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01《特利斯当与伊瑟》：你的诞日就是哀愁的节日
但特利斯当把发丝谛视之下，想起金发灿然的伊瑟，便会心一笑，从容说道：只要我不遇难而死，一定把金发美人迎到天梯堡来。”
——《金发美人》
送到天梯堡去干吗？就是送给康沃尔国王马克，让金发伊瑟成为马克的王后，但是特利斯当却已经爱上了伊瑟，已经是他最爱的“金发伊瑟”——把自己最爱的人拱手送给马克王，特利斯当为什么会这么做？这里就有一个平衡点，对于已经被马克王封为骑士的特利斯当来说，他的这一行为没有奇遇目的，就是要表现自己的“忠诚不渝”，当忠诚成为骑士的品格，特利斯当也走向了人生的“哀愁”时刻，而他和伊瑟的爱情也注定会走向永远的悲剧。
从中世纪便开始流传的传奇故事，经过讲述、传抄、改编，以及谱成歌剧、搬上银幕，俨然已经成为欧洲骑士文学的经典。当这个凯尔特民族口耳相传的故事成为了骑士文学的不朽杰作，骑士文化似乎左右着故事的发展：特利斯当是如何成为一名骑士的？首先从他父亲开始就有了骑士的风范，马克王在康沃尔执政期间，受到外地侵扰，是鲁努瓦的国君黎华伦跨海前来相救，“他像藩臣一样，凭一身武艺与过人胆略，鼎力相助。”黎华伦就是特利斯当的父亲，他之所以相救，就是因为鲁努瓦国是康沃尔的一个属国，就是因为他表现了忠心，所以马克王最终将自己的妹妹百花娘子嫁给他，这便是对黎华伦忠心的回应，在这里，忠诚和赐婚构成了骑士荣誉的象征。
后来鲁努瓦遭到宿敌侵犯，黎华伦远航回国出战，最后战死疆场，白花娘子生下了特利斯当，而特利斯当也慢慢锻炼成为一名骑士：他在义士骆豪德的教育下精通诸般技艺，“使矛，击剑，执盾，拉弓，掷石，跳壕，无所不能；唱歌，弹琴，围猎，也色色俱会；更兼深明大义，嫉恶如仇，锄强扶弱，信守诺言。”对于特利斯当来说，最重要的是深明大义、嫉恶如仇、锄强扶弱和信守诺言都成为了骑士品格，在他被挪威客商诱骗之后，凭着自己出色武功脱险并回到了康沃尔，最后马克王便封他为真正的骑士。所以当爱尔兰舰队前来扫荡康沃尔的时候，特利斯当挺身而出，和爱尔兰的统帅莫豪敌进行了死战，结果莫豪敌身受重伤，回到爱尔兰后伊瑟和母亲为他救治，但是依然无力回天，对于伊瑟来说，为舅舅报仇就成为她最大的计划，也因此她和特利斯当不共戴天。
但是在莫豪敌受伤死去的同时，特利斯当也身受重伤，在海上漂流了七天七夜之后被潮水推到了韦斯埠，此时正是金发伊瑟将他救起，伊瑟把特利斯当救活，“她会巧用偏方，世上只有她能救特利斯当；然而，天下所有女子中，也只有她会要特利斯当的命。”这已经被悲剧埋下了伏笔。到此为止，特利斯当和伊瑟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伊瑟对特利斯当的救命之恩也感动了特利斯当，当特利斯当回到康沃尔，当马克王想要迎娶公主做王后，特利斯当却出动请缨要将见过一面的伊瑟带到康沃尔给马克王作女王。在这里，已经被封为骑士的特利斯当对国王当然应该忠心耿耿，但是这个金发美人不是和自己无关的人，甚至爱情已经在他的内心埋下了种子，为什么他还要用自己的力将自己推向这个悲剧？
