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1927-1947

编号:S38·2160720·1316
作者:【英】W.H.奥登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5月第一版
定价:88.00元亚马逊35.20元
ISBN:9787532764198
页数:560页

“更离奇的今天/更离奇的今天,我们忆起了同样的暮晚,/并肩漫步在一个无风的果园,/在那儿,溪水漫过砾石,远离了冰川。”1927年12月,奥登写下了这一首诗,对于今天来说,成为一种充满回忆,却远离过去的存在。W.H.奥登,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举世公认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自1927年初出茅庐到1973年魂归诗国,近半个世纪里,奥登的作品从政治写到宗教,从城市写到乡村,华美词章俯拾皆是,街谈巷议亦可入诗。本书是奥登自愿保留的诗歌全集的上卷,文本获得过他本人的首肯。此书连同尚未出版的诗选下卷包括了此前各版奥登诗集的全部内容,并且涵盖诗人后期的所有短诗集,可以说,奥登诗歌的精华已尽数裒辑于此。纵览书中篇什,令人不禁赞叹奥登诗艺之精巧,情怀之广博,而古老的西方文学传统,更是在他笔下,一次又一次重现往日的荣光。


《奥登诗选:1927-1947》:呈现一支肯定的火焰

但那些家伙可不是孩子,不会睁着
我们已失去的不加辨别的大眼睛,
他们占据了我们狭小的空间
伴随着无政府主义的肆意妄行。
——《他们》

他们不是孩子,他们占据了空间,他们带来了怨恨,他们肆意妄行,而他们却始终站在“我们”的面前:他们用畸形的翅翼袭击了我们,他们将自己的仇恨对准我们,他们接受了我们的哭泣。在我们每一次的恐惧中有他们,在我们每一次的感受中有他们,在我们每一次的流浪中有他们,他们和我们如影相随,却几乎把我们带进绝望的深渊,我们是门徒,而他们却是敌人。

但是,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来自何方?1939年的天空中,到处是恐惧,到处是敌人,曾经那里是故乡,曾经他们是朋友,曾经他们和我们一起漂泊,但是当森林以盲聋,当牧场已贫瘠,当我们已哭泣,当流浪中刻下了怨恨,还有什么是我们皈依的终点,还有什么是我们最后的归宿?过去不存在,而未来呢?站在远离欧洲大陆的美国,站在已远离故乡的异域,奥登看见了“而我们作为其门徒/已然失败”的现实,看见了无政府主义的肆意妄行,看见了漂泊生活的可耻标记,一种被他们影响的生活,一种找不到自己的困境。

“危机,即我们时代的精神危机,也就是说,理性与心灵之间、个人与集体之间、低效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野蛮而实际的煽动者之间的分裂。”奥登写给好友道兹夫人的信中,曾经这样说,而《他们》在最初的时候就是《危机》,他们制造了危机,我们承受了危机,在分裂的状态里,1939年似乎在奥登的个人世界里,指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一种是转身回到由他们存在的过去,一种作为门徒被他们保护的生活,而另一种则是对未来的期许,“我们的泪水从我们未曾放弃的/爱里涌出;我们的城市比我们的希望/预示了更多;甚至我们的军队/也在被迫表达我们对宽恕的需求。(《他们》)”

爱、希望和宽恕,当然是一种精神的需求,当然可以弥补裂痕,可是未来对于奥登来说,仿佛只是一个虚构的词,那种寻找的主题看起来更像是在神话故事里,金羊毛或者圣杯,远离了一切的战争,远离了城市和工业,远离了他们,是精神最后的归宿,当那扇未来的门打开,里面或者有彼此拥抱的朋友,或者有重新拾起的母语,或者有闪烁的日光,或者有乡村的美景:“到了午饭时分/会在太阳底下围着喷泉排排坐,/见了进城的乡下孩子就嘲笑取乐。”但是那扇门里面的也都是和未来一样遥远的“神秘物事”,一样不可捉摸的规则,一样走向错误的道路。未来是对于现实的否定,可是这插入的否定是不是就是真理?那允许自己虚构的瞬间会不会就变成真实?甚至,当出现“他们”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让我们甘心成为门徒?

其实是逃离,“他满腹疑虑,瞪看愉快的官僚/在那串名单里写着自己的名字”,在未来的探寻中,他们一定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当神秘、惶惑的那扇门打开,或者将会发现“他们的意志中枢已转移”,而更为不安的是,连我们也不见了,我们中的我也没有了名字,甚至我就变成了他,他大声惊叫起来的时候,说出的就是那一句:“这不是我,”依然是否定,却依然不是真理,而我只是“抬脚跨过了一位前辈的头盖骨”,我“只不过写了一首无聊诗歌”,所以当我变成他,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没有了诗歌,甚至会慢慢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和他,是客观和主观,却也是危机和迷失,而在这样一组踏上美国土地之后的《探索》组诗里,奥登仿佛看见了已结束的旅程:“希望和负累已终止:/某个老处女的孤寂时常萦绕盘桓,/玫瑰褪尽了华美如丢弃一件披风”。结束是一种终结,被终结的未来里,奥登看见了双重否定的世界:“乌鸦飞来的时候,知更鸟不见了。”“钥匙能开门,也会生锈。”

