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经

编号:B52·2190919·1594
作者:[南朝]求那跋陀罗 译 释正受 注释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17年02月第1版
定价:35.00元当当16.80元
ISBN:9787532583522
页数:272页

《楞伽经》是对中国思想影响极为深远的一部佛教典籍,内容深邃,文辞优美,受到僧俗两界的一致推崇。其对“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等法进行了细密解读,被法相唯识宗立为根本经典之一。故南北朝“楞伽师”,实为禅宗先导。因其巨大的影响力,朱元璋将之与《心经》、《金刚经》一起钦定为“全国级”佛教经典。宋代正受禅师的《集注》被认为是很好的《楞伽经》古注之一。《楞伽经》前后共四个译本,现存三种。宋代正受禅师以刘宋译本作主本,为此经撰写集注。凡遇经文简约晦涩处,采集北魏、李唐两种译本之长处附于其下,加简要注释,方便读者参考融会。又在义理阐释方面,参照宝臣《新说》、杨彦国《楞伽经纂》和《宗镜录》等中涉及此经者,取其精粹,陶铸文字,使经文脉络贯通。《楞伽经集注》可谓参研《楞伽经》的重要文献。此次整理,以《新续藏》本为底本,以《高丽藏》《碛砂藏》《嘉兴藏》《龙藏》《频伽藏》本及敦煌文献写本残卷等为参校本。


《楞伽经》:一切诸法但为言说

言说之外,更无余义,唯止言说。
——《第四卷》

佛说,“言说别施行,真实离名字”,佛告大慧:“非言说是第一义,亦非所说是第一义。”佛偈曰:“一切性自性,言说法如影,自觉圣智子,实际我所说。”似乎一切的言说都成为否定,但是,这一切都是佛在言说,都是佛在对大慧言说,都是佛在言说第一义,言说一种否定的言说,是不是在“堕文字法”中,言说就是一种悖论?

一切都是从言说和文字开始的。一本《楞伽经》,是“国学典藏”,连腰封上都注明是“大乘要典,传佛心印”,这当然是一种文字组成的典籍;达摩大师来到中原,传法给二祖慧可时说:“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文本便是早期禅宗“借教悟道”的无上宝典,这当然也是文字传道的开始;因为“回文不尽,语顺西音”,因为文辞简古晦涩“颇不易读”,所以有了汉译注释本,无论是求那跋陀罗译的四卷“宋本”,还是菩提流支译的十卷“魏译”,或者实叉难陀译的七卷“唐译”,也都是对于文字的译注,这当然更是文字流传的原因;而当《楞伽阿跋多罗宝经》集注完成,朝议大夫新淮东安抚司参议官竹斋沈瀛说:“且其注释,又非今讲人之比,字字订前人之讹,句句说经意之尽。其文不晦僻,其义又坦明,使苏内翰复生而见之,亦欢喜赞叹不尽,而况余人乎?”这一种兴奋何尝不是文字意义上的?——文字的典籍,文字的传道,文本的注释,也只有这一切都得以完成,才能让更多的人接近这一部无上宝典,无论是上根之人还是初机者,都能从文字世界里悟处真义,于是,宋濂在题辞中赞曰:“此乃诸佛心地法门,不假修证,现前成佛,禅宗之要,盖莫切于此矣!”

甚至开篇的“如是我闻”,佛经的传统记录之法也是对于言说的一种肯定,于是有了佛说,有了“佛告大慧”,有了“大慧白佛言”,如此等等,都不离言语,都不离文字。拿着典籍,读着文字,参以集注和点校,或者我从来不是上根之人,只是一个初机者,当然也只能在文字世界里获得一点关于《楞伽经》的皮相而已,甚至也仰望不到“楞伽”——“一时佛住南海滨楞伽山顶”,楞伽不只是山名,按照释正受集注,“楞伽者,此云不可往”,所以“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这一文本的真正意思是“是名不可往无上宝经”,这是“知觉圣究竟之境”,非邪智可造,这是“众色摩尼之珠”,非世宝可比,所以不可往,所以无上宝,“入胎出胎,少年老年,乃至资生住处,若色若空,若性若相,皆是自识,唯佛能知,一经之旨,概见于此。”

即使如大慧菩萨摩诃萨,“顶礼佛足,合掌恭敬”,能在佛面前问“百八义”,这一百零八个问题也或者只是对于接近“无上宝经”的皮毛,“云何净其念,云何念增长?”“云何见痴惑,云何惑增长?”“何故刹土化,相及诸外道?”如何能清净心中不断增长的妄念?为什么众生的痴惑会增长不休?佛世界如何化现出来,为什么会有各种外道?甚至大慧也问到了众生之分别,言语的差别,“谁生诸语言,众生种种性?”百八义是问题,是疑惑,是言语,而回答同样是言语,“善哉善哉问,大慧善谛听,我今当次第,如汝所问说”,只是佛却依然用问题的方式,依然用百八义来反问,这问与反问是在更深化言语的悖论?还是在破除言语的困境?

问题是关于妄念和痴惑,是关于佛法和外道,是关于语言和种性,也是关于自在三昧、三乘、三有、二无我、四谛、十二因缘,当这些都在大慧的百八义中的时候,是不是只是一种知识,一种名词,甚至一种外相?佛的回答是一种反问,“何故不问此”?为什么不问“诸山须弥地,巨海日月量?下中上众生,身各几微尘?”为什么不问“一一刹几尘?弓弓数有几?肘步拘楼舍?半由延由延?”——须弥山、巨海和日月有多大?十方世界众生有多少?有多少大千世界?几肘为一弓?几弓为一拘楼舍?几拘楼舍为一由延?……这些关于数量、长度、大小的问题,大慧没有问,也正是从这个“不问此”的反问出发,佛便说出了妄想之相:如果一一计度,执着于心,那只能陷于迷惑而无法解脱,“是等所应请,何须问余事?”所谓的修行,所谓的得道,便也无任何意义。

执着于数量、长短和大小是一种执着,是一种妄想,那么真正的问题应该是什么?“生及与不生,涅槃空刹那,趣至无自性。佛诸波罗蜜,佛子与声闻、缘觉、诸外道,及与无色行,如是种种事。”真正需要弄明白的是诸法生与不生的问题,是涅槃的问题,是诸法有无自性的问题,是佛的种种度脱法门问题,是佛子、声闻、缘觉,各种外道,欲界、色界、无色界天人,各是什么样的状况,所作所行有什么不同,所以佛在反问了百八义之后,对大慧说出了“答案”——但是,答案却又不是直接被言说的,或者说,答案本身也是相生相离的,“不生句生句,常句无常句。相句无相句,住异句非住异句。刹那句非刹那句,自性句离自性句,空句不空句,断句不断句,边句非边句,中句非中句,常句非常句……”是是也是非,是肯定也是否定,是言说也是不言说,一百〇八句的答案其实就是一句话:“言离一切相,离言说事,离自性,一切法无所有。”——一切都在“非”里体现,空空义说尽,了知非义,诸法离言说,便无有可说。

问答之间,有无之间,其实在答即是问,有也是无中,言语似乎开始确立了它应有的位置,“如来说经,不即语言,不离语言。”一方面,说经而“不即语言”,意谓“言说别施行,真实离名字,分别应初业,修行示真实”,也就是说,修学佛法不要计著于言说的句子,真义是离开名词的,所以需要自心自悟。而自心自悟又是什么?《楞伽经》作为“大乘要典,传佛心印”,就是以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体,以自觉圣智观照一切法空离自性相,显示第一义自性清净心为宗旨,以摧伏外道邪见,破斥小乘偏执,匡显大乘为用,以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四门为教相。所以自心自悟需要悟的便是“第一自性清净心”,也就是第一义,一切事物、现象、根识、思量等,都是自心所现,一切自相、共相都是心的自性相,此等诸法如幻而有,虚幻不实,其生非生,其有非有,故无需作分别谁是真,谁是假,谁有谁无,谁善谁恶,谁生谁灭,谁苦谁乐,谁可得,谁不可得,谁能谁不能,等等,远离一切分别、取舍妄想,不作思量,以能忍之心、宽厚之心、平等之心、平淡之心、随顺之心,对待一切,为人处世,修学佛法,转变自身妄想习气,成就真实智慧,使自心得到彻底解脱。

而这个第一义的“无所有境界”却不用开发,“无所有境界,离生、住、灭,自心起,随入分别。大慧,彼菩萨不久当得生死涅槃平等,大悲巧方便,无开发方便。”离生、住、灭相而生其心,入一切境界,这样便能获得生死与涅槃平等,获得大悲说法巧妙方便,不开发,是因为一切智慧和种种方便,本住自心,到达自觉圣智境界后,即不用开发,便能随众生心量而自心自在地说法。就像云散日出,暗退明现,复归本来清净自心,不用不增,用之不减少,“是故,大慧,诸修行者,应当亲近最胜知识。”所以不可与二乘、外道为伍,在佛之中,以最胜知识了知藏识真相,最终摘得正果。所以众生之心境界是虚妄境界,就像海水遇风起浪,镜子显现色像,夜眠生起梦境,“彩色本无文,非笔亦非素,为悦众生故,绮错绘众像。”也就是说,人都有三自性,一种是妄想自性,是心的妄想,一种是缘起自性,事物缘起是心的自性,第三种则是成自性,即自心具有成就圆满功德、无上菩提、常不思议之性,又名圆成实性。因为每个人都有“三自性”,所以人人都有妄想,都有烦恼,但是人人皆可成佛,因为人人都有成自性,所以人需要的是“自性清净”,“是故,空、无生、无二、离自性相,应当修学。”

如何修学?从外道的“神我”走向如来藏是一种途径,从所行禅、观察义禅、攀缘如禅到如来禅,也是一种修习,“离因离缘离妄想”更是一种方法,而在佛看来,这也是“不即语言”的表现。佛告诉大慧,有四种言说的妄想:相言说、梦言说、过妄想计著言说、无始妄想言说,为什么说言说是一种妄想相?就像大慧的疑惑一样,“为言说即是第一义?为所说者是第一义?”当人开始言说的时候,是言说这个句子是“第一义”,还是言说所说者是“第一义”?佛的回答是:“非言说是第一义,亦非所说是第一义。”不是言说句也不是言说之事,而是言说句所要表达的真理,“谓第一义圣乐,言说所入是第一义,非言说是第一义。”言说所入才是第一义,言说的方式只是一种方法,一种工具,“第一义者,圣智自觉所得,非言说妄想觉境界。是故言说妄想不显示第一义。”

言说妄想不显示第一义,是不是言说本身也是一种妄想相?“是故大慧,当离言说诸妄想相。”佛说,“言说法如影”,一切法都是心自性,言说的时候就如梦幻泡影,所以应该离开言说妄想相,只有“自觉圣智子”,才能见诸法空空,所以“言说者,是作耳”。言说到底是怎样一种法?佛分别阐述了名身、句身和形身,“名身者,谓若依事立名,是名名身。”它是一种命名;“句身者,谓句有义身,自性决定究竟,是名句身。”句子显示什么义并不是句子来决定的;“形身者,谓显示名句,是名形身。”显示名身和句身的声音、文字就是形身,所以,言说是自相的显现,当自心现所想,故有言说现。这就是所说的名身相、句身相、形身相。也就是说,言说和文字,都是自心现,凡作言说,或者写文字,皆是现妄想,佛说千法万法,是为破一切执著,令众生不取一切相,去一切分别,离一切妄想,在所有时,对任何事,都心无所住,“种种义、种种不实妄想,计著妄想生。”

心中有所想之事,然后借用文字来表达,于是通过咽喉、唇、舌、齿、龈、颊辅等发音器具相互配合而发出声音,于是有了言语,而义本身却在言语的反面,“谓离一切妄想相、言说相,是名为义。”但是这样说并不是要将语和义对立起来,“若语异义者,则不因语辩义;而以语入义,如灯照色。”因为欲见义,须闻语,闻语而后才能见义,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不离言语”才成为可能,欲证佛道,就是需要佛经的指引,若以为成就无上菩提不需要读经,则是大错,离开佛的开示,我们很容易误入魔道,堕落外道,走入歧途,更不能速得三藐三菩提,所以在语和义的关系里,重要的是在“不离言语”中不堕入文字。

一方面,“一切言说堕于文字,义则不堕。”佛法之义是落于文字的,这是一种真义,而言语和文字只是一种法,“文字有无不可得故,除不堕文字。”如果佛法是落于文字的法,则就没有了一切佛法,也就无有文字可得,譬如岸树不落在水影中,若认为岸树是落在水影中,则就无有岸树,因为水影中的树是虚幻不实,不可得到的,所以言说是言说,文字是文字,和义并不对立,只有以语入义,才能如灯照色,而佛所反对的是那些“堕于二边”的存在,如世间的言论,“种种句味,因缘、譬喻采集庄严,诱引诳惑愚痴凡夫,不入真实自通,不觉一切法妄想颠倒,堕于二边。”世间的所谓言论,以种种有文采的句子,用讲因缘、打譬喻等来装饰严密其说,以证明他们言论的正确,来诱引、欺诳、迷惑愚痴凡夫,而实际上他们并未入了自通,并未觉了一切法,所说都是颠倒妄想。

堕于两边,就是“堕有无见”,就是妄想,就是执着,“大慧,彼诸痴人,作如是言:义如言说,义说无异。所以者何?谓义无身故。言说之外,更无余义,唯止言说。”那些愚痴之人认为,法义就是言说句,法义和言说句无有区别。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愚夫认为,对于法的说义,这个义是没有实体的,是不可见的,因此在言说句之外,更无别的含义,一切意思都在言说句中,言说句去除了义的实体性,甚至取代了义,就是在执着于妄想相中失去了第一义,也在“堕有无见”中湮没了自性,而佛所开方便门,“唯说一乘法,是则为大乘。”一乘而大乘,就是普度众生,在自性清净中“离一切相”,言语在与不在,文字说与不说,都是诸法而已,而义自在,“世间非有生,亦复非无生,不从有无生,亦非非有无。”

宇宙

编号:C38·2190919·1593
作者:【波】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4年09月第1版
定价:29.00元当当13.90元
ISBN:9787532153916
页数:270页

《宇宙》出版于1965年,是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最后一部小说。维托尔德和友人福克斯在扎科帕内度假,一件琐事引起维托尔德的注意:一只麻雀被吊在电线上。他们在沃伊迪斯一家的公寓里租了一间客房,沃伊迪斯夫人是个沉稳的女人,她丈夫莱昂在别的地方工作。维托尔德在房间里又发现一根被吊在细绳上的小棍。小棍-细绳-死麻雀-树枝,被联系了起来。混乱、无意义、死亡……这一切构成一个整体,那下一个是谁,为什么?两人尝试解决这个谜,但都归于徒劳。一切都是混乱,显得毫无意义,就像宇宙一样。被米兰·昆德拉称为“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的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七小说创作自始至终带有强烈的叛逆色彩,他的文字往往夸张扭曲,怪诞的人物常常是漫画式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作家主要通过人物荒诞怪癖的行为,表现社会的混乱、荒谬和丑恶,表现外部世界对人性的影响和摧残,以及人际关系的异常和紧张。


《宇宙》:吸引我的就是“后面”

但是,今天,倒叙起来,我才知道,这个箭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在叙述的时候,我把它拉出来,摆在前头,从无法分辨的大堆事实中推断出未来的轮廓。如果不是倒叙,又该怎么叙述呢?
——《二》

一个寝室天花板上的箭头,一个有形状和方向的箭头,一个维持着秩序的箭头,它一目了然,甚至它可以穿透墙壁,经过走廊,然后延伸到花园里,或者某一个有着秘密的房间里——这是确有所指的存在?这是故弄玄虚的符号?“排列和组合的巨大数量……二十六个字母能够组成多少个词汇和句子?”就像每个人的诞生一样,指向确定性也意味着可能性,所以必须抽离出来,孤立起来,从无法分辨的事实中找出真相,但是为什么要用倒叙?

倒叙是什么?是从结果转向过程,是从本质发现现象,或者是从死亡返回诞生,是从离开消解抵达。倒叙必须从最后开始回溯,第九章写出了整个过程的结果:神父开始呕吐,路德维克留着一条腿上吊了,当我将路德维克的上吊和麻雀被吊死、木棍被吊着,被掐死的猫被吊着联系在一起,将“嘴”和“上吊”也联系在一起,“现在要吊死莱娜。”但是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当我拿着双筒枪走到野地,看见了一只野兔,然后向他们走去,“麻雀吊着,我在行走。木棍吊着,我在行走。我吊起了猫。现在我在行走。路德维克吊在那儿,我在行走。”行走是不想让结果最后出来,在无数个吊着而行走的结局里,我想到了“麻雀莱娜木棍莱娜猫到了嘴里蜜糖嘴唇脱臼墙壁泥块抓痕手指路德维克灌木吊起上吊嘴儿莱娜本身那里茶壶猫木棍篱笆道路路德维克神父墙壁猫木棍麻雀猫路德维克吊起木棍儿吊起麻雀吊起路德维克我吊起了猫一突然大雨倾盆而下”。

麻雀、莱娜、木棍、猫、嘴唇、墙壁、路德维克、茶壶、篱笆、神父、麻雀……词语组合之间已经没有了顿号,没有了停顿,在拥挤不堪的思绪中,我其实已经丧失了方向和秩序,它们已经发生正在发生还将发生,他们已经吊着正在吊着还将吊着,而我也已经行走正在行走和将要行走,但是在拥挤的词语之后,在密密麻麻的词语之后,以及在混乱的思绪之后,为什么最后却是一个句号?句号指向的是终结,确定性的终结,没有可能的终结:莱娜嗓子疼雇佣出租车离开扎克帕内,而我返回了华沙。吊死莱娜没有发生,我的行走有了最后的终点,但是这依然还不是终结,甚至是另一个开始:“父亲母亲,和父亲的战争卷土重来,还其他的事情、问题、麻烦、困难。”当最后一章的最后一句变成“今天晚餐我们吃了炸鸡块”,是不是也是其他的事情、问题、麻烦、困难的开始?甚至那只变成了炸鸡块的鸡是不是就是吊死在那里的鸡?

倒叙在没有结果的结果中,在句号而逗号的变化中,就像那个箭头,永远不是一目了然的确定,永远不指向最后的真相,倒叙何用?箭头何用?吊死莱娜何用?回到华沙何用?甚至吃了炸鸡块何用?——在无数的“何用”中,当初离开,当初探寻,当初疑问,又有何用?回到开始,是第一句的顺叙:“现在我来讲一讲另外一段更加奇异的遭遇……”凭空而来,另外一段是对于这一段而言,更加奇异是针对“奇异”而言,在比较的世界里,我的行走其实是迷失的开始,“我迷失了方向,全身淌汗,感觉到了脚下光光的黑色地面。”在和福克斯离开华沙离开父母离开学校之后,我不是为了抵达那个“远远的地方”,而是为了躲开他们,当躲避而离开成为一种目的,抵达就是一种虚无,所以迷失了方向的行走就像那个箭头,看起来一目了然,实际上却是无意义的存在:福克斯说:“如果是箭头儿,就一定指着什么。”而我的回答是:“如果不是箭头儿,就没有指着什么。”

无意义而有意义,是迷失之后的自我虚构,它所要构建的只是迷局本身,但是就像行走需要方向,倒叙需要过程一样,“我知道,吸引我的就是‘后面’、‘再后面’,就是说,一个器物在另外一个器物的“后面”,水管在烟囱后面,墙壁在厨房角落后面,就像……就像……就像……”后面是什么,后面的后面是什么?不只是一个器物在另外一个器物的后面,不是烟囱的后面是水管,厨房角落后面是墙壁,而是现象的后面是本质,迷局的后面是真相,吊死的后面是谁是凶手。在路上看到了一只麻雀吊死在那里,于是后面便成为了问题:“这种怪异做法在这儿发出很大的声音,指出这是一只伸进树林枝权的手干的——但是,这个人是谁呢?”

麻雀的后面是那只手,手的后面是那个人,这是一种确定的答案?当福克斯说,“麻雀和鸡都是被吊在成年人伸手的高度的位置。”库尔卡夫人便不断重复说是“恶棍行为”:“恶棍行为!小孩子太多了,都是为所欲为!”但是后面的故事并不是如此轻易就可以找到答案的,不是所有的行为都指向了成年的恶棍。所以前面是现象,本质永远是一个在后面的谜:被吊死的麻雀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只被吊死的鸡又是谁干的?当然还有那张嘴,到底意味着什么?莱娜的嘴,卡塔霞的嘴,“卡塔霞向前滑动的嘴唇靠近莱娜的小嘴。”嘴和嘴,女人和女人,以及主人和仆人,彼此靠近,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探寻后面之前是前面,卡塔霞的嘴长在体面的脸上,长在明亮眼睛的下面,却是奇怪的嘴,“她嘴的一端好像受过创伤,所以拉长了,拉长了一丁点,一毫米,使得上唇上翻,歪斜,或者滑动,像爬行动物那样”,于是这张嘴延伸的后面是:她睡在哪儿?于是在问题的后面是我站到楼道向她走去,“她那像蝌蚪那么小、向上翻的上嘴唇,滑溜溜的,像爬行动物的嘴唇”;而对于莱娜的嘴呢?“还是那张嘴,很简单,是更令人感兴趣的……”是从卡塔霞充满某种情欲的嘴转向了莱娜,是另一种更感兴趣的情欲,于是在这个情欲的后面,则是对她性伴侣路德维克甚至整个过爱情的怀疑:“他们彼此相爱吗?是热烈的爱情吗?理性的爱情?浪漫的爱情?顺利的爱情?磕磕绊绊的爱情?还是根本就没有爱?”

嘴和嘴是表象,歪斜的嘴和情欲的嘴也是表象?和吊死的麻雀、吊死的鸡是不是都变成了找不到答案的“后面”?总是想要一种确定的方向,于是寝室的天花板里看见了箭头,箭头正好指向关于它后面的一切,就像洞悉了一个人诞生的奥秘:“视觉上,任何事物在佚名的生成过程中,都永远是不能够表述的,谁也来不及发出诞生那一时刻的呼叫声,因为,我们既然是从混乱中诞生的,却无法和它接触,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秩序……形状……就已经在我们眼前诞生……都一样。”而这个箭头指向的是卡塔霞的房间,于是在夜深人静之际,我和福克斯开始慢慢顺着这个方向,去发现“后面”的真相:从吊着的横木方向出发,靠近卡塔霞的住处,然后进入,然后搜查,然后核实:带着两只故意制造声音而掩盖声音的蛤蟆,发现了卡塔霞的照片,于是后面的真相浮出了水面,“卡塔霞从相框里向外张望……嘴儿没有受损!唉呀,奇迹啊!”不是歪斜的嘴,而是“纯洁无辜的显出善心的嘴儿”,但是这是秘密的发现?这是后面的真相?

其实迷局从来不是为了抵达真正的后面,而是在后面以及后面的后面中制造更多的位置,在确定的方向中发现更没有方向的箭头:卡塔霞是一位可敬的女仆,而我们是一对狂热分子——还发现了她桌子上的针,抽屉柜上的指甲锉子,“锉子插进了一个硬纸板箱。”还有墙上的钉子,这是“插入”的实例,插入意味着什么?对于一对狂热分子来说,找到了嘴的真相并不是终点,而是在后面中发现更多臆测的东西,包括对莱娜那张嘴以及那份和性伴侣有关的爱情,都变成了一种不期望结局不获得结果而专属于狂热分子制造迷局的存在。但是狂热分子只是找寻后面的我和福克斯?当那个夜晚库尔卡夫人疯狂地敲响了声音,在制造了噪音和恐怖的时候,谁似乎都成了乐意制造迷局的人。

所以现实的怪异之处在于“嘴儿对嘴儿的依赖,城市对城市的依赖,星星对星星的依赖”,以及迷局对迷局的依赖,狂热对狂热的依赖,甚至后面对更后面的后面的依赖。在这种依赖中,不是陷入迷局而无法寻找出口,而是自己制造了迷局。我在莱娜的房间里看到了不被遮掩的秘密,“她拿下浴巾。她没有穿外衣。裸露的胸部和双肩击中了我。”情欲是对一个所谓禁欲主义者的颠覆,但是在这个只是从后面看见的一切,都无法真正走到前面,于是路德维克还在,于是莱娜是为他而裸露,于是我成了和那把铁壶一样的多余者,于是,“我拿出全部的力气用两只手掐。把它掐死了。它瘫软了。”——一只猫死了,像是证明我不在后面在前面的行为一样,掐死是一种终结,也是迷局的开始,因为第二天人们发现那只猫吊在那里。

是我掐死了然后吊死了?但是我似乎只是掐死了,只是从后面证明自己存在而掐死了它,但是它却最后吊在那里,像那只在成年人位置吊死的麻雀,就像恶棍行为吊死的鸡,就像寻找箭头那被吊起来的木棍——它们的后面是呈现出来的真相,而这个真相何尝不是谎言?就像莱娜对于库尔卡夫人那晚的敲击一样,“每隔一段时间,我妈就……这是一种发作。精神上的。过一段时间发生一次。她随便拿起一件东西……来解脱、发泄。她要敲打。如果是玻璃,也要砸碎。”我的谎言和莱娜的谎言,结合在了一起,是谎言对谎言的依赖,“莱昂也为我变成了一部分的黑暗,暗示提供淫乐享受和游玩的机会,而且都隐蔽起来,封闭起来,在这座受尊敬住宅的荒原上展开。”

后面而为前面,谎言而为真相,可能而为确定,在这个相互依赖的关系中,是不是受害者也是受益者?“有关系的事物是存在的,虽然猫和麻雀有关系,但是猫是吃麻雀的”,而我如此强调迷局的不断重复,到底真正想要的目的是什么?不是情欲,不是真相,不是本质,而是迷局本身,后面本身,而这种解构了目的的行为,似乎将原因饥归结为混乱的外部,“注意力被分散,不仅我内心的、我固有的注意力,而且还有来自外界的、来自多样性和超丰富性、来乱成一团状况的对注意力的干扰,都不允许我集中关注任何一件事情,一个微末细节脱离另一个,每一件事都是既重要又不太重要,我不过是来了又走了而已……”我似乎成了这个外部的牺牲品,一切的努力不是为了抵达平静,不是为了寻找真相,而是在迷失中成为永远的可能者和过客,像软木塞,像铁壶,像木棍,像箭头,看起来都是一条线索,而其实它们都是被吊死的麻雀,被吊死的鸡,被吊死的猫,以及最后被吊死的路德维克——一个在所谓的情欲和爱情里的人。

甚至多余者还有那个在远足中的神父,还有莱昂二十七年固守的婚姻。“神父穿着袍子。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一个神父身穿袍子,坐在石头上,在山里?我想起茶壶,因为这个神父像那个茶壶。袍子是多余的。”有什么需要救赎?需要信仰?当远足的三对夫妻在众人面前展示爱情的美好,谁会想到雅黛绮卡和卢卢会搞在一起,谁会想到浪漫里依然是淫荡?而神父在其中又什么用?他只是一个穿着多余袍子的多余神父,“没有人期待他,多余的,愚蠢的……就像那个茶壶,那边那个!”甚至他的存在变成了另一种“依赖”,“他的粗壮手指、因为领口而变红的脖子、躯体的粗糙、他皮肤的毛病、皲裂、红肿,外加鼻子根部的一个小疙瘩——这一切把他和雅黛绮卡联系在一起了。雅黛绮卡和神父。”

而莱娜的父亲莱昂呢?二十七年的婚姻使她成为道德的榜样,“我是一个好丈夫,温柔、宽容、有礼貌、脾气好,是最好的父亲,慈爱,对人喜兴、热情、善良、助人为乐;您说说,我这一辈子有什么给了您理由指摘我,说我悄悄地、完全非法地,干了什么,酗酒、夜总会、聚众狂饮、放荡、流氓行为、找窑姐儿胡混,挂起中国灯笼和婢妾饮酒作乐,但是,你可以看到,我自己安静地坐着,聊天——”但是他却在二十七年前和那个厨娘搞在一起,“那是洒满月光的奇迹,在山峦之间、小山中间、在开阔地、在山谷里,嘿嘿哟,嘿嗨哟……就像我差一个月零四天二十七年以前所看到的那样,当时我偶然地就在这同一个深夜的时刻迷失在这同一个地方,看到了……”所以对于莱昂来说,维持所谓好丈夫的方法则是利己主义的“自己走向自己所求于自己”——一种手淫的说法是从他人回到了自己,从精神回到了肉体,也从后面回到了前面。

神父的后面是什么?莱昂的后面是什么?信仰的后面、道德的后面又是什么?“凸出来的,像是形体。不对,形体正在消失,消失了,留下来的是混乱,和多余的肮脏”,形体在消失,情欲在消失,爱情在消失,真相在消失,以及后面的一切都在消失,所以对于我想要逃离的人来说,抵达也在消失,“我是不在场的。但是(我又想)几乎是不在场的,或者,不是充分地在场,这一现象来源于我们和周围环境的半心半意的、混乱的、和疏漏的、不体面的和下作的关系,人参加共同的游戏,例如旅行(我设想),实际上心思连百分之十都不在场。”而路德维克成为一个吊死的符号,就是最后取消了后面,麻雀吊死了,鸡吊死了,猫吊死了,库尔卡寻找恶棍,我在疑问他是谁,而当路德维克一样吊死,“两条腿,鞋,往上,看清了头部,扭转着,其余的部分和树木混合在一起,混在昏暗的树枝当中。”他是人,也是麻雀、鸡、猫,“我没有吊死他,但是,既然我的手指头伸进他嘴里,这吊死鬼也就是我的……”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吊死莱娜又有何意义?在“嘴儿对嘴儿的依赖,城市对城市的依赖,星星对星星的依赖”中,在谎言和谎言的依赖中,在自己的爱情、父亲的道德笑话里,她是受益者还是受害者?颤抖、头疼、高烧的莱娜走向的是病态,而我在最后的结局里,被密密麻麻的词语混乱了思绪,还有什么是存在于“后面”?还有什么是必须揭开的迷局?还有什么是在倒叙中发现本质?一目了然的箭头不指向确定的事件,人前的浪漫不指向美好,穿袍子的神父不指向救赎,吊死的麻雀、鸡和猫不指向恶棍,在“自己走向自己所求于自己”的利己主义中,一双解决欲望的手,两张靠近的嘴,都是用身体组成的真相本身,所以在“其他的事情、问题、麻烦、困难”都涌向后面的前面时,一只鸡没有被恶棍吊死,它只是一种食物,“今天晚餐我们吃了炸鸡块。”手和嘴的欲望便得到了满足。

想象

编号:B83·2190919·1592
作者:【法】让-保罗·萨特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30.00元当当14.40元
ISBN:9787532764082
页数:188页

“思维是一种功能,这种功能在进化过程中补充到知识的原始和次级形式中:感觉,记忆,联想。随后,它是从什么条件中诞生呢?在这点上,我们不能拿假设去冒险。”萨特从哲学史上有关想象的“影像”的各种理论的比较和分析出发,希望在克服各种偏见和定论的基础上打开一条通向想象意识的现象学的解放之路。萨特研究并创建了“影像存在的真正理论”,他的分析穿越了传统的形而上学重要体系,使之与现象学和胡塞尔的思想相契合。在书中,他主要对心理学、形而上学直至现象学的有关想象意识的研究进行分析,萨特的想象理论为他的现象学存在论的重要依据一受胡塞尔现象学感召的意识论——打下了基础,和其他同期作品一样,预示和涉及了他的现象学巨著《存在与虚无》中的诸多论题。本书分为四个章节:《诸多形而上学的重要体系》、《影像问题和心理学家们为得到一种实证方法而作出的努力》|《古典观念的矛盾》和《胡塞尔》,这是一部有关想象的哲学史,也是影像的现象学的再现。


《想象》:影像是对某物的意识

我没看见它,它并不于我的自发性形成一种限制。它也不是自为地存在着的一种惰性给定物。一句话,事实上它并不存在,它以影像(方式)存在。
——《导言》

一种过程故意在对比中被展开:首先是看,而且看见,桌上的那张白纸有着它固有的形状、颜色和位置;现在已经转过头来了,不再看并且看见,相反,看见的是墙上的灰纸。萨特在转头的过程中依然是看见,但是当墙上的灰纸代替了桌上的白纸,不仅仅是对于刚才看见的纸的形状、颜色和位置的取消,而且在墙上灰纸的另一种看见里,改变了当初看见白纸时的在场性。

一种对比是显而易见的,当看见桌上白纸的时候,一方面是白纸固有的形状、颜色和物质,作为一种在场,作为一种物而存在,而且它是被我所感知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在“我的注视下”显示为一种存在,但是,“我仅能对之旁观,而它们的存在完全不取决于我的意愿。”这里萨特区分了两个概念,我能感知,它们就是一种“为我的”存在,它们的存在不取决于我的意愿,它们“却不是我”——但它们也不是他人,所以在看见中存在在那里的白纸,“它们不取决于任何自发性,既不取决于我的、也不取决于另外一个意识的自发性。”这是一种在场,也是一种惰性存在,惰性存在就是一种自在的存在,所以在场的惰性存在是一种物。

惰性的存在其实和意识形成了一种对立,因为,“我的意识成为自在的方式恰恰是自为的存在。”所以那桌子上的白纸避开了意识的统治,也因为它的惰性维持了它的自主性。但是当转过头来,看不见那张白纸,在墙上灰纸的对比中,即使白纸成为一种想象的影像,在萨特看来,它们既不对我的自发性形成一种限制,也不是自为地成为一种惰性给定物,即使在我的头脑中能够自愿显现出来,它们在显现的时刻也表现为“异于在场的物”——但是,不在场的它们是一种存在的物吗?当萨特将之看成是“异于在场的物”,他并不是将显现在想象中的白纸是一种实存的物,而是一种构成认识内在意义的直接材料,是一种实存,也就是说,我看见的白纸和在想象中的白纸尽管是同一张纸,但是完全处在实存的不同层次上,影像中的白纸是一种对象,所以影像是作为对象而实存的。

但是对于这个实存的对象,在形而上学那里,却变成了一种真正的物,它把影像看成是物的摹本,从而作为一个物而实存,也就是说,作为影像的纸和“亲在”的纸具有同样的性质,萨特将这种形而上学称之为幼稚的形而上学,它的问题在于将作为对象的影像当成了被感觉到的惰性的物,当成了自在的存在,萨特认为这种幼稚的存在论,是看到了影像对象和惰性之物的存在同一性,并将这种存在同一性当成了本质同一性,而其实,幼稚形而上学完全弯曲了影像对象这种实存的性质——萨特考察了诸多形而上学的重要体系,似乎都把影像对象看成一种物。

笛卡尔延续了把各种“类”设定为半物质半精神实体的经院传统,他把机械论和思维分离开来,从而把身体完全归结为一种机械物。在他看来,影像是一个有形体的物,是外部身体活动通过感官和神经的媒介作用于我们自身活动的产物,当物质和意识彼此相互排斥,影像只是为大脑的某部分物质描绘,却不能被意识激活,也就是说,影像是和外部诸多对象以相同的名义成为一个对象,“它是外在性的界限”。思维是通过知性来认识影像的,他认为,各种观念在人那里是一种天赋存在,所以当影像具有的外在性界限被思维认识到的时候,他用一种随意的关联符号赋予意义;斯宾诺莎比笛卡尔明确,他认为影像问题只能由知性来解决,但是他把影像看成是一种人体作用,和笛卡尔一样,他认为影像理论和认识论是相互割裂的;而到了莱布尼茨那里,他认为影像是被理智渗透的,他的全部努力都是建立在影像和思维这两种认识模式的“连续性”上,在他看来,唯有理性提出的那些真理之间才有关联,所以影像世界和理性世界虽然存在着差别,但是可以找到一种东西将它们联系起来,他通过“衔接”试图建立在感觉材料和理智意义之间捡来次序;莱布尼茨是从本源上看待影像,而休谟则从经验主义出发,把全部视为都归结为影像的体系,一方面是心理学的运用,另一方面则是知性的作用,休谟认为想象是人的心灵能够在其中“真实运动”的唯一范围。

