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做人

编号:S29·2130517·0991
作者:韩东 著
出版:重庆出版社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18.00元
ISBN:9787562469049
页数:190页

1985年组织“他们文学社”、曾主编《他们》1-5期、被认为是“第三代诗歌”的最主要的代表、提出“诗到语言为止”……对于韩东来说,过多的诗歌标签是不是意味着“重新做人”的开始?韩东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小说家,而对于当下的诗歌现实,韩东其实已经远离了,他更多在历史的维度上才具有书写的意义,所以“重新做人”的韩东实际上遭遇的是一次自我的转身。作为韩东的第三本诗集,《重新做人》收入的是2002—2011年诗人的诗歌新作,同样是历时十年,该诗集由韩东自选。推荐说:爱与死、与身处时代共存共舞的悲欢是韩东的一贯主题,在这本诗集里也不例外。尤其是对死亡及其价值的冥思在此更加地深入沉郁、撩拨人心,语言方式却越发简约透明了。更为有意义的是,诗人对当代诗歌有效形式的探索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达可能。


《重新做人》:一些人活着就像墓志铭

那时我们最富有
当曙光初现,世界的色彩变得丰富
我们像呕吐物一样被抛弃在路边
——《不想睡》

“那时”总是无限遥远,甚至那个不断被提及的“我们”也只是消失在时间深处的记忆而已,它在生活的另一侧,在“世界的色彩变得丰富”的另一侧,虚幻而无法触摸,在最后必然到达的地方,早已经被遗忘,“不想睡”是不想离开,不想离开富有,不想离开“我们”,以及不想离开那个曾经的韩东,是的,当活着像死去一样,像睡着一样,那段墓志铭“漫长但言词简短”,像墓碑那样地伫立着,与那时的“我们冷静相对”。

那时的韩东是写在纪念物上的,陪伴他的有诗集《白色的石头》、《爸爸在天上看我》;有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身体》、《树杈间的月亮》、《我的柏拉图》、《明亮的疤痕》、《美元硬过人民币》;有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中国情人》;有诗文集《交叉跑动》;有随笔集《幸福之道》、《夜行人》、《一条叫旺财的狗》、《爱情力学》。在这些字与词之间,韩东在身体和灵魂,在青春和死亡,在爱情与幸福,以及在我和你之间奔跑、行走,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以及“他们”,在“第三代诗歌”的富有里醒着,告诉别人“诗到语言为止”,那时候的曙光初现,“世界的色彩变得丰富”,爱与死、与身处时代共存共舞的悲欢是韩东最激情的标签。可是,“那时”越走越快,那时的我们变成了他们,那时的富有变成了冷漠,从此,只能“重新做人”:

所以你要走遍世界
在景物变得陈旧以前
所以你要及时离开
学习重新做人

景物总是出现在那个丰富的世界里,出现在富有的我们面前,但是字与词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走遍世界的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的三十年,总会陈旧总会抛弃,总会“在回忆中它变轻变薄/如一张飘飞的纸片”。一张纸片的开合显得如此简单,起先是一张嘴的暗影,是说话的工具,是字与词的表达物,但是一张嘴里也有酒肉也有呕吐物,也有他们的家长里短,而一张纸片的下半部分,分明是一个叫韩东的迷惘者,被掩盖在底部,闭着嘴张开眼睛,看着流逝的一切,看着并不存在的“那时”,头顶上已经光秃秃一片,用手触摸的时候,一定会像那个远去的时代,不留一点曙光:“头秃了,那就让它秃着吧/牙齿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剩下的已经够用/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眉毛长了,鼻毛也长了(《这些年》)”够用就好,头发秃了还是自己,牙齿蛀了还是自己,甚至“下面的胡子也白了”也还是自己,身体的反应已经从心灵深处退回到最原始状态,所以手枕着头也不是思考者,戴着眼镜也不是知识分子。

身体的自画像之外,也是行动的“轨迹图”:“我仍然是韩东,人称老韩/老韩身体健康,每周爬山/既不极目远眺,也不野合/就这么从半山腰下来了//”身体的各种反应却还是“身体健康”,所以不管是秃顶,还是蛀牙,还是胡子花白鼻毛变长,都是身体自然状态,是健康的标记之一,只是,“这些年”的身体在加剧变化,“那时”就会成为最后的记忆,而在这些过去的时光里,一定是有东西隐隐地离开了,老韩说“既不极目远眺,也不野合”,行动已经完全回归到自己身上,远处更远处已经不能再上去了,而不属于身体的欲望也只好歇脚,从半山腰下来的时候,韩东就开始“重新做人”了。

可是,那时一定有过“极目远眺”,也一定有过“野合”,这些属于富有的标签在韩东的身体和灵魂深处,已经被打下了深深的印记。“字和词不再折磨我/我也不再折磨语言”,极目远眺一定是关于字和词的对话,关于诗歌和纯粹,关于“第三代诗歌”,关于“他们”。那是在友谊宾馆“头顶五十年代的时空”:“请让我缅怀/请跟随我/进屋,并踏上这截木制楼梯//”五十年代的木制楼梯里总是藏着一段的历史,缅怀是因为站在楼梯的高处,所以俯视;那也是在自己的感动中:“多少年,我的野心/和我的现实/总不相称,一味地/自我感动(《自我认识》)”野心在现实的高处,所以感动,所以俯视;那是在一遍一遍“回来接着读”的重复里,只要想着“心念轮回不休”就是一次超脱,但是在轮回中完成意义,可能吗?

诗人韩东:为什么下面的胡子也白了?

那时也一定有过纯粹,纯粹的生纯粹的死,以及纯粹的爱,“‘亲爱的母亲’在她孩子的怀中/待了一分钟”,或者是记忆里的那本书:“里面是空白的纸页/封面上的小姑娘/头发上结着冰”,或者是“霓虹灯”里的秘密:“就像是一行字:‘我爱你’”;而在五月,纯粹是在晚上的美好人世:“就在我家附近/在下面的这条街上/汽车驶过,车灯/照亮了少女的脸庞(《五月》)”但是纯粹却早已经是过去的一部分,早已经像头发一样秃了,像牙齿一样蛀了,“亲爱的/我爱你的不存在/就像你/爱我的不可能(《纯粹的爱》)”不存在和不可能,将所有的纯粹都推向了死亡的边缘,“亲爱的”只是遗留在那里的呕吐物,被抛弃在路边。

是现实带走了那些东西,带走了头发和牙齿,带走了胡子和鼻毛,带走了所有的富有人生。所以在“从半山腰下来”的日子,只有走走看看的碎片,“即使是晴朗的日子我也看不清沿途的花和树/即使看清了,也记不住/即使记住了,也写不出//(《起雾了》)”雾气遮住了纯粹的字和词,遮住了所有变化的日子,遮住了极目远眺的冲动,所以看不清,记不住,当然也写不出,只好摸着秃秃的头发,像个被遗忘的知识分子缅怀另一片天空。这里有一些树,有头上的天和城市道路,有人、狗以及人遛狗,有商店、书店、摩天楼、立交桥,有工地和儿童,以及死的活的,芸芸众生不认识这个秃着头的人,也不知道他曾经极目远眺,而他只是在“走走看看”中激发一点物欲:“趁某根神经还在/多看几眼姑娘吧/愿时光永驻/色香味俱佳”;世界其实早就划分出了现实和理想,划分出了身体和灵魂,划分出了眺望和俯视的距离,是的,这儿有“天的蓝”,那儿是“灰”,这儿是“阳光强烈”,那儿是“苍白”,这儿是“辣椒”,那儿已变成了“陈醋酸口”,这儿“花开得自由自在”,那儿是“笼中鸟”,这儿是“天高皇帝远、骑马上街”的自由,那儿是“官大压死人、红绿灯”的束缚……如此等等,都已不再属于那个时代属于富有属于曙光初现属于极目远眺。

世界已经简单变成了“日子”:“日子是空的/一些人住在里面/男人和女人”;世界只有一条“灰白的小街”:“楼下有一条灰白的小街/我经常在那里吃面条、买烧饼/除此之外,我和他们的生活/是毫不相干的”;世界也如“密勒日巴”里的简单:“像石头里面的石头/木头里面的木头/肉里面的肉/像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是因为又回归到了本体回归到了没有意义的存在,甚至连自己也在解构属于富有的风景,“我无限向往岸上的生活/就像我在岸上/向往这条绿水”,但是水上只有水蛇,只有撑船人,我是他们的风景,而他们早就成为现实的一部分:“而我在竹排上/像在房子里一样地睡着了”。“不想睡”的曾经里有抵抗,还残存的力量,但是现在,即使有水上的独特风景,也只能寻求一种睡着的生活,人外面如何变化,任他人如何看见自己,睡着了就如死去。

自我解构,到最后连自我感动也没有了,睡着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了想法,只有麻木和死亡。爆竹声声本来是新的希望,却成为遗留在那里的死亡通知:“爆竹声声,扩大了空间/从此与死亡更亲”,而当字与词度消失,尖锐之歌也不再让身体疼痛,“这个残破的身体没有回忆,风从裂隙穿过去/一首无词无调的尖锐之歌/没有疼痛之人,只有疼痛/没有死亡,只有一个完成(《病死》)”死亡也变成了一个仪式,一个完成的仪式,而等“做完了为你们的一切,病死业已完成”死亡不具有崇高的意义,也没有悲痛感,因为残破的身体就在现实里,就在那些被缅怀而逝去的光阴里,与老狗陪伴终身的老人,也不再有任何思想,因为在这儿“困顿的人无法写诗/忧郁的人写身体的吟唱(《忧郁之诗》)”。

2002-2011的诗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跨越了整整十年,但是在这十年里,到底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头发秃的老韩,爬山的老韩,丑陋的老韩,消灭了字和词的老韩,这十年变成了“寥寥数语”的十年,变成了在水上睡着的老韩,“让我丑陋的影子从你们中间后退吧”,2002年的老韩就发出了这样的哀求,可是十年了他还是没有从中间退出,其实,不是将丑陋的影子退出,而是“第三代诗歌”都已经变成了丑陋的注解,当昨天等于明天,当每一个上午和其他的上午一样,世界还有什么是留给那些曾经富有的人?自由和青春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和修饰,纯粹和诗歌也只是无聊地吟咏,墓碑矗立着,而活着的墓志铭一直没有停下:

只有笼子里的鸡是驯服的
只有案板上的肉是无欲的
只有星辰隔得最远
用一些朦胧的光使你看见
那些光也用于掩饰
——《怒气冲冲的世界》

一起吃饭的人

编号:S29·2130517·0990
作者:杨黎 著
出版:重庆出版社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6.00元
ISBN:9787562467045
页数:141页

“在这个美丽的世上/爱情本来就不多/平均两个人/才有一个//”在这首《没有爱情,我的生活将怎样过?》的诗歌片段里,杨黎似乎要寻找那个和日常生活有关的“悖论”,两个人的爱情,到后来也还是一个平均数,对面的故事,对面的生活,也渗透到吃饭中去,“我给许多女人说,去看看杨黎的诗吧,随随便便地看。谁知她们去了,并且仔细地看了,所以她们也成了诗人。”诗歌却不是爱情,读者总是三五成群地出现,总是以口水和废话表达真相,“杨黎追求的从‘有’开始升腾或沉坠,指向那发出召唤的不可表达不可理知的神秘境域。”贾冬阳也一定是和杨黎“一起吃饭的人”,但绝不是爱情的另一个人。《一起吃饭的人》为杨黎最新短诗集,精选于他2000—2011年之间的力作,而收录的诗歌数字也是一个神秘而孤独的101首。


《一起吃饭的人》:整个世界就乳房那么大

但是谁又知道
其中有一个人
和另一个人
想得完全
不一样
比如一个是爱情
一个却是
丰满的乳房
——《女娲》

整个世界就我们的乳房那么大,整个世界就杨黎的一只手那么大,所谓操作,就是一个人的想法和另一个人完全不一样,我手写我诗,诗歌也就是一只手的隐喻,在这里可以用手干很多事情,比如不是爱情,比如只是吃饭,比如“吃饭的时候我们不谈论性”,比如“一起吃饭的人他们并没有一起睡觉”。“一起吃饭的人也许有机会一起睡觉,但永远不能一起写作。”这是杨海明说的话,那时杨黎可能和他一起吃饭,也可能和他一起谈论性,或者各自想着爱情和丰满的乳房,但是那只手却永远属于杨黎。

这里有个小杨,杨黎也姓杨,杨海明也姓杨,小杨,当然也姓杨。谁是谁,其实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一起吃饭,“那么,我问小杨/谁和谁一起睡觉呢?/小杨说:谁和谁一起睡觉/谁和谁心里明白(《一起吃饭的人他们并没有一起睡觉》)”小杨是带着情绪说话,但这种情绪一定不是杨海明说的那种写作的情绪。这是第一种吃饭的方式,第二种方式,还是小杨,和高潮有关,只是小样的高潮“像一只逃跑的猫一样”,“然后/小杨停顿一下/我知道/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她最终/没有说(《吃饭的时候我们不谈论性》)”没有说比第一次说起“谁和谁一起睡觉/谁和谁心里明白”更让人有一种要探究的欲望,所以一起吃饭的时候,从睡觉变成了性,变成了高潮,变成了隐秘的故事,也把小杨从谁是谁的疑问变成了一个“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高潮的女人。

睡觉不一定有高潮,睡觉不一定是性,睡觉是一张床上的故事,睡觉是让大脑想起吃饭,想起一只手,想起丰满的乳房,想起整个世界的比喻。杨黎早就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了,封面上的手不是一只,是一双了,两只,都微微张开,想拿着什么——不是握着乳房,里面空空如也。比划着一个精彩的故事,然后定格,然后便成为了诗集的封面,一只手被设计成书名,像一张白色的名片,上面有杨黎的大名,还有“一起吃饭的人”,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这个美丽的世上/爱情本来就不多/平均两个人/才有一个(《没有爱情,我的生活将怎样过?》)”

是的,这次讲的是优雅的爱情,不是睡觉,也不是性,是爱情,而且在“美丽的世上”,但可惜的是,爱情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平均的两个人才有一个爱情,就像吃饭,两个人才可以叫做“一起”,才可以睡觉才可以聊天才可以像小杨面对高潮时“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她最终/没有说”。

两个人构成了杨黎诗歌中的对话体,是小杨,也可以是谁,也可以是两只不同内容的手两个不一样的想法——爱情或者丰满的乳房。那么这对话体一定是从手、乳房、吃饭、睡觉等日常生活开始的。周亚平说:“杨黎最牛逼的贡献是将诗歌从表演领域拉回到私人空间,在这里,我们能真实地看到性、诱惑、自由以及身体的全部器官。”不是表演是叙述,不是抒情是对话,性、诱惑、自由以及身体,首先或者是从梦开始的:“其中一个坐在客厅里/是我昨天没有梦见的(《做梦第二》)”,坐在客厅里的是女朋友,是梦中没有见过的女朋友,当然也是第二个梦,没有见过的虚幻,不是梦的虚幻,是女人的虚幻,但是在做第一个梦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虚幻?“梦见和一个女人做/与真实的感觉有两点不同/-是老插不进去/二是插进去后/又像插在梦的外面(《做梦第一》)”还是女人,却在接近真实,那种真实也是梦中的虚幻,插不进去是身体的,插在梦的外面是精神的,“插”是个动词是个连续的过程,而在梦里却被轻易解构了,最终“就像两个少年/越走越远”,两个少年,到最后就没有对话,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是无奈和无力。

所以梦之后,虚幻之后,无奈和无力之后,就慢慢接近了现实慢慢接近了真实的身体,那是“早晨8点30分,从天桥上走过”:“是不是哦,小丽?/我要问问你/因为你的乳房比别的女人大”;那是“我曾经喜欢王二的妹妹王小琳”:“我和王二一起手淫/王二闭着眼睛/他说他在想/世界上最舒服的女人/我说我没有/我只是想/你们王小琳/王二说:/老子打你”;或者还是那个“与女友语1”:“一个12岁的少女/正忙着为我/长她的身体/原本一点点的乳房/瞬间就大得来/双手才能捧起”……从跳桥上经过的对话,到和王二“一起手淫”,再到10年前的秋天开始的女友对话中的“双手”,身体里的欲望像是在长大、像是在压制,像是在释放,和肉体有关的不一定是性,当然,在这里甚至不是欲望,只是观感真实的观感拉回私人空间的观感,但一定要是两个人,一定要是对话,一定要是“一起”。

而在最初的所谓爱情里,其实都是孤独的,比如在电梯里的错失,开门关门,以及上上下下,都是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里:“如果她早知道/她又怎么会/让我们/这样擦肩而过啊(《写一首悲伤的诗》)”悲伤的情绪在杨黎诗歌里总是不外露的,而这样的悲伤除了孤独是不是还有讽喻?“平均两个人才有一个”的爱情本来就是一个奢望,所以那个女人只是在另一种等待中:“说好了在等一个人/一个遥远的女人/如果她不来/我将永远懒惰/麻木和没有追求(《我喜欢懒惰、麻木和没有追求》)”,遥远的女人是无法在一起干很多事的,甚至连身体、乳房都不能在吃饭的时候想一想,而其实,“等一个人”变成了最无聊的游戏,如果来或者不来,并不会改变“懒惰、麻木和没有追求”的现实:“如果她来了并愿意/和我紧紧地一搂/我就再也不是现在/这个人的样子/我是神:一个懒惰/麻木、没有追求的神”。

杨黎:一起吃饭可以不谈诗歌

和女人有关,起先是和梦有关和爱情有关,但后来只是身体的欲望,甚至连欲望都变得有些高尚了,只剩下身体而已:“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看啊,整个世界就我们的乳房那么大(《我听见一个女人说》)”所以在杨黎的人物志里,有不在一起的“乡下女人”:“我们吃完饭后/她把我们/送到门口(《我叫她过来》)”;有三陪小姐红:“玻璃竖在我们的中间/我们,看谁比谁/站得更久(《物资大厦的阴影下面》)”;也有“不漂亮也不丑”的苏表妹:“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关于苏表妹的第二首诗》)”,还有“睡觉,睡觉,勇敢地睡觉”的穷神仙:“不做爱,不做梦/更不做失眠的人(《穷神仙》)”,当然也有并没有一起睡觉也不谈论性的小杨。

“我和小红/在四太太的院中/喝了一下午的茶(《晚清富二先生说》)”,其实那些人物志的背后总是对于流逝的一切无可奈何,一个下午的茶里不是人生的感悟,是无聊无助,是没有高潮和欲望的生活。时间解构了一切,时间埋葬了生活,时间里有“1994年夏天”:“我和陈芸/经常去/琴台路喝茶/每喝到一半/她就像想起什么/突然说:茶”,这和那一个下午坐在那里的小红不一样,陈芸会“突然”说到茶,是因为1984年的故事里有精彩的伏笔;时间里还有1995年的4月,就是那时“我总爱把车子停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听完她为我播放的曲子/才重新回到那/热闹喧哗的大街上(《我的诗歌有我的道理》)”,这是抒情时代的挽歌,与热闹喧哗的大街相比,是安静地可以听她为我播放的曲子;或者更早的时间里有“难受的事”,那是1982年3月,“一个下雨的晚上/我和他们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面”,没有见面便是永远的分离。这些时间里的伤感、孤独和回忆都像是另一个走不回去的梦境,而在新世纪开始的时间序列里,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意义,2002年4月和“来北京耍了三天两夜”的铁蛋“一起吃了一、二、三、四、五顿饭”;2003年开始,“我们天天喝酒/就在我们楼下喝/一直喝到醉了为止(《一些像爱情的东西》)”;2004年春天的下午,“我迷茫”,因为我“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又把她擦掉”;2006年8月25日送杨轻回成都,并且还看高大丰满的女排队员打比赛:“请允许我在今天晚上/仔仔细细地看看/这些遥远的/人肉炸弹(《2006年,有爱情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而在2007年的春天,“它平常如往/而我却没了爱情(《没有爱情,我的生活将怎样过?》)”,或者在“2007年3月/我回去的第一天/成都有很大的太阳(《成都印象》)”。

或许在时间里有记忆,但是最后一定只是和数字有关的序列,所以在《一起吃饭的人》所收录的101首诗歌里,没有一首诗歌标注着创作时间,这种“去时间化”的处理正是对于时间意义的解构,“从河边到花园/需要三分钟/如果一路小跑/就只需要一分钟/而剩下的那两分钟/我不是在花园/就是在河边上/小时候/我总是在花园/跑去跑来(《一路小跑》)”三分钟即可以是整体的,也可以是分割的,既可以是一路小跑到目的地,也可以“总在花园跑来跑去”,跑或者不跑,小跑或者跑来跑去,都不会改变时间的意义,或者说,时间永远没有意义,是我们赋予了它太多的标签,赋予了人生有关的思考,赋予了无情、悲伤、孤独的表情。而杨黎的目的就是要去除时间的印记,去除时间的标签,找不到过去和现在,找不到逝去和记忆,甚至找不到应该在一起的对话体,世界从此变得平面,生活从此变得无欲,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是非也没有爱恨,只有那些“废话”:

我们家的月亮
比你们家的
月亮亮
因为它是
我们家的月亮
而你们家的月亮
仅仅是
你们家的月亮
——《也为中秋一歌》

科学普及工作并不是科普工作
科学普及工作是
一项教育工作
如果你不信
可以打电话去科普查询
他们会告诉你
科学普及工作
的确是
教育工作
——《听我父亲说》

是就是非,就是非非;非就是是,就是非是,没有对错没有东西没有阴暗没有黑白,是的,一起之后便也各自回家:就像天上的空和无:“在那高高的山顶上/有一朵白云飘了过来/当白云飘过之后/在那高高的山顶上/就没有了白云(《山顶》)”

够一梦

编号:S29·2130517·0989
作者:西川 著
出版:重庆出版社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19.00元
ISBN:9787562470113
页数:250页

享有“知识分子诗人”荣誉的西川是庄重文文学奖、现代汉诗奖的获得者,说他是“一个不息地挖掘着语言更多可能性的智者”,也说他是“一个在超验和世俗间游走的体验命名者”,但或者更多是在不同文化世界里搭建通融的出口。1995年他应邀参加第26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1996年作为加拿大外交部“外国艺术家访问计划”的客人访问萨斯卡图、图贾那和卡尔加里,而西川的部分作品已被译成英、法、荷、西、意、日等国语言。跨文化、跨国界,而在那些文字世界里,依然有着我们熟知的“丑陋”“卑劣”“虚伪”等诸多负面性格。《够一梦》是西川近年来所作新诗的精华集,也是诗人近年来最为得意的作品的首次结集出版,延续了他的“长诗”风格,对现实生活的批判一如既往的犀利深入,同时更为幽默调侃。


《够一梦》:荒凉穷尽了“荒凉”这个词

荒凉,名词的荒凉,形容词的荒凉,却无限接近动词的荒凉;荒凉,一种状态的荒凉,一个人的荒凉,以及最尴尬属于诗歌的荒凉。从词语到词语,从诗歌到诗歌,甚至在一片“原教旨主义”的沙漠里,不是被被包围不是淹没不是被吞噬,而是,被遗忘。

“够荒凉,不可能更荒凉了。”西川在那里说着话,不是写诗是在说话,南疆是一个地理坐标,它标注着塔身库尔干到北京,到额尔古纳,到柏林,再到香港的历程;南疆是一个时间坐标,它标注着从“2004年8月-10月”的段落;南疆也是一段被打开的页码,第1页的“够一梦”,第3页的“第一辑”,之后开启从第5页直到第21页的《南疆笔记》,中间有空白,有停顿,有星号,有分隔,也有无数的句子和标点,像沙漠一样,作为“大地极端的存在”,用“一望无际”的状态“包围我,要我接受,要我灭亡”。但“够荒凉”的诗歌世界里一直没有听到西川在说话,“在荒凉之中,我被推倒在地。”不是俯视不是通览甚至不是观望,是被包围被接受被灭亡,像沙子之于沙子,像死亡之于死亡,在大地的身上留下暴力,寂静的暴力。

哑口无言,诗歌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在那里遇见了周天子,遇见了西王母,遇见了东方朔,遇见了玄奘,遇见了优素福·哈斯·哈吉甫,遇见了马可·波罗,历史或者文化,流浪或者想象,但是他们都不写诗他们也都不说话,他们是在深处的暴力者,他们带着那一卷发黄的文字逃离“荒凉”。“零或者无穷,一个意思,如同存在或者不存在,一个意思,如同说话或者不说话,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就是省略了细节省略了词语省略了死亡省略了诗歌,最后也省略了“南疆”有关的地理坐标、时间坐标和沙漠一样的页码。

最后是印在最后的结尾处。封底,黑色和白色的封底,沙子一样的封底:“荒凉穷尽了‘荒凉’这个词。/在荒凉之中,我被推倒在地。/举目四野无人,只有群山、群山上的冰雪。/寂静也是一种暴力。”段落区分着停歇的语气,最后和最开始,总是会有不同的感觉,在被标注着地理、时间和页码的内部,它们聚集在那里,没有段落只有标点,也像沙子一样,用“原教旨主义”的形态跟一个叫西川的诗人对话,宛如西川和历史或者文化,流浪或者想象的周天子、西王母、东方朔、玄奘、优素福·哈斯·哈吉甫、马可·波罗对话,而在最后的“荒凉”处,只有黑色,灰色的那件衣服,作为背景无限荒凉的呈现着,不是打开是合拢是包裹,在意境上和“包围我,要我接受,要我灭亡”一样。

封面是一个人,一个立着的人,没有被“推倒在地”的西川,像是一尊雕像,过度“荒凉”地立在那里,而背景残垣断壁是斑驳的墙是另一处的荒凉。“大地死后,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可是谁说立着的、包裹着黑色风衣的一定是西川一定是写过《南疆笔记》的诗人?被切割的图像,被渲染的颜色,其实是隐藏着的暴力,而在最后之前,封底之前,那一页上的分明是一个戴着眼镜无比荒凉的诗人,活着的诗人,沉默的诗人——西川。他脸上是不是写着一种标签,不说话,看见了自己,以及被打开阅读的我,“还能活成什么样呢?沙漠不在乎,谁又在乎呢?”那是心底的话,藏在最深处,藏在死亡的边缘,只有在这一面的打开时,才能依稀听到才能最终看见荒凉。

穷尽便是新的开始。“南疆”只是一个起点,文本的起点,地理的起点,以及时间的起点。从地理出发,我们可以看见“访北岛于美国伊利诺伊州伯洛伊特小镇”,那个“像蒙古骑兵搂草打兔子绝不放过哪怕衰败不堪的小镇”伯洛伊特;我们可以看见与“芒克等同游白洋淀集市”,我们熟知的“白洋淀的水域在太阳下渐渐缩小”;我们也一起“抵达意大利翁布利亚拉涅利城堡”,像他那样“立刻想到了卡夫卡的城堡,立刻给自己安排角色,好像一个故事就要开始”;或者可以“数次航行在大海上”,看见的“大海是一样的。/轮船,钢铁巨物。轻易地飘浮。”如果从时间出发,我们会像西川一样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生在革命的1963年。不要把我剥夺成一个只会说NO的傻瓜。我曾在1980年代死里逃生。不要把我剥夺成一个不会说NO的傻瓜。(《不要剥夺我的复杂性》)”真实在虚构里,虚构又在被“一把钉子钉住你的双脚在大地上”,复杂性是为了保持尊严是为了立成一尊雕像是为了去除更多的时间标签,是为了将自己说成是西川然后享受荒凉。

而当地理的地点时间的起点被复杂性而留下尊严的时候,西川是不是只是一个人?“一粒沙子提醒我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而一床沙子仿佛就是死亡本身。(《南疆笔记》)”其实早就写下了一个集体的符号,不是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诗人不是戴着眼镜的诗人不是陪北岛、芒克等一批诗人走在异域世界的诗人,他只是一个雕像一个象征,他是代称是集体名词,所以他是“一床沙子”的命运,那个在曼哈顿消费着”中国梦“的行人。在那个充满“曼哈顿乱想”的世界里,中国梦只是一个背影:“一道蜿蜒在荒山秃岭间的灰砖墙、一支行进在地下的穿盔甲的大军、一座女鬼出入的大宅院、一个摇头晃脑的读书人……”历史、神秘、传说,都在被分享、被消费,“中国是远方一朵莲花,只适合吟诵,不适合走近。”不适合走近,所以只能在遥远的曼哈顿吟诵只能乱想,“所以中国人,这种身份,有时候是用来唬人的,有时候是用来忍气吞声的。”有时候和有时候,中国逐渐成为一个虚设的符号,所以即使在远离中国梦的地方,也会有“夜晚过后是只能如此、只好如此的流亡者的秋天”,也会有“不知如何转变才符合城堡对我的期待。吃完桌上的香蕉/我便开始思考‘文明’”(《抵达意大利翁布利亚拉涅利城堡。》)以及在拉涅利城堡为各种动物写“动物志”。