这是《童谣》里的悲观,这是返回原点的哀叹,1940年的《探索》里其实更多是寻找一种精神的归宿,寻找一个只有我的王国,所以探索也是回归,而精神的故乡,爱的怀抱到底在哪里?那在1927年至1932年的诗歌里,是明明有一个鲜活的我,“今天,/蹲在羊圈后面,我听到/一只突然掠过的飞鸟/迎着风暴大声呜叫,且发现/年岁之弧已连成了一个整圆,/而爱的陈旧电路再度运转,/永无休止再不会逆向改变。”而在我的身边也是一个“你”:“你的信已寄到,如你一贯的口吻,/说了那么多,人却不来此处。”即使不来此处,却还有散发着你的温度的信,所以在那时,奥登生活在一个“信史时代”,信里讲述思念,信里表达情感,信是沟通,信是交流,即使“总担心说得太多而词不达意,/也不会如这般欲言又止。”却也是像手指一样“未麻木”。

信史时代是今天,有暮晚散步的果园,有溪水漫过的砾石,有鸟儿带来的自由,有黎明时的安宁,有“脸颊贴脸颊,/情话对情话”的爱,而对于奥登来说,这一种没有距离的爱却是走向自我世界的一种寄托,“而爱的最大倍数的望远镜/望见的惟有他自己的田地。”《谣曲》里有自己的田地,根本不是那知更鸟不见、钥匙生锈里的“童谣”,而是看见了只有自己的那个世界,所以,“爱,你应如他—般/成为真正的传奇。(《传奇》)”爱的传奇里,是一个人格化的对象他,克鲁爵士中了魔咒,却为为恢复原形而陪伴主人一同冒险。所以这个他是自我原型的外化,而“爱“也成了信史时代奥登拟人化的精灵,同时也变成倾诉的对象。

W.H.奥登:爱赐予了力量,却带走了意志

自己的田地,为什么要用最大倍数的望远镜?为什么在眼前的自己不被看见?其实这种爱明显带着一种乌托邦的色彩,里面传递着一种幻灭的担忧,在奥登成长过程中,他获得了父母的爱,家人的爱,身体之爱和精神之爱,但是显然,爱对于奥登来说,远不止是简单的肯定状态,在那种呵护的背后,在信使的虚构中,爱反而变成了一种束缚,一种成长的烦恼,“而全部的感情终于一吐而尽,/重又拼合了那个古老意象:/对爱的渴望化身为一头元鹰”,那是明显刻着“家族幽灵”的意象,庞大而静默的岁月,其实是一个冰河期,四季更迭变化,起初是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但是在出生之后,在时间的流逝中,当知识充塞其中,当自我逐渐成长,当经历了白天和黑夜,爱却像“只是过去某个庞然大物/的一个衰败残余”,甚至在某一种死亡里,那些欢笑和亲密,都已经变成了岁月的另一副面孔,所以青春期的反叛,也变成了一个否定句,乡村的仪式里有“懦夫”和“骗子”的谩骂,母亲的仪容里找不到家族姓氏的由来,而在父亲为代表的体系里,奥登的质疑完全变成了对于父权的否定:“毋宁说,毋宁说,/要出人头地,我们推定/一个人应该没有父亲。(《圆满结局》)”

没有父亲,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否定一种被带走的爱,“人们已停止了相互的指责攻击,黄油和父亲重又回来了;我们和母亲度过的假日已远逝,那山顶的带家具房间,那荒野与沼泽;夏日周末的夜晚也已离去,当沿着海岸大道,一阵古怪的喧闹声渐行消散,‘永恒的天父’,三个小男孩又唱又喊。”在1936年7月-10月奥登《致拜伦勋爵的信》中讲述了自己好而父亲的关系,同样是一封信,奥登写给《唐璜》的作者拜伦,其实是寻找属于自己用来反叛的英雄,因为现实的自己,“我们是跟屁虫,是堕落、乖离的那一代人的某类穷亲戚,成长于父辈们参战的那个年代,为‘爱’这个词平添了新的光彩。”父亲在一战是加入皇家军医部队,两个哥哥被送去寄宿学校,在乡下的日子里,奥登其实缺失了很多,而在缺失的岁月里,“永恒的天父”也在精神世界里成为一个虚幻。所以当奥登喊出“一个人应该没有父亲”的时候,他其实正式从精神世界的那个起点出发,关于爱,关于家族,关于工业,关于精神,关于战争,进入到那扇被打开的门,进入那个用望远镜最大倍数看到的田地里。