其实休谟结合心理学和知性理论,提出了无意识的概念:观念不是别的,是思维内在对象的实存,但是这些观念并不总是意识,而是通过与有意识的观念的联系才被唤醒,以物质对象的方式在自己的存在中坚持,并且总是全部在心灵中在场。但是休谟没有提出无意识如何被一种特定力量引到意识从而赋予它们意识的特性。但是当休谟在心理学层面上建立影像和观念之间的关系,即使还存在着一种真正的“中断”——影像是一种感觉,它的实践意义就在于思维的各种规律进入到了心理的程序中,但是危险也在于此:它很可能变成一种心理主义,而心理主义把感觉当成是一种物,其实在笛卡尔那里就已经被物化了,“影像在理智的天空解体时,没有变成任何东西,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因为在笛卡儿那里它已经是一个物了。”而萨特认为,心理主义作为一种实证人类学,把人作为世界存在的科学,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人还是一种表象世界并且本身也在世界之中的存在。”

心理主义作为一种实证方法,在影像问题上做出了努力,但是萨特认为,心理主义伴随着浪漫主义而出现的实证思潮,是通过对综合精神、能力的观念、次序和等级的概念、伴随着生命主义生理学的唯灵主义而表现出来的,它其实和笛卡尔、休谟、莱布尼茨假设影像和感觉存在同一性一样,在本质上也是将心理复杂性归为机械论。在科学心理学看来,思维存在着三种创造的联想的因素,一种是“理智”因素,也就是通过类比进行思维的能力,“我们通过类比认识了类似的不完美的形式。类似物是一种类,类比物就是这‘类’的‘种’。”第二种则是“情感”因素,精神分析学家称之为“凝结”,它就是将意识的各种状态彼此联结,“因为,它们之间有一种共同的情感意义。”而第三种则是无意识因素,它不直接受到意识的影响。但是萨特认为,这三种方式都没有向我们显现影像的实质,它甚至都是在一种纯粹的假设中将思维看成是一种身体的器官,从而陷入到机械论的物状态中。

但是这之后出现了一次萨特谓之的“哲学革命”,那就是柏格森确立了反联想主义的坚决立场,他认为,传统的失语症观念和大脑区域的定位并不与批判对立。柏格森把影像这个名字扩展到任何类型的实在上面,不是现时认识的对象才是影像,一种表象的任何可能对象都是影像:物是影像,物质是影像的总体,也就是说,影像是一种实在,这一种总体实在是被确定为意识的参与者,但永远不能变成意识,柏格森将其定义为无意识。影像作为一种存在,和被有意识地知觉的存在之间不存在本质的差异,也就是说,柏格森在这里对传统进行了颠覆:意识不是从主体到物的光,而是某种从物到主体的反光性,当意识被实显,其反射的中心就是身体,“身体在突出某些影像的过程中,把这些影像改造成为实显的表象。”是身体作为选择工具发挥作用,在这种作用下,影像变成了知觉,“知觉就是影像,这种影像与作为身体的某种特定影像的可能行为相关。”

但是,萨特提出的疑问是:物是影像,知觉是影像,那么在想象中建立的回忆机制是不是一种影像?或者说,回忆是意识还是无意识?很明显,当我看见桌上的白纸,那些形状、颜色和位置就已经成为了记忆,只有在成为了记忆之后,当我转过头去即使看见了墙上的灰纸,我依然能凭借记忆重新返回在场,甚至想象本身就是在记忆中进行的一种思维——影像如何变成影像-回忆?萨特认为,当我停止注视一张桌子的时候,桌子应该潜在地变成有意识的,它不再是和表象所规定的实存,而是成为完全不同的实存,所以萨特认为,应该在影像之中确立一种被规定为记忆的心灵存在,“这种心灵在影像之中使之集中综合的比较,并且区分了他的身体和周围的其他影像。”而柏格森似乎误解了表象的图像和影像之间的不同,当他确立了知觉和回忆之间的本质差异时,似乎又走向了一种形而上学。他试图解决影像如何重新引入身体和知觉的“感觉-动力”世界,试图回答过去的东西如何在回忆心中成为现在,但是他通过精神主义将形而上学区分了的影像和知觉重新混合起来,依然没有回到影像本身去找到答案,当惰性的影像在纯粹绵延的内部像水底之石一样存在,他的影像论依然是一种先天推理。

在萨特看来,关于影像的本体论问题,都是因为古典观念出现了矛盾,都是因为形而上学假定造成的错误。当人们把影像分成真实的和精神的,又把真实的影像说成是一种知觉,甚至如休谟所说,影像和知觉只是强度上不同而已,都是一种机械论,当影像成为在感知材料中不能抵达对象物的东西,它怎么会变成知觉?“影像,就是主体性。”所以影像不是知觉,而且影像的意向不是知觉的意向,甚至影像和知觉不拥有同样的物质。另外,当我们说影像是用来辨别、理解和解释的,但是首先必须对影像本身进行辨别、理解和解释。萨特举例说,自己心里期望皮埃尔,于是有了关于他的影像,似乎就像看见了期望的皮埃尔本人,在这个过程中,思维就是和知觉一样面对了影像,但是也和知觉一样,思维也不是影像,而且思维不是创建了自己的影像,思维是在寻找它们,“这就是作为独立对象提出的影像,它被思维以一种或另种方式领会,但却以一种和对意识所是的方式不同的方式自在地存在。”

影像的传统观念的错误在于相信影像是一种实在,“影像并不实存,不可能实存:我们以此名称谓的,总是一种虚假的知觉。”不是实存却是一种实在,“影像是一种确定的心理实在。”所以回到影像本身,萨特意指回到经验,“那就必须回到经验,并且在完全具体的情况下描述影像,就像它向反思显现的那样。”反思显现,他便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找到了一种解决途径,因为这是先验纯粹的科学,是和诸多心理学科学完全不同的学科,是研究与人的身体密不可分的意识世界,它的方法便是“还原”“搁置”——“把自然立场置于括弧之中”,然后在反思中把握各种本质。以经验为唯一对于本质直观的出发点,这是一种意向性观念:任何意识都是对某物的意识。当影像是一种对象的时候,它就有了意识的特征:外在于意识,超越于意识,用意识来构建世界,针对外部的物,所以影像就是从意识的惰性内容的状态过渡到在与超对象关系中“独一和综合的意识状态”时,就构成了一种意向性,举例来说,当想象朋友皮埃尔的时候,皮埃尔的影像就被组合成意识的形式,“这种形式以自己的方式与我的朋友皮埃尔相关,这是意念皮埃尔真实存在的可能方式之一。”

意识直接与皮埃尔相关,没有模仿的中介,当然影像也不是一种物的摹本,所以从形而上学到心理学,现象学所要克服的便是这样一种错误:“人们是用综合观念到达影像,而不是从关于影像的反思那里获得某种综合观念。”所以当不看桌上的白纸,当转过头去看见墙上的白纸,影像是在反思中获得了关于白纸的观念,它是对于惰性的超越,它是对于不在场的在场,“影像是一种活动,而不是一个物。影像是对某物的意识。”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编号:C46·2190819·1591
作者:【以色列】埃特加·凯雷特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35.00元当当16.90元
ISBN:9787532150694
页数:208页

世界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惊悚可以驱动想象力,而在埃特加·凯雷特笔下,所谓最不可能的孤绝变成了对于书写的渴望——开场故事《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描写小说家遇上歹徒敲门要挟:“生活苦闷,快给我讲一个故事来逃离现实!”这里所点出的是“好故事是生活的必需品”,这也正是作者的创作理念。小说从日常处境切入,情节创意不断:《谎言之境》的主角遇见了说谎时虚构的人物,所有谎言都会成真;《健康开始》写失恋者天衣无缝地扮演陌生人,与人在早餐店约会;《拉开拉链》写女孩趁男友熟睡时在他舌头下发现一道拉链,拉开来竟是个截然不同的男子;《一年到头,天天都是九月》讲贩卖“好天气”的公司,最后一刷,你家永远有和煦的秋阳;《带给我们胜利的故事》是世界上非常棒的故事,创意受专利保护,还有一双耳朵,能倾听读者心中的悸动……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因为石榴树很高

不过要是哪天,你突然心生怀念,想让这个故事回来,那它—定会乐意之至,随叫随到。
——《带给我们胜利的故事(下)》

故事会回来,而且是被人叫回来,而且会“随叫随到”,听候吩咐的存在,是因为作者具有完全的掌控力?是因为有掌控力而成为“胜利的故事”?这是“下篇”,一句话,从开始到结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但似乎在可能性里包含了必然性。下篇不是独立性存在,下篇是相对于上篇而存在的,上和下构成了一个整体,但是这个整体却又在必然性里支撑起了可能性。

这是全世界最精彩的故事,这是超越了时代的故事,这是必将成为文学史上经典的故事,由几十位独立专家组成的评审团,运用严格的实验室标准,和世界文学的典范文本进行比较后得出的结论,而且这个故事没有幽默、技巧和煽情,“它是一整块由深刻的见解和金属铝构成的合金,不会生锈,也不会损坏,而且说不定还能四处转悠呢。”但是,这个将成为经典的故事却不知道具体讲了什么,它悬置在那里,它被抽离了内容,当一种经典在无内容的存在中成为“胜利的故事”,是不是一种悖论?而沿着这个疑虑,在必然性里的可能性是不是也是一种矛盾?

埃特加·凯雷特的确构建了一个矛盾体,而且他乐此不疲地将故事空壳化,空壳的意义是可以放置不同的可能——甚至不可能,但是可能性又指向了“永恒经典”的唯一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经典是一种可能,胜利也是一种可能,或者说,经典和胜利都是一种可以被随时解构的存在,于是,写出这个永恒的经典故事结尾的人是幸运儿,于是可以从猜对结局的读者中随机选出一位,于是只要有人想让故事结束,“这个故事绝不会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而会立刻结束。”——如果说上篇是在解构永恒和经典意义,那么,一句话的下篇便是重新构建了永恒和经典,但是这逆反的过程仅仅需要一个人的召唤:想让这个故事回来。故事的结尾可以随时结束,也可以随时回来,在结束和回来之间,在上篇和下篇之间,在经典和随意之间,在必然性和可能性之间,“胜利”便产生了。

这是埃特加·凯雷特写作的一个胜利的故事,他完全不掌控故事,他只是留置了一个充满悖论的故事空壳,而只要谁想要写作,完全可以在这个已被空置化的故事里添置内容——作者被抽空了,成了随意的主体,所有的写作手法就像这个社会的秩序一样,随时结束,也可以“随叫随到”:罗内尔是作者,他决定写一个介于寓言和哲学论文之间的书,一个深受臣民爱戴的国王失去了心爱之物——介于寓言和论文之间的书是边缘属性的书,失去的心爱之物也具有了多元的可能:可能是孩子,可能是夜莺,所以在边缘性和多元性中,这本书便出现了许多的变化:“在一百页左右,写作手法会减少象征性,增加现代性,而内容则会变为描述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并为读者提供一些安慰:在一百六七十页,内容会变成某种通俗易懂的机场小说,但品味要高于一般的机场小说;在第三百页,整本书会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可以让读者搂抱、抚摸,好排解他们的寂寞。”和那个“胜利的故事”一样,“减少象征性,增加现代性”是什么内容?品味高于机场小说的机场小说是什么小说?变成让人搂抱、抚摸的小动物的书又是什么东西?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本书,或者根本没有内容,就像当那只叫达尔科的小狗舔了罗内尔的鸡巴,他开始晨勃了,“硬的就像根金刚钻”,但是“和性根本没有关系”,妻子尼娃甚至还在那边睡觉,一只狗让自己出现了久违的晨勃,晨勃和性没有任何关系,当罗内尔对达尔科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我的。”秩序被消解了,故事被解构了,写作成了一种戏谑的游戏。作者也是“我”,德国女记者说要拍我写作的电视,“不要涂鸦,要写一个故事。动作要自然,就像平时写作那样。”记者的意思是要真写,不能涂鸦,但是“我”应该写下的故事是什么?被抽空的故事这是一个摆设,现实才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和我拥抱,显得自然;老婆也和我拥抱,却只是拨弄自己的头发或者还偷瞄摄像机镜头;“我”还想起了隔壁经常出现的“妓女”,儿子甚至经常问妓女“你是什么动物啊?”的问题,妓女也都微笑着回答他,大象、雄、蝴蝶——如果换做别人,儿子的问题他们都听不明白,但是被妻子鄙视的妓女却能够和儿子问答自如,并且让儿子感觉到满意。

“我”大约是没能写出一个故事,故事完全在现实里发生,所以“我”作为作者也被抽空了身份,故事当然也变成了一种悬置状态,和罗内尔那个介于寓言和论文的书一样,和结尾可以“随叫随到”的经典一样,作者都无法掌控文本。文本和作者之间出现了割裂,或者文本被现实所取代,作者便不再局有掌控力的存在,而成为一种被现实嘲讽的存在。《你是什么动物啊?》的“我”喜欢儿子自然的拥抱,是因为老婆的拥抱不自然,而且老婆还讽刺妓女,讽刺的时候却是自然,就像平时说起“大头菜”一样自然,似乎是一种对立,但是在这个被全部纳入到社会现实这个体系里的时候,不自然变成了自然,不道德变成了道德:当儿子再次问起德国女记者“你是什么动物啊?”,女记者却说:“我不是动物,我是怪物,从大海对面来的怪物,专吃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孩子。”连妓女都知道让小孩子高兴,女记者却高高在上,这和老婆对于妓女的鄙视如出一辙,而最后,应该作为文本作者的“我”成了社会学的作者,翻译之后告诉儿子:“她说她是长着红羽毛、会唱歌的小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到这里的。”

吃人的怪物又变成了动物,甚至变成了会唱歌的小鸟,这一种语言的翻译变成了作者真正的使命,创造文本的作者消失了,翻译语言的作者产生了,而在这个重新被命名的作者世界里,是不是就有了谎言,有了置换,有了妥协?玛雅要写一个故事,当她在“创意写作班”学习之后,写了三个梦,其中一个梦里她想让人们采取分裂的方式而不是生育的方式进行繁殖;《异次元空间》里,世界上的平行异次元空间成为了人们的一种梦想:“其中一个异次元空间里,我正在跟马做爱,另一个异次元空间,我买彩票中了奖。”像是一种逃避,似乎在梦的世界里才能安心,才能如愿,才能自由,这是向内的存在,似乎只有在这样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里,才不会被真实所夹裹,才不会被现实所压制,才会有“随叫随到”的结尾的永恒经典,才会有让人“硬的就像根金刚钻”的晨勃感觉,才会有“你是什么动物”的轻松对话。

但是,向内的冲动必定是因为向外受到了阻力,现实里有什么?有秩序,有规则,有道德,它们组成了一个体系,它们制造了一个世界,当所有人都必须按照外部世界来生活,作者是不是就是现实本身?于是在向内和向外极具张力的对立中,“突然,想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我当然也是一个写作的作者,擅长给人讲故事,新一年前给儿子讲过一个故事,而这次当敲门声响起,有人要我讲个故事——甚至在敲门声想起之前,从外而来的不速之客就以命令的方式让我将一个故事。一个大胡子,来自瑞典,拿着手枪,然后发布命令:“给老子讲个故事。”“我”必须讲故事,必须成为故事的作者,但是在大胡子那把枪和那个命令之下,这个故事显然不是向内的作品,而完全变成了暴力之下的产物,按照大胡子的说法,“在这个国家,要是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得使用暴力。”巴勒斯坦想得到一个国家,但是友好地提出来,“连屁也没有得到!”但是一旦让孩子做了人体炸弹,“结果,世人开始聆听他们的声音了。”所以说,暴力成为外部世界的一种秩序,“我们只听得懂一种语言,那就是暴力。”

当暴力变成语言,我作为被命令之下的作者,故事也变成了关于暴力的故事,“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这不是故事,这就是现实,门再次响起,进来的是一个做问卷调查的小伙子,而且也是用暴力语言说话的人,他拿出了一把左轮手枪,然后也像大胡子一样命令:“为什么没空?因为我不是白人?因为我不够礼貌?对瑞典人,你有的是时间;对摩洛哥人,对一个差点死在黎巴嫩的退伍老兵,你就他妈的连一分钟都挤不出来?”于是在第二次暴力中,“我”又开始讲故事,“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故事又变成了现实,进来一个送披萨的人,“我”没有叫披萨,他却直接闯了进来,而且从硬纸盒底下抽出了切肉刀,“不过,要是他不赶紧想个好故事出来,我就立刻把他剁成肉酱!”

大胡子的瑞典人,参加过战争的摩洛哥老兵,以及送外卖的男人,他们用枪和切肉刀制造了外部的暴力,而且这种外部的暴力闯入“我”的世界,仅仅是为了听一个故事,一个被操控的故事,一个置于命令之下的故事,而“我”在三次敲门声之后,在三种暴力面前,也完全变成了暴力的产物,“没有敲门声就没有故事。”于是这个故事便从“敲门声”开始,“有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他是作家,想要写个故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写出故事了。他怀念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的感觉。对,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的事物。”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但是实际上,这个故事在开始之后并没有响起敲门声,当四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只剩下了故事,“好,那你就说吧,只要能给我们讲个故事就行。”这个故事会向何处发展,会出现什么“新事物”?两把枪和一把刀,以及“作者”的一张嘴,组成了故事的道具,它是暴力的,是突然而至的,是命令之下完成的,当现实成为文本,敲不敲门,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向内的逃避终究无法阻止向外的暴力,这便是真正的困境,所以在梦境中,在谎言里,在故事中,所有指向的都是荒诞荒唐和荒谬的现实,而当这些现实被写成文本被说成故事,一切只能更荒诞荒唐和荒谬,而且困在其中无法走出。《谎言之镜》里的罗比就是因为撒谎成瘾,反而把自己拉向了无法走出的梦境,因为小时候母亲让他去买烟,拿了钱的他却去买了冰激凌,还把生下的零钱藏到了花园的石头下,回来后告诉母亲路上遇到了缺了门牙的男孩,钱被抢走了。母亲相信了他的话,当母亲死后托梦给他说阴间没有地方买烟想让他买一包烟,于是罗比去找石头底下的零钱,但是石头地下出现了一个地洞,转了一个泡泡糖自助机,他进入了梦幻世界,而梦幻世界的一切都对应着以前说过的谎言:缺了门牙的小鬼抢走了钱,一条狗拦住了路,伊戈尔生了病……钱拿了回来,东西放在枕头底下,期望母亲再托梦的时候能够拿去,但是当梦境结束,撒谎却在现实中继续上演,那个叫娜塔莎的同事和领导说自己的叔叔伊戈尔心脏病发作了,她要请假去看他,罗比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并且戳穿了,“可是你——请恕我实话实说——你对他实在太残忍了。”于是,娜塔莎邀请他一起去看伊戈尔,不是谎言,而是真的去医院探望,但是伊戈尔对她说,“他享受生活中的每一分钟;她也完全不必担心,因为比起明斯克的火车相撞、敖德萨的持枪抢劫、海参崴的雷击和西伯利亚的那群疯狼,这次的心脏病根本算不了什么。”

心脏病算什么?在火车相撞、持枪抢劫、雷击和疯狼等灾害和暴力面前,小小的疾病可以忽略不计,而心脏病相连的谎言也不算什么,真正的困境不是撒谎上了瘾,而是在以暴力为语言的世界里,谁都是一个患病的人,谁都难以逃脱灾难,而且现实就像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总是带着枪和切肉刀,令你猝不及防:《额外的生活》里两对双胞胎结婚,却又相互出轨,之后枪杀,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种“额外的生活”,“我这么做,完全不是为了体验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而只是想获得一段额外的生活。”《痔疮》里领导的权力完全在身上的那颗痔疮上,“这颗痔疮呢,会像所有的痔疮给那人一系列出自屁眼的建议:解雇谁、定什么目标、值不值得吵架、该跟谁谋划等等。结果证明,这些建议都不赖。”《拉开拉链》里,女人从男人的舌头底下发现了细小的拉链,拉开里面是一个秘密,秘密才是真实的,而所有的生活只不过是穿着一个外皮,但是更多人并不想拉开拉链,“她一直想去弄个,但始终鼓不起勇气,怕会很疼。”《西米恩》里,一个想逃避兵役的人假结婚,于是女人有了“丈夫”,但是当恐怖袭击夺去了男人的生命,被免费娶走的女人直到有人敲门也想不起自己的“丈夫”是谁。

外部世界是荒诞荒唐和荒谬的,内在世界其实根本不是独立的,它甚至是那个外部世界的延伸,于是在没有秩序、充满谎言、到处是隔阂的现实中,所有的故事都变成了想要离开却无法离开的游戏。《你想让金鱼帮你实现什么愿望?》中,约纳坦想制作一部纪录片,只带一台小型摄像机,然后敲开被人家的门,直接问:“要是遇到一条会说话的金鱼,它答应帮你实现三个愿望,你想实现什么愿望呢?”想做纪录片,约纳坦便是作者,而当作者敲开门,在里面听到“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会不会想到外面的人会拿着枪拿着切肉刀,会让自己在命令之下讲一个故事?身份被置换了,故事被置换了,似乎暴力也被置换了——从门外到门内,约纳坦还是变成被暴力控制的人,那个叫谢尔盖人认为他是来偷金鱼的,于是用暴力解决了他,而且谢尔盖没打算送他去医院,这时金鱼说话了,用俄语说:“那人已经死了。”当暴力制造了死亡,当金鱼开始说话,约纳坦反而变成了纪录片中的主角,“我能让他复活,我能让他活过来。”只是死去的人如何能让金鱼满足自己的愿望?但是,死亡不是结局,这无非是一个梦,约纳坦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采访对象,那个叫穆尼尔的人的愿望是世界和平,“还在拍摄时,约纳坦就已经知道,这人肯定会成为他的活广告。”

简直完美,只有愿望是世界和平才能凸显这部纪录片的价值,但是当自己都可能在梦境中死去,敲门声背后是无法逃避的现实,它远比世界和平具有更多的现实意义,所以愿望就像一个梦,就像《石榴》里的谢克迪,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千万别坠地”成为他的祈祷,但是他还是死了,在死之前的四十秒,他见到了天使,天使问他最后的愿望,谢克迪说出自己的愿望:让世界和平。自己快要死了,却要让世界和平,世界和平的意义在现实中会关照到即将坠落的个体?天使嘲笑他:“让世界实现和平?你在开什么玩笑!”于是谢克迪死了,当他转世之后变成了一个石榴,他看见世界真的迎来了和平,没有了战争,人们化干戈为玉帛,但是作为一个石榴,丝毫没有因为世界和平了而无忧无虑,“因为石榴树很高”,于是他在心里祈祷:“千万别让我掉下去。”——和当初坐在飞机上一样,谢克迪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变成了曾经的自己,于是所有的恐怖又再次降临。

因为石榴树很高,因为飞机会下坠,因为现实破败百出,世界和平是一个梦,即使实现了也如梦境一般被抽空了内容,于是做出最后这一愿望的作者悬置在那里,没有掌控力,没有逃离的可能,像一颗石榴,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被写好的结尾果然“随叫随到”。

重量:芒克集1971——2010

编号:S29·2190819·1590
作者:芒克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7年06月第1版
定价:46.00元当当22.20元
ISBN:9787506391061
页数:296页

《重量:芒克集1971——2010》是“标准诗丛”第三辑之一种,是诗人斟酌后的自选集,以诗为主,辅以文论、随笔,全面展现诗人创作成熟期至今风貌,全书遴选著名诗人芒克不同时期代表作品,共分两卷,诗、文各一卷。诗卷收录诗人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代表作:1971—1978年的《心事》,1983年的《阳光中的向日葵》,1985-1986年的《群猿》,1987年的《没有时间的时间》,2000年的《今天是哪一天》,以及2007-2010年的《一年只有六十天》;文卷则收录了作者对同时代诗人、朋友的回忆文章,包括根子、北岛、阿城、食指、西川、欧阳江河、于坚等十五人。


《重量》:我的骨骼支撑着你

无人之时
无人的地方也依然疼痛
——《无人之时》

二〇〇年的某一天,一座空房子,一杯酒,以及一个孤独的人。时间似乎是新的时间,却也是唯一的时间,在“一个”组成的单数世界里,喝酒,醉倒,以及无人理睬、无人知晓,那座空房子里还会盛放着如酒一样的诗?还会在酒的孤独中感受诗的空无?独自饮酒的芒克说:我不需要别人知道。

已经醉倒在自己怀里了,所以无人理睬也罢,无人知晓也好,总之是不想成为他人中的一个——二〇〇年的某一天,甚至已经不再具有时间意义,那一辑的诗歌被取名为《今天是哪一天》,仿佛也只有这无人问津的一天,也只是忽略了具体存在的一天。二〇〇年,距离芒克《没有时间的时间》已经十三年,在这以十年为段落的漫长时间里,芒克没有拿起过笔,他或者就在这“独自饮酒”的状态中远离了诗歌,而当一年只有一天,只有被疑问的一天,重新面对诗歌,却依然是疼痛。这是回来的诗歌,这是回来的疼痛,即使在“无人之时”,即使在“无人的地方”,一个人的单数世界里,时间依然制造了无法忘记的过往。

因为看见了死亡的存在,因为发现了生者的别离,“时间同样也有死亡之时”,所以在过往和现在,他人和自己,以及酒和诗之间,一切都如“生死相聚”的一瞬:当皮肉开始枯萎,当热血开始熄灭,当星辰如花开花落,“生者和死者相聚/犹如天地相对而坐/没有言语反倒谈得投合/无话则意味着想说的太多”。“生死相聚”是一种映照,生者看见了死者,死者唤醒了生者,无话而话,一种交融,是将两者的距离缩短成“一个”的单数存在,所以回望过去,每个人都只是走了一段自己的路,“只是你的曲折不同于我的曲折”,每个人却都是“对方的另一个”,因为“人性依旧”:“当温柔渐渐冷却/情爱便化为灰烬/你还让我跟你说什么/我们彼此谁也不在乎缺少谁/我们都只是对方的另一个”。而走了自己的路,成为对方的另一个,最后又在只有一天的二〇〇年一样感受到了时间的不变:“我与天地同生/我与日月同行/我与众生同为一体/我不同样也是我们(《距离明天还有一年》)”

二〇〇年只有一天,距离明天却有一年,芒克的时间观无非是在“依然疼痛”中洞悉了生命的轮回,那一种轮回里其实没有了生和死,没有了无和有,甚至没有了疼痛和麻木,因为活着的都是“死的活人”:鬼是什么样的?鬼就是众生相,所以导演开拍的时候说:“你们现在是死而复活/你们全都是死的活人”,像不像鬼无所谓,因为众生都是鬼的模样,复活也好,死了也罢,都在一种被指挥被表演的人生里演绎,而在这幕戏剧开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台下空无一人的坐席上/竟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死的活人》)”为死者喝彩,是因为死亡本身就变成了一幕被安排的戏剧,变成了被人观看的戏剧,所以掌声和喝彩送给“死的活人”——但是在“空无一人的坐席上”,谁在鼓掌?谁在喝彩?

独自饮酒时,即使醉倒在自己怀里,也不会有人观看不会有人鼓掌和喝彩,这是一种隔绝的状态,是自我沉醉的生活,但是成为活人,在导演之手的安排下,空无一人的坐席上却响起了掌声和喝彩——一种矛盾的存在,似乎解构了生存和死亡的某种悖论,就像时间本身一样,二〇〇年不只是哪一天,距离明天却还有一年。二〇〇年划分了过去和现在,对于芒克来说,这不写诗的十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当一种发问指向“经历”,“芒克”是不是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而诗人芒克又隐匿在哪里?之前和之后,似乎泾渭分明,当从1971年的那首《葡萄园》开始,芒克的世界里就留着诗歌的血:“我眼看着葡萄掉在地上/血在落叶中间流(《葡萄园》)”。从时间启幕,从血流开始,那一种和家园和土地有关的疼痛就再也无法遏制了。

这是芒克的《心事》:当葡萄掉在地上,是不是鲜血会染红这片土地?而在葡萄成熟之前,他作为一个诗人又经历了什么?白洋淀是诗人的一个起点,“伟大的土地呵/你引起了我的激情(《献诗:给白洋淀》)”宛如葡萄一般,在这片引起激情的土地上成长起来,而诗人的二十三岁也是“漂亮/健康/会思想(《献诗·给我的二十三岁》)”但是无论对于白洋淀还是自己的二十三岁,芒克都以一种“献诗”的方式抒怀一种感情,而这种感情一定是基于逝去的现实,所以芒克在“前历史”的叙述中,看见心事汩汩流出,而一切如鲜血流进土地,时间就是“在我家失去阳光的时候”。其实,已经回来了,回到了白洋淀,回到了大地,回到了自己的二十三岁,但是回来之后一切都有了痛苦的现实。那些“渔家兄弟”在哪里?他们的船或者陷在了“冰冻的”时间里;那片土地还有葡萄吗?白云一斤飘过,河流拖着太阳,花朵凋零——那只不过是“冻土地”;秋天呢?只有寂寞和黑夜,“秋天什么也没有告诉我(《秋天》)”甚至那个叫珊珊的人,也变成纪念册里的一个名字,“你崇高而又纯洁/你骄傲的名字就在这里安息着(《写给珊珊的纪念册》)”

回来是忧伤,回来是疼痛,回来是流血的记忆,回来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土地,“这里,他住过,/那里,他也住过,/他好像住过很多地方,/高大的楼房又算得了什么?!/怎比得上那长满了酸枣刺的小山坡!(《回家》)”所以时间是一种从遗忘开始的背向而行,“他背朝着一个方向走着,/他现在怀疑自己/我真的回来了吗?”一个受伤的人,在母亲枯萎的胸膛上寻找粮食,一种断裂的存在,葡萄流出的血其实也已经死去了那种温热,它变成了天空永久的红色,“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所以在被血淋淋的盾牌覆盖的大地,用鲜血解冻,其实是一种疾病的开始。当芒克喊出:“天空,天空/把你的疾病/从共和国的土地上扫除干净”,是一种对于宏大主题的的讽喻,但是在遗忘而回归之后,在回归而疼痛之时,真正被涂抹掉的是自己的青春,自己“漂亮/健康/会思想”的二十二岁,“我的天堂,只住着我/我又是谁(《黑夜在昏睡》)”

一九七一年说出了“我又是谁”的疑问,一种个体被抽离于历史的感觉,是黑暗的昏睡,昏睡而如梦,那也只是一种“旧梦”。旧梦里还有果园,还有花朵,还有母亲,还有爱人,也还有大地,但是梦中之梦,即使逃离了一九七一年“血淋淋的盾牌”一样的天空,也无法逃离疼痛的感觉:花朵“已几经摧残”,孩子爬向女人的胸脯,却“爬向了一座坟墓”,爱人被“囚禁在一块红色的泥土里”,所以人被梦锁住,“这时,夜阴沉沉地走过来/他把漆黑的门关上/这时,你猛地发现/你已被锁进了黑暗中”,所以大地取消了居所的意义,“土地,我年老的土地/你是看着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但如今,当那无情的落日/就要把我像光辉似的从你的怀里拽走”,所以爱人变成一种无声的存在,“呵,我的爱人/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但我一点儿也得不到你的音信/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而一个存在的人,也在背向的旧梦里变成了废墟里的存在,“你的身影是个人字/被写在一块废墟的石壁上/这人字高大,醒目/却在暗中显得孤独”。

旧梦而梦,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不是逃避,而是寻找,“如今,你只想往前走/你只走往前去听一听/那由于想象而引起的欢乐”,或者说,不是蜷缩在时间的尽头,而是重新打开时间前进的口子,以备向未来呼吸,“我知道,我始终是爱你的/看,何必用扒开泥土/那露出地面的石碑/不就是我留给你的身影”。一个人已经变成了废墟中的身影,一个人却还站着,却还成为了石碑——不是背向,而是直面。所以在旧梦醒了之后,芒克的世界里发现了“阳光中的向日葵”,这是一株一九八三年的向日葵,“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你应该走近它/你走近它便会发现/它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阳光中的向日葵》)”地里的血,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养料,当春天来临,一棵在旧梦中倒下只剩下“一具尸骸”的树,重新长出了枝叶,“你听,你听见了吗/那些从死者骨头里伸出的枝叶

芒克: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独行

在把花的酒杯碰得丁当响/这是春天(《春天》)”而失去了音讯的爱人也已经变成了春天的土地,“我愿意让你把我吮吸得干干净净/那样我全部的感情/就会浸透你全部的身体(《爱人》)”阳光,则长满细小的牙齿,“贪婪地爬到我裸露的身躯上”。

旧梦醒来,是因为在那身影的启示下重新找到方向,而废墟,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前行的标志,“你的喉咙早已被/枪弹和烈火堵住了/可你悲惨的遭遇/你这受害者的姓名/却将永久地/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并告诫人们(《写给一片废墟》)”即使醉酒,也是因为一种慢慢成熟的陶醉,“在这片麦田里/太阳从霞光中姗姗而来/她把酒斟满了我的心/你看,地上喝醉了麦子/人喝醉了眼睛(《在麦田里》)”如何从废墟中找到活着的意义,如何从影子里看见生命的方向?1985-1986年的《群猿》是芒克最具诗歌性的辑子,当人死后还会衰老,当被放进火里还会痛苦,当梦中的时间在颤抖中继续,芒克从“前历史”的个人史走向了洞悉生命存在的“人类史”,从个体意义走向群体意义。

《过路人》中所传递是人类在现实性中的存在,那闹哄哄的旅馆里,堆满了热气腾腾的“各种嘴脸”,“像大大小小的盘子/盛放着一条条舌头”,而那个女人,像一只饿狼,“朝着那桌下的男人走去/二话不说,抽出尖刀一把/扎得桌子一阵嗷嗷叫唤”,旅馆的嘴脸,如狼女人的尖刀,构成了一种丑恶的画面,而这并不是全部的恶,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曾侮辱过一个寡妇”,“他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一下插进锁孔/并把她拧得一声声尖叫”,所以在记忆和现实的暴力中,在过路而打开的武力中,“想到这些他不禁破口大骂自己/我又算个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是将人的存在拖入了物的状态,嘴脸成为摆设,舌头成为食物,暴力和武力成为人与人之间说话的方式——人类之存在,是不是一种“鼠害”?一个鼠类的将军想起曾经的战场,那喊杀声只不过是最原始的存在,所以,“原来自己就是一只老鼠”的确认中,得到的是某种形而下的意义,而且是不断制造的灾害:为什么以革命的名义处死他人?为什么自己也成为牺牲品?在死和被死之间,人只不过是一种被控制的存在,而鼠害之可怕,是制造了无数“地下的冤魂”。

人之恶,人制造的灾害,在这一个世界里无法遏制地蔓延,而回归到人之本性,似乎如一种猿类的返古,“传说,我们本是远古的灰尘/因某日苍天之子太阳酒醉/错入自己胞妹大地的闺房.并误认那刚刚浴后的裸女为妻/而后兄妹乱伦,使天大怒”,于是,人被“恩赐”而有了生命,而有了形体和容貌,有了血肉之躯和不断繁殖的能力,但是被选中成为人,就像人类对待猿类一样,其实是抛弃的结果,所以最后的反思在于:“我们是什么?”会思想的人,会繁殖的人,有欲望的人,以及会死去的人,一种轮回难以逃离动物的本性,“死了的仍旧死着/活着的也还在活着/死了的或许死后便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早死/而活着的那些只有外壳的人/却没完地唠叨着”,而死亡也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遗弃,“就像白天的面目出现/则安葬了黑夜”——脆弱的存在,在这轮回的白天和黑夜中,在这看似进化实则是本性演绎中,人或者只是群猿的一种面具,“我们的脑袋/渐渐地龟缩于大地/而我们的叫声还在四野回荡/那声音是多么凄厉呵/仿佛是从那久远年代传过来的/群猿的哀号”。

群猿是不是“前历史”的一个存在隐喻?在被选中的历史中,在生死无法主宰的命运里,一切只不过是“嘴脸”,所以生死无常,进化无序的故事里,这只不过是“没有时间的时间”——一九八七年,芒克从时间中抽离出来,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命名一种历史,“我与我也没有区分/我的过去仍旧是我现在的镜子/我的现在是我未来的倒影”,所以出现谁都不会感到意外,“我想,我的出现/不会使你感到意外/正如你的出现一样/也不会令我吃惊”;所以想与不想都是一种状态,“我有的仅仅是无有/我没有的却是所有”;所以,梦构筑了生死幻影,“我看到的你/是一个活的死人/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死的活人”;所以,死去也不留下什么,“我在结束/结束的是我/死亡从我的身上什么也不会得到”……在“我们走的是一条死路”的时间里,任何目的和过程都失去了意义,它在时间里滑行,时间也不再是区别过去和现在的存在。但是,这一种消弭了生与死,过去和现在的“没有时间的时间”,或者正是芒克走向生命本真的一种努力,因为不追求终极价值,因为不体现时间的进化,因为不祈求命运的转折,所以,“我的骨骼支撑着你/裸体的空气/柔软的空气/我们的生命已融合一体/我们的生命,在创造着生命/就像大地在生育着它的日子”。