去往爱尔兰之后，他遇到了传说中的猛兽，“少女一入魔掌，转眼之间，连临终祷告还没做完，就给活生生吞下肚去。”特利斯当孤身作战，割下了龙舌，但是自己也中毒在身，也幸亏是伊瑟救命，但是此时的伊瑟已经认出他就是杀死自己舅舅莫豪敌的仇人，正当伊瑟要报仇时，特利斯当对她说了一番话：“危亡之中，你救过我两次，当然有权处置我性命。如果杀我，能为你增添赞誉与荣耀，那就下手吧。日后你躺在掌膳勇士的怀里，想起你那受伤的远客，不避凶险，才赢得了你，而你却趁他无力自卫之际，把他杀死在这浴缸里，定会感到心安理得吧！”特利斯当还说起自己此行是因为受到了燕子衔金发的启示，“我想，飞燕是来报知和平与爱情的。”所以远涉重洋，所以前来访求，所以迎击食人怪兽——所以对金发伊瑟情有独钟。就在特利斯当一番话之后，伊瑟在特利斯当的唇上吻了一吻，这一吻既是对仇恨的和解，也是爱的表达，但是特利斯当赢得的芳心却不是为了自己，“金发的故事，说得动听，其实只是欺诳，他还是要逼她委身于别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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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勇双全的特利斯当，出于对马克王的忠诚不渝，终于寻到了金发美人。”这其实就是整出悲剧的原点：伊瑟两次救下特利斯当，从仇人变成了恋人，特利斯当不顾生命危险，杀死怪兽，也深深爱上了伊瑟。按说，他们就应该从此走向爱情，因为马克王只是想要一个公主，他并不认识伊瑟，更没有爱上伊瑟，即使特利斯当带回了伊瑟，马克王和她之间也没有至死不渝的爱情，或者说，他们最后结婚完全是一种仪式意义上的结合，比起伊瑟和特利斯当的恩怨情仇，的确是寡淡的，而且，特利斯当完全可以找寻另外的公主送给马克。但是因为特利斯当对马克的忠诚不渝，因为他必须表现骑士品格，于是，这个阴差阳错的故事就一步步走向了悲剧。可以说，这个传奇故事的前半部分，的确表现了一种骑士风格，特利斯当是一位英雄，他身上有着骑士都有的禀赋，甚至成为半人半神的象征，他的南征北战，他的英勇杀敌，他的忠诚不渝，就是骑士品格的极大体现，但是这个故事在本质上却是“风雅之爱”的悲剧，甚至在悲剧的演进过程中，爱情甚至爱欲完全替代了骑士的那些品格，在某种程度上这却是一个“反骑士”的一个寓言。
悲剧的种子逐渐发芽，是谁促使这个悲剧的发生？首先当然是身为骑士的特利斯当，特利斯当的出生就注定了悲剧，父亲征战身亡，母亲生下孩子，就给他取名特利斯当，而特利斯当的意思就是“哀愁”，“我于哀愁中生下你来，你的诞日就是哀愁的节日，我为你直要哀愁到死。你既然在哀愁(Tristesse)中来到人世，那就给你取名叫特利斯当(Tristan)吧。”“哀愁”正是注定了特利斯当的命运。特利斯当将金发伊瑟从爱尔兰带回，伊瑟的母亲广采奇花异草捣成了烈性饮料，她嘱咐随行的白兰仙：“到新婚之夜，客散之后，你把药酒斟入杯里，请马克王与伊瑟后同杯共饮，一道喝尽。千万小心，姑娘，只能让他们夫妻品尝。须知此酒自具品性：凡同杯共饮的人，就会情痴意迷，倾心相爱，无论生前死后，永不变心。”这就是药酒。但是在归来的旅途中，伊瑟由于饥渴难耐，喝下了这药酒，还给了特利斯当，结果白兰仙发现大呼：“啊，伊瑟，还有你，特利斯当，你们喝下的不是酒，而是死亡！”
一个是王后，一个是臣属，正是出于特利斯当是骑士的这种身份让两个人的爱走向了悲剧，但是他们又通过药酒的作用又走向了爱欲世界，到这里悲剧就已经无可避免，这是不该爱的爱，却是无法阻止的爱，“两个情人紧紧抱在一起，周身震颤着欲念，震颤着生命。”而这样一种和骑士的忠诚相冲突的爱注定变成了欲念，也注定走向死亡，“待到夜幕降临，在驶往马克国土的飞舟上，他们永绾同心，纵情于爱的欢娱之中。”可以说，药酒解构了骑士品格，欲念破坏了忠诚之心，从这里开始，骑士文学就已经不存在了，而他们也必须为这一场欲念和欢娱葬送一切：伊瑟和马克王结为伉俪，但是特利斯当和伊瑟对彼此的思念无法遏制，于是两个人入了痴迷之境，“他们受爱的驱使，犹如渴鹿奔泉，只要能到溪边狂饮便顾不得危险，又像饿鹰见鸡，会不顾一切飞扑上去。”在白兰仙的安排中，他们夜晚在大松树下密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药酒一样的欲念，“随时随地都可看出，欲念在煽惑他们，左右他们，溢于言表，就像新酒酿得溢出酒桶一样。”