自己的田地里真的已经找不到我了,那里有废弃的冲积矿床,有锈迹斑斑的铁轨,有故障频仍的信号灯,有来自钢铁丛林的警讯,这是工业社会到来的标记,曾经是奥登最喜欢去的阿尔斯顿,却只有颓废而冰冷的一切,童年的记忆找寻不到,文明也正在一步步远离自己的田地:

这片土地已被割裂,再不会传情达意,
对人们来说,已没有什么额外助益,
而离开这里,他们的面容会更加地茫然;
你的汽车射出的光柱或会穿透卧室的墙壁,
却唤不醒睡着的人;你或会听到
从无知海洋刮来的海风
自顾自地撞着窗玻璃;而榆树不会喊叫,
它毫无阻碍地焕发了生机,因春天已至;
但未必如此。在你近旁,高过了草尖,
芒穗在决断前镇静如常,已察觉了险情。
——《分水岭》

这是记忆的分水岭,这是文明的分水岭,这是爱的分水岭,一个自由人在哪里?他早已经从直立状态而“横躺地下”,一场游园会里有什么?只有穿裘皮大衣、穿制服的陌生人,流浪者“在荒野上喁喁独语”,眺望者“只是得了病”,流亡者“在人堆里就忘了抽屉里的手枪”,见证者必须远行“去面对危险与痛楚”,而那一个他,“开始爱上了/废弃染缸上长出的苔藓”。从信史时代到工业时代,是奥登精神沉沦的转折点,而当告别了童年记忆的铁矿,奥登走向更广阔世界的时候,这个时代给他带来的迷惘阴影已经深深笼罩在他的世界里,1933年至1938年的专辑里,奥登从乡村走向城市,在那里到处是饥饿城市的奠基者,是消失的童年嬉戏的海滩,是殒命于山峦的“那么多人”,“医院、街道和广场的规划图/为思乡的孩子们提供了慰藉,/而我,他们的创造者,站在梦境之间,/任何一处都无法选作家园,/你期许的爱从未来到卧榻前/午夜时不会枕上你的臂弯。”

但实际上,看见这样饥饿的城市,看见这样沉沦的现实,奥登似乎还有着某种的寄托和希望,他甚至喊出了“我们将重建城市,而非梦想海岛”,甚至在梦里还看见了自己,甚至设想水流会重新涌出和奔泻的山峦和谷地,他把这样的寄托看成是一种“减数分裂”,正如生物细胞一样,在减半分裂中保证物种染色体数目的稳定,而且也在适应环境中不断进化:“美好的谎言无法遏止爱的潮水,/所有人都因之而变,也乐意追随。”而在具体行动中,奥登开始走向寻根之旅的北方:“每一座港口都因海洋而得名,/那伶仃之海,腐蚀之海,悲伤之海,/而北方意味着‘拒绝’一切。(《冰岛之旅)》”

奥登的父亲一直宣称家族有着冰岛人的血统,所以奥登的冰岛之行一方面是从烦扰的欧洲大陆解脱出来,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找到另一个自己,“欧洲已缺席:这只是个岛屿,它应该/也是个避难所,在这儿人们可以赢得亡者的爱/当他们在梦里控诉着满怀怨恨的/私人生活,而软弱者会摆脱/过度热情的吻,在它的荒漠里体验纯真。”但是冰岛之行对于奥登来说,也只是一种虚构,“它的希望只是个希望,传说中的/公正国度依然遥远。”遥远的虚构,冰岛之行只是让奥登暂时离开了缺席的欧洲,而大海对于他的诱惑,终于让他开始离开欧洲,去往另一个国度——美国, “然而,他和他的到来总如所期待:/当走下轮船,海港会触动他心弦,/温柔,甜蜜,敞开了胸怀;/座座城市令他如迷狂者般痴爱;/人群为他让出道来,毫无抱怨,/只因大地对人的生活尚能忍耐。(《旅行者》)”不是逃亡者,而是旅行者,不是寻找归宿,而是开始新生,三十年代末,他定居纽约,他皈依基督教,这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奥登身上具有的欧洲元素,实际上也改变了他思想的走向。

实际上,奥登离开欧洲来到美国,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没有了父亲,奥登身上所激发的就是反叛的光芒,“再见,客厅里节制有礼的呼吁,/再见,教授合乎逻辑的推测和依据,/再见,身着礼服的外交官的沉稳风范,/现在要解决问题须用到毒气和炸弹。”不断地再见,是因为,“他爸爸曾把这个叛逆天使/扔到井里,如今那弃儿已得势。”撒旦率领众多叛逆天使反抗上帝,“他爸爸”不是“父亲”,因为这是一种双关,“爸爸”就是罗马教宗。所以在奥登开启的叛逆时代,他要用利斧砍倒他们,要将魔鬼驱逐,要与死神告别。