诗人西川:他的背后其实有条河

《够一梦》,不在目录里,也不在文本里,就像背后的那个穿黑衣的男子一样,只是一个代码一个符号。谁藏着中国梦?谁在寻求真理寻求革命寻求文明?那白洋淀的抗日老英雄“一直活到今朝卷入市场经济的大潮”,而在“真理辩论会”上,并不是“独自沉默就能幸免于噪音”?在签名运动周围是贩卖的面包、矿泉水和冰棍,而“远处,一个疯子对着旷野高呼:‘散会!’(《真理辩论会》)”而但丁呢,只是在硬币上,在“一枚铸有但丁头像的两欧元硬币”可以“在意大利可以买到一只中号冰激凌,在中国可以买250页的书或半条0.8mg的‘中南海’香烟。(《硬币上的但丁》)”也是被消费的经典,头像变成了符号,以及量词:“这东西一个但丁,那东西不值一个但丁。”流通、贩卖,以及被解构,“但事实上,只有1302年被从佛罗伦萨赶出去的那个但丁才值一个但丁。”但是1302年在哪里,但丁在哪里?一样问题在《山顶上的小教堂,山西汾阳附近》的那句“党支部在哪里?”在“纽约2007年3月11日”的分割中,山顶上的小教堂是象征还是讽刺?黑板上有着不一样的故事和标签:“村委会的黑板提倡计划生育;小学校的黑板只能演算简单的算术题;但小教堂的黑板上别有天地:上面一行拉丁文,照猫画虎,是那个意思。”拉丁文像硬币上的但丁,头像的但丁,而党支部在哪里的问题最后由两只散步的天主教老母鸡来回答:“神父去县城了,晚上才回来!”这里没有儒家、道家和天主教,只有用“纽约客”的眼光看到的荒凉:

一只儒家鸟雀飞成道家鸟雀。
而天主教的鸟雀与道家鸟雀很难划清界限。
天空下,放羊的人发明着孤独者的游戏,
而放猪的人无论唱什么都会跑调。

“跑调”是因为曾经以为有梦想、文明、经典和信仰,但是当只剩下疯子、香蕉、硬币和母鸡的时候,宏大的叙事死了,意义死了,“我被推倒在地”。回到沙子,回到一床沙子的死亡,到最后连沙子已不存在了。

天堂空着,就像戈壁空着,
就像自生自灭的星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空着的:每一个
都是戈壁。
——《戈壁,敦煌附近】

空着的天堂,空着的戈壁,以及空着的意义,当宏大的群体随着意义的死亡而消解的时候,到底还剩下什么?西川要“试着从熬头的方面给‘人群’下定义”,“人群就是人群:人贴人、人靠人、人挤人、人推人;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重复一遍: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不断地重复,不断地生产,最后就是无意义,个体的无意义带来群体的无意义,“人群是一个幻觉吗?人群是孤独的吗?人群是一个人吗?”而当人群都不存在了,就只有那个找不到命名的“某人”:“三斤墨汁留在肠子里/一两虚汗留在血管里/唾沫留在店铺外/脏话留在象牙上”。墨汁、虚汗、唾沫和脏话,组成了“某人”粗俗的符号,而最终并不是在这些粗俗中重新定义人,并不是在充满口水的“像个流氓”的叙述中找到意义,而是“远离人群,动物离我们就近了”。那动物的世界里,有“在历史的缝隙间”的蚊子:“它们见证乃至参与过砍头、车裂、黄河决堤、卖儿卖女,只是二十五部断代史中没有一节述及蚊子。”有厨房里的苍蝇:“死了的白苍蝇从空中掉落地上的一刹那,白厨房黑下来”;有“弄死它”很容易的蚂蚁:“它迅速爬走,一副慌张的模样,同时假装对我的叫骂一无所知”。而最后,甚至动物也不存在了,只有垃圾:“而大垃圾。那些搬不走的,比如楼房,比楼房更大的,比如常识,比常识更大的,比如思想。搬不走,自己走吧,不知道究竟是对面的是垃圾,还是自己是垃圾。搬不走垃圾也搬不走自己,自己就成了垃圾。”

自己成了垃圾,是不是一种自我定义,或者对于人群意义的重新定义?当荒凉穷尽了“荒凉”这个词,当每一个戈壁都是空着,当大海都是一样的,对于站立成一个人的西川来说,到底还剩下什么?那个冗长的《出行日记》里似乎还有人说着话:“我写下这些字句,没读过这些字句的人也活一辈子;读到这些字句的人也许会说,这人说的全是废话。”废话是不是也是空也是荒凉也是一样的大海,不是,它们只是字、词,句子,它们只是排列组合只是错开连续,以及在页码上占据空间,享有“知识分子诗人”美誉的西川将一切都打碎了解构了,将一切推向连死亡都不存在的虚无中,他便剩下了一个名字,一个只有黑色背景的作者,一个被夹在书页里面的沉默者。“什么力量可以让大海停下?”停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逃避,生长的砖头像流氓,生长的钢筋像家长,而每一颗树木都有了不再生长:“看见了使树木生长的力量,/但什么力量能使树木不再生长?”而作为隐喻,诗歌里是不是也充满了不再成长的力量?是不是只有形式只有流氓只有废话只有一个零。

写诗和读诗,我和西川,就像那些邻居,“各占对角线上一个墙角”,然后“两人之间保持最大的距离”,而我在有限的夜晚打开诗集,不是为了寻找荒凉不是为了认识流氓也不是为了看见死亡,只是要在知识分子的写作中体会尴尬的意境:“我缩在屋里连续七天不说话,不哼歌,不放屁,隔壁女人推门进来,为的是看看我的生活是否出了问题。(《邻居》)”

行间距:诗集2008—2012

编号:S29·2130517·0988
作者:翟永明 著
出版:重庆出版社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6.00元
ISBN:9787562467069
页数:146页

“中国魅力50人”(2005)、“中国十佳女诗人”(2010)、“中坤国际诗歌奖·A奖”(2007)、“意大利国际文学奖”(2011)是属于翟永明的荣誉,但是这些荣誉并不一定能撑起她女性写作的全部意义,伊沙说:“第三代诗人都有翟永明情结。”或许更多也在描述她作为一个女性的爱与挣扎。“女人组诗一经问世,便在中国诗坛掀起了强劲的“普拉斯风暴”和“黑旋风”,且很快获得经典地位,为中国诗歌实验开拓了新的道路,奠定了翟永明作为一位最优秀的当代女诗人的地位。”张晓红将她的诗歌捧为经典,或许有同为女性的共鸣,但实际上,在翟永明身上有很多对于性别的叛逆,只不过这种叛逆并没有带来颠覆性的力量,所以依然是被覆盖在身体之下。《行间距:诗集2008-2012》收录了翟永明描写汶川地震的最新组诗,以及诗人近年来的新作。


《行间距》:我走过她从未迈出的每一步

最佳的视野是从墙头望出去
这是规定的视野
这是女人的视野
穿过枝叶 就是少女到妇人的一生
——《女儿墙》

行间距,隔着一句诗和另一句诗,隔着一本诗集和另一本诗集,隔着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在文本的内部,在时间的内部,在现实与历史的内部,“从墙头望出去”的时候,其实不是一生,只是一个片段,“诗集2008-2012”里就是女人的视野,半杯茶就从满怀爱情的少女变成了哀愁葬花的女人。

并不是要刻意游走在翟永明的诗歌故事里,从初版到再版,从《黑暗里的素歌》到《十四首素歌》,不是一本诗集到另一本诗集,只是对于时间里的女人的重新命名,“写作时间也从1992年9月至1996年11,这里所有的诗歌都中止在1996年,而这本诗集出版于2011年1月。”这是横跨15年的记忆,而我说过15年的后中历史在翟永明看来,只是一个道具和场景的叙说:“场景里的每一变化与自身分离/万物与万物之间 有一个名字/一卷书 把这一切推向将来”(《道具和场景的述说》),而现在再次把时间推向2013年,则是翟永明另一种“行间距”,终结也是序言,“这是本诗集最后一首诗,也是下一本诗集的序诗。”从最后返回到最初,又从最初翻阅到最后,世纪里那根红色的书签带还没有完全拉直在某一首诗歌里,那个盛满女人的夜晚就已经过完了,“希望两本诗集中的距离既是循环的,也是生长的。”循环是不是就如《女儿墙》里的那个“穿过枝叶”的历史,“从少女到妇人的一生”,而生长的诗集里完全是对那个未来充满了惶惑:“五十年后我将变成谁?一百年后谁又成为我?/撑筋拔骨的躯体置换了/守住一口气 变成赝品人生(《行间距》)”

五十年太长,一百年太长,一口气里的赝品人生却是被置换的身体,而所有的东西都在现实里出现,那现实是已经从《十四首素歌》走出记忆,那现实却又从“2008-2012”里发现生命,而“撑筋拔骨的躯体”到底能在哪个地方变成记忆里的一个黑色段落?是的,那是2008年的那次地震,那是2012年的那次暴雨,灾难置换了生命的意义,厚重的记忆里最后只写下两个字:死亡。

“对父母而言 我留下的不多:/照片,书包,笔记本,乳牙,脐带……/对旁人而言,我什么也没留下(《胡惠姗自述》)”这是“享年15岁零6个月23天”的孩子,死在512地震的废墟里,照片、书包、笔记本、乳牙和脐带,是生命的纪念,是成长的记录,却在灾难面前成为孤独的名字,成为孤独的名字,“从未出生 从未被纪念/从未被父母抱在怀里/从未让他们如此悲痛”,是一个女孩的“但愿”?还是生命无力的悲叹?一个纪念馆也只是一个人的纪念馆,“但愿依然美丽的 是15岁的笑脸/而不只是一个城市的名字”,而在这里的“但愿”已经变成了一个群体,一个与城市有关的记忆。是的,更多的人却只留下名字,只留下从开始到死亡的时间列表,那是“上书房、下书房”里的新婚夫妇:“死亡震倒了 宛如圣母的大教堂/死亡吞下了正在亲吻的新郎和新娘/白生生的婚服化为满地泥浆/倒地的新人们将干枯为骨/倒地的手指上 钻戒在发亮//”人生的启示从灾难开始,洁白的婚服变成了泥浆,发亮的钻戒只留在“干枯为骨”的手指上,那些吻呢,那个宛如圣母的大教堂呢?都变成了悲痛的记忆。那也是“坟茔里的儿童”:“一个可耻的词 让儿童从坟茔里/再跌下一层”;那也是湖南娄底小世杰有关的“儿童的点滴之歌”,只有“结石宝宝在唱点滴之歌”,而歌声里没有成长,“据称:天使在空中飞过时/地上的人们一声不响”。那还是一场暴雨有关的悲痛和沉默:“这是关于广渠门的一首诗/一场锋利的雨刺穿城市铠甲/水下的呼救几乎无音/一个人生在桥下熄火停顿/世界封闭了他的命门//(《关于广渠门的一首诗》)”

死亡的记忆里没有纪念碑,没有生命的戛然而止,那是人生的苦痛句号,现实的无奈和无力里只有时间的印记,而在更大的现实里,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漠视,印度行的诸多感受也只是从那个“规定的视野”看见人生,看见被忽略的一生。枝叶太密,现实太密,那《桃花扇》也只不过是一场演出,“坐在贵宾席上/跑龙套的尽皆贵人/花万元消费 他们得以/近睹天人”,看见的历史变成了一种娱乐,一种消费,上演《桃花扇》只需有重金VIP票就可以上台客串龙套,成为戏剧里的一个人物,但这也只不过是“道具和场景的叙说”而已,“戏剧的布局?/灵魂的布局?/我们将从中获得短暂的力量/或是 从中获得确定的历史感?(《游湖记》)”

翟永明:颈上的饰物是不是女人永远的象征?

短暂的力量都不能获得确定的历史,而在现实意义上,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戏剧的布局,一场走向娱乐的消费。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一定是有一段行间距,一段被时间标注的行间距,只是如何用短暂的力量找到灵魂的布局?桃花扇在湖上演出,桃花扇被龙套的游客消费,但是桃花扇从15世纪走到2009年的时候,依然是一个劫:“活在15世纪 与活在今天/活得同样尴尬/我们怎能只给你盛唐而不给你晚明?/我们怎能只给你风流而不给你唏嘘?”历史只不过是一段传奇,而子啊1699年的故事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只有政治只有整体:“脱稿于1699/意味着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每个人胸中的桃花/必须染成整体/成就帝国和邦邑/公子多情 桃花多情 历史霸业皆多情(《新桃花扇(组诗)》”帝国和邦邑,政治和历史,怎么容得下一个人的传奇,活在1699年的书生和活在1969年的罪人,在不同的时间片段,没有了传承和演绎,“你不再是壁上图 书上影 剧中人/你仅仅是一个牛鬼蛇神 万人唾弃/桃花扇底魂归西”,这是历史的悲剧还是娱乐的悲剧?这是戏剧的布局还是灵魂的布局?即使2009年的国家大剧院,因为被搁置在现实之中,而成为一场“镭射秀”:“镭射专业让我知道/激光革命意义非凡/——因为人类已经疲惫/因为疾病不断衍生/因为地球已然空虚/因为“圣婴”再次出现//”。

人类已经疲惫,是戏剧人生的疲惫,还是国家话语的疲惫?站在高处是永远无法看见那些疼痛的人生,无法获得现实的意义,五十年或者一百年,15世纪或者1699,在2009年的时间刻度里,总是有着跨越不过去的“行间距”,如果回到一个女人的柔软呼吸里,回到冰心玉洁的再生缘里,是不是会消弭行间距,会发现人生的成长,会发现穿过枝叶的观望?“每个人都有转世灵童/秋花烂发 漫天飘絮/他们也在世上的某个空间/飞舞 等待时机(《转世灵童》)”转世灵通是“天外的我”,是在梦里打颤而开始“坐起身来 额手称颂”。不管如何从灾难中建造纪念碑,不管如何在历史中获得短暂力量,不管如何在政治传奇里挣脱羁绊,但是对于翟永明来说,她的最后落脚点必须是一个女人的视角,所谓解构,所谓超越,也是从现实的逼仄中返回历史,在悲情中书写传奇。“放下做不完的家务事/我给后朝的书生写信”,这是“无考女诗人邱砚雪”的信札,那些故事那些传奇那些絮语也都是和一个女人有关,用“无考”的历史虚无感打开一个世界,那里有“再生缘”:“她的心,此时改弦易张:/结婚、生子、幻想、虚构/都是心中的一堆雪/都是冰心 都玉洁”,古代的思维里有古人的呼吸,有古时的国家,有古代的文人,也有古代葬花的天气,而再生也是超越:“檐下有鹦鹉 无琵琶 闲棋子/半杯茶的时间里/我走过她从未迈出的每一步”。这里有“画中人”:“也许是一弹指/也许是五百年/褪尽火气的这个我/躺在一页重的清气中/看/谁手一握 谁手一放/一笔唐 一笔宋/一笔元明清/一笔下去三千年”,画中的世界是自我的映射还是不从那虚幻中走出的快感?“我存在过吗?是我粘着天地/还是天地粘着我?”这里也有那一面“女儿墙”:“现在 小院和石头以及诗句/适合遁世者 恨嫁者/梦游者 不育者/石头靠着石头/像姐妹靠着姐妹/倚坐在水边/”,从少女到妇人的一生就是穿过了枝叶,在历史的尽头看见女人的传奇,只是当“世间已不见白蛇传/世间也已不见聂小倩”的时候,女人的视野也只不过是一面虚幻的墙,一面娱乐的墙,一面男权批判的墙:“当我手拿图纸 伏首案头/丈量女儿墙的位置/在我侧面的电视上,/希区柯克的男人正说道:/“我对珠宝钗环 现代诗/和行为上追求刺激的女人/都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里有珠宝钗环,有现代诗,以及行为上追求刺激的女人,所以女儿墙也是屏障,也是行间距,隔着男人和女人,隔着缺席的爱情:“四种爱情 点染匀开了纸月亮/四种爱情 也像满月时的赤裸/无论是否被允许 它们/在某个时刻被蚁咬虫蛀/虞姬、爱玲、白流苏/还有那些爱情人物/她们无一例外地化身为嫦娥(《四种爱情》)”也是有关男性的发言,有关女人的爱情归宿,四种爱情,或者无数种爱情,化身为嫦娥的结局也只是最后的无奈。女人为什么会有缺席的爱情,在《黄帝的采纳笔记》里似乎隐隐透着被工具化的女性命运:“由此温驯的少女/被盛在清凉的器皿/铺上冰块/她们的体香被采集为一种香料/处女的血 滋养长者/长者长生不老”这是“今人不理解的假想的神话”?少女只是一种香料,为的是滋养长者,让长者长生不老,而在哲学家们诗人们的眼中,却成为情欲的一种发泄:“体内的股股震颤:/就如凉风起时/水面激起的明暗关系/偷偷临摹 偷偷分析/那些药引、药理和药性”,少女之美成为“药引、药理和药性”,成为情欲的一部分,成为无法逃脱的工具,女人的命运也就如一场雪,“一场华丽的雪厚葬了薄情/也厚葬了更薄的人心(《和雪乱成》)”。那个叫陈琳的歌手似乎也在虚伪的哲学家们诗人们面前,成为牺牲品,所以在本体意义上,对于女人的关照是女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即使超越,即使“我走过她从未迈出的每一步”,到后来还是要重回“无考”的历史,重回孤独:

我要你记住无考女诗人的写……
我姓邱,名砚雪
我的名字不会流传下去
我要你认识我
就像你从未认识过别人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符号
我心跳你也心跳
单独一人 正像你阅读时
也单独一人
——《前朝遗信》

从现实到历史,从真实到虚幻,单独一人的说和写,单独一人的看和读,对于翟永明来说,女性的投影总是以某种乌托邦的形式出现,不是理想只是无奈地躲避,明知道最后获得的是短暂的力量,但是在爱情缺席的世界里,依然要返回那些已经被人走过的戏剧里,一首诗和另一首诗,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即使能从最佳的视野望出去,还是只能看到无法挣脱的“前朝”,五十年,一百年,或者漫长的五百年,以及女人永远的一生,和那些枝叶,永远隔着看起来像诗歌的一段“行间距”。

春树的诗

编号:S29·2130517·0987
作者:春树 著
出版:重庆出版社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22.50元
ISBN:9787562469056
页数:343页

“这是我写诗至今第一本个人精选集,我的所有能印出来的最好的诗都在里面。”作为第一本个人诗歌精选集,春树似乎要穷尽诗歌的写法,以及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从成为美国《Time》的封面人物到《三联生活周刊》封面人物,从央视《面对面》将他称为是“一个有勇气、有斗志的人”到获第五界网络金手指网络文化先锋奖,他似乎一直在青春之路上行走,而封面那一抹红色似乎是青春的一种个性标签。“作为‘酷诗歌’的代表,春树的写作一直引人注目。在她身上体现出的所有叛逆、不满和愤怒,不掩饰的激情,不甘平庸的精神,永远在寻找出发点的挣扎,说到底都是极其可贵的青春气质,令人赞赏,也令人艳羡。”李以亮的这段评语或许可以在他的诗歌里找到激情和挣扎,和“我与你们都不一样”的自傲与孤独。


《春树的诗》:我们永远只是一个人

一个身上没有文身的人
心存许多秘密
他总是
害怕文身会暴露身份
——《独自发狠》

241页的诗歌,是一个人,也叫“某个人”,某个人的意义是“独自发狠”,独自有着暴露身份的“秘密”,“一个心存秘密的人/身上没有文身”,这是2009年2月22日写诗的春树,而在四年之后的2013年6月28日早晨,也是我一个人,面对一首文身的诗歌,以及不知道是不是有文身的春树,一个人对于一个人,是写作和阅读,也是秘密和无知,但是,必定和某个人文身与否无关。

我不知道春树是否也是文身,我只是在更大的无知里寻找属于某个人的秘密。春树——不是“他”?这是一个阅读的起点,太迟了,竟然在241页的诗歌里寻找答案,我的意思是我竟然在很长很长的时间将春树当成了一个男人,一个“他”,该如何忏悔我的错误,该如何揭露无知带来的秘密?从搜索开始,似乎这是一条寻找性别秘密的最佳途径,就像用偷窥的心态检查某一个人的身体里是否有文身。“2004年2月,20岁的春树成为美国《Time》的封面人物,美国人称她为“新激进份子”。 这一期的封面特写,还报道了21岁的韩寒。”这是春树最革命性的一次露面,但是没有性别的“他”或者“她”,而我也没有订阅《Time》周刊(当然订阅了我也收不到);“2004年8月接受央视《面对面》节目采访,被认为是‘一个有勇气、有斗志的人’”。这是第二条关于春树的介绍,依然没有“他”或者“她”,而且作为我自己孤陋寡闻的需要,从不看央视的这档节目;再接下去,是:“2004年6月成为《三联生活周刊》封面人物”,也没有性别;“2004年9月应邀前往挪威参加国际诗歌节”,没有;“2004年2月获得过第五界网络金手指的网络文化先锋奖”,还是没有;再继续,在中国现代诗歌文库编委2005年12月初版2006年9月修订编的《中国现代诗歌大全》中,是这样介绍的:“春树,1983年6月26日生人,2000年从北京某高中辍学,开始自由写作。曾经在‘诗江湖’网站掀起巨大波澜,其板砖被选入《南方周末》‘板砖爬行榜’;曾经被‘诗江湖’网站称为最年轻的优秀诗人。”还是没有“他”或者“她”。

随着搜索的深入,我越来越感觉我无知的可怕,也越来越觉得春树的秘密藏得越来越深,似乎一定要剥开所有的衣服,才能发现那个“暴露身份”的某个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文身。还好,在维基里找到了,“春树(1983年-),原名邹楠,在《北京娃娃》一书中化名林嘉芙,出生于山东,当代中国作家,中国大陆80后代表人物之一。”这是文字的简介,而在旁边是一张标注着“邹楠”的照片,戴着墨镜,穿着连衣裙,涂着绿色的指甲油,尽管双手做保护状,尽管眼睛被墨镜遮住了,但依然能从远处的春光中感受到女人的某种妩媚,甚至在图片下面详细写着有关春树的现实身份:“笔名:春树;出生:1983年6月28日,括号29岁,山东;职业:作家;国籍: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裁:诗歌、小説、散文”。除了照片,在“经历”一段写道:“除了写作之外,春树也喜爱阅读,特别是诗歌,她曾说她对诗歌的爱好胜过散文与小说,还曾在‘高地音乐网’为捍卫诗歌的荣誉而与几十人舌战一周。此外她也热爱音乐,尤其是庞克与摇滚乐。”

终于出现了“她”,作为对照片的补充,我终于最终确定春树是一名女性,29岁的女性,而我在阅读她的这本《春树的诗》的时候,她正度过了自己的生日,在此也一并祝她生日快乐。但其实,作为一个读者,除了有些做作的“无知”之外,也是玩了一个关于秘密探寻的行为艺术,其实春树是“她”是一目了然的,我可以直接在“图片搜索”中找到诗人春树属于女人的各种妩媚照,也可以点击进入春树的新浪博客,在最近一首《诗一些,2012——2013》的左侧,在“春树V”的上面看到一张穿着无袖衫、没有戴墨镜的春树,甚至如果无聊,在读完这本《春树的诗》的封二“诗人简介”:“春树,80后最著名诗人。已出版五部长篇小说及个人诗集《激情万丈》。代表作《北京娃娃》,最新作品《光年之美国梦》。主编《80后诗选》(三册)。”之后直接翻到封三,会看见一张竖形的照片,剪着短发歪着头,赤裸着大腿支在凳子上,而她前面键盘,以及画面外正在写着小说、诗歌、散文,或者正在发布博客的电脑,除了不知道身上是否有文身,总之是一张女人的脸,是“她”的脸。

甚至在封面中,就是一个红头发,准备跳舞或者正在跳舞的“她”,那样子仿佛能在她的诗歌《翻滚着云彩的瑞典的天》里找到注解:“我侧着身/我穿着红色圆点的紧身裤/和绿色带骷髅头的长T恤/秀发掉了下来/遮住了眼//”紧身裤,长T恤,还有遮住了眼的秀发,“她”的形象跃然纸上,而我仿佛读着这首诗,完成了寻找。“一个身上没有文身的人/心存许多秘密/他总是/害怕文身会暴露身份”。当把诗歌中的“他”换成“她”,也是对于我这次寻找的注解,其实,我并不是要那么无聊地寻找所谓的身份,所谓的性别,他或者她,少女或者女人,29岁或者30周岁,对于阅读诗歌的某一个人来说,其实没有实质的意义,我只是想在寻找的过程中体会一种秘密,那个秘密的世界里有反叛的青春,有矛盾的爱情,有逃避的成长,当然还有在物质和精神中游离的诗歌,而那个关于“文身”的秘密只不过是个隐喻的开头:“洗掉文身/你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我的脑子被灌了水/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全磊聊天有感》)”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春树的确在进行着对于女人本体的怀疑,从曾经的辍学到后来的激烈争论甚至争吵,反叛一直写在春树的个人经历里,所以“她”的文身或许也是一种逃避的需要,一种解构的努力。“躺在床上的女人/和我有一点联系/是什么联系我也说不好/于是我信了那个人是我”,躺在床上的女人,只能被自己相信,像是一次无奈,也像是一种妥协,而在《梦中人》里,那个红裙子穿容光焕发的女人却“越来越苍老”,而这种苍老不是对抗时间,而是对抗着自己:“我不该长这么大/知道得这么多/我应该缓缓成长/用十年长一岁的速度/慢慢地/供你把玩”,缓缓成长,放慢速度或者也是对于成长的一次否定。但是“她”是不容更改的,“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女人/我的月经迟迟未来(《月经》)”,是的,月经是“女人们不愿说出口的秘密和隐痛”,是属于“她”的身体属性,而且不仅是身体属性,生理属性,还是精神属性,既“沉重宏大”,又“卑微低贱”。

而当无法摆脱“她”的属性的时候,春树一定会把自己从固有的模式中挣脱出来,所以我读到了她的青春呓语,那些残酷而且锋利的青春不是只是对于岁月的反抗,更是对于自我的释义和定位。青春不是“听着罗大佑、喝着酒”,也不是因为相信而让一个“疯子哭了”,更不是只有朋克、摇滚、抽烟,对于春树来说,青春是“十六岁少年杀母事件”,是关于20美元可卡因的故事,甚至是“别他妈再说什么你看不起青春期了”的暴力。少年杀母,“我想我们最终也会碰到同样的处境”,但是这种看透的本质一旦说出来是不是也是“残酷青春”?而在2009年春天的“普通一夜”里,“在这个故事里/我试图讲述的/不是关于我/而是他们”,更像是一次逃避,一次对于青春的拒绝。同样是逃避和拒绝,除了“不是关于我/而是他们”的置换,剩下的就只有幻化,在《今生最想拍的一部电影》里,最想拍的一部电影“是一部反映文革的电影”:“万人聚集在广场和街头/红旗随风招展/这是红色和绿军装的海洋/那些年轻的生命/洁白的牙齿/那些耀眼的青春//”这是幻化的时代,这是幻化的青春,革命或者狂欢,对于青春来说何尝只有耀眼的色彩,而春树甚至将自己进行了彻底否定,“你问我/可否记得上辈子是谁/我不犹豫/文革中死去的红卫兵//”而这无限接近虚无的自我又在哪里,对于春树来说,对青春的逃避只是一种呓语,一种甚至没有丝毫颠覆性只有暴力性的革命,而“我今生最想拍的这部电影和历史无关/我只关心这些少年的青春”,似乎是跳出了自我的窠臼,带着某种救赎的意义,但是自我都沉溺在虚无中,何来解救何来重塑?

