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01《高更》:他的画笔丢在自由的乌托邦
冬天的积雪覆盖了屋顶,在层层叠嶂中,白色的宁静却制造了一种死亡的寂寥:村子里再没有人经过,雪地上永远不留下脚印。世界静止了,而那不被白雪覆盖的阴影却在扩大,仿佛慢慢地会将整个冬天覆盖——这是白与黑的对比,这是生与死的较量。
《雪中的布列塔尼村庄》,保罗·高更的最后一幅画,与其说是遗作,不如说是他永远未完成的作品,“他想象着白雪皑皑的布列塔尼村庄,死亡却夺取了他的画笔。”1903年5月8日清晨,处境悲惨的高更去世,他留下的这幅画仿佛是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质问:冬天的布列塔尼在哪里,那个让自己安静地寻找自己的世界在哪里?就像他那幅素描的自画像,粗放的线条里是一个背对着的形象,侧面的脸上是透露出岁月的风霜,而眼角的目光分明是和这个世界的不妥协——未完成的画,也是未完成的人生,甚至是未完成的想象,人生苦短,艺术永恒,高更的一生就是他最著名的那副画的名字:《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
这是1903年的画作,这是1950年的电影,时间的轴线上总是分布着不同的注视者,当阿伦·雷乃用镜头讲述高更的一生,仅仅是一种工具的转换?“本片基于高更19世纪末创作的绘画作品。”这的确是对于这位画家生活的再现,但是当配上高更的自述文字,仿佛又变成了一种自传——他被电影所激活,在1950年回望自己走过的一生,回望一生中的曲折和跌宕,甚至死亡,也在那掉落画笔的一瞬间成为对自我的悲剧注解。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三个问题似乎勾勒了高更对于人生探索的三种方式,“我们从哪里来”是生命之始,我们到哪里去是生命之终,而我们是什么才是对于生命本质的追问,而高更在1883年的时候,似乎就给出了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案:“我要画画。”像是突然爆发的力量,像是结束一切而制造的宣言,他曾经是银行职员,他曾经有幸福的生活,他曾经生活舒坦,但是却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因为所有曾经的生活都可以无情地归零——那里没有作为自我的自由。
导演: 阿伦·雷乃 |
“只有自由才会快乐。”当高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是不自由的,工作、家庭,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物质的满足,而自己也像是一个物品,所以像是突然发现了那个潜在的自我,高更开始了转向,而这种转向比任何人都彻底:他离开了妻子和孩子,离开了朋友,离开了银行职员的工作,离开了过去的一切,从此他以绘画为伴。这是高更跨出人生最重要一步,这个决定的背后其实是一种离开,因为巴黎是荒漠,因为那里的人的嘲讽,因为熟知的人的诅咒,所以他以离开的方式来到了萨维奇,开始了自己隐居的生活。
离开而自由,高更是从转身开始的,在布列塔尼的乡下,他和那些农民生活在一起,他也将笔触伸向他们,“我爱布列塔尼。”木屐制造了沉闷的声音,他却享受这种境界,那里的男人和女人,那里的小狗,那里的栅栏,都变成了他画作里的一切。但是这一个现实的布列塔尼,也无法满足他对于自由的向往,也就是在1886年6月8日,高更在经过了68天的想象之后,横渡大西洋来到了西印度群岛的马提尼岛,这个在高更笔下的“大溪地”成为他寻求自由的领地,而之也使得高更从离开变成了寻找,从被动走向主动。
《高更》画作 |
那里有善良朴素的男女,那里有着原始的风情,那里有着生命的搏动,有着爱的力量,“爱情的味道在彼此中蔓延,夜晚就不会感到孤单。”所以在他的画中,处处表现了这种原始的爱,一种在身体深处流淌的生命意识。高更或者也像那些裸身的男女一样,彻底抛弃了自己身上的一切社会属性,回归自然回归人性回归身体本身,在他看来,这是巴黎,甚至布列塔尼没有过的快乐。但实际上,不管是他63天的向往和追寻,还是深入其中的满足,一切都是自我想象,都是虚构,即使面对原始的他们,作为一个西方世界的画家,也永远无法融入。
所以自由是断裂的,他在去除了和巴黎有关的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个他者,甚至是自己想象国度的他者,“自然未知的力量深处,古老而虔诚的敬畏,由远及近。”这样的自述或者是隐秘的,而真正的原因是,他该如何生存?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贫穷。其实在布列塔尼,他就遇到了相同的问题:“贫穷的滋味我已尝遍,饥饿何谓,寒冷何谓,逐渐地你开始对此习以为常,而随之带来的可怕结果是你根本无法潜心工作。”而在大溪地的原始生活里,高更写道:“多么痛苦而悲伤的冒险,我的大溪地之旅,那一个个漫长的无眠之夜,瞬间将人的年华掠夺,被贫穷和疾病击垮,被与之较量的无情战役耗尽心力,我如此饱受疮痍,我根本无法规律地工作。”
一样的贫穷,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无奈,从布列塔尼到大溪地,其实只是空间的转移,而人生被搁置在同一世界的时候,“我们是什么”就变成了一种形而下的质问。这是“月亮和六便士”之间的抉择,对于一无所有的高更来说,无论哪种选择都无法使自己拥有自由拥有快乐,于是想象的大溪地还是变成了乌托邦,在画布上活着,在绘画中完成对于自由的命名。而高更这个生命体,终于在1901年回到了“法国地平线”。
回来,也是一种无奈,在完全断裂的自由里,高更甚至已经想被自己抹去的符号,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园,找不到归宿,《雪中的布列塔尼村庄》是他生命最后的注解,却也像是对于乌托邦的叹息。而面对正在1903年画上句号的隐喻事件,雷乃显然不只是再现高更19世纪末的生活,那些高更用生命体味的绘画成为雷乃镜头下的对象,但是在将静止变成运动的过程中,雷乃似乎也在讲述着艺术家和艺术之间的关系,也在探寻着《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这三个问题。
死亡夺走了高更的画笔,贫穷让他潦倒而茕茕独立,对于自由的乌托邦探寻让他无法摆脱唯心的桎梏,但是在高更用生命注解的创作之路上,雷乃也的确发现了自由的意义,“当时高更的只为少数的特层阶级所识知,然而今日,他已被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国画家之一。”高更对现代艺术的贡献体现在理论和形式上、对绘画本质的信念上,在高更看来,绘画的本质是某种独立于自然之外的东西,而艺术就是他所向往的某种生活方式,所以他的绘画风格、绘画形式,都摆脱了精神上的束缚,贯穿着神秘、原始、象征、主观的绘画理念。雷乃将其定义为“伟大”,也就需要这一种人生的历练,需要对于自由的无尽探寻,不受社会规则的拘束,不被关在制度和等级的笼子里,而雷乃也是这样在实践着——正是完成这部短片的七年前,也就是1943年,雷乃考入法国高等电影学院,但他只读了18个月就退学了,因为在雷乃看来,学校里的课程不及他在昂利·朗瓦的法国电影资料馆看的经典电影得益大,从此以后,雷奈搬到了赛纳河左岸,正式开始他的电影事业。
“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拥有快乐。”阿伦·雷乃用这部短片向保罗·高更致敬,而今天,是阿伦·雷乃逝世五周年的日子,我也用这一次的观影向这位左岸派的力将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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