而在说出“再见”的同时,他也喊出了“爱”:“你该去爱你驼背的邻人/用你那颗扭曲的心。”扭曲的心期望爱的唤醒,“我爱你,亲爱的,我将爱你/直到中国和非洲彼此会合/直到河流跃过了高山
而鲑鱼跑到街上唱歌”。他也希望在诗歌的世界里寻找信仰,小说家可以“默默隐忍人类的所有过失”,作曲家的“音符才是纯粹的新发明”,在兰波的世界里,他看到了“童年时的地狱:他必须再试一次”的勇气。

解构也是为了建构,彷徨是为了探寻,所以在流浪和旁观者之外,奥登也走进了现实,甚至走进了战争,1928年他开始了中国之行,之后又返回英国,在这个过程中他写下了《战争时期》,战争是对于真实发生的战争的描写,更是对于人类精神战争的思考,理性和救赎,爱和自由,为什么会逐渐失落,为什么会被自我禁锢,杀戮来自何处,狂乱走向哪里?“每一个人类的弱点都在其中映现,/他看到了自己,凡夫俗子中的一个。”人类之罪,个体之罪,其实就是他们和他之间的从属关系,所以当庙堂成为恐惧和贪婪的中心,当殉道者看到了刽子手困惑的表情,信仰的失落何处去寻找那个“走失的孩童”?“一个时代已结束,最后的救赎者就此/在床上死去,无用且不幸;他们已安全:/巨人那硕大的脚掌,再不会在傍晚/冷不防落下阴影,踏过他们外面的草地。”欧洲时代,欧洲文明在战争中结束,那么西方就变成了虚伪的词,女人,犹太人,富人,所有的人都成为牺牲品。

但是战争和危机,对于奥登来说,却并非是精神真正的崩溃,他更多将这种罪恶归结为人类自己,也就是说,战争一方面带来的毁灭,另一方面却也是重新开始的起点,“战争单纯得如一座纪念碑”,纪念碑的意义在于为人类重新界定一个坐标,在他看来,战争最后所建立的就是诗人居住地慕佐:“今夜,在中国,允许我纪念其中一个,/历经十年的默默耕耘和期冀,/直到在慕佐,他所有的才能显露,/而一切就此尘埃落定”慕佐即慕佐城堡,是里尔克最后的居住地,这是奥登向里尔克致敬,在那里,种子紧挨着我们,在那里,我们被唤醒和成长,在那里,我们赤裸而平静,在那里我们生活在自由中——人在迷失之后,在徘徊之后,是可以在自我选择中为自己设计一个未来,“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一个山里的部族要住在群山之内”,他用强有力的自证逻辑重建了信心。

战争是洗礼,战争是重建,战争是机会,所以在对战争的见证之后,奥登仿佛看见了另一种力量,另一种信仰,“只有自由的人才会有诚实的天性,/只有诚实的人才会关切正义的实行,/只有正义的人才拥有意志力去赢得自由。”而最终建立的正义人类:“由爱和尘土构成、/被同样的否定和绝望/困扰的我,能呈现/一支肯定的火焰——(《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肯定的火焰在燃烧,而在诗歌里,关于时间的标题却又把奥登带向了另一场战争:1939年9月1日,正是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的那一天,二战由此拉开帷幕。

毋宁说,奥登构筑的乌托邦却是一个异托邦,诗人和他的诗篇分开,死者和活人分开,甚至爱也和罪恶分开,那么带来“肯定的火焰的战争”到底要和那一个奥登分开?当那相差十四岁的爱发生,奥登说找到了完整的生命,但是一枚婚戒在手上,最后的O却萎缩成了空洞的零,意志被肉体击败,“忘了一切已时过境迁”的感叹中,爱只是变成了两个男人的回忆。所以在异托邦的无奈、煎熬,甚至麻木中,奥登其实慢慢看见了那个正在消失的我,那个被指代的他,而以一种门徒的身份感受到失败,对于未来来说,也只有“他们”制造的那些危机:

我们是贫瘠的牧场,他们带来了流浪者的
怨恨;他们在我们身上炮制出自己的
绝望;他们接受了我们的哭泣,
作为他们漂泊生活的可耻标记。

林间空地

编号:S55·2150720·1190
作者:【美】弗罗斯特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5月第1版
定价:66.00元亚马逊49.60元
ISBN:9787532155620
页数:588页

博尔赫斯说:“弗罗斯特能够写出看似简单的诗歌,但你每一次读它们,你都会挖掘得更深,发现许多盘曲的小径、许多不同的感受。所以说弗罗斯特我对于隐喻有了新的认识。他给出一个隐喻,我们以是一个简单的直截了当的陈述。可是随后,你发现这是一个隐喻。”简单如句子,11岁丧父迁居新英格兰、养过鸡、在工厂做过零工、长年经营自己的农场、四十岁时才出版首部诗集《一个男孩的意愿》的弗罗斯特即使在这样的人生故事里发现另外的隐喻,《春潭》、《雪夜林边》、《未选择的路》、《见证树》的语言和意象里,是尘世的秘密,是日常的故事。“睡前我还要赶上几英里/睡前我还要赶上几英里。”前者是自然状态的睡觉,后面则是不再醒来的死亡。