而和青春有关的必然是爱情,是成长中的爱情,这里有女人的渴求:“我们走啊走啊/我一直没有理由牵住你的手/我想拉拉你的手//(《芦苇岸》)”,也有经历过的沧桑:“我迈出门去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那些刻在墙上的我爱你/慢慢褪色//(《皇后》)”而对于春树来说,却仍然是像青春一样被锋利刺痛的无奈:“如何保持/独立、完整、互不干涉/又深深地/相爱呢?//(《天使诗篇》)”独立、完整,以及互不干涉,和深深相爱之间的矛盾是个体和个体、青春和青春之间的矛盾,也是自我在逃避和选择,在爱与被爱之间的喟叹,只是没有答案,青春在路上,爱情在路上,成长在路上。

“她”春树:有时候我把影子当成了文身

“哦,那就走走吧/你起码可以走在大街上(《他们睡在大街上》)”,这是生活的无力;“打碎了一只杯子/把它扔到了垃圾袋中/并在上面撒了一泡尿(《我打碎了一只杯子》)”,这是生活的无聊;“我凝固的微笑一直保持到无法再笑(《我的上一次自毁》)”,这是生活的无助;“遇到的事和人/都在帮助我自己成为我自己(《西班牙的雨不断降落在平原上》),这是生活的无奈……在这些无力、无聊、无助和无奈中,实际上是无意义,“兔子这种动物/没有意义/虽然没有意义/我还要写下去/因为生命也没有意义//(《兔子》)”。

没有意义的生命,而一旦写下来是不是就是意义?这其实也是春树的悖论,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到底是为了解构呢还是为了建构?诗歌是“语言的炼金术”,对于春树来说,这种矛盾就是处在物质和诗歌之间的矛盾,“想写诗/我不能以唐诗宋词的形式/也无法以下半身的态度/来描绘我的感受(《生活碎片·买烟记》)”,所以在春树看来,诗歌是“让喋喋不休的群众去死”,而不是像鸟诗人一样“以诗海战术打入诗歌圈”;诗歌是“带给我好心情”的良药,不是那些自杀的女诗人告诉别人“背诵我过去的诗歌”,诗歌是告别孤独,却也是享受孤独,诗歌是拒绝世俗,却也在世俗中挣扎,就像春树生命里的某种仪式,是被抛弃,也是在寻找,是形而上的坚持也是形而下的日常生活。

青春、爱情和生活,孤独、反叛和坚持,在春树的诗歌里其实并没有另类,在手淫、阴道、自慰等色情语言的背后是身体,在反抗、暴力、残酷等革命语言的背后是成长,在褪色、牵手、玫瑰等爱情语言的背后是成长,而在这些词语组成的青春岁月里,春树品尝的绝不是孤独,而是被遗忘:“这首歌是唱给你们的/唱给我们的 包括在大街上走着的 在呼吸着的/在迷惘着的 在享乐的 在痛苦的/每一个人/我们永远只是一个人//(《生命不容等待》)”因为害怕遗忘,所以要彰显个性,所以要反叛,所以要“比痛苦更痛苦”,甚至连一首诗的题目都以“没有题目啊”作为隐喻和象征。

“我和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两类人了/我们看上去/都像变了一个人”,其实在解读中,我们容易把无意义当成了“伟大的隐喻”,也容易把失去的自我当成是个性,他和她到最后,其实都是被消融的个体被解构的性别,“都变成了一个人”,也永远是一个人,青春、爱情、诗歌,就像和身份有关的那些文身,或者是他的,或者是她的,或者已经洗去,或者是身上永远的秘密。而我在检阅完某个人的秘密之后,高喊一声:动物凶猛!然后就如诗中所说:

我拿她毫无办法
我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只能合上了书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

编号:S38·2130320·0969
作者:【瑞典】特朗斯特罗姆 著
出版:四川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一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27.30元
ISBN:9787541134111
页数:412页

腰封上写着:“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20世纪以来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少而精的典范,每首诗都近乎完美、他的诗歌已经成为人类精神财富的一部分……”依然是有“之一”之最,依然是完美和经典,作为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中文首版,这些造势的宣传恰好与封面的黑白沉思影像形成强烈对比。当然另一种说法是关于诗人纪年的:15年来,唯一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20年来,偏瘫的身体,仅靠一只手写作;30年来,他的诗歌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实力派诗人;80年来,他坚持只用诗歌一种文体进行创作。诗集收录了特朗斯特罗姆从1954年至今创作的《17首诗》《途中的秘密》《完成一半的天空》《音色和足迹》等13部诗集近200首诗歌,囊括了特朗斯特朗姆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还收录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译者序言和作者创作于1993年的回忆文章。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荒野没有词

 

八月二日。某个东西想得以表达,但词不答应。
某个东西无法表达。
失语症。
没有词,但或许有风格……
——《波罗的海》

 

记忆的词语,风格的词语,诗的词语,写在1974年的《波罗的海》的那艘船上,“穿行岛屿和海水奇妙的迷宫”的不是一个可以命名的词,和一首船,他们可以用集体的名义写在1884年的台历上:蒸汽轮猛虎号、机帆船远洋号、蒸汽轮圣彼得号,有关的名字和目的地、吞水量有关,也与那些逝去的记忆有关。只是在航行在逝去的岁月里,唯一记住的或许是那个导航员的外公,在词语的海洋里依次记下这样的时间:“在无线电天线时代出现之前。”或者是刻在航标船记录上的文字:“1915年秋,人们夜不能寐……”上世纪中叶,一百年,航行在波罗的海里的故事从来没有寓意,有的只是难以逃脱的吞噬感,海浪的呼啸“来自敞开的大门,来自关闭的大门。”,来自“已有的影子后面又添加了新的影子”,或者来自“他们在瞬间登陆。他们被抹去”的1865年的照片。只是,当翻过一页,那些记忆就已经成为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我们是在世界的初始,还是在世界的末日。”

我的故事其实无法触及那些有着确切纪年的地方,初始和末日是时间的两端,是出口和进口,也是外公和外婆,“从一个岛漂到/另一个岛”:然后是疑问:“谁愿收养玛丽亚?!”只有海是构不成记忆的序列的,那个被记录的1884年是有关表达和不能表达的困惑,是有关时间的存在和虚无的困惑:“七月三十日,海湾偏离了常规——水母多年来第一次”,接着是“八月二日。某个东西想得以表达,但词不答应。”而到了“八月三日。潮湿的草地上/来自中世纪的问候拖着脚步在走:一只蜗牛。”把命运交给某一阵波浪,是不是就是在对抗着时间,对抗着漂泊和死亡,就像外婆的某段历史里,有着“她的父母早逝,父亲先死”的记录。收养一个圣洁的女人和寡妇一样,是必须承受“没人记得。没人”的沧桑和死亡。

是的,这是特朗斯特罗姆1974年的《波罗的海》,而在记忆的那个部分里,是1993年的“我”:“我外公,卡尔·海尔默·维斯特贝里,生于1860年。他当过领触亢员,是我的亲密朋友,比我大七十一岁。奇怪的是,他跟自己外公的年龄也差这么多,他外公生于1789年:巴士底狱被攻占,安杰拉兵变,莫扎特完成他的单簧管五重奏。好像在时间里退了两个相等的步子,两大步,其实没那么大。我们能触摸历史。”六十一岁也是一个序列,其实和时间没有关系,只有记忆残存着那部分,是最难接近的部分,也是记忆的记忆,燃烧起来,要把那些海浪都推回到虚无中去。

宛如“彗星尾巴靠后的部分”,特朗斯特罗姆说,“写这些字的时候我已年近六十。”六十的词语和六十一的记忆,它们相距很远的距离,不是海,是城市,不是波罗的海是斯德哥尔摩,不是命运里的波浪,是无依无靠的“死亡经验”。特朗斯特罗姆用1993年的记忆寻找那段历史,而迷失的那个城市里,只有“记忆看见我”,而这样的记忆同样可以穿透时间穿透那些历史,“起初他很空,只是一个名字/但他的思想/比时间游得快/并追上了我们。”

名字就时刻在诗歌丰碑上的特朗斯特罗姆,“他写诗,不仅短,而且慢。 平均一年只写两三首,四五年才出一本诗集,每本诗集一般不超过二十首。80年来,他总共才发表163首诗。 昨天,他得了个诺贝尔文学奖,他是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 这是一种特朗斯特罗姆以外的评价,他不知道这是在记忆看不见的地方,却同样是词语,印在某一本杂志上,古老中国的,相同的说法还有如下一句:“不言而喻,一首用三年写的短诗,一定比一部用三礼拜写的长篇要好。”在最底部,书页被压着,翻译者或者出版者,总是在最后的书写里表达敬仰,可是“一定”本身就是一个哗众取宠的词语,三年和三个礼拜,并不是唯一可以对比的时间,而短诗和长篇,当然也在不同的世界里,敬仰不是为了贬低其他,同样,垫在最后的词语也不是为了凸显封面的缄默。

黑白的头像,凝固在那书页的封面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的举动是一种思考,但是不讲话的特朗斯特罗姆望着前方的世界必须要说点什么。只是词语还在不在记忆里?“1990年12月,他中风右半身瘫痪,但仍坚持着创作。”只是生理上的失语而已,而那深邃的目光里如何抵抗时间的物理和生理上的侵袭?不讲话意味着另一种生活,就如1884年的另一种历史,记录在台历上,而外面却是波涛汹涌,吞没着那些船只,也像那个不答应的词语,虽然在失语,却创造着另一种风格,这种风格似乎是特朗斯特罗姆最后的声音: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遇到雪上鹿蹄的痕迹。
语言而不是词。

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妻子的发言,阅读和见证,以及对于时间和记忆的坚守,《自1979年3月》完全可以在特朗斯特罗姆的人生地图上找到那个时间点,相似的还有《来自1860年的岛屿》、《一幅1844年的速写》、《自1947年冬》、《七二年十二月晚》、《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在时间构筑的记忆片段里,消融的绝不只是词语,绝不是“被覆盖的岛屿”。当然更可以走向一个永远存在的瞬间:《三点钟,伊兹密尔》,空荡的大街,三点钟的马蹄,光墙里的黑暗,以及“两个乞丐。一个缺腿——/被另一个背着四处走动”爬动的城市里有着具象的人,乞丐或者残缺的人,走动着,但是他们是“已在自己世界/行走了一半”的诗人吗?是“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的漫游者吗?是鼹鼠?也是鹰?不管是谁,三点钟的世界里一定有着我们马上能看见和感受的人,而那种个体的生存却充满着强迫和梦想,“火车开动/带走外衣和灵魂”的旅行其实只是一种行为方式,带走脸和公文包,而在终点站,“有多少人跟随?四个,/五个,就这些。”

就这些的跟随者,当然不是为了崇高的信仰,也不是为了活着的词语,而在记忆有关的时间里,我们跟随着另一些名字,他们是离开沉重的城市的“梭罗”,他们也是住在“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的果戈理,而远古时代的维纳姆伊恩,依然是马,依然是海水,而他的命运却在被分离的书写中:“那个和他相似的人对他嫉妒/不已,暗暗和他的女人幽会。/影子汇成一股奔涌的潮水——”是的,在远古时代,仅仅是相似的人,而相似的命运是不是就如那两个乞丐,和城市一样爬行?

看见了影子,看见了历史中的沉浮和“相似”,这种相似宛如六十一年的“外公的轮回”,会击破看见的记忆:“这一切就像历史:我们的劝在。我们下沉,我们聆听。”而最终的意义无非是把存在变成一种和“大地融为一体”,而在“昼夜里衰老”的相似中,就是一个慢慢变成你自己的记忆。当我变成了你,相似无处不在,而面对着相似的历史,更多的则是寻找真正的个体,真正的自我。其实分离一直存在,不管是梭罗、果戈理的“他者”,还是外公有关的波罗的海,我们总是会看见那个自己的肖像:

他身上的自我在休息。
自我存在。他不去感受
所以自我活着,存在。

自我是什么?活着,存在?而最为关键的是“当我看见自我/自我已经消失,一个洞出现,/我像阿丽丝那样坠落其间。”一个认识的男人,并不是真正的自我,不是镜子里的肖像,不是历史中的肖像,所以我看见自我成为一个悖论,就像特朗斯特罗姆对于词语和言说的悖论,“词而不是语言”是一种禁锢,还是一种逃避?这或许和真理有关:“另一世界也就是眼下的世界。”却像一本《暮秋之夜的小说开头》:“我读玻璃之书,看到的却是别的:/穿过墙纸的污点/是活着的死人/他们想要自己的肖像!”而在不同的书写中,词语抵达的不是自我,是对方,是他者。《画廊》里“我们中的某人确实看到了对方”;《零度以下》里“一句从未写下的圣经:‘到我这里来吧,因为我和你一样自相矛盾。’”自相矛盾的不是真理,不是信仰,仅仅是一句擦过圣经的幻想,那分明有着如乞丐一样残缺的肉体,是“没脚的蜥蜴”,是“妖魔”,在“乞讨的教堂,在没有文字的虔诚里”,连死都得不到宽恕,而那“错写在石上的上帝的名字并不存在”。所以自我只是一个虚设的神话,一个“不可分辨者”,一个在盲目中踏上征程的人,所以人世中的那些道路上布满了影子,生者和死者,影子和身体,都在分离,都是那些“被遗忘的船长”,只有虚幻的恶影子成为自我阐述的注解:“我们有许多影子。我走在九月夜晚/家的路上,Y/从躺了四十年的坟墓里爬出/同我结伴而行。”

故宫前的特朗斯特罗姆

寻找自我和非我是痛苦的,甚至是一种抵达心灵的折磨,而在词语的阅读中,作为一种隐喻,完全可以在特朗斯特罗姆的“四月与沉寂”中找到归宿:“我被我的影子拎着/像一把提琴/被自己的黑盒拎着。”所以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丛林里,只有牧歌响起,“但一天,死者和活者交换起位子,森林活动起来。”而作为一种失语方式,中风而带来的是不是也是“交换起位子”?所以在那份2011年被解读的《授奖词》里说:“这个极其容易被淹没的‘我’,代表了那毫无防御的中心。”

这种毫无预防似乎正是那时间里的“石头”,在生存边界所抵达的高原,却可以被石头一样的沉重击碎,“玻璃般透明地跌向/仅只是我们/自身的深底”。在生命更低处的存在中,中心便只是那无尽的海,那乞丐的城市,那1844年的台历,以及那些被分离的自我,所谓词语的淹没,是不是就是这样消灭了语言,“那时我刚抵达那座都市,人125号大街,一条风中垃圾飞舞的大街。我,一个喜爱在人群中闲逛,消隐,沉人文本海洋的T。”影子的Y和沉入文本的T,特朗斯特罗姆就是要在没有属性、未知的符号里找到词语最后的存在方式。

30年代的迷失不是记忆的迷失,而是那些生存着的城市的迷失,所以对于一个只沉浸在词语、蝴蝶的博物馆、石头、漫游者的诗人,对于一系列的“语言”有着天生的拒斥心里:“对于社会问题、阶级问题、工会、同盟、经济、资源分配、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等问题,我确实一窍不通。‘共产党’指的是一个喜欢俄国的人;‘右翼’有些暧昧,因为这个党的部分成员倾向德国。”不是逃避,是不想进入“不答应”的词语世界,那里有魔鬼,有看起来是影子的自我,但是比生理上的疾病更痛苦的是另一种变形:“生活最重要的因素是病。世界是一座大医院。我看见人类从灵魂到肉体都变了形。”

只是当他拄着拐杖,在古老中国的故宫门前留影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忘记另一个城市的病,这个在他的笔下有着丰富迷宫色彩的国度里,公园、白蝴蝶、菜粉蝶、玲珑的脸、鲤鱼、自行车所组成的意象恰恰是关于词语的另一种“失语”:“我被无法读懂的文字包围,我是一个地道的文盲。”可是为什么无法读懂,那照片上的眼光却充满喜悦和满足?

或者并不存在一种国度意义上的“他者”,也不存在东方文明的魅力,在词与词的边界,只是看见了一扇“敞开的窗户”,而在那里失语依然存在:

我不知道我的头
该转向何处——
视线被分成两爿
像马。

 

万物静默如谜

编号:S38·2130126·0942
作者:【波兰】辛波斯卡 著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2年09月
定价:26.00元
ISBN:9787540457228
页数:201页

“每个开始/毕竟都只是续篇,/而充满情节的书本/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有时候,很难对“静默”的万物一见钟情,而2012年2月的一个晚上,当辛波斯卡溘然长逝的时候,那本书或者真的只有一半了。甲虫、海参、石头、沙粒、天空;安眠药、履历表、衣服;电影、画作、剧场、梦境等等,在这些静默的万物中,辛波斯卡似乎找到了深藏其中的诗意,用笔让它们焕发出新的诗意,让人们重新认识生活中常见的事物。“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当代最为迷人的诗人之一”、“《洛杉矶时报》年度最佳图书,作品曾被收入国内高中语文教材”……这腰封上的注释,其实已经将日常生活的“万物”隔离开来了,只有“辛波斯卡”的名字如谜呈现。这里收录的75首诗歌,包括激发知名绘本作家幾米创作出《向左走,向右走》的《一见钟情》,收录高中语文教材的《底片》,网上广为流传的《在一颗小星星下》被选入韩寒杂志“一个”的《种种可能》等等。


《万物静默如迷》:既无单数也无复数的浪花

噢,甜美的短歌,你真爱嘲弄我
因为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无法如玫瑰般盛开。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毋庸置疑。
——《企图》

是的,那封面盛开如艳的花真的不是玫瑰,宽阔的叶面和怒放的花朵,在灰色的调子里吟唱,但是“万物静默”,听不到那盛开时的声音,默默如被“嘲弄”一般,所以,不管是“爬上山丘”,还是“企图长出枝叶”,蜕化成玫瑰都是一种“无情”的遐想而已,甚至也只是无法抵达的“企图”。“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而封面里的那个暗喻只是走向一个属于自己的个体:

甜美的短歌,你对我真是无情:
我的躯体独一无二,无可变动,
我来到这儿,彻彻底底,只有一次。

这便是辛波斯卡,她的名字后面是一串有关纪念的数字:1923-2012,中间的连接号是过程,是生命,是成为玫瑰的“企图”,是“只有一次”的彻彻底底的躯体。2012年2月,辛波斯卡溘然长逝,而在一周年的纪念日,在封面那朵不是玫瑰的盛开中,仿佛读到了那些无情的“甜美短歌”。或者阅读也是一次中间插着连接号的过程,从过年之前打开而合拢,到过年之后再度翻阅,被停顿的过程里是一个时间的段落,或如生命一般。而阅读的体验,对于我来说,也是在接近辛波斯卡的一次企图,玫瑰如玫瑰,而“我即便爬上了山丘”,即便长成树丛,也不是真的接近了辛波斯卡玫瑰的世界。

《企图》,诗集里的第一首,收录在1957年的《呼唤雪人》之中。而对于辛波斯卡来说,这样的“企图”,这样不是玫瑰的玫瑰,却开在她的一生里,那“彻彻底底,只有一次”的“甜美的短歌”一直在生命中响起,“我就是我。/一个令人不解的偶然,/一如每个偶然。”2002年出版的诗集《瞬间》里的这首《在众生中》,依然能感受到对于生命的某种偶然情愫,而这种“令人不解的偶然”不是她的无奈,也不是宿命,是众生之中寻找到的个体意义,“我也没有选择/但我毫无怨言”不是逃离离群的努力,而是做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这是回归自我,回归生命的表态。而这“一无惊奇而言”的我,也一如“植物的沉默”:“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一些东西”,那种生长的自然状态或许是辛波斯卡的一生都在寻找的。

其实对于生的“企图”,对于死也一样只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在《墓志铭》里,辛波斯卡也是用淡然地笔触为自己写下了人生的总结: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用计算器“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这似乎显得很无情,那短歌也仿佛没有声响,那玫瑰更是一种传说而已,“逗点般”的旧派的人,不加入任何文学派系,墓地里也只有“小诗、牛蒡和猫头鹰”的静默万物,命运到最后也只是一串数字而已。但是这样的短歌,这样的人生和自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辛波斯卡的自我认同?“在我仓促的人生中,如此急促/却被永远搁置。”这或许是在“植物的沉默”中,偶然闪现的一丝无奈,甚至不妥协,而这种“永远搁置”的遗憾在辛波斯卡的命运轨迹和诗情中似乎能找到一些痕迹。

诗集《万物静默如谜》收录的是1957年至2002年的诗作,而延至一九五二年出版,名为《存活的理由》的诗集并未收录,那时波兰共产党政权得势,主张文学当为社会政策而作。辛波斯卡于是对其作品风格及主题进行全面修改,而这样的修改对于辛波斯卡来说,越来越远离自我,远离生命和诗歌的意义,未被收录或许就是一种拒绝的态度,而在其他诗作里,一样可以读到辛波斯卡对于现实的无奈。现实是什么?现实是《布鲁格的两只猴子》里“用叮当作响的轻柔铁链声”;现实是的“手输给了手套。/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的《博物馆》;现实是“内在背离你”没有门的石头;现实是“气味让我反胃”的医院;现实是一只隐形的手“一把抓向我的喉咙”的剧场;现实是“透过窗帘的缝隙/窥探外面的街景”的“色情文学”……

现实是现实,现实也是历史,现实当然是不在场的一种日期而已,在《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里,不再引起共鸣的日子“诸如此类”,而“我当时潜藏于何处,/隐匿于何处?/在自己的眼前消失/可是相当不错的幻术。”这是消除历史某种证明和在场的努力,是自我逃避的开始,也是对于宏大的叙事的不屑,“比思想更淫荡的事物”充斥着,而每个人似乎也没有了自己的方向,“每个人交合的只是自己的双腿”,所以在更多意义上,辛波斯卡是害怕现实的淫威,是《有些人》里的那个世界,有枪响,有飞机,有敌人,“有些人逃离另一些人。/在某个国家的太阳/和云朵之下。”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应该是透明而简单的,如植物的沉默一样,没有太多的肮脏、淫荡和压制,世界“无非是整整一秒钟”。甚至历史也只是每一个人有关的童年,在《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里,便把那个独裁者的童年描绘成一个简单而充满善意的初点,是可爱的小天使,是妈咪的阳光,是甜心宝贝,“这里听不见狗吠声或命运的脚步声”,而这一切在历史那里却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历史老师松开衣领/对着作业簿打哈欠。”

在辛波斯卡看来,这又是另一种“企图”,是用历史绑架现实的企图,是用恶绑架善的企图,是叶子绑架玫瑰的企图,是“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的企图,而她一定是要告别这样的沉重,告别这样的压制,告别这样的嘲弄,对于她来说,世界就是一粒沙一样的存在,“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无色,无形,/无声,无臭,又无痛。”,而自我则是浪花,“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浪花只是浪花,只是一种存在,一种不因时间而改变的世界原态而已,而既无单数也无复数,就是即不在众生之中,也不在孤独的自我里。

这是人类寻找自我的实践,辛波斯卡是一粒沙看到的世界,是浪花的飞溅,是逗点般的人生,所以“他不太能分辨梦想与现实,/仅能勉强弄清他便是他(《一百个笑声》)”他便是他,浪花便是浪花,而那个曾经想建立的思想岛屿也只是一个“乌托邦”,是一个“寓言”:“既不会太晚也不会太远。这个名叫‘这里’的岛屿无处不在。”这是第三个渔人的话,而”这里“便是此在,便是生命的意义,便是没有单数也没有复数的浪花,那么就抛弃那些病态的医院,充满杀戮的剧场,让自己成为人类的失物:“一个暂且归属人类的独立个体,/昨天遗忘在市区电车上的不过是一把雨伞。(《失物招领处的谈话》)”在这里,“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那些建立起来的关系和现实都幻灭了,而剩下的就是“我体内的一根小骨头陪我欢度纪念日”。

一把雨伞支撑起没有欲望,没有压制,没有历史的自我,那是没有差别的植物,那是无处不在的天空: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方拥有
更多的天空。

辛波斯卡(1923-2012)

天空之于天空,就是自我之于自我,没有分别,没有昨天和今天的历史困扰,没有现实和理想的企图,“我早该以此开始:天空。/一扇窗减去窗台,减去窗框,减去窗玻璃。/一个开口,不过如此,/开得大大的。”一个开口,却是另一个大大的天空,世界也只是一种容纳,而辛波斯卡恢复一个人的诗意,而回归到“彻彻底底,只有一次”的人生,回归到“一如每个偶然”的自我,她便是走向了“一群人”的反面,成为“在众生中”的叛逆者。而这种自然意识、自由意识,对于辛波斯卡来说,则是对于玫瑰的无限接近,在这里有爱情,有自由,有诗歌。

一个女人的爱,是“一个女人的画像”:“她若非爱他,便是下定决心爱他。”而在《家族相簿》里,她说:“我的家族里没有人曾死于爱情。/令人欣慰的是,他们都死于流行性感冒。”这是对于一种家族宏大历史的反叛,而归于爱情的永恒,是“下定决心爱他”的毅然决然。在辛波斯卡的诗里,爱超越了很多东西,包括政治、历史和种族,在《越南》里,是和越南妇人的对话,所有关于名字、出生、害怕、战争等的问答,都是同一个答案:我不知道。而在连续九个不知道之后,最后的问题是:“这些是你的孩子吗?”回答是:“是的。”否定和肯定,是不是女性对于一种爱的坚持,但也是对于那些爱的缺失的无奈。爱是脆弱的,在《金婚纪念日》里,辛波斯卡描述了一对金婚爱人的行尸走肉的生活:

这两人谁被复制,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两人的唇边?
谁剥下另一个人的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活着和逝去,身体和爱情,以及“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的无奈,当所有的激情消失,剩下的或许都是“被褪成了白色”的生活。所以在这个爱情渐渐消失的生活中,辛波斯卡要唤回的仅仅是一种存在着的状态,一种最原始的力量,万物静默的背后,则是生命的意义。在她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中说:

在不必停下思索每个字词的日常言谈中,我们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轨”之类的语汇……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任何一块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持续而来的任何一个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任何一种存在都是生命的意义,不管是单数还是复数,不管是叶子还是玫瑰,都是抵达一种意义。而对于辛波斯卡来说,抵达意义的方式则是诗歌,“当代诗人对任何事物皆是怀疑论者,甚至——或者该说尤其——对自己。”怀疑就是抵达,抵达善,抵达我,“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而这种荒谬一方面是消除现实的无奈,另一方面却是构筑在“众生”视野之外的自己,写作是一种喜悦,在书写的森林里抵达爱的终点,“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链捆住的时间?/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写作的喜悦》)”,而这是一种“保存的力量”,是“人类之手的复仇”。而写作的终极目的也就是接近现实,接近自我的存在,和妹妹“全部的文学作品都在度假的明信片上”不一样,诗歌里的那股“在亲人间掀起可怕的旋风”是间离着家族历史,而这正是一种可贵的荒谬,一种被称为“这里”的岛屿,所以在《我们祖先短暂的一生》里,那个不管是家族还是自我,都是人生之一种,都是“无论有多长,始终短暂”,甚至“短得让你来不及添加任何东西”。

不添加任何东西的人生也就是返回一次偶然,成为彻底的一次,而高贵的玫瑰依旧在那里开放,甜美的短歌再次响起,只是诗人已逝,“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那岛上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乌托邦,只是一个人的浪花,只是一个人的天空。

戈麦的诗

编号:S29·2120720·0903
作者:戈麦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2年1月
定价:25.00元 亚马逊17.90元
ISBN:9787020089017
页数:373页

从诗歌、北京大学、自杀、蓝星诗库,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我能闻到属于诗歌的万劫不复的沉重感,“诗歌应当是语言的利斧,它能够剖开心灵的冰河。在词与词的交汇、融合、分解、对抗的创造中,一一会显现出犀利夺目的语言之光照亮人的生存。诗歌直接从属于幻想,它能够拓展心灵与生存的空间,同时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这是戈麦的诗歌观,诗歌拓展了心灵与生存空间,却压缩了生命长度,对于戈麦,我们或许能够用这样的的时间段落来定义他:1967年8月8日生于黑龙江省萝北县宝泉岭农场,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9年毕业后到《中国文学》杂志社当编辑,1991年9月24日自沉于京郊万泉河。《戈麦的诗》以《戈麦诗全编》为基础,以创作时间排序,失收的戈麦佚诗10首。收录诗歌包括:《冬天的对话》、《七点钟的火焰》、《太阳雨》、《星期日》、《艺术》、《秋天的呼唤》、《寄英伦三岛》、《水》、《坏天气》等。


《戈麦的诗》:寻找的并非天鹅的本质

你的死发生在昨天 ——《秋天的呼喊》

秋天早已经来到,却像不真实的存在,很久很久以前,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存在,变得非常诗意,距离现实是一条跨不过的鸿沟。戴着眼镜,目光向下,那个名叫戈麦的诗人像一个行走在麦地里的孩子,他看见了什么?他没有看见什么?这是没有麦子的秋天,甚至从来没有过收割它就消失了,像一场悬空的死亡,带走了太多细节和可能的现实,1991年9月,只是一个用数字书写的履历,上面没有行走的诗人,没有麦子,甚至没有死亡,只有黑色的书稿,厕所,河流,以及一块石头的重量。

向下的河水,万泉河的方向,1991年9月24日,没有人在身旁,没有人看见成熟的麦子,没有人遇见行走的孩子,他说:“麦子熟了/高远的天空更加凄凉/麦粒坚实的内核漆黑似铁/幸福,幸福,过往的车辆”(《麦子熟了》),可是火不在那里燃烧,沉静的水淹没了一个童话般的微笑。“自沉于京郊万泉河”这是对他死亡的一种概述,八个字的背后是一副无法用想象完成的救赎,“自沉”是勇气还是无奈,是痛苦还是畅快?和任何一种死一样,过程往往被省去了其中的恐惧,而戈麦用更加特殊的方式拥抱了水,融入了水,“淹没”成为一种追寻的诗意高度,在身体缓缓下降中完成命名。而这样的命名是不是对于戈麦一贯在歌颂的火的背叛?

