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6《萨拉邦德》：我不想当独奏者
音乐响起，是钢琴声中的巴赫《第三奏鸣曲》，是大提琴演奏的《萨拉邦德》，当巴赫的奏鸣曲和萨拉邦德乐曲在成为电影中的重要元素，伯格曼构筑的影像世界传递着和音乐有关的人生和爱：第五节的标题是“巴赫”，在教堂里，玛丽安走进教堂听见了亨利克弹奏的奏鸣曲，但是他没有弹完整首曲子，走到玛丽安身边坐下，亨利克说，他只是练习了第一乐章，“此曲在中途戛然而止。”戛然而止既是对整体《第三奏鸣曲》风格的描述，也是对自己人生状态的注解；第八节的标题是“萨拉邦德”，亨利克对回来的女儿卡琳说，自己已经受邀去参加萨拉邦德的演奏会，当亨利克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卡琳，他便准备好让卡琳和自己一起演奏大提琴。
巴赫的奏鸣曲呈现出“戛然而止”的风格，而《萨拉邦德》重要的是和声结构，作为慢速三拍的曲子，《萨拉邦德》15世纪起源于波斯，16世纪流行于西班牙，它的曲调严肃沉缓、庄重哀伤，而强音在第二拍。两种曲风实际上在电影中代表着两种现实，在教堂里练习巴赫曲子的时候，亨利克是一个人弹奏，在没有听众的情况下，他的弹奏也是一种自娱自乐，而这便是孤独，孤独地弹，孤独地听，孤独而戛然而止；《萨拉邦德》作为亨利克要去演奏会演奏的曲子，它需要的是和声，需要第二拍的强音，所以在卡琳回来之后，他放置了两把大提琴，以实现对话的目的，而这也是在和女儿的对话中摆脱孤独的意愿。
这就是伯格曼在电影《萨拉邦德》中设置的两种现实。一种是孤独的，几乎每个人都生活在孤独的状态中，这种孤独甚至就表现为孤立：玛丽安的前夫约翰是一个孤独的老人，现在已经86岁的他住在祖父的避暑山庄里，因为姑妈留给他的巨额财产，他离开了大学，选择了独居，但是在成为富翁之后，他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加孤寂，每天在阳台上晒着太阳似乎在等待死亡，当玛丽安拜访他时，他感慨道：“孤立的感觉就像是在地狱。”接着他说，生命毫无意义，“婚姻也是如此。”约翰和前妻有一个儿子叫亨利克，他和19岁的女儿卡琳住在湖边的屋子里，喜欢音乐的他希望卡琳也能进入音乐学院，所以他成了卡琳的音乐老师，但是就像他弹奏“戛然而止”的乐曲一样，他的生活也是孤独的，两年前妻子安娜病逝之后，他陷入到哀伤之中，他怕死，更怕卡琳离他而去，那一日卡琳和他发生争执，亨利克说起曾经和安娜也发生过这样的争吵，那时安娜甚至也想要选择离开，他对安娜说：“没有人可以离开我。”但是内心却是另一种害怕：“安娜永远不会回来了。”这是一种怕失去的恐惧，当安娜在两年前病逝，她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对于亨利克来说，这是无限悲伤和孤独的起点，而慢慢成长的卡琳也而永远无法成为他孤独的终点；的确，卡琳对亨利克有过反抗，她在和父亲争吵之后独自跑到了树林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滚落到一处水塘边，卡琳站起来径直走进了水塘——也走出了伯格曼的镜头，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也发生在镜头之外。但是卡琳还是走回了镜头里，但是这并不代表她的回归，在被父亲不要离开自己的威胁中，卡琳越来也体会到孤独，她怕父亲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走上极端，但又不想让自己成为父亲之爱的奴隶，终于在亨利克提出一起练习《萨拉邦德》的时候，卡琳鼓起勇气说：“我不想当独奏者，我要过正常的生活……”
老去的约翰感慨生命的无意义，失去安娜的亨利克在“戛然而止”中生活，被爱绑架的卡琳成为失去了未来的独奏者，他们都是孤独者；还有其他人的孤独，玛丽安和约翰结婚后生下了两个女儿，萨拉已经和丈夫去了澳大利亚，但是他们没有子女，这是一种孤独；另一个女儿患病住在疗养院里，“疾病使她深陷在孤立之中。”甚至连母亲玛丽安也认不出了。两个女儿是没有子女的孤独，是疾病带来的孤立。或者还有属于玛丽安的孤独，一个人居住的她虽然还在从事律师的工作，但是身边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女，她只能将那些照片拿出来，然后铺在桌子上，那些照片或者黑白或者彩色，当一瞬而成为永恒，是对时间的记忆，但是玛丽安只能从这些定个的照片中找寻回忆，这当然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孤独。
|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正因为孤独，正因为孤立，正因为生活已经“戛然而止”，所以需要进入《萨拉邦德》的和声中，需要制造出强音，而这种摆脱孤独的方式就是建立关系。玛丽安开始实行她的计划，那就是去看望约翰，当她驱车340公里来到约翰的避暑山庄，当她小心推开门，当她发现约翰正躺在阳台上晒太阳，她又开始了后悔，“也许我该忽略这种冲动的拜访。”所以她想要转身离开，但是她又对自己说，也许可以在等待中平复自己的紧张，于是看着表，从33秒到47秒到55秒，最终在等待一分钟之后推开了阳台的门，在闭着眼的约翰脸上吻过，约翰醒来，欣喜于36年未见的玛丽安的到访，于是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这里吃完饭，并邀请她在这里过夜——从玛丽安把这个行动看成是冲动，到犹豫着是不是要离开，从一分钟掐着秒的等待到两个人时隔36年相见，从留下来吃饭过夜到玛丽安进入到这个家了解到三代人的生活，打破孤独需要多少勇气，需要多少行动的力量。