《林间空地》:所有的启示都属于我们 

就这样,死亡之时留下的有意义的名字,
导致了一个女孩的婚姻,统治了她的生活。
虽然这意义不怎么清楚。
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可以养大一个孩子,
把这孩子从父母手中夺走。
要我说,最好取一个无意义的名字,
更多地交给自然和幸福的偶然来决定。
给孩子们取取名,看看你会怎样。
        ——《枫树》

她的名字叫玛贝尔还是叫美珀尔?以一棵枫树而被命名有什么样的特殊含义?被养大的女孩却只有叫她美珀尔的父亲,叫她玛贝尔的老师,而母亲呢?一个生下了她的母亲呢?给她取出有意义名字的母亲呢?在她的脸上摁出三个酒窝的母亲呢?寻找有时候只是一种“危险的自我唤醒”,因为“你和她只是/在楼上的房间彼此擦肩而过,/一个向这边走进生活,一个/向另一边走出生活”,走向两个不同方向,走向两个不同人生,离别有时候只是一种想象,离别有时候只是让人解读另一个有意义的命名——关于美珀尔的名字,只是一个“好姑娘的吉祥话”,当被自我唤醒,何处去得到一个确定的印证?

夹在圣经里的枫叶是一种理由?看见十九层窗外的飞行是一种理由?踏上父亲家的朝圣之旅是一种理由?可是被名字带去的地方没有枫树,“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连一棵遮阴的树都没有”,与母亲有关,与父亲有关,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有关,但是“和我无关”的命名为何又降临到一个女孩一生的找寻中?像是一个和失去、和死亡有关的故事,在女孩的成长,女孩的婚姻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生活,有意义的名字却并不带来有意义的生活,“即使现在可以,我们也不愿揭开秘密:/我们再也不会寻找它了。”不寻找的意义是躺在林间空地里,是看见孤独竖立的树桠,是紫色或淡粉色的叶子,是“交给自然和幸福的偶尔”,有意义的名字被解构成自然和偶然,在无关“枫树”的象征中建立另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

所以,林间空地是一种容纳,是一种宽容,是一种自然,是一种无意义的意义,是一种对于缺省关系的弥补和复合,那种种和离开甚至抛弃有关的人伦都化成了一种“自然和幸福的偶然”,美珀尔只是美珀尔,当去除了一个“危险的自我”,带回来的是另一个自我。可是人如何能在这种偶尔中“进入我自己”?带着新英格兰标签的弗罗斯特似乎就在寻找出生之外的那一个自我意义,“他们听任我们选自己的路,/已被证明寄错了希望的两人,/有时候我们坐在路边角落,/带着淘气的、流浪的、天使的表情,/试一试我们能否感觉不到被弃。(《被忽略》)”似乎从来就有这样的担忧,从来就有着无法摆脱的担心,那就是在自己选择的一条路上,是否有“他们
”的态度。路边的角落里,既有淘气的想法,也有流浪的欲望,既有天使的表情,也有被弃的不安。《傍晚散步》里有着刚割过的草地,有着半掩的花园小径,有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有着树上残留的一片发黄的叶子,“我往前走没多远就停下,/捡起还没落的最后那朵/紫菀花褪色的蓝,/再一次捧去,给你。”这似乎是一种自己走的路,那里只有我,只有你,只有“紫菀花褪色的蓝”,走过去,停下来,捡起,似乎都是没有阻碍的,就像《求玫瑰》里“她带着雾蒙蒙的闪光出现在我们面前/默默赐予我们以她玫瑰的恩惠”的爱情,就像《我的蝴蝶》里“我在屋檐下发现了它,混在/枯萎的树叶里”的生命意义,都呈现在一种没有“他们”的状态中。而在我进入我自己的欲望中,在和自己有关的路上,似乎永远有“他们”的影子,他们是巨大的阻碍,我和“他们”形成的紧张关系里有一种执着,但也有一些迷离,有一些坚持,但也有一些无奈。

关键是,“他们”有时候就是那些关系我,“渴望了解我是否还亲近他们的人”,就像美珀尔的父亲,就像“在楼上的房间里彼此擦肩而过”的母亲,一种无意义的书写必须带着命定的意义机缘,所以在“他们”面前,我所走过的路是这样,首先就如《启示》里所言:“我们把自己隐藏在/冷嘲热讽的轻浮言辞后”,接着便是在《暴风雪的恐惧》里那样:“我的心里升起一个怀疑/光靠我们自己能否熬到天亮/而不需别人帮忙”,接着就如《魔神的嘲笑》:“之后我把我自己靠在一棵树上坐下。”但最后却还是在《瞭望点》的那种状态:“厌倦了树,我再次寻找人类”。