用骨骼支撑,用骨骼融合,用骨骼重新书写生命,“我的”已经化身为“你的”,甚至在非具体化和个体化的生存上成为生命的一种命名,“我的生命也似乎不再是生命/我的历史无人翻阅/我也不再翻阅自己/我不想自己再看到自己”,仿佛沉睡,仿佛回归)所以十三年的时间变成了“没有时间的时间”,诗歌也早已湮灭在无数个只关乎存在意义的日子里。但是当芒克又体会到无法根除的疼痛,又在单数的存在中体会到了人类的孤独,一天就是一年之后,他在个体意义上建立起了另一种时间观:“一年只有六十天”。因为每一天都是最后的日子,因为每一天都在痛饮自己,因为每一天都是喜庆的日子,因为每一天都是相同的日子,“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忽听到她一声叹息/我们今生今世也许只能/在另外一个世间寻欢了”。这是具体的时间,这是赤裸的时间,这也是锋利的时间——随时可以被覆盖,随时可能被湮灭,随时可能被取消,所以悲观地把时间变成了一种回环的存在,活着是死了,“一天总是接着另一天的结束开始/可一天的开始又不能证实另一天的结束/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有的只是不同人生的反反复复”。

其实,从“心事”中回来,到在“阳光中的向日葵”中醒来,再到“没有时间的时间”的去历史化书写,再到无人之时依旧疼痛而终于将时间放在循环中,芒克一直在这样一种诗歌的游戏中游走,而支撑起生命的骨骼,也只是在词语的喂养中不倒,时间在开始,时间在继续,时间被取消,时间在轮回,骨骼上还会有被压下来的重量?在时间继续前行中,芒克活着,诗歌活着,但是仅仅是一种幸运,“无形的重量极为沉重/人能承受的则为轻/当然轻也是重……”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编号:C38·2190819·1589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著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9年05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20.30元
ISBN:9787540491154
页数:272页

“我的这个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对我而言,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会追溯到久远,直达我童年的最初时光,乃至我生命的源头。”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彷徨少年时》中的埃米尔·辛克莱从小生活在温暖而美好的光明世界,一个谎言让他陷入黑暗的世界。深感绝望与无助的辛克莱渴望解脱,却无法向任何人开口。德米安的出现,帮助他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之后辛克莱每每感到不安、遭遇困惑之时,德米安总会及时出现,帮他走出困境。德米安不仅是辛克莱的朋友,也是他的引路人,带领他克服恐惧,找到真正的自己。辛克莱从此不再彷徨,越来越坚定地朝着自己的内心前行……


《德米安》:内心有样东西,它全知全能

希望有新的神灵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妄图随意给予世界些什么的想法则更是大错特错!对于清醒的人来说,就只有唯一一个使命:找寻真正的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摸索自己的前行之路,不论它通向何方。
——《第六章 雅各布的摔角》

他出现,他到来,他破坏,当一种力量摧毁规则和秩序的时候,他是神灵还是魔鬼?一种疑问,甚至是二分法意义上的疑问,指向了非此即彼的存在:要么是神灵,要么是上帝。但是,任何一种力量带来破坏力,它都是一种外在的力量,外在力量之存在,是因为有一个对立物,当对立物成为目标,成为力量的落脚点,就会制造另一种相反意义上的力,它被激活,它在反弹,它以破坏之后自我构建的方式完成命名,它的名字叫内心。

那人说:“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布,要叫以色列,因为你与上帝与人较力,都得了胜。”以色列,Israel,意思是与神较力的取胜者,较力而取胜,雅各布已经站在上帝之上,当他以俯视的方式看待上帝这个造物主,世界会以何种方式被展开?辛克莱起初就是在上帝之下,一个少年而已,和所有尊崇上帝的人一样,对于神灵是没有任何怀疑的,但是当不皈依宗教的首席牧师皮斯托留斯告诉他,“鸟儿奋力破壳而出,蛋就是世界。若要出生,就必须打破世界。鸟儿飞向神灵,神灵的名字叫作阿布拉克萨斯。”其实已经命名了不是上帝的神,而且还是一个魔鬼式的神,阿布拉克萨斯,这个波斯神话中的怪物,是诺斯替教派中的信仰统治者,作为天地间所有生物与神灵的中介者,当它成为带有公鸡头的天使,是将基督教的正统上帝说视为一枚蛋,只有蛋被啄破,鸟儿才能出生,才能在打破世界中飞向神灵。

诺斯替教是基督教异端派别,阿布拉克萨斯自然也成为上帝之对立面的魔鬼,但是作为一个首席牧师,为什么要对辛克莱说起那只“奋力破壳而出的鸟儿”,为什么要把阿布拉克萨斯尊称为神灵?或者说,当他以亵渎的方式将上帝替换成异端的怪物,对阿布拉克萨斯进行神灵的命名时,是不是也走向了一种非此即彼的存在?阿布拉克萨斯也是神灵,和上帝是不是不再有区别?此一种神灵,彼一种神灵,一只鸟儿即使破壳而出,那个蛋也是它的母体,所以即使鸟儿飞向异端的怪物,也只是神灵的不同形式而已,“我们可以把这个名字想象成一位神灵的名字,这样它就具有了象征意义,神性和魔性得以兼具。”皮斯托留斯这样解释,在他看来,神灵是兼具了神性和魔性,这是一种在单一神灵基础上的超越,而这个神灵是不是真的可以进入内心,唤醒神性,而成为自我意义上的上帝?

上帝根深蒂固,上帝无所不在,这其实就是一种宿命式的存在,对于辛克莱来说,这个上帝代表的是规则,是秩序,是权威,“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它意味着母亲与父亲、慈爱与严厉、模范与学校。从属于这个世界的,是柔和的光泽,明亮与整洁。”似乎所有这一切都是完美的,它像上帝本身一样,创造了所有美好的东西。但是这个世界也是单一的,单调的,甚至是容易迷失自我的,而辛克莱所在的世界不是因为上帝存在而去除了那些阴暗,而是阴暗的另一个世界被隐藏了——弗朗茨·克罗默闯入进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便被打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合拢。

父亲是酒鬼,家族声名狼藉,克罗默就如魔鬼一样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当他拦住辛克莱,当他下达命令,当他要从辛克莱身上得到2马克的钱财,两个世界开始参差延伸,开始相互交替。起初辛克莱编造了偷磨坊主苹果的故事,接着为了2马克又偷偷拿走了储蓄罐,当一切都不告诉父母,其实他已经从那个明亮与整洁的世界里一步步走出来。但是对于生活在唯一世界里的辛克莱来说,这种走出的过程充满了负罪感和恐惧感,因为编织了谎言,因为纵容了克罗默,因为隐藏了秘密,所以“我的身上背负了污点”,“他会告发我,我是个罪犯,别人也会告诉父亲,说不定警察也会过来。”出来是一种跌入的过程,各种丑恶和危险向自己扑来,在被光明世界照耀了太久的辛克莱,终于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内心的魔性。

“在这个秩序井然、宁静祥和的家里,我活得战战兢兢、痛苦不堪,如同一个幽灵一般,对别人的生活漠不关心,时时以自我为中心。”将自己命名为幽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归附曾经那个完美的世界,但是一旦另一个世界的门被打开,克罗默那刺耳的哨声便成为一种象征,“哨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摧毁了我的幻想。”世界坍塌,对于辛克莱来说,并不是世界的尽头,甚至以一种诱惑的方式看见了别样的风景,它是神秘的,是阴森的,是恐怖的,里面有屠宰场,有监狱,有醉酒骂街的女人,有摔倒的马匹,有盗窃、杀人和自杀的传闻——当世界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是那个明亮与整洁的世界容易蒙蔽自我,还是恐怖又神秘的世界更让人迷失?

这是辛克莱的疑惑,而马克斯·德米安的出现,似乎让这个疑问指向了一个具体的方向。德米安又是另一个闯入者,但是和克罗默不一样的是,他首先是作为守卫者出现的,“不过打死他是最简单的方法。处理这种事情,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你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他将辛克莱从克罗默的魔爪中解救出来,当一种被克罗默的哨音控制的生活结束,内心的不安、恐惧,甚至病态也走向了终结。但是对于辛克莱来说,那另一个世界被打开之后,它就再也不会消失了,一方面那种魔性有着诱惑力,所以我是主动进入其中的,而另一方面,当德米安将我从克罗默的世界里解救出来,他自己用另一种方式打开了更幽秘、更反叛的世界。

老师在课堂上说起该隐和亚伯的故事,该隐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亚伯,他就是一个杀人者,但是德米安却认为,那个带着“印记”的该隐是个高贵的人,相反亚伯才是个胆小鬼,“简单来说我的想法是,该隐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只是因为人们惧怕他,才以他为原型杜撰了个故事。这个故事不过是一个谣言,人们茶余饭的谈资而已。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该隐和他的孩子们确实携带着某种‘印记’,这使他们异于常人。”这是德米安对于该隐的另类解读,该隐携带的印记不是耻辱,而是荣誉,因为他异于常人,只不过被光明世界的规则打入了地狱。德米安,一个被传说是不皈依任何教派的人,无疑这一番言论是颠覆性的,当辛克莱问父亲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时候,父亲说:“如果我们相信该隐是正义的,亚伯是错误的,如此一来的后果则是,上帝犯了错误,《圣经》中的上帝就不是唯一的真神,而是假神。”

其实不管该隐是罪恶的杀人者,还是一个遵从自我的英雄,有一点是明确的,德米安的议论是对于正统信仰的一次破坏,甚至在这个意义上,德米安和克罗默有着相似性,他们都解构了唯一的神性,而父亲所维护的是上帝的合法性,正是这合法的、唯一的上帝存在,所以另一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罪恶,都是异端。新的诱惑产生了,“我原本生活在一个光明、纯洁的世界之中,我自己就是亚伯那类人。如今我却坠落到‘另一个世界’,愈陷愈深,而我却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不是对自我的丧失,而是打开了一个存有破坏者、敌对者的世界,那里有禁忌,有诱骗,也有罪恶。要从亚伯变成该隐,按照德米安的说法,其实需要常人没有的自由意志,这种自由意志就是遵从内心,“只有当我的愿望发自内心,强大到深入骨髓,我才能真正渴望并去实现它。一旦是这种情况,你遵从内心的诉求进行尝试,就会顺利得多,你就可以得心应手地驾驭你的意志。”自由意志似乎是对于上帝世界的一种反抗,但绝非是非此即彼的一种选择,而是世界的多元化意义,“我们应该崇敬万事万物,并把它们奉为神圣,而不单单是那被世人人为抬高的半个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在向上帝做礼拜的同时,也应该崇敬魔鬼。”

善良、尊贵、父爱、美好、高大和感情的化身,上帝的世界是单一的,但只是一半的世界,另一半的世界里还有屠宰场、监狱,还有醉酒骂街的女人、摔倒的马匹,还有盗窃、杀人和自杀的传闻,所以合法的规则之外,需要另一种不合法甚至非法的存在。克罗默的哨音让我体会到了恐惧,德米安不皈依宗教让我感受到了异端,而在成长过程中,情场老手阿尔方斯·贝克唤醒了辛克莱的性意识,终于在公园里辛克莱邂逅了迷人的姑娘,并把她唤作“贝雅特丽齐”,“我搭设起了供有贝雅特丽齐画像的祭坛,我献身于她,献身于灵魂和上帝。”在辛克莱看来,他所追求的是纯真,而不是享乐,是美好和灵性,而不是单一的幸福。而当为“贝雅特丽齐”作了画像之后,辛克莱却突然发现,她像极了德米安,甚至就是自己,“我感觉它构成了我的生活,是我的内在、我的命运,或者说是我的心魔。”它是朋友,是爱人,是自我,甚至是带着某种邪恶的目的,当一个画像不再是单一的符号,作为内心的一种折射,其实自己在自由意志中已经成为了自我的上帝,就如德米安所说, “弄清楚这一点就好了:我们的内心有样东西,它全知全能!”

全知全能是上帝,也是魔鬼,它是克罗默的哨声,是德米安的异端,是阿尔方斯·贝克的女人,是皮斯托留斯的阿布拉克萨斯,它们一个个闯入进来,最终让辛克莱的内心如一只奋力破壳的鸟儿,飞向了自我的神灵世界,“我们会发现,我们是多么神奇的造物,我们的灵魂一直是这世界永恒创造的一部分。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不可分割的神性,这种神性在我们的内心和自然界中运行不息。”但是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神灵不是外加于自身的一种力量,也就是说,妄图随意给世界创造神灵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它真正的意义就是揭开内心更复杂、更多元的一面,而这个揭开内心的过程,走向自我的征途,其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打破合法性的规则,击碎控制性的思想,颠覆单一性的观念。德米安母亲的出现,就是将这一个目的凸显出来,辛克莱尊称她为“夏娃女士”,就是将她视为“万物之母”,而这个万物之母的象征意义也是内心那个全知全能的自己,所以她告诉我的是:“这世界想要自我更新。它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没有死亡何来新生——这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而这个声音就是辛克莱内心的声音,它引领这自己走向更深处的自我。

从内心出发迸发出破坏力,是要将所谓的上帝神像都击碎,而这个上帝在现实意义上就是那个时代的充满征服欲的欧洲,“欧洲倾力制造出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新型武器,精神却最终深深地陷入无尽的空虚之中。因为它征服了整个世界,却毁灭了它对世界的情感。”当战争爆发,德米安积极奔赴前线,而辛克莱也加入其中,不是美化战争,而是用战争的名义去摧毁旧时代,而敌人也不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一种旧规则,旧秩序,“原始的情感,甚至最野性的情感都是不针对那位敌人的,他们的杀戮行为只是内心的迸发,是破碎的灵魂的迸发,它想要怒吼、杀戮、毁灭、死亡,以获得新生。一只巨大的鸟儿正奋力破壳而出,这枚蛋就是世界,而这世界必将走向毁灭。”

战争的革命性意义,是指向人的内心,指向人性,它是具体的,鲜活的,唯一的,即使在战场上受伤感受痛苦,当辛克莱俯身于自己的那一个伤口,也就找到了潜藏着的那面幽暗的镜子,而这面镜子所折射的不再是唯一的自己,他是德米安,是克罗默,是皮斯托留斯,是“夏娃夫人”,是所有神性和魔性的结合,是光明和黑暗的交融——只要不是以罪恶为罪恶,全知全能的内心就是真正对于生命的尊重,“在每个人身上,灵魂终将幻化成形;在每个人身上,造物都在忍受苦楚;在每个人身上,生命必然得以升华。”

一匹马走进酒吧

编号:C46·2190819·1588
作者:【以色列】大卫·格罗斯曼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9年03月第1版
定价:32.00元当当15.50元
ISBN:9787532169689
页数:200页

“这部颇具吸引力的沉思录与那些形塑我们生活的对立力量有关——幽默与伤感,失落与希望,残忍与同情”,《一匹马走进酒吧》是以色列著名作家、“文坛三杰”之一的大卫·格罗斯曼的长篇小说,荣获了2017年布克国际文学奖。故事发生在内坦亚,以色列北部海滨城市,毗邻约旦河西岸。作者以奇幻独特的叙述结构,通过主人公杜瓦雷在酒吧的一次夜场单口相声表演,讲述了一段交织个人、家庭、民族的悲喜剧。他讲了鹦鹉的笑话,也提倡征“肉体税”,肆意取笑台下过量注射肉毒杆菌的女观众,却突然宣布今天是他的生日——儿时的记忆纷纷涌现,他讲了美丽忧郁的母亲、暴躁的父亲,他用倒立行走来避免其他孩子的欺凌……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旁观并渐入情节,深入彼此的一段回忆,在不断推进的悬念中直至情感高潮,演出孤单落幕。


《一匹马走进酒吧》:只要一具沉默的身体

“有一天我只能走对角线,走象的步子,第二天我只走直线,就是车的步子,然后走马步,一步——两步——,然后我发现人们就像在和我玩象棋。”

一匹马不是被选中的马,一匹马不是被审判的马,一匹马也不是生了5匹小马的马,一匹马只是一匹马:它走进了酒吧,起先要了一杯金星牌啤酒,喝完之后又要了威士忌,再喝完要了龙舌兰,之后又喝了伏特加,接着又是啤酒……各种不同的酒喝了下去,一匹马只是在喝酒,它最后也许醉了,但是它一定没有听酒吧里脱口秀滑稽演员讲的那些笑话——因为,“一匹马走进酒吧”本身就是一个“要笑死人的”笑话。

从加德纳训练营出来之后,杜瓦雷坐上了一辆卡车,这个笑话是卡车司机讲给他听的,是他“瞎扯”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的一个,当司机在车上讲的时候,杜瓦雷却想脱身,他的头不停敲击着车窗玻璃,接着在摇晃颤抖中听到沙漠深处传来一个声音,但是听不真切的结果,把整个沙漠都放置在了无知的境地中,而这个杜瓦雷不感兴趣的笑话自然也在“听不真切”中湮没了;可是,杜瓦雷却又在酒吧的脱口秀表演中,引用了司机的这个笑话,而且是原封不动地讲述,“我每次讲,都不得不暂停一下,否则会笑岔气的,因为这样会被取消资格。”杜瓦雷说的话,也是司机说的话,酒吧之于酒吧,一匹马之于一匹马,笑话之于笑话,其实没什么分别。

但是,当一匹马走进酒吧,当它要了不同的酒,它行走的路线是象棋中规定的路线?是一步还是两步?如果喝醉了,步子是不是就停留在那里,甚至倒地不起?再推论一下,当卡车司机经过沙漠地带,当他讲出笑死人的笑话,那辆从训练营开出的卡车走的是象的步子?马的步子?是走了一步两步还是根本没有行走?如果再可能想象一下,当杜瓦雷在酒吧里讲起卡车司机说起过的笑话,是不是也走了一条对角线?然后穿梭在顾客身边,既不是象的步子,车的步子,也不是马的步子?甚至有可能,他也像笑话中的那匹马走进了酒吧,要了金星牌啤酒、威士忌、伏特加,然后醉了,或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匹马走进酒吧,是一个笑话,当司机讲起这个笑话,笑话中的笑话,带来的是关于加德纳训练营的回忆,而当杜瓦雷复述司机的笑话,笑话中的笑话中的笑话,是不是就是一种现实?现实是一个矮个子、瘦削、戴眼镜的男人从侧门踢出来似的,趔趄着上了舞台;现实是冲着坐在舞台两侧方向的众人露出自己的胸脯,现实是他享受着观众对他微笑的反应,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得偿所愿了……一家酒吧,根本没有走进来的马,也没有喝啤酒的马,只有从舞台到观众席讲笑话的杜瓦雷,当他在现实里讲述一个一个笑话,当他在酒吧里让人们发笑,他就变成了一匹马,一匹不能走象的路线、车的路线的马,一批只能和其他人玩象棋走马步的马——因为,作为一个犹太人,他是被选中的人。

选中,便是别无选择,便是命运使然,“你们就是没法拿其他民族来和我们犹太人作比较。我们是上帝选中的人!上帝有别的选择,可他偏偏选了我们!”但是当一个人也像马一样只能走马步,他甚至不活在自己讲述的笑话里,他活在被规则约束的游戏里,“他们每个人都扮演着一个角色,哪怕他们本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知道他此时此地正在玩什么复杂的象棋游戏呢?”和街上的人玩象棋,就是和现实在玩游戏,游戏规则让他无法成为走象的步子、车的步子的一匹马,让他无法像走进酒吧的马可以喝不同的酒,于是,在杜瓦雷身上,民族是被选中的,出生是被安排的,生活在被制定的游戏里,一匹马何以逃离这种被命定的现实?

耶路撒冷的老哈达医院,母亲萨拉·格林斯坦分娩生下了他,无从选择的命运是从生命诞生一刻开始的,他便成了一匹必须走马步的马,“一个声称把最好的都给我的女人,却把我生了下来!我的意思是,想想有多少审判、牢狱、调查和系列犯罪都是因为谋杀而起,可是我还从没听说有一件案子是关于分娩的!”世界发生的很多事情因谋杀而起,唯有诞生不会是谋杀,它甚至是一种喜庆,一种和被上帝选中一样的荣耀感。但是被安排的命运在杜瓦雷身上却不再是被选中的自豪感,西奈半岛的战役是不是经历了?“没错,恰恰就在那天,即我被孵化并从此颠倒生态平衡的九个月前,你们觉得真能碰巧发生什么吗?”成为一个卖笑为生的人是不是对母亲的背叛?““原谅我,妈妈,我搞砸了,我背叛了您,为了搞笑我把您都给卖了。”在杜瓦雷还没过完的一生中,耶路撒冷的老哈达萨医院、占领特拉维夫运动、资本市场的全面改革、纳肉体税、强硬派修正主义者,似乎都成为他生命有关的关键词,它们是历史,也是现实,是宏大叙事,也是微观视角,是旁观,也是经历——被选中,就是无法替代,就是无从逃离。

而在加德纳营地的那个笑话被讲述之前,却是“关于我的第一次葬礼”,而在第一次葬礼出现之前,是四个月倒立行走,头和脚的颠倒,世界便也反转过来,不是为了看见不一样的城市和人群,而是让人群看见不一样的自己——“当我双手倒立着行走时,就不会有人关注母亲了。”在第一次葬礼出现之前,也是第一次吻了那个叫里欧拉的女孩,凌晨三点站岗时触碰了女孩的身体,“我的孤独岁月终于结束了,而且,可以说,我的新生活开始了。”倒着行走的颠覆,第一次触碰女孩的新生,对于杜瓦雷来说,却开启了第一次葬礼,“因为要服丧七日”,于是,杜瓦雷便再也不回来了,即使回来,所谓的训练也早就结束了,从此“耶路撒冷有新鲜血液!”

出生没有谋杀,消失却留着鲜血,从生到死,一切也都是被选中的结果,而葬礼之后,似乎所有的时光都结束了,终于,一匹马走进了酒吧,终于,一匹马开始讲起了笑话,杜瓦雷成了一个讲脱口秀的演员,一个小丑,“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谈的是死亡,这位女士!为死神鼓掌吧!”死神成为了故事的主角,而这个故事就是一个笑话,于是在酒吧里戏谑死亡,戏谑战争,戏谑疾病,每一个笑话都为了逗乐观众,但是每一个笑话都让人悲伤,像一匹马的故事,当司机在卡车上讲述的时候,杜瓦雷想着要逃离,敲击着车窗玻璃,然后听到沙漠深处传来的声音,不真切,但是却真实发生了:有人在喝酒时被笑话逗笑,有人拍着桌子大喊:“真的,伙计们,我们是来笑的,可这家伙让我们回忆大屠杀,他居然讲大屠杀的笑话!”有人走上来说认识他,“你压根没什么变化。” 这些声音从酒吧里的观众里传来,最后都成了听不真切的声音,因为在杜瓦雷看来,他们都在和自己玩象棋游戏,酒吧之内和酒吧之外,都是生活的一部分,都是笑话的一部分。

但是,用笑话的方式生活,以小丑的身份活着,似乎也成了一种庇护,至少对于父亲是强硬派修正主义者、母亲遭遇了不幸、有着五个孩子、身体已经枯瘦得像一匹马的杜瓦雷来说,是这样一种逃避。““告诉你吧,内坦亚,归根结底,它就是一种悲哀可怜的娱乐形式,说实话。”只要笑,笑是原因,笑是结果,于是在因果一体再无外延的故事里,再没有什么必须选中的种族,再没有必然出生的命运,再没有不再回来的服丧,当然,也没有该死的灵魂不朽,只有肉体,毫无负担的肉体,“不要思想,不要回忆,只要一具沉默的身体,在草地上像僵尸一样蹦跳着,不动脑筋地吃喝玩乐。”和笑话本身一样,即是原因,也是结果。

如此,像一匹马一样,即使走着必须要走的马步,只要喝完了那些酒不再有继续,倒地不起或者也是一种活法。但是杜瓦雷似乎不想成为象棋里的那匹马,他的笑话中有犹太人,有西奈半岛战役,有左派,有加德纳营地,有七日服丧期,有耶路撒冷的鲜血,不是要将这些东西都在笑话里“听不真切”,而是让他们成为被嘲笑的对象,所以和路人玩象棋一样,杜瓦雷需要的是另一种游戏式的活法,倒立行走一般,解构和颠覆,甚至报复一种生存规则。于是,在小丑的身份之外,在观众之外,却请来了一个“我”:曾经一起加入训练营的我,曾经是大法官的我。“我希望你来看我的表演。”那天杜瓦雷打电话这样说,于是,在我成为这场笑话脱口秀表演的观众之后,“我”其实变成了杜瓦雷的另一个笑话。

“我下不了决心,可是我最终意识到你是我唯一能请求的人。”唯一能请求的人,是不是我成为了被杜瓦雷“选中”的人?犹太人被上帝选中,我被杜瓦雷选中,这一种对应里我是不是在杜瓦雷的命名里完成了一种移植?而身为法官,杜瓦雷也对我的这一身份产生浓厚的兴趣,“我以前常在报纸上阅读关于您审过的一些案子。我跟踪这些新闻报道,他们还引用您的裁决,引用您关于被告和律师的那些话,您的观点犀利透彻。”法官审理案子,无疑他的手上握有审判的大权,是不是也像上帝一样,是一个至上的审判者?而且,和他一起在训练营地里呆过,也认识里欧拉,在这个意义上,我又成为他记忆的一个导入者,甚至会回忆他忽略的那些细节。被选中的人、审判者和记忆导入者,当杜瓦雷邀请我去酒吧看他演出,是不是我成了那匹走进酒吧的马,继而成为他的一个笑话?

杜瓦雷和我,其实存在着某种对立,身份的对立,地位的对立,舞台之上和舞台之下的对立,所以我对之的反应是:“原来如此,他之前的邀请,还有那可笑的请求,都是陷阱,是他的个人复仇,我就像个傻子似的走进了陷阱。”甚至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灵魂人质。但是,我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作为观者而存在,被选中的人、审判者和记忆导入者这些身份的意义不是被杜瓦雷带入到他设置好的情境中,而是在这些被我主观设想为和他对立的身份上,我反而看到了自己的虚伪:我没有经历训练营跳落、爬行、射击的训练,没有遭遇“第一次葬礼”,没有倒立着行走,没有五个孩子的大家庭“集体反对我”的生活,当然,也没有“为死神鼓掌”的呐喊,一切都是顺利的。但是,在身为法官的时候,我为自己立下的宗旨是:“面对着一些厚颜无耻撒谎的证人、对被害者犯下令人发指的卑劣罪行的被告以及那些在审讯中不停折磨被害者的律师,我曾经大发雷霆。”而一桩父亲虐童案发生时,身为法官的我却对受害者没有表示真正的同情,“已经太晚了,她真正需要你同情的时候是对你讲起这些事情时,那才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当我爱着的塔玛拉离我而去的时候,这样说。

被邀请来听笑话,每一个笑话背后其实都是痛苦的泪,杜瓦雷就像那个被父亲虐待的女孩,需要的是真正的同情,而我站在如上帝一样的高处俯视他的时候,把他看成是一个陷阱的设计者,看成是对权力的报复,甚至质问他:“你就能啥事都开玩笑,戏谑模仿,或是讥讽嘲笑,比如疾病、死亡、战争什么的,都无所谓,是吧?”弱势和强势,原是分明的,笑话和现实,原是对立的,但是在一匹马走进酒吧之后,其实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听不真切,一种含混的世界里,生与死,真与假,罪与善,其实在不断地置换中成为了一种游戏,就像杜瓦雷讲起的那个笑话,一个妻子在丈夫逝世后发现他生前喜欢穿蓝色西装,于是和葬礼承办人提出意见,要求下葬时换成蓝色西装,而承办人也答应和旁边的一名死者换衣服,最后下葬的时候,妻子看见丈夫的衣服真的换成了蓝色西装,她感到丈夫可以入土为安了,而承办人回答她说:“我只不过把他们的脑袋换了一下。”

从外在的衣服互换变成了肉体和灵魂相关的脑袋互换,这一个游戏,这一个笑话,似乎也正揭示了“一匹马走进酒吧”的全部寓言意义,于是,在我成为某个讽喻式的笑话内容之后,杜瓦雷变成了审判者,“现在我判处你溺刑,”引用卡夫卡小说中父亲对儿子的话,他拿起了长颈瓶,然后将酒倒在了观众头上,溅到了我身上,“表演结束,恺撒利亚!”表演结束,审判结束,游戏结束,“这就是我能给你的一切,杜瓦雷今天的表演彻底结束了,明天也不会有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匹马走进酒吧,最终死在了比笑话更让人可笑的现实里。

别人的房间,别样的景观

编号:C46·2190819·1587
作者:【巴基斯坦】达尼亚尔·穆伊努丁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4年06月第1版
定价:32.00元当当15.50元
ISBN:9787532151660
页数:277页

“电工纳瓦布丁他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因此很是吃得开,那是一种通过降低电表转动速度骗过电力公司的独特技术。”达尼亚尔·穆伊努丁的短篇小说《电工纳瓦布丁》2007发表在《 纽约客》上,被选入“2008年美国短篇小说”; 《我们的巴黎女士》2009年发表在《西洋景》杂志上 ,入围了“2009年美国国家杂志奖”提名。在气质上 ,《别人的房间,别样的景观》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颇有相似之处,也有读者将之与契诃夫的小说作对比。这部作品虽是一个短篇小说集,但这些小说又相互关联,相互交织,呈现的是一个在现代与传统夹缝中挣扎的当代巴基斯坦,没有动荡的政治,也没有令人色变的恐怖活动,有的只是巴基斯坦人日常的生活,他们的悲喜情爱,他们的欲望和失意。曾入围200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终提名,入选2009年美国《时代》杂志十佳英文小说。


《别人的房间,别样的景观》:她逃过了成为妓女的命运

她是他权势的巅峰,他的美德和奋斗的回报的象征,显示了他所有的过往,他的生命和他的野心是多么没有意义。他已经丧失了一切,丧失了勇气和力气,因为双腿沉重地拖在腰上,眼窝深陷,实际上,他只是—个即将死去的陪衬了。
——《供给,供给》

他是哈鲁尼农庄的管理者和投资人,他在权力的运用中拿走了财产,他甚至入选了省议会,当然,他也占有了她的身体,并在一场秘密婚礼中让自己成为完整的人。这是一个关于权力的游戏,但是当他病入膏肓,失去了身份,是不是从巅峰走向了深渊,而最后失去了肉体,这场权力游戏是不是就走向了终点?

贾格拉尼站在权力巅峰的时候,其实习惯了俯视,而俯视之中,不仅那个离婚而又嫁给她的女人扎伊娜布成为他掌控的东西,而且他的生命也在俯视中完全变成了过去时:过去,他在哈鲁尼农庄中拥有了实权,即使哈鲁尼的孩子警告父亲一切的遗产将会在贾格拉尼的欺骗中失去,也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地位;即使他对面的扎伊娜布已经结婚,他也不费吹灰之力让那个丈夫和她离婚;即使他们已经不会生孩子,他依然可以将儿子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交给了扎伊娜布;即使渐渐老去,他依然进入到了省议会,除夕拉哈尔的回忆,还在农庄里倾听该地区选民的陈情和抱怨。

贾格拉尼在权力的阶梯上一步步前行,而这一切这不过构成了生命将逝的“过去”,当所有的荣耀都无法在现在维持,走向生命终点的贾格拉尼一样失去了所有。但是,对于他来说,为什么扎伊娜布会成为“权势的巅峰”,会成为“美的和奋斗的回报的象征”?他和她,构成的是一种对应关系,身体的占有和被占有,在最后的婚姻里变成了一种合法的存在:他让她和原先的丈夫离婚,她和他在做爱中满足了欲望——甚至,对于扎伊娜布还获得了更多,以前没有工作的生活结束了,以前没有爱情的婚姻终结了,甚至当那个孩子交给她哺育和抚养,她甚至完成了作为母亲的命名。

这一切到底是权力的结果,还是真正的爱情?贾格拉尼占有扎伊娜布并和她结婚,是瞒着以前的老婆,因为他们会带动全家人起来反对,从这个意义上讲,贾格拉尼的权力在家庭中是被抽空的,他来到哈鲁尼的农庄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逃避,所以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甚至是为了抵御自己的弱小,而和扎伊娜布的婚姻便成为一种避风港。但是当疾病缠身,一切的权力,一切的勇气,一切的野心都没有了意义,当六个月后患骨癌死去,他真的就成为了死亡的陪衬。但是贾格拉尼的肉体消亡,是权力的一次溃败,那么留下来的扎伊娜布又将面对什么样的厄运?“我就是为了生孩子才和你结婚的。”这是一个女人渴望成为母亲的告白,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身体便成为一种交易物,即使最后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孩子,那也只是一个符号,所以对于扎伊娜布来说,当贾格拉尼死去,自己也失去了一切的价值:工作没了,孩子不是自己的,婚姻当然也终结了。

“供给,供给”的片名其实揭露了这样一种交易式的供求关系,但是真正悲剧的不是死去的贾格拉尼,不是落魄的扎伊娜布,而是活在虚构符号里的他和她。所有的符号都是权力支撑起来的,而当权力坍塌,不是供给关系的彻底消失,而是另一种权力的替代:沙比尔,贾格拉尼的儿子,继承了机会主义者父亲的财富和土地,得到了议会的席位,而按照马赫杜姆·泰尔旺的建议,“更重要的是,不要让现在属于你的那些东西再被拿走。对你来说,首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受到伤害。”所以另一个权力体系建立起来,他将穆斯塔法解雇了。穆斯塔法,是扎伊娜布的表哥,是贾格拉尼成功路上的伙伴,正是在他起到的中介作用下,扎伊娜布和贾格拉尼都在权力中享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所以当沙比尔将他开除,意味着新的权力去除了旧有的关系,意味着属于他的东西不再会被拿走。而正是这种替代关系,作为儿子的沙比尔甚至超越了父亲,走向了更彻底的权力巅峰。

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父子的一种承袭,在权力之下,作为牺牲品的是无权的人。女人当然在这个男权世界里成为弱者,扎伊娜布的命运如何,其实没有最好交代,但是在失去了一切的依靠之下,她甚至连尊严都不再拥有。一样是女人,《萨莉玛》中的萨莉玛和扎伊娜布有着相似的命运,她出生在朱兰部落,这是一个由敲诈者和走私贩子组成的部落,是由印巴分治后从德里西北的乡下逃出来的穆斯林难民组成,所以萨莉玛的命运和这样的出身息息相关,他的父亲因为吸食海洛因成瘾而最后死去,母亲靠着卖身赚来的钱财得到了宠护,从而把萨莉玛嫁给了一个男人,而丈夫也一样是吸毒,于是萨莉玛选择了逃离,当她来到哈鲁尼的农庄干活,便开始密谋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似乎唯一拥有的优势是身体,于是她以最简单最便捷的方式勾引男人,厨师哈桑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之后她又勾引司机,但是没有机会,最后她遇到了仆人拉菲克,“我能搞定他,想到这里,一种战栗的喜悦传遍她的全身。”通过努力,再加上拉菲克对于肉体的觊觎,终于他们成为了情人。男人拉菲克,女人萨莉玛,并不仅仅在男女关系上有着区别,拉菲克有着和萨莉玛差不多年龄的儿子,所以这只能是一种肉体的欢愉,即使萨莉玛后来怀孕了,她也无法依靠这个男人的庇护,拉菲克还是离开了她,留下的是一点积攒下来的钱财,“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拿着吧——万一你需要请医生呢。”而拉菲克离开的理由是老婆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直支持自己,“她一直完美地维护着我的声誉。”当萨莉玛被遗弃,成为带着那个取名叫“安拉·巴克什”,即真主赐予意思的孩子,她其实已经成为而来被遗弃的人,那个拉菲克口中的“声誉”无疑对自己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声誉,太糟糕了,你对我和这种情感感到厌倦了。想想我此时的感觉吧。”

没有了声誉,没有了尊严,当然也没有了作为勾引资本的身体,最后在拉菲克和她断绝了关系的现实里,她丢了工作,开始吸食海洛因,最后走向了死亡,“只留下那个小男孩沿街乞讨,成了拉合尔城市里的又一个个沿街打食儿的麻雀。”似乎是一种宿命的开始,这个没有父亲和母亲,没有了家的孩子,只有活着的身体,无非是萨莉玛的投影,而萨莉玛在死之前也是一个乞丐,而且,“她通过乞讨这种方式逃过了成为妓女的命运。”没有成为妓女,是因为没有出卖肉体,没有用身体交易,但其实,这只是一种表象,当萨莉玛离开自己的丈夫,当她在哈鲁尼的农庄里物色男人,当她委身于厨师、司机和仆人,不正是一种“妓女”的命运?

