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4《终站》:告别,在游离状态中
一个男人拿着一个球总是在电话机前和陌生女人搭讪,他是不是在等待一种机会?四个传教士总是出现在柜台前面,他们是不是在寻找着什么?一群修女穿梭在火车站过道上,她们是不是带着宗教之外的目的?以及从火车上下来的法国士兵,唱着歌的意大利战地医生,分发糖果的一对新人,坐在角落里正在哭泣的孩子……在这个有人到来有人离去的火车站里,德西卡的镜头总是有意停留在这些人身上,不是一闪而过,而是带着正欲打开的叙事可能,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构成了这个“终站”里的风景线。但是,他们没有故事,或者说他们都只是这个离别故事的背景。
做好了展开叙事的准备,又被取消了叙事,分散而集中,忽视而被关注,德西卡是故意制造了这种效果,一种走神的状态,正是为了烘托这一场带着焦虑、不安、犹豫的离别故事,正是为了展现想要离开却不想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的无奈——导演有意的游离感觉正是男人和女人走向命运分界的游离感——新现实主义的外部现实正走向心理现实,而在这样的心理现实中,每一个旁观者,每一种作为背景的存在,都成为了内心的一种投射,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他们的状态,甚至他们的故事,都变成了主人公世界的一部分。德西卡在游离中似乎忘记了叙事的紧凑性,而对应于女人玛丽,一样是在这样的遗忘状态中:她给七岁的女儿凯西买了童装,登上火车坐在位置上抚摸着送给女儿的这件礼物,但是当她看见最挂念的盖维尼出现在火车站的时候,下车时却忘记了把礼物也带在身边,即使等到火车驶往米兰,她也完全没有记起,直到之后在火车站再次经过那家童装店,她才想起来;侄子保罗给她带来了忘记的行李,当她和盖维尼一起,行李是被服务人员拿着,但是两个人却顾自坐到了咖啡店里,开始回忆起一个月前的相识,在回忆中那只装着女儿照片的行李箱也再没有想起,直到他们因为在停着的火车车厢里幽会被带到警察局,才听到广播里播送领取行李箱的消息。
忘记了给女儿买的童装,忘记了自己的行李箱,在不断出现的遗忘中,玛丽魂不守舍的状态被展现出来,而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最外在的游离状态。从她出现在镜头开始,几乎每一分钟都在这种状态里:夜幕下的罗马,她穿过广场,看到了对面亮灯的房间,于是走了进去,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犹豫之中还是按下了门铃,但是门没有马上开,玛丽没有再次按下,而是急匆匆地离开;在街上,她想要乘坐出租车,但是招呼的出租车一直没有停,于是在徘徊中,她又放弃了,她搭乘一辆公交车来到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她依然不明确自己要干什么,看火车时刻表,询问开往米兰火车的时间,站在售票口排队,最后又放弃了;她想要给盖维尼发电报,写好了电报内容,旁边的人似乎打扰到了她,她又将写下的名字划去,之后她又揉掉了电报纸,然后准备写信,““我无法和你走完最后几步,我永远放弃了一切。”这封给“我的爱人”的信里是不舍的情绪,也是请求原谅的无奈,之后这封信似乎也没有投进信箱……
玛丽想要做出决定,又无法做出决定,她在等待着什么,又不想消耗在时间里,她希望某个人出现,又不希望自己会放弃离开……游离的玛丽,矛盾的玛丽,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这段感情在道德之外,在亲情之外,在承诺之外。在美国有自己的女儿,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家庭,罗马只是她旅途的一战,在这里遇见的盖维尼,在这里爱上的盖维尼,或者就像这个城市一样,只不过是人生中短暂的风景,是一次必须离开的经过——如果盖维尼不出现在火车站,不来到她面前,那么晚上7点30分的火车将带她离开罗马,从米兰到巴黎再到美国,她会走向回家的路。
但是盖维尼出现了,“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两句话就把玛丽带下了火车,那件给女儿的童装放在座位上也不再想起,那列开往米兰的火车驶出了车站也不再追去,在这个意义上,她又多么希望自己留在这里,留在盖维尼的身边。是的,一个月前她来到罗马为什么会遇见陌生的盖维尼,为什么要问他有关欧洲特快的信息?又为什么要跟着他?玛丽给这一次的遇见以及爱情的萌芽说成是“小小的冒险”,因为她发现了一个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十全十美的人”,从此,她对他说:“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的一切,胜过身边的所有人。”
导演: 维托里奥·德西卡 |