弗罗斯特:走在未选择的路上

如此反复,如此犹豫,对于我自己来说,似乎就是一个被“他们”隐藏的主语,对于弗罗斯特来说,这种种的曲折也只是作为一个男孩遭遇的“成长的烦恼”,他只是一个男孩,那些意义也只是“一个男孩的意愿”:“A boy 's will is the wind 's will,/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男孩的意愿如风一样,有时候是坚定,有时候又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长长的记忆换来的却是“我失去的青春”,所以在1914年的《波士顿北》这辑诗歌里,我面对的是一堵墙的隔阂,是一个小镇的未知,是战争带来死亡的悲哀,是五百块一双脚的官司。“在我修墙前,我想知道/我的墙把什么圈进,把什么圈出,/有可能得罪什么人。”《补墙》里呈现的是两个世界,圈外和圈内,那裂缝是“造成两人肩并肩都能过去的裂缝”,却破坏着“不再垒着石头”的石头,“石头落在哪边就归哪边负责”,似乎一堵墙可以用好邻居的规则将其弥补,但是裂缝的外面,却依然是林子的黑暗和树荫的黑暗。而同样的黑影出现在小镇卢何珥,“山把小镇裹在阴影里”,所以那个过客对我说,山上有人上去,有人找到了泉水,有人值得一看的景色,但是这上山是从另一条路,是另一个人,而我和山之间就隔着一堵墙,“把我挡在后边吹不到风。”关于遇见,关于方向,关于泉水,其实都变成了一种未知,当“他用细长的刺棒轻触牛鼻和腰/把公牛朝自己的方向收拢,/发出了让它们往前的命令,移动了。”的时候,山只是一座山,山只是包裹了小镇阴影的山。其实没有道路,一切看上去只是听说,只是传说。那带来“恐惧”的黑房子,会有钥匙插进去,但是却像是“在警告什么人”,我们在进入其中的时候,一定有人从另一道门跑掉了,而在黑暗中只留下了那个“什么都不要”的声音。

声音就像一堵墙,就像弥漫着的阴影,在阴影里,只有生与死的隔阂,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异化,一个男人在《家葬》中体会的是生对于死的无奈,“什么东西让你把失去初生儿的的痛苦弄得这样”,挖他小小的坟墓的时候,他只体会到“世界是恶的”,“如果我能改变它/我就不会这么悲哀。噢,我不会,我不会!”不会是一种被隔阂的巨大无奈,是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在《黑色小屋》里,这种悲伤的情调变成了对于战争的诅咒:“走出去的人,先是父亲,/然后是儿子们,最后就剩她一个。”而仅剩的她,“认为这都是战争决定的。”而那个被标注为“五百块一双”的脚的“自我寻找者”,却也是Self-Seeker(自私自利者),只想把生活稳定下来,而拒绝和老板打官司,“公司保证提供所有我可以钉的木条”或许是唯一的安慰,所以即使出卖自己的灵魂,那个自己也是没有巨大恐惧的自己,在自我安慰中寻找消除隔阂的办法。

似乎太过于悲哀,山是未知的山,山是不抵达的山,而在这个山的阴影里,林间空地又会在哪里?《山林之间》似乎是这样一种尴尬的隐喻,也是走进我自己的另一种选择性努力。那黄色树林里有两条分岔的路,一条是很多人在行走,但是并未可以安全抵达山顶,而还有一条是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两条路,是两种选择,是两个世界,“但既知路如何一条通往下一条,/我怀疑是否还有返回的可能。”在怀疑中,我必须选择其中不能返回的一条,所以即使造成了“此后一切的不同”,即使是“未选择的路”,也必须是自我承担种种结果,但是仿佛总是迷失,迷失在路上,迷失在时间里,迷失在没有结束和开始的“中间阶段”——“结束是一个阴郁的词。”没有结束意味着延展,意味着继续,意味着“未选择”,意味着“因一件事/太高兴的同时/却因另一件事太悲哀”,意味着“一只眼睛/在睁开时被枝条甩到而流泪”。压弯的枝条下是“必须生长的延龄草”,爬上石墙,是为了在播种中“迎接一个友好的访问”,在“一个女孩的菜园”里是“理想的单人女孩儿农场”,但是这并不是结束,并不是选择,而是陷于“山地之间”的无奈,那个“采树脂的人”需要把剥下的树脂拿到市场上去,那些森林在“架线人”的砍伐中只有死掉的树,“采树脂的人”是一种选择,“架线人”是一种选择,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走向完满的结束,他们永远在中间阶段。

