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6《布劳涅森林的女人们》：复仇的眼神投射到爱情里
艾格尼丝最后或许会死去，在婚礼结束之后的房间里，她最终倒在吉恩面前，一个披着婚纱的美丽女子，在走向自己期待幸福的婚姻里，却因为疾病而走向死亡的边缘。但击倒她的并非是心脏病，而是如先天疾病一样的宿命，“命运是可悲的，我不相信任何人。”这是她极力阻止自己爱上吉恩时说的话，那时候她相信命运，相信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所以不相信任何人就是不相信吉恩，不相信和吉恩之间的爱情，但是当自己无法阻止真正的爱情降临，不相信任何人的承诺却变成了披上婚纱的仪式，却变成了一种对抗和坚持。
在晕倒了三次之后，知道事情真相的吉恩回到了艾格尼丝的身边，一种回来，是因为他也一起加入到了对于命运反抗的同盟中，他握着自己爱人的手说：“尽力坚持住，我爱你，你不能离开我——你是我妻子。”吉恩给了她最后也是最想要的命名，“你是我妻子”从宿命论边缘走向了另一种被改变的命运：她起先的命运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姑娘，一个在男人间跳舞取乐的舞女，一个活在“我是个妓女”阴影中的女人，当吉恩给了她一种新的身份属性，她也在爱情世界里找到了自己：
很多诚实的女孩最后都变成了不诚实的女人，也许我会证实反之也一样成立。我不值得你靠近我，但请耐心等待，请留给我一点希望，然后你可以评判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你能忍受我的存在，我会非常开心，在你家里给我留一角栖息之地，我会毫无怨言地待在那儿。我并不坏，而且我爱你，那是唯一的借口。
“我爱你”是唯一的借口，和吉恩“你是我妻子”一样，构筑了在病重世界里的希望，而当他们最终我住了手，用共同的力量抗击命运的时候，落幕中分明表明了布列松的一种态度：坚持就是抗击，爱情女神最终会战胜复仇女神，自己追求的生活会代替无法更改的宿命论。而在最后对于爱的坚守中，布列松其实在艾格尼丝的话语中设置了两种不同的命运轨迹，一种是如艾格尼丝那样，用爱来给予自己力量，改变和出身、和经历以及和疾病有关的宿命，而另一种则是“诚实的女孩都变成了不诚实的女人”的堕落，而这两种命运走向其实就反映在“布劳涅森林的女人们身上”：赢得了最后之爱的艾格尼丝和设置了这个计谋的海琳娜。
始终带着微笑的海琳娜，富有而高贵的海琳娜，生活在巴黎社交圈的海琳娜，她也对于爱情有着最初的梦想，甚至也在追求着纯粹的爱，当吉恩对她说可以说无话不谈的朋友时，她觉得是一种侮辱，因为失去，所以会悲伤，因为悲伤，所以说出了“我会报复”的决心，因为报复，那种微笑就变成了不诚实甚至伪善的证明，而海琳娜一直就觉得吉恩是伪善的男人——用伪善来反抗伪善，用制造另一种爱来报复失去的爱，这种纯粹性也完全变成了畸形，艾格尼丝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海琳娜则是患上了心理上的疾病。
| 导演: 罗伯特·布列松 |
海琳娜和吉恩曾经是情侣，是彼此相爱的爱人，但是在认识几年之后，这种爱变成了吉恩口中的友情，可以无话不谈，可以彼此倾诉，如知己般的存在。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布列松没有强调事情发展的原因，只是呈现了一种结果，那个极简主义的镜头似乎说明了一切：在海琳娜的家里，吉恩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没有背叛的痛苦，我们还可以继续恋爱、见面，但是必须各走各的路。”而海琳娜则回应了一句：“我也许会爱上另一个人。”然后海琳娜走到门口，吉恩在她后面也走到了门口，然后超过了站在门口的海琳娜，镜头停在海琳娜身上，随着下楼梯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吉恩已经离开了，就像他离开了这一段爱情，最后的镜头里是海琳娜流下的眼泪。