身体里的火,火焰在燃烧,这是戈麦的力量和精神?我们总是能从他的诗歌中读出火的意义,火是艺术之形:“我们带上镜子月亮/积木以及房屋,偶遇灯火/斑马线一样穿过”(《艺术》);火是希望之种:“上万年的时间,火的种子/播种着往返的路程”(《火》);火是生命之语:“向往过一种火一样的生涯/我渴望成为树/渴望成为另一种语言”(《逃亡者的十七首》),而其实对于戈麦来说,火的意象和意义贯穿在生命的全部,是毁灭,也是毁灭后的开始,在《风烛》中,将火再次点燃到另一个方高度,升腾升腾,最后成为永恒的形式:“我看见刀的形状,火的形状与石的形状/一把利剑滚作一只火的石头/两枝火苗从血肉模糊的头颅中燃烧/火的双眼,火的声音和火的道路/一团血亮的火焰劈开躯体的声音/毁灭与开始,毁灭,还是开始?/力的嘶哑破空而来/返归,返归,不愿再来!/两柄浑圆的剑的头颅抱作一团,横穿火焰的躯干”。

火在燃烧,在毁灭,在开始,戈麦是不是需要这样的燃烧、毁灭和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意义?戈麦一定感觉到了火的那种痛感,周身传遍,而这种彻底的燃烧是他对于现实的不安,那咄咄逼人的现实就在那里,“七点钟我误入灯火/欢乐的菊子如同火焰/穿透挡板而盛开/失明之后我看到了真实”(《七点钟的火焰》),火焰的“盛开”会换来一种“失明”,而失明的对面是那种令人不安的真实,真实的生,真实的身,真实的世界,诗歌在里面,“我轻如鸿毛”,所以戈麦大量运用火的意象,不断寻求火的燃烧感觉,而在这种寻求中,戈麦也逐渐迷恋上了火的颜色,那是一种蔓延,是渗透,是覆盖,它的名字叫做“红”。

“一颗火红的彗星”(《总统轶事》)、“给予我红色的手指”(《这个日子》)、“我在一只深红的梦中”(《此时此刻》)、“劫走整个夜晚暗红的火焰”(《游泳》)、“红色而冰凉的火”(《在春天的怀抱里去世的人》)、“女演员鲜红的嘴/在夜幕中行走”(《弱音器》)、“夏日的火焰点燃草原/石头已将满山红遍”(《往日的姑娘》)……如此等等,引用的背后是戈麦营造的红色帝国,而这些红色注定和火焰,和生命融合在一起,侵入梦境,侵入石头,侵入身体的各个部分,在红色的燃烧中戈麦抵达了那种可以区别“真实”的失明状态中,似乎唯有这轰轰烈烈这熊熊火焰才可以让生命远离现实,远离城市,远离真实。

而当戈麦沉迷在火的燃烧之后,他却发现那激烈的燃烧只是一瞬间的事,只是“偶遇”,或者说他顷刻间化为了灰烬,毁灭之后的开始却又如此漫长,这种快感之后的惆怅在戈麦心中也成为挥之不去的情结,甚至燃烧之后也是一种死亡的形态,“我细心地埋葬过/火,着了,燃着铅白色的灰”(《死亡者的爱情》),永恒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失落的梦,火之后是“浅白色”的灰,从红色到浅灰色,这种色彩的过度是不是更能抚慰诗人的心,或者更能找到蔓延的感觉,所以在激烈的红色之外,在戈麦的诗歌中,出现了另一种颜色:白色,“白色的瞭望塔/在海的对岸” (《在沉默的纱布中》)、“惨白的骨屑横飞的地方”(《在春天的怀抱里去世的人》)、“长着雪白牙齿的仆人”(《弱音器》)、“白布后吹起的球”(《罪》)、“白衣峨冠的道士/载渡着不愿生活的人”(《深夜》)、“是我,满含两眼的积雪,白光灿灿”(《岁末十四行(之—)》)……白色是海的无尽,是身体的原色,是接近生活之外的道,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色就是那个沉静在自我世界里的乌托邦,安静、平等,甚至是无,如果说红色是戈麦身上的燃烧的火焰,那么白色就是戈麦沉静到自我虚空里的一次超越,红色是“前意义”的积累,是走向激烈、革命和毁灭,而白色更接近诗歌、空无,以及真实,是诗歌走向自我的“后意义”表达。

白色的诗歌意象中,戈麦是不是在寻找现实之外的那片天地?“我就是这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盏黑暗的灯/最后一个夜晚水面上爱情阴沉的旗帜/在黑暗中鞭打着一颗干渴的心沿着先知的梯子/上下爬行”(《黑夜我在罗德角,静候一个人》),最后的灯,照耀着谁的路?谁在那里爬行,是爱情还是信仰?其实,从白色的营造中能体会到戈麦心中的那种不存在感,如空白占据着他的心,或者说,内心被某种东西不断地掏空,使戈麦的诗歌中出现那种颓败、空虚和无聊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契合着白色,一望无际的安静,其实也是越来越走近挣脱不了的乌托邦。生存的孤独感、爱情的迷惘感、诗歌的虚无感,以及迫近的死亡,戈麦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白色,看不到边际,看不到希望和失望,也看不到有和无,这种不存在感成为戈麦最后无法超越的宿命。

“一个人,在如此宽敞的夜晚/从此我将无比惧怕脚印/惧怕远方的山形 灰蒙蒙的星/惧怕上个世纪的养鸡场”(《徊想》),对于生存,是一种逝去的梦,一个人的过往被轻易消解;“爱情呵,还是那样遥远/像雪天中白茫茫的大幕后的风筝”(《岁末十四行(之二)》),对于爱情,是一种“她背对着我”的无奈;而在诗歌的生活里,处处是不能拥有的空虚,“和死亡类似,诗也是一种死亡/它适合于盲人与哑巴/因而适合于凶手烈士”(《海子》),在同一时代的海子身上,戈麦甚至发现了诗歌不能抵达的“沉默”,他只能把诗歌当成是走向死亡的一种方法;而当在死亡的观望中,戈麦更看到了一种孤独,“这个日子/需要一次我的死去/我会死在那间
贮存我的意志我的梦想的黑房子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日子》),“没有人知道”是放弃被观望,放弃成为群体生活的一个部分,只有我的意志我的梦想,死去,带着自己的体温,对于戈麦来说,是不是真的是一次自我乌托邦的建造?

泛黄的岁月和拼贴的影像

而在那些走过的路上,对于戈麦来说,自身存在的虚无却是肉体的那种痛苦,在他的诗歌中,常常会出现对于自己年龄的某种焦虑,他不断回顾自己不断感觉到茫然,肉体带来的世界其实对于他来说是越来越无法摆脱的荒谬,在《一九八五年》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在白茫茫的大风天里/丢失的手套”;他思考自己的二十二岁“很可能是一个命令的终点/我躺在床上反复考虑着它到底代表着什么”(《二十二》),肉体是不是一个陷阱?戈麦“坐在黑暗中,看到黑暗的内部,是/一个少女闷燃得暗红的肉体”(《我坐在黑暗中,看到……》)。所谓的白色其实是一种迷路的颜色,是一种再也无法回来的颜色,在戈麦的生命中,白色牵引着走向一个可以被抹去的终点,那是一片被淹没的水,一片再也不能找寻身体意义的水。

1991年9月24日自沉于京郊万泉河,他没有任何遗言,毁弃了大部分手稿,这两种对于“无”的追求是不是他一直在内心构筑的“白色”?而从1987年开始创作到死亡的四年内写下的数百篇诗歌作品、小说和札记,最后被发现在未名湖北面的公厕里,黑色的包里都是他的手稿,而被人发现时已浸泡多日。从9月24日自沉,一直到10月24日才确认是自杀,像他那些必须被丢弃的手稿一样,戈麦对于生命也像是一次行为艺术,一个月的时间里才最后被确定是一次死亡,这是不是戈麦对于死亡最后一种诗意表达,幻想般的从现实中走来,从此便是一个白色的梦,黑色的梦,一个不可能的死和可能的诗人。在他的《关于诗歌》的短文中写道:“诗歌应当是语言的利斧,它能够剖开心灵的冰河。在词与词的交汇、融合、分解、对抗的创造中,犀利夺目的语言之光必将照亮人的生存。诗歌直接从属于幻想,它能够拓展心灵与生存的空间,同时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

就在自沉的死亡行为艺术之前,在1991年9月,他留下了《关于死亡的札记》,“我们不能过问一件事情背后的景况/死亡的答案如果能够由一支红笔勾出/是生命在交白卷,树木在谛听”他已经预感到了身上不可遏制的对于生命的总结,答案在死亡中发现,也就成为最后的意义,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某种告别,死亡不是在逼近,而是他要去实践,实践就是超越,“而一个伟大的沉沦往往用不上祭奠”,死亡到最后变成了戈麦走向终点那个不存在的位置,死的不存在便是最后被淹没,以及一个月的漫长确认。

“一本黑夜的小说,白天的读者翻得很慢”(《《关于死亡的札记》),戈麦是一部属于黑夜的小说,所谓后来者的阅读或许是关于他的死亡,他红色和火焰和白色的空无,对于我来说,最早的阅读是《一行五周年特刊》里的戈麦。但其实,从1987年创作到1991年死亡,四年时间的200多首诗歌并不像他对于死亡那样充满了敬畏和诗意,这里有喷薄而出的灵感,但也有某种形式上的做作,比如对于ang韵的执迷成为形式上的束缚,比如破碎的十四行成为简单的词语拼贴,比如多首同题诗歌写作,修改痕迹过于明显,也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诗歌的意境。而在更多诗歌中,戈麦对于个体的体验过于直接,而更多的则是对于时代的某种不妥协,甚至听到了“我不相信”的呐喊,在革命、牧神、真理组成的宏大叙事面前,自我变得有些机械,那些伟大的神和高大的人取代了自我。

在文本的书写中,或许也是戈麦不满意的,所以他用一种毁灭的仪式来完成对这些书稿的遗弃,结局或许他早就预料到了,在《天鹅》中我们能读到这样的矛盾,一方面,对于写作充满着某种神谕的俯视:“我的诗歌一点点布满典籍应有的灰尘/它华丽的外表将被后世的人轻声颂唱”,而另一方面,则担心诗歌只是一种划过星空的“彗星”,“我们日夜于语言之中寻找的并非天鹅的本质/它只是作为片断的华彩从我的梦中一晃而过”,“一晃而过”当然是拂下了“典籍应有的灰尘”,没有颂唱,不在华丽,语言已经蜕变,在那片沉溺身体的水中,最后甚至只有飘散的命运。

打开,阅读,合拢,戴着眼镜,目光向下,那个名叫戈麦的诗人依然像一个行走在麦地里的孩子,“我排队/排二百七十七页纸的空白/痕迹讳莫如深”(《克莱的叙述(给塞林格)》),等我完全读完了戈麦的诗,我才发现远不是“二百七十七页纸的空白”,包括1988-1991年诗作199首和佚诗10首,停留在369页的最后一句是:“久别的墙上/瑟瑟倦意的影子/青春是一种沉默”,落款是:“1988.8.16”,最后的时间错乱成一个隐喻,就如戈麦在《秋天的呼喊》写道:“你的死发生在昨天”。

渐慢渐深的山楂树

编号:S29·2120516·0890
作者:宗霆锋 著
出版:太白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8年5月
定价:33.00元 亚马逊19.80元
ISBN:9787806806098
页数:312页

书的封面上,宗霆锋戴着眼镜,目光里是智性的闪烁,在贾勤“信仰的遗迹”中,我发现了宗霆锋,对于他,以及他的诗歌、绘画,我之前一无所知,正如他的“渐慢渐深的山楂树”,不知道是不是一样具有开花、结果、砍伐的植物命运?在诗中,宗霆锋说:“它已知道砍伐的秘密/它已被砍伐/它已被点燃——/成为火焰并成为/光明、光明它已知道/这正是它/无可避免的/命运、命运、命运它已知道!”在贾勤的《现代派文学辞典》中,“宗霆锋”已成为一个永恒意义的词条:“梦中,宗霆锋摆脱了对人世的赞美,他如今乐于观察植物的破土与存亡,乐于给自己振作的决心。”植物的存亡,在诗性中也具有那种不可言传的幸福感:“是不是有着如今我相信我的一生会在写作中度过。肯定这一点让我内心平静。我知道,只要写下去,写作必定会使我在很多时候遭遇困局;而在极少的时候,它会带给你肯定的幸福。”


《渐慢渐深的山楂树》:玫瑰作为本体

在他心中有一盏灯
是那神亲手栽种的

——《短札·光明的种子》

165页,他和神,放置在顶端,这是《梦幻卢舍那》的节选,而那些佩戴着神样的文字已经依次穿过《祈祷的牛走向金色草垛》、《太阳锋利的红色》、《激情和恐惧》和《灯神》,依次穿过《夜间持灯穿过长廊的人》、《瑜伽师》、《瑜伽士密勒日巴》、《水手的故事》,以及更多的其他,当然,还将穿过《宗教与死亡》、《宽恕》、《道德》和《人与神》的短札,穿过《我开口说出一个字》、《食桑集》和《吉祥村寓言》,及至最后抵达,312页,他和神,合上最后的底端。

“所有艺术形式的旨归是一致的/犹如所有灵魂同归一个上帝”(《无限写作》),这是词语的终点,我不厌其烦呈现一个自始至终的文本秩序,似乎只为一种形式主义的上帝找到旨归,但其实,这对于宗霆锋来说,只是一次在外延和行走,对于一种诗性的的阅读,我必惊叹于那道目光,封面之上,自上而下,俯视,却不是直接的观望,黑白的呈现,人生的厚度完全是被某一种目光所劫持,叫宗霆锋,来自于贾勤,以及他说的相遇:“我更大的可能性在于对“我”(第一人称)的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也许才会真正与他人(人称主体)相遇。”和宗霆锋的相遇,也完全是对于“我”的寻找,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耶路撒冷的灯是傲慢的。你有那盏灯”(《《春天的词根》》),是灯的信仰,是光的真理,就像我读到的那句:“我必须是开阔、必须是光”(《春天的词根》)。相遇而来,渐慢渐深的山楂树,是一片红色开头的树丛,在黑白的封面上写着血色的印记。

所以,从他说的“宗霆锋”开始,我必须充满敬意地归纳出《渐慢渐深的山楂树》这一文本所呈现的秩序,从第一页到165页,再到312页,中间其实没有过渡,没有中断,没有锋利的书签的插入与拔出,当然,也没有血的伤害,没有神的救赎,只是一种秩序的整理,从《祈祷的牛走向金色草垛》到《吉祥村寓言》,渐慢渐深,山楂树开在山坡的拐角,我翻阅新的一页,然后遗忘前面一页,每一页都是新的世界,“所有的道路是同一条道路”,他说,也就抵达了真理的每一个部分,灯亮起来,那个叫宗霆锋的人开始呈现出作为“自在之物”的全部。

其实,就像抛弃里面的逻辑,我一直以为宗霆锋或者诗歌都是一种纯粹个体的呈现,独特的意义,是神之外的存在,甚至,把宗霆锋具有的个性全部解读在封面的那张照片上,但是个体多大程度上一种具象的呈现,或者说,封面上这个戴着眼镜,目光向下俯视的人到底是不是就是那个叫做“宗霆锋”的作者。宗霆锋这三个字,印在封面、版权页上,是明确的作者,以及诗人,其实,在文字和图像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是逻辑上最大的陷阱,没有人告诉你封面上那深邃的目光是一个叫“宗霆锋“的人发出的,或者说,这只是一种象征而已,诗人的隐喻,不是自在之物,当然也不是”诗之本体“,不是“无限的人”,而作为诗人的宗霆锋,他在《诗:物我相应的交响曲》的自序里说:“不是诗人写诗歌,而是诗在诗人心中显现或被唤起,所谓天人交感,灵机触发者即是——如此,则诗歌乃物我相应之象,天人交感之言。”也就是说,真正的诗歌是寻找物我相应之象,天人交感之言,它是消灭个体的,即使个体意义上的作者,也只是“显现或被唤起”那种诗性,“从最杰出的诗篇到蹩脚的韵文,都是诗在演奏它自己——这些诗篇共同呈现了本体之诗的无限丰富性。”诗必须演奏自己,诗人排除在外,诗歌就是一个自足体,也就是诗的本体,“它是作品的同时也是自己的作者”,这样,诗歌才呈现了最本真的状态,回到了“它自己”。

只有成为自己的作者,诗歌才会有无限的丰富性,才会有《无限写作》中在“无穷时间中发生的两件事”,一是“无限展开的事物的进程”,二是“进程中的事物创造出它的书写者”,这或许就是追求诗歌生命的本真形态,也就是诗学的核心词:灯神。不光是“耶路撒冷的灯”,“它是自在之物,是本体之光,因此它不能被创造而只能被召唤。”所以这个“灯神”的世界必将是照亮“一个黑暗的‘畜栏’”,而这个“畜栏”意指失去神圣之眼关注后的人类现场。而对于这样的诗学逻辑,对宗霆锋来说,所面对的最大阻力来自于个体呈现,来自于对于“无限”和“永恒”的抹杀,或者是对于那个黑暗的“畜栏”的照亮。所以,在《自古以来的争战之地是我出生的地方》里,所谓反叛与颠覆,就是实现自我的命名:

拒绝了父亲寄望殷切为我取下的名字,抛弃了
他取自另一位英雄热血诗篇“满江红”中的后两个字
我一意孤行,为自己取名为宗霆锋
希望自己能够度过雷电的一生
燃烧自己,而后成为一种愤怒的光明

从满江红到宗霆锋,自我命名也是抛弃“完全的生物性存在”,恢复生命仪式的神圣性和庄严感,宗霆锋诞生了,“燃烧自己,而后成为一种愤怒的光明”,所以,宗霆锋也是一个符号,是消灭个体之后的新的本体,可以无限展开,可以抵达永恒。这第一步,自我命名,也是杀死个体的一次过程。“……而我却梦见我的脸如水流过,我就抽身退出了黑夜和白昼,紧接着我梦见我坐在一个色情酒吧里,眼看着水面上流过我无数的尸骨,我却无动于衷……”(《灯神》)这是谁的宗霆锋?色情诗人?无名的生理学教授?在一个身体狂舞的欲望世界里,谁在那里维持着秩序,谁在恢复着永恒的本体?“在一面镜中的黑夜里亲见一座呼呼燃烧的精神病院追赶着骷髅的队列从布满钢铁火焰的天上走过去”,这就是那个可以看见的、需要毁灭与重建的世界,身体在逐步死亡,物欲和物性使“这午夜的色情酒吧乱哄哄的”,里面“挤满了来自卡通帝国各地的大人物和小流氓”,地下室的演讲者、卡通诗人、桑拿浴按摩女郎、呕吐乐队、大天神,被切割的身体和欲望,而“我的身体在咳嗽”,所有的个体呈现都在扼杀那种神圣的本体,灯神在哪里?诗歌里的那些伟大的诗人?歌德、兰波、海子、里尔克和另外两个早已被遗忘了的人,也都是“玩游戏的诗人”,而那个叫宗霆锋的人是在拯救谁?仅仅是自己,自我才是最终的归途,“不管怎样我已决定明天动身了/我要先回到十年前/然后从那儿的电视剧里搭乘特快列车/赶超三百年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宇宙冬天”。其实,时间的永恒才能抵达那个终极,才能找到被召唤和创造的“灯神”,“曼多勃驮喃”、“啊喑蓝吽”是秘符,或许只是一种“新卡通游戏”,是“大天神的化学实验”而已,当灯神出现,“大天神的色情午夜滴下殷红的火“便是最后形成了”灯神的形状“,无数的火包围着它,而那”畜栏“的现场也归于沉寂。

宗霆锋,从自我命名,到自我救赎,这是一个本体的最后胜利,“人不能超越自己而抵达神/只能放弃自己而使自己复归于神”(《短札·人与神》),杀死个体,杀死物欲,杀死身体,对于本体之诗的追求,是必须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找我,寻找死亡的永恒意义,寻找对于时间的敬畏,那些后村里为着生存的那些个体,也无非是呈现了“失去神圣之眼关注后的人类现场”,这里有“编写着我们依然舍不得丢弃的/逐渐被虚构的灵魂”的程序员,这里有“收购旧书旧报纸过时新闻和已经用不着的计划经济”的河南老吆,也有“吵得全世界都睡不着”的新婚男女,“只在绝对孤独的黑夜中愤怒地起飞”的激情如火的兄弟,在后村的所谓喜剧空间里,个体其实可怜地“像一块埋在时间心脏里的巨大磁铁”,没有永恒和无限,没有归宿,甚至“我们是自己祖国的暂住者”,这是个体一种无奈,也是生存之困。身体之死,所以玫瑰之香也是被强奸的命运,以及那些被砍伐的树,那些梦中交媾的女子,以及那个九岁的哑巴儿子,都是身体的残缺引发救赎,身体之死,也是时间之死,在《吉祥村寓言》里更有家族式的身体戕害,祖母、祖父、母亲、父亲、妹妹构筑的六场景,完全呈现了过去而不能往返的悲剧,过桥、醉酒、家族的禁忌、影子在脸上以及噩梦的关键词让人想到了“故乡的洛河水”,作为“凶恶的水”实际上就是在颠覆时间的仪式,在个体组成的家谱中,所丢失的那一种一定是自我的寻找,自我迷失,身体迷失,个体所面对的当然是《不死城伪书一种:〇的阐释,或称巫神手记》中对于信仰的颠覆,时间永不到达,灵魂永不到达,死亡永不到达,这样的困境中,也即是最后归寂于零:“存在过,爱过,歌唱过,然后理所当然地死去”。

“文学表达对永恒的渴望,实际上说的是对死亡的渴望”,而当个体迷失,当身体死亡,渴望也就成了一种哲学的难题,至少在逻辑上陷入了本体之死的尴尬,所以,宗霆锋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他是符号,是拯救者,是书写着,是诗性寻找中的虚拟本体,从山楂树,从罂粟,从乌鸦,“并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或者是那个九岁的哑巴儿子,“也戴着一个小小的面具,在假扮着灯神”,而消灭个体属性的最后努力便是如玫瑰一般融入到永恒中,融入到无限展开的象征中:

玫瑰:一朵玫瑰会死去,但玫瑰作为本体
却永远在于它自己的生死轮回中
它的香味凝入时间,永不散去
这就是我叙说玫瑰的理由
这也是我不说一朵玫瑰而说玫瑰的理由

“当我说‘我’时,我在哪里?”那个叫“宗霆锋”的诗人再次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时间已经被省略了,永恒也已经变成了词语的一部分,不走向神,“只是和他的地狱同归于尽”,这也是终极之路,灯神在那里,照亮了“畜栏”,而最后的现场只有那些本体,只有语言,“是我们的开端,也是终结”,也只有一个叫宗霆锋的“作者”,如神一样,是“一个闪闪发光的词”,而已。

经验集

编号:S29·2120412·0872
作者:亚伯拉罕·蝼冢 著
出版:新死亡诗派 天读民居书院 编选
版本:
定价:
ISBN:
页数:69页

副题:“歧义十四首及其它”,而在豆瓣里,是“新诗十四首及其它”,词语的变化或者传递着一种隐藏的注解,这本2011年被评为“新死亡诗派年度奖暨免费出版中国诗人作品集奖”的诗集是完全隔开着传统规则,编选署名的“天读民居书院”或许和“不是基金”一样,是民间出版机构,所以在这本非《经验集》的跋中,亚伯拉罕·蝼冢说:“他不得不承认诗歌是自我的占卜游戏,占卜师和被占卜者之间阅读友谊的建立是一种隐约而幽暗的卜算过程。”这也算是对于经验、歧义在死亡诗性中的意义。其实,我更感觉兴奋的则是“作者简介”里的那张照片,完全是我在评点《地方性知识》的那个“肉身的霍香结”,我曾说:“‘蝼冢’这两个词组成了本地父性-母性的谱系,和‘亚伯拉罕·蝼冢’一定是某种约定的关系。”而当现在“霍香结”变成亚伯拉罕·蝼冢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种身份的虚构一下子变得如此彻底,它甚至解构了我曾经以悬案形式出现的想象。当一切都变成“歧义”的经验,我便听到了亚伯拉罕·蝼冢在《黑暗传·第一部》中的那句话:“我将在所有我所选的物中公开自己。”


《经验集》:隐约神性里的自足方程式

歧义集注之后依然能够
逃逸,当我颂出你时我变得不在场

辨识亚伯拉罕·蝼冢是否在场是一件充满歧义的事情,他的在场是QQ聊天?有限的对话是基于一串号码和即时的汉字输入,而且是繁体字;或者是这样的简介:“亚伯拉罕·蝼冢,1978年,桂林。出版有长篇小说《地方性知识》等。现居北京。”这段描述刊于这本《经验集》目录之前,作为文字介绍的具象化展示,上面是一张照片,长发,眼睛,耳饰,前卫,时尚,甚至带有一点异域的味道,而就是这张照片,我曾经命名为“肉身的藿香结”,大约也是网上搜索而来,是对于《现代性知识》作者的搜寻,在我看来,对藿香结身份这个悬案的解密全部定格于这张照片,而现在他成为亚伯拉罕·蝼冢的一种身份识别,歧义便产生了,甚至开始逃逸,就如《修辞·花纹·歧义》上的“歧义顷刻布满你的全身”的结果。

这反而成为更大的一个悬案。在作者为藿香结的《地方性知识》中,线索是这样的,本地的父亲,名叫蝼,本地的母亲,名叫冢,而蝼冢则是本地的神官,我说过,“蝼冢”这两个词组成了本地父性-母性的谱系,和“亚伯拉罕·蝼冢”一定是某种约定的关系。这种约定的关系在这本《经验集》里却进行了全面的替代,而且在搜索“亚伯拉罕·蝼冢”这个词条的时候,还会出现另外的线索:在《中国诗歌的脸》上这样介绍:亚伯拉罕·蝼冢,本名李红兴,又名白宗彝,一九七八年生于广西桂林,现居北京。“神性写作”诗歌群落的重要成员。

那么,综合相关的线索,不妨可以这样来进行歧义的集注:亚伯拉罕·蝼冢,宗谱以及社会学意义上被命名为白宗彝,在写作者意义上被命名为:藿香结,或者部分为藿香结,而在神性创造的意义上是亚伯拉罕·蝼冢,亚伯拉罕+蝼冢,如果简单地列出方程式,则是:亚伯拉罕·蝼冢=白宗彝=藿香结,或者可以化解在不同的文本中,比如《现代派文学辞典》作序的亚伯拉罕·蝼冢,《地方性知识》的藿香结,余地《谋杀》中《余地昆明时期年谱初编》的白宗彝。