根本没有了忠诚，也根本舍弃了伦理，在被马克王发现之后，特利斯当要被处以极刑，但是他却逃离了刑场，而且将伊瑟也解救出来，两个人躲进了莫萝华森林成为了避世的情侣，过上了相亲相爱的生活。但是看林人发现了他们之后又报告给了马克王，马克王带人找到了他们，正当他要用剑砍死他们时，却又发现他们安睡着，“他俩嘴唇并没相接，中间还隔着一把出鞘的剑。”于是马克王又怀疑他们之间的爱，“待我想个办法，等他们醒来，知道我撞见他们卧睡而未要他们性命，以体上天好生之德。”而在这里，两个人的悲剧似乎又可以归结为一个原因，那就是马克王的作为。特利斯当将伊瑟交给马克王作王后，马克王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但是后来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如果马克王把恋人的情感视为高于一切的存在，那么他就可以成全他们，毕竟自己对伊瑟完全没有特利斯当和伊瑟之间的感情深厚，如果为了所谓的声名，在伊瑟和特利斯当私奔之后，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没有必要将他们置于死地，更重要的是，特利斯当以及他的父亲都是有恩于康沃尔，为什么马克王不可以成全这份爱？
特利斯当“哀愁”的命运和马克王嫉妒式的追杀，终于使得这场爱情走向了悲剧，特利斯当逃到了威尔士，送给伊瑟一个铃铛，以解自己的相思之情，“世上的有情人，要活须活在一起，要死也得死在一块。两相分离，则既非生亦非死，而是虽生犹死。”但不是双方的误解又让特利斯当答应了霍埃尔大公娶了玉手伊瑟为妻，而玉手伊瑟知道特利斯当还爱着金发伊瑟，于是她设下一计，在特利斯当患病期待金发伊瑟乘船来到布列塔尼的时候，玉手伊瑟却告知他从康沃尔驶来的帆船是黑帆，“如果携得伊瑟娘娘同来，归航就挂白帆；不然则挂黑帆。朋友，我言尽于此了。愿上帝指引你，平平安安回来！”这是特利斯当当初对卡埃敦的话，当玉手伊瑟告诉他黑帆驶来，特利斯当一句“此生休矣”便气绝身亡，而到来的伊瑟看到特利斯当死去，闻吻着他的脸，抱着他的身子，“身子贴着身子，嘴唇贴着嘴唇，就此一瞑不视。”最后也香消玉殒。
同一日两人双双离去，这或者也是一种悲剧的归宿，而这就是“一个生相爱、死相随的动人故事”的全部，他们从仇人到恋人，再到情人，最后一起死去，这并不关涉骑士品格，而是一种爱情悲剧的书写，而在故事的最后，马克王竟然给他们各造了两具棺椁，然后给他们安葬，那一晚特利斯当的坟里就长出了常春藤，而且钻入了伊瑟的坟里，后来有人将藤蔓剪去，但是第二天又长了出来，最后马克王下令：“此藤灵异，严禁剪伐。”直到这一对恋人悲剧性死去，马克王才表现了不合时宜的宽容。当然，这个从骑士文学转变为爱情悲剧的故事，从“哀愁”开始，到“死亡”结束，或许这也正是爱情的两种面向：
向所有多思的人与有福的人，失意的人与抱有热望的人，快活的人与惶惑的人，总之，向一切有情人致意。祝愿他们从这千古佳话中，能获得安慰，以抵御世道的无常与不平，人生的抑邯与艰辛，以及爱情的种种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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