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4《又一年》：他们老去，以及孤独
“又一年”，是“Another Year”，其实也是“This year”，在这一年继续向着又一年前进中，时间在改变，年龄在改变，但很多东西并没有改变：是没有人陪伴的生活没有改变，是越来越严重的失眠没有改变，是对逝去的人的怀念没有改变，是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没有改变……在改变而没有改变的生活中，所谓的未来变成了一种茫然的“不知道”，“我很悲观，似乎什么也不会改变。”病人詹妮特在心理咨询师杰莉面前无措而忧伤地说。
什么也不会改变，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是因为被囚禁在逐渐变老的恐惧中。詹妮特长期被失眠所困，先是去医院，在测量血压、检查甲状腺之后，医生要求进一步观察，并提议她去心理咨询师那里，当她走进杰莉的诊所，其实已经将自身的困境从生理原因变成了心理原因，但其实她被双重的问题所困扰：和丈夫分居或者离婚的她，儿子和女儿都不在身边的她，在杰莉面前却总是以沉默来回答，坐在那里，她面无表情，“我不想说家里的事情。”似乎丈夫和儿女，似乎婚姻生活都变成了她不想提及的东西，而未来对于她来说，也只是“又一年”后的“这一年”，这个定义自己的幸福指数只有1的女人，沉默代表着内心的茫然，一切不会改变，更大的问题是：自己并不知道如何改变，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痛苦源于什么。
詹妮特作为一个病人，在生理治疗和心理咨询的双重解决方案中依然无法找到症结所在，“不知道”的一切便是凸显出一个社会问题：当他们逐渐变老，在看不见希望的生活中，未来就是一种虚设。他们老去，他们孤独，其实不仅是詹妮特一个人的困扰，而是一种群像的问题。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在时光的转变中，“詹妮特们”就是活在“又一年”而越来越苍老和孤独的不安中。夏天的时候，来找汤姆和杰莉的是他们的老朋友肯，马上要退休的肯显然对退休之后的生活感到不安，他说老板是个“法西斯”，他说年轻人在酒吧里大喊，他说很多曾经的朋友都不在了……喝着酒的时候，他终于难以抑制悲伤放声痛哭起来，“不会像以前一样，没有人在一起了。”汤姆坐着安慰他，虽然他说“狂躁是年轻人的特权”，但是面对肯的问题，却说：“你也是陷在自己的问题里。”
陷在自己的问题里，是陷在自己无法改变的现实里，过去有朋友，过去有工作，过去有激情，但是现在逐渐老去的事实将自己拉进了看不见明天的悲观世界里，汤姆说起他们曾经一起放纵地骑自行车，“秋天我们就出发。”或者带着肯和儿子乔一起去打高尔夫球，在球场上肯甚至也玩起了恶作剧，那笑声仿佛是自己对于生活的一丝改变，但是当“快乐的游戏”结束，在酒的麻醉中，一切的悲伤又回来了。到了冬天，汤姆的哥哥朗尼坐在家里等待他们到来，穿着黑色西装的他们要去参加朗尼的妻子琳达的葬礼，葬礼开始了，葬礼结束了，但是朗尼的儿子卡尔没有赶到，等到他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而回到朗尼的家里，卡尔开始冷嘲热讽，他对着朗尼说：“妈妈在世的时候你就不在乎他。”然后质问朗尼琳达是怎么死的，当朗尼说：“她是在睡着时死去的。”卡尔似乎停止了追问，但是在笼罩在悲伤气氛中的屋子里，卡尔满脸的愤怒、对父亲朗尼的态度，让葬礼之后的一家火药味十足，终于，汤姆建议朗尼去自己家里小住一段时间。
| 导演: 迈克·李 |
和丈夫、儿女分开的詹妮特，无法面对退休生活而让自己陷在忧伤中的肯，妻子逝世又不被儿子理解的朗尼，他们构筑了老去以及孤独的群像。而在春夏秋冬组成的“这一年”中，玛丽更是一个找不到生活目标的人。春天，她带着一瓶阿根廷葡萄酒来到了汤姆和杰莉家里，总是喋喋不休的她看上去似乎很乐观，她和杰莉是20年的同事，似乎也善于自我调整：她看见汤姆的杰莉时就说自己“生活得很好”；昨晚上自己一个人看了一夜的电影，说明生活还是十分丰富的；说起在地铁站看到有男人总是跟着她，似乎也不乏陌生的追求者；甚至在喝多了酒之后还告诉杰莉：“如果你想要倾诉，那么我就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对乔说：“要及时行乐，不要那么早考虑婚姻问题。”