这样的找寻和分析其实暴露了我一厢情愿为歧义进行集注,一厢情愿让亚伯拉罕“在场”,但是作为一个写作者,亚伯拉罕·蝼冢的出现,其实并不是要返回肉身,找到身体的唯一归宿点,“你在花名册上查到/自己的名字,这是三百年前就走失掉了的一个人”,“因此,我的自传没有意义”。自传而外,在这本诗集中,亚伯拉罕·蝼冢似乎有意要隐去身体的肉身,和在场的意义,所以他在《宗教之年》的跋中说“诗歌是自我的占卜游戏”,而“占卜师和被占卜者之间阅读友谊的建立是一种隐约而幽暗的卜算过程”。我的找寻看起来是在破坏这种阅读的友谊,在消灭“隐约而幽暗的卜算过程”,那么主题已经很明显了,从亚伯拉罕·蝼冢的命名开始,他实际上是要带我们进入那个神性的世界,那个有着“自然和绝对宇宙精神”创造的世界,或者就是“蝼冢”本身:

“我是蝼,本地的父亲”;“我是冢,本地的,母亲”;“我是蝼冢,本地的神官”。在蝼冢那里,自然即身体。所有的书中最伟大的书,不是书本身,而是他的创造者。那么这个创造者是谁?是自然和绝对宇宙精神。他要创造的是一个神性的身体。

“接下来的一天是礼拜日,我将复活,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在创造神性的世界中,亚伯拉罕·蝼冢的复活是一个起点,不妨从具有宗教意义的《七封信》开始,这段话载于373年左·西吉杰月的耶路撒冷,信中说:“礼拜天是我选择进城的日子,七日的头一日,和现在一样。”和现在一样的进城方式其实预示着另一个开始,“摇摇晃晃的笨得要死的鹈鹕”活了一百年,那是一种缓慢的生命生长过程,一百年也是最后走向那种“四只烤鹧鸪”的早餐生活,这其实就是一个归宿的问题,或者身体的逃亡问题,比如369年朱马达月的Esfahān伊斯法罕里的《物理学》翻译和贩卖,比如药房炼金炉上Visita interiora terrae rectifando invenis occultu lapidem而组成的Vitriol般的铭文,又或者是372年莱麦丹月Baghdād巴格达的宇宙九宫图,”这些“部件”形成了一个复活的谱系,及至377年赛瓦勒月至古尔邦节的Makkah麦加,终于找到了神性的世界,也即亚伯拉罕·蝼冢的世界:“我没有父,也没有母。换句话说,我就是父就是母,这就是我要说的。由此,便分离出了我、群我;你、群你;你、我、他一体,也是这个意义上的。因此这个我便是不死的。”不死的神性是似父非父似母非母,也是似蝼非蝼似冢非冢的世界,那里没有死亡,而身体也成为380年赛妃尔的Al Basrah巴士拉那个井边打水的老妇指点的“山谷和庄稼”,那“心上种植着一株明亮的植物”是命名的终结,而身体还在,还会寻找它灵魂的存在和归宿,“树的灵魂存在于它的每一枝条。”或者这种从物性孕育,找寻命名的方式,及至最后重回灵魂永驻的物性世界,看成是诗集中所有阐述的那个“方程式”。

回到正文,回到典籍,也就回到了歧义十四首。这是复活之前的传奇,也是附录之前的文本,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孕育,关于起源论,或者是父身,或者是母身,或者是“千年以前我们的爱情”,于出生终究是一个谜,所以在更大程度上是对于流逝的时间的恐惧,“二十七岁这次生日”、“十七世纪的大雪”以及“同样是人世岁月的三十个年头/岁月吃草的声音清晰可见”的那些冬季部分,都足以构成对物理时间的一种恐慌,于生命的永恒来说,“时间是断码的鞋”,那么简单的肉体生存没有什么意义,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刷殆尽,“当你转身你发现自己在渗漏,四肢和脑袋一件/一件掉到地上,一堆疼痛而瘫痪的泥”。还有的,是由过去走到现在的艰难之路,对于现实的困境来说,是晨游者或者一个瘸腿的人,“只有当晨游者自埋于水中的那一刻它们/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面孔”那么对于物性的个体来说,面孔被隐藏,身体被残害,以及由“女人们和那些家奴”组成的“他们”的世界:他们会偷吃你窖藏的/腊鹅肉,馋嘴鸭,在泡菜坛子里随意/大小便,又一把大火将整个庭院烧掉。”这“不设章法”的生活必将是对神性的亵渎,对植物园般的身体的戕害,所以所谓永恒也就是在时间之外完成的仪式,是灵对于身的超越,是父与母的结合,是爱情转化为修辞和隐喻,从灵的起源开始,抛弃那些肉体抛弃泥土,抛弃“死去的他者”,抛弃“并不是他自身”的麦子和道路。这就是歧义的开始,“歧义顷刻布满你的全身,然后才有修辞/和爱情的媾合,你说我热爱的是修辞而不是/爱情”,“大地上秘密盛开的这些花纹/和线条交织而就的修辞歧义如我身体中/蔓开的黄金植物与黑色蕨类群”,歧义是枝桠,是从大地出发抵达天空的灵,是和世界万物融进身体的象征,在《物种志》里遍地开花,千千万万的肉体传递出灵魂,升华一种,也是和树“合二为一”。

身体变成“全境盛开的植物园”,所以必须找寻“更加具体的蔓延”,对于这种契合,或者神性的起源,更多是一种“漫长的自我类构中缓变-俱增”,那么,“我所属之魂与灵存在于动植物/及人类自身的衍化中”也就完全形成了一个自足的神性世界,父和母以及所谓和修辞同在的爱情都完成了最初的定义。而在起源之后,必是一个命名的难题,这在蝼冢的父性/母性的家族谱系中表现得十分充分,就如我在文本之外获悉的那些“悬案”一样,亚伯拉罕·蝼冢用行为主义的手法来为自己的神性世界进行命名,看起来这是一个家族式的继承,但实际上是“它的确不是青瓷,而是陶罐”的反叛,只是这种由“庞大的谱系和身躯”组成的宗族,并不能找到真正的神性,或者,所谓的神性更多是一种对于死亡的逆向继承:“它可以由年轻的传给年长的,由儿子传给父亲/祖先可以继承后辈的死亡”,对于死亡的追崇或许也是一种超越,“重新获得肉身”意义也就是打开自我的世界,从家族的命名中挣脱出来,“叙述者自居于陶身如我/如那只小兽,纹路清晰”,将所有相关的记忆、爱和恨以及死亡都还给有着宗族继承的子嗣们。

但是这样的所谓命名,对于死亡的可以追崇也是不彻底的,它必将带着痕迹,带着祖先的血液和骨骼,“一条修辞的冥渡之河”横亘其中,所以在历经起源、命名之后,也是神性世界的另一个过程:物我合一,“当它们由种籽/植化成物楚楚动人长出我的身体时方可/辨认出它们的籍贯、芳龄、以及社会学意义”,而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寻找那些“唯一的透明:纯洁和永恒的单一本质”,复归自然,单一如我,也就没有了记忆和死亡,没有了衰落和时间,而在这物我合一的世界里,任何命名都没有了实质意义:

豁然其间的一株,不具名的徒然草,鲜红的嫩着
也许叫虞美人,事关情色的前世今生,也许叫亚伯拉罕·蝼冢
一个喜欢在下午晒太阳至枯萎的人,也许是一头
牲畜,或者什么都不是,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

“没有自己的名字”便是最后的归宿,“所选的物中公开自己”的启示也就在消解中获得了意义。从肉身开始的起源,到离开家族的命名,再到重新回归到没有名字的现在,所谓“经验”也就是“一群群/父亲,一群群母亲,在我的身体里花开/花落,我看见所有活着和死去的”,逐步建立了自足的方程式,这个方程式是有关灵魂,有关智慧,有关自然“你=你我它=群”,须为此时的痛苦使用减法,或者加法,不光是加法减法,也是变形和交换,最后是这样的叙述:“我=本地的父亲=本地的母亲=神官=帝国历史编撰者”,历史编撰,必定是从语言开始的,而亚伯拉罕·说抛弃了物性的语言,获得的是“像卜辞、箴言,谶语”的神力语言的隐约过程, 而我,这个人称代词已经成为既是“方程式的一个常数”,也是“其中的一个解”,或者对于亚伯拉罕·蝼冢来说,是父/母、生/死、身/灵的合二为一,是宇宙的一统,连时间也成为一种象征,身体已经不再逃亡,他在那个自足的1642年的俄堡住了下来:

那是1624年,在俄堡,他用方程式为自己修建了一座黑石头房子。

人间人,人间诗

编号:S29·2120412·0871
作者:贾勤 著
出版:不是出版基金
版本:2012年3月
定价:
ISBN:
页数:130页

行走着的双脚,在分割线以下,线之上是两个人,复制的影,夹着那双行走的脚。线条的简洁,倒是富有诗意的传递,2008-2010的三年,所谓“公寓三年”,作为一种生存状态,是否如线条的设计一样,是身体和行走的交错?“三年以来,我一直在诗中强调所谓的应对之谜,渴望着将我交还于主宰授权的人间人,将唯一的命运献给母亲,将泪水还给旁观者,一股注释的洪流将我挟裹。”对应之物,或许在人间这个宏大主题下将是弱小的个体,所以贾勤在《题记》中说:“我相非相,我空非空,我若在夜间与盲人争道,必受挫折;我若不懂得爱,则必然也不懂得尊重童年某个清晨的觉醒所引发的平生悔义。”对于人间的注解,贾勤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这就是人间。”想起前几日说到《安陀迦颂》时,他在QQ上对于“人间人”的注释:“故唐人选唐诗有集曰《中兴间气集》,中间一点灵气不肯消歇,吾辈以心击之,深穿其境,此即宋人周密所谓“人间人”,即王国维借以作人间词话之根源。”


《人间人,人间诗》:他人已从镜中起身

事物为何不在镜子的表面
而在镜子深处

对着镜子的疑问句,最后必将是给你一个反问的迷宫,因为“即使进入它的内部也无法威胁它/它的把柄就是世界本身”,这就是镜子里的哲学,物而为物,是站在镜子前面的那些东西,或者人,而面对的镜子是抵达了无人之境,镜子没有性欲,没有负担,没有高潮,甚至消除了修辞:“面对人类的诉说它无动于衷/镜子否定了修辞”,或者“排比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镜子呵 你欲擒故纵加速了修辞的反动”,比喻或者排比,都没有任何可以深入内部的可能,而对于最后的困惑在于,“此刻又有谁站在你的面前”?

这是第61首诗,命名为“镜子”,压轴在文本的最后,相对于前面所有的诗歌总集,这最后的“镜子”不仅在句子和段落的长度上成为第一,也是唯一被命名的一首,这或许也是贾勤在《人间人,人间诗》中想要极力表达的那种对镜面之物的感怀,“2009年间断作/2011年1月16日星期日修订”的落款像是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谁站在你的面前”的自我回答,而且“2011年1月16日”后面标明的“星期日”,充分说明了贾勤在书写中的认真,仿佛真的细致深入到了时间的内部,如镜子一般,发现了真正的对应之物。

这对应之物也是贾勤在《题记》中所说的三年来寻找的“应对之谜”:“渴望着将我交还于主宰授权的人间人,将唯一的命运献给母亲,将泪水还给旁观者,一股注释的洪流将我挟裹。”而这也是所谓“人间人”所呈现的世界本身,从作家这个卑微者到承担着罪的堕落者,“未来无可救药”,这种无可救药也是自身拯救的开始,“我相非相,我空非空,我若在夜间与盲人争道,必受挫折;我若不懂得爱,则必然也不懂得尊重童年某个清晨的觉醒所引发的平生悔义。”所以,贾勤对于人间的定义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并不是相忘于江湖的默契,而是自我的牺牲,“是我所熟知的夜路”,而抵达的目标是未来,是“对未来生活必然性的竭尽所能的回应。”

所谓“回应”只是先走了一步,是先照见了自己,但那行走的盲路上到底有多少可以付出的爱?封面的行走完全是一种象征,双腿夹在人与人之间,蝼冢设计的这个封面已经改变了最初版本的颜色对应,或者反衬,很强烈的感觉,黑与白,没有过渡,彻底一分为二,而现在的封面显得素洁,安静,线条构成还是一双脚、两个人影,或者还有腋下的书,一根线条区分着上半身和下半身,上半身的思考和身份,下半身的方向和道路。但是从心底里来说,还是喜欢最初那个版本的对比设计,至少契合“对应之谜”或者与镜子对应的主题。但新版给人的安静感觉或许也是贾勤所要强调的那种和谐,那种爱意,或者是“无论是比喻还是暗指/每一天都有它的归宿”的坦然。

但是,《人间人,人间诗》所要构筑的绝非是“公寓三年”这种纯个体的话语力量,而首先是寻找关于大写的我的表达路径,关于世界的歌颂方式,关于未来的存在理由,关于梦境和语言:“伤害了我就等于打击整体人类的信心/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尤其是当我看到祖先们与我有同样的遭遇之时”,所以这也是一种使命所然,是“在永恒劫难之后/人引领一种回归的大潮”,是呈现世界的欢乐的初衷,但是很明显,大我只是一种象征,或者只是一种臆想,对于个人的表达来说,处于两难的处境,“一方面是因为找不到表达的方式/一方面却又在此方式中不能自拔”,甚至恐惧于两难处境中“人类节外生枝”,所谓世界的欢乐也只是一场“形态中的美学”,所以大我的世界其实只是一种“镜中生活”,没有性欲,没有负担,没有高潮,也没有深入的可能,那么就必须转向,必须建立另一种秩序,“世界非世界”要重来,“是我推倒了那墙/然后我亲眼看见人群慌乱受伤死亡”,或者颠覆开始了,所谓对世界的沉浸转变成“不涉及死亡”的转化,推到一面墙只是发现了人类的存在方式,发现在另一面的奔走和慌乱,发现自我的具体而微,“时间之上 我不是惟一通过流域而获得尊严的观望者”,观望人生,也是超越时间之上的一种尊严,而我在孑然独行中开始深入自我的内部,“这样的路上也有人超过我/却没有人与我并肩”,也是孤独一种。

消解孤独,最好的办法是回到肉身,回到关于爱的重建之中,所以诗人之于我,就是一个具体的男人,“远方太遥远了/比不上一个男人具体的存在”。所以在秩序重建中,第一个复活的人是男人,而男人对应的必是女人,以及有关的爱情和欲望,这是回到自身的第一个突破口。面对的“成熟的女人”,“她的动作唤醒了别人”,或者是如“跃起的鱼”一样扑向我的女人,不管是怀中的鱼还是水中的鱼,所谓的爱,相遇的爱最后却慢慢变成一种性别的繁殖,她变成“她们”,两个骑马女子,之后,是众多的女子,是迷失个体的量的繁殖,当然也是爱的悬空,“当她们献身之时/我看到一个共同的身体载负着惟一的灵魂”,共同的身体如何对应惟一的灵魂?所以,“所有的女子都汇成一片海/我已无法辨认我的爱人”,不光是爱人,甚至是性别意义上的女人,“女人的形象渐渐混淆/对她们的辨认毫无意义”。而在这种爱和性的模糊中,作为男人和女人就会走向一种物的极致,或者说是对于这种秩序的报复,“我又假设了一个比妓女更放荡的女人”,而“女人从她们的属性当中迅速逃离”,这样的结果必定是女性作为一种个体属性的否定,“抢先蜕化为妓女”是归于无爱的开始。

当然与其说是报复,毋宁说是对于爱的不确信,信仰的颠覆,以及秩序重建的茫然,是“无所事事的梦”,是“刀子足够恶/正义的歌声哑了”的现实,作为结局之一,爱不存在,并且成为“自私的逼迫”,而且英雄般的大我自刎而死,那刀并不清楚恶,反而成为抹杀善和信仰的武器。所以,对于爱的伤害,是不是没有一种可以治愈的办法?在人间这样“奇异的脚落地与归结处”,必定是有些“还要沉醉其中”的感情,所以“浮华之地并不安宁”也只是一种表象,爱也还会有另外的途径,比如亲情,比如友情。这种对于感情的坚守,或许因一生表达的残缺而来,在诗中,我读到了更多的有关“亲人”的句子,那些“久未谋面的亲人”在哪里?他们为何带来“更多的威胁”,他们为何“拒绝一切后辈的敬意”?或者,这些都构筑了“公寓三年”的对应之谜,亲情在一种对立中,似乎正在经历着“达娜哀”的故事,“她只是意外的在禁锢中得到/她要的东西”,所谓象征,也是在生活诗意之外寻找到的本真,“生死之际的存在如此敏感/仿佛童年受到的委屈往往用一生来发泄”,所以对于这一份爱,也是伤害着个体的表达。在友情上,则是个体的泯灭带来的无奈,比如纪念同学李栋,这个2008年消亡的生命个体,于诗人来说,也是一种怕:“与黑暗对立的光来历不明/我怕你趁着机会他们交锋的时刻放手”。

这种怕,或许是归于现实之爱的无奈,是“空与白”的困境,“不存在的悲伤和不存在的你”,实际上对于秩序的重建,并不是对于现实的妥协,而是在“我”的另一面,挣脱于“成就自身的飞翔囚禁”的飞鸟,也就是恢复诗人的地位,找寻到是诗人的意义,或者说在“人间人”写“人间诗”,这是一个否定之肯定的过程,而对于那些自我的迷失一并被打碎,所谓重塑,也是听到了“自己的回声”,看到了他人的方向,“了解他人是一种奢望/他人已经起身/已经离席/已经迸散波动中”,他人走散,世界也就是结束了“他者”的观望,所以,“深不可测的并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人本身”,这是一种彻悟,是“梦遗者的爱情”之死,是“气势汹汹的预言”的消失,是“沦为人质的日子”的终结,那么所谓的恢复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从象征之物开始,或者从诗人宗霆锋“从相反的思想私奔回来”开始。

“是的,在开端中醒来的诗人与神同步/互为形影”,不妨看作是那个称为“作家”的卑微者的一次超越,与神同步,互为形影的诗人,“我写 不是为了在此生停留地更为久远我无需诉说/也不是为了远方的东西”,而是打开所有的门,打开最后的镜子,打开所有的时间的开端,人间人是存在,是现实,人间诗一定是最后的意义,那么,告别已经起身的”他人“,所谓的合二为一也就是在这里完成:“此刻 梦入神者也将梦见他自身/他自身亦已成为大神诸梦之一”。而这种与神合一的终极或许就是《题记》中所说,是一种“对未来生活必然性的竭尽所能的回应”。而未来就是一个被赋予意义的“神的时间”。

“一首诗只能献给一个合适的人”,这是贾勤在“时间之上”的缅怀,但是谁是合适的人?他人已经起身,时间又在哪里?其实,所谓2008-2010的“三年”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时间标签,加上最后镜子后面有意标注的“星期日”,贾勤在这部61首诗歌组成的象征世界里,完全是对于所谓现实时间的覆盖,这种努力使他逃离自身的遭遇,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或者所谓个体的死亡,看起来都难以超越在“时间之上”,难以摆脱“非人的礼赞与折磨”,而所谓“合适的人”不是他们,不是她们,也不是它们,是从错误中纠正并发现神迹的人,是写“人间诗”的“人间人”,或者,就是那个姓贾名勤字勤之号公寓的作者。

安陀迦颂

编号:S42·2120316·0864
作者:[古印度]佚名 贾勤 译
出版:藏象书局
版本:2011年年09月
定价:
ISBN:
页数:70页

安陀迦,印度暗黑神湿婆神之子,在一片黑暗中随着如雷巨响盲者安陀迦诞生于世。封面上Andhakagīta的底下的梵文,像是一段好看的铁架图饰,历史或者文化,曲折地出现在那空白的封面上,周琦设计的这个封面素洁,一尘不染,像是可以容纳诸多的阐释,没有边际。深谙梵文和古印度诗歌传统的贾勤,似乎已经进入了历史的深处,而这种“进入”完全是和蝼冢有关的偶然,在《序》中,贾勤说“诗人蝼冢偶然于北京潘家园淘得古梵文数纸,碎金可怜,古字动人,遂遍邀友朋助译残章,得此数十首,勒为一编,供奉海内知己,不敢自乐私藏负此天书!”由民间机构“藏象书局”刊印的这册诗集似乎要把我带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你不曾允诺一个不朽的肉身/灵的耗散也不能使你忧心/而世人祷告时公开的秘密/无非是要追逐过时的东西”, 就像贾勤再给我的签名中说“拟译圣言 玩阅永生”,大约也是在抵达那个肉身对面的“灵”。


《安陀迦颂》:独自一人承受隐喻的结果

你若深入黑暗而称颂
你将结识一个光明的自身

黑暗而暗,只是一种夜幕而已,我捧之而读之,是在一片灯光的照耀下,所以,在并不深入黑暗的夜里,我也无法找到称颂的形式,自然,这阅读的背后也并非是寻找“光明的自身”。这是一个深入其中的过程,只是如我,并不听懂“古梵希音”,只是在某种被译介的汉语中,用语言之法探究黑暗本意,但也是一种表象的跋涉,“文字横行的日子里无法怀念你”,当然也就发现不了“光明的自身”。所谓亵渎,也让我数次掩卷。但或者是某种驱动的力量,让我去接近贾勤所说的“圣言”,完全陌生的冒险,是剔除了一切背景的自由之行,汉语的诵读也是为了避免“法唱义宣,理随言灭”,所以这过程倒是贾勤在《译后赞记》所言,是一种矛盾中产生的快乐:

令人惭愧的是,古梵希音,我译之时,并无诤友督励,亦未能向当世梵学大师请教,故而它在汉语诗中的形象未能臻于美善之圣境,现在想来,非常鲁莽,难辞其罪!然回首当日笔译,于原文反复按查之后,倒也是灵光所在,一闪念成,并不修改;譬如闪存之存,六如楚楚可怜,纸中真火乃赫然而出矣,这番译境在我平生写作中倒也不曾有过。

所以,我是喜欢这样的陌生,喜欢这一闪的灵光,“劫海扬榷,情无所托,安陀迦音,悲悯自运”倒也是一种寄托,所以在黑暗之暗,也是安陀迦的诞生所设置的一个场景,这几乎就是一个现世的隐喻,在我面前,几乎所有的灯都被关闭,背对的是黑暗,面朝着一扇窗,窗的反射也是黑后的无尽黑暗,只有一盏灯,45瓦的白炽,像是一个光明的中心,久久盯着是会茫然的,而茫然而盲,并不是看不见,并不是被遮掩,而是一种反衬,是抵达光明的最后形式。如此,我设置的阅读仪式使我进入了安陀迦的称颂世界,我抚摸那素洁的书页,感觉时间在我面前成为“闪电之一种”,于是,那种冒险之途便开始了某种不识的游走,黑暗和光明照亮两边。

“安陀迦(Andhaka),印度暗黑神湿婆神之子,在一片黑暗中随着如雷巨响盲者安陀迦诞生于世。”这是一种宗教有关的史料,呈现在《序》中。安陀迦作为印度暗黑神湿婆神之子也是有些传说的,所以在这样一种承袭关系中,安陀迦之上的湿婆神是进入其中的入口,作为印度教的三大主神,湿婆神本身就具有不同的面貌即性格特征,他既象征着“昌盛”和“吉祥”,同时又象征着“毁灭”,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所以,湿婆神呈现的不同性格在安陀迦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而黑暗和光明构筑的矛盾体也直接将《安陀迦颂》带入一个“致命的悖反”的世界,“思考 如果可能/总会以某种致命的悖反成全思考者”,“思考/否定思考”的悖反也在实践着自上的湿婆神具有的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的双重性格,所以,不管是先知还是发动战争者,不管是东方的光线还是西方的黑暗,不管是舍我而存者还是因我而在者,都在一种致命的悖反中展开世界的帷幕,展开自我的宇宙,所以在这种并不和谐的宇宙和自我中,“终有一日左手创造的/右手毁灭”,而“来自黑暗的声音胜过光明”,这样,我们所见到的这个世界正在呈现出“上升和下降”、“存与毁”、“怜悯与爱”源于一人的格局,这一人也便是世界之本,是宇宙之根,也是智慧之果,而要抵达这唯一的中心,这“致命的悖反”的原点,那就是要躲避“仿佛一个起源论的陷阱”,这陷阱,在第一句里就被指出了,那就是文字:“寂天寞地 只有我没有归宿/文字横行的日子里无法怀念你”,语言为何是难以逃脱的陷阱?“万物各有其言说的方式/我们却困于自身创造的语言”,在万物之中,语言是体,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形式,所以被自己困于语言之中而无法发现世界的真身,这也就是一种被遮蔽的“陷阱”,“收藏者炫耀的只是语言的奇迹”,而“沉默如今失去了力量/生活不能借助语言逞强”,所以,语言完全变成了障碍,变成了辨别善恶的阻力,这种困境或许也是强行区分是非区分悖反而承受的痛苦:

吾人一旦与某种文体交通
即能抵达生存的巅峰
同时面临语言的贿赂
善恶的辨别将更为艰难

语言统治中,文法已坏,而唯有“放弃了语言游戏 放弃痛苦/他的一生如同神话”,而只有等语言关闭了阐释,关闭了陷阱,万象综合才会走向另一条道路。为何语言会成为囚牢,会成为世界之路上的障碍?言语或者言说,其实也是一种允诺,神对世人的承诺总是会以牺牲肉体为方法,“你不曾 允诺一个不朽的肉身”,而这将成为“创造辩护的辞锋”,肉身成道,将以“允诺”的言语为力量,必将使我们失去真正的方向,“谁曾允诺心不在焉的世界仍属于我”,这其实就是人自我的允诺当成是一种神的声音,“谁能承诺带我们前行”变成了一个虚妄的法则,那么很明显,这种虚妄也无法抵达”致命的悖反“,无法抵达神的真义,“犹如黑暗中的你并无对立者/无所谓创造和毁灭/一切仅仅是你的行走或停留”,人世的问题也只能问问自己,答案在哪里?

答案或许在对神的称颂上,而这种称颂又是如何实现的?当然最主要的仍是语言,所以在颂之外,语言早就死了,所谓称颂,也只是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需要一种解脱,需要寻找自我生存的道。“称颂你的名字 称颂/盲人也不能讲述的世界真空/你的名字照亮往昔与未来/此刻你正思考着是否照亮现在”,称颂最后完全变成一种对言语的膜拜,甚至是“疾病代替了所有谎言”,在这样的称颂面前,不仅语言已死,连自我也会死去,“吾人厌倦赞颂 厌倦召唤/隐在歌中的你遁去也无人知晓”,而对于这样“遁去”中心无人知晓的现实,称颂也就失去了仪式的可能,“某个国度的毁坏你无力起诉/祭祀的游戏伤害了有灵的牺牲”,对于在世间的万物,用这样的称颂方式不仅伤害了真正的语言,也伤害了神人的关系,“某个种族的名字一旦赋予/同时就有相应的灾难伴随”,这是惩罚?还是报复?还是对于命名的一种消解?