萨莉玛活在身体支撑起来的世界里,她的悲剧或者是因为没有找到拥有权力的人,但是在《别人的房间,别样的景观》里,胡斯纳来到哈鲁尼在拉哈尔的家,是得到了一份秘书的工作,而且她不同于萨莉玛的难民出身身份,她的家族曾经显赫,设计土地贵族,甚至在英国人统治时期管理政府,所以胡斯娜家族和哈鲁尼家族有着亲缘关系,而当她在家族没落之后来到哈鲁尼家里,也是重新得到了某种身份认可。所以当知道自己无法跟名门望族年轻人结婚,她便想到要成为哈鲁尼的情妇,“她感到要是自己能够成为哈鲁尼的情妇的话,将会得到所有这一切东西。”而哈鲁尼似乎也对她的身体发生了兴趣,这个十四岁时就和女仆睡觉失去了处男身份的公务员,把胡斯娜安置在宽大的房子里,和她一起过上了夫妻生活。“他第一次把她看做是一个成年人,一个女人;而她第一次把他看做是一个爱人,一个病中的或许会死去的爱人。”这无疑还是一次交易,胡斯娜似乎获得了地位,哈鲁尼获得了爱情,但这只是“别人的房间”,终于,年老的哈鲁尼在孩子们面前失去了优势,他又回到了和不同女人在一起的放浪生活,而胡斯娜最后被赶了出来,当被那一辆马车载着驶向老城区的时候,胡斯娜对哈鲁尼的孩子们说:“就你们的父亲而言,我应该说:‘我没有带任何东西来,也没带走任何东西。我不会带走那些衣服。我服侍你们的父亲的时候,你们却身居远方。你们才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呢。’”

胡斯娜最后成为了哈鲁尼的代言人,因为在她看来,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付出,从而弥补了哈鲁尼那颗孤独的心,所谓爱情,大约就是在这样的命名中成型的。但是从身体开始到身体结束,胡斯娜的富贵梦想破灭,老城区成为她最后的归宿,是从“别人的房间”退出回到了自己身份的一种象征。女人在这个阶级关系不断深化的时代,无论是用身体作为代价,还是寻找家族荣光,到最后都变成了一个梦,甚至是悲剧性的梦。而《莉莉》里的莉莉似乎有了明显的女性意识,她安静而清高,看不起那些浅薄和虚伪的年轻人,在伊斯兰堡她遇到了穆拉德,一个并不贫穷的男人,他们在交流中产生了爱慕,最后走向了婚姻殿堂。看起来,这是他们各自争取自己幸福,尤其是莉莉追求独立生活的结果,但是在这个简单的爱情故事里,背后却是并不简单的家庭问题,穆拉德的母亲很专制,是家中的中心,而父亲一直卧床,虽然后来母亲去世,但是穆拉德还是选择了逃避的方式举办了婚礼,而对于莉莉来说,这一种特殊的婚礼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在婚礼当天,她担心这场仪式将会成为一次令人伤心的不体面事件,为此躲在浴室里哭泣,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儿、一个没人爱的人,从而加重了这种悲伤。”

结婚后他们从伊斯兰堡搬到了穆拉德在贾尔帕纳的农场,但是这一场婚姻依然存在着无法弥合的裂缝,表面看起来是穆拉德性生活的单一,“他始终以同一种姿势做爱,就是压在她的身上,而当她用动作示意,甚至没有开口讲出他们可以换个姿势的时候,他都害羞得很。”所以莉莉邀请了朋友周末来农场,似乎又回到了她没有结婚前的状态。实际上,两个人在观念、生活方式上都有差异,所以在派对中,渴望逃避的莉莉主动和那个名叫“肿瘤”的男人发生了关系,得到了某种满足,“她甚至还引领着他进入自己的身体,进入和抽动的感觉令她感到满足;她睁开眼睛,透过树枝望着天上的星星,直到他完事儿为止,结束的比她想要的快。”当这一切发生,面对穆拉德,她有了一种负罪感,尤其是看到穆拉德写下的日记,“最糟糕的是,我感到似乎这所房子被玷污了,莉莉被玷污了,而我们的爱也被玷污了。”但是这一种负罪感却马上消失了,因为她感到穆拉德依旧保持着“持续不变的很少献殷勤的状态”,对于莉莉来说,生活需要刺激,需要变化,需要确立自己的存在位置,甚至在她内心深处,渴望从黑暗中跳出来一个脸上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冲过来卡住她的咽喉。”而这种欲望的背后是她强烈的女性意识,“归根结底,她希望,她会过上这种生活,变得年迈而明智,年老而自我宽恕。”

实际上,这无非是穆拉德母亲的翻版,是为了一种权力的中心化,所以女人想要用权力来改变自己的时候,她既是权力体系的维护者,也是权力世界的牺牲者,而这个悲剧的根源就在于整个社会制造了权力陷阱。并非只是女性走向了这条孤绝之路,男人也无法逃离权力的束缚和压制。《一个烧死的女孩的故事》里,那个成为牺牲品的女孩一直没有出现,她以无名的方式先天地死在了权力解构中,但是死去的并非只有一个她,杂役哈蒂姆被指控谋杀妻子关进阿伯塔巴德监狱,完全是一个计谋,哥哥的电话让他成为了谋杀犯,而自己也背上了这个黑锅。妻子被烧死,是因为他们兄弟夫妇一起参与了偷盗行动,将父亲的积蓄都拿走了,之后哈蒂姆的妻子被烧死,但是用残忍手段杀死她并不是重点,“那个哥哥非常想让年轻的哈迪姆背上这个黑锅,被绞死。这样他自然就可以将他弟弟的那份赃物收入囊中了。”

与哈蒂姆的遭遇一样,《电工纳瓦布丁》里那个劫匪也是因为贫穷走投无路而变身为抢劫犯,他在黑暗里抢劫了电工纳瓦布丁的本田-70摩托车,这辆摩托车是纳瓦布丁工作的工具,甚至还从中榨得了一份汽油补贴,对于一个拥有十二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父亲来说,电工纳瓦布丁无疑是全家维持生计的唯一收入来源,尽管他有着可以降低电表转动速度的方式骗过电力公司的独特技术,这种技术也是某种偷盗,但是当劫匪出现,要抢走他的摩托车,自然他不想失去这个维持生计的工具,于是抢夺无疑变成了谁更厉害的较量,变成了谁更可怜的比较,但是当劫匪的六发子弹只打中了纳瓦布丁的腿,而附近赶来的农夫又打中了劫匪,于是胜利者自然产生了,当劫匪在医院里无人过问的情况下死去,“六发子弹,就像投下的六枚硬币,六个机会,可它们没有一个能够杀死他——电工纳瓦布丁。”

活下来的纳瓦布丁,死去的劫匪,似乎彰显着某种正义,但是这种死去和活着有什么区别,或者说,纳瓦布丁和劫匪在生存的本质意义上有什么不同,他们都被命运推向了最低处,他们都在窘迫的生活前低下了头,他们都通过非法的手段维持生计,这是随机的死亡,这是偶然的成败,所以,别人的房间也是自己的房间,别样的景观也是不变的景观,在权力俯瞰的世界里,在挣扎活着的现实里,谁活着,谁死去,只是换了一个名字而已,每个人也都“只是—个即将死去的陪衬”而已。

看不见的人

编号:C55·2190819·1586
作者:【美】拉尔夫·艾里森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4年06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28.50元
ISBN:9787532152360
页数:284页

拉尔夫·艾里森沸腾、浓烈的第一部小说《看不见的人》,诞生于一九五二年,也是其在世期间问世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看不见的人》出版,立即在美国文学界和美国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第二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一九六五年被评为美国二战以来最重要、最有影响的小说,从而一举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小说描写了一个黑人青年在充斥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的社会里寻找自我的心路历程,他是看不见的人,因为“人们拒绝看见我”。从他在南方黑人大学的生活,到他在纽约自由油漆厂的遭遇和在哈莱姆区的经历,小说突破个人成长故事的窠臼,将视线投向沉重而复杂的美国社会现实。正如约翰·克拉汉姆所说,“在想象力极度发挥之际,他想到用一个词来统称境遇不同但也有共同之处的非裔美国人:美国人。就此而言,这个词可以用于二十世纪,甚至更为久远的个人。”


《看不见的人》:我只不过发怒了

如果他们坚持要主张整齐划一,结局不外是迫使我这个别人看不见的人变成白人,而白色实在不是什么颜色,而是缺乏任何颜色。
——《尾声》

曾经在内心里暗下决心:“我将成为领袖。”曾经在演讲中高喊“让我们创造奇迹吧!”曾经认为自己“将会扶摇直上”,为什么最后的“我”还是回到了黑暗中,还是生活在地下的洞中,还是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人”?一切的决心、呼喊和感觉,仿佛都是地上世界带来的幻觉,当“这下你不会再有幻觉了”的现实击中了我,回归地下,回归洞穴,回归黑暗,成为一个黑人唯一的归宿。黑暗里的黑人,是去除了肤色的存在,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白人,也是一种种族的寓言,于是黑还是那种黑,白依然还是那种白,他们存在,就像“缺乏任何颜色”一样,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

一种宿命论?但是在“尾声”而洞悉了一切的世界里,我还是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定位:世界还是和过去一样具体、卑微、邪恶、崇高和美妙,白人还是和以前的白人一样成为优等种族的代表,黑人还是和以前的黑人一样成为“看不见的人”,但是,“我到地下居住后,把什么都丢了,唯独心灵没有丢,心灵。”心灵没有丢,是不是意味着精神、灵魂、尊严和自我没有丢?是不是意味着黑人还是黑人白人还是白人的世界里我却不再成为他人?是不是在地底下丢掉了幻觉反而更是一个真实的个体?从前想要成为领袖,想要创造奇迹,想要扶摇直上,是因为“一直试图走别人的路”,是因为在“千人千面”的世界里失去了自我,“现在我明白人与人各不同,生活中千人千面,而这正说明了真正的健康。”和每个人的具体、真实的存在一样,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需要一种自我,所以,在我看来,美国就是由许多根线织成的,一根一根线分辨出来,才不会陷入混乱,而这些被理出来的线,去除了“胜者无利”的权力观,“这不仅仅在我国是伟大的真理,其实在别国也一样。”

在黑暗的地底下,在看不见的洞里,我以这样的方式走向了一种斗争的“尾声”,保留了心灵,悟处了真理,看见了希望,似乎就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但是这个被揭示了的真理真的会成为人生的座右铭?真的可以在保留心灵的世界里抵御颜色的侵袭?我的乐观似乎又回到了祖父的老路上,那个古怪的老头,在死亡之前对我的父亲说的一句话是:“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所以希望家族保持战斗的激情,继续在战争中成为自己,但是这场战争里祖父把自己叫做“叛徒”,而且是“潜伏在敌国的密探”,为的是“在险境中周旋”。这样一种战斗是隐秘的,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叛徒,谁是真正的敌人,在险境中会不会灭亡?甚至,这和我最后被拉到黑暗的地下有什么区别?

隐秘的世界是对于那个地上的世界而言的,黑人和白人,似乎就这样成为二元对立的战争起源,最后的结尾回到故事开头,似乎是一种轮回,而在我经历的故事里,也是战斗,也成为过叛徒,也在险境中周旋,而我所实现的不再是祖父所说的“战斗”,而是在“我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中的妥协,甚至那保留心灵的优越感,甚至对于美国未来的关注,看上去更是一种失败之后的藉口,梦似乎还在,“我走了漫长的道路以后又折回来了,我原先曾梦寐以求,想爬到社会的某一阶梯,此刻却反弹到了原处。”毋宁说,我最初的理想更像是祖父所说的战斗,是想要成为一种领袖的人物,是想要拥有和白人一样的权力,当最后真的成为了叛徒,真的被推入了险境,真的只能在洞里生活,看不见的人变成了另一种悲剧。

最初是看不见的人,尾声也是看不见的人,其实这两种看不见有着本质的区别,当我被幻觉控制的时候,我希望从看不见人变成看得见的人,而且要让所有人都看见。看不见是一种社会现实,是对于有色种族的一种鄙视,是命运难以超越的现实,我接受这个身份属性,是因为我把问题归结在他们身上,“我成了看不见的人也绝不因为我的表皮在生化上有什么变异,而是因为我所接触到的人的眼睛古怪。”他们的眼睛古怪是因为没有内在的眼睛构造,“所谓内在眼睛就是他们透过肉眼观察现实的心灵的眼睛。”他们定义了我,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定义了他们,定义了他们眼睛的古怪,定义了他们缺乏心灵的眼睛,所以看不见的人其实包含着三种现实:一是最表象的,也是最具社会现实意义的:白人看不起黑人,把他们看成是不存在的人,当那个白人被我抓住,甚至被我用牙齿拉开了刀子,我才发现他仿佛在梦中看不见我,然后“我收起了刀,在空中一挥,顺手就把他往后一推,让他摔倒在街上”。正是这种看不见的状态,导致以我作为视角,看不见的人具有第二种意义:我主动不被人看见,从而可以拿出刀可以主动出击可以击败对手;因为我主动选择不让人看见,另一个可能是,我也会主动选择让别人看见,让别人看见是给他们保留了看见的权利,看见的意义是在他们眼中我可以成为领袖,我可以创造奇迹,我可以扶摇直上。

第一种是现实,那个贫民窟的吉姆引起学校大的义愤,就在于被人传说是“占有自己老婆又占有自己女儿”,一种道德的沦丧甚至还要在白人诺顿身上获得100美元大钞的怜悯;我因为带着诺顿去了黑人贫民区最后导致了冲突,诺顿也受到了惊吓,所以被学校的校长布莱索博士开除,布莱索的理由是:“那个奴隶居住区!孩子,难道你是个笨蛋?你怎么会傻到把一个校董往那儿领呢?”乃至我到了纽约之后,在寻找工作碰壁、油漆厂被开除,甚至身体受到损害,都是因为我就是一个黑人;在兄弟会里,克利夫顿死在警察枪下,我在葬礼上慷慨陈词,“他名字叫托德·克利夫顿,他信仰兄弟会,他曾经激起我们的希望,现在他死了。”并且号召大家起来战斗,“告诉他们离开盒子去教训教训那帮警察,要他们忘了首歪诗,告诉他们去教训那帮警察,如果他们为了要跟把枪栓一扣押韵再骂你们是黑狗,那支枪会走火打到他们自己身上的!”但是兄弟会却把克利夫顿说成是叛徒,“那个黑人,就像你叫他的,是个叛徒,一个叛徒!”从而将我也开除出兄弟会;甚至布莱索博士能创建学院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关系能直通白宫,也是因为对白人卑躬屈膝,“我假惺惺地讨好的也只是些白人里的大人物,即使这些人,与其说他们控制了我,倒不如说我控制了他们。”

黑人是地位低下的,黑人受到不公,黑人被白人欺负,甚至黑人自己也对黑人看不起,就像布莱索骂我是“黑鬼”,我骂吉姆是孬杂种一样,黑人永远是看不见的人——别的白人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所以黑人的存在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们吮吸我们生命的源泉,却往我们身上喷回污物。”所以黑人必须接受这个世界,必须喜欢这个世界,即使不喜欢,也要逆来顺受。但是对于我来说,成为看不见的人,重点在于后两种看不见,它们一起构成了我称之为理想的东西,在这样一种理想主义的驱使下,我既要消灭看不见我的人,又要让大家看见我,于是一种模范和榜样确立了,那就是布莱索博士的“权力观”。布莱索创办了学校,在富人中确立了影响,他拥有两辆卡迪拉克轿车,拥有优厚的薪俸,还有温柔、漂亮、奶油肤色的妻子,“虽然他生得漆黑,满脸皱纹,可是在社会上他却比大多数南部白人更有影响。他们尽可以取笑他,却不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曾经陪同总统视察校园的“政治家”,取得了和白人一样的地位和权力,甚至在我看来是民族精神的体现,无疑在他身上有我所祈求的一切,所以在我看来,他不是一个看不见的人,而我也正是想走他的那条路,成为被人看得见的人。

布莱索从看不见的人变成伟大的人,是拥有一种权力观,讨好白人,不是被白人控制,而是反过来控制白人,布莱索将之命名为“权力的格局”,背后的那一只手是在操纵一切,所以他会把白人诺顿看成是自己的财富,所以才会在他进入贫民区之后被惊吓看成是学校的耻辱,所以他才会骂我是“黑鬼”从而开除了我,你反对我,就反对权力,反对富有白人的权力,反对国家的权力——也就是说反对政权!”但是用右手打了我,又伸出左手来帮助我,当我在愤怒时说“我要跟你斗,我发誓,我要斗”的时候,他又说我是有胆量的小斗士,说这个民族需要这样优秀、精明和觉醒的斗士,所以把我开除只是把我送到纽约的另一种说法,答应我攒到了学费之后再继续就读。

拉尔夫·艾里森:自我而自由,不仅仅是政治状态

布莱索的权力观影响了我,是因为可以成为被人看见的人,甚至可以成为一个领袖可以创造奇迹,所以我丝毫不对他说我是“黑鬼”、把我开除当成是一种不公平,而是欣然接受,而实际上,这无非是我陷入到幻境的一个开始,甚至在他面前喊出“我要跟你斗,我发誓,我要斗”,也绝非是祖父所说的战斗,而是“我只不过发怒了”的本能表现: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在驱逐房客事件中,我站在警察面前大喊““为什么我们不游行呢!”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在克利夫顿被杀死之后,我在葬礼上大声疾呼大家一起行动起来;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当被兄弟会说成是叛徒而被开除之时,我义正辞严地说出了“他也是一个人”的呐喊;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当“黑人民族主义者”拉斯以激进的方式对抗,甚至要把我“绞死”的时候,我会掷出那根长矛,“我注视着长矛在他转头高喊的时候击穿他的双颊,只见人群惊愕得发了呆,而拉斯抓住那锁住双颊的长矛死命挣扎。”

因为我愤怒了,所以一切的行动都失去了真正战斗的意义,它更像是感情用事,甚至冲动,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是想要真正改变黑人的地位,真正要参与寻求公平的战斗,而是为了让别人看见,是为了成为布莱索一样的“伟大的政治家”。当被开除,我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积蓄一些钱,我要带着纽约的文化修养返回学校,我要成为校园中无可争议的领袖人物,我要出席市政会议,“我得学习那些主要发言人登台演讲的诀窍。而且我得充分利用我各方面的关系。带信去见那些大人物的时候,我将举止大方,谈吐文雅,语气随和,面带讨人喜欢的笑容,处处彬彬有礼。”一起的标准似乎都是那个被看见的白人世界的标准,这是一种权力的异化——并非是要强调自己是一个黑人,而是要寻找“看不见的人”真正的问题所在。所以在这个权力的异化面前,我即使见到了种种不公,也将这些看见成是一种合理的存在:我被布莱索欺骗,我被小爱默生侮辱,我被油漆厂的人歧视,我甚至被电击,如卢修斯所说“我们才是机器的机器”的生存现状,在我看来,也变成了一种历练,一种接近目标之前的蛰伏。

所以当有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就必须让自己成为一个看得见的人,警察驱逐房客事件中,路过的我终于喊出了“为什么我们不游行呢!”的质疑,而街头的动员竟然产生了极大的效果,人们说我很有天才,是天生的演说家,也正因为这一次抛头露面被看见,我认识了兄弟会的杰克,他邀请我加入,“和我们的组织在一起。我们需要为这个区域找一个合适的发言人。一个能够清楚、有力地表达人民的苦情的人。”甚至他把我看成是一个能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今天上午,你响应了人民的呼吁,我们也希望你成为真正的人民的代言人。你必将成为新的布克.T.华盛顿,而且甚至比他更伟大。”我参加集会,我发表演讲,我告诉打击我们都是不平常的人,甚至我激励大家:“让我们来创造奇迹,让我们夺回被抢走的眼睛!让我们恢复我们的视力;联合起来,放眼四方。”在我看来,旧竞技场已经倒塌,新世界正在诞生,“我们在创造我们自己的过程中创造我们的种族,到后来,使我们大为吃惊的是,我们竟然已经创造出了远为重要得多的东西:我们已经造就了一种文化。”

甚至在这种意义上,我开始讨厌布莱索和诺顿,要把他们踢进黑洞里,让自己摸索前行,因为我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有可能实现我从未梦想过的伟大而重要的事业”。但是因为发怒而投入战斗,因为权力而要创造奇迹,这只不过是一个异化的自我,而这个异化的自我遭遇的困境更在于“看不见的人”的本质现实没有被改变。兄弟会口口声声要成为人民的代言人,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傀儡,他们的集会是受警察保护的,他们反对如拉斯那样的激进者,甚至反对任何的暴力行为和恐怖活动,所以克利夫顿死去的时候,他们指责我跑得太快,并把我看成是机会主义者,是一个独裁,而我的行动都是阴谋,“他的目的是想控制市北区的运动。他想做一个独裁者!”杰克还搬出了兄弟会的纪律,“注意你那个脾气,这也是纪律问题。跟兄弟会里的人辩论时要学会用思想,用辩论技巧去制服对方。脾气是用来对付敌人的。留着向他们发去吧。去休息一会儿吧。”这一切的理由都是因为兄弟会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无非是白人寻求政治投票的一个砝码:那些把钱捐给兄弟会的富人,是为了“政治上的拯救”,兄弟会存在的意义就是,“我们这些名字可以涂在假选票上,在他们方便的时候就能用上,用不着了就往哪儿一塞。”

一方面,我在权力观中想要创造奇迹想要成为领袖想要变身为“伟大的政治家”,是为了让人看见,是为了摆脱黑人“看不见的人”的身份困境,另一方面,当我投身于“战斗”中,我又成为了他们的工具,“我只不过是一块材料,可以利用的一种自然资源。诺顿、爱默生之流目空一切,荒唐透顶,我离开了他们,转而投奔杰克和兄弟会,可他们也是同样的高傲,同样的荒唐,结局毫无二致——只不过我现在认清了我是看不见的人罢了。”在兄弟会另一种权力观中,在兄弟会也成为看得见的人的现实里,我又必然成为看不见的人,像一种悖论:因为是看不见的人,所以要成为看得见的人,正因为极力想要成为看得见的人,却越发陷入看不见的困境中。

如一场梦,在去掉了幻觉之后,在醒来之后,黑暗又再次笼罩,黑人的属性又再次被强化,结尾又回到了开头,甚至这个循环式的结果更加剧了“看不见的人”的悲剧存在,经历了理想的植入,经历了欲望的膨胀,经历了歧视和真相揭露,所谓成长,不是让你看见光明,看见希望,看见自我,而是在具体、卑下、邪恶、崇高、美妙的世界没有任何改变的世界里,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仅仅凭着没有丢弃的心灵,如何变成一个看得见的人?孤立的存在,只是有限地替“你”说话,暗处,潜伏,隐秘,甚至连祖父的战斗也不复存在,于是,看不见的人真的在没有观众、没有广场、没有游行、没有演讲的世界里,永远成了看不见的人。

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上)

编号:S55·2190719·1585
作者:【美】布罗茨基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9年04月第1版
定价:98.00元当当49.00元
ISBN:9787532779871
页数:487页

1987年,布罗茨基以其“出神入化”“韵律优美”,“如交响乐一般丰富”的诗篇,作品“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及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他广阔的思想和浓郁的诗意”,以及“为艺术英勇献身的精神”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第一卷,上册。内中收录《佩尔修斯之盾——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文学传记》及诗集《在旷野扎营》中的大部分诗歌。布罗茨基的文学传记,是洛谢夫结合自己与布罗茨基的交往和对他的研究所做,对布罗茨基的人物生平、文学创作、思想变化都介绍得非常详尽,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在旷野扎营》是布罗茨基被苏联政府驱逐出境后在美国以俄语出版的六部诗集,内容为他的早期作品,本卷中收录了七十首短诗和叙事诗《伊撒和亚伯拉罕》。


《布罗茨基诗歌全集(一·上)》:我的灵魂将以两个面孔出现

在这里,我想到的
不是诗歌,而是:罪孽。我写诗
越来越少了。
——《寄语诗歌》

写诗越来越少,是因为那条路足够漫长,是因为可能被岁月淹没——连同诗人,在“罪孽”的世界里,一种诗意的心被遗忘,悲痛会像死亡一样降临,而其实真正痛苦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未死而死,而是还走在那条名为诗歌的路上却没有了言语。布罗茨基以“寄语”的方式回望诗歌之路,不是寄语诗歌,而是寄语不忘记诗歌的人,是从诗歌里获得爱的人,“我相信,人们会因为这一切而爱/你们,胜于爱现在的/你们的创造者。”诗人作为创造者,在诗歌之后被记住,在返回本体的体验中,或者真的不再有被岁月淹没的悲痛,不再经受漫长道路的罪孽。

可是,真的可以在诗人这个创造者之外阅读诗歌?“我写诗越来越少了”似乎又将一切置于矛盾之中:创造者隐匿在诗歌之外,谁来书写被阅读之后的下文?布罗茨基木刻的肖像,是作为创造者而存在的标记,但是在这《第一卷·上》的孤立版本中,布罗茨基所说的“我不为你们担心”还是成为了某种担心:是全集,却分割成第一卷和第二卷,是整体的卷集,却又分离为上册和下册——在“第一卷·上册”已经出版之后,其实远远看不到后续的下册以及第二卷的上册和下册,一种被悬置的感觉,总是无法抵达总体的完满性意义——它只是在封底被标注在那里。没有总体的完满性意义,或者只是阅读者追求整体文本的一种主观感受,但其实,这提早抛却出来的第一卷上册更像是在漫长的路程中自我迷失的拙劣行为艺术。

LESS THAN ONE,布罗茨基的《小于一》被译成了《小于本人》;马雅可夫斯基的《穿裤子的云》被翻译成《裤子里的云》;叶芝变成了耶茨;有时是帕斯捷尔纳克,有时却是帕斯特纳克……如果这一切还可以用翻译的可能性来解释,那么为什么会出现“50年代下半叶和0年代初”这样低劣的错误?如果这也只是校对的问题,那么为什么娄自良的前言完全是摘抄了洛谢夫为布罗茨基所做的传记《佩尔修斯之盾》?7万余字的《佩尔修斯之盾》作为理解布罗茨基的背景材料,只是一种补充,但是在这里完全变成了重要的文本,而译者娄自良根本没有自己花心思去撰写这一篇“前言”,这里摘录一段,那里复制一段,拼合而成了布罗茨基诗歌的介绍——再加上文后几十页的注释,使得布罗茨基的诗歌在第一卷、上册中完全成为了“夹缝中”的存在。

“于是将会出现多么混乱的局面啊。因为最可怕的莫过于死后的注释,无法想象。”布罗茨基曾经这样对“注释”存有不满,而他也引用了卡夫卡的一句话:“注释者肯定地说,对现象的正确理解和不正确的理解是互不排斥的……作品本身是不变的,因而对它的注解乃是绝望的表现。”布罗茨基的“无法想象”和卡夫卡的“绝望的表现”,都是一种“去注释化”的努力,而在诗人作为创造者极力还原诗歌本体意义、让阅读者自己扩展诗歌阐释空间的时候,7万字的传记、几十页的注释,以及拼凑而成的前言、带有硬伤的翻译,却将这一切带入到混乱的境地,而被悬置在整体之外的第一卷和上册,又让“全集”变成了分裂的存在,仿佛真的听到了布罗茨基的预言:“要是它/被岁月淹没,首先感到悲痛的是我。”

出版意义上的混乱和割裂,如此真切地传递过来,也许真的需要一个在完全阅读意义上的布罗茨基,“我在自己的生活、行为中的出发点向来是——会有什么结果,那就来什么结果吧。”一种自然而然的呈现,是对诗歌以及诗人最起码的尊重,于是,封存了那些注释,于是保留了中间地带,于是在让创造者回归的状态下读一首首诗——即使布罗茨基在诗歌的世界里创造了割裂,也完全是一种对于生存、信仰、语言的探寻,也都是自我心路历程的审视和反思,那一句引自《李尔王》的题辞已经说出了布罗茨基在曲折人生道路上的终极向往:“人要像忍受出世一样忍受离世。全部问题在于成熟。”

出世和离世构成了一种矛盾,或者说这两种人生状态构成了两个端点,一个是生,一个是死,生是起点,死是终点,而用生和死作为起点和终点构筑起来的人生无非是肉身意义的,甚至只是一种表象,在这个表象后面“成熟”支撑起了全部。什么是成熟?如何才能成熟?要走上成熟,必然是要审视死亡,“死神——这是和我们同在的一切”,因为它们“什么也看不见”,布罗茨基说,死神是一切机器,是我们的力气,是我们的血管,一个人被斧子劈死了,鲜血流了几个小时,另一个由于心脏破裂,当场丧命——无论是鲜血和心脏,都是在肉身意义上抵达了死亡,而且布罗茨基假设“凶杀发生在结婚的日子”,那么“牛奶就会变成红色?”——当死亡代替充满爱的婚礼,当牛奶变成红色,它已经是一种毁灭让“什么也看不见”的恐怖存在。这样一种死亡,需要还原的是“事件性”意义:是两个人,“沿着不同斜坡走下丘陵/沿着不同的斜坡走下去,他们之间的空间在扩大。”而正是因为两个人的空间在扩大,所以之后每个人面前都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的“手里微微摆弄着铁器”,于是死亡发生了。

分开的两个人,两个人各自面前的两个人,这一种割裂制造了凶杀,“灌木丛猛然分开,/灌木丛突然分开。/灌木丛仿佛被惊醒,/而它们的梦境可怖。”凶杀而死亡的“事件性还原”之后,布罗茨基开始审视这“猛然分开”“突然分开”的夜晚,从斜坡走下丘陵,而丘陵“是我们的青春期”,是苦难,是爱,是呐喊、呼号,甚至是梦想,它永远在一种疾驰的状态中展开,“有人在丘陵上飞驰,披着月光,靠近天穹,/沿着结冰的草地,驰过黑色的灌木丛。森林渐渐临近。(《你将在黑暗中疾驰,沿着一望无际的寒冷的丘陵地带……》”披着月光疾驰,是在黑暗中被光亮照见,是奔向一个目的地,即使寒冷,也勇往直前,“那个人回来了,他曾在黑暗中沿着丘陵飞驰。/不,别以为生活就是——虚构故事的循环,/因为成百的丘陵——是惊人的母马的臀部,/骑着母马在夜间而有月光的时候驰过沉寂的周围地区,/快要睡着的时候,我们在梦境里急切地向南方飞驰而去。”疾驰而唤醒沉睡的人,疾驰而打开梦的境界,甚至疾驰而回家,是可以击败黑暗和“摇摆不定”的梦想,但是正是丘陵是一种苦难,丘陵是被驱逐以及我们“不了解”的爱,所以在丘陵变成青春期生活呈现的一个隐喻中,平原便在其对立面出现了,那就是死神,“死神——这不过是平原。”一望无际,而又不可逃避。

约瑟夫·布罗茨基:谁能与我们共死?