但是,她是妻子,她是母亲,小小的冒险只是暂时偏离了轨道,“我现在长大了。”她对盖维尼说,所以她会在盖维尼的宿舍下徘徊好久而最终没有去找他,她会一个人离开罗马而只是用信件和他说抱歉,甚至当盖维尼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也只是打算做一次告别最后搭乘8点半的火车。坐在咖啡馆里,盖维尼说:“我希望我们在一起。”但是玛丽说起了自己的女儿凯西,说起了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眼睛,以及她还戴着着的牙套,“她害怕黑暗。”也说起了更小的时候,凯西差一点生病死去,所以她和丈夫霍华德做出过承诺,以后再也不会和她离开,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而说起凯西,玛丽又说起了霍华德,身体不好的他在玛丽的世界里却是一个无助和孤单的男人,甚至连袜子自己也总是找不到,昨晚接到了霍华德的电话,电话中她听出了他的对她的依赖,感觉他就像是站在黑暗中的小男孩。
“但是你一辈子就甘心浪费在为他找袜子?”盖维尼这样质问她,玛丽说:“我们不是圣人,至少我不是。”但是盖维尼却说起了以后的想法,住在海边的那所房子里,把凯西接来教她游泳,三个人在一起,取代了这个没有爱情的家,盖维尼说:“为什么我们不去过这样的生活呢?”渐渐的,在盖维尼的畅想中,玛丽似乎又被他说动了,他们坐在咖啡馆里,他们行走在火车站里。但是转折又出现了,保罗还没有离开,他看见了玛丽和陌生男人在一起,玛丽出于礼貌或者为了掩盖什么,让他们互相认识,当保罗离开,盖维尼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然后玛丽感叹了一句:“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反对我们。”于是她说8点半要离开,于是她对盖维尼说“再见”,那一刻,盖维尼打了她一个耳光,而这一幕又被保罗看见,玛丽带着保罗离开了盖维尼,而失望的盖维尼本打算离开火车站,但是一种懊悔和不舍又占据了他的内心,于是他又再次返回,开始在火车站的人海中寻找玛丽。
《终站》电影海报
离开盖维尼,玛丽和保罗遇到了从英国来意大利寻找工作的一家人,女人怀孕四个月,身边还带着三个孩子,穷困的他们被逼无奈才来到意大利寻找生活的希望,但是三天没有好好睡觉的女人开始难受,玛丽帮助他们去找医生,后来知道女人为了节约钱,为了孩子,放弃了去找小旅馆休息,“为了孩子”似乎在一次将玛丽拉回到有女儿的现实里,她给那些孩子买了巧克力,帮他们剥去了外面的包装,她像是他们的母亲,正是这一种母性的回归使她又开始坚定了自己离开的决定。但是盖维尼却还在四处寻找她,终于他在铁轨的那一边看到了玛丽,于是他奋不顾身越过铁轨冲向玛丽一边,而此时一列火车疾驰而来,在毫厘之间,盖维尼差点葬身于车轮之下,这一幕被玛丽看见,于是她又被感动了,两个人来到了正停在那里的火车车厢里,然后是不舍,是爱意,是这世界只剩下两个人的美好。但是被铁路人员发现,被带到了警察局,而因为此时有总统专列过来,他们制造的事件需要专员来处理。
其实在这个意义上,两个人的私密故事变成了一种公共事件,当两个人走向警察局的时候,当两个人等待专员到来的时候,以及当专员查看他们的证件询问他们的情况时,另一种压力出现了,那就是舆论。看到他们的人开始议论,一个老头竟然趴在窗户里偷看局促不安的他们,而对于玛丽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件羞耻的事,尽管她在盖维尼面前说,自己已经想好了要把这一切都告诉霍华德,“我不害怕丑闻。”因为她认为,盖维尼不顾生命危险冲向他是真正的冒险,为了爱情,为了唯一的爱人,所以爱情可以抵挡丑闻。但是当专员问到了玛丽是否结婚有没有孩子,说到了发现他们的检测员的报告说“一对男女正在说话”,以及最后将证件还给他们不对他们起诉的时候,玛丽那种用爱情来战斗的想法似乎又被解构了——她或许也担心自己被丑闻所困扰,她或许也认为自己是个不好的母亲,甚至她从一开始的犹豫和不安,她无法改变的游离状态,真正的原因不是为了女儿,不是和丈夫的承诺,更不是不想让他站在黑暗里,而是外界的舆论压力,那些目光中的道德谴责。
所以她必须登上8点30开往米兰的火车,她必须以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回家,她必须忘记这里发生的小小冒险,“从此不发电报,不写信,什么也不做。”当最后来到第五号车厢,当列车已经缓缓启动,一个终于被自己拉回道德世界的女人终于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我一生的惊奇,他在哪儿?他在想什么?他还好吗?他恋爱了吗?他的她很漂亮吗?”一连串的疑问,也是一连串的感叹,也是一连串的不舍,“我永远不要!”盖维尼做出了唯一的回答。
但火车已经启动,它朝向米兰的方向,盖维尼已经下车,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他摔倒在地上,当他起来朝向离开的方向,只有义无反顾前行的列车,只有最后被黑暗吞没的影子,只有还没有散尽的那几声感叹。离别,或许再不相见,爱情,或许只是邂逅,故事,或许只是插曲,火车站还在,陌生人还在,世界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他们是那个和女人搭讪的男人,是出现在柜台前的传教士,是唱着歌的士兵,是正在哭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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