其实,在与神的膜拜中,人世完全是在盲目中寻求庇佑,但是作为神统治下的人世,是类的种子,他们活着也只是“类的生存”,在“吾人已失去万物 并且仍在失去“的困境下,寻求类的生存显得很重要。作为类的种子,他们中有面粉罐空了的饥饿经验匮乏者,有在室中踱步的听道者,有发明手语指天划地彼此依恋的聋哑者,有自信另一足仍为奇迹的跛一足者,有失去同伴的真理爱好者……他们都在肉体中形成某种缺陷,却需要不断延续生存的意义,而这种类,不仅体现在从你/你们、我/我们、他/他们的人称变化而带来的聚合/分散的状态中,更体现在人间的事/人间人的信仰中,而”类的生存尽管繁荣/你所启示的统一难以实现“,那么如何实现神的启示,对于湿婆神及安陀迦之下的人世来说,生命的繁衍是必须的道路和步骤,在”死亡来和他告别“的生存中,在”将生命托付于你“的祈愿中,人世的”类的存在“首先就是体现生的意义,或者以“恒河之名起誓”,告别“非愚即妄”的人生,也就是告别急切的信仰的最好办法。而对于人世来说,恒河不仅是养育生命的河,也是神祇对于生命的一种隐喻。

在印度教中,“恒河的降临”作为一个神话传说故事,表现出万物的勃勃生机。传说众天神被魔鬼多罗迦所困扰,预言说,只有湿婆与山神的女儿结合所生的孩子才能摧毁此魔鬼。但湿婆沉醉于打坐入定的苦行之中,众神请求雪山神女去做这件事。雪山神女去悼自己身上的装饰,成了一个女修行者,在雪山的另一座峰顶上苦修,湿婆与她交媾,一次就达一百年之久,中间从不间断或是休息,这使众神感到极为恐惧,担心湿婆的精液也就是恒河之水会冲毁大地。在众神的请求下,湿婆答应自己垂头顶着让水从他盘成了犄角状的头发上流过,然后才流向大地。这样,恒河之水才从天而降,在波光闪闪的恒河也就是湿婆的精液之中,恒河也成为神谕的象征,万物生长是恒河的一次降临,所以以恒河之名起誓者将寻找到人世最终的归宿和信仰。

那么,作为人世者,在人间的事中经受痛苦和煎熬,他们一方面需要在生的延续中确立自己对神的信仰,另一方面,对神的过度称颂而带来的言语困境又使他们依旧面临死亡的威胁,难以抵达智慧和永生,这对于神的颂扬来说,依然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难题,而当一切言语关闭,我们看到了”盲者“的到来,而此盲者正是安陀迦,据贾勤解释,因行路如盲者而得名的安陀迦,出世时雪山神女用双掌蒙住了湿婆的眼睛,所以目力所及也即是盲者。“盲者所保持的与黑暗一致的倾向/成就与此适应的盲文”,“与黑暗一致”或许就是走在湿婆的神谕之下,而“盲文”的出现,直接将以前的那些过分依赖而囚禁自己的言语作古,盲文是与黑暗一致,是另一种神谕,那么,在此种神谕下,人世将走向自我探寻之路,“吾人酒足饭饱 却要思索”这,思考成为事件“致命悖反”的唯一通道,“如果可能/总会以某种致命的悖反成全思考者”,那么,对于人类来说,必将是消除愚蠢,消除愚妄,走向信仰和智慧的归路,做回自己,”我们思考:如何创造一条属于自己的/不再依赖于你的不归之路”,这也将成为类的种子进行“类的生存”上最具现代意义的实践:

谁的行走不再匆忙
谁就是未来的主人
以一个散步者的势态进入永恒
原谅他极其平凡的一生

要进入永恒,就是如此找回自己,抛却急切的信仰,以“散步者的势态进入永恒”,简单、平凡,而又是众人皆可为,这就是得道之路,“赋予万物母亲的形象/然后再从万物中找出自我的影子”从湿婆神到安陀迦,在“恒河流逝不已”中,那种生命力的象征之河也照见自己的一生,照见了自我的位置,这或许是超越神谕而获得的智慧,“独自一人承受隐喻的结果/这就是我们的一生”,人世的一生是在对神的颂扬中抛却困住自己的语言,却也是在消除虚妄和愚蠢中接近自我,接近真正的信仰之门。

“生活始终是黑暗降临之前的事业/是大光明借力转徙之所”这第96首合上的时候,似乎对于安陀迦的颂辞也告一段落,独自承受的隐喻,或许是类的种子的命运,或是在言语中“摸索神义与训启当中的一次试验”的贾勤所获,又或者是不识印度教不懂梵语独自如盲者冒险阅读的我的一次遭遇,在黑暗之暗,我只能感受那些神秘的圣言,那些言语的片段,也恕我冒犯着这“天书”的意境,乱写一通,是真亵渎了一种信仰,“将承担真正的厌倦与腐朽”,借用贾勤《译后赞记》所言:“信仰的路程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即使于天启的梦境中也见不到你”。

是的,黑暗一如曾经的黑暗,光明仍是虚幻的光明。

十四首素歌

编号:S29·2120223·0861
作者:翟永明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1年年1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6.00元
ISBN:9787305075117
页数:218页

我几乎没有读过翟永明的诗歌,“九品书库”里是有的,或许也读过,但是可能忘了,在时间深处,总是难以逃脱。翟永明,知识分子写作诗群代表诗人之一,欧阳江河称其为“东方最美丽的女人”,伊沙认为“第三代诗人都有翟永明情结”。现居成都写作兼经营“白夜”酒吧,“白夜”给她的写作提供一个开阔的视野和观察社会的机会。《十四首素歌》包括:十四首素歌——致母亲;壁虎与我;午夜的判断;塔;甲虫;咖啡馆之歌;重逢;女友和一个陌生男子给女友曲春华;某一天的变化成为永远;二月的一天;祖母的时光;孩子的时光;甲虫;敏感的萨克斯致JXJ;关于不可能的爱情、回忆与时间;莉莉和琼;身体;去过博物馆;俄罗斯舞蹈献给巴希利科夫等等。我不知道“素歌”是什么,网上有《十四首素歌——致母亲》的完整版:“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早/骨髓里的忧伤是她造成的/她不知道 但她的思想/暗暗散发进我的体内 就像/一盘桃子的芳香暗暗/散发进我的鼻孔……”“我”,作为母亲的下一代,进入的是另一个不同的时代。


《十四首素歌》:委身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

女人的颜色来自痛
痉挛、和狂怒
——《剪刀手的对话》

那颜色来自身体之内,又来自身体之外;那颜色是女人的痛和出生,又像是男人般的坎坷和反叛;那颜色仿佛是白得素洁,又像是沉入黑暗:“在任何一种黑暗中/听见白昼时:/雄鸡频频啄食 旁若无人”,这“旁若无人”便走得那么长远,像是在时间之外,看起来无人喝彩,实际上是沉郁之后的狂欢,是痉挛之后回归,“我写啊写,一直写到中年”,他们扯开大幕,他们反复说着九十年代的事件,说着那些女人和男人,说着有关楔子、附录、注释的场景,说着“玻璃般的痛苦——词、花容、和走投无路的爱”。

说着的是一个人的名字:翟永明,这个富有男性色彩的名字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这种陌生当然是对于其诗作的阅读,以及和女人有关的面容。欧阳江河说她是“东方最美丽的女人”,伊沙认为“第三代诗人都有翟永明情结”,他们都在用男人的口吻叙述着一个女人,而且一定是隔着桌子看到的那个女人。场景或许就像“白夜”一样的酒吧,有迷离的灯光,有酒,也有诗歌。我的这个意思完全被翟永明写进自己的诗歌《小酒馆的现场主题》里,“她们中间的全部 青春缠绵”,而“他们中间的全部/渴望成为幻觉的天空”。诗人总是幻觉着一种身体之外的对话,但实际上,所有的渴望都来自身体之内,来自面对面的“凝视”。她的凝视也一样是有着某种不明的恐惧,手托着下巴,不是撩拨,是依靠,自己的身体依靠着自己,这是有关翟永明的画,从实体走向艺术,也是从身体走向隐喻,前夫、著名画家何多苓的这幅画像似乎正在为一个女人寻找支点,寻找身体之中的“痛/痉挛、和狂怒”。

翟永明画像,何多苓作

只是时间真的太久远了,翟永明甚至已经逃脱了身体的变化,而成为一个符号,因为在时间的对抗中,一切都会显得那么无措。如果抛开一些隐喻,让时间再倒回去,翟永明的名字出现在我的认知世界里,就是在十多年前,上世纪90年代,汹涌着诗人天生敏感的世纪末情怀,而她的诗作也几乎都完成于那个时间,自1981年发表第一首诗作开始,到1984年完成了她的第一个大型组诗《女人》,再到1996年出版了散文集《纸上建筑》之后,翟永明也走上了一条自由撰稿的人生之路,而那个“白夜”已成为她的寄宿,是的,时间是停留在那里了,90年代是多么难以跨越的时间,尤其对于第三代诗人,都在迷失,关于青春,关于伤痕,甚至关于男女,关于那种痛。

这本《十四首素歌》的诗集,无非也是时间的一个标本,也是时间刻在翟永明女性身体上的一个印子,无法磨灭,也不想去磨灭。诗集只包括两部分:“十四首素歌——致母亲”和“其他诗歌”,主打的“十四首素歌”原来叫《黑暗里的素歌》,初版于1996年,而“其他诗歌”部分,写作时间也从1992年9月至1996年11,这里所有的诗歌都中止在1996年,而这本诗集出版于2011年1月,也就是说,这中间的15年时间,并不是翟永明在横跨的时间,她没有很平常地走过去,她说,《十四首素歌》被编辑改名成《黑暗里的素歌》,是一次偏正结构的强权解读,而时间过去了,那家出版社和那个编辑都已经不知所踪,像是一场诗歌的梦游。这15年,从90年代到21世纪的十年,路都在延伸,我的人生也是,1996年,恰好就是我告别诗意的大学生活,而到我读翟永明的这些诗,其间经历了工作、结婚、生子,一系列重大的人生主题得以完成。15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厚重的历史,而对于翟永明来说,时间却只成为一种记忆,“场景里的每一变化与自身分离/万物与万物之间 有一个名字/一卷书 把这一切推向将来”(《道具和场景的述说》),没有诗歌的延续,只有这一卷书,把一切推向未来,其实是把未来推向死亡,2008年的戏剧《达人未爱狂想曲》中,导演赵淼说,“未”就代表:未必、未知、未来,迄今回想,我们排的所有戏都是这样的给“未”字造句,是种不确定的美感。

“不确定的美感”是不是在向时间投降?而翟永明显然已经走到了诗歌“未必、未知、未来”的尴尬境地,对于时间的寓言,我完全可以用“恐惧”来想象她面对的那个比时间更空洞的世界,在这样的时间流逝中,翟永明才会再次提及《十四首素歌》,再次提及“母亲”,提及一个15年的文本里所拥有的“力量和温暖”,而她也是靠这样的“力量和温暖”抵御自己的“孤独”,所以这十四首素歌也完全可以看做是15年前设下的预言,一语成谶。

《十四首素歌》里的母亲和我,是两个时代,也是两种人生,这是“失眠”时的某种审视:“多年来我不断失眠/我的失眠总围绕一个轴点:/我凝视母亲”(《十四首素歌·1 失眠之歌》),这种审视明显带着女性之间的对比,是对于生的不安,对于在的无奈,一方面是那个真实的“母亲”:“母亲姓谢名讳/若香草和美人之称/她从坡脊走来”(《十四首素歌·3 黄河谣》),她是革命,是战争,是血与火,是唱着《黄河谣》,是一个“被大写”的人,至少在“我”的审视中是这样的,“他们被血浸透的单纯/像火一样点燃 在那些战争年代”(《十四首素歌·5 十八岁之歌》),而在那个年代,在械斗、迁徙和抢劫的时代,母亲其实成为一种群像,而诗集的“给母亲”实际上是在女性的自主意识中,回到“我”的世界,和母亲不一样,革命、红色、黄河等大写的词被骨头、灵魂、死亡而代替,母亲故事里的牺牲变成了我对死亡、对归宿的担心,而对于“我”来说,最大的问题却变成了“出生”,这个“出生”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皈依,其实是在寻找一种精神的母体,“她造成/我倦怠生命中最深远的痕迹”(《十四首素歌·13 黑白的片段之歌》),“在另一个狂乱的时代/模仿母亲的着装/好似去参加一个化妆舞会”(《十四首素歌·7 建设之歌》),在我和“母亲”之间,是一种割不断的情结:

我承继着:
黄河那边的血肉
十里枯滩的骨头
水边的尘沙
云上的日子
来自男方的模子和
来自女方的脾性
还有那四十岁就已来到的
衰老

但是,翟永明并不是要歌颂伟大的母爱,除了寻找自身精神皈依的母体,更重要的是要解构那种两个时代女性之间的依附关系,这种解构,从自身出生的怀疑开始:“事实上 我出生:/向着任意的方向”(《十四首素歌·7 建设之歌》),任意是一个没有归宿的难题,在《飞碟》里,也完成了她对于出生的全面否定:“四十年前的一个下午 同样/我被一只盘子和/两条女人的腿送至你们面前/部分地依赖/一次手术 我出生得很糟/我的头在铁钳下惊恐的凹陷/白衣人在低语:这就是诞生”,这就是诞生,赤裸裸,却是一次肉体的完全死亡。而在生命的过程中,这也是女性自身陷进去的无奈:“我只是/让幻想穿透我的身体/让一个命运的逆转成为我/骨髓里的思想”(《十四首素歌·5 十八岁之歌》),于是“我的十四岁比母亲来得早”,于是“我的十九岁无关紧要”,于是“我的三十岁马马虎虎”……时间在流逝,其实是主体意识的虚化,或者对于“母亲”这一女性终极意义的解构。

这种解构仿佛是翟永明对于某种生存的怀疑,在她的诗歌里,很明显具有对于生命的质疑,“从未年轻过的我老得那么快/很难拉回时间的速度”(《重逢》),那么解构就必须是对于身体的消解,或者成为“观察蚂蚁的女孩”,只要一个“火柴盒”的空间;或者不屑表达“做女人的弊病”和“恋爱中那些可耻的事情”;或者“在交媾时威风八面/直到在寒冷中下葬”(《十四首素歌·8》)……如此,对于“我”来说,对生的怀疑就是一场关于死亡的约会:“一个人的死包容了所有人的历史/一个梦包容了所有死的方式”(《午夜的判断》),所以在翟永明的诗歌里,你会读到很浓郁的死亡气息,这种死在”祖母的时光“里:“一切都在夜里/死人也在长眠 鬼也在夜里”;这种死也在“孩子的时光”里:“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在台下游动/鼓点铿锵 我看到了死亡”。身体并不能产生永恒,短暂的灭亡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所以,对于“我”来说,“现在 减少出门/不再看日历/忘记死亡这回事”(《重逢》),这实际上就是在忘记时间,从时间的牢笼里走出来,在《一个朋友的死讯》中,这种生死完全变成了某种与自己无关的消息:“生与死的消息/从来就源源不断”,也或者成为“去过博物馆”的躲避,是“执迷于各种药物”的安宁。

作为一个女性诗人,为何要去解构“母性”,为何要去执着地质疑生命,为何要不断地说到死亡?“一个梦包容所有死的方式”,对于翟永明来说,那种强烈的女性意识必然是对于男性权威的反抗,也必然是对女性身体依附的鄙视,“男性/女性”、“母亲/子女”的关系对立深深地表达着翟永明的“孤独”,这也是“她们”的孤独:

她们控制自己
把灵魂引向美和诗意
时而机器,时而编针运动的声音
谈论永无休止的女人话题
还有因她们而存在的
艺术、战争、爱情——

在《编织和行为之歌》中,翟永明写到了“她们”的理想是在艺术、战争和爱情中存在的,但是对于生存来说,理想完全变成了男性和女性之间构筑起来的肉体和爱欲,“身体使人愉快/虽然内部是黑暗虽然尘土腐烂/触及一个血肉之躯”(《身体》),当身体触及“血肉之躯”,赤裸裸的爱欲便成为一种死亡的征兆,她们在“丧失惯性的那舞蹈”里赤裸;她们像“痴心的古代少女”,只留下“毫无性感的肉体存在”;她们是“游泳池边”的女人,“听着身边男人对她的赞美”,而最后,爱你爱你并不能成为“爱我”的理想,那些女人只保养着“那白得像死亡的皮肤”;她们是“时间美人”,盛世还是兵荒,其实只有男人“乐于宣告她们的罪状”。对于“她们”这个词以及群体来说,不管是时间的维度还是空间的维度,都浸透着男权的压制,不可能的爱情、回忆与时间似乎构成了她们的一生,聊天、读书、写作,看上去是知性,是知识,是生活,却也是“虚度一生”,而“虚度多么好,把一切替代”,虚度就是没有维度,没有肉体的欲望,陌生着活在一个男权的影子世界里:“我们失去的影子赤身裸体/委身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关于不可能的爱情、回忆与时间》)

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是女人的自我反省,从“反母性”到“反女性”,翟永明似乎在这一系列的反抗中抵达自己内心真正的王国,而这个王国就是消灭时间跨度的“乌托邦”,是所有道具组成的场景而已,是大海和天空组成的时间,是楔子、附录和注释组成的文本,或者是穿红、着白和裹着黑色的肉体,当15年的韶华和青春真的只剩下反复咀嚼的诗歌,翟永明或许真的只有在酒吧的暗红色中看到自己身体里那种“玻璃般的痛苦”,在时间的外部,只剩下词、花容和走投无路的爱。

骆一禾的诗

编号:S29·2120112·0854
作者:骆一禾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1年年01月
定价:25.00元 亚马逊17.50元
ISBN:9787020082490
页数:418页

《蓝星诗库》之一,骆一禾的名字出现在这本2011年新版的诗歌选集里,显然有些迟了,这个和海子、顾城同时代的诗人,生命消逝已经过去了20多年,而他的文字被阅读却在几乎被遗忘的21世纪10年代,这样的错位显然是由诗歌的境况所决定的。骆一禾是海子生死相托的朋友,海子辞世后,骆一禾倾其全力投入对海子诗歌的整理、推介工作,骆一禾在当时就被诗歌界只是定位为海子诗歌的“倾听者”。或许,在这之中,他也听到了诗中朝霞、血涌和新理想主义初萌般的静寂。1989年5月31日,离海子在山海关卧轨仅仅两个月,骆一禾的生命里也有了那般的沉寂。西渡在《编后记》中说,“骆一禾是朦胧诗之后的一位重要诗人。在众声喧哗、急于事功的1980年代,骆一禾以文明为背景,对诗歌进行了沉潜而深入的思考,并以此思考为出发点,选择了一条背向千人,也背向后人,同时也背向其同代人的诗歌道路。”只是,“最热烈的人滚滚消逝”,我们都在寻找那一座被遮蔽的山峰。


《骆一禾的诗》:谁的河流上飘落着墓碑

来吧,让我来说:生
对于死
是有毒的,因为他满身鲜花
在死亡中过于醒目
——《塔》

“时光的大门”一直不曾打开,世界就提早关闭了。而哪里是生存之地?曾经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春天的,夏天的,还是冬天的?时间和空间都消逝在诗歌尽头的时候,谁会带一柄桨,像一个圣者,去“启示海洋”,当“依水的事物逐一地迤逦展开”,而世界也就在焚火中燃烧,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没有人说话,“海是生活和金冠荒芜的地方,我必带火入海”,而留下的,终将是我们无法触摸到的魂灵。

魂灵是在暗处,是在有毒的死上面,骆一禾,这个名字总是和“海子”连在一起,连死也一样,所以在时间的一侧,过于醒目的是海子,是轰鸣中卧轨自杀,也是满身开着鲜花的寓言,而对于骆一禾,更多是海子诗歌的阐释者:

海子写下了《太阳·七部书》,推动他的“元素”让他在超密态负载中挺进了这么远,贡献了七部书中含有的金子般的真如之想,诗歌的可能与可行,也有限度的现身——长久以来,它是与世界匿而不见的。海子的诗之于他的生和死,在时间峻笑着荡涤了那些次要的成分和猜度、臆造之后,定然凸露出来。

1989年5月13日,骆一禾写下了这篇《海子生涯》,对于“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的海子诗歌进行了阐释和定位,就在一个半月前,25岁的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饥饿的胃中仅有两枚腐烂的橘子”。这应该不是一个寓言,年长海子三岁的骆一禾忽然闻到了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如此经典,如此醒目,《海子生涯》是一个句号,他不小心把自己也推了进去。朱大可说:“五月十四日,骆一禾在京城广场上猝然昏迷,十八天之后,他尾随海子而去。他走过黑暗的门槛,‘眼望着家乡 ’。”是的,骆一禾曾经说过,“生死是一样的震颤”,而在“生之于死,死之于生”面前,只是一场舞。对于骆一禾的死,朱大可用了“革命性病故”这个词,他说:“并非是用疾病去推翻一种心力交瘁的个人存在,而是要以死对另一次死亡作出决然的阐释。”

以死对死作出阐释,太过沉重,而其实,我们都在遗忘这样的病故,遗忘这样的悲剧,甚至,也在遗忘文本。在所有的陈述中,对于骆一禾28岁年轻的生命都用身体的病故作为总结:1989年5月31日因突发脑溢血去世。这是一种还原,还是忽略?1989年的天空有过血迹,那个敏感的时代最后反而被历史抽去了,找不到生存之地,找不到固有之血,甚至于他们的名字。诗歌的内部,谁还能够告诉你,革命是一个多么冒险的词,它会带走你的身体,你的诗歌和你的“世界的血”。所以,海子用诗歌活下来了,尽管有毒,他的死也闪耀着光辉,闪耀着“先知的言说”,而骆一禾,始终在时间的河流里,成为一个言说的“弱者”:

我不愿我的河流上
飘落着墓碑
我的心是朴素的
我的心不想占用土地
——《生为弱者》

缺失的到底是生命的那一个部分?是真理?是上帝?还是英雄?“英雄离真理都是很远的”,那么我们在寻找的可是死亡之下必然的遗忘?而在23年之后,用简单的文本寻找那个“革命性病故”,显得有些茫然。72首短诗、长诗《世界的血》和《海洋》节选,已经用构筑了一个纯洁、简单、被生卒年月固定的人,他面带微笑,和善地注视着封面外的世界,其实没有茫然,都是向往和期待,干净的脸,干净的头发,干净的眼神,让人想起爱和生命的荣耀,“我们一定要安详地/对心爱的谈起爱/我们一定要从容地/向光荣者说到光荣(《先锋》)”,那么安详,那么光荣,谁还会想起那个被中断的时间档案和死亡坐标,就像《生日》里的那个肖像,“给我们无边的晴朗”,因为那里有“勇敢的微笑”,有“女孩子们的健康”。所以你不必奇怪西渡在《编后记》里说:“新诗之有健康的风骨,也许当从骆一禾开始。”

“也许”是一个模糊状态,除了“春天洁白如玉”,除了“痛饮流畅的水果”,除了“世世代代健康的遗忘”的麦地,除了“玉米和盐/还有一壶水”,对于骆一禾来说,他看到的意象,还有“中伤的母豹”,有“鱼群般的少女”,也有“酒一样的歌子”,和“青饲料的晚餐”,而对于一个追随生命之荣耀的诗人来说,死亡之后是更多的财富:“你们的双手更真实/因此我留下的还有旗/清水和烈火/血液的战场:爱情和生命”。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个带着桨的圣者,告诉你爱和生命,而他自己却“带火入海”,选择一种超越文本的方式,滑向比海更深处。

海的葬送或许真的是对先知的追随,向着海子的方向漫游,而在他的诗歌里,除了先期呈现出的“健康”之美,也越来越追逐具有启示意义的文本,这是生命的必然探究,是关于季节之外的生命本体,是关于生和死的生命过程,是关于真理和上帝的生命之真,也是关于家乡的生命归宿,是容纳着爱、神、生命、灵魂的“大黄昏”,是“我们通过爱情/获得有河流的城市”的启示录,是“一直穿过永恒的物体/来到新生的面前”的涅槃。他的体验越来越趋向于一种个体的孤独和生存,他已经向上飞行抵达人类的屋宇,在对民族的苦痛中寻找希望。这仿佛是到来的春天,却也是沉沦着的冬天,“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就是长空下/最后一场雪……”(《先锋》),而那些麦地里原也是丰收的果实,却也成为死亡的象征,“而死亡以空旷袭击我们 安息之地/一片石头砌成的打麦场”,古老的黄河的大碗里,也变成“生者向死者询问光明的模样(《黄河》)”。

必然要涉及一个主题:生与死。这其实并不是个体之死,而是文明、精神和世界本体的生与死,在骆一禾看来,是先死而后生,死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诱惑,“是的,我不知道命运的突然/不知道死亡怎样来临”,所以死的形式多样中,诗歌在升华,在进入本体之前,必定是一个迷,“为了但丁/死亡也不能阻止,死亡是在到达的下面/和死亡我们只能谈论骨头”,所以对于生命的消逝,倒成了必然的探究方式,是一个追求自在高度的行动,而骆一禾着迷于那一种“焚”:“我就是大地上的 炽热的火焰/焚烧着 自焚着”,“我就是那个叫做:焚/的性命,一道自强的光明”。当死亡变成预设的一出戏,成为生命过程中必然的步骤,倒不是那么恐怖了,它抵达着生命的彼岸,但是要再能看到它回来,就是走向圣者之路,甚至在诗集的第一首诗中,在1981年10月8日的文本中,就有了这样的启示:“有一个神圣的人/用一只桨/拨动了海洋/蒙昧的美景/就充满了灵光(《桨,有一个圣者》)”而那海洋是澎湃着的力量,是最后的归宿:

所以我既不是在刑台之下
也不是在朝霞之巅
只有大海没入大海,大海变更深
万物之流一片轰轰作响
另一个世界正在轰鸣

另一个世界就是死之后的新生,“作为消失的生命,我把理想留在灯里”,而在骆一禾构筑的世界里,新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是一种向上的信仰:是“当脚掌证实心脏的时候”的长征,是两种狱中的“舞蹈激浪翻腾”,而更多的新生是“粘土的坛子”,是“坯子嵌入黑色屋瓦”,是“心头爽朗地微笑”,所谓新生,是生长,是真实,是诗歌,是火焰,是屋宇,是生之于死和死之于生的无间,那么,个体之死就是为了完成言说的最好的归宿。“在我的一只手和一只手上/我是否在写诗,我是否活着/不是前人的,也不是后人的(《观海》)”。这句话仿佛是在否定着那些后来者对于他的诗歌“背向前人,也背向后人,同时也背向其同代人的诗歌道路”的健康阐述。

骆一禾,在水之上

在巨大的死亡寓言下,我一直在好奇地探究他在诗歌之外的另一种向度,那就是真正的生命归宿,那个心中的“家乡”。他的父亲是著名经济学家骆耕漠,家乡就在我我阅读这本书的城市之边,只是很早就离开家乡去往北京,所以对于骆一禾个来说,父亲对于家乡的记忆是不会传递到他的身上,他对遥远的所谓籍贯也根本没有认同感。在简历上,骆一禾就出生在北京,小时候随父母下放河南农村,可以说他没有到过父辈出生的地方,家乡也是早已是被移植的物理空间而已,而他的父亲自从离开家乡之后,也再也没有真正回过家。在2009年骆耕漠逝世的时候,我们曾收集过有关他的资料做了一个专题,或许只是为了有限地纪念,而现在,那块土地上关于他的标识越来越少,而他的子孙基本上都在故乡之外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其实,家乡的别离和断裂感,对于他的父亲来说或许更为强烈些,而对于骆一禾来说,则是精神上的断裂,是人对于最后归宿的茫然,“死亡葬身之地的年月/家乡的太阳必然一无遗漏(《零雨其濛:纪念两个故人》)”,读着这样的诗,我总是想到漂泊,生命的漂泊有时候无影无踪,甚至死,土地上也没有墓碑,而国家主义者则把死看成纯粹的生理现象,“叫一个人坠落就是叫一个人坠落”,有时候,真的是一种苦涩的痛。

漆1999-2005诗选

编号:S29·2110904·0824
作者: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 编
出版:
版本:2005年11月
定价:赠送
页数:139页

1999年至2005年,是漆诗刊走过的最初七年,这七年有着北流诗群对语言的执着和对自由的向往,这七年留下了他们在诗歌道路上对那份淡泊、清苦、孤单的坚持,这去年也有他们对诗歌宗教般的狂热。2005年11月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暨第三届中国现代诗年会在广西玉林召开,而这册集子就是向大会呈现玉林及北流诗群的朝气和创造力,呈现漆沙龙在七年时间里对诗歌真谛的寻找。这册由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编著的诗选含“漆诗选”、“漆反响”、“漆评论”、“漆纪事”等栏目,全方位展示了漆沙龙七年来走过的道路。


沉睡中,被一些缓慢而有力的事物唤醒

文本是一切。面前的两本诗集,是陈前总从广西寄过来的,16开本和32开本,却一样散发着民间的气息,我说的民间仅仅是从图书装帧的规范而言的,“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 编”和“准印证:0007639”的提示一直存在它们的封面上,这是它们区别于其他文本诗歌的一个标记,而这也正是“漆”诗歌沙龙的生存写照:民间性和边缘性。一本是1999-2005漆诗歌七年选,大大的“漆”字将红色的“7”拦腰断裂,突兀,诱惑,以及力量的不断聚集,这是2005年为在广西玉林召开的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暨第三届中国现代诗年会而准备的一本诗歌集子;另一本是漆诗刊第七期,编于2004年1月,巨大的白色“漆”字压在黑色的封面上,很好地用视觉语言阐释了漆诗刊作为“中国诗坛黑皮书”的定位。

