兵似乎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氛围,甚至开始在变敌为友中发展了人与人之间的良好关系。
但是死亡没有消散,黑人士兵被打死加重了这种压抑,“从黑人大兵沉重的尸体上喷涌而出的强烈臭味,环绕着我们的身体并在头顶上扩散,仿佛身处噩梦之中。”之后町上的文书在乘坐雪橇时不受控制滑了下来,“我蹲下身,看见浓稠的鲜血正从文书微笑着的脸上的鼻孔和耳朵里流出。”只剩下我怀里的义肢。黑人士兵死了,瘸腿的文书死了,两种死似乎毫无关系,但是却建立了死亡的类型学,一方面,人们会用黑人大兵收集的柴火火化文书,一种死亡会成全另一种死亡,另一方面,文书的死是意外,但是也像是一种必然,“突如其来的死亡,死者的表情,一时悲伤,一时微笑——我忽然对这些习惯起来了,如同村子里的大人们习惯了它们一样。”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回到了“突然变成的哑巴”里的沉默,大家在死亡发生之后继续着自己的生存游戏,死亡让人们变成了毫无意外的习惯——所以,沉默作为对死亡的一种态度,它是习惯,它是逃避,其实更是无法改变现状的麻木。
和《羊人》一样拒绝告发敌人、拒绝团结的小说是《他人之足》,在脊柱骨疽病患者的疗养所,生活着未成年患者,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黏液质感的厚实墙壁隔绝了患者和世界的关系,而身为患者也享受着这种封闭,“对我们而言,外界可以说是不存在的。我们在墙壁之內,充实、愉快地生活着。”这是沉默,这是病态的沉默,这是病态的沉默导致的麻木,这和死亡有什么区别?但是有一天来了一个新人,以前在大学文学部待过,一双脚缠着石膏,但应该是没治了,他一来到这里就要组织一个集会,让大家探讨疗养院的生活,商谈国际局势,还要对战争的威胁进行对话,但是作为年长的我却拒绝了这一建议,我认为自己最后就是死亡,“没有哪个家伙,会把枪塞到我手里。战争,是那些踢得了足球的青年们的事。”但是他却坚持自己的想法,认为大家都有发言权,大家都必须为和平站起来,还要让大家制作温基投递到报社和外国大使,“总而言之,我很高兴能让大家知道,我们与外面的社会并不是毫无关联的。”
结果可想而知,他的这番举动还是没能改变大家的态度,当那间单间的门关上,一起又恢复了原样,还是这个封闭的疗养所,还是黏液质感的厚实墙壁,还是愉快地活着的病人,而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就是一种死亡?是自己拒绝了和外界的接触,是自己否定了观点的表达,是自己学会了死亡的生活。活着就是死亡,这就是“奇妙的生活”,而或者就是死亡也成为大江健三郎笔下“奇妙的工作”:读大学的时候为了赚一些钱我去兼职了杀狗的工作,那些狗就这样被活活杀死,而在杀狗人看来,和把狗毒死不同,这样杀狗体现的是一种对狗的生命的尊重,它们有死亡的权利,而且杀狗人认为用棒子杀狗还能体现“生活的意义”。奇妙的工作是杀狗,杀狗能体现生活的意义,这是不是一种谎言?而对于我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现在二十岁,是一个奇妙又太过疲惫的年纪。甚至对于狗儿们,我也很快兴味索然。”对于杀狗人的谎言,我也没有丝毫的愤怒,因为愤怒在萌芽之时就已经枯萎了。
狗不断被杀掉,终于大家知道杀狗不是为了环保而是狗贩子的主意,而且杀了那些狗拿不到报酬,此时的我才有些愤怒,“我们本来是打算杀狗的吧,可被宰的却是我们。”这是我情绪的一个转折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我终于发现麻木的后果,不仅仅是被骗,而且“被宰的却是我们”,我们如这些狗一样,看起来拥有死亡的权利,看起来成全了生活的意义,但只是一种毫无尊严的死亡——对死亡的麻木态度在这里终于变成了一种主动的关照,但是在狗吠声不断响起的现实中,这种主动的关照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大江健三郎对死亡的阐述在最重要的小说《死者的奢华》中,和小说集中出现的隔绝的小村、临时火葬场、疗养所、杀狗场这些令人不安和惊悚的地点一样,这里是死者处理室,“死者们浸泡在浓褐色液体中,手腕相互缠绕,头颅彼此挤压,或浮起或半沉,挤得满满当当。”当然,这里全部和死亡有关,他们是尸体,浸泡在液体中,最旧的尸体是“二战”以前的,他们早就沉到了水池的底部。
死亡是什么?大江健三郎通过我给死亡下了定义:“死亡就是一种‘物’。”和《奇妙的工作》中的杀狗人认为用棒子打死的狗和毒死的狗不一样,毒死的狗完全不是死亡,而是消失,在死者处理室里,尸体是物,死亡也是物,这是尸体的一种“权利”——因为死亡作为物的存在,意味着一种紧密性和独立性,更重要的是,死亡通过活着的人的意识赋予了它物的特性,“我只能在意识层面捕捉死亡。意识终结后,便开始了作为‘物’的死亡。”也就是说,死亡的物性在紧密性、独立性之外还有一种意识性,这种意识性去也解构了死亡作为物的存在,即使是物也是一种“活物”。于是,大江健三郎在我的意识中让死者们“窃窃私语”,“不计其数的语音相互交织,难以听清。偶得沉静,是他们缄口不言,倏忽恢复喧闹。嘈杂声以缓慢到令人焦躁的速度高涨、低回,然后急转无声。”其中有一名士兵的尸体,他浮上来之后就开始说话了,“无论是对战争有多清晰观念的家伙,都没咱有说服力。因为咱在被杀之后,就一动不动地泡在这里了啊。”而我看到他腹部的枪伤,也和他进行了对话:“你在战争时期还是个孩子吧?”而尸体却说,下次如果爆发垄断战争,那参加的人就是你们了。
尸体被意识而激活,尸体变成独立的物,我和尸体的对话,就是我和死亡的对话、和战争的对话,甚至也是对生命的对话,一起处理尸体的还有一名女生,她说自己怀孕了,处理尸体就是为了赚一点让孩子流产的手术费用,但是后来女生改变了主意,“现在啊,就是此时此刻,我想把宝宝生下来了呢。一看到那个水槽里的人啊,就觉得,哪怕是个死婴,一旦生出来了,就肯定会有清爽的皮肤,总觉得这种想法难以抑制了呢。”这就是把死亡变成了“活物”继而变成了生命;我还看到了一个死去的少女,尸体对着我张开这双腿,“少女的性器绷得紧紧的,洋溢着水嫩嫩的生命力,坚韧、充实、健康。”当我被吸引了,“以类似爱情的感情凝望着它”,这不正是赋予了死亡一种物性?还有,当教授问我毕业论文的主题时,我说写拉辛,教授笑着说:“研究拉辛的学生竟是运尸体的。”这也是对死亡一种积极的态度。
死亡是物,不再是麻木之物,逃避之物,沉默之物,而是独立之物,紧密之物,以及意识之物,它被打开时是对战争的谴责,是对人性的审视,是对生命的阐述,所以当这项处理尸体的工作再次变成骗局的时候,我终于要从中找到生活的意义,“我势头强劲地跑下台阶,可那股涌上喉头、膨胀不已的厚重感情,每当我要将它咽下之时,又会固执地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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