丘陵和平原构成了如被灌木丛猛然分开的两个人,但是这一种矛盾之构成并非仅仅是疾驰和死亡之间的对立,在丘陵本身存在的隐喻里,也是两个人:“就这样,他俩从来不待在一起,/穿过小树林和林间小径,穿过没有水的池塘,/不像车站哨兵那样骑马同行,/仿佛在他们之间没有成百的灌木丛!(《傍晚他冻僵在门口……》)”没有灌木丛,两个人似乎不再像从那个斜坡走向丘陵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空间在扩大”,而是“一男一女在夜色中并辔而行”,但是在夜色中他们本身成为了如幽灵一般的存在,他们只是回归自己,他们只是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们只是在自我世界中驰骋,一切的苦闷和安宁都沿着各自的方向,当然,“驰往他们能飞向天堂的地方”的美好也在各自的路上,所以布罗茨基将这种“他俩从来不待在一起”而“并辔而行”的状态看成是自己的两个灵魂,“我的灵魂将以两个面孔出现。”也正是这种灵魂意义上的双面性,使得疾驰在丘陵中的青春期变成了一种分裂状态。

一男一女在夜色中并辔而行,青春期里有爱,它是《蜜月片段》里“像鱼儿一样跳动着”的生命,“呈现出我们/两人生活的细节”;它是《预言》中自造的灯,大陆在那边,这里只有惊涛拍岸中的隔绝,甚至还想好了生下的孩子的名字,他们有着有皱纹的小脸蛋,他们不忘记俄文字母表,他们甚至在重回旧地后“越过堤坝”;它是对未来的希望,身影是门,门始终敞开,“我们就是穿过这些门扇,/走出暗道,奔向未来。(《六年后》)”;青春期里也有道路泥泞时的歌唱,“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在投身大自然的半路上/歌唱。(《在道路泥泞的时期》)”即使寒冷,雪从棚顶下的缝隙落在杆朝上,也是一种温暖,“在黄昏的雾霭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的手指很暖和,/宛如七月的天气。(《黄昏》)”——这是一种美好,如“雅尔塔的冬日黄昏”一样,是可不重复的存在,是永恒的瞬间。

但是,这一种温暖,这一种美好,这一种对未来的期许,却是在无法逃离的对立面展开的,爱是两个人的细节,其实也是分化,在隔绝的海边,堤坝永远在,走向未来的门是现在的影子,而那冬天里的歌,在春天却切开了血管,“是呀,静脉里的血/太满了:刚一切开鲜血便潮涌而出。”1964年布罗茨基说这是《幸福的冬季之歌》,其实那时的他已经离开了“冰天雪地的乌斯季-纳尔瓦”,为的是躲避警方的迫害,而切开血管听到的幸福之歌,其实是走向一种决绝的死亡,正如阿赫玛托娃所说,“约瑟夫曾想割断自己的静脉”。冬天的歌里是,空气抽打着灌木丛,枝条在战栗,一种隔绝成为活着的主题,所以布罗茨基说:“学会与人群隔绝以后,/我想与自己隔绝。”

与自己隔绝,所以离开那片土地,所以逃离那种现实,所以成为漂泊者,“倘若我们不能有别于失败者,/上帝会剥夺一切奖赏,/避开欢腾的民众的视线,/也命令我们保持沉默。我们只好离开。(《前往斯基罗斯岛的路上》)”因为这里有审判之剑,因为这里将诗人带入“耻辱”中,因为“继承者和权力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所以船舶停航,所以大海结冰,所以云端的飞鸟都变成了乌鸦:

一只乌鸦(有成群的乌鸦,
不过傍晚它们都躲进了赤杨树林)
选中了电线杆的顶端,
另一只选中的是——雪白的绝缘子。
这么说吧,彼此是相反的
(正如勿忘草指令所要求的那样),
对电话的监督设立在
不想造反的荒野,
它们安置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方
高悬于灰白色栅栏之上,
针对被流放的歌手,
针对他的长发伴侣。

一群乌鸦中的一只乌鸦,一只沉默的乌鸦,一只被流放的乌鸦,所以在布罗茨基诗歌中出现了39次的乌鸦就是诗人的写照,“这时,被活活埋葬/的我在暮色中徘徊于庄稼地。”徘徊而终于离别,当这样一种心情投影于自然界,对于布罗茨基来说,仿佛看不见了自己,“是的,这里好像真的没有我。”如被上帝砍掉了手,是听不见话语的人,是纷乱爬着的蚂蚁,“我步履艰难地从土堆走向土堆,/没有记忆,只有脚板/踏在石头上的什么声音。/俯向黑暗的溪水,/我惊恐地看着。(《献给奥古斯塔的新四行诗》”这样一种异化的存在,即使回来,也是一种流浪,“城市/对它的居民而言,/通常是从中央广场和塔楼/开始。/而对漂泊者是一—从市郊开始。(《前往斯基罗斯岛的路上》)”回来看见了工厂、半岛、乐园,回来“跑着穿过一千个拱门”,但那只不过是和“贫穷的青春年代”重逢,甚至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谢天谢地,我留在地球上而没有祖国。”回来的青春,回来的祖国,都变成了一种虚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罗茨基看见了真正的死亡,“我们四散奔走。只有死神在召集我们。”没有回忆的故土,没有爱的孤独,没有冬季的歌,一切都如平原一般是一望无际的存在,无遮无掩。

但是在布罗茨基那里,丘陵并没有在平原的存在中消失,或者说丘陵/平原的对立存在,恰好为布罗茨基在“两个面孔”下变成成熟的诗人创造了条件,就像那一匹马,“它是黑的,感觉不到有影子。/那么黑,不可能更黑了。”没有遮掩的死亡存在,却还在等待一个疾驰的人,“它是在我们当中为自己物色一位骑者。(《那天晚上我们看见……》)”马“不可能再黑了”,但是昏暗的苍穹比马腿亮些,不能融入夜色却可以在骑者的世界里创造一个驰骋的意象,而这个骑者便如语言中的动词。在布罗茨基看来,围绕着的是一些沉默的东西,是别人的脑袋的动词,是饥饿的东西,是赤裸的动词,是耳聋的东西,甚至是没有名次的动词,“全都住在地下室”,而天是一个隐喻,“浮动在我们上空!”所以要激活这些动词,要开始说话,言语,以及让诗人成为创造者。

没有真正动词的语言只是一具肉身,“以撒”这个词少了一个元音,便是“蜡烛”,就是“空有一张嘴”,就是仅有一具肉体,它是“一滴,一点,微不足道”——布罗茨基从词语本身切入,讲述了“以撒和亚伯拉罕”的故事。以撒作为一个词语出现,他“迟迟不答”,即使说出“马上”,也总是隐匿在那里,而亚伯拉罕“情况完全不同”,“丘陵、灌木丛、敌友聚集/成群,墓地、细细的树枝、教堂——/然后迫使它们诉诸于它——”他总是说着“我们快点走吧”,他总是在丘陵中行走。平原和丘陵,隐匿和行动,缺少元音和完整的语言,构成了以撒和亚伯拉罕的对立存在,但是在他们走向献祭的过程中,一场梦似乎在对立世界中建立了联系,字母在跳动,在说话,在开启一个更大更宽的世界,所以最后即使一只手是匕首一只手是亲骨肉的献祭,也在“上天也很高兴”中结束,“列车在无休止地飞快穿过数字8。”数字8,倒卧而成为无穷,或者就是苦难之后的救赎,就是牺牲之后的得道,就是肉身之后的信仰。

所以在死亡的“哀歌”里,布罗茨基看见了天启的光,死人已经睡了,生者已经睡了,地狱睡了,天堂睡了,上帝也睡了,“如果说可以与人同生,/那么谁能与我们共死呢?”在这个多恩的哀歌里,从卧室开始,房间、街区、伦敦以及整个孤岛和大海,都不只是世界,而是从外部对世界的观察,作为布道者,多恩其实让可见的天堂乃至所有的等级都变成了他所关注的苍穹,都是天使般的境界,所以在《献给约翰·多恩的大哀歌》里,布罗茨基也找到了自己的苍穹,“诗句入睡了,躺着。/所有的形象、所有的韵脚。强弱/难辨。恶习、忧伤、罪孽,/一样地沉寂,睡在自己的音节里。”睡而复活,睡而醒着,睡而为生者。

平原/丘陵、离开/回来、沉默的动词/行动的动词、以撒/亚伯拉罕、肉身/信仰、地狱/天堂,在布罗茨基的诗歌里,他们都是两个面孔,是两个路人,是两步之遥,但是在睡而醒着的诗歌里,二元对立的世界被破解了,诗人成为灵魂的造物主,种种的罪恶,种种的苦难,种种的放逐,在“对半平分死亡这个同义词”之后,在“亲爱的诗歌”里,成熟为一种真正自我创造的灵魂,“噢,我的上帝!/这湿润的空气——只是灵魂的/肉身,灵魂放弃了自己的使命,/而不是你的神的新创造!(《致A.A.阿赫玛托娃》”也是一种启示,在第一卷、上册的隔离中,在被语言制造的断裂中,在“无法想象”的注释中,宛如一种光,照亮那些强有力的动词。

被诅咒的部分

编号:B83·2190719·1584
作者:【法】乔治·巴塔耶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38.70元
ISBN:9787305209819
页数:288页

本书收录法国鬼才哲学家乔治·巴塔耶力作《耗费的概念》与《被诅咒的部分》。“在某些特定学科之外,触及了每一个研究地球上能量运动的学科的关键问题……从地球物理学到政治经济学,包括社会学、历史学和生物学。……甚至那些可以被认为属于艺术、文学和诗歌的领域都首先与过剩能量的运动……相关联,这一运动体现在生活的沸腾之中。”在这本书中,巴塔耶就人和世界的观念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他提出的“普遍经济学”为传统经济观带来了哥白尼式的转变。在巴塔耶这里,读者会遭遇墨西哥的活人献祭、 路德的宗教改革、“二战”后的马歇尔计划……巴塔耶的见解是素朴却惊人的:作为万物之源的太阳不求回报地给予,因此“过剩”永远存在,积聚起来的能量只能在丰盛和沸腾中被浪费。对他而言,世界,以及他的个人生活,都被沸腾所鼓舞。


《被诅咒的部分》:让生命进入沸腾状态

当然,对普遍经济的阐述要求介入公共事务。但首先也更为深刻的在于,它以意识为目标,从一开始就关注自我意识,人类最终将在对其一连串历史形态的清晰视野中实现这一自我意识。
——《第一章 理论导言》

九品书库的第1584本,单纯从数字意义上来理解,在它前面是一种物的累积:不同的书被挑选被购买,不同的书又在阅读之后回归摆放的位置,横的、竖的,站立的,倒下的,物的累积是在静态中产生的,如果单纯回到这一本被打开的书,撇除五个月前购书那晚的心理,撇除原价49元的图书打折之后是多少价格,当乔治·巴塔耶的名字和著作再一次进入我的视野,阅读是不是趋向于一种有用?是不是产生一种愉悦?当它在阅读之后和物的累积一样被弃之于角落,是不是也是一种耗费?

所有问题似乎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阅读是不是一种如饥似渴的状态?甚至可以扩展之,对于图书的购置,是不是接近于一种财富的拥有,从而在越来越执着于阅读的状态中,产生了一种物质之外的象征性获取?甚至,把图书购买和阅读变成了对于自身不足的弥补,从而在奢侈意义上达到了富有?不管是象征性获取的精神意义,还是弥补自身不足式的知识积累,都是一种向内的过程,按照巴塔耶的说法是将意识转化为了一种自我意识,这是一种纯粹的内在性,它摆脱了书作为一种物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说,这种自我意识不再以任何物为目的,它的获取性意义,它的奢侈和富有,都不是“一劳永逸地被给定”,而是在自我意识中“呈现在自身能量资源的增长中”。

自身能量资源的增长,去除了一劳永逸地被给定模式,实际上按照巴塔耶的说法,是一种“耗费”,而且是非生产性耗费,而且是在一种损失原则中建立的耗费——它与结算差额的经济原则相悖,“重点都是损失,损失必须尽可能最大化,以使活动获取它真正的意义。”当巴塔耶将损失最大化看成是活动获取真正意义的原则,那么它所针对的一定就是经济学中的生产和理性原则。在他看来,如果为了获取经济利益,产生和保存将成为最终的目的,而在这个目的论中,“有用性”将成为最基本的原则,这就是效用原则,而效用原则的目标就是“愉悦”,在物质生产中愉悦,在财富获取中愉悦,在生命繁衍和保存中愉悦,甚至在与痛苦的斗争中愉悦,在暴力的病态中愉悦——不管是有用还是愉悦,都是在物质意义上的一种效用普遍化,甚至是一种在让步意义上的“辅助性消费”。

但是,就是因为流行着这样一种获取经济利益的有用目的和愉悦原则,巴塔耶认为,这是一种非成熟的人类活动,“他们认识到自己有获取、保存与合理消耗的权利,但他们原则上排斥非生产性耗费。”在他看来,活动获取真正的意义不在于生产和保存,而在于耗费,而且,生产和获取是作为耗费手段而存在的,也就是耗费才是真正的目的,才是对于理解历史进程真正根本性的变量:原始的经济制度中,物物交换在出让物品时不是一种拥有,而是一种奢侈性损失,也正是有了这种损失最大化,才使得生产活动获取意义,也就是说只有在耗费的过程中,获取才在它基础上发展起来。古老的交换形式在一种称之为“夸富宴”的仪式中耗费被凸显出来,这种在美洲西北部印第安人那里的形成的交换机制,其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通过大量摧毁财富来挑战对手。它排除一切讨价还价,在公开馈赠数量可观的财富中,羞辱、挑战和强迫对手,而对手也不会轻易服输,他会用更大规模的“馈赠”来羞辱、挑战和强迫对手,夸富就是财富的不断对比,在对比中他么进入的不是物物交换的古典经济学世界,而是在耗费中获取一种权力,“权力总被富有者获得,于是财富就表现为一种获取,但这一权力意味着损失的权力,在这个意义上,财富则完全被引向损失。唯有通过损失,光荣和荣誉才与财富相连。”

这种非生产性的耗费带来的是挑战和竞争,而这种耗费并不只是社会意义的,它在本质上是生命的一种意义呈现,“构成生命的大量舍弃、排出和爆发可以被表达为生命只有随着这些系统的不足才得以开始。至少,生命所接受的秩序和保存,只有从有序的、保存的力量得以解放并出于某些不会被迫屈从于任何可解释之物的目的而消失的那一时刻起,才具有意义。”也就是说,作为个体的人还是作为一种群体,人类总是“以最普遍的方式置身于耗费过程中”,这种耗费在自身能量资源的增长过程中,摆脱了对于物的拥有的目的论,而进入到纯粹的内在性,这种内在性就是意识到增长将转化为纯粹耗费这一时刻的决定性意义,这就是巴塔耶所说的自我意识。

如果说,1935年写成的《耗费的概念》只是提出了耗费的内容定义和价值取向的话,十八年之后的《被诅咒的部分》则成为巴塔耶对于普遍经济学研究的一个纲领,为耗费这个“被诅咒部分”正名的一份宣言。题辞上引用的是威廉·布莱克的一句话,“丰盛即美。”而在前言里,巴塔耶将这句话演绎为这样一个观点:“向生物和人类提出根本问题的并不是必要性,而是与之相反的‘奢侈’。”这个断言从何而来?从“耗费”的概念跳出来,这一次巴塔耶进入到的是“普遍经济”的意义中,进入到的是总体人类活动中,而他切入到这个普遍意义的“奢侈”便是从凯恩斯的“装钞票的瓶子”这个著名例子开始的。为什么要将钞票装入瓶子里,为什么要把瓶子埋入地下,为什么要让后来的人挖出瓶子?装入和挖出作为活动的开始和结束,在炒票没有发生改变的情况下,其意义何在?它是不是只是一种游戏?

“装钞票的瓶子”从来不是单纯的物,当它被埋入再到挖出,整个过程中体现了一种行动的“奢侈”: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将原先装进钞票的瓶子挖出来,是不是看上去就是一种不具有任何实际效用的浪费?巴塔耶认为这种“令人疲惫的迂回”其实折射出耗费的真正奥秘,和人作为生物体一样,吃、死亡和性生殖就像是“装钞票的瓶子”,它用一种丰盛来体“令人疲惫的迂回”,而这种迂回却走向了生命意义的美,如此,则是“丰盛即美”的生动阐释:“我强调一个事实,即从精神自由来说,寻求解决方案是一种丰盛和多余:这赋予它无与伦比的力量。”丰盛即美,就在于为了丰盛,为了对于,必须拥有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驱动了行动,所以这个关涉到人类生产和消费的总体,就是巴塔耶所说的“普遍经济”。他从基本事实出发,地球上的生命体所获得的的能量,比维持其生命所需更多,当这些能量过剩,一方面可能被用于系统的增长,但是如果系统达到了饱和,那么过剩部分就必须被毫无利益地损失、耗费——无论是否乐意,无论以光荣的还是灾难的方式出现,总之,能量必须被挥霍,而这种挥霍完成的是驱动地球能量的运动——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只有在过剩-被挥霍-驱动能量的过程中才能实现永无止境地创造。

所以,巴塔耶设立了普遍经济的意义,那就是推翻有限有用的经济原则和道德,用“增长的扩张”实现一次哥白尼式的转变:从有限经济观转向普遍经济观。这种哥白尼式的革命如何会发生?首先,巴塔耶从生命意义来建立普遍经济规律,他已经指出,生命物质的原则本身就要求,耗费能量才能成为盈余的创造者,这与太阳这个能量之源的规律契合在一起,太阳能是生命蓬勃发展的本源,一切的能量都是在太阳辐射中被给予的,而且“不计补偿地施与能量”,这就是人类的财富,生物吸收能量,然后积聚起来,当用于自身生长的能量不再需要,它便开始挥霍,“因此,真正的过剩只有在个体或群体的生长受到限制时才开始。”不再需要当然是生长达到极限的标志,但是如果把这种能量封闭在锅炉中,那么它一定会爆炸,但是如果不走这条路,那么生命就将进入到沸腾的状态,就会在极端的丰盛中、在接近爆炸的状态中,达到奢侈性的挥霍。

这便是一种普遍性意义:“地球上的生命史主要是疯狂的丰盛的结果:占据主导地位的事件是奢侈的发展和越来越耗费巨大的生命形式的产生。”在他看来,自然界中的奢侈有三种形式:吃、死亡和性生殖。相互捕食是最简单的奢侈形式,在生物链的不断演化和升级中,耗费所产生的巨大生命形式不断出现,而这种巨大生命形式又需要更多的耗费;死亡发生,意味着将必要的空间留给新生命,死亡意味着新生,意味着耗费之后的创造;性生殖也是在个体与母体分离之后得到了生命,这一种延续也是耗费的结果——在丰盛中产生的“令人疲惫的迂回”,就是一种普遍的运动,“处于扩张中,这向生命打开广阔的可能性和新的空间”,这个过程中,生命的压力将过剩的能量燃烧,而这个燃烧也和太阳来源相符。

财富在消耗中,消耗带来了行动,行动打开了新的可能性和空间,但是,这种所谓的普遍自由不可避免地遭遇有限经济观,遭遇“正义”——正义要求必要性,拒绝奢侈的挥霍,当财富的增加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按照正义的要求,所谓的耗费,所谓的挥霍,便是一种非正义,甚至是“被诅咒的部分”。巴塔耶认为,所谓的正义服从的必要性是一种“平庸而中立的表象”,它以生产和保存的方式,以效用原则将自由的界限减缩至最低程度。为什么要诅咒?这里有一个深层次的心理问题,在巴塔耶看来,诅咒的氛围是以焦虑为前提的,当生命的丰盛压力缺失,当自身对过剩没有强烈意识,焦虑便产生了,进而在焦虑意义上把耗费看成了被诅咒的部分,另一方面,当焦虑出现,又提出了“生活水平的提高”这一化解威胁性灾难的办法,无疑是相当失望的——但是,当焦虑出现,当诅咒开始,实际上在这样的社会心理和机制中,却恰恰为意识提供了一种可能,“如果建立诅咒的运动没有清晰地出现在意识里,那么诅咒就不会形成。”也只有意识变成一种自我意识,诅咒才会消除,被诅咒的部分才会一种成为普遍经济。

建立普遍经济,是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宏观视野中构建,所以巴塔耶建立普遍经济的最重要途径,就是阐述普遍历史观,只有从历史的切面介入公共事务,只有普遍经济适用于现时社会,才能在丰盛和多余中寻求解决方案,继而赋予这个社会“无与伦比的力量”。从第二部分开始,巴塔耶从“历史资料”中发现普遍历史中的意义,而这个历史它分成“消耗社会”“军事行动社会”“工业社会”和“现时社会”。把第一种历史称之为消耗社会,似乎就是巴塔耶耗费式普遍经济的原型:阿兹特克人的献祭和战争、以“夸富宴”为代表的竞争性馈赠都是是消耗社会的典型代表,当阿兹特克人用战争的俘虏用于献祭,一方面把人类看成是“为了向太阳献祭人的心脏和血液”而被创造出的:祭司在金字塔顶将被献祭者杀死,他们令被献祭者平躺在石制祭台上,用一把黑曜石制成的刀剖开其胸膛,他们将仍在跳动的心脏挖出并举向太阳,而另一方面,也改变了战争的征服意义:战争就是为了献祭,“一旦被选中,牺牲者便成为被诅咒的部分,将被用于暴力的消耗。”而这种献祭在“消耗社会”中的第三个意义,就是当这种仪式变成信仰,将消耗发挥了极端价值,它甚至变成了一种宗教,甚至成为了内在的自由,“这种内在自由的意义在摧毁中被赋予,摧毁的本质在于毫无收益地消耗诸多有用成果中可能留存的一切。”——被献祭者在献祭仪式中不再是暴力的牺牲品,他们作为一种牺牲,甚至彻底摆脱了现实,也拥有了内在的自由。

夸富宴的意义也是在挥霍中获取一种权力象征,当巴塔耶再次提及夸富宴,显然已经从十八年前的《耗费的理论》中提炼出了更具理论阐释意义的观点,在他看来,夸富宴具有的馈赠权力,是在损失中获得的,在表面上看起来,馈赠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挥霍只属于赠予人,但是赠予也是损失,只有在损失的基础上,主体才能加入到夸富的行列,才能用挥霍形式占据主动,才能成为另一个赠予人,所以从被赠予人变成赠予人,表现的就是地位的获得——所以这个夸富宴的理论就具有了首要根本法则,那就是只有坚决挥霍,才能获取资源,才能拥有地位。这个过程制造了矛盾,但是一种对于经济学的贡献出现了,“一般来说,献祭从世俗的流通中提取有用产品;夸富宴的馈赠原则上使最初无用的物品进入流通。”这种流动是一种奢侈和苦难,里面有谎言,有不幸,有让占有财富的人变质的嘲讽,“在军事剥削、宗教欺骗和资本主义侵占之外,如果没有破衣烂衫的光辉和冷漠的阴暗挑战,一切都无法找回财富的意义,那被财富显示为爆炸、挥霍和漫溢的东西。”

但是在军事行动社会里,甚至这种谎言和苦难也不复存在,巴塔耶举例伊斯兰教的圣战,是用军事秩序取代部落竞争,从而成为一种扩张式的征服,但是伊斯兰教本身却意味着顺从,穆斯林也是顺从的人,所以它只服从于纪律,“伊斯兰教是与变化无常的男子气概相悖、与多神教部落中阿拉伯人的个人主义相悖的纪律。”而且作为一种宗教,“挥霍、执拗、野蛮的战士,女子的爱慕者或情人,部落诗歌中的英雄,让位于虔诚的士兵,教律和礼仪的恪守者。”在工业社会里,巴塔耶认为,韦伯所强调的新教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有必然联系,加尔文主义的新教的确提供了一个有利的起点,他承认贸易的道德性,是对于路德教义中对耗费体系彻底否定的一次回归,所以他认为,宗教改革带来的深远影响,是转向了新的经济形式,这也促使了资产阶级的兴起,但是资本主义的技术发展,一个最危险的现象就是人被物所主宰,“我们以为自己获得了格拉尔圣杯,实际上却只得到了物,留在我们手中的不过是一只小锅……”马克思对于物化的揭示,是让人摆脱异化的结果,是走向内心自由的一个方向,是转向自我意识的一个起点。

但是,作为马克思主义胜利的苏联模式,并不是真正物的解放,它在进入工业化的过程中,在一种个人崇拜统治的政治生活中,生产变成一种权力,“苏维埃共产主义坚决拒绝非生产性耗费原则的进入。”在美苏争霸的现时中,巴塔耶的选择性倾向是明显的,在他看来,苏联模式对于非生产性耗费原则的拒绝,恰好为美国的马歇尔计划创造了耗费的机会,在他看来,马歇尔计划对抗克里姆林宫,不是军事强国之间的霸权之争,而是两种经济方式之间的斗争,纠正欧洲国家对于美国的贸易结算逆差,是马歇尔计划的核心,这个核心就是将产品转移至欧洲,从而在“损失”中加快耗费,也意味着,“世界的沸腾将加快”。

这种经济制度之间的斗争,或者是避免战争爆发的有效手段,巴塔耶将之命名为“动态和平”,“只有当经济运动给予产能增长一条战争之外的出路,人类才能和平地走向其问题的普遍解决。”动态和平的形态能够维持,其中有一种叫做意志的东西,一方面是苏联的革命意志,一种则是美国的民主意志,他们相互对抗,对抗中力量又相互损失,而损失在普遍经济的体系里,又维持着世界的本质运行,所以在这样一种走向现时的“普遍历史”中,巴塔耶认为对内在的完全拥有就是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从内而外解决问题,便成为一种神圣之物,“神圣之物使内在显露:它使实际处于内部的东西在外部被感知。正因为如此,自我意识最终要求,在内在的范畴中,一切都不再发生。”

从普遍经济到耗费原则,从耗费原则转向内在自由,从内在自由到自我意识,再从自我意识变成神圣之物,巴塔耶绝不是为了建立所谓的经济学说,而是用自我思考的方式抵达被耗费之后的“主体沸腾”。在《耗费的概念》完成十八年后,巴塔耶提出了宏大的计划,那就是建立一种普遍经济学,当他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客观上他知道“这样一本令所有人感兴趣的书也可能得不到任何人的关注”,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经济学家,从“被诅咒的部分”来看,巴塔耶的阐述也存在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当把耗费变成一种伟大的权力和原则,实际上就是把生产放在了其对面,但是耗费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创造,而这样一种创造何尝不是生产?也就是说,一切的耗费其终极归向依然是生产。但是当巴塔耶知道计划过于宏大,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经济学家,知道这本书写完也没有任何人关注,但是,他毅然走上了这条路,毅然付诸实践,这就是一种精神自由,就是内在的纯粹,就是要完成主体的沸腾——或者说,种种的不利就是一种巴塔耶自身的损失状态,正因为不足才能给“耗费”留下机会,才能用丰盛和多余来寻找方案,也才能激发无与伦比的力量,宛如那只“装钞票的瓶子”,在令人疲惫的迂回中,巴塔耶用自我献祭的方式找到了那一个神圣之物,耗费着,创造着,丰盛着,也散发着美,“一次人类献祭、一座教堂的建造或一个宝物的馈赠与小麦的销售具有同等意义。”

眼睛游戏

编号:C38·2190719·1583
作者:【英】埃利亚斯·卡内蒂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10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21.00元
ISBN:9787532158263
页数:336页

埃利亚斯·卡内蒂因其作品具有“广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于 198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人们应该把卡内蒂的自传体作品看成是他创作的一个高峰……作者公开承认了使他成长起来的巨大的史诗般的力量。”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如是说。《眼睛游戏》是埃利亚斯·卡内蒂“自传三部曲”的第三部,叙述了作家从1931年到1937年的经历。不到30岁时,卡内蒂已经写出了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迷惘》,但这部作品问世之初并未得到严肃的对待。对于文坛巨擘托马斯·曼、罗伯特·穆齐尔等人,卡内蒂的评价刻薄而犀利,而对于自己的精神偶像松内博士,则推崇备至,敬若神祇。这一时期以卡内蒂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母亲——的葬礼而画上句号。


《眼睛游戏》:我期待听到一声侮辱

每当我走进理发店,让人给我理发的时候,总是看到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就已经让我讨厌。总是面对自己,让我感到受到强制和束缚。
——《天赐一个孪生兄弟》

“获救之舌”是打破沉默的开始,“耳中火炬”点燃了关于群体的革命激情,一种身体的寓言,无论如何都是从身体出发,又返回到身体,所以对于埃利亚斯·卡内蒂来说,离开故乡,离开母亲,在德语的世界里开始寻找另一个全新的自己,而这个自己始终无法摆脱“获救之舌”和“耳中火炬”所刻印的身体属性,而当那些创作的剧本、关于群体的理论成为一种文本,自我又如何成为一个标志而融入其中?

说话,听说,之后是看见,“眼睛游戏”里是自己看见一个扩张的外部世界?而是外部世界纳入到自我的视野里?镜子放在对面,镜子里是自我的虚像,所以对于卡内蒂来说,一种受到“强制和束缚”的感觉让他想要极力摆脱,所以镜子世界成为自己的一条禁令,但是当从镜子世界逃离,个体其实在返回自我身体寓言的时候,其实变成了某种避难所,甚至是一个乌托邦——一部分的自己安放在文本深处,另一部分的自我则被分解为禁令里的条文,从此在一种矛盾的分裂状态中,看见和被看见都变成了无法逾越的“眼睛游戏”。

《康德着火了》关注的是焚书事件,是一种“人们应为之负责的现实”,卡内蒂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带来恐惧的时代,这是目光向外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卡内蒂的“看见”是自我构筑乌托邦的一种游戏,“它比任何从外部发出的批评以及对自我所作的批评都更重要。”把现实放在“自我批评”的上面,其实真的是一种恐惧,“慘烈的毁灭是联结它们的纽带。”尤其是当经历了“七月二十五”的所谓革命事件之后,当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群体的激情其实真的需要面对“狂热”,也正是在德国焚书事件之后,政治制造的群体热情导致的却是一系列禁令的颁布,这正如一面镜子,不是看见了自己,而是自我被强制和束缚了——群体也一样,他们实际上不是成为了革命的力量,反而在那个时代制造了恐怖。

但是,对于卡内蒂来说,德国形势的急剧变化并没有真正对他产生一种“阴森恐怖、莫测高深”的感觉,焚书事件、希特勒上台,以及一系列的禁令,仿佛都是镜子里发生的故事,而走进理发店讨厌镜子里的自己,不是对于时事发表针砭时弊的看法,甚至不是对群体进行进一步思考,反而避而谈之,从自我的镜像又返回到自我的身体,于是,那双眼睛只是个体的眼睛,那个游戏只是个体的游戏——关于“我”的重新定义。就是在《康德着火了》这部剧作问世之后,卡内蒂并没有针对“人们应为之负责的现实”而提出批评的看法,他只是思考“七月二十五日”事件之后自我的定位,甚至只是在焚书事件中开始逃避——那一本《康德着火了》是不是也会在着火了之后毁于一旦?

恐惧需要的是救赎,大开本、大字号体印刷的毕希纳文本成为卡内蒂转向的一个标志,在他看来,《沃伊采克》里所具有的是一种称作“自我谴责”的东西,自我谴责之前是自我陶醉,是自我躲避,而这一思想来源于卡尔·克劳斯,在《康德着火了》的“一所精神病院”一章中,卡内蒂对精神病人发出了爱情宣言,而这正是他跨越危险的界线的所为:“离群索居的倾向、对完全另类东西的欣赏、与卑鄙无耻的人断绝一切来往的愿望”,也就是说,自己在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下,制造一系列“毁灭幻灭”——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了,是不是可以拯救?这一想法甚至把自己所爱的薇莎都排除在外,而已经从卡尔·克劳斯神话中出来的薇莎也对卡内蒂的这种自我陶醉式的毁灭给予了回击:“你书中的他死了以后,就附体到你身上,你就跟他一样。这大概就是你悼念他的方式。”

如此,自我谴责在哪里?卡内蒂的“自我谴责”其实是另一种镜像,一种在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世界,一种自我制造的“眼睛游戏”,在撇除了那个镜子里的自己之后,又创造出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不在镜子里,却在文本里,在剧作中,在乌托邦里——郑重其事地说出全部的“我”,不把“我”放在括号里,而且必须本人说出,“其生命力是惊人的,它比任何法官的判决都更具说服力。”所以卡内蒂的真正任务是寻找一面镜子,把这个不放在括号里、自我虚构的“我”投射到其他人身上,从而虚构一个“攻击性”的形象,“除了在卡尔·克劳斯身上发现的令我赞赏的攻击性之外,我又发现了雕塑家的攻击性,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敲凿坚硬的石头。”

卡内蒂认识了赫尔曼·布洛赫,给他朗读自己的作品《婚礼》,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不为人察觉的东西”,甚至盲目地认为,“在他那双迷人的眼中,我看到的完全不是算计:他身上的一切,在我看来无不高贵而崇高,而我的行事是多么的幼稚和鲁莽,竟然毫不掩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仿佛看见了自己,即使卡内蒂看到了那个幼稚和鲁莽的自己,但是从那个文本制造的眼睛游戏中,卡内蒂当时甚至认为是自己提供给了布洛赫一种返回的路径,布洛赫把《婚礼》看成是一种毁灭性的作品,“您正走在一条歧途上。您不可能为群体找到规律,因为不存在这样的规律。您所花在上面的时间定会枉然无功。”而卡内蒂对他的解释是:“它研究的是一个个个体,在每一个具体的人那里,它也许能得出点什么,但对群体,它就显得无能为力了,而最重要的,恰恰是对群体有所了解。因为,今天所有新兴的力量,都有意识地从中吸取养分。”个体的心理学已经漏洞百出,所以需要从群体中吸取营养,尽管目前无能为力,但至少是孕育了“新兴的力量”——就像卡内蒂所推崇的“狂飙突进运动”,它在成为新兴力量之前,是群体性运动的一次压抑,“没有过渡,没有先兆,我突然跌落到了十四世纪:通过研究群体性运动,我了解了这一时期,我开始思考这个充斥着鞭笞派、瘟疫、焚烧犹太人的时代。”

从布洛赫的圈子,卡内蒂认识了赫尔曼·合尔辛,认识了沃特鲁巴,认识了松内,认识了穆齐尔,认识了托马斯·曼……那些活跃在德国文坛的著名人物,对于卡内蒂来说,都是进入到自己眼睛里的人物,在“自我谴责”虚位的情况下,卡内蒂都仿佛第一次发现了他们身上的有点,接着沉迷在某种崇拜之中,再进而看见了镜像,并以某种狂妄的方式将他们从“眼睛游戏”里清除出去,于是,矛盾,冲突变成了这个游戏无法改变的结局,而在其中的卡内蒂似乎都体会不到自己的自负,以致当五十多年之后他才从自我的经历中发现那个在镜中、在眼镜里的幻想,才在一种真正的“自我谴责”中回到了个体意义上的自身。

“难道好人只是一个形象?这个世上真的有好人?他在哪里?”布洛赫介绍的松内成为卡内蒂眼中的好人,在他看来,松内是一个有着自我判断的人,讲究完整,知识丰富,而且独立,“他从来不谈自己,从来不用第一人称说什么。他几乎从不正面与人说话,一切都用第三人称来表达,从而保持距离。”所以他不会盲目改变自己,卡内蒂从他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格的完整”,“那就是:即使面对质疑也能泰然处之;支配自己的命运,却又放弃自己的动机和历史。”所以卡内蒂将他视作自己的“楷模”,一个好人的楷模,甚至“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成为我的榜样了”。和当初对卡尔·克劳斯的定义一样,保持着一种最高级的评价,而这种最高级本身就是一种镜像,当遇到不同意见时,这个神话便粉身碎骨。在西班牙内战爆发之后,卡内蒂站在共和者一边,毫不掩饰对西班牙政府的支持,当时松内的观点对应于德国政治形势,他认为,希特勒的胜利是一种致命威胁,因为他的无知会把一切势力、各国人民拖入战争,“同地球上所有国家交战,德国怎么可能取胜!”西班牙的格尔尼卡被轰炸成废墟的时候,他几乎是疯了,但是当他用自己的沉默来对抗,对于卡内蒂来说,却变成了一种“木乃伊”的存在,他需要的是松内的诅咒,而不是“无能为力”,“所有巴斯克人,所有西班牙人,所有人的诅咒。”

一个从来不用第一人称的人,一个保持着独立思想的人,一个对于群体狂热展开批评的人,当悲剧降临在格尔尼卡的时候,无语是不是就是一种“无能为力”?显然卡内蒂所理解的诅咒就是一种充满热情的对抗,甚至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报复,当松内用如此态度的时候,卡内蒂没说一句话便转身走了,“即使走到外面的马路上,我也丝毫没觉得他可怜。”而直到几年之后卡内蒂才理解了松内,才理解了一种不用第一人称“我”来评价时事的品格,“他预见这些城市将遭受怎样的命运,他预见了其他一些东西。有足够多的事令他担忧。他没有将任何恐惧与其他的混合到一起。他走出了血亲复仇的历史。”

对于穆齐尔,当时的卡内蒂没有读过他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甚至对他也不了解,在认识之后,卡内蒂对他的评价是:“穆齐尔擅长于运筹,他大概享有思想一切的自由;但是,他感到屈从于某个目标,无论发生什么,他从不放弃它;他拥有一个社团,肯定它并因之而对世界怀有好感。尽管他自己也写作,却观察那些自诩写作的人的游戏,洞察出他们所作所为的无意义并谴责他们。”但是渐渐的,卡内蒂认为穆齐尔所拥有的自由只是为了“保持自己是身体主人的地位”,也就是说,他只是为了保障自我的安全,按照布洛赫的说法,是“纸王国里的国王”,也就是只是在自己的小说里“统领着人和事”,而在纸王国之外,他束手无策,并且完全依赖于别人的帮助——他不会花钱,也讨厌和钱沾边,妻子帮他做好了一切事,而当身无分文的穆齐尔出门,是不是仅靠一种纸王国里的自由也能生活?实际上穆齐尔的确为此付出了代价,他最后几乎也死在这种不适宜的生活里。

所以卡内蒂对于穆齐尔也存在着太多的虚构,而这种虚构到最后都变成了对于他的误读,那一次卡内蒂创作了《疯子的人间计划》,并且寄给了托马斯·曼——寄给托马斯·曼,卡内蒂是想听到肯定的评价,但是那封信里他却没有对托马斯·曼的作品说出一句赞美的话,这其中也是卡内蒂的自负在起作用。所以一开始托马斯·曼没有回信,卡内蒂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创伤,而当这本书出版之后,卡内蒂再次将书寄给他,“他给我带来的创伤还没有愈合,并且他是唯一能治愈这一创伤的人,其方式就是他阅读这本书,并认识到,当时他拒绝的那个东西是值得他尊敬的。”也就是说,他完全是以一种自私的方式,让托马斯·曼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托马斯·曼真的回了信,这让卡内蒂兴奋不已,而这个消息他却告诉了穆齐尔,当时穆齐尔说了一句:“是这样啊!”看着穆齐尔那张板着的脸,看着他不高兴的态度,卡内蒂认为,是因为自己将托马斯·曼置于穆齐尔之上,所以他无法容忍,“在他和托马斯·曼之间做出明确抉择,对他来说永远是重要的。”而这种观点,是不是卡内蒂的一种误读?是不是将自己的偏狭投射到穆齐尔身上?甚至若干年后读到了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卡内蒂依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误读是伤害了穆齐尔,他甚至认为那些小说远远比本人重要,在把穆齐尔放在一个嫉妒者角色之外,他依然沉浸在那封信的荣光里,“我确实应该感谢托马斯·曼,因为我的那个创口愈合。他信中的一些内容让我充满自豪。”

眼睛里看见了别人,别人成为了卡内蒂“眼睛游戏”的主角,对于一生无法和解的母亲,卡内蒂似乎也无法从这个游戏中走出。和薇莎结婚之后,卡内蒂依然担心母亲对她的鄙视,所以为了保护她,卡内蒂一直隐瞒这场婚姻。而母亲之后也渐渐透露了当初和父亲之间的矛盾,父亲逝世,母亲就有一种犯罪感,因为那时她在赖兴哈尔疗养,当父亲让她回来,她几乎是拒绝的,最后赶到,父亲其实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那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卡内蒂起初是不知道的,但是后来母亲说起,其实那时已经发生了婚外恋,那个赖兴哈尔疗养的医生爱上了母亲,希望母亲和父亲离婚,也正因此,“当她第三次向父亲提出延长疗养时间的时候,父亲拒绝了她的请求,要她立即回家。”所以父亲之死和母亲的外遇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因为这段往事浮出水面,卡内蒂不解,甚至开始怨恨,而他和母亲又因此而加剧了矛:卡内蒂将母亲的行为定义为“不忠”,因为母亲和父亲相识相爱都是用德语在说,也就是在卡内蒂看来,德语不仅仅是语言,而是爱情的信物,是忠诚的符号,所以当母亲和医生说起英语,这个忠诚的世界便坍塌了:“因为她的不忠,恰恰就在于她将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私密语言,德语,使用在追求她的一个男人身上。”

因为不忠,卡内蒂无法原谅母亲,也因为不忠,母亲背负着道德的十字架,但是卡内蒂自己呢?他认识了薇莎也爱上了她,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被音乐家马勒之女安娜所迷住,在他看来,安娜是一个独立的人,有着迷人的灵魂,而自己也爱上了她,只是因为安娜的拒绝,而是卡内蒂又回到了薇莎身边。所以卡内蒂对于安娜的评价也带着一种受伤之后的报复心理,“凡她目之所及,她都必然要与之进行游戏,如同游戏一个线团、一件物品,而不是活生生的东西,同时她还要赢得这一游戏。”安娜成了卡内蒂所定义“眼睛游戏”的操纵者,甚至是最具威胁的一部分。卡内蒂爱上安娜,也是一种不忠,也需要被道德谴责,但是他就是在“自我谴责”虚位的情况下,反而认为自己的那场“眼睛游戏”的牺牲品,如此,他有什么资格来鄙视自己的母亲?而且漫长的对立几乎消解了母子之间原本醇厚的感情。

最后母亲已经无法起身,已经病入膏肓,当卡内蒂最后一次面对母亲,他送了一束玫瑰,希望母亲能呼吸家乡鲁斯丘克的芬芳,他也坐在她身旁,听她最后说出的话。在这个临别的场景中,似乎卡内蒂还把母子之间的争斗归结为母亲的原因,“她摒弃前嫌,像从前那样相信我说的话;她认出了我是谁,但没有吐出一个带有敌意的词。”把自己放在受伤害者的位置上,也许是卡内蒂看见那个镜中的自己而无法摆脱的的眼睛游戏,直到闭上眼睛去世,卡内蒂才感觉到一种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抽去了,他知道母亲的好,知道母亲的爱,“她抬眼望我,向我诉说;我抓住这目光,承受它,也愿意承受它。”也是在这样一种“承受”里,卡内带才看见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不在镜子里,不在文本里,不在自我虚构的眼睛游戏里,而在“人们应为之负责的现实”里:“我没有软弱无能,而是迎接挑战。我昂着她的头开辟出一条穿城的道路,四周是跌跌撞撞的人群,我期待听到一声侮辱,逼迫我为她而去战斗。”

耳中火炬

编号:C38·2190719·1582
作者:【英】埃利亚斯·卡内蒂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10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21.00元
ISBN:9787532157464
页数:369页

埃利亚斯·卡内蒂因其作品具有“广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于 198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人们应该把卡内蒂的自传体作品看成是他创作的一个高峰……作者公开承认了使他成长起来的巨大的史诗般的力量。”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如是说。《耳中火炬》是埃利亚斯·卡内蒂“自传三部曲”的第二部,时间跨度为1927年至1931年。被母亲从他的求知天堂苏黎世强行带走后,卡内蒂来到德国的法兰克福,“面对真实的人生”,中学毕业后,他再次违背自己的意愿,进入维也纳大学攻读化学专业。所幸在此期间,他从未放弃对文学和艺术的追求,他结识了赫尔曼·布洛赫、贝尔托特·布莱希特、伊萨克·巴别尔等文坛和艺界名流,并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薇莎。


《耳中火炬》:我成了大众的一部分

我经常站在这幅画前,从中我学会了什么是仇恨。我很早就体会到了它,很早,五岁的我就想用斧子劈死我的玩伴。
——《参孙被刺瞎》

五岁时的那把斧头终于没有劈下去,亚美尼亚人的遭遇,他的悲伤歌曲,以及那些敌视的话,都变成了一种仇恨,而这种仇恨是会传染的,当埃利亚斯·卡内蒂在五岁的懵懂中听说了他的故事,其实已经将这种仇恨根植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我爱那把他用来劈柴的斧头”,当从幼年过渡到成年,当从故乡来到德国,当经历了父亲的逝世、和母亲的对立,那一种仇恨却又被唤醒了,“在无法命名它的时候,它长眠于人的内心,然后突然以绘画的形式出现,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唤醒了自己的回忆:现在它才是真实的。”《参孙被刺瞎》的画,将传说变成了现实,失去光明的那一刻是最为可怕的,它仿佛将世界都纳入到黑暗中,连复仇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伦勃朗《参孙被刺瞎》之前,埃利亚斯·卡内蒂在心中引起强烈感想的是勃鲁盖尔的《死亡的胜利》,也是长眠于内心的感觉,依然以绘画的形式出现,也依然是被唤醒而成为真实:死亡不是一种屠杀,不是以死作为结束,而是在赢得了胜利之后“继续进行着”,“它是绝对不会结束的,而且结局总是相同的。”不止的死亡,循环的死亡,胜利的死亡,即使五岁时的那把劈柴的斧头砍了下去,是不是也意味着仇恨没有终结,而是像死亡一样继续前行?绘画中的仇恨和死亡,真实发生的仇恨和死亡,对于埃利亚斯·卡内蒂来说,其实是一种无力感,自己无法主宰生命的无力感,而在这样的无力感中,他心中始终萦绕的问题是:人能不能支配自己?人能不能享有自由?