他们曾经有着怎样的爱恋关系？吉恩说没有背叛的痛苦，大致说他的确没有真正深爱过海琳娜，不管是这种看上去友好的分离，还是将自己的好友亚克斯介绍给海琳娜，都证明吉恩没有将这段感情上升为真正的爱、唯一的爱，就像亚克斯对海琳娜所说：“根本就不存在爱这种东西，有的只是爱的证明。”但是对于海琳娜来说，她是爱着吉恩的，也把这种爱看成是自己唯一的归宿，所以在吉恩离去的时候，她告诉他会爱上另一个人，在一个人的时候，抚摸着猫自言自语：“我会报复的。”——这样就从一种唯一的爱变成了对他人的报复，而这个表面上高贵、优雅的巴黎女人就走到了艾格尼丝的对面，成为她口中所说的“不诚实的女人”。
一切以报复为出发点，所以她会进入艾格尼丝跳舞的圈子，会与三年未见的母女会面，会承诺帮助他们离开这个圈子——而她每次都带着标签式的微笑。艾格尼丝母女从乡下来，身上背负着经济压力，他们只有通过跳舞结交男人来摆脱生活困境，甚至艾格尼丝到了出卖色相的地步，“艾格尼丝只好屈从了，跳舞曾经是她的梦想，但现在为了生计必须放弃一切。”艾格尼丝的母亲在海琳娜面前诉苦，而在他们谈话期间，一个男人乱动手脚，艾格尼丝将他的烟掐灭到他的脸上，男人愤怒地打了她一个耳光，而艾格尼丝也毫不妥协地推到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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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劳涅森林的女人们》电影海报 |
这是在艾格尼丝的家里，这一切就在这里发生，而且几乎成了常态，当男人们都离开之后，关在房间里的艾格尼丝在海琳娜和母亲面前大声喊道：“我是个妓女。”的确，这样一种困境丧失了她的梦想，也毁灭了她的尊严，而海琳娜此时出现，并承诺帮助他们离开这个圈子，无非是她实施复仇计划的第一步。她安排他们离开这个家离开这里，然后几乎与世隔绝住在一个公寓里，“我们都是天使。”海琳娜这样说。一方面，海琳娜的帮助会让母女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一切都进入到了海琳娜的掌控之中，她可以更加方便实施自己的计划。
口口声声不让艾格尼丝被别人发现，却设计让他们到布劳涅森林的瀑布前，名义上说是为了缓解不走出家门的压抑环境，实际上自己却又打电话给吉恩，让他有机会见过艾格尼丝母女。第一次见面是礼貌式的，也是简约的，只是握了手介绍完了就匆匆分开，但是走出第一步就意味着再也无法回头：海琳娜对于吉恩和艾格尼丝都太熟悉了，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所以只要他们彼此认识，一定会激活内心的欲望，一定会带来彼此的想念。
正是从这次见面开始，无论是艾格尼丝，还是吉恩，一步步走向了她设计好的计划。一方面她欲擒故纵，告诫吉恩不要对艾格尼丝打主意，当吉恩想要邀请母女的时候，海琳娜说：“没有人可以诱惑艾格尼丝。”当吉恩在艾格尼丝公寓门前遇到了艾格尼丝，艾格尼丝借给了他雨伞，当这件事被海琳娜知道后，她说：“赶他出去。”并让艾格尼丝写信给他回绝他的一切想法。当吉恩又去找海琳娜当面要艾格尼丝的地址，海琳娜生气地说：“你必须停止骚扰。”当吉恩偷偷让艾格尼丝的母亲把自己送的礼物给艾格尼丝，海琳娜知道后直接去了艾格尼丝那里，“你的行为像个妓女。”并让艾格尼丝的母亲把耳环还给吉恩……