但是从孤独到建立联系，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改变，相反，在建立联系的过程中，更多的矛盾被凸显出来：约翰和亨利克的父子矛盾是最难处理的，在玛丽安拜访约翰的时候，约翰只是淡淡地说起亨利克和卡琳住在湖边的小屋里，亨利克是卡琳的音乐教师；回来卡琳来找爷爷约翰，遇见了玛丽安，她便说起了和亨利克之间的争吵；之后，亨利克直接去找约翰，他提出要89万，说是为了卡琳买大提琴，约翰没有直接答应，反而要了大提琴买主的电话，父子之间的不信任已经很明显爆发出来，之后亨利克认为他们对话的10分钟是自己“被羞辱”的10分钟，而父子之间的隔阂已经存在了50年，在亨利克离开之前，将约翰桌上的东西都打翻在地；玛丽安在教堂里听到了亨利克弹奏乐曲，亨利克当得知玛丽安是律师的时候，问她的问题是：“我能不能高约翰？他握着财产却不死，就像木乃伊。”甚至他还怀疑玛丽安来找约翰也是为了他的财产，“我恨他，我希望看着他死。”这让玛丽安大为震惊；但是当玛丽安在约翰面前说起亨利克，约翰也是相同的口气，那时是亨利克听说卡琳要去汉堡跟指挥家学习音乐，他选择了自杀，但是没有成功，约翰嘲笑他：“他一辈子总是失败，连自杀都死不了。”玛丽安更是震惊于约翰的轻蔑和冷漠。
《萨拉邦德》电影海报
除了约翰和亨利克父子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亨利克和女儿卡琳也是无法和谐地在一起，亨利克对卡琳名义上是爱，但却是一种自私的爱，甚至是威胁，在这种被绑架的爱面前，卡琳既难以割舍对父亲的感情，不忍心看着他走向自我毁灭的路，又不想浪费自己的青春，希望能选择属于自己的音乐人生，所以在痛苦和矛盾中，卡琳会来找玛丽安，倾诉她内心的想法。所以在这个父子和父女存在不可调和矛盾的家庭中，玛丽安的出现，就成为一种调和剂。玛丽安一方面是作为旁观者出现在他们身边，她听说了他们的孤独和不安，目睹了他们的憎恨和蔑视，感受了他们的不安和恐惧，在这种旁观中，一个关涉到种种关系的关键人物出现了，她就是安娜，她是亨利克的妻子，是卡琳的母亲，是约翰的儿媳，作为多重身份的她，在她死后成为每个人怀念的对象，那一张面带微笑的黑白照片成为每个人的寄托——安娜为什么能起到关系和谐的作用？在亨利克的世界里，她是爱的象征，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因为安娜的存在，卡琳没有被亨利克的爱所束缚，也因为安娜的存在，约翰和亨利克的父子关系也趋于缓和，而在安娜去世一周前写给亨利克的心中，更是表达了爱需要一种自由的观点：“你绑住了卡琳，不要利用她的爱，让她自由。”在读了这封信之后，卡琳才最终决定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第一次对父亲亨利克说起了自己做出的决定。
但是当安娜去世，维系的关系被分解，每个人要么生活在孤独中，要么在不断激发的矛盾中，所以玛丽安的到来，在听说了安娜之后，她也开始了对安娜的寻找，“有时候我会想起安娜，想知道她怎样生活，怎样说话，怎样走路，为什么她有超越现实的微笑？”从这个意义上讲玛丽安不仅仅是旁观者，她也成为了参与者，尤其是面对约翰的时候，她对卡琳讲起了自己的这段往事，和约翰结婚，是她“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证明，但是约翰出轨了，于是离婚，于是再婚，尽管和约翰也有过复合的想法，但是约翰身边一直有女人，所以玛丽安最终选择了离开。但是即使离开，她心里对约翰的爱还一直存在，时隔36年再次拜访便是证明，而当那次约翰在深夜敲响了玛丽安房间的门，“我感到剧痛，是来自地狱的剧痛。”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约翰像个可怜的人，敲开玛丽安的门就是想要获得一种安慰，终于玛丽安让他睡到自己身边，两个人再一次裸体相呈，仿佛回到了过去，也只有爱才能消除剧痛，消除和肉体剧痛一样的孤独、隔阂、憎恨、轻蔑——在那个时刻，玛丽安其实已经变成了安娜。
不仅仅玛丽安在约翰一家的矛盾中发现了安娜式的爱，也在处理自己的孤独时变成了安娜，她终于来到了女儿玛塔居住的疗养院，摘掉了玛塔的眼镜，玛塔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玛丽安，那眼睛中放出的光分明是认出了母亲，“我想生命这个谜，仅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玛丽安抚摸着玛塔，在“我的孩子”的呼唤中流出了眼泪。成为安娜，就是发现爱，就是告别孤独，就是建立联系，就是如《萨拉邦德》一样以和声的方式奏出人生的乐章。但是不管是安娜还是玛丽安，都过于完美，她们甚至以一种自我牺牲的方式成全着爱，在安娜逝世之后，作为男人的约翰和亨利克并没有解决属于他们根子里的问题，同样在玛丽安到来之后，父子之间的隔阂也没有有效化解——当安娜成为一个符号，成为完美的化身，是不是也表达了已经84岁的伯格曼身上根深蒂固的男性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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