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4《美学理论》：艺术是一种辩证过程
艺术是禁止肯定之否定的试验案例，证明否定之否定并非一种肯定；另外，艺术也不是与某一自身具有对抗性的客体取得某种和解的结果。
——《补遗》
“补遗”的文稿收录共154篇，它们是由一些断章组成，是阿多诺来不及完成的文稿，倘若他的生命没有戛然而止，这些残篇断章就可能并入正文之中，但是除了关于艺术与科学的本质区别、古典作品的观念依然有效、艺术投射学说存在的问题、对新事物敌视的深层次原因等没有在正文中进行系统论述之外，断篇中很多论述在正文中有所体现。重要的是这条标号为“A150”的断章，很明确回应于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但是作为生命最后阶段的遗稿，又比“天书”《否定辩证法》时期的阐述更为明晰：肯定之否定是单纯对肯定的否定，否定之否定也并非是一种肯定，在肯定之否定、否定之肯定的关系中，艺术的辩证法已经被揭示出来，它既不是简单的肯定，也不是断然地否定，也不是否定之否定的所谓螺旋式上升——不是矛盾中单一的对抗，也不是对抗之后简单的和解。
艺术的辩证法显然在阿多诺看来，并非只是被封闭在艺术领域或者美学范畴里的辩证法，这是一种否定后的肯定：它是那种“无窗的单子”，靠自己再现不同于自己的东西，其中就是一种辩证法，而且是唯一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把艺术品视为“隶属于能动的活内在历史性的东西”，视为“隶属于自然与支配自然之间的辩证法张力的东西”，阿多诺将其等同于社会辩证法，这是辩证法的一种普适意义：内在的、能动的、能产生张力的辩证法，而且也是一种社会辩证法。将艺术的范畴扩展到社会，将艺术辩证法等同于社会辩证法，阿多诺宽广的视野正是基于对社会现象造成艺术“均已成了问题”的现实而提出的批判和反思。
批判和反思的基本面向就是一种否定，这种否定指涉的是和艺术相关的一切：艺术的内在生命、艺术和社会的关系、艺术的存在权利。为什么杂阿多诺看来，艺术的东西“均已成了问题”，那是因为艺术的绝对自由与社会总体的持久不自由产生了本质的矛盾。艺术的绝对自由是艺术的一大特点，它表现为艺术的自律性，只有当艺术品自发地与自身达成同一，艺术的自由就存在，也就是说，艺术品必须脱离外部的统治，脱离具有约束性的同化强制力量，脱离经验现实，才能成为一种更高级的自由，通过其自身的需要来塑造整体和部分之间的关系。但是现在的艺术，已经被卷进了“新禁忌的漩涡”，已经遁入了新秩序，所以自律性日损，所以失去了自身的力量，艺术的内在生命、艺术和社会的关系、艺术的存在权利“均已成了问题”。
当阿多诺指出了艺术面临的问题时，它的否定不是单一维度的否定，不是粗暴的否定，而是提出了辩证法美学，在他看来，艺术具有双重性，一方面艺术是自律性的实体，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是涂尔干学派所说的“社会事实”，正如艺术的辩证法等同于社会的辩证法一样，社会作为艺术的他者，并非是艺术的否定存在。基于艺术是一种“社会现实”，阿多诺认为，艺术的真理性只有对外界的问题作出回应，只有与外界的张力发生关联，艺术才有意义，也就是说，艺术从来不是靠一种永恒不变的范畴被一次性界定的，甚至在他看来，艺术的概念需要一种脆弱的平衡，如自我和本我一样，当平衡受到干扰时才能让艺术处于运动之中，而这种外在的动力则是“异质性”，艺术的自律性恰恰是通过异质性契机而得到的，当艺术领域的构造通过社会性构造的相互交叉得到升华，所以，阿多诺认为，只有界定艺术凭借的是艺术与有别于他者的关系，才能从实质上理解艺术的特定艺术性，而这就是辩证法美学，“正是通过感觉满足的契机，艺术品才构成其作为表象显现自身，此乃艺术的本质性相。”