从鲁斯丘克到曼彻斯特到维也纳到苏黎世再到德国,这一条迁徙的线路伴随着卡内蒂的成长,地理意义的变迁之外,是被绘制的人生轨迹,而16岁之后呢?而来到法兰克福之后呢?身在曼彻斯特的舅舅设下的圈套似乎还在,成为商人的人生规划让卡内蒂感觉到焦虑;母亲对他的控制还在,争吵和对立带来的甚至是嘲弄,甚至是“暴力地撕裂”,她在骂梵高是疯子的时候,似乎也是在针对卡内蒂;父亲的逝世带来的阴影不再是关于亲人的消失,而是在母亲和自己之间的那种紧张关系如何在语言中化解?奥德修斯没有回家,它是一个中断的文本,即使自己在照顾弟弟时成了另一个父亲,而早年父亲的离去带来的对话的缺失……以及关于犹太人的信仰,在曼彻斯特秘密唱颂歌之前,卡内蒂就从宗教老师那里知道了亚伯拉罕将儿子以撒献祭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对于他的启示不是信仰的必然性,而是“对命令的怀疑”:“仅此一点,就足以令我有意避免成为虔诚的犹太人了。”而那个时候母亲下达的关于女性的禁令,是不是也变成了一种献祭?是不是也演化成了我的怀疑?

在阅读中,卡内蒂的世界是慢慢被打开的,而在这些不同的阅读文本里,女性总是站在他面前:斯特林堡的《一个傻瓜的忏悔》,卡内蒂发现真正在忏悔的是斯特林堡自己,当他首次接待近卫军军官的太太,竟将她脱去了衣服,放倒在地,“透过薄纱,他看见她的乳头闪闪发光。这种亲密行为的描写,我还是第一次读到,感觉十分新鲜。”在剧院里卡内蒂看了盖尔达·穆勒教扮演的彭忒西勒娅,他被舞台形象迷住了,“这一狂热融进了我的身体,对此我从没有怀疑过我对爱情的认识始于克莱斯特的剧作《彭忒西勒娅》。”而在身边,隔壁房间的拉姆小姐昂首挺胸地走着,卡内蒂在阳台上看天上的星星,却不想透过王元金看到了一丝不挂的她……

性意识的启蒙,也是一种阅读,对于当沉迷于古典文学的卡内蒂来说,女性的身体似乎也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文本,而当他的爱情到来的时候,并不仅仅是身体,并不仅仅是诱惑,而是在自由、忠诚的世界里构筑爱情的真谛。“献给薇莎·卡内蒂”写在这第二部的题辞上,作为日后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卡内蒂和薇莎的相识几乎撇除了单纯的身体意义,那是在卡内蒂“内心的上帝”卡尔·克劳斯的朗诵会上,卡内蒂把克劳斯说成是“目前生活在维也纳的最严厉、最伟大的男性,他痛恨战争,他反对贪污,他揭露社会弊端,他富有激情,“他在课上会抨击一切邪恶和腐败堕落的东西。”卡内蒂对他最高级的评价使自己成为了他的崇拜者甚至信徒。一场朗诵会就打开了那个世界,“我看不到他整个人,他的那张脸越向下看越显得年轻,那张脸那么富于动感,绝不会定格为某种样子;它奇特而强烈,就像一张动物的脸,但是一种新的、另类的、还不为人所知的动物的脸。”但是这张脸却被薇莎看见了,她几乎就盯着他,她几乎就专注于他的朗诵,全然不顾身后卡内蒂的存在——从嫉妒到转向,从身体到灵魂,爱情成了卡内蒂对仇恨和死亡的逃避。

“她的美貌令人瞠目结舌,我努力抗拒着它的吸引。”这是薇莎首先吸引卡内蒂的东西,而正因为她在卡尔·克劳斯面前的无限崇拜,让卡内蒂充满了嫉妒,“我不愿看见他赢得了这个黑色中分、充满异域风情的人,让她为他笑,为他哭,在他带来的风暴中弯下身。”不是仇恨,是嫉妒,而嫉妒最后也变成了制造机会接近,后来薇莎邀请了卡内蒂,他聊起了在英国的童年,而正是这一点触及了她的最痛处,和继父生活在一起的她完全是被折磨的牺牲品,即使在和卡内蒂一起聊天的时候,这个快90岁的老头突然撞开了门,裹着一条白色床单,高举起自己受伤的手杖:“您偷了我的钱!”那一刻,卡内蒂感觉这个老头就是一个“阴间里爬出来的鬼”。薇莎当然无法忍受,当然争取了属于自己的自由,而这种自由也传染给了我,“我都不会忘记,她是凭借何等的力量与坚定才获得自己的自由:房间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布置的,东西的摆设也合她的心意。”薇莎成为了卡内蒂发现世界,发现自我,发现爱情最厚实的一本书,在两个人的避难所里,他找到了抵抗仇恨和死亡的方法:“在薇莎身上,我认识了一个人,她会为了自己的多元性去寻找伟大的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并且使用它们。她让这些形象在自己身上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现在,只要她需要它们,她池就可以随时使用;令我惊讶的是其明晰和确定性,与偶然的、不真正于自己的东西绝不会混淆。”

但是,这无疑是违背了母亲曾经设下的禁令,当母亲要来维也纳的时候,卡内蒂最担心的是薇莎,母亲对女性的仇恨会让薇莎再次遭遇如继父般的折磨,所以卡内蒂在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薇莎的情况下,捏造了一个名叫“玛利亚”的女朋友,玛利亚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如神话般的存在,而母亲在这个虚构的女性面前表现出了兴奋,“通过我编造的故事,她心里满是对那个女人的偏爱,没有害怕。”卡内蒂起初是一种欺骗母亲的罪恶感,但是当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以真实和虚构的身份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变成了一种避难式的解脱。而实际上,从这一事件的遭遇和解决方式中,卡内蒂逐渐明白了自我存在的危险和可怕,认识到了自己无权支配自己的无力和无奈,而这也为自己转向于群体的研究和实践打开了进口。

从父亲、母亲、弟弟和薇莎的关系里,卡内蒂感觉到生命的无常,感觉到死亡的可怕,感觉到自由的脆弱,感觉到私人的无助,自我是什么?有时就是母亲所说的梵高死的疯子;自由是什么?有时就是薇莎奋力抗争却还是被手杖威胁的现实;“自己无权支配自己,自己不是自由的,会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半是心醉神迷,一半是麻痹瘫痪的感觉,这一切怎么可能呢?这到底是什么?”而且,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冷漠,有太多的误解,倾听在哪里?思想的交流在哪里?而最大的困惑在于,当个体遭受了不公,如何有力量来抗争获得自己的权力?卡尔·克劳斯对于权威的怀疑甚至敌视,使他成为了自己的上帝,但是从某种意义上依然是一种个体的力量;卡内蒂和汉斯徒步穿越卡尔德文山脉,成为自我独立的一次标志性事件,但是如果没有那位医生对母亲的劝说,怎么可能成形?而这一切不正是依靠着个体的偶然性作用?

种种的疑问,种种的困惑,种种的遭遇,对于卡内蒂来说,一种全新的思想开始逐渐成形,那就是“群体的力量”。起先卡内蒂认为,群体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人失去自我,甚至只是一种对无私的借口,“由于各方面都在教唆、劝说直至利诱你自私自利,所以你需要这种无私忘我的体验,就像末日审判那短促的喇叭声一样,还要避免贬低它们的价值。”但是在经历了这许多的故事之后,卡内蒂开始思考群体,“我打算解开它,它是我眼中最重要的一个谜。”阿尔则大街上绊跤而出现的“灵光一闪”似乎开启了这个揭秘的过程:“世间存在着一种集体欲望,它一直处在与个人欲望的对抗中,从二者的争斗中,可以解释人类历史的进程。这也许不是什么新思想,但对我来说,它是崭新的,因为它给我带来了巨大的触动。”所以他和弗洛伊德划清了界限,所以他在和薇莎的阅读“战斗”中学会了思考和倾听,所以他在观察小燕子的时候知道了独立性的意义——当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日的那次事件爆发,卡内蒂找到了关于群体最鲜活的样本。

布兰根兰州发生了工人被害的枪击事件,法庭却宣告谋杀者无罪,这一判决引起了公众的不满,于是司法大厦被焚烧,而出动的警察又开枪射击,造成了九十人死亡。这里有仇恨,有死亡,但是却变成了对抗权力、否定判决,寻求公正的一次群体事件,“那一天,我彻底接触了被自己日后称作开放的群体。他们由来自城市各地区的人们汇合而成,组成一条条坚定不移而且不可拆分的长队伍。那座名为司法大厦、却因为错误的判决而体现了不公正的建筑,其地理位置决定了队伍前进的方向。”卡内蒂加入了这一群体队伍,汇聚到集体力量中,“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认识群体,而我现在只成功实现了这个目标的最小的一部分。”即使在五十三年后回忆起来,卡内蒂认为,这一天是自己最接近革命的行为,“从此,我完全清楚了,不必去读任何有关攻陷巴士底狱的文字了。我成了大众的一部分,完全献身于他们之中,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没有丝毫的反对。”

从此,“维也纳再也不是以前的维也纳了”,而卡内蒂也不再是卡内蒂了,当成为大众的一员,最无私的一面体现出来了,所谓对于公正的呼吁,所谓对于正义的要求,都变成了一种关乎社会、关乎国家命运的革命行为,所以群体消除了自我,群体形成了整体,群体凝聚了力量,甚至群体也提供了平等倾听的机会。卡内蒂参与其中,又对群体现象进行了观察,这位他以后写作群体思想的书创造了条件,但是仅仅是“七月二十五”事件,并不能全面而一致地得出结论,甚至卡内蒂还处在某种探索的矛盾期。比如,他认为,群体的形成不需要领袖,七月二十五日的反抗和示威作为一种公众事件,站在权力体系面前的正是公众,但是这一事件真的没有领袖?或者群体自己可以保持一致的目标?卡尔·克劳斯不是在大屠杀之后,四处张贴海报,不是策划了要求警察局长下台的行动?卡内蒂自己也说:“整个行动都是卡尔·克劳斯一人在干,他是唯一在行动的公众人物。”就是那些海报,成为“唯一能让人坚持下去的原因”,卡内蒂甚至“从这一幅走向下一幅,在每一幅前面逗留”,“我感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公正都融进了他名字的字母里。”

群体取消了自我,取消了自私的目的,是不是容易导致乌托邦?卡内蒂融入到了“七月二十五”的行动中,感受到了革命的激情,但是他更大的身份是观察者,也正是因为这种观察者身份,使得他在研究和写作中,自己构建了乌托邦。他钻进了中国古典作家的书海里,迷上了庄子和他的“道”,“我与庄子相遇,在所有的哲学家里,他成了我的知音。”而其实,中国庄子的道家思想反而是群体的反面,革命的对立面。卡内蒂到达柏林之后,在路德维希·哈尔特的影响下,对卡尔·克劳斯的个人崇拜开始被解构,而这绝不是对于领袖的某种否定,实际上,对卡尔·克劳斯不再崇拜,仅仅是因为路德维希·哈尔特可以与克劳斯相匹敌,“作为一个朗诵者,他在自己的领域里与卡尔·克劳斯较量,并且坚持了下来。”也就是说,路德维希·哈尔特只是取消了克劳斯的最高级,推翻一个权威只是为了树立了另一个权威,而这种权威依然闪烁着乌托邦思想。而回到维也纳之后,结束了大学生涯的卡内蒂开始写作《疯子的人间喜剧》,八个被虚构的人,八个关于人间的虚构故事,就是在建造自己的乌托邦:他把他们放入了斯泰因霍夫的疯人院,卡内蒂说,“这就是我行动中乌托邦的一面”。

甚至,群体性的革命意义或不会走向反面?一九二七年之后是一九二八年,距离“新的战争”还有些遥远,但是当德国在“群体”的狂热中走向“革命”的时候,是不是在制造新的矛盾、新的仇恨,甚至新的死亡?“我成了大众一部分”的卡内蒂需要寻找的是关于群体的真正答案,“一九二八年的时候,人们还感觉自己距离那场新的战争十分遥远。这一回忆让我吓了一跳。战争突然又至,而且作为信仰出现,这是与群体的本质分不开的,驱使我去识破它本质的,绝不是我的直觉有误。”

获救之舌

编号:C38·2190719·1581
作者:【英】埃利亚斯·卡内蒂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10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21.00元
ISBN:9787532156931
页数:358页

埃利亚斯·卡内蒂因其作品具有“广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于 198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人们应该把卡内蒂的自传体作品看成是他创作的一个高峰……作者公开承认了使他成长起来的巨大的史诗般的力量。”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如是说。《获救之舌》是埃利亚斯·卡内蒂“自传三部曲”的第一部,从他出生写到16岁,由三条主线串联在一起:他与母亲之间亲密而紧张的关系,对文字和语言的热爱,对学业和知识的追求。 卡内蒂以孩子的叙述口吻和成年人的世故眼光,回忆了在严厉苛刻的外公家的生活、7岁丧父的伤痛和在母亲逼迫下迅速学习德语等经历,对鲁斯丘克、曼彻斯特、伦敦、维也纳、苏黎世等生活过的城市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


《获救之舌》:掌握他们的秘密语言

她说:“今天我是孩子,你是母亲。”说着便入睡了。
——《维也纳在危难中/来自米兰的奴隶》

暴躁之后,抱怨之后,母亲将自己带入一个不存在的梦境中,甚至梦境也不曾出现,它只是一种偏转头去的沉默,在被儿子编织的侮辱故事里,她似乎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似乎再也无法在失去丈夫的生活中看见言说的快乐。“要是他还活着,现在他会在你面前保护我的。”是的,当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情消失,还有什么可以让自己成为被保护者?——眼前的儿子,需要的是自己作为牺牲者去保护他,而不是相反。

维也纳之后是苏黎世,苏黎世之后是德国,对于母亲来说,这许多的经过之地都是为了抵达下一个人生站点——德国,而德国之存在,是要带给我这个儿子成长的必然性意义,“她要带我迁居德国,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带有战争印记的国家,她想让我去那儿上一所要求更加严格的学校,在一些经历过战争、了解最坏情况的男人们中间生活。”除此之外,是一种隐秘的心结,她和父亲就是在维也纳说德语时认识并相恋的,德语无疑是留存在她内心最美时光的言语,甚至用这一种言语构筑起了生命的所有精彩时刻;而对于我来说,当这一种地理的迁移正在发生,我已经成为了发现父亲历史的揭秘者,甚而至于,我带着父亲的影子,和母亲发生了最微妙的关系。

最微妙的关系是属于和被属于,保护和被保护,以及被替代和自我坚持,母与子似乎正朝相异的方向前行,却在彼此看见的路上成为相互攻击的对象,而这一切似乎都来源于“父亲”的消失。父亲逝世那一年,我七岁,母亲二十七岁——我还没有完全成长,母亲还拥有青春年华,两个人似乎都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世界正以一种变化着的动态方式打开那扇门,而站在门前,是该有一个未独立的儿子来保护敏感而悲伤的母亲?还是由固执却感觉自己已是牺牲品的母亲控制孩子的一举一动?当母亲终于说“今天我是孩子,你是母亲”,置换的怨言里,其实谁都没有在父亲消失的世界里成为主宰,也没有在对立的人生中成为妥协者。

而其实,在这种母子关系里,“父亲”的消失或者只是一种表象,其真正的核心是:如何打破失去言说之后的那种沉默?对于我来说,沉默并非是父亲的死去,而是在一种恐怖记忆中的失语。“我幼年时期的回忆”中的那个男人拿着一把折刀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伸出舌头来。”折刀已经打开,刀口已经伸到贴近我舌头的地方,“现在我们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第一次要我伸出舌头,是一种请求,但是第二次却是主动出击,甚至要割下舌头。但是当刀口将要碰到我舌头的时候,男人把刀抽了回去,当他把折刀收回去,然后塞进衣袋里,并不是放弃这次割舌头的动作,而是说了一句:“今天先不割,明天才割。”

“小刀的恐吓产生了它的作用,小孩为此沉默了十年。”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拿出折刀割我的舌头?或者是一个恶作剧,或者只是我掺杂了想象的回忆,但是当这一瞬间凝固起来,其实是恐惧的开始,今天不割,是为明天保留了可能,而今天之后是无数个明天,记忆之后则是无数个现实,所以割舌头的恐惧总是无法在今天之后结束,它似乎成为了一种永远恐惧的源头,而沉默十年,也就意味着不用舌头说话的十年。从恐惧开始,以沉默为标志,我的童年便在那把折刀中开始了:除了贴到我舌头的折刀,还有巴尔干童话里的那些狼形人妖和吸血鬼的故事,“狼就成了最先萦回于我的幻想中的野兽。”还有犹太人的普珥节里那个凶恶的迫害者哈曼,犹太人最终获得了解放,但是对于我来说,迫害者哈曼却成为挥之不去的影子;还有天上出现的彗星,它在人们的传说中成为可怕的事物,而且融进了日常生活里,“因为我从未看见人们像彗星出现时候那样惊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传说、幻觉和神话,构筑了我童年的恐惧场景,而日常生活也在这种压抑的世界里上演令人害怕的一幕,我父亲保护下来的一个亚美尼亚人,他看见自己的妹妹被坏蛋杀害,从此逃到了保加利亚,“当他劈柴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他的小妹妹,因此他唱了这些哀伤的歌曲。”甚至还有我的爷爷,他是家里的暴虐者,“如果他高兴,他可以流出热泪,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孙子们中间,他感到洋洋得意。”

种种的恐惧,似乎像那一把冰冷的折刀,已经贴近了我的舌头,甚至已经在那个到来的“明天”一把割下了我的舌头,从此无法言语,从此便是沉默。但是在“明天”不再到来的日子,我的恐惧也在幻觉世界里慢慢消失,但是当父亲在我七岁那年死去,另一种恐惧接踵而至,“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我以这的方式接连经历了死亡,经受了受到死亡威胁的生活的恐惧。”父亲逝世,其实直接把三个人的家庭关系推向了看似简单实则更复杂的两人世界:我和母亲。我对死亡威胁的恐惧并非来自父亲的逝世,而是父亲逝世之后母亲的轻生,“我承担起通宵达旦陪伴她的义务,当她无法再忍受痛苦想要轻生的时候,我就死抱住她,成了悬挂在她身上的平衡重块。”在某种意义上,我成为母亲生命的保护者,但是在缺失了父亲的日子里,我又成为母亲保护的对象。

于我来说,父亲是父亲,是我人生的一个启蒙者,他给我带来书,“我后来成长所需要的几乎一切,都包含在我七岁时为了讨父亲高兴而阅读的那些书里。那些后来不断萦回于我的脑际、使我永不能忘记的人物中,仅缺了奥德赛。”他带着全家从鲁斯丘克搬迁到了英国曼彻斯特,“说我们迁居英国,是因为这里自由。”也是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知道了当时发生的“泰坦尼克”号沉没和船长斯科特在南极遇难的两起灾难,“我当即决心要当一名科学考察旅行者,并且坚持了这一目标几年之久。”当父亲逝世,这一切似乎都开始瓦解,而父亲逝世的最大影响则是母亲,甚至可以说,这一种死亡直接造成了母亲人生的偏向,导致了我和母亲关系的紧张。

父亲为什么会去世?似乎有两个原因,据说他烟抽得很多,所以当他心力衰竭这便成为死亡的全部根据,但其实这只是一种表象,那一年,巴尔干战争爆发,父亲是在早餐读晨报时倒下的,而晨报上有门的内哥罗向土耳其宣战的初标题,“他知道,这意味着巴尔干战争的爆发,许多人必定要死去,这一消息把他毁了。”他曾经和别人谈起战争,但是在他看来,英国人人都反对战争,所以这里永远不会发生战争,但是晨报的标题将这一切都摧毁了;而另一个原因一直折磨着母亲,那时她和父亲吵了一架,即使最后满面春风回到了曼彻斯特,和父亲和解之后,其实两个人也都默默无言,“她通过自己的归来表明了她对他的爱情,她问心无愧。”——但是父亲却倒下了。所以对于母亲来说,父亲的逝世成为自己无法摆脱的一块心病,如果那次争吵不发生,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到来?

埃利亚斯·卡内蒂:从折刀制造的沉默开始

父亲的死带来了一种阴影,而对于母亲来说,阴影并非是覆盖在她身上的全部,在她看来,最后的“默默无语”是一种沉默,而沉默之前,他们却在言语中享受了爱情的全部荣光。他们在维也纳相识,在那里度过了幸福的学生时代,而从相识到相恋,他们一直说着德语,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语言,秘密语言对于母亲来说,是爱情的象征符号,即使在外公的极力反对中,他们依然走向了婚姻,“出身于保加利亚一个最古老和最富有的西班牙被逐之犹太人后裔家庭的阿尔迪蒂外公,反对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同一个阿德里安堡暴发户的儿子成婚。”所以当父亲逝世,母亲不仅是自责,更在于使这一秘密语言“默默无言”深感痛心——不仅是德语,还有他们都喜欢的音乐,当初父亲就是想当一名提琴手,能在四重奏中表演,而母亲在父亲逝世之后经常去听音乐会,借以缅怀他们的理想;以前父母总是谈论戏剧,而父亲逝世之后,母亲回到了她过去对戏剧的爱好,以这种方式保持回忆;父亲一直是反战人士,母亲也一直反战,有一次有人问母亲:“如果我是一个俄国军官,夫人,我决定和我的人民继续和德国人打仗,那么您会让人向我开枪吗?”母亲的回答是:“每一个反对结束战争的人,我都将打死,他是人类的敌人。”

音乐和戏剧、对战争的仇恨,以及德语,都成为一种爱的见证,而当父亲逝世,母亲一方面回到过去,另一方面则在我的身上寻找父亲的影子,母亲也给我买书,从此打开了我的阅读世界;我在教堂里为父亲祈祷,唱那首“Jerusalem,Jerusalem ,hark how the angels sing!”“我们唱到这一行时,我就以为见到父亲在那里,就使劲地唱,以至我觉得唱破了嗓子。”我睡在父亲的床上,扮演一个父亲保护者的角色,最重要的是,母亲想要从沉默中开始言说,“她在二十七岁时失去了说这种语言的伴侣,这时她生活中的可怕创伤最敏感地表现在:她用德语跟父亲的谈情说爱沉寂下来了,他们的婚姻本来是在这种语言中进行的。”从父亲去世之后我真正学习德语,是这一种延续的开始,但是当儿子成为某种被寄托的对象,这一层关系其实已经变得微妙,在我看来,德语是—种“忍受着痛苦的情况下较晚地培植的母语”,所以当痛苦过去了,随即而来的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时期,甚至在我读了希腊“阿戈尔船英雄传说”之后,认为母亲比美狄亚坚强,她不会杀死那些酷似父亲的孩子,“母亲最后就是最最坚强的,在我心中战胜了美狄亚。”但是,这种应该的幸福却在母子之间对立中展开的。

那个讲师先生对母亲有着好感,在母亲生病期间过来和她说话,当他向前俯身的时候,我总觉得他要吻母亲了,于是我开始对他圆滑、奉承的话感到恶心,而和母亲之间也爆发了冲突,讨厌讲师先生向她献殷勤,“不知道,男女之间有什么事,但我警惕着别出事儿。”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似乎过于敏感了,后来,当一个米兰画家要为母亲作画时,母亲很兴奋地说:“他要给我画像!我将永存!”而我则讨厌每一个献殷勤的男人,甚至向母亲证明,这个米兰画家向每个身边碰到的女人献殷勤,这无疑是对母亲的侮辱,也彻底打碎了她的希望——一种对立似乎将两个人的关系推向了危难,在母亲看来,三十二岁的她为了孩子一直在牺牲,“她为我们牺牲了自己的生活,要是我们不配她这么做,她就把我们交到一个男人的强有力的手中,他会教我们守规矩的。”但是在我看来,“她完全属于我们,我觉得她是幸福的,因为我自己挺快活。”母亲让我去苏黎世接着去德国,是为了一种成长的经历;她也下了禁令,不让我和女性有关系,“这条禁令是针对所有与性爱有关的东西:她想在我面前把性爱尽可能地隐藏起来,并且使我确信,我对此毫无兴趣。”

母亲心中的希望逐渐破碎脱落,而我却没有发觉,甚至当它以疾病的方式降临到母亲身上,我也没有用儿子该有的温情去安慰她;而我也在写信的监视中,把自己隐藏起来,剩下的只有那一份冰冷的病情报告,“只要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彼此就有责任解释清楚,每一个人不仅知道另一个人在做什么,而且也感到另一个人在想什么,这种意义的幸福和关系密切是一种专制。”因误解而割裂,因疏远而隔阂,而在更大的范围里,反犹主义对我的影响也与日俱增,学校里都是侮辱性的文字:“亚伯拉罕、以撒、犹太人滚出学校,我们不需要你们!”在父亲逝世的阴影下,在母亲的禁令中,在对犹太人的侮辱中,我似乎只能在阅读中寻找意义,而这便构成了我的另一种言语:作家迈耶尔、米开朗基罗,以及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他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为人类造福的人——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吸引人呢!然后是惩罚,宙斯的可怕的报复,最后碰到的是解救者赫刺克勒斯,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别的事。”

从幼时的恐惧记忆开始,从一把折刀的沉默开始,成长的过程就是在寻找一种语言,父亲的逝世,母亲的专制,在某种程度是一种私密语言解构的象征,所以从鲁斯丘克到曼彻斯特,从维也纳到苏黎世,当德国成为我一生最重要的那一站时,语言其实成为了成长的真正符号,它是沉默之后的言说,是痛苦之后的幸福,是禁令之后的自由,是父亲之后的儿子:父亲送我的书里没有奥德修斯,就像父亲的逝世,但是奥德修斯必须回来,也必须和儿子对话,这便是我在语言的自由行动找到了一种回家的方向,“奥德修斯影响我的时间与他航行的时间相等。最后,没有人看出来,他完全进入了我的《迷惘》,这指的已经不止是一种内心深处的依恋。

泰坦的女妖

编号:C55·2190617·1580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5.50元
ISBN:9787532778898
页数:328页

温斯顿·伦福德乘坐私人太空飞船进入时间同向曲面漏斗后,就一直以波现象的形式存在,在起点为太阳、终点为参宿四的一条变形螺线上断续跳动,直到被地球截断。所以每隔五十九天,他就会在太阳系地球美国罗得岛的纽波特市,物质化一小时。穿梭时空的伦福德因此能通晓过去、预知未来。他预告,玛拉基·康斯坦特这个地球上的首富,即将和伦福德的太太共同前往火星;他还知道从特劳法玛多尔星来的机器人,在泰坦星上为了一个修理宇宙飞船的零件等了整整两千年。伦福德不知道的是,到底是谁设计了这荒唐命运的剧本?而依据安排踏上时空旅程的康斯坦特,又有什么在终点等着他?谜底,就在特劳法玛多尔星人手上的那封信里……


《泰坦的女妖》:在羞怯与廷巴克图之间

这封信的末尾有一份问题清单,你应该尽可能去找到答案。这些问题非常要。我在问题上花费的心思要远远多于已经掌握的答案。我能确定的第一项事实是:1.假如问题不合逻辑,那么答案也一样。
——《第五章 无名英雄的来信》

十二号营房,蓝色石块,带拧盖的铝合金圆筒,铅笔写成的长信,信里列出的一百五十八项“确定的事实”,当逃兵阿伯在火星上找到了这一封信,是不是就找到了困扰自己甚至火星的一切问题的答案?从第二项开始,所列出的事实的确是确定的:我是“一个被称为‘活着’的东西”,我在“一个被称为‘火星’的地方”,我是“一个被称为‘军队’的东西的组成部分”,而军队的计划是:去一个被称为“地球”的地方,杀死其他被称为“活着”的东西。

继续向下,在前八十一项未被划去的“事实”中,出现了一个叫波阿斯的人,第46项:“留意波阿斯,阿伯,他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第47项:“波阿斯的右裤袋里藏着某样东西,要是别人做了波阿斯不喜欢的事情,他就用这样东西让别人头痛。”第48项:“还有一些其他人也能让你头痛的东西。仅凭外表无法分辨谁是这种人,因此对所有人都必须好言好语。”未被划去的事实,应该是确定的事实,但是随着条目循序渐进,这个游戏似乎越来越复杂,而不管是46项的“不像看上去那么”,还是低47项“藏着某样东西”,第48项“无法分辨谁是这种人”,都将确定的事实带向了可能性,甚至变成了错误。

而第71条似乎揭示了这个谜底:“阿伯我的老朋友——我能确定的几乎所有事实都来自我克服了天线带来的剧痛。”写信人忍者剧痛发现了确定的事实,忍者剧痛写下了这封给阿伯的信,“我训练自己能够忍耐的疼痛越来越强烈,我找到答案就越多。”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我找到的答案越多,你我就会越乐于忍受疼痛。”疼痛而发现确定的事实,发现确定的事实而忍住疼痛,在寻找问题答案的过程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并不是这种牺牲精神可以打动人,关键是,疼痛和确定的事实之间似乎走向了悖论,也就是说,当写信人告诉阿伯这些确定的事实的时候,他其实是在剧痛中走向了可能,而把答案变成了错误。

如果是错误,那么我就可能不是一个“活着”的东西,这可能不是一个叫做“火星”的地方,我也不是叫做“军队”的东西的组成部分,计划也不是去“地球”杀死其他“活着”的东西;如果是错误,那么和这套世界观混在一起的传闻、历史、天文、生物、神学、地理、心理学,甚至一个小故事都是一种虚构:关于历史的“火星上所有的人都来自地球”,关于生物的“男人和女人睡觉,女人生下新人”,关于地理的“火星诗歌圆球。火星上唯一的城市叫福柏”……如果是错误,违背划去的前八十一项都应该被划去,甚至所有的“事实”,甚至在剧烈头痛中写下错误信息的写信人本人,都是一种不确定的事实,而更推而广之,十二号营房,蓝色石块,带拧盖的铝合金圆筒,铅笔写成的长信,以及正在读信的阿伯是不是也是一种虚构?

因为最后阿伯看到了签名,三个大写字母,“每个字母高六英寸宽两英寸,黑色的笔迹,笨拙的字体,其实就是自己的签名,也就是说,这是阿伯写给自己的信,签名上方那一句充满情感的话就是注解了这条线索:“我永远是你忠实的——”忠实的自己,自己的英雄。当读信和写信归于一个人,所有一切似乎都在不可能中具有了同一性:逃亡即自由,死去即活着,逃兵即英雄,或者最为关键的是:火星即地球。但是当悖论变成同一性,在这个转变过程中,有一条线索却被忽略了,那就是写在最前面的第一条:“假如问题不合逻辑,那么答案也一样。”同一性是建立在悖论基础上的,那么同一性只不过是悖论意义上的同一性,同一性也只不过是同一性的悖论——在这个充满逻辑推论的信件里,似乎一切都变成了圈套,而阿伯是不是在这个圈套里永远找不到出口?