就像弗罗斯特自己的行走,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似乎总是在“未选择的路”上,似乎总在中间阶段,似乎永远不走向结束,而在离开“林间空地”的命运选择中,在“新罕布什尔”的记叙中,那种“危险的自我唤醒”总是被当成了通往最后终点的那条路。“在新罕布什尔这些都不可能发生。”这里有可批量生产的宝石和苹果的阿肯色来的旅行者,有从来没有人自然死亡的加利福尼亚人,有满脑子多变幻想的狂热分子,有加州来的诗人,而南方来的女士有总统、政治家、殖民时代之前定居的家族、带稀有品种母鸡的费城人,以及一些金子、一个女巫,对于她来说,面对新罕布什尔依然是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只有样品,/像展览,每件东西都只有一件,/很自然,她不会花力气去卖”的经历中,新罕布什尔或者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标本,一个安慰,或者只是一个必须行走而离开的地方。而在南方来的女士之外,投射到我自己的选择上,“新罕布什尔提供了/距离最近的可逃离的州界。”而且山还不够高,那些人也没有更好,但是必须选择的路上,我或者能够成为一个普通的新罕不什尔的农民,有一千块的现金收入,有人找我出版图书,但是这只是一种幻觉,一种未选择而选择的意义,“想一想新罕布什尔也会平静。/目前我住在佛蒙特州。”

我自己在佛蒙特州,是不是就是走进了我自己?其实是一种拒绝,弗罗斯特的“新罕布什尔”是另一座山,是另一个阴影,是另一条未选择的路,而在一种地理意义的抵达之后,或者心中的那块“林间空地”还在,那就是看见的“西溪的小流”,那就是“一道更远的山峦”,从1928年到1936年的诗歌之路上,弗罗斯特似乎就在那自然的世界里遗忘人类,在睡觉时唱歌的鸟里看见意义,“上天赐给的一瞥,只给那些/没有处在可以就近观察位置的物体。(《短暂一瞥》)”只是短暂一瞥,其实能看见树林,看见花朵,看见融化的雪,看见光和微风的游戏,无人关注也无妨,“比海水拍碎更可怕的事发生”也好,只要“把这些花朵一样的水和水一样的花朵/从只是在昨天才融化的雪里/抹去、喝光、扫去之前,三思”,就能找到一种信仰:“去关掉一条路,丢弃一个农场,/减少人类的生育,/让大自然回来占据人的地盘。(《乘法表》)”

当大自然占据人类地盘,就是对于人类自身隔阂的废除,“犯错是人类本性,不是动物的。/或者我们太过称赞本能,/这称赞太慷慨大方了/以至于更多的是拿走而不是给予。/我们的崇拜、幽默以及责任心/早已给了桌子下面的狗。”向下的是狗,向上的是信仰,向下的是树叶,向上的是花朵,向下的是被猎取的鸟,向上的是唱歌的鸟,一道更远的山峦划出了界限,而在这样被划分为向上和向下的世界里,我们得到了“见证树”的机会:“寻求酿睛回应的眼睛/带来了星星,带来了花朵,/因此浓缩了地和天/任何人都不害怕体量的大小。/所有的启示都属于我们。”这启示是发现每一颗星每一朵花,是“幸福用高度弥补长度的短缺”,是“肯定有一点点对人类有利的地方”的大自然,是“从房舍来到林间”换来的孤独,即使有撕裂的世界从面前经过,即使有“灵魂深处的帘幕”被当做衣服穿在外面,即使锄头作为第一件工具“变成了一件武器”,那种“交给自然和幸福的偶然来决定”的意义已经写在了那里,所有的启示不是生命最初必须解读的“美珀尔”,而是什么也不寻找的所有。枫树没有发芽,枫树在楼梯里,枫树被母亲带走了,枫树不在父亲的朝圣之旅上,枫树其实早已经被砍倒了:

我不认为砍倒一棵树
就是大自然的失败
也不把我的撤退看作失败
而是对下次打击的迎接。
——《在冬天在林子里……》

杨牧诗选(1956-2013)

编号:S29·2150720·1188
作者:[台]杨牧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5年01月第1版
定价:46.00元亚马逊33.30元
ISBN:9787549562824
页数:352页

1956—1966,1966—1976,1976—1986,1986—1996,1996—2006,2006—2013……朝向一首诗的完成,是不同的句子,是不同的时间,也是不同的人生,“然而我还是决定,这一刻的体验悉归我自己,我必须沉默向灵魂深处探索,必须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扰,在这最真实、震撼、孤独的一刻,谁也找不到我。”杨牧的诗创作,主要累积于原刊诗集十四种。各集收特定阶段长短作品数十首,又以辑分,鱼贯胪列,略识其时代先后,突出外在语境之表情与命意,则主题风格也可能随时浮现,外加完稿年份各别注记,背景形迹更见显著,则所谓诗集之为阶段性创作之反省,或对未来的展望,其理自明。台湾洪范版《杨牧诗集》共三种,按此《杨牧诗选》(1956—2013)即根据以上三集总汇五百余首外加新作若干选编辑成,五取其一,改订次第,概以时代先后排列,十年一期,隐去辑目与完稿年份,减低具体或主观色彩,重现诗的归属于思维感受取舍之间。