但是这一切似乎只是玛丽自我掩饰的结果，在春天她来到汤姆家里，听说作为地质学家的汤姆还会去爱尔兰度假，晚上还会睡在帐篷里，她才有些嫉妒地说：“你们有幸福的伴儿，而我既买不起车也没有时间度假。”没有钱，也没有时间，这是玛丽在物质意义上的缺失，而面对汤姆和杰莉的恩爱和幸福，她说起的是自己的不幸遭遇：“他是我的最爱，但是他结婚了。”汤姆说“他”就是一个骗子，杰莉则让玛丽做出自己的决定。到了夏天，当汤姆和杰莉举办家庭聚会，玛丽又匆匆赶来，而这一次她是开着车来的，买车的喜悦让她的脸上还是布满了微笑，“我拥有了自由，就像是陌路狂花。”她是看着乔长大的，对他的关心和关注更多，当听说乔想要找女友，她反而劝他：“要及时行乐。”说起自己20多岁就结了婚，但是丈夫却最后将她抛弃了——和春天说起自己爱上了有夫之妇，到夏天时说到自己被丈夫抛弃，其实爱与不爱都回到了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孤独状态，而且是无法摆脱的孤独，这种孤独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造成的：当肯对她表达了某种爱慕之心，玛丽却又拒绝了，在开车送肯去王十字车站的时候，肯想要和她靠近，她却让他远离自己。
到了秋天，乔带着自己的女友凯蒂回来了，身为职业治疗师的凯蒂和乔的父母相处融洽，汤姆和杰莉也非常喜欢她，一家人充满了欢声笑语，而此时，玛丽又来了，当她看到乔和凯蒂很恩爱的样子，她的脸色马上变了，故意把凯蒂叫成“海蒂”，又说起和杰莉20年的同事情，说起乔自小和自己的关系，似乎都在内心否定乔开始的这场恋爱。作为阿姨级别的玛丽，为什么要表现出这样和身份不符的态度，这一种暧昧里到底多少是自我的想象？当凯蒂和乔离开，玛丽问了杰莉对凯蒂的看法，听说他们对她甚为满意的时候，玛丽脸上的表情更为难过，“乔还年轻啊……”对乔谈恋爱的不适，其实并非是某种跨越年龄的暧昧，而是从年轻的乔身上，更看到了被生活折磨的自己，看到了不再年轻的自己，看到了没有爱的自己，这才是玛丽自我伤害的理由。
《又一年》电影海报
而到了冬天，汤姆和杰莉都在外面的农场里劳作，小住在汤姆家里的朗尼开门，看到的是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的玛丽，他不认识玛丽，所以门只是开了一条缝，玛丽在外面，冷风吹在她身上，朗尼在里面，带着对陌生人的警惕目光，里面和外面，寒冷和孤独，构筑了两个人一样的状态，“我能进去吗？外面太冷了，我不会抢劫你的，我可以报出屋子里的陈设……”玛丽像是在哀求，朗尼这时才打开了门。而在屋子里，两个人尴尬地对话着：玛丽问他要不要泡一杯茶，实际上是自己想喝茶取暖；她说自己还没吃早饭，问他可不可以抱抱，朗尼没有表态；玛丽站着，朗尼坐着，玛丽说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了，玛丽说自己的车被偷了昨晚喝了酒，玛丽说早上一起来就过来找汤姆和杰莉……朗尼只是用很简短的话来回应他，但是玛丽不停地说话慢慢打消了朗尼的警惕心，后来朗尼主动问她要不要吃点吐司，说起自己喜欢猫王的歌曲，又把香烟递给了玛丽，“谢谢你陪我聊天……”玛丽说。
但是这一切的改变依然是没有改变，两个老人，一个被男人抛弃又爱上了有夫之妇，一个失去了妻子又被儿子质问，他们都是孤独者，他们需要彼此的对话，但是在两个人开始聊天甚至谈起了共同关注的话题之后，又回到了孤独的状态，而个体之间分割的状态，其实就是一种缺失，而缺失的隐喻则是汤姆和杰莉两个人不在场，所以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不管是詹妮特还是肯，不管是玛丽还是朗尼，群像的孤独都是因为缺失了一样东西，而在他们的对面，却是另一种富有的生活，那就是同样步入老年生活的汤姆和杰莉——这个和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同名的夫妻，在现实中完全是理想的化身：他们在春天一起给农场松土、播种，夏天一起浇灌，秋天一起收获，而冬天又重新开始准备第二年的播种，“这一年”的春夏秋冬构成了富足的生活；不仅如此，他们的夫妻生活很幸福，而且像年轻时一样爱开玩笑，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也使得乔的生活完全没有太多的忧伤，从公务生活对人的帮助，到私人生活和凯蒂在一起，他用同样的方式演绎着父母的快乐和幸福。
所以在这样一种理想版本里，老去的他们并不孤独，年轻的他们也充满激情。而这一种理想生活的存在，却凸显了詹妮特、肯、玛丽和朗尼生活中的不快、焦虑、恐惧和孤独，而这种生活似乎就是在玛丽和杰莉之外发生的“又一年”：乔和凯蒂回家，汤姆和杰莉准备了晚餐，在他们聊天、对话和欢笑声中，玛丽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很有限地插上一句，马上又从话题中退出，拿着酒杯看着一家人的快乐生活，是羡慕也是忧伤；朗尼则自顾自己吃着美味的事物，他一样没有参与到话题之中……在一种镜头的回环中，略过了汤姆和杰莉的笑声，略过了乔和凯蒂讲述的故事，最后聚焦在朗尼和玛丽身上，笑声在别处，快乐在别处，幸福在别处，孤独的他们在场，在场的他们忧伤，因为这一年之后的“又一年”，什么都不会改变，没有人会真正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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