现在的问题是:阿伯,逃兵,火星,英雄,是在哪一个意义上存在?也就是说,这个逻辑从何处开始产生的?在找到答案之前,一定先有问题,“伦福德和哥萨克在火星上的出现并非毫无规律,他们受困于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现身时间和哈雷彗星一样容易预测。他们每隔一百一十一天在火星出现一次。”沿着这条线索,呈现的最重要一个关键词是:时间,伦福德和哥萨克出现在火星上是受时间规律支配,是可以被预测的,那么在火星上的阿伯也可以找到这个规律。而时间带来的意义取决于那个叫做“时间同向曲面漏斗”,什么是“时间同向曲面漏斗”?西里尔·豪尔博士收录在《儿童奇迹必做之事百科全书》里的文章是这样解释的:“时间(Chrono)的意思是与时间有关。同向曲面(Synclastic)代表一件东西在各个方向上都朝同一面弯曲,就像橙子的外皮。”

时间同向曲面漏斗,在同向中呈现不同的曲面,但都属于时间,所以,当有个孩子的老爸是地球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对一切的判断都准确无误,他能证明对一切的判断都准确无误,但是在一百万光年外的另一颗美丽的小行星上,也有个孩子,也有个老爸,也是那颗星球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也永远是正确的,也永远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是当跨越时间当两个人见面,他们会可能爆发出最可怕的争吵,因为他们对任何事物的看法都不一样,也就是说,正确的老爸和错误的老爸都一起存在,他们一样认为是正确的,“因为通往正确的道路夺得数不胜数”——所以也就没有正确和错误,他们一样在时间同向曲面漏斗中存在,“两个老爸同样聪明,同样都正确。”于是,逻辑再次陷入到不可知之中,而这次是和时间有关。

于是,在时间层面上可以揭开这个问题不合逻辑的原因,在阿伯被发射送上火星之前,他叫玛拉基·康斯坦特,如果把之前的时间定义为“人类前”时代,进入火星最终成为“阿伯”的时间则是“人类后”时代。在人类前时代,也就是在地球上的时间里,玛拉基·康斯坦特是美国最有钱的人,是最声名狼藉的浪子,来自加利福尼亚好莱坞,康斯坦特拥有这一切都来自于他的父亲诺尔·康斯坦特,他创立了总部设在洛杉矶的杰作公司,他建造了三十一层高的大厦,他把建筑设置为十二面,“象征着全世界的十二个主要宗教”,而他做的这一切是想要成为宗教的统治者:一方面建筑上的特色已经显示了他的野心;他改写了基甸《圣经》版的第一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这句话被他重写了一边,然后用逗号将字母两两分开,于是整句话变成了:“I.N.,T.H.,E.B.,E.G.,I.N.,N.I.,N.G.,G.O.,D.C.,R.E.,A.T.,E.D.,T.H.,E.H.,E.A.,V.E.,NA.,N.D.,T.H.,E.E.,A.R.,T.H.”而且在这句自创的“创世纪”里建立了投资体系,那个垫中间抽屉的报纸就是十四年前的股市指数,“联合煎饼就很好”成为他虚构的公司,当人们请教他如何在六周内让资金倍增,他告诉他们吃进这个公司的股票。

改写《圣经》创世的第一句话,制造虚假公司的股票,让每天读两本书的佛恩为公司工作躲开国税局的监管,这便是诺尔·康斯坦特构建的帝国,而这个帝国的虚伪性、投机性甚至对于宗教的某种亵渎,在康斯坦特那里变成了对于火星物质化行动的觊觎。当他以最富有的美国人而进入伦福德庄园的围墙一睹伦福德夫人的丈夫温斯顿和他的狗哥萨克物质化的过程,其实这个时间同向曲面漏斗就已经打开了:物质化持续发生了九年,每个五十九天就发生一次,这是时间的记录;伦福德夫人曾出版过一本诗集《在羞怯与廷巴克图之间》,羞怯是timid,廷巴克图是Timbuktu,在这本诗集里,所有的单词都和时间(time)有关,即使邀请康斯坦特前来目睹物质化过程,邀请函上也写着:“所以千万要守时。”而在这所房子里,他看到了斯基普博物馆里专门收藏的活物遗蜕,那一具成年男人的完整骨骼就是斯基普,“谁是斯基普?”康斯坦特问,而伦福德的回答是:“我是斯基普,曾经是。”

康斯坦特为何要目睹物质化的过程,为什么又决定让自己发射到火星?诺尔的影子无处不在,或者说,玛拉基就是未来的诺尔,就是一系列宗教和经济计划的实现可能,那条已被物质化的哥萨克在康斯坦特进来的时候,“闻到了暴发户的血肉气息”,暴发户的康斯坦特进入时间同向曲面漏洞,为的只是一个目的:“信使在等待。”也就是说,他自称是上帝的信使,他的计划就是获得上帝的信息,玛拉基·康斯坦特的一句名言便是:“我猜天上有人喜欢我。”天上是巨大的诱惑,但是当进入到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的时候,同样聪明同样正确的老爸可能就是同样聪明同样错误的老爸,于是时间取消了先后,就像伦福德所说:“我驾驶太空船开进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瞬间我领悟了一个道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将永远如此,而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则早已注定。”

过去就是未来,未来也是过去,时间变成了一个只是标注在那里的符号,而据伦福德所说,他也会有一个叫比阿特丽斯的妻子,他们将有一个叫克洛诺的儿子,而克洛诺Chrono的意思就是时间——时间成为儿子,在一个由诺尔和玛拉基组成的地球谱系和由玛拉基和克洛诺组成的火星谱系,是不是反而变成了种循环?循环或者只是逻辑上的推论,当星期二的鲸鱼号改名为伦福德号,当火箭发射升空,时间同向曲面漏斗便打开了通道,于是“人类后”时代开启,而康斯坦特的未来的生活将这样展开:“火星不但有人居住,而且早就建立了一个效率至上、军事优先的大型工业化社会。火星居民从地球招募而来,受招募者乘坐飞碟前往火星。”

时间通向未来,信使寻找上帝,火星,军事优先,工业化社会,是不是就是人类的明天?当康斯坦特进入到火星,却遭遇了事故,物质化让他变成了40岁的阿伯,他的记忆都被医生清除,“人生就是这样,阿伯尝试着告诉自己:空白和短暂的清醒,偶尔因为做错事而疼得死去活来。”阿伯看到的火星正和地球开展激烈的战争,火星上有不尽忠而被处死的红发士兵,火星人经历了集体自杀……对于阿伯来说,当那封信被发现,当自己变成写信人,其实在寻找遗失的自我:他找到了儿子克洛诺,找到了妻子比阿特丽斯,但是火星不适合爱情,火星上“父亲”两个字没有感情,“火星上只有这个受困于现实的男人写出了哲学,火星上只有那个受困于自我的女人写出了诗歌。”而身为逃兵的阿伯甚至在火星上失去了一切,和记忆一样变成了无时间的存在。

按照这个计划,康斯坦特在去往火星和水星,然后返回地球。在火星上没有爱情没有父亲,人之存在也在集体自杀中死去,而背后的主使就是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他希望能用这场令人难忘的集体自杀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好。”更好是为了土地投资、有价证券、百老汇演出和科技发明的资本收益,更好是为了建立属于自己的新宗教“上帝彻底冷漠教会。”而所有更好的实现都是因为知道了时间同向曲面漏洞规律的伦福德能“遇见未来”,也就是说,未来在他的掌控之中,“钱生钱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伦福德的计划,是不是诺尔暴发户的一次翻版?而已经被掌控、去除了记忆而成为阿伯的康斯坦特,在通向自己未来的道路上,才逐渐得到关于时间的全部逻辑。

火星上成为逃兵,飞船降落到水星,被围困之后又利用水星上唯一已知生命形态和谐子在舷窗上拼出的字母获得了信息,当在火星上曾经拥有一切的阿伯和一无所有的波阿斯从水星逃出来之后,他们才真正以太空流浪者的身份进入到泰坦星,而在这个土星的卫星上,在这个太阳系里唯一有大气层的卫星,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地球。但是这也是一种未来,萨罗作为泰坦星上唯一的一个人,其实是已经活了以前一百万年的机器,机器人的世界里没有侵略性的爱,也不会是同性恋,在去除了爱的物质性之后,萨罗其实指出了地球人的罪恶,“这台机器已不再是机器,”萨罗说,“这台机器的焊点已经腐蚀,轴承已经淤塞,线圈已经短路,齿轮已经磨平。他的意识嗡嗡震动、噼啪炸裂,就像人类的心智——翻腾冒泡,过热超载,因为各种各样的念头:爱、荣誉、尊严、权力、成就、诚实、独立——”

在泰坦星上,康斯坦特成为了一个老男人,比阿特丽斯成为了一个老女人,他们最后死于七十四岁,而“时间”克洛诺则逃出住处加入到了泰坦蓝鸟的行列,在那里,他成为一种人类之外的存在,“他披着它们的羽毛,孵它们的蛋,分享它们的食物,说它们的语言。”死亡,或者成为原始存在,泰坦星成为他们最后的归宿?或者未来真的在同向曲面漏斗中和克洛诺一样,回到了原始社会?无论是诺尔建立的帝国,改写《圣经》的第一句话,还是伦福德建立新的宗教,在地球、火星甚至水星构建的过去和未来中,人类似乎都在寻找一个自设的上帝,康斯坦特所说“等待信使”无疑也是要在天上找到爱自己的人,但是“在羞怯与廷巴克图之间”,在所有无时间的时间里,根本没有未来,“人类希望在向外拓展中找到两个问题的答案:掌管一切造物的究竟是谁,一切的造物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未来都在人类自己的手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将如此。

“人类向外抛掷探索先锋,抛掷得越来越远。最后,人类将他们抛进太空,抛进无色无味无重量无边际的外部海洋。”这一种人类的命运也许不是科幻意义的,甚至当库尔特·冯内古特用科幻的方式书写未来的文本,其实指向的就是现在,“以下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发生在梦魇时代,前后加减几年,大致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三次大萧条之间的那段时间。”真实是时间的真实,那里有暴发户,有美国太空计划,有美苏争霸,当然也有信仰的缺失,当人类用征服的方式探寻外部世界,爱、荣誉、尊严、权力、成就、诚实、独立所代表的人文主义,是不是都在物质化的欲望中丧失殆尽?所以,“假如问题不合逻辑,那么答案也一样”指向的其实永远是现在的时间,永远是现在的人类,当未来只不过是过去的重演,当过去会在未来重复,“在羞怯与廷巴克图之间”的唯一时间里,没有通往灵魂的53个进口,没有每1000万年的清屋行动,没有12面象征12个宗教的帝国大厦,没有158项确定的事实,“有人类的灵魂依然是未知疆域。这就是良善和智慧的起点。”

重生三部曲

编号:C38·2190617·1579
作者:【英】派特·巴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9年04月第1版
定价:98.00元当当43.10元
ISBN:9787208156197
页数:816页

《重生三部曲》是派特·巴克最富盛名的作品,包括《重生》《门中眼》《幽灵路》三部。故事背景设定于“一战”期间的英国和法国,几位主人公虚虚实实、贯穿故事始终。1917年8月,写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著名诗人萨松发表拒战宣言,反抗国内政客操纵战事、无数年轻人白白送命的现实,被军方以疯癫为名送进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他进而结识了更多的“战时异类”:不愿和官方同流合污、坚持对士兵进行人文疗法而被边缘化的精神医师瑞弗斯上尉,因身份卑微而被军方排挤的下级军官普莱尔少尉,口吃的年轻诗人后辈欧文。最终,萨松、普莱尔、欧文都宁可选择离开所谓安全的后方,返回战场和同袍们一起共患难同生死。小说大多以对话推进情节,三部分别以心理学、政治哲学、人类学等视角提供坚实的理论支撑。


《重生三部曲》:你站在无人地带中间

“倘使其人想象力活跃而强烈,最好任其想象力驰骋于战场上的苦难与危机,不宜设法长期压抑……”
——《门中眼·第十七章》

战场上的爆炸和硝烟,战场上的自我和敌人,战场上的幸存与死亡,当战争展示了它残忍的非人性一面,如何又成为了一种拯救?当瑞弗斯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写出了这一份军训报告,当用这一句开头揭示了解决长期压抑的方法,这个英国人类学家、神经学家以及精神科医生,是不是站在反战的对面,用重现战争的方式为其医学研究找到一个突破口?

军训报告来自于对病人的观察,它是科学和理性的文本,当用这样的方法解决病人的压抑状态,避免身体引发暴力,也是科学和理性时实际应用,但是矛盾产生了,科学合理性释放了压抑而把人推向战场,在战场这个充满暴力、非人性的地方,必然是非理性的场域——理性和非理性,是不是在战争面前,就是结合在一起的混合体?瑞弗斯写作这份军训报告的时候,却也遇到了两个鲜活的样本:一个在战场之外,医院里,博尔登上尉和护士发生了争吵,四年来都在接受训练的博尔登面对问题时“第一时间以武力反应”,所以即使在不是战场的后方,他也动不动诉诸暴力,而护士普拉特照顾病患三十年,见惯了听话的患者,所以她就成为对他们发号施令的人,但是当她用这种方法面对博尔登的时候,是不是武力和权威的对立?

医院反而变成了另一个战场。而第二个样本来自于萨松,他从战场上归来进入医院,这一次是因为一颗子弹差点击中了他的头,但是最后还是被擦伤了,毫厘之间留住了性命。当瑞弗斯见到萨松的时候,萨松回忆战争显得有些困难,他认为自己根本无法忠实呈现整场悲剧,结果满脑子想得是前线的一小块区域,“短短三十码的沙袋就代表整场战争,对其他区域毫无概念。”一小块区域对于他来说不是为了忘记战争,而是将其扩展,用想象的方式看见全部大军,看见信号弹升空,“几百万,几百万。”而在这样一种想象中,他竟然站在无人地带中间,然后摘掉头盔,然后转身面对德军的阵线,于是在一种宣战并且“相去送命”的站立状态中,一颗子弹擦过了脑袋。

站在无人地带,是想象的一次扩展,不再是短短三十码的沙袋,而是几百万的士兵,这一种准备去送命的状态,对于萨松来说,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我那时只是好快乐。”为什么快乐?是因为想象满足了他,在生与死的中间地带,萨松看见了自己喷薄而出的诗意,他会将这一切写进诗里,在诗里他会感到自我的存在。战场上的诗人,是萨松矛盾而病态世界的一个反映,而其实那颗子弹根本不是德军射击的,而是自己这边的士官,他冲进无人地带,喊着“你这个王八蛋”,然后朝萨松开枪。事后证明是误伤,萨松也没有失去生命,但是在中间地带出现的战争疯狂却成为萨松在战场之外无法满足的欲望。

医院里暴力和权威的对抗,一样变成了暴力,无论是上尉还是护士,都将战争的病态延伸到了后方,他们是不是也是在长期压抑中的必然反映?战场上无人地带诗人的想象,是不是也是用激情驱赶死亡的压抑?两个鲜活的样本,对于瑞弗斯的那份军训报告似乎具有注解意义,他认为,萨松在进入无人地带摘掉头盔是一种“调适”的方式,这种调适,让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反战的和平诗人,另一个则是嗜血能干的连长,瑞弗斯的结论是:“这种分离心态不算是一种病,因为从一种心态得到的经验能提供给另一个心态使用,而且不仅是提供:战场军官的体验能在谱诗时提供原料,可以说是为创作供应弹药。更重要的是,也许更模棱两可的是,厮杀的体验提供军人反战宣言里的道德权威。”分离而不是分裂,是用两种方式寻找经验,从而在想象力的驰骋中,获得诗歌的灵感——那颗子弹不是擦过了他的脑袋,而是激活了脑袋里的诗意,而这份诗意变成诗句之后又变成了一份反战宣言——嗜战只是释放想象力的手段,是克服压抑的方法,最后的归结点是:反战。

就像曼宁在看王尔德的那部戏时,发现王尔德所隐喻的就是一股庞大的热情受到限制和被毒害的时候,需要一种热情来发泄那被堵死的管道,从而挣扎出来。挣扎出来,在曼宁看来是爱,在萨松看来的诗歌,但是当爱和诗歌最后都无法变成现实的时候,它又会向何处去?曼宁作为同性恋者,在遇到从克雷格洛卡医院出来回到伦敦的普莱尔身上暂时找到了爱的渠道,但是这种爱又变成了压抑,因为在普莱尔那里,他所渴望的是在墓地里第一次遇见的萨拉身上的爱,这种爱和安笃感的性结合在一起,让他暂时忘记了战场上的痛苦回忆,所以在普莱尔离开之后,他的爱反倒变成另一种压抑。同样对于萨松来说,当他在想象中找到了诗歌,在诗歌中开始反战,却依然无法走出战争制造的那个巨大的阴影。

萨松第一次出现在瑞弗斯面前的时候,正是在和普莱尔一起的克雷格洛卡医院,而他反战的强烈愿望表现在那份“拒绝再战”的宣言里,“本人谨此违抗军威,因为本人相信,有权停战的主事者刻意拖长这场战争。”在他看来,入伍时所宣称的防卫之战、解放之战,变成了侵略和征服,而他所反对的不是战争本身的行为,“而是抗议政治失策与政客的虚言假意,日日因而战死的士兵不知凡几。”为了这份反战宣言得到重视,他扯下了胸口的那枚十字勋章,他在医院里做出疯癫的举动,“引人注目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强迫军方审判我。”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战争的敌人似乎从德军变成了“英国同胞”,在强烈的抗议中,在疯狂想要审判的行为中,瑞弗斯认为他得了非常剧烈的“反战神经官能症”——反战是一种态度,是为了揭露战争本身的不仁,但是当成为了一种神经官能症,是不是反而变成了非理性的疯癫?

在克雷格洛卡医院,和萨松一样有很多从战场上归来的病人,他们都成为非理性的样本,都为瑞弗斯进行理性和科学研究提供了样本。但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甚至背谬,对于瑞弗斯来说,如何找出他们的病因,如何施以治疗手段,才是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最迫切的任务,而治病救人从某种意义上又将瑞弗斯推向了他并不在场的战场,甚至让他也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布恩斯是他的一个病人,在对德作战中,他遇到了炮击被轰上半空,当他头部先落到地上,底下是一具德军的尸体,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发现自己的嘴巴和鼻子里都塞满了人类的腐尸肉。被送到医院之后,他似乎整天都在做噩梦,“刚才我好像跳不出梦境。人是醒了,明明知道自己清醒了,可以动作,可是却……那东西还在。从我的脸上往下一直滴。我尝得到滋味。”这个21岁荣升为上尉,热爱乡野的士兵,其实战场中渴望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但是战争似乎没有真正“催熟”他,他反而在“腐蚀肉”的恐怖中再也无法走出来,从而开始怀疑人生怀疑信仰,他问瑞弗斯的是:“基督的死因是什么,你知道吗?”瑞弗斯说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后使得肺脏无法扩张,但是在布恩斯看来,基督就是一具腐尸——战场上无法摆脱的恐惧和梦魇,解构了他的宗教信仰。

所以对于瑞弗斯来说,他曾经坚持的回忆疗法,并不能让布恩斯找到自己的症结,反而在被塞满了腐尸肉的记忆中陷入更大的痛苦,而真正的解决方法是忘记,“他坚信只要能回萨福克郡,忘掉战争,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如今看来,事后证实他的信念是正确的。”普莱尔也是瑞弗斯的病人,也是陷入在恐怖的梦中,为了逃离噩梦,他总是写那些印刷体大字,据普莱尔说是为了能够看得比较清楚,就像内心的秘密一样,不愿被隐藏。被隐藏的痛苦经历,就像战场上的“无人地带”,和萨松跑上去摘掉头盔不一样,普莱尔的回忆中是“水淹到被炸得屁股开花”的经历,而且站在隐蔽坑里长达五十个小时。瑞弗斯想要得到更多的战争回忆,但是普莱尔却告诉瑞弗斯:“没关系,你可以逼我挖掘出我惧怕的事,可以逼我回忆死状,你却永远无法逼我‘感受’。”那种直接的感受被普莱尔隐藏起来,像躲在隐蔽坑里,五十个小时的忍受,就是变成自身不再对外的秘密。

萨松通过写诗似乎慢慢在恢复,布恩斯在遗忘中远离了战场,而普莱尔在隐藏内心秘密的时候,似乎在遇到了那个名叫萨拉的女人之后,看见了更美好的性与爱。女工萨拉不知道他是克雷格洛卡的病人,他们相遇在那个墓地里,当普莱尔把他压在墓碑上想要开始复杂动作的时候,萨拉却避开了他,“你看,老妈说,男人和女人之没有爱情这档子事。爱自己的小孩,有。爱男人?没。”对男人天生保持警惕性是母亲的教育结果,但是家规之外萨拉是喜欢普莱尔的,但是这种喜欢在“不——不要”的拒绝中,对于普莱尔来说,似乎变成了对于爱的怀疑,即使如此,在萨拉的身上,普莱尔也看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安笃感,“她把凡事的定价分得清楚楚,并非崇尚物质主义,也非视钱如命,纯粹显示她对活的限制有所体认。”躺在滨海小径上,听听海风,似乎也是普莱尔想要遗忘战争获得爱的感受的方法之一。

但是毕竟那个隐藏之内心深处甚至连普莱尔自己都无法说清的秘密,以噩梦的方式压抑着他,再加上他的哮喘病体,对于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乐观,所以普莱尔想要离开格雷格洛卡,他想要归建,萨拉的安笃感让他的疾病暂时好转,所以在经过医评会评估而获得归建机会时,他对瑞弗斯说想从事政治方面的工作,“当然,我大概搞不出什么成就。在这个狗屁国家,没有牛津、剑桥学位的人,无法成就什么大事。”普莱尔只不过是为了告别那个可能激活他某种记忆的医院。而那一次,因为写诗而释放了自己情绪的萨松也获得了归建的机会。在瑞弗斯看来,两种归建目的不同,对于萨松来说,重返战场是寻找更多的诗意,甚至可能会走向死亡,“怀抱这种信念的他一旦重拾枪炮,内心的矛盾必定比上一次更锥心刺骨。”瑞弗斯预测他可能会真正崩溃。而普莱尔从事政治,是想从中获得一种存在感,和萨拉给他的安笃感一样,政治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从事“大事”。

普莱尔和萨松,或者就是在出现了神经官能症之后的两种解决办法:用诗歌发泄反战的情绪,用身份获得存在感。但是在这个从来没有逃离战争阴影的时代,一切似乎又可能回到起点,而所谓的“重生”意味着真正的死亡。普莱尔回到了伦敦,进入了军需部,在情报处工作,他的上司是洛德少校,当普莱尔进入情报处从事政治,开始调查贝蒂暗杀首相一案,当他走进监狱看见贝蒂,才知道她是自己小时候的邻居,他和贝蒂的两个女人做过游戏,而当询问是否暗杀了首相劳合·乔治时,贝蒂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暗参与杀,“箭毒是用来毒狗的。”作为一个妇女投票运动的参与者,她所坚持的是“不威胁人命”这条准则,“威胁物业,不威胁人命,这才是妇女参政运动值得荣耀的一点。”而随着普莱尔对于此案的调查,对于贝蒂一家的接触,他发现自己进入到了某种回忆里,那个和父亲有关的家暴记忆慢慢成形,“我在牧师寓所被强暴过一次。”童年记忆在深处,在战场“无人地带”的非人性忍受,让他的脑子从此一片空白,甚至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而这便是视觉记忆丧失,当现在慢慢找到丧失的记忆,普莱尔第一次相信妖怪的存在,它所标注的正是那一段无人地带的记忆,但是当一旦揭开,妖怪就会被赋予力量,从而改变对现实的看法。

这或者只是病理上的,而其实对普莱尔来说,进入情报处工作,非但没有让他有存在感,反而变成了被监视的对象,“门中眼”就是那一双邪恶的眼睛,注视着他,控制着他,让他成为战场上的一颗棋子。这便是政治化的“战场”一面,洛德少校便是一个象征,这个军需部的少校,天天穿着制服,过着程式化、纪律化、层级分明的生活,“对少校而言,天下如同一大片棋盘,林林总总的杂牌军包含了贵格会、社会主义分子、无政府主义分子、妇女参政权分子、工团主义者、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另外还有什么,只有天知道。”妇女投票运动的参与者贝蒂是其中的棋子,普莱尔当然也是。所以在普莱尔再次找到瑞弗斯医生的时候,他正陷入“门中眼”的恐惧和压抑中,甚至和萨拉之间的爱,也无法让他安然走出。“全天候被监视”成为他新的噩梦,而瑞弗斯让他把梦境写下来,然后告诉他进行分析,而这种样本分析其实又回到了战争的罪恶,萨松在那篇反战宣言中指出,战争的最大问题是“政治失策与政客的虚言假意”,让战争变成侵略和征服,是政客做出的决定,用“门中眼”监视棋子,不也是政客对于公民隐私的入侵?

内心世界需不需要保留一种隐秘,即使是战争造成的创伤?是不是必须用所谓的科学态度,才能解除内心的痛苦迎来重生?实际上,战场上的武力,战场外的暴力,构成了一种整体性的“战争”,它无处不在,而它最致命的是让人生活在暴力的异化世界里,萨松的反战诗歌表达的是对战争的谴责,但是他却必须争取归建以获得更多的想象;普莱尔的噩梦来自于战场的无人地带,当他归建而进入政治生活,却失去了所有秘密,“我诞生在两年前,生在法国的一个炮弹坑里。我没有父亲。”而瑞弗斯身为一名医生,却在无数的病例中让自己变成了他们一员,“自己认同病患,居然认同到了替他们做梦的地步。”在这个异化的世界里,他为了解决异化问题却让自己进入其中,从此也无法自拔,而他的训练报告,直接把压抑者推向了战场——重生是重回战场。

于是,所有人都走上了比战争本身更让人害怕的“幽灵路”:瑞弗斯走上了美拉尼西亚之旅,在小岛上对原始人进行观察,从而想获得关于幽灵和性的研究成果,其实无非是所谓的白人对于原始部落设置了“门中眼”,最后演变成了人种之间潜在的战争,“白人到底来岛上做什么?他们表面善良,真的不会伤害岛民吗?他们为什么想听幽灵的言语?白人在场,是否可能触怒幽灵?”而普莱尔归建之后回到了战场,来到了法国埃塔普勒基地,加入了曼彻斯特团二营,远离了萨拉带给他的安笃感,远离了对于爱的憧憬,看见了队友的死亡,看见了战争的残酷,普莱尔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象,“恐惧:理性、均衡、适度的恐惧。”但是这次他和萨松一样,认为战壕外的滋味很性感,“那种感觉的确和性爱有共同点——血脉偾张、冒险、肢体暴露、有一种胆大妄为的感觉。”

从政治压抑走向战争疯狂,从噩梦生活追求性感生活,从性爱缺失发现死亡的冒险,重生从来不是为了抵达最后的善,从来不是追求心中的爱,它是另一种方式的回来,是走向覆灭的归建,而在这个战场上,只有想象力,只有解除压抑的疯狂,是另一个无人地带,是的,旭日东升,“最初一束晨曦击中水面,爬向河岸的尸首,在这里发现一人的手背,在那里发现一人的颈侧,为乏血的皮肤抹上一许瑰红。随后,朝阳再也找不到有反应的事物,于是跳过他们身上,开始探测远方的原野。”炮弹的响声之后,普莱尔的世界彻底安静了,在这重生的无人地带,瑞弗斯也仿佛听见了小岛上恩吉鲁驱逐阿委的咒语,如灵魂飘飞,最终遁入病房里再也无法拯救病人的那道光线里。

坚果壳

编号:C38·2190617·1578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8月第1版
定价:46.00元当当20.30元
ISBN:9787532778805
页数:223页

第一句:“哦,天哪,要不是我噩梦连连,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中,我依然认为自己是无限宇宙之王。”《坚果壳》是伊恩·麦克尤恩的最新作品,小说以一个未出生婴儿的视角重述了一个现代版《哈姆雷特》的故事:特鲁迪背叛了丈夫约翰,与丈夫的弟弟克劳德勾搭成奸,与此同时,身怀六甲的特鲁迪还居住在约翰的祖宅中,却将丈夫拒之门外,特鲁迪与克劳德密谋杀害约翰,从而霸占这栋豪宅,但一切都被特鲁迪腹中九个月大的婴儿所洞悉……无限宇宙是否被打开,也许并不取决于那个果壳是不是存在,重要的在于和世界如何构筑一种关系,如何用有限窥探无限:“我沉浸在空想中,只有它们之间不断孽生的联系才创造出一个已知世界的幻象。”


《坚果壳》:我也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子宫

我沉浸在空想中,只有它们之间不断孳生的联系才创造出一个已知世界的幻象。
——《第一章》

没有经历,没有体验,没有是非,即使有那么一点点意识,对于出生还要两周的胎儿来说,外面的世界本身就是一种空无的存在,但是当子宫里住着一个“我”,起先天真无邪的生命如何变成了阴谋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一个隔离外部世界的子宫如何变成了一个现场?

伊恩·麦克尤恩似乎并不是展示一个生命的降生过程,并不是在探讨意识的形成过程,当他已经把生命命名为“我”,一种隐喻的世界慢慢在构建慢慢在扩展。胎儿的世界本来是未知的,是一种空想的存在,即使有过生命萌芽时的某些感觉,但也和真正的想法相去甚远。但是一个“我”,就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虽然依附在母亲的身体里,生长在母亲的子宫里,但是在“它们之间不断孳生的联系”已经将未知世界和已知世界联系起来,甚至那种联系已不再是“幻象”,它赤裸裸、活生生地发生着。

“于是我在这儿,倒挂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当我的耳朵贴在血淋淋的墙上,当倾听而在脑海里做着记录,我不是一个隔绝在事件之外的存在,“此刻我听到意图不轨的枕边细语,对前方等待我的一切,以及我可能卷入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恐惧。”因为,我参与了一场阴谋:母亲特鲁迪有了情人克劳德,他们正在约会,为了能让这种隐秘的约会变得合理化,他们必须要除掉我的父亲约翰,于是那个夜晚的阴谋便成为我参与的事件之一,“下毒”是我从母亲那里听到最清晰的一个词,接下去有关的词还包括:“我想要他死。明天就得死。”

密谋之后是实施,起先是克劳德向父亲约翰借了钱,之后在那个还未实施的夜晚,却听到了父亲的态度:他不仅得知了母亲出轨于克劳德,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女人艾洛蒂,当母亲的奸情被暴露之后,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介绍艾洛蒂是他的情人,于是两个将婚姻带向终结的故事同时发生,而那场密谋似乎反倒没有了太多的意义。但是下毒还是实施了,因为母亲无法承受父亲的作为,“明天就得死”成为她报复父亲的一种手段。当第二天告别的父亲喝了掺有乙二醇的奶昔,在开车离开之后倒在了车上,“一个男人被发现伏在汽车方向盘上,已经死去。”当这样一个计划变成了实施,听到这个消息的特鲁迪反而说出了“我害怕”,并且把一切的罪责怪在克劳德身上,坚称自己是无辜的,那句“我恨你”和对父亲说的那句“我不爱你”都成为母亲逃避害怕的一种方法。

但是在起初鉴定是“自杀”的案件里,艾洛蒂却认为:“不过,一点……一点也不像是他的作风。”于是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当母亲第二天要去警察局的时候,“我的羊水。破了!”于是,“嘎吱一声,我急匆匆地滑了出来,赤条条地来到了这个王国。”要两周才能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却因为羊水破了提前出世,暂且不管“我”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在我未出生之前,在见证而且“参与”了阴谋的情况下,我的存在意义在哪里?或者说,当我在空想中创造出一个已知世界的幻象,到底意味着什么?伊恩·麦克尤恩在题辞中引用的是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的一句台词:“哦,天哪,要不是我噩梦连连,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之中,我依然认为自己是无限宇宙之王。”

这个被引用的题辞,至少包含着麦克尤恩的两种意图,一种是“噩梦连连”,它指向的是和密谋有关的现实,另一种则是关在坚果壳这个庇护所里,自己便成为了“无限宇宙之王”。噩梦连连的现实和“无限宇宙之王”的存在感,其实构成了一种矛盾,或者对于生命来说,就是在这两种状态下活着。在“我”作为胎儿的经历中,噩梦当然是自己作为本来天真无邪的生命,却参与了一场阴谋。这场阴谋体现着参与的直接性:当母亲和克劳德约会时,我见证了他们两人的烛光晚餐,我感受到了爱欲里那一出“克劳德的夜间性交前戏”,当然我也听到了那个阴险的词:下毒,“最后,她说出了她的决定,她轻声下了指令,她口中蹦出了那个单个的阴险的词,这一切似乎都是从我这张未开口过的嘴里发出来的。他们再一次接吻,她对着情人的嘴说了出来。我这个婴儿的第一个词。”

但是,这种直接性却又在无法参与的情况下让我变成了局外人,父亲将被毒死,无论如何我想要终止这次密谋,但是一方面对我的打击是:母亲所做出的这个决定,一定是不爱我了,我曾以为她在户外是为了让我获得骨骼发育所需要的维生素D,她把收音机音量调小是为了更好感受我的存在,她用手抚摸我的脑袋位置是一种关爱,但是当母亲钟情于克劳德——父亲约翰的弟弟,背叛了父亲,也意味着会毁了自己的孩子,“我不确定她爱我。”不爱我却又带着我进行密谋,我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变成密谋者,“无情的母亲!这将是一种毁灭,我的沉沦,因为只有在童话里没人要的小孩才会成为孤儿被养大。”所以我要把这种爱带给父亲,“亲爱的父亲,把我从这个绝望的河谷里拯救出来吧。带我走吧。让我在你身边一起被人下毒吧,好过被安置在某个地方。”

我渴望成为有力量的人,成为年轻、黑豹一样的自己,然后告诉父亲是谁要杀他,然后“拯救”父亲。但是当听到“下毒”,听到“明天就得死”的时候,父亲却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因为他也爱上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叫艾洛蒂的女人是父亲可以离开母亲的希望所在,也就是说,我也被父亲抛弃了,“我算什么?我已经死了。我被送进了坟堆,那是在他恨之入骨的前妻的肚子里。”我既无法警告也无法付诸行动,这一种无能为力的现实就是噩梦连连的生活。我想象自己写给父亲一封信,信里我说“我害怕被遗弃”,并且希望父亲能逃过这次谋杀,“不要下楼梯。大声地、无忧无虑地说再见,坐上您的车就走。或者,如您非得下楼,那就千万别喝果汁,在楼下告别完就走。以后我会解释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会是您听话的儿子……”

但奶昔里还是放进了毒药,父亲还是喝了下去,开车出门的他还是死在了路上,这一切的噩梦还在继续上演,“命运对我的安排是成为一个夭折的死胎,然后归于尘土。”但这并不是终结,当父亲死去,当克劳德依然进入母亲的身体,我的感觉是丑陋,“我的不忠的母亲几乎没有将我与这个即将要成为杀死我父亲的凶手分开。”但是当母亲将这个计划怪罪于克劳德并且开始“害怕”,我却想要报复——报复杀人者克劳德,我的行动便是“自杀”,只有这样,因为叔叔肆意侵犯一位晚期妊娠的孕妇,致胎儿死亡,无异于杀人,所以克劳德就会被捕,受审,获刑,坐牢,这样,我父亲的仇就报了一半。”而这种复仇也成为生命的本能,“复仇:这是一股本能的冲动,十分强烈——可以原谅。在被侮辱、被欺骗、被伤害后,没有人能够抗拒为报仇出谋划策的诱惑。”但是当克劳德还在浴室里高声唱歌,我的复仇其实也失败了。

噩梦连连的现实,我是见证者,参与者,甚至也是实施者,但是不管是母亲的背叛,还是父亲的出轨,甚而至于克劳德的参与,艾洛蒂的出场,其实都体现了一种错乱,也是人与人隔阂现实的一种注解,所以对于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噩梦连连的现实和无限宇宙之王的理想,不仅是坚果壳里的存在,也是现实的一种折射。父亲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诗人,经营着穷困潦倒的出版社,虽然独具慧眼刊印了女诗人的诗集,但是当她们声名鹊起之后,却抛弃了父亲,而在母亲面前,“一个宽宏大度的壮实男人正用一首毫不时髦的十四行诗向她苦苦恳求,哪怕毫无希望。”而母亲想要的是属于自己的“空间”,也许是借口,但一定是婚姻没有给她带来浪漫和快乐,克劳德这个阴谋家的介入,让两个人的婚姻走向了末路。但是在面对隔阂的现实时,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不管口中所说的十四行诗和空间,其实都想让自己成为无限宇宙之王,可以在被动中变得主动,所以母亲要毒死父亲,所以父亲带着“猫头鹰诗人”艾洛蒂宣布自己的行动,在他们各自的世界里,他们都希望自己不是受害者,所以父亲在那次走之前说,““谢谢你提醒我。爱情是否天长地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存在着。所以,敬爱情,敬我们的爱情,敬爱情原本的模样,也敬艾洛蒂。”

活在噩梦连连的现实里,却希望自己是无限宇宙之王,只有在隔阂的世界里,他们才会这样为自己命名,所以在这一事件中,每个人都像活在坚果壳里,都在坚果壳的现实里矛盾着,被禁锢,成为他们无法逃离的生活状态,“被禁锢在一个坚果壳里,只能从两寸象牙、一粒微沙中窥探整个世界。”所以和母亲肚子里的我一样,被禁锢而无法左右现实,被禁锢而虚构了自己的生活,被禁锢而为活着寻找借口,所以“子宫”不仅仅属于无能为力的自己,也是所有人的“隐秘之地”,“将来等我上了学,我也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子宫一样的环境,把英国佬、苏格兰佬和法国佬的启蒙精神都在一边。什么真实,什么干巴巴的事实,什么讨人嫌、装腔作势的客观性统统滚开。情感才是王后。除非她自称为王。”而这也是人类自我的空想,是用“不断孳生的联系才创造出一个已知世界的幻象”。

已知世界的爱欲与阴谋,已知世界的逃避和虚构,已知世界的仇恨和间离,已知世界的谎言和死亡,只有在子宫那个“隐秘之地”,每个人都拒绝现实的噩梦,成为自己的宇宙之王。但是必然发生的事是:孩子总会出身,坚果壳总会破除,现实总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到来。羊水破了,胎膜被抖去,赤条条来到世界,我成为了一个真正参与世界的生命,而一出生,“我柔弱的胸腔被一名杀人者的双手谨慎地牢牢抓住,我被放在另一位凶手的如雪一般柔软、惬意的肚子上。”面前是凶手,面前也是母亲,当出生遭遇母亲的这种双重身份,坚果壳里的存在又投射于外,世界是更大的坚果壳,“我想我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整个世界。”母亲是美丽的,是慈爱的,是残忍的,世界也是美丽的,也是慈爱的,也是残忍的,但是当坚果壳被打破,当再无可能退身回去,一种命运被降临,是更大坚果壳的存在,“我也在想我们的牢房——希望不要太小——在那道沉重大门的另一边,磨损的台阶逐渐上升:起初是懊悔,继而是公正,随后是意味深长。其余则是一片混沌。”

母亲背负的杀人罪名,使得我的生命一开始就在监狱里度过,在那里,母亲的懊悔,法律的公正,以及意味深长的生活,会成为我最初的生命记忆,但是在这个之外,“其余则是一片混沌。”——甚至没有在子宫这个隐秘之地的逃避可能,十四行诗在哪?自由的空间在哪?最纯粹的爱和恨在哪?空想中的幻象,其实是最无奈的宿命:“在母亲体内,我憧憬着我应得的权利——安全,不受搅扰的平静,没有压力,无罪无愧。我在思索,到底什么本该属于幽禁中的我呢?”