对艺术面临问题的批判和反思，阿多诺从否定中阐述了他的美学辩证法，但是在具体分析艺术的现状和遭遇时，阿多诺的辩证思想还是更多体现在批判上，因为在他看来，文化产业的专制主义是完全需要否定的，因为它所产生的不是艺术，不是艺术品，而是娱乐活动。“娱乐活动通常作为文化衰败的活证，在文化领域里表现突出。”它是被操控的存在，它是商品拜物教的产物，它是追求利润的商业行为，它破坏了艺术的自律性，最终变成了物化和心理主义的“艺术品”，其本质就是“试图将非同一性同一化”。正是因为否定和反对，阿诺多在美学辩证法中所要寻找的就是异质性契机，“从现在开始，所有艺术都不可能没有反艺术的契机。”这种反艺术的契机就是艺术保持自身的真诚，就是超越艺术自身的概念，“艺术若能一方面吸收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工业化成果，另一方面又能遵从其自身的经验模式并且同时表现经验的危机，那就成了真正现代的艺术。”在这个过程中，阿多诺给出了判定的唯一标准，那就是艺术的真理性，不管是吸收还是化解，真理性决定了艺术之为艺术的本质，“美学必须以真理性为目标，否则就会被贬得一无是处，甚至更糟的是，会被贬为一种烹饪观点。”
| 编号：B82·2230820·1992 |
这里就就有了辩证学的具体阐述，艺术想要成为完全乌托邦式的空想艺术，社会现实则阻止乌托邦，于是，艺术为了避免担负成为幻象的罪责，又不想成为乌托邦式的空想艺术，于是，艺术乌托邦一旦成为现实，艺术也将终结。这里有一种肯定之否定，也有否定之肯定，更有否定之否定，但是正如在《否定辩证法》所阐述的一样，负负得正并不是真正的辩证，尤其在经验性现实里，艺术对自身的过敏需要的是自我否定，艺术对内在力量的发现，需要的是不受约束的超越和自由，艺术想要在现实中求得生存，并不能用否定之否定的肯定方式，因为，“否定可以转化为愉悦感，但不能转化为肯定性。”重要的是，艺术需要一种整一性，这种整一性指向真理性内容，它必然需要批判的辩证观念，“作品的传承性并非存在于彼此互为模式的关系中，而是存在于其批判性的关系中。”
在接下去阿多诺阐述艺术形式、艺术内容，艺术存在，艺术的表现等方面，都建立在辩证之上。在艺术和技术的关系中，他提出了否定性的丑，并认为丑和美在艺术中就是一种辩证关系。“艺术中没有原本就是丑的东西。举凡丑的东西，在某一特定的艺术品里，都有其自身的职能。另外，举凡丑的东西，只要艺术摆脱了烹饪快乐主义的态度，便可扬弃自身丑的品性。”丑其实就是艺术的一个契机，它不是通过否定而得到挪用成为美的对立面，而是美的概念就是被吸收到丑的辩证法中去，艺术也是通过丑来痛斥这个世界，丑对美来讲是原因，美对丑来讲就是结果。在美的分类中，有自然美和艺术美，只对艺术美进行关注，也是对辩证法的践踏，虽然艺术品是人为的产物，但是并非与人为的自然相对立，人与自然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而艺术既从自然中产生自然美的东西，也从人工创造中产生艺术美的东西，而且，自然之物也富有人性，它超越了单纯的主观性，是康德称为“物自体”的存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自然与自身达到了同一性，自然美的艺术品就体现了它的整体性。同样，艺术美的作品通过人为的客观化超越了事物界，它所超越的标志就是体现了一种精神，“艺术品的精神是其附加值或剩余价值——事实上，在显现过程中，艺术品成为超过自身的东西。”这就是“艺术即精神”的阐述，精神显现，精神激活，精神也内化为艺术的力量。