漆,7年诗选,漆诗刊第七期,漆和七,我一直不知道这是偶遇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耳朵里、眼睛里,甚至脑海中,都是这样一个发音简单,却饱含着更多可能的“qi”,燕子在《七》里说:

没有七,我独独不愿说
七。七是欺,七是气
七是乞,七是弃
终于,凄。七,不就是
日子轮回的一个数字而已
它,弱不禁风
紧裹在我的冰霜地域
我以为沉默,它就不会迈出来……

“七”是一个数字,一个轮回,弱不禁风,却不是沉默,在朱山坡的《中途转车》里,有一个诗人阿昌,也有一个“7”:“我中途转车/转车到7路/去友爱路三里八栋326号/看望一个去年在马路上认识的/娼妇”,七是不是一个隐喻,一个从诗歌世界过渡到俗世,甚至是反道德世界的符号?或者他们在诗歌中还原一种生活,自上而下的本真生活,这也许就是“漆”被命名的意义,1999年的5月,在北流陵宁路某酒吧,诗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漆”这个词;而在农历五月初五的“诗人节”,北流圭江的一只游船上,几位诗人一致同意今后以“漆”这一名字开展诗歌活动。在《漆纪事》里记载着“漆”的来源,我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具有“开天辟地”意义的命名的事件是不是时候经过了虚构和加工,但是却很直接而简单地走向了诗歌的起点:“在我们的目光中,漆即是诗,我们无法为生活镀金,但可以给生活上漆。”就像陈琦所说“我常被一些缓慢而有力的事物唤醒”,是的,它唤醒了我,他唤醒了我,它们唤醒了我,他们唤醒了我,在陈前总《河流上的事情》刚刚进入内心深处的时候,我再一次遇到了广西的河流,广西的诗歌,广西的诗人,或者,所有关于诗歌“卑微而纯净的生命”,都来自广西东南的那个叫北流的地方,那个叫“漆”的诗歌沙龙。

从最早的子非鱼到后来的陈前总,从《河流上的事情》到《漆诗刊》系列,我终于知道了圭江,知道了鬼门关,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叫北流的县城,在桂东南,靠近广东,而就是这样一个县城,却有着对于诗歌的集体追求,陈前总在《在沉寂中崛起的桂东南诗歌》中说到:“北流市是桂东南的一个县级市,就在这个仅100万人口的小城里,以虫儿、朱山坡、谢夷珊、陈琦、伍仟等为代表的青年诗人组成了民间现代诗歌团体——漆诗歌沙龙,他们开诗会、办刊物、建网站,最终团结了该市一群六十、七十、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诗人和诗爱者。”开诗会、办刊物、建网站,诗歌轰轰烈烈,以集体的姿态展现着这个小城的诗歌生活。

漆诗歌沙龙的这些年努力来看,北流市虽然经济发达,但是处在边缘状态直接造成了“漆诗歌”以边缘化的面目出现,陈前总在总结这个诗群的特点时,用了群体性、创新性、时代性和包容性来概括,但似乎还应加上边缘性和民间性,这也是北流诗群以“漆诗歌沙龙”形式呈现的最基本特点。诗人们对于边缘的认识完全来自于北流这一地域的边缘性,比如“我的家在一个桂东南的小城/与粤为邻/地表潮湿 植被茂盛(朱山坡《粤桂边城》”;“我爱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有一水朝北/在离北京还很远的地方折流南去(朱山坡《生在鬼门关》)”,除了北流的地理环境之外,苏轼、李德裕等人的流放文化的“浸润”也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边缘感,在这些诗人中大都对北流的“鬼门关”有着浓厚的抒情情结,而这个地名更多是一种被现实抛弃和文化流放的写照:“我生在这里/在鬼门关穿来穿去/像在时光隧道中进进出出/因此也似乎忽死忽生 忽梦忽醒(朱山坡《生在鬼门关》)”;“有一年/苏东坡从圭江码头上岸/骑马经过鬼门关/被流放到海南/若干年后/又从海南/骑马经过鬼门关/回到北流/从圭江码头/乘船北上(伍仟《鬼门关》)”;“它们蜷缩在李德裕苏东坡们的诗句里/它们蜷缩在厚厚的《辞海》里(吉小吉《鬼门关》)”。

其实,这些边缘性给诗人们一些不安,一些挥之不去的情结,“就不明不白地爱上了/那个疲惫但不颓废的人。他已懂得/周围的事物。懂得了/事物遥远而难以拥之入怀的未来(陈琦《我已懂得周围的事物》)”对于周围事物,遥远,却难以入怀,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所以,不管是陈琦“谁曾对一粒尘埃微笑”,还是朱山坡“我想和每一个陌生人说话”,琬琦的“失眠是一半/天亮是另一半”,以及方为和陈前总看到“早晨的河面上飘来两只死鸭子”都在以某种边缘情绪表达着对边缘生活的无奈。这种无奈在朱山坡的诗歌中尤其明显,《在哪里找回阿秀》中,朱山坡把“曾是一个妓女”的阿秀写成了我爱上的一个女子,她卑微,不入主流,甚至被唾弃,但是我却“将一生的努力给她幸福”,当她最后离去后,我发出了“我爱广州/我爱广州每一个带贵州口音的女子”的声音,里面有的不是情感的纠结,而实实在在是边缘的无奈和努力。在朱山坡的诗歌中,有很多低层的女子形象,有“我学会了写诗居高临下地做着诗人/九凤在深圳低声下气地端着菜盘”的《打工的九凤》,有“我们依旧相爱 如一条河的两岸”的鲁丽(《我只想给郑州补下场春雨》),有“内心装满冰块的女人”,也有“晚年的李清照”,而在这些女人中,朱山坡用一场冷峻的笔将女性本来具有的底层意义无情地解剖开来,充满着快感,却又无限伤感,他们沉在最低微的事物中,他们倾听最民间的声音,他们也在日常生活的解构中获得“去中心化”的快感。

对于他们来说,中心是一个强势的词,不管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这些中心曾经给了他们生存的压迫感,但是他们却大胆地进行了解构,不断消解权威,陈琦说,“月是月亮的月”;朱山坡在井冈山上“但我们一路上都在热烈地讨论/早起的两条狗(《再去井冈山的路上》)”;伍仟说,“那里的路边/一定都长满了桃花/而不是梅花(《梅龙镇》)”,而更多的解构体现在对城市的生活的无聊感和冷漠感,对于经典的不屑一顾,在他们心中,大都市上海是一个硬币的游戏:“我终于捡到三元硬币/把自己塞进地铁/瞬间便在人间消失(朱山坡《上海纪行》);而西安是一曲死亡的悲歌:“是的 我宁愿饿死西安/自古就有无数才子的尸骨于此埋葬/死在西安/死在才子们的悲歌里/我不在乎(朱山坡《饿死西安》)”;是一片激情熄灭后的空寂:“贝壳打开了/是白的/白,是空白的白(琬琦《上海的早晨》)”,而在伍仟的《在上海(组诗)》中,这样的解构让人很是痛快:

南京路其实是南京东路
南京路不是南京的路
是上海的路
当然,它更不是南宁火车站
附近的那条
南京路

所以,漆诗歌沙龙的诗人的努力,在于对日常事物的仰视中发掘出边缘世界的真,而对于权威、经典、中心的消解才能建立另一个自己的王国,这样的王国就是诗歌的彼岸,就像伍仟,“想去岭垌村捡一片南宋的瓷片”,曾经的繁华和喧闹,是一个少年的梦想,边缘性造就民间性,除了这些诗人不断创新的民间语文外,还在不断延续着自己的乡村梦想,所以,在他们的诗歌中,对抗现实无奈的另一种办法就是建立自己的规则,建立自己的世界,而乡村的纯美似乎是永远存在的梦,这是陈琦的“石头”:“因为石头只有被搬来搬去/因为石头只有等待/因为石头不能在一场脱皮连骨的爱里/奉献出泪水(陈琦《石头》)”;这是吉小吉的“夕阳”:“我摸摸胸口/我暗地里庆幸/我童年的心跳,还在(吉小吉《郊外》)”;这是伍仟的“糖”:“每个小孩都有糖吃/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每个小孩读有糖吃》)”;当然,这也是方为心中的那只鹰:“鹰从来不说话/从来只是以它的方式/活着。坦荡。光明(方为《鹰从来不说话》)”。就像在陈前总诗歌中不断出现的“进城”一样,在他们的诗歌中,省城、郊外、乡土、故乡,这些词都在传递着一种现实的经验,而这样的经验正是这批诗人具有的民间性,在他们身上的激情和爱恋:

一个地名,其中
一个字,就一个字
就令我,心灵震动、不安
并且,愧疚、无奈
——方为《经过孝感》

在“一条绳子的尽头拴着的是童年”,是故乡,是“不知筹谋 不知道路 不知方向/像纯净到没有一点杂质的爱情(陈琦《做一只白色的蝴蝶》)”,是母亲的影子……所以在漆诗歌沙龙的诗作中,我们看到了那些真正沉淀在骨子里的东西,没有造作,没有形式。其实,解读他们的诗歌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或者说,通过这些有限的诗集来阐释诗作中的边缘性和民间性,其实很可能以偏概全,在《关于漆三角》中说:“……漆没有统一的风格,没有领导,没有口号,不谈主义,每个人都是主角,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与观点。”他们在一个诗歌的王国里,都是自己的王,都有着“卑微而纯净的生命”,都是“幸福像孤独的鱼类”,还是回到那个有关“七”的隐喻,“它,弱不禁风/紧裹在我的冰霜地域/我以为沉默,它就不会迈出来……”其实,这些诗歌从来没有沉默,从来没有弱不禁风,从“冰霜地域”跃出来,照亮了桂东南的那片天空。

漆诗刊(第七期)

编号:S29·2110904·0823
作者:漆诗歌沙龙
出版:
版本:2004年1月第一版
定价:赠送
页数:296页

《漆》诗刊于1999年10月创刊,这是广西北流诗歌爱好者的创办的一本诗歌刊物,北流,一个更小的城市,却聚集着无比虔诚的诗人,伍迁在《漆》诗刊创刊号刊首语中说:“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内心呈现的是一棵树——高耸而笔直的漆树。假如诗歌是一棵树,我愿意她是一棵漆树。而这正是我们把诗歌沙龙定名为“漆”的理由。”漆是诗歌的光泽,在诗歌的大森林里渴望茁壮成长。而2004年1月的这本诗集刚好是《漆》诗刊的第七期,黑色的封面上是一个大大的“漆”字,神秘,自由,不羁。“漆”和“七”同音,不管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我看到了扉页上的那段话:“在我们的目光中,漆即是诗,我们无法为生活镀金,但可以给生活上漆。”这或许是漆诗刊一直秉承的精神吧。


沉睡中,被一些缓慢而有力的事物唤醒

文本是一切。面前的两本诗集,是陈前总从广西寄过来的,16开本和32开本,却一样散发着民间的气息,我说的民间仅仅是从图书装帧的规范而言的,“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 编”和“准印证:0007639”的提示一直存在它们的封面上,这是它们区别于其他文本诗歌的一个标记,而这也正是“漆”诗歌沙龙的生存写照:民间性和边缘性。一本是1999-2005漆诗歌七年选,大大的“漆”字将红色的“7”拦腰断裂,突兀,诱惑,以及力量的不断聚集,这是2005年为在广西玉林召开的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暨第三届中国现代诗年会而准备的一本诗歌集子;另一本是漆诗刊第七期,编于2004年1月,巨大的白色“漆”字压在黑色的封面上,很好地用视觉语言阐释了漆诗刊作为“中国诗坛黑皮书”的定位。

漆,7年诗选,漆诗刊第七期,漆和七,我一直不知道这是偶遇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耳朵里、眼睛里,甚至脑海中,都是这样一个发音简单,却饱含着更多可能的“qi”,燕子在《七》里说:

没有七,我独独不愿说
七。七是欺,七是气
七是乞,七是弃
终于,凄。七,不就是
日子轮回的一个数字而已
它,弱不禁风
紧裹在我的冰霜地域
我以为沉默,它就不会迈出来……

“七”是一个数字,一个轮回,弱不禁风,却不是沉默,在朱山坡的《中途转车》里,有一个诗人阿昌,也有一个“7”:“我中途转车/转车到7路/去友爱路三里八栋326号/看望一个去年在马路上认识的/娼妇”,七是不是一个隐喻,一个从诗歌世界过渡到俗世,甚至是反道德世界的符号?或者他们在诗歌中还原一种生活,自上而下的本真生活,这也许就是“漆”被命名的意义,1999年的5月,在北流陵宁路某酒吧,诗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漆”这个词;而在农历五月初五的“诗人节”,北流圭江的一只游船上,几位诗人一致同意今后以“漆”这一名字开展诗歌活动。在《漆纪事》里记载着“漆”的来源,我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具有“开天辟地”意义的命名的事件是不是时候经过了虚构和加工,但是却很直接而简单地走向了诗歌的起点:“在我们的目光中,漆即是诗,我们无法为生活镀金,但可以给生活上漆。”就像陈琦所说“我常被一些缓慢而有力的事物唤醒”,是的,它唤醒了我,他唤醒了我,它们唤醒了我,他们唤醒了我,在陈前总《河流上的事情》刚刚进入内心深处的时候,我再一次遇到了广西的河流,广西的诗歌,广西的诗人,或者,所有关于诗歌“卑微而纯净的生命”,都来自广西东南的那个叫北流的地方,那个叫“漆”的诗歌沙龙。

从最早的子非鱼到后来的陈前总,从《河流上的事情》到《漆诗刊》系列,我终于知道了圭江,知道了鬼门关,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叫北流的县城,在桂东南,靠近广东,而就是这样一个县城,却有着对于诗歌的集体追求,陈前总在《在沉寂中崛起的桂东南诗歌》中说到:“北流市是桂东南的一个县级市,就在这个仅100万人口的小城里,以虫儿、朱山坡、谢夷珊、陈琦、伍仟等为代表的青年诗人组成了民间现代诗歌团体——漆诗歌沙龙,他们开诗会、办刊物、建网站,最终团结了该市一群六十、七十、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诗人和诗爱者。”开诗会、办刊物、建网站,诗歌轰轰烈烈,以集体的姿态展现着这个小城的诗歌生活。

漆诗歌沙龙的这些年努力来看,北流市虽然经济发达,但是处在边缘状态直接造成了“漆诗歌”以边缘化的面目出现,陈前总在总结这个诗群的特点时,用了群体性、创新性、时代性和包容性来概括,但似乎还应加上边缘性和民间性,这也是北流诗群以“漆诗歌沙龙”形式呈现的最基本特点。诗人们对于边缘的认识完全来自于北流这一地域的边缘性,比如“我的家在一个桂东南的小城/与粤为邻/地表潮湿 植被茂盛(朱山坡《粤桂边城》”;“我爱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有一水朝北/在离北京还很远的地方折流南去(朱山坡《生在鬼门关》)”,除了北流的地理环境之外,苏轼、李德裕等人的流放文化的“浸润”也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边缘感,在这些诗人中大都对北流的“鬼门关”有着浓厚的抒情情结,而这个地名更多是一种被现实抛弃和文化流放的写照:“我生在这里/在鬼门关穿来穿去/像在时光隧道中进进出出/因此也似乎忽死忽生 忽梦忽醒(朱山坡《生在鬼门关》)”;“有一年/苏东坡从圭江码头上岸/骑马经过鬼门关/被流放到海南/若干年后/又从海南/骑马经过鬼门关/回到北流/从圭江码头/乘船北上(伍仟《鬼门关》)”;“它们蜷缩在李德裕苏东坡们的诗句里/它们蜷缩在厚厚的《辞海》里(吉小吉《鬼门关》)”。

其实,这些边缘性给诗人们一些不安,一些挥之不去的情结,“就不明不白地爱上了/那个疲惫但不颓废的人。他已懂得/周围的事物。懂得了/事物遥远而难以拥之入怀的未来(陈琦《我已懂得周围的事物》)”对于周围事物,遥远,却难以入怀,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所以,不管是陈琦“谁曾对一粒尘埃微笑”,还是朱山坡“我想和每一个陌生人说话”,琬琦的“失眠是一半/天亮是另一半”,以及方为和陈前总看到“早晨的河面上飘来两只死鸭子”都在以某种边缘情绪表达着对边缘生活的无奈。这种无奈在朱山坡的诗歌中尤其明显,《在哪里找回阿秀》中,朱山坡把“曾是一个妓女”的阿秀写成了我爱上的一个女子,她卑微,不入主流,甚至被唾弃,但是我却“将一生的努力给她幸福”,当她最后离去后,我发出了“我爱广州/我爱广州每一个带贵州口音的女子”的声音,里面有的不是情感的纠结,而实实在在是边缘的无奈和努力。在朱山坡的诗歌中,有很多低层的女子形象,有“我学会了写诗居高临下地做着诗人/九凤在深圳低声下气地端着菜盘”的《打工的九凤》,有“我们依旧相爱 如一条河的两岸”的鲁丽(《我只想给郑州补下场春雨》),有“内心装满冰块的女人”,也有“晚年的李清照”,而在这些女人中,朱山坡用一场冷峻的笔将女性本来具有的底层意义无情地解剖开来,充满着快感,却又无限伤感,他们沉在最低微的事物中,他们倾听最民间的声音,他们也在日常生活的解构中获得“去中心化”的快感。

对于他们来说,中心是一个强势的词,不管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这些中心曾经给了他们生存的压迫感,但是他们却大胆地进行了解构,不断消解权威,陈琦说,“月是月亮的月”;朱山坡在井冈山上“但我们一路上都在热烈地讨论/早起的两条狗(《再去井冈山的路上》)”;伍仟说,“那里的路边/一定都长满了桃花/而不是梅花(《梅龙镇》)”,而更多的解构体现在对城市的生活的无聊感和冷漠感,对于经典的不屑一顾,在他们心中,大都市上海是一个硬币的游戏:“我终于捡到三元硬币/把自己塞进地铁/瞬间便在人间消失(朱山坡《上海纪行》);而西安是一曲死亡的悲歌:“是的 我宁愿饿死西安/自古就有无数才子的尸骨于此埋葬/死在西安/死在才子们的悲歌里/我不在乎(朱山坡《饿死西安》)”;是一片激情熄灭后的空寂:“贝壳打开了/是白的/白,是空白的白(琬琦《上海的早晨》)”,而在伍仟的《在上海(组诗)》中,这样的解构让人很是痛快:

南京路其实是南京东路
南京路不是南京的路
是上海的路
当然,它更不是南宁火车站
附近的那条
南京路

所以,漆诗歌沙龙的诗人的努力,在于对日常事物的仰视中发掘出边缘世界的真,而对于权威、经典、中心的消解才能建立另一个自己的王国,这样的王国就是诗歌的彼岸,就像伍仟,“想去岭垌村捡一片南宋的瓷片”,曾经的繁华和喧闹,是一个少年的梦想,边缘性造就民间性,除了这些诗人不断创新的民间语文外,还在不断延续着自己的乡村梦想,所以,在他们的诗歌中,对抗现实无奈的另一种办法就是建立自己的规则,建立自己的世界,而乡村的纯美似乎是永远存在的梦,这是陈琦的“石头”:“因为石头只有被搬来搬去/因为石头只有等待/因为石头不能在一场脱皮连骨的爱里/奉献出泪水(陈琦《石头》)”;这是吉小吉的“夕阳”:“我摸摸胸口/我暗地里庆幸/我童年的心跳,还在(吉小吉《郊外》)”;这是伍仟的“糖”:“每个小孩都有糖吃/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每个小孩读有糖吃》)”;当然,这也是方为心中的那只鹰:“鹰从来不说话/从来只是以它的方式/活着。坦荡。光明(方为《鹰从来不说话》)”。就像在陈前总诗歌中不断出现的“进城”一样,在他们的诗歌中,省城、郊外、乡土、故乡,这些词都在传递着一种现实的经验,而这样的经验正是这批诗人具有的民间性,在他们身上的激情和爱恋:

一个地名,其中
一个字,就一个字
就令我,心灵震动、不安
并且,愧疚、无奈
——方为《经过孝感》

在“一条绳子的尽头拴着的是童年”,是故乡,是“不知筹谋 不知道路 不知方向/像纯净到没有一点杂质的爱情(陈琦《做一只白色的蝴蝶》)”,是母亲的影子……所以在漆诗歌沙龙的诗作中,我们看到了那些真正沉淀在骨子里的东西,没有造作,没有形式。其实,解读他们的诗歌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或者说,通过这些有限的诗集来阐释诗作中的边缘性和民间性,其实很可能以偏概全,在《关于漆三角》中说:“……漆没有统一的风格,没有领导,没有口号,不谈主义,每个人都是主角,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与观点。”他们在一个诗歌的王国里,都是自己的王,都有着“卑微而纯净的生命”,都是“幸福像孤独的鱼类”,还是回到那个有关“七”的隐喻,“它,弱不禁风/紧裹在我的冰霜地域/我以为沉默,它就不会迈出来……”其实,这些诗歌从来没有沉默,从来没有弱不禁风,从“冰霜地域”跃出来,照亮了桂东南的那片天空。

河流上的事情

编号:S29·2110904·0822
作者:陈前总
出版:宁夏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1年6月第一版
定价:赠送
页数:184页

“更辽阔的,更浩大的,更深邃的/河流上的事情/往往比河流更辽阔的,更浩大的,更深邃……”这是封面上的一句诗,依然充满着语言的张力,我知道河流里有“梦的甬道”,有“飞翔的舞台”,就像诗歌,让我们如此热爱。《河流上的事情》收入了陈前总发表在《诗刊》《诗选刊》《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星星》《诗歌月刊》《广西文学》《红豆》《绿风》《芳草》等全国各级刊物的诗歌作品100余首,同时收入了张清华、杨克、荣光启、潘大林、郁葱、非亚、木知力、吉小吉、五行缺水、青草的味道、谢勇敢等评论家、诗人和网络写手关于陈前总的诗歌的一些文字。潘大林为本书作的序《行走在朝圣路上》中说:“诗人既是诗坛的朝圣者,就会像西藏磕长头的信徒,每一下深而重的顶礼膜拜,都会在灵魂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他通过一些细枝末节,精确地记录下心灵的悸动:或哀或怨,或嗔或喜,或沉思,或迷惘,或感奋,或忧伤。”


《河流上的事情》:卑微却幸福地生活着

我一直不知道,是诗歌让我对广西格外亲切,还是因为广西让我觉得距离诗歌很近,总之,关于陈前总,这两者紧密结合在了一起。八月,在我去南宁的路途中,《河流上的事情》已经寄出了,诗歌以更快的速度抵达了我,漆沙龙、北流,子非鱼,这些词语像旧年的记忆纷纷涌出,让我的广西之行完全从简单旅行变成了寻找诗歌的一次行走。

尤其是关于河流。南宁的邕江,属于珠江流域西江水系,而陈前总生活的北流,自南往北流淌的北流河也是西江支流,蜿蜒,漫长,最终水与水可以流淌在一起,就像诗歌和诗歌,也完全在一样的世界里沉浮。“我坚信,每个人心中都是有条河流的,这犹如身上的血脉,连接并支撑着我们所有的记忆和梦想。”陈前总说,而这样一条河流,在南方行走中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和梦想”中,和陈前总一样,我发现活着,“总是要坚守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是的,那条河流穿过时间,穿过记忆,穿过南宁和北流,穿过写作的笔和阅读的手,又汩汩流出了我们坚守的东西,“河流上的事情”就是诗歌的事情,就是那些“更辽阔,更浩大,更深邃”的事情。

一条形而下的鱼,这是我曾经对陈前总诗歌评价的题目,说实话,我很不习惯用陈前总来代替子非鱼,我一直觉得子非鱼是一种诗歌的意象,可以轻易抵达我,轻易抵达曾经的那些诗句,但是当我拿起这本《河流上的事情》,阅读陈前总曾经和现在的诗歌,我才发现,子非鱼成为陈前总,这样的蜕变就是触摸我们心灵最软弱的地方,他一直像那只秋天的蚂蚁一样,“保持着惯有的重量和身姿/爬了二十年还爬,目光坚定”,但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的疑问:“是谁高大却卑微地生活着/又是谁卑微却幸福地生活着。”(《秋天的蚂蚁》),个体生命的卑微丝毫不能阻挡我们面对诗歌的欣喜。

卑微或许是包括陈前总这个名字在内的现实,这是无比低下接近大地接近尘埃的存在,是“一只花猫懒洋洋地穿过城市午后的阳光”,是“一双筷子静静搁在桌上”,是“梦中和一个人打架”,就像几年前我在《一条形而下的鱼》中对他诗歌的评价一样,他“用片段来诗意地解构。在片段中,我们总是被别人误读,总是在物质中保留一点点被强奸了的意志。生存多么世俗,但诗歌无罪。”而这种卑微感带来的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消失:“最终他们长大了,他们走了/留下一声叹息”(《大地上的婴儿》);“运草车缓缓穿过城市/走得如此慢,以至于人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运草车穿过城市》)。在这些诗歌中,我们读到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的逝去,缓慢地发生制改变,谁也没有注意,却抽去了我们身体里的那些记忆。

这也是生存的残忍,这也是活着的无奈,在陈前总的诗歌里,我们很容易读到现实中的矛盾和对立,“一脚踩着恐惧/一脚踩着希望”;“用诗歌一行一行地写/用白描一笔一笔地描”(《写写那些屋檐下行走的人吧》),“屋檐下行走的人”,这个意象带着恐惧/希望、诗意/现实的双重矛盾,这些矛盾的背后是生存的边缘化,而在陈前总看来,更多是城乡二元带来的对立,在他的诗歌中,着墨最多的就是这一系列诗歌,有着浓郁的乡野情趣,却也无法摆脱现实生活带来的困境和尴尬,一头是“后滚翻、前滚翻,180度转身、360度转身”的“饥饿的大米”;是高血压的父亲、穿着层层补丁内裤的母亲、坐在高八角树上的外公、苦命的小弟、还没结婚的妹妹和踏雨远去的奶奶组成的“家族志”;是小心翼翼“挑着干粮和诗书/从新丰大村出发”的进城记;是“不轻不重刚好等于一个月工资所换硬币的重量/不贵不贱刚好等于乡下父母半年种下的半担谷”的月饼;是“我们不是什么,真的不算什么/我们是乡下进城的荔枝/我们一日色变二日味变三日全变了”的“乡下的荔枝”……“进城”这个词让人想到迁徙,想到闯入,想到隔阂,而这也成为陈前总心中的伤痛,在他的《后记》中说:“我就是怀着一种略显悲壮但又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心情第一次来到了县城,来到了一个我未知的世界。”那是对乡野的眷恋,也是对城市的恐惧,是对记忆的呵护,也是对现实的叹息,而在某种意义上,城市是在远离那些河流,远离“记忆和梦想”,那里有“准时在湖滨饭店吃饭,不前也不后/不远也不近”的垃圾派诗人和所谓的先锋诗人;那里有“他离我大约一百米/却好像十万八千米”的抽烟者(《空寂寂的屋顶上一个人在抽烟》);那里也有“总算可以走在她前面”的赴死的悲剧(《两个很恩爱的人》)……无疑,这里的一切都在玷污着河流,“一个白衫少年/目光空而遥远”(《有一年,早晨的河面上飘来两只死鸭子》)。

现实的无奈,城市的侵袭,但是卑微并不一定都是弱小者的无奈逝去,这些也并不是陈前总在“进城”中所感悟的一切悲观,陈前总却在他们身上发现了那些高大的影子,无比幸福,这幸福是田野中的水稻:“她的不羁和高贵,高傲和朴素/让每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感动和珍惜”(《田野中,一株水稻》);这幸福是我所认识的次瓦:“有手,有脚,有青春和梦想”;这幸福是一个民工的幸福睡眠:“他用微微的鼾声/轻轻加入这个城市早晨的大合唱”,这幸福也是看到希望:“一个乡下进城的孩子,手执诗书/再次诗声如诵”(《玉林:云天宫》);看到温暖:“乡村的夏夜 奶奶的腿/我咬着月亮的一角甜甜入睡”(《和一只蚊子的对视注定是遗憾的事情》);也看到激情,在山顶和诗人一起“一人一瓶干了”(《幸福像花儿开放》)。总之,这幸福就是陈前总:“我说陈前总,一个孤独的男人/午夜的白光灯下,他开始和幸福/如此接近”。