认识与谬误:探究心理学论纲

编号:B87·2190617·1577
作者:【奥地利】马赫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07年10月第1版
定价:30.00元当当13.20元
ISBN:9787100053075
页数:528页

1895年冬天,马赫开设了一门“探究心理学和逻辑”的课程,力图把探究的心理学尽可能地还原为浅显易懂的科学概念。最终,马赫对那些材料进行了研究和诠释,以认识论的心理学和自然科学方法论为主要内容,成功地完成了《认识与谬误》。马赫希望“这将激励年轻的同行、尤其是物理学家做进一步的反思,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那些经常被忽略的领域,因为在这些领域向探究者提供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思考”。,在书中,马赫大量运用了物理学、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数学、哲学、病理学,乃至神话传说等方面的材料和例证,阐明了通俗思维与科学思维间的近似关系。该书是经验批判主义的创始人之一的马赫晚年系统地、综合地阐述其哲学思想的结论性著作,是其科学认识论和方法论最清楚、最集中、最综合、最成熟的阐述。


《认识与谬误》:周末猎手的哲学“漫游”

在自我从中浮现并再次反过来准备消解于其中的宇宙之流中间,如果自我不是与世界孤立的单子,而是它的一部分,那么我们将不再倾向于认为世界是某种不可知的东西。于是,为了希望真实的知识,我们要足够接近我们自己,要充分密切地接近世界的其他部分。
——《自然定律的含义和价值》

宇宙之流中是不是具有定律?定律是不是必须服从的法则?法则是不是为了破除不可能性?问题不断提出,总是期待能够得到回答,当恩斯特·马赫用“自然定律”来定义自然界中必然的东西,其实一种逻辑已经显示出来:宇宙是可知的。这种可知是一种知识体系,但是要达到可知的自然定律,要认识宇宙规律,知识是不是也必须是没有错误的?

问题似乎又产生了。“定律总是在于对可能性的限制,不管是作为行动的围栏,作为自然事件不变的路线,还是作为关于通过跑在事件前头以互补的方式预期事件的我们的思想和观念的道路标记。”行动的围栏,事件的路线,道路的标记,它只是作为一种法则而存在,也就是说自然定律是对于自然遵循的规则,马赫认为这有点类似于公民必须服从的民法,尽管民法具有阶级性、时代性和社会性,它甚至能够被某种力量破除,但是社会整体的遵循意义则是无法改变的,对于自然界也一样,自然定律就在于它具有的臣服意义。真正的问题是:这些定律是如何产生的?或者说是如何确立的?马赫认为,定律受到一种反思:它是我们从认识自然的过程中察觉到并抽象出来的,也就是说,定律在起源方面,无意逃避我们的经验论:在我们的经验引导下,对期望所规定的限制。

谁察觉?谁抽象?谁的经验?谁的期望?是我们,当人站在自然面前把那些服从的法则称为“定律”,无疑这是一个人化的过程,所以很明显,马赫说:“在这样做时我们绝没有免除错误。”经验就会成为一种知识,知识可能在错觉中变成错误,那么所谓的定律既是一种对可能性的限制,又是一种掺杂着主观认识的成分,如此,如何避免这些错误?这个问题似乎就回到了本书的标题:认识与谬误。两者之间的并列关系依然把世界推向了不可知论?马赫似乎并不这样悲观地认为,当他把从经验引导而得到的东西称为知识,当他把知识作为对自然过程的认识结果,当他把对可能性进行限制的东西称为定律,其实是在一种过程中寻找正确的道路,这是动态的,发展的,辩证的过程,而正如这本书的引题所标注的,马赫将这一切转向了对于心理学的探究,在他看来,自然定律是心理需要的产物,目的是“在面对自然过程时我们不会处于被隔离和受阻碍的状况”。

从宇宙转向自然,从自然转向心理,就回到了认识的起点:自我,也正是马赫把自我看成是世界的一部分,把心理看成是一个可知的世界,所以从心理的小宇宙投射到世界的大宇宙,就能在接近我们自己的同时接近世界的其他部分。所以这个返回自我的意义在于获取真正的知识,从而建立起秩序:“一旦这样的秩序建立起来,没有一个人将能够说秩序在世界上不存在,也没有任何人将需要上天入地去寻找它。”马赫认为,对自我心理小宇宙的认识是一种科学思维,它是从生物的和文化的发展中成长起来的,从而在心理学和社会学意义上实现道德世界的理想——自我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自我心理具有科学认识的需求,生物和文化发展而成为一种道德秩序,马赫就是在“自然定律”中既看见了科学思维的意义,也建立了他的哲学秩序,在双方“热切合作的充分动机”中开始考察“认识与谬误”的方法论。

这或者也是马赫“自我”在现实中的特殊样本意义:他以关于冲击波的实验研究而闻名于世,他是物理学革命行将到来的先声,是相对论的先驱,他对经典力学有过敏锐洞察和中肯批判,而在生理学和心理学领域,围绕感觉的分析具有突出贡献:关于运动引起的音调和颜色的变化,即多普勒效应;肉耳迷路的功能和运动感觉;视网膜各点的相互依赖及其对亮度知觉的影响;关于空间和时间的心理学研究;探究心理学分析;格式塔心理学、精神分析和发生认识论的先见之明。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成为一名科学家,“我不是哲学家,而仅仅是科学家。”马赫如是说,在否定是哲学家的自我定义中,马赫其实已经在生理学和心理学意义上开始探究人的哲学思维,他所说的自己是从科学认识论和知识心理学去研究科学,但是哲学也已经或多或少引入到了科学中。

科学和哲学似乎在马赫身上得到了“热切合作的充分动机”,虽然他否定是个哲学家,而仅仅是作为“周末猎手”在哲学中“漫游”,但是,马赫在漫游中发现的认识论,正是他在科学和哲学并不明显分界的情况下做出的一种超越,那就是知识的系统化和有序化,这一点无论是哲学家还是科学家,都是一种共同的理想追求,“科学家一点也不是哲学家,甚或不想被人称为哲学家,但是他强烈地需要揣测他藉以获得和扩展他的知识的过程。”所以抱着“从科学中清除陈旧的和僵化的哲学”的想法,马赫考察“认识与谬误”就是在寻找科学方法论的哲学证明——从自我出发,寻找真实的知识,从而认识世界。

马赫的方法论是从思维开始的,他在第二版序言中说,“我在本书中无论如何原则上强调了常识思维和科学思维之间的亲缘关系”,常识思维,或者说日常思维,是人们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认识,它不指向纯粹的知识,所以其中必然“受到各种缺陷的妨碍”,但是马赫认为,它却是科学思维的起因,科学思维的目的论是消除一切理智中不安成分从而满足自己,并让它成为自己的主人,科学思维起因于日常思维,但是为了去除理智中的不安,所以要摆脱日常思维中的缺陷残留,也就是它的进步就在于“不断地矫正日常思维”。这是科学思维的一种超越,而基于日常思维发展起来的科学思维,还有另一种超越,“这样便完成了生物发展的连续系列,该系列以生命的首次简单的表现形式为开端。”

不论是日常思维还是科学思维,它们的一致起点就在于生物性,而这种生物性的认识论就是自我的出场。自我是什么?马赫认为,“我的自我包含世界。”这个唯我论的世界是科学思维的起点,也是科学必须返回的开端和起点,它是一个身体,是一种生理-心理世界,“心理学中的内省和实验,大脑解剖和精神病理学,已经作为许多有价值的说明的来源”,和实在世界相比,自我世界有着更多需要探索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马赫从思想这个端点出发,他认为,思想是直接“达我”的,是一种附属于自我的心理领域,而经验通过思想对事实的不断适应而增长,所以思想的相互适应是科学最终建立有序、简化和一致体系的目标所在。思想是目标,返回而去,就要思考经验的来源,思考心理经验的构成,思考记忆,思考感觉和知觉,思考生理学-心理学的结构。

恩斯特·马赫:我是一个“周末猎手”

所以人自我的那个身体便成为思维的起点:作为身体一部分的眼睛睁开,世界展现在面前,当视网膜在正常条件下受到刺激,于是便看见了东西,于是就有了感觉,感觉留存下来,便有了记忆,当感觉的记忆和视觉感觉交织,形成了更多的复合,这便是知觉。知觉形成一部分经验,经验不断更新不断交织,于是有了观念,而在反应模式中产生了侵略或防御动作,这些动作又对准事先已知的目标,意志和行动便产生了。另外,当环境发生改变,心理需要适应,在个体的经验意义上产生了联想,在联想之上有了分析和组合,当我们面对未知的事物时,又有了思考;在事物的再现和联想中,人又具有了某种意识……感觉、知觉、记忆、观念、联想、思考、意志、意识,所有这些都是在生理-心理意义上出现的,它们构成了生命的“质料”,当这些质料不断增加,生命也开始了维持、复制和散布自身的过程。

而经验便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获取,它们成为了人类的知识,知识一方面在社会的形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导致了阶级、职业和行业的分化,当知识被书写被言说,艺术、伦理等在观念的演变中成为高级的理智文化。而另一方面,当幻想和感觉经验相接触,在相互适应和强化中,人获得了宗教观念、哲学观念和科学观念——从原始意义上说,马赫认为,宗教、哲学和自然观是不能分开的,“原始人就他的起源、他与灵魂的关系、死后的生活发展了观念”,所以哲学和自然科学有一种同源性,“头一批哲学家是天文学家、几何学家、物理学家,一句话是科学家。”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身体和心理反应是受概率定律统治的: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有用还是有害,产生的观念在生物学上有益还是有误,相同的身体和心理过程都包含在两种情况的任一个中。”所以建立在心里经验基础上的知识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错误的,对于错误,马赫认为,“只有反复的和详尽无遗的审查,才能保护我们避免错误。”如何审查?如何让审查变成一种机制?马赫提出了“思想实验”的方法论。在他看来,实验可以分为有形实验和思想实验,思想实验就是在科学的基础上,有意识地扩大经验,通过不同的案列对观点进行概括,其实验模式就是通过经验和对恒久、唯一决定的一致追求的适应,从而让观念在序列中有序化,“在这样的消遣中训练的所有这一切是真正的能动性,这些能动性强有力地推动了自然科学中的探究。”通过对象的相似和类似扩展知识,通过假设和探究的预设扩展经验,通过演绎和归纳让知识更简明……如此,实验产生思想,思想归谬实验,在反复中有了新概念新知识,而近代自然科学就是在这种思想实验中建立的。

不仅如此,在自然科学之外,“人类精神的自由创造”也使得精神科学走上这条路。马赫比较了以概念为核心的度规空间和以感性直觉为主的生理空间的异同,分析了物理性的度规时间和以直觉为主的生理时间的区别,而这种区别分析的一个重要基点就是人的自我属性,在空间上,人的感觉系统回应了生物学的需要并指导身体进行自我保存,它所获得的空间知识是定性的,以此推导出的是广延和差别,而从来不是几何意义上形体的实在大小;同样,时间感觉的生物学意义,凸显的是人在其中的一种心理需求,甚至,人本身也成为感觉和观念产物,“人的兴趣横跨空间和时间的最广泛的延伸,因而人事实上具有最发达的时间的感觉和观念。”

生理空间和生理时间,都是建立在人的感觉基础之上的,而感觉延伸出的知觉、记忆、联想、观念,也一定成为生物学意义上的时空结构,区别于度规的时间和空间,却对应于外部的世界的和宇宙,所以在经验的不断获得中,在知识的不断扩展中,在思想实验的不断修正中,人这个自我也建立了一种“自然定律”:以心理需要出发形成定律,在对可能性进行限制的努力中,在不断修正谬误的过程里,不断抵达科学的世界,而在科学意义上发展起文化、宗教的和哲学,从而建立起实现到的世界秩序的理想,于是,马赫说:“每一个哲学家都拥有他自己的私人科学观,每一个科学家拥有他的私人哲学。”

精神现象学(上、下)

编号:B36·2190513·1576
作者:【德】黑格尔 著 贺麟 译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75.00元当当36.70元
ISBN:9787208116030
页数:658页

《精神现象学》为德国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阐述其哲学观点和方法论原则的第一部纲领性巨著,总结了黑格尔以前的哲学家们的哲学研究成果,宣告了未来哲学的大纲,它的出版标志着黑格尔和F·W·J·谢林在哲学上的彻底决裂。黑格尔自认此书为其哲学体系的导言,马克思誉《精神现象学》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起源和秘密”和“黑格尔哲学的圣经”。黑格尔通过此书提出,精神现象学是关于意识到达“绝对知识”或“科学”(即哲学)的道路的科学,它为个体提供了一把攀登绝对知识的“梯子”。全书共八章,分为三大部分,论述意识发展的三个阶段。中译本由贺麟、王玖兴合译,分上、下卷先后于1962年和197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上卷1979年再版时曾修订译文,以与下卷译名统一。

哲学史讲演录(1-4卷)

编号:B36·2190513·1575
作者:【德】黑格尔 著 贺麟 译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168.00元当当82.30元
ISBN:9787208113947
页数:1672页

“在哲学史里,我们立刻可以看到,如果从一个恰当的观点去看它的题材,它自然会引起我们很大的兴趣,但是即使它的目的被了解错了,它仍然具有它的兴趣,甚且一般人对于哲学和哲学史的目的愈是看错,这种兴趣的程度好像反而愈益增加。因为从哲学史里人们特别可以推出一个足以证明哲学这门科学无用的理由。”《哲学史讲演录》是德国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的代表作之一,“哲学史”的开山之作。黑格尔一方面将哲学史纳入他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的框架中,把哲学史归结为理念回归自身的绝对精神阶段;另一方面把辩证法贯彻于哲学史研究,深刻地揭示了哲学史的发展规律。全书其实就是黑格尔自己哲学思想的表达,借助与对哲学历史的批判与吸收,而表达自己的个人哲学思想。


《哲学史讲演录》:理念在它的必然性里

现在还不能很充分适当地谈他的生平,因为他还活着。
——《最近德国哲学·谢林》

谢林还活着,对于比自己小五岁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1816年于海岱山大学讲授《哲学史讲演录》时,活着的谢林41岁,离他逝世还有近40年的时间——甚至黑格尔比谢林早24年走向生命的终点。“还不能很充分适当地谈他的生平”,当然是因为在哲学思想还在发展阶段,简单地盖棺定论并不可取,但黑格尔在最后也给了谢林哲学一个很高的评价,“谢林的一大功绩是:曾经把概念和概念的形式引进自然,曾经提出概念以代替通常的理智形而上学。”暂且除去黑格尔和谢林之间的恩怨不谈,当黑格尔面对“还活着”的谢林,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是面对着“最近德国哲学”这个历史时期,或者说,黑格尔的“还活着”不仅指向了谢林个体的生命现实,更指向了哲学史观,因为哲学史本身也“还活着”,“哲学史所研究的是不老的、现在活生生的东西。”

提出哲学以及哲学史“还活着”的史观,黑格尔无疑针对现实世界对哲学的谬误和偏见,他在“开讲辞”中就说到,当前的世界出现了不好的现象,就是“精神太忙碌于现实”,所以它不能转向内心,无法回复到自身,而一般人对于哲学和哲学史的目的也误解了,他们认为从哲学史里可以推出“足以证明哲学这门科学无用的理由”,似乎哲学史著作里什么都有,但是就是找不到真正的哲学。一方面是哲学本身,黑格尔认为,研究哲学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追求真理的勇气和对于精神力量的信仰,“人既然是精神,则他必须而且应该自视为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切不可低估或小视他本身精神的伟大和力量。”只要有求知的勇气,就会必然揭开它的秘密,就会享受它的财富和宝藏,所以在精神忙碌于现实的时候,恰恰是转向内心的最好时机,在他看来,日耳曼民族已经从最恶劣的情况下开辟出倒库,已经拯救了自己的民族性,那也会给哲学的兴盛带来希望——黑格尔乐观地认为,这是一个更美丽的时代的黎明,“在这时代里,那前此向外驰逐的精神将回复到它自身,得到自觉,为它自己固有的王国赢得空间和基地,在那里人的性灵将超脱日常的兴趣,而虚心接受那真的、永恒的和神圣的事物,并以虚心接受的态度去观察并把握那最高的东西”——背负着这一神圣使命的黑格尔自然可以重新为哲学、哲学史命名。

哲学史当然是关于哲学的历史,所以具有一个确定的史观让历史成为一种一贯性的存在,就是职责所在。在这里,黑格尔提出了自己的哲学史观,他认为,哲学史所昭示的是“一系列的高尚心灵”,是“许多理性思维的英雄们的展览”,但这不是英雄的历史,而是通过英雄“凭借理性的力量深入事物、自然和心灵的本质”,从而为我们赢得最高的珍宝,即理性知识的珍宝。英雄所构建的个体的功绩,只有将个体的功绩变成人类自身的理性,只有人类自己成为创造的主体,哲学的历史才能丰富,才能有用。哲学指向的是精神世界,只有当精神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存在,只有当概念成为哲学研究整个过程的结果,哲学才有意义。而哲学的这种精神普遍性获得,对于哲学史来说,才能形成历史的一贯性,所以历史不是割裂的,不是静止的,不是片段的,不是局部的,当然更不是英雄式的自我展示,它是一种具有联系的生成——不是外在于我们的事物的生成,而是我们自身的生成,我们的知识或科学的生成,“我们必须认为,惟有当思想不去追寻别的东西而只是以它自己——也就是最高尚的东西——为思考的对象时,即当它寻求并发现它自身时,那才是它的最优秀的活动。”

哲学史就是思想自己发现自己的历史,而思想本身也只能于产生自己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哲学的目的即在于用思维和概念去把握真理”,这种真理不是一时的,不是有限的,而是永恒的,永恒的真理如何能在变化的历史中体现?黑格尔把这种看似矛盾的看法归结到关于哲学本质的阐述:“哲学的目的就在于认识这唯一的真理,而同时把它当作源泉,一切其他事物,自然的一切规律,生活和意识的一切现象,都只是从这源泉里面流出,它们只是它的反映——或者把所有这些规律和现象,依照着表面上似乎相反的路线,引回到那唯一的源泉,但为的是根据它来把握它们,这就是说,认识它们是从它派生出来的。”这个真理就是思维的产物,在形式意义上它是思想,更进一步加以规定就是概念,而思想的全体不是别的,就是理念——黑格尔认为,理念是思想的全体,是真理,而且,“惟有理念才是真理”,因为理念的本性就在于发展自身,并且惟有通过发展才能把握它自身,才能成为理念,由此他赋予了理念重要的性质:它是一个自在自为的存在,这个自在自为的存在具有重要的性质就是两点:它是发展的,它是具体的。

理念是发展的,就在于它使自己成为自身,而这正是“自在自为”这个范畴的意义,人是自在的,这是人的一种潜在,潜在的目的是人要让对象进入人的意识,成为“为人”的存在,只有人有了对象,潜在的自在才能变成实在的自为,所以自在自为就是一种双重化的过程,潜在的精神发展为实在的精神,自在的精神变成自为的精神,自在自为就是一种互为的存在,它是内在性的表现,也是最高、绝对的目的。所以在这个精神二元化自己的过程中,自己发现了自己,自己回复了自己,而这才是真正的自由,才有真正的自性,才有真正的自信。这是发展的观点,同样,在自在和自为成为活动的两个环节,活动本身构成的整体就是具体的,不仅是活动行为是具体的,活动的主体也是具体的,活动的产物也是具体里。

发展的观点,具体的观点,构成精神自在自为的两个特性,从而使得真理不再是抽象的,不再没有实践性,不再是割裂的,它构成的哲学系统就成为理念的全体和部分之发挥,“它们只有在理念的统一里,才得到它们的实在性,而它们的区别或不同的特性,也只是理念的表现和包含在理念里的形式。”所以理念是中心,也是边缘,是光明的源泉,是向外发展却不走出自身、内在并现于它自身的存在,而这就是理念的必然性,“理念的这种必然性同样又是它的自由。”在此基础上,黑格尔提出了哲学史的概念,“哲学史只有作为以理性为基础的现象的连续,本身以理性为内容,并且揭示出这内容,才能表明它是一个理性的历史,并表明它所记载的事实是合理性的。”在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哲学如何表现在实时间上有发展而且有一个历史?从时间的形而上学角度来回答,黑格尔认为,这里就有一个关于“认识你自己”的绝对判断:我是一个直接的存在,但这个我是活的有机体,只有当我认识我自己时,我才是精神,而这个认识就表达了精神本性的绝对命令:我是自为的,我是我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在这个绝对判断中,“我的”和我自身有了区别,精神的意义就在于使我成为“我的”,使自身成为定在,把自身当成自身以外的东西,它建立其自身于外在性里,而外在性正是自然的、一般的有区别的存在方式,它的表现形式就是时间。

哲学史就是精神在时间中不断将我的变成我的自身的过程,就是将外在性纳入整体自我的过程,从而构成了关于时间的形而上学,这是将“多”归于“一”的统一过程。所以黑格尔认为哲学史是为理念所规定的的必然性的、有次序的进程,没有任何哲学曾经消灭,而是保存在哲学的全体中,是用唯一的原则来解释的哲学系统,是表现为永恒真理的历史,“而真理是永恒的,它不是这时存在,他时就不复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哲学史虽然划分为不同的阶段,出现了不同的流派,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但是,它是不老的,“现在活生生的东西”,甚至永远是“他还活着”的状态。

明确了哲学史的概念,黑格尔也阐述了哲学史起点的问题,在他看来,“一个民族的精神文明必须达到某种阶段,一般地才会有哲学。”这个阶段,就是精神不再追求外在的具体现实,而是走向内心,甚至是逃避到思想的领域里,从而建立其反抗现实的思想王国,那就意味着哲学出现了。这种思想的王国就是时代精神,就是自己正在思维的精神,就是自觉的精神,“哲学真正的起始是从这里出发,即绝对已不复是表象,自由思想不仅思维那绝对,而是把握住绝对的理念了——这就是说,思想认识思想这样的存在是事物的本质,是绝对的全体,是一切事物的内在本质。”所以他认为哲学就是从希腊真正开始的,因为在那时思维把对象提高到了普遍性的形式,自己给与自己以普遍的特性,自己与自己相关联——当黑格尔把哲学史的起点定格在希腊时代,同时把东方哲学排除在哲学史之外,因为黑格尔认为,东方人的性格中表现的是意志,而这种意志是有限的,不具有普遍性的特点,思维本身也是不自由的,所以在东方找不到哲学知识,只有宗教——黑格尔只是以附论的方式介绍了中国的孔子、周易和道家的老子以及印度哲学,“而真实意志的目的乃是善、公正,在这里面,我是自由的、普遍的,而别的人也是自由的,别人与我同等,我也与普遍的我一致,这样就是自由人与自由人的关系,因而这就建立了基本的法则,普遍意志的规定和合乎正义的政治制度——我们第一次在希腊人里面发现这种自由,所以哲学应自希腊开始。”

黑格尔从希腊哲学开始了哲学史,他认为哲学史实际上只有两个时期,一个是希腊哲学,另一个则是日耳曼哲学,如此分期,黑格尔提出的原则是:希腊哲学将思想发展到理念,而信基督教的日耳曼世界则把思想变成了精神——理念和精神是不同的,这里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初期是一些范畴,而且是抽象物,然后把这些范畴以主观的方式结合在思想中,成为能动的思想,成为自身规定的普遍者,成为具体的单一性,然后这些范畴变成了思想范畴而属于这个总体,最后则是理念的联合,总体融合在一个概念的具体统一中,它以自发的方式被把握,这便是精神。所以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哲学只有两个,希腊哲学和日耳曼哲学,但是在日耳曼哲学真正取得哲学形式之前,有一个酝酿的中间时期,虽然这一时期只注重实质而没有达到形式,思想也只是假定的真理的单纯形式,但是对于精神的最后形成则具有重要意义——似乎是退而求其次,黑格尔将哲学史分成三个时期:希腊哲学、中古哲学和近代哲学,他给与了各个不同时期关于理念和精神的区别:希腊哲学是由一般思想规定的;中古哲学分裂为本质与形式的反思;近代哲学则是以概念为基础。

希望哲学如何表现为“由一般思想规定”而发展为理念?他将希腊哲学又划分为三个主要时期,一个是从泰利士到亚里士多德,第二个时期是罗马世界中的希腊哲学,第三个时期则是新柏拉图哲学,他认为,第一阶段是哲学思想的开始和发展,最后哲学成为一个自足的科学整体;在第二个时期,具体的理念已经达到,它是在对立中自行发展自行完成的;而到了第三阶段,对立取消而进入理想的思想世界,这时候理念发展为全体,“但缺乏主观性或无限的自为性”。再细分,第一个时期又分成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泰利士到阿那克萨戈拉,第二个阶段包括智者派、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派,第三阶段则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具体而言,第一阶段理念完全是抽象的规定,泰利士和其他伊奥尼亚学者以自燃范畴的形式,通过水、空气来理解普遍;毕泰戈拉派扬弃了这种单纯而直接的自然范畴,他提出了“数”的概念,并将其看成是事物的本质,数不是感性的存在,不是纯粹的思想,而是一种非感性的感性事物,由此规定就走向了具体;在爱和亚学派中,思想和感觉的形式以及数的形式被分割开来,出现了纯粹的思想,开始了思维的辩证运动;赫拉克利特指出了“绝对”是一种过程,而且是运动着、变化着的东西,所以达到了客观的意识;而恩培多克勒、留基波和德谟克里特又走向另一极端,走向单纯的、物质的、静止的原则;到了阿那克萨戈拉那里,绝对才成为运动的和自身规定的思想,才把这种思想认作本质,“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从泰利士到阿那克萨戈拉,直接规定的抽象思想变成了自身规定的思想,这是发展的、具体的、多样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黑格尔似乎特别阐述了芝诺的哲学观点,“他是辩证法的创始者”,这其中或者也是黑格尔在寻找自己体系的源头。在他看来,芝诺的辩证法在于扬弃一切矛盾的东西,他不是从肯定开始,而是从理性开始,“理性自身从容不迫地对于那已建立为存在的东西,揭示出它的毁灭。”这被黑格尔成为“较高的意识”,即一个规定被否定,而这个否定本身又是一个规定,于是在绝对的否定里,必然是两个对立的规定被否定,这就是客观辩证法的进一步规定,“在这个辩证法里,我们看见单纯的思想已不再独立地坚持其自身,而乃坚强到能在敌人的领土内作战了。”比起芝诺辩证法的消极部分,黑格尔更强调了积极部分,在他看来,芝诺关于物质的辩证法“直到今天还没有被反驳掉”,这是在运动中的辩证,是具有辩证法于自身内的运动,“他曾经掌握了我们空间和时间观念所包含的诸规定;他曾经把它们[即时空的诸规定]提到意识前面,并且在意识里揭露出它们的矛盾。”黑格尔甚至认为,康德提出的“理性矛盾”也没有超出芝诺多远。

在希腊哲学第一个时期的第二阶段,则主要体现在智者派和苏格拉底以及苏格拉底派的观点里,智者派的启蒙意义,苏格拉底将伦理纳入哲学,这些都是他们的贡献,但是在这个阶段的整体而言,黑格尔认为进入了“主观反思的时代”,也就是说,主体开始反思,在反思中产生出思想,这是思维的主体具有的主观性的表现,但是这种主观性仍旧属于客观的总体,因为,一方面主观性是纯粹的活动,是关于内容的规定的问题,另一方面,主体还是思维的设定者,它将内容设定为“我”自身,是“我的”,所设定的内容还是客观的——否则就变成了“坏的唯心论了”。所以在这个阶段,主观反思的意义在智者派那里,就是把思想的简单概念应用到社会对象上去,并且使它深入到一切人事关系中去;而在苏格拉底那里,则提出了认识和普遍概念,世界进入到了自觉思想的阶段;苏格拉底派则主张主体本身就是目的,主体通过培养它的认识而达到主观目的——但这种规定是一种普遍概念,已经具有了科学的雏形——而在第三阶段,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把哲学发展成为了科学,“他们比起所有别的哲学家来,应该可以叫做人类的导师。”

作为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在苏格拉底把自觉的思想提高为原则的基础上,把哲学的方向指向理智的、超感性的世界,并且把意识提高到精神的领域,理智的成分由此获得了属于思维的超感性、精神的形式,这表现在柏拉图的辩证法里。柏拉图认为,普遍性的东西是理想的东西,而真理是有普遍性的东西,思想则是与感性的东西相反,他提出了共相的概念,共相就是理念,它不是实物化、孤立化了的东西,而是类,是真善美,在黑格尔看来,柏拉图的辩证法就集中在纯粹思想里,集中在理念的规定中,“理念是共相,不过是自己规定自己的、自身具体的共相。只有通过辩证的运动,这自身具体的共相才进入这样一种包含对立、区别在内的思想里。”虽然柏拉图理念的规定性和普遍性是外在的,共相也没有揭示出起源,但是在黑格尔看来,“这种关于理念的知识在几百年后一般地是酝酿成世界历史和形成人类精神生活的新形态的基本因素。”而亚里士多德,黑格尔认为他是“一个在历史上无与伦比的人”,是“从来最多才最渊博的科学天才之一”,他的形而上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和逻辑学都将哲学变成了一种科学,“如果真有所谓人类导师的话,就应该认为亚里士多德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概念深入意识的一切领域:而通过概念所作的详细特殊的阐述,由于同样也是必需的,就在每一个领域里面包含了最深刻的正确的思想。”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第三阶段之后,希腊哲学其实进入了罗马化时期,黑格尔认为罗马时期没有真正的哲学,他们只是对希腊的摹仿。但是,其中的斯多葛派哲学把抽象思维当成原则,伊壁鸠鲁派把感觉当成原则,而怀疑主义则是对于一切原则持否定态度,而且是行动性的否定,这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哲学的发展,尤其是怀疑论否定了一切外在的存在,当回到主观意识,自我意识意识到了自己就是绝对,这就为另一种否定奠定了基础:后来的哲学否定了这种自我意识主观的有限的地位,把真理化为一个可知的世界,这就是黑格尔所称的“来到人间”的理念,这个理念就是:“绝对的本质对于自我意识并不是生疏的东西,一件东西里面如果没有直接的自我意识,它对于自我意识就不是本质——我们把这个原则看成世界精神的普遍原则,看成全人类的普遍的信仰和认识。”它开始了精神的萌芽,自我意识具有的无限性具有了一般的精神的形式,精神只有作为自己决定自己的思维,才具有意义,这就是思维的纯粹同一性,“思维认识自己,与自己相区别,并且根据这种区别的方面决定自己,但是在这种区别中仍然保持着一望而知的统一性。这就是具体。”当自我意识成为绝对本质,这种认识就是世界精神——新柏拉图派无疑打开了这个世界。

当哲学史进入到中古时代,基督教的出现为哲学的进一步反思创造了条件,当人开始意识到神,便意识到神性和人性的统一,这种统一潜在于人的意识中,并表现在崇拜仪式的现实性中,所以绝对观念被带到统一中,“在自己里面将它实现,以便使自己与神调合。”黑格尔认为,基督教所显现的哲学就在于,一方面在理念的深处摸索,从而形成理念的各种形式,构成理念的各个环节,另一方面在纯粹的概念中摸索,哲学在思维中被构建。从阿拉伯哲学到经院哲学再到文艺复兴,最后的宗教改革更清晰地绘制出了哲学发展的路径,“伟大的革命是在路德的宗教改革中才出现的,出现在这个时候:从无休止的冲突里面,从顽强的日尔曼性格经受过并不得不经受的那种可怕的管教里面,—精神解放出来了,意识达到了与自身和解,并且这种和解是采取了这种不得不在精神里面来完成的形式的。”

中古哲学时期,思想还表现为本质与形式的反思,但是宗教改革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黑格尔也将其看成是哲学第三时期的开端,也就是说,近代哲学开始了,在这个时期,最重要的便是思维的真正出现,自我意识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精神为原则开始消除对立,进入到抽象思维阶段,“真正说来,从笛卡尔起才开始了近代哲学,开始了抽象的思维。”这是理智的形而上学时期,笛卡尔从怀疑一切开始,去除了假定,抛开了成见,从而让思维得到一个纯洁的开端;在这条“伟大的、极其重要的原则下”,笛卡尔寻找确定的东西,这个确定的存在规定就是“我”,我是存在的思维,我是作为思维的存在,“我思故我在”,不仅是对于主体性的真正确定,也是对于思维本身的确定,它们是思维和存在的直接联系,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这样,哲学就恢复了它的固有基地,即思维的出发点是确认自己的思维,并不是什么外在的东西,给予的东西,某一个权威;它是彻底从‘我思维’中包含的这种自由出发的。”笛卡尔哲学在斯宾诺莎那里则完成了客观化,即使是唯心论,月采取了绝对真理的形式;而马勒伯朗士则以神学的形式完成了笛卡尔哲学的“完备的发展”。

在近代哲学中,黑格尔自然将目光聚焦在“最近德国哲学”中,这是日耳曼哲学将思想变成精神的重要阶段,他将之命名为革命,“精神最近时期在德国向前进展所达到的革命是通过思想的形式概括出来了,表达出来了。”从耶可比到康德,从费希特到谢林,哲学是作为思想、精神和概念而涌现的,“哲学给自身规定了这样的任务,即把哲学的基本观念、思维与存在的统一作为对象,并加以掌握,这就是说,对必然性的最内在意义、概念加以理解。”而这也正是哲学最终极的任务,“认识到理念在它的必然性里,认识到理念分裂出来的两个方面——自然和精神,每一方面都表现理念的全体,不仅本身是同一的,而且从自身内产生出这唯一的同一性,并从而认识到这个同一性是必然的。”

当“最近德国哲学”具有了哲学史发展的、具体的表现内容,当哲学和哲学史都“还活着”,这种“还活着”具有的意义,一方面,是从泰勒斯以来2500年来理念世界一贯性的具体体现,“到了现在,世界精神到达了。那最后的哲学是一切较早的哲学的成果;没有任何东西失掉,一切原则都是保存着的。”另一方面,这当然也不是终点,而且是另一个新时代的开启:精神必须排除一切异己的、对象性的本质,必须把自己理解为绝对精神,必须从自身创造出对象性的东西,“我希望这部哲学史对于你们意味着一个号召,号召你们去把握那自然地存在于我们之中的时代精神,并且把时代精神从它的自然状态,亦即从它的闭塞境况和缺乏生命力中带到光天化日之下,并且每个人从自己的地位出发,把它提到意识的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