美与丑的辩证，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同一，都是艺术整一性的目标，真理性就是遵从其内在的必然性，就是吸收非概念性和偶然性的事物，在这里，阿多诺指出了和真理性对立的两种东西，一是幻象，“作品的目的性，要求无目的性的东西，也就是幻象。”但是幻象作为一种异质性存在，也具有辩证意义，一方面艺术需要摆脱幻象特征，另一方面，幻象的存在可以救赎艺术的生存权利和真实主张的有效性。另一种是艺术的谜语特质，它是艺术的怪相，它使得知解观念成为问题，而谜语特质也具有辩证性，一方面艺术品需要的对作品之谜进行揭示，而且是单个作品之谜，这就能指向真理性，谜语特质的迷惑显然是破坏了真理性，但是另一方面，只有谜语特质的存在，才能进入艺术品之中探明内情，才能真正揭示真理性内容。
在艺术形式上，阿多诺认为艺术并不是天马行空的自由，它本身不受逻辑制约，是一种偶然性契机的梦幻，如果艺术与逻辑和因果关系丝毫无涉的话，艺术就会是一种与他者毫无关联的无聊运动。但是艺术需要一种逻辑，这种逻辑不是实在逻辑，“假如艺术过于照搬逻辑和因果关系的话，艺术就会屈从于它们的魔力。”而是具有形式原则的逻辑，“形式是艺术反野蛮行径的维度。”但又不是形式主义，是一种连贯性，这种连贯性就是将形式和内容形成整一性，就是在差异性中体现统一性，它就是“意义”：“意义是由作品的总体性构成的；意义被审美地生产出来和复制出来。”
在辩证学阐述中，阿多诺还提到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艺术所引起的效果是主观的，它是一种审美感受，但是真正的审美感受，又是以客体为导向的，是对客体的感受，所以主体和客体都是艺术的契机，这种辩证关系贯穿在艺术创作的素材、表现和形式上，体现在艺术品的互惠关系中，而且艺术本身也是辩证过程，“观众越是凝神观照，就越能深入到艺术品中，直到他入乎其内，意识到作品的客观性。在他体味到客观性之际，他使作品充满自己的主观性能量，包括那些外射的异常的能量。”艺术品的殊相和共相也体现着辩证关系，殊相体现着个体化原则，它内在语寻求解放自己的主体中，但是殊相也是共相，精神就是内在的共相存在，所以，“一件作品愈是明确具体，就愈加忠实地落实自身的类型：殊相就是共相这一辩证格言，在艺术中有自身基础。”
当然，阿多诺把艺术看成是自律性存在和异质性契机的整一性存在，艺术品也是一种社会事实，在和社会的关系中也体现了辩证法。一方面，艺术是社会性的，艺术的素材来自社会，艺术生产方式和社会有关，另一方面，艺术只有具备抵制社会力量时才会得以生存，因为它拒绝将自身对象化而成为一件商品。所以对于艺术来说，它就是要在这辩证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整一性意义：艺术不能抛弃自律性，不能屈从于既定秩序；艺术同样不能只固守自己的自律性，它同样会被同化；艺术也不能干预政治，这种干预既是边缘性的也会损害艺术的质量；艺术不能变成形式主义的艺术，艺术也不能就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许是因为这是阿多诺未竟之作，在“社会”这一范畴中，他需要阐述更多关于艺术的辩证法，但是就此戛然而止似乎也称为了遗憾。
艺术的内容体现真理性，艺术的自律性和异质性构成了生成的动力，艺术的形式在连贯性中具有意义，艺术是美与丑、主体和客体、殊相与共相的辩证存在……阿多诺的“美学理论”就是关于美学的“辩证法”，虽然对艺术和社会的阐述并不完整，但是阿多诺也提出了艺术在社会意义上的契机，那就是“苦难”，苦难的艺术会让艺术有别于过去和现在，苦难赋予艺术形式以新的内容，非积极性的苦难正是艺术的人性内容——非积极性的否定恰恰也是肯定性的存在，因为消极性产生积极性，如果只有积极性，消极性的复发危险会成为常态，而艺术真是需要消极和积极辩证存在的苦难，“难以想象的是，如果抹去累积的苦难的记忆，作为历史编纂学的艺术将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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