生活的边缘化,并不能改变他们对待世界的温情和乐观,这或许就是陈前总在河流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诗歌,看到了向前流淌的精神,那些一直坚守的东西,只有心里长存着这些东西,才可以使自己成为王:“我就是我/刚从子宫里奔跑出来的婴儿/我要重新认识父母亲,还有那些感恩的诗行/我要重新打量天空河流,还有那些洁净的事物”(《我是国王,神也是》),

诗人非亚说陈前总似乎是个酒鬼,酒量很大,嗓门也很大,从他的诗歌中能读出那种豪气和霸气,但更多的是对于事物细致地体会,对于细节的把握,“我越来越觉得蹦极和诗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蹦极仿佛是脱离了躯壳的体验,正是他在诗歌中寻找的那份真实,那份“接近躯壳和内心,接近表原和本质”的真实,那份“更辽阔,更浩大,更深邃”的真实。这就是诗人陈前总呈现给我们的信仰:“我看见一盏神灯在远方摇曳/借着这光 我在黑夜里边走边唱/歌唱我的黑色灵魂行走在朝圣路上”。

界限

编号:S29·2110406·0804
作者:西叶 苏若兮 主编
出版:重庆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0年1月第一版
定价:35.00元
页数:333页

早就听说《界限》,关于诗歌的网络生存,一眨眼已经10年,这10年,中国诗歌平静中发展,这10年,中国网络转型升级,而对于诗歌来说,网络其实并不仅仅是一种平台,里面有着我们体验不到的破碎感,当然,集结出版除了唤回那些文字的记忆外,更多还是对于中国诗歌生存的不断坚持。作为界限的创始人,李元胜在《十年》中说:一切不过是撕裂,无限拉长的/道路,逐渐增加的空虚。”或许道出了那些挣扎在网络中的诗歌作者的心态。但不管怎样,这册由西叶、苏若兮主编的《界限: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精选》还是很有标志意义,以界限为参考点,对十年网络诗歌进行总结,呈现热闹之外的写作秩序。当然,选择“界限”的部分诗作而冠以“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精选”,显然有过之,虽然在网络诗歌运动中,界限所历时间最长,但并不能代表全部。所以对于这本诗作精选,也只能把它当成中国当代网络诗歌的一次总结和梳理。


《界限》:如此多的鱼跑进田野

生命曾经
闪耀着光辉,现在它又沦入
黑暗
——沉河《致——》

光辉的尽头是我们无法跨越的黑暗?诗人们大约都能体味这样一种新鲜已老的无奈,“所谓灵魂只是灵魂的回忆而已”,诞生或者死亡,都会成为一种过往,存在也就会消失。用沉河的这首诗来形容《界限》的现状,实在掺和了我自己更多的主观判断,《界限》或者在十年的繁盛之后,仍然鲜艳地活着,依然在寻找诗歌永远的“道”,依然“站在树下,跟上帝站在一起”,只是,这样的生存状态是和我保持着某种界限,不光是地域上,更像是技术上的。

起初从网上购来这一册的《界限》,是满怀期待的,“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精选”的注解也许是一种阅读的吸引力,尽管知道这句话背后更多是一种标榜,和图书策划上的噱头,用一个简单诗歌网站来涵盖中国网络诗歌的发展,真的有一点以偏概全的嫌疑。姑且买了吧,送到手的时候,才发现原先黑色的封面已经被明显磨损了,一道道印痕仿佛是脸上的皱纹,侵入书册的封面,用水拭擦一下,水干了之后依然明显。我是想到去换书的,这样的品相实在有违我对它的期待,然而麻烦的是,调换必须申请,还必须把书册邮寄到网站,遥远的北京,我还要到邮局,实在不乐意了,也就摆摆手,算了,就当我曾经就阅读过《界限》,它只不过在另一个时间再次呈现在我面前而已。

曾经或者真的读到过,《界限》网站,我是耳闻过这样的一种存在,也进入其中,但肯定没有把诗歌投在这里,那种论坛式的风格是我所不喜欢的,嘈杂、混乱,我更喜欢如早期《榕树下》的风格,清爽、独立、时尚,所以,界限的成长也是中国网络诗歌成长的一种标志,它不是所有,但至少呈现了这10年中国网络诗歌发展的脉络,以一窥全,借鉴作用或许大于它的标杆作用。

1998年底,重庆其香居茶馆,李元胜、李钢、何房子、大车商讨筹办网络诗刊《界限》,而在1999年11月24日,《界限》网站正式上线,李元胜把这一事件称作是“互联网上第一个中国当代诗歌的公共事件”,我不知道在中国诗歌史的研究中,这一事件是不是有标志意义,在当时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日子,网络诗歌的确是一种新鲜事物,而专题的诗歌网站也的确不多,李元胜把“界限”划为“第一”,就是表明“界限”开了中国诗歌网络化的先河,之后的“诗江湖”“诗生活”、“灵石岛”、“扬子鳄”等诗歌网站或论坛纷纷建立,呈现了21世纪初网络诗歌的繁荣。

作为《界限》的创办者和精神领袖,李元胜致力于《界限》的发展,以及对中国网络诗歌的推动,他把《界限》的开办说成是“中国诗歌生产力的大解放”,因为在网络诗歌发展之前,诗歌价值只能有传统刊物和民间诗歌社团来认定,而在网络之后,“诗人的认证权力直接给予了读者,从而在诗人通向读者通向公众之问增加了一条全新的快捷通道。”这便成为诗歌在网络化时代的一次重大变革,而《界限?无非起到了这样一种典范的作用。李元胜说:“一个大众陌生的写作者,通过作品上网,可以在一天甚至几分钟内马上获得喝彩,并被热心的诗友四处转载推荐,一夜成名。一个成名诗人,也可能通过作品上网,享受到横飞的板砖的粗暴敲打。这样的平台,是自由而平等的平台。”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在暗处的诗人能够凭借网络诗歌,给中国诗歌带来巨大的冲击力,继而带来对诗歌格局的影响力,“我急于休息,听到朗诵的声音。”孙磊的《诗歌》或许也是对中国网络诗歌的一个注解。在那个时代,网络的便捷、平等为诗人准诗人和伪诗人提供了一个偌大的舞台,在这繁荣的背后也是混乱,诗歌的孤独被打破,也就宣告诗歌真的进入了“全民时代”:“我曾经有好多寂寞啊,如今,一无所有。”在李元胜的《私生活》中,我们或许能够体会诗歌变革中每一个曾经的诗人的无奈:

只有熟睡的人
才能开始自己的私生活

他拉出抽屉,一根细绳
紧紧捆住那些海滩、灌木丛

还有更多未被捆扎的微澜
还有更多,甚至无法塞进信封的惊涛

存在像一张纸一样对折过来
他发现,走过的所有道路
汇集成同一个夜晚

临睡前关掉的灯,相继亮起
每亮一盏,他就看见更多的楼梯,更多的漆黑

“只有熟睡的人/才能开始自己的私生活”,私生活就是我们真正的个性的生活态度和经历,熟睡的另一个意义是对现实的解构,而在这样一种梦境般的诗歌生活中,所谓的束住手脚,所谓的自由泯灭,也都是诗人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的悲哀,“存在像一张纸一样对折过来”,而在所有的灯次第亮起的喧闹中,我们其实根本就看不见光明,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楼梯,更多的漆黑”,那种遭遇就像安琪在《那出现在空气中的马匹》所写的那样:“当我再一次被死亡运回/清晨,看见了故乡的消失。”

诗歌的故乡到底在哪里,诗人们都在忧虑,当“如此多的鱼跑过田野”(王炜《影片》)时,更多的人或许在街上闻到鱼的腥味和腐烂味,更多的人看到诗歌在网络时代的尴尬,就像那些“盲目的土豆”,“悄悄积累了/生存所需要的全部毒素”(李元胜《土豆是盲目的》)。其实,在《界限》的开创式变革的背后,我们并不应该去指责网络诗歌的种种尴尬,但其实把《界限》的出现以及发展当成是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的一个标本,总有些夸大。在这10年代的时间里,《界限》只是作为一种网络存在,它并没有成为一种流派,没有统一的风格,没有一贯的追求,甚至不知道为何为取名叫《界限》,最大的统一性也只是大部分诗人立足于巴蜀之地,吸取川渝之灵性,这和《北回归线》以江南西湖为地域立足点进行诗歌创作和实验,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在这本十年精选中,我们读到的也还是散乱、多元风格的诗歌作品,其主题也仍然围绕着死亡、故乡、爱情等,如杨晓芸的《送父亲返乡》,姚彬的《家庭之书》,华万里的《春天的公墓》,写的是家庭亲情;楼河的《蓝色》、南方的《上帝保佑谈死的人》、宋尾的《腊梅之诗》谈到了死亡;紫沫的《寂寞唱歌》、苏浅的《安地亚》、吴向阳的《情诗》则说到了爱情,甚至我们读到了颇像伊沙口水诗的刘川的诗歌,“他们”的小海,都让人感到文字后面那种熟悉的陌生。

其实,早在2009年,重庆出版社就出版过《界限》诗人的诗集,那套名为《界限诗丛》的诗集,共分12册出版,收录了12位诗人的诗集,与现在的这册“十年精选”相比,风格更为庞杂,内容更为多元。当我我们依然站在网络诗歌的十年之后的新起点上,我们或许更能看清诗歌在时间上的死亡历程。打开界限网站,提示为“您的网站因未及时进行主机延期而被系统暂时停止。您可以登陆主机控制面板免费进行延期,延期成功后网站将自动恢复访问。”这些话当然是网络运营商写的,这也宣告了《界限》网络的死亡,或许这是暂时的,或许不久还会继续行走在网络诗歌的大道上,但我们听到那些诗人的呓语:唐小米说,“我不想这么快就老了”;李以亮说,“没有什么不被时间嘲笑”;邱正伦说,“处女和诗歌口吐白沫”……

伪所罗门书

编号:S29·2110116·0792
作者:木心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08年9月第一版
定价:21.80元
页数:259页

副标题是“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看起来应该是一本和个人经历有关的书,如果是诗,也大致是叙事的。没有腰封,仍然是素白的封面,和那一个隐秘在书橱里的作者一样。读之,我想我必须是敬仰的,必须是向上的。所以我现在需要用一种收藏的心态来护爱这纯粹的文字。据说,木心回国时将在美国的东西都带回来,有一册自己最看重的诗集,常在身边秘不示人,叫《伪所罗门书》。现在终于示人了。很小心地从网上看到里面的一句诗,如下:“伊斯克尔水库,钓鱼,晒太阳/那些都是随俗的借口/无论何方,都可以安顿自己/乡愁,哪个乡值得我犯愁呢”。


《伪所罗门书》:不期然而然的赋格寓言

我是两度海难的幸存者,深明海的启示
爱海要在陆地上爱,登高山,瞭望大海
爱人亦然,万全处,方可率性狂恋
——《与米什莱谈海》

那分明是有一颗不羁的心灵,“深明海的启示”的木心终于泅渡到岸边,在陆地上爱海,瞭望大海,那个世界很遥远,却孤身一人走过了几乎半个世纪,再返回岸边的时候,他是抱着那本《伪所罗门书》,像抱着一个宝贝,不忍被丢弃,是啊,不管身处何方,何处飘零,但最后他还是回来了,回到故土,回到那个出发的起点。

那仿佛是很久远了,2006年的夏天他回到故乡,鬓发已白,面容消瘦。而更久远的是30年代的浙江桐乡乌镇东栅财神湾,少年时读《诗经》,但更多的是西方的世界,20岁刚出头,他参与学生运动,还曾是领导者,结果被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于是走避台湾。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回到大陆。再久远的便是那场牢狱之灾,1970年所有绘画和诗作被抄没,因言论获罪,他被关进废弃的、漏雨积水的防空洞。后来平反了,他的20本作品却要不回来了,说是烧掉了。木心灰了心,决意从此只画不写。最后久远的事,是1982年,他自费留学到了纽约,55岁,没有亲戚朋友。

这便是他传奇的人生,西方视野对他来说无非是一次游走,他说,我是来Check(检验)一下的,验一验跟童年少年的阅读是否吻合。Check的结果是:“在巴黎,巴黎失去了巴黎;在汉堡,汉堡失去了汉堡。”世界文化的大船正在下沉。这个“十四五岁就知道瓦格纳跟尼采的那场争论。‘文革’之前就看卡夫卡。”的画家和诗人一直穿梭于东方和西方,古代和现代,“人有两套传统,一套精神,一套肉体。我的祖先在绍兴,我能讲一口绍兴话。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在意大利,在达·芬奇。所以我说我是绍兴希腊人。”或者也只有他最了解西方文化中的那些经验,也只有他能够把所有的经验一概否定,所以他才敢说,“东方文化是空灵的,西方文化是机械的”,才会认为“夏娃的苹果即系水果店的苹果”,才会把“伊甸园绘成了山顶的花园”,也才会“以所罗门的名义”来作一些“魔毯”里挥洒下来的诗作,来一次“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

我一直不解木心所谓的“个人成长史”是不是就是带着这些中西异见的心灵史,是不是两套传统中的游历?他说,“野地玫瑰几乎蓬头垢面/采进屋里,灯下,郁丽而神秘(《那末玫瑰是个例外》”,玫瑰是个例外,那么水仙、藏红花、迎春花和风信子也就那么平静的活在另外的视野里,浓香醉人,却不蓬头垢面,也不神秘,在木心的世界里,西方文化总是那么不自觉地脱离开来,让他有一种分明的无奈,却谈不上空灵,“亚当在墙里吃苹果,我们在墙外吃苹果,所查如此而已。”这一墙之隔仿佛就是心里没有消除的隔阂,所以伊甸园只在山上,苹果也只是水果店里的那一种,所以我们也会在教堂司事的院落里“劫掠了十分之一的苹果(《窥视和劫掠》)”。苹果必定是被还俗的,而对于木心来说,对于西方的神秘主义、宗教和神性都有着一种剥离出来的欲望。“罗马主教的仪礼,十四世纪/今天来说当然全部过时,失实(《六百万马克》)”“你落得这样的永恒/还不如我这样不永恒的好(《神殿》)”“回教是植物教,我是个植物的诗人/那动物的情侣嗥叫着越奔越远了/落日熔金尼罗河载我流向地中海(《尼罗河》)”

他一直在行走,从荷兰到匈牙利,从埃及到德国,从新加坡到波兰,穿过福迦拉什城堡,经过圣索菲亚教堂,或者走过圣约翰街,那条个人成长史的路线图被勾勒出来,但不完全是一次纯粹的旅行,他似乎在寻找一种历史遗落的东西,“金字塔太重,强盗搬不动/永恒太贵 谁也买不起/我独揽你粗犷中的秀媚(《入埃及记》)”历史仿佛在这里转了个弯,我们见到了木心的孤独,看到了旅人的迷惘,而那些所谓的城市和教堂仿佛变成他心灵的一个歇息的地方,却没有终点和归宿。想起书的标题,似乎历史正在剥离它原来的面目,呈现给我们更真实的一面。为什么木心要用“所罗门的名义”来挥洒他的“伪所罗门书”呢?在后记中,木心提到了巴赫,提到了《赋格的艺术》,说是“巴赫音乐思想无可比拟的里程碑”,我忽然想到了这一册诗集隐含的结构主线。他给“赋格的艺术”以无上的地位,也就是说他的诗集就在用一种我们不易发现的赋格技巧来铺陈他的“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赋格是盛行于巴洛克时期的一种复调音乐体裁,又称“遁走曲”,意为追逐、遁走。赋格的结构与写法比较规范,乐曲开始时,以单声部形式贯穿全曲的主要音乐素材称为“主题”,与主题形成对位关系的称为“对题”,之后该主题及对题可以在不同声部中轮流出现,主题与主题之间也常有过渡性的乐句作音乐的对比。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听说过复调,巴赫金在《论陀思妥也夫小说中的诗学艺术》中首次提出了文学中的复调手法,这个复调其实就是借用音乐中的手法,展开主题和对题的,那么,木心的这一册《伪所罗门书“不妨看作是一种诗歌上的赋格。而我们也的确发现了其中的复调手法,在木心的很多诗歌里,”我“其实并不是作者自己,或者并不是那个叫木心的诗人,而充分运用诗绵密精致的意象、巧妙的转喻,征引的典故等,构筑了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凭吊主题。在《伪所罗门书》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以色列国王的英雄事迹,也看到了一个君主的无奈,当然,还有作为《圣经》中《箴言》、《传道书》、《雅歌》的作者、诗人的心灵史。

所罗门,是古代以色列国王,大卫之子和继承人。《旧约》中记载,所罗门登基后,继承了父亲大卫的广阔土地版图:东北到幼发拉底河,东南至亚喀巴湾,西南延至非利士、埃及边界。所罗门王野心勃勃,他的决策判断多有智慧与谋略。他大力加强统治的国家机器,所罗门还加强首都耶路撒冷的防御建设,还修建积货城、车辆库、战马场等。所罗门时代,还以埃拉特港为基地,发展海上贸易,他的贸易船队航行于红海、地中海,远达非洲、印度等地。这样一个闪烁着“所罗门的智慧”的国君和诗人,在木心看来,却用一种赋格手法,变成了一个驰骋在现代世界的旅行者,而那大片的疆土或者也在木心的诗里,变成游历亚非欧的“路线图”,我们看到在这册诗集中,有相当大的篇幅在描写战争,尤其在第六辑中,几乎每篇都写到了战争,“难忘的舞会啊,战争发生在在凌晨三点(《战争第一夜)”“世界不会在最近四个星期毁灭(《1914》”,这些对战争的描写着墨于二次大战,当然里面有着独裁者,像那个所罗门一样,用征服来统治世界,但是木心并不是用简单的谴责来描写,他的诗里有着很大的反讽张力,那就是用轻松和愉悦的笔法,说出战争之外的那些细节,比如:“事后回忆起来简直像秋季结伴旅游(《华沙四日》)”“他把足以叫人兴奋的事件都讲了个透/大家笑得嘹亮(《生命》)”“慈悲的力量高出权力之上(《OK》)”……而这样的处理仿佛更能让人体会战争带来的创伤,而这样借今讽古的笔法也可以认为是木心的大胆创造,其实,对于那个历史以及历史人物来说,说有能逃得了宿命?“在他一生中曾有过许多的劫难/大半数是没有显露出来(《绿河》)”

一开始,我觉得读木心的诗歌很简单,文字直白,仿佛就是散文诗,所以在几乎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读完的时候,我便认为木心的文字并不惊艳到必须正襟危坐的程度,但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浅薄,当我一次次深入他的文字内部的时候,我才发现里面的世界太精巧了,掩映着,极易被错过。当然,那些所谓的赋格手法或者也是自己的一孔之见,对于木心的阅读来说,极可能也是一个误读,“如果爱一个世界/就会有写也写不完的诗/如果真是这样/那末没有这样一个世界(《雪橇事件之后》)”,而我却喜欢这样,把木心完全放在一个不能企及的高度来瞻仰,“让你们看看,我是怎样的人,我能走多远”。

最后想说的一点是,作为出版社,实在有点急功近利,《伪所罗门书》共收录木心79首诗,诗作体例大都是27行诗,但是书册的过度渲染,字体的过度放大,其实让人感觉是在强拉着它的页码,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这实在有些不相称。

张枣的诗

编号:S29·2100929·0788
作者:张枣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0年7月第一版
定价:15.20元
页数:316页

可惜他死了,死亡和活着都是让人可惜的事情。2010年3月8日凌晨4时39分,他死于肺癌,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他48年的光阴最后只剩下被吟咏的诗歌,张枣的诗国内以前出过一次,这回终于全了。他们说,“他曾在这个坚韧的世界上来来往往,现在,他与他的诗歌已经被磨成芬芳的尘埃。”他活着的时候,每次向陌生人做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是张枣,我是一个诗人。”在《镜中》,他写道:“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蓝星诗库”丛书之一,是在张枣死后出版的,在这之前,这一套丛书分别集结了死于诗歌的海子、顾城和昌耀的诗。肉体只为腐烂,闪耀的便是星,他们都不长命,但愿诗歌从此不会消逝。


张枣:也许,我们会成为雕像

只有你面视我
坐下,让地球走动
重复气温和零星小雨
也许,我们会成为雕像。
——张枣《纪念日》

这是80年代的张枣,年轻气盛,尚未赴德,而且身体健康,甚至在诗歌的世界里,他也没有做好准备让自己树立为雕像,一切还很遥远,身体里的纪念日还在用一种沉默的方式积聚,而且很长很长的岁月,是看不到2010年的死亡,看不到“一个赴死者的梦”,但终归是诗,终归是“我奇怪的肺朝向你的手”的烟,终归是“突然甜的鞠躬起来”的酒,终归是“我和他合一舞蹈”的灯芯绒的幸福,在一个孤独、母语、爱情、死亡构筑的诗歌世界里,张枣必定会以一种身体的寓言来抵达死亡,成为一尊雕像,最后他说,“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祖父》)。

这个2010年的冬天,我手捧张枣的诗歌,外面是“重复气温和零星小雨”,甚至是雨后的太阳,甚至是太阳下的飞舞的碎雪,一切诡异地让你不敢直接进入现实,而躲在张枣的诗歌里反而会感到安全,一尊雕像的文字,如此矗立,却也高不可及,我甚至会在这样唯美的午后有一种被诗歌笼罩的快感,已经第二遍了,翻来覆去被我检阅忧伤,一个名字,一种死亡,一些诗歌,在这个纪念日里显出什么幸福,我甚至用从未有过的笔记方式摘录他的那些诗歌,写下来,重复一种心情,想象一种孤独,尽管所有的文字都存在于另一个人心里,存在于一个已逝的生命体里,“是不纯的,像纯诗一样。”如此,我便觉得我把诗歌的那种隔阂消除了,如鹤一般飞翔起来: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廖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云天》

我不是佼佼者,我只是很认真地倾听一个已逝诗人的内心挣扎,316页,16万字,130余首诗歌,这几乎是张枣肉体消逝之后留给我们的全部,这个低产诗人似乎要把他的全部诗歌融进生命中,用30多年的写诗经历叙写“一个赴死者的梦”。对于张枣,北岛说他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奇才”,柏桦说是“现代汉诗诞生以来的绝对第一人”,颜炼军说他是“枯坐于世的仁者”,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他是“二十世纪最深奥的诗人”,但不管怎么说,张枣对于语言的天生敏感让他的生命也便成了诗歌的一部分,正如他在《秋天的戏剧》中所说:“我潜心做着 语言的试验。”

这样的“语言试验”来自于他的德国经历,1985年,张枣提前离开了当代中国的八十年代,离开了风起云涌的诗歌江湖,赴德留学。颜炼军认为,张枣的赴德的主要目的一个是追求四川外语学院喜欢上的一位德国姑娘,而另外一个原因是“想让自己的诗歌能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因为从开始写作起,他就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一个语言的梦想,一个新的帝国汉语。”所以在这册张枣的诗歌集中,绝大部分诗歌完成于德国留学期间,在这里他完成了自己的婚姻,也走完了语言的一次炼狱之路。从他很多诗歌中,我们都能读到张枣对于语言近乎痴迷的解构和吸纳,“我的格式又是世界的格式”(《灯芯绒幸福的舞蹈》),“我们必须在道上,并且出走”(《一首诗的挽歌》),虽然遭遇母语汉诗的表达困境,但是张枣还是一如既往,他说:“母语之舟,撇弃在汪洋的世界”(《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他说,“祖国或内心,两者水火不容”(《选择》),其实他在离开中国的时候,就预感到了那种语言或者内心带来的伤痛,他在临走时所作的《刺客之歌》中写道:“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这样的矛盾我们或许无法深入张枣的内心,但他毕竟是抱着一种决绝而去,从此,张枣变成了一个写汉诗的德国人。

德国汉学家顾彬是张枣的好朋友,或许他能理解一个诗人的语言之困,他说

与原文相遇就是与语言相遇,与语言相遇即意味着交流或有意识的交流的可能。虽说所有的言谈和书写最终都是交谈的尝试,但并不一定就会导向那孜孜以寻的尤其是平等的对话。对话形式正是张枣作品的一个重要特色。如下几则对话因素是显而易见的:诗人与家谱(《云》,133-140页),生者与死者(《死囚与道路》,131-132),现在与往昔(《楚王梦雨》,54-55页),东方与西方(《祖母》,143-145页)。由此可见,张枣是自传性的诗人,同时又是诗人中的诗人,在两种情境中他都是一个内化记忆或追忆的诗人。

正因为在异乡的孤独,正因为语言遭遇的解构和困顿,所以张枣总是设想自己面对另一个自己,用“对话”的方式来解构现实,《与夜蛾谈牺牲》、《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等诗作中通篇都是对话,而在这些对话的背后是汉诗的再创造,“张枣的诗学实践暗含着对在中国影响极大的现代主义的摈弃和对朦胧诗的远离。它是对汉语之诗的回归。”这样的回归是一种语言的容纳和超越,摒弃了现代主义在中国汉诗中的不成熟成长和极端表达,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张枣的诗里有着汉诗诗人少有的严谨和理性,特别是诗歌意象的运用,带着西方诗歌的通灵,被德国哲学浸润的张枣推崇歌德在谈话录中对象征和寓言的划分,他说象征具有“阐释的不可抵达性”,而寓言就是比喻。他强调现代诗是元诗,主题是诗本身。他提到词与物。他提到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诗,在所有的事物当中沉睡着一支歌,等待着被词语唤醒,。所以我们会很兴奋读到他的那些诗歌之物,读到“仇恨死亡的蝴蝶”,读到“满脸心事的蓝马”,读到“翘着二郎腿的燕子”,当然更多读到张枣一直喜爱的“鹤”,《夜色沧桑》中,他第一次写到“鹤”:“研究的鹤”,之后在《空白练习曲》、《一个诗人的正午》、《祖母》、《春秋来信》等中都出现了“鹤”,而在《大地之歌》中,鹤成为一个中心,一个杂夹着等待和希望,迷茫和消逝的象征物:“渺不可见,像鹤”,“鹤之眼:里面储存了多少张有待冲洗的底片啊!”,“透明,一如鹤的内心”……颜炼军在《后记》中说:这些都“在他尘埃四起、烟雾缭绕的手掌中,清扬婉转地稳住自身,贯穿着看不见的一切,如鹤的嬉戏摄住了务虚的天空。”

但这后面并不是都是嬉戏,并不都是务虚,对于身处异乡的游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身体的流浪更为难受的,所以在“语言的试验”的背后,更多的是一个诗人天生的孤独,是“枯坐”的害怕,是对死亡的想象,“我们的睫毛,为何在异乡跳跃?”(《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流浪的酒边记下祖国和杨柳”(《我们的心要这样向世界打开》),“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楚王夜雨》)……似乎他正用自己的个体之痛完成孤独这个世界之痛的命名。北岛在悼念张枣的《悲情往事》中说,我们通过几次很长的电话。因为我深知他性格的弱点,声色犬马和国内的浮躁气氛会毁了他。我说,你要回国,就意味着你将放弃诗歌。他完全同意,但他说他实在忍受不了国外的寂寞。

张枣回国了,而这样的回归倒是张枣诗歌语言的死亡,回来之后,他几乎没有写诗,他的“鹤之眼”里也看不到有待冲洗的底片,不再流浪的语言和身体或许并不是诗意的栖息之所,“我走着,难免一死,这可不是政治”(《死囚与道路》)。 2010年3月8日,张枣终因肺癌逝世,像卡夫卡一样死于肺病,“我奇怪的肺朝向你的手”,而这似乎印证了布罗茨基说过的话:“诗人之死”听起来比“诗人之生”更为具体。“诗人之死”固与一切有死者一样是不可转让的,然在缅怀中,人们往往发现死亡并没有使一切终结,某种东西逸出了时间之外,歌者看不见了,歌声却更加清晰、动人、不绝如缕,像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