看上去，海琳娜一直是艾格尼丝平静生活的守护者，她拒绝吉恩和艾格尼丝见面的机会，拒绝那些表达心意的礼物，拒绝给吉恩提供一切艾格尼丝的情报。其实，吉恩第一眼见到艾格尼丝的时候，就爱上了她，这或许就是爱情的魅力，他想要再次见到她，想要走近他，而他唯一的渠道就是海琳娜，而在海琳娜面前，他也无法完全欺骗自己，最初说艾格尼丝就是一个乡下姑娘，后来却说她有着天真烂漫和高贵的品格，当几天不见觉得自己跌进了绝望的深渊，魂不守舍地在塞纳河边数着自己的步子。而海琳娜看起来是为了保护艾格尼丝不受干扰，但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她却故意为吉恩寻找机会，那次邀请了艾格尼丝母女来自己家里，又让吉恩假装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于是两个人有一次见面，而艾格尼丝摔了杯子急着离开，在某种程度上是逃避，却是一种命运无奈的反抗。
其实，艾格尼丝知道是海琳娜设下的陷阱，“她在耍男人，也在耍我。”所以为了自己的尊严，她去找了工作，把吉恩写给自己的信撕碎，说出“命运是可悲”的感叹。而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也无可遏制地爱上了吉恩，她在那封撕碎的信中读到了“即使你永远不出现，我也每天在布劳涅森林的瀑布变等你”，于是她偷偷去了，在见到了吉恩之后听到的是另一句话：“一分钟可以让它持续一生，我们远走高飞吧。”而回来之后的艾格尼丝果真收拾了行李。
但是，她为什么没有和吉恩一起坐火车私奔？“无法在生活下去了，我是个行尸走肉。”艾格尼丝自己一个人哭泣着，母亲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艾格尼丝没有选择逃离，是因为怕自己再次被宿命夹裹，再次走上可怕的命运，不是不爱吉恩，而是这一种生活最后还是会回到起点：吉恩并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如果有一天知道自己曾经的经历，会不会又变成一场梦？她的手上是揉皱的那封信，信里说起了自己的不安，但是无论是在雨天的见面中，还是最后想要坐火车离开，吉恩一直没有打开信，即使艾格尼丝把信夹在汽车玻璃上，那一阵风也将它吹还到艾格尼丝脚下，一封信就是一个故事，就是一种命运，不看信就是可能不接受她的命运。
所以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海琳娜，而海琳娜已经在推动计划中走向了最为关键的一步，她否定了艾格尼丝母亲所说的自由，“艾格尼丝必须成为已婚的女人，才是女强人，才能勇敢。”她又说服了吉恩，要为他们安排一场婚礼，而当婚礼举行，海琳娜的报复才具有了最后的意义，她走到吉恩耳边说：“恐怕我之前对女孩的认识是错误的。”一句提醒让吉恩莫名其妙，当他看到客人们异样的目光，便追着海琳娜问起缘由，“你娶了一个妓女，她所有的爱人都在里面。”海琳娜就是要在这样的时机中彻底暴露艾格尼丝的身份，也把他们的婚礼变成了羞辱的舞台，“你耍了我一次，我也要耍你一次。”海琳娜这句话便暴露了自己复仇的计划，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笑脸，所有的所谓帮助，都只是为了让吉恩在走向幸福殿堂时失去所有的尊严。
因为失去爱，所以要报复，因为自己被抛弃，所以要毁灭一段爱，海琳娜的眼泪和悲伤是她爱着吉恩的证明，但是在这种偏执的爱面前，自己反而失去了最后的尊严，所以尽管她爱着吉恩，那也是一种畸形的爱，而在这种畸形之爱的对面，是倒地的艾格尼丝和被泄愤的吉恩所拥有的另一种爱——吉恩终于没有在报复中放弃爱，“你是我妻子”成为一种宣言，而艾格尼丝在病痛的折磨中也表达了那种对爱的坚守，“我爱你”成为唯一的借口。最后的握手，最后的相吻，在没有了旁人的世界里，他们才真正走到了爱的彼岸，无关出身，无关疾病，无关过去的屈从和妥协，无关他人的目光和讥讽，一种纯粹的爱回到了它应有的仪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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