《杨牧诗选》:届时都将在歌声里被接走 

在西方是狮(ESE3/4S)
龙是传说里偶现的东。这时
我们只能以完全的裸体肯定
一座狂喜的呻吟
——《十二星象练习曲·辰》

西和东,狮和龙,十二星象和十二地支,徘徊且徘徊,狂喜且狂喜,在必然的时间流转中,那些偶现的意象如何安定一种命运?完全的裸体如何接近宇宙的真谛?NNE3/4E的坐标世界里,万象更迭,世界有广张的谷底,有破裂的春天,有多足的邪亵,有死亡的床褥,却必须寻找一种定位,在崇拜、忏悔、倾听、犹疑中,寻见“霜浓的橄榄园”。

十二星象练习曲,是对着露意莎的倾诉,是站在虚空的练习,是烂死后的疗伤,一种轮回,却总是以裸体的方式呈现生命的起落和荣辱,健康的肩胛、悬空的双股、沉重的发胡,掩盖的长发,即使有感官的愉悦,也是在屠杀,呕吐,哭泣,睡眠中体验一种“凯旋暴亡”。而站在虚空中的露意莎,却也在沧桑和困苦中挣扎出一个异样的符号,作为“蚂蝗座里/流血最多/最宛转/最苦的一颗二等星”,在这一种宇宙的空泛和时间的流逝中,一样寻找着生命的意义,“露意莎,请以全美洲的温柔/接纳我伤在血液的游鱼/你也是璀璨的鱼/烂死于都市的废烟。露意莎/请你复活于橄榄的田园,为我/并为我翻仰。这是二更/霜浓的橄榄园(《十二星象练习曲·亥》)”

或者,“我们只能以完全的裸体肯定/一座狂喜的呻吟”,就是在困苦的交织中寻找彼此的命名,完全的裸体,狂喜的呻吟,身体是另一个宇宙,童年似的钟声是消失了,断续的车灯在扫射,直升机剪破晨雾,旧大陆留下阴影,剧毒的星座,应该悔罪的不是我们,是这个世界,当“驰骋的射手仆倒”,对于他来说,牺牲时依旧“拥抱一片清月”,所以在这星象的转移、过度和偏位中,“或者把你上午多露水的花留给我”,遗忘也是一种态度,当以死亡的方式最终走向终结的时候,也需要用一种赤裸的方式回归:“你将惊呼/发现我凯旋暴亡/僵冷在你赤裸的身体(《十二星象练习曲·亥》)”

“请你以感官的欢悦为我作证”,需要的是一种对应,是一种表达,是一种唤醒。其实,对于杨牧来说,星象世界一直以恒定的方式存在着,这是宇宙中的运动,这是宇宙中的自我,时间飞逝而过,但是有一些东西却以永恒的方式呈现着,1955-1966的时间序列里,杨牧似乎都在一种“星象的练习曲”中寻找自己的命名,“你惊扰着自己,咬啮着自己/而自己是谁呢?大江在天外奔流(《星问》)”惊扰着自己,咬啮着自己,当自己变成自己的客体,自己的主体又在何处?在无边的空虚里,谁轻叩沉沦的大地?在无尽的黑夜里,谁是那亮着自己的星子?拥抱和追问,最后其实自己的就是“沉没簪花的大地”的星辰,就是“在雨中渡河”的星子,而在我的世界被确定之前,必须有一个“你”作为衬托,作为背景,甚至作为目标,我之存在是于你才有意义,就像星子在虚空中才能成为一种恒定的象征,所以,当我“在这树下躺卧”,是为了“让你来寻我”,“因为我的孤独就是那颗星/你就快快渡河来寻我,渡河来寻我(《行过一座桃花林》)”寻找星子,寻找我,也是寻找自己,“在遥远的岛上,钟响着/你坐着读信/并且倾听马达的声音/井水/涌动你的影子(《在黑夜的玉米田里》)”孤独的星,遥远的岛,井水里的影子,是在一种叫做记忆的地方找回自己,就像时间,在被埋葬在永恒的黑暗之后,点亮一盏灯,所以在你并着我,时间连着记忆的星辰交错中,在“穿过环环的岩石,听着遥遥伐木的声音”里,“我们在高处,拥抱着/生火,狩猎,沐浴,而且苍老……(《崖上》)”

杨牧:始终朝向“一首未完成的诗”

山中有着待过的独木桥,所以像爱情一样,在“焚去你一只胳臂,一双鞋,一本童话书”的黑暗之后,希望能看见那永恒的光,在时间的流转中认识自己。这是杨牧的第一时间序列,以宇宙的虚空方式呈现,而在1966-1976的又一个十年里,杨牧显然转向了另一种时间序列:历史。是历史的本体论还是虚无论?是自我的主体论还是客体论?《延陵季子挂剑》里,那延陵季子的“这手臂上/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酒酣的时候才血红”,旧创使历史的一道痕迹,也是自我的一种伤痕,那宝剑并未赠与徐国国君,遍访列国看起来是为了追寻自身的价值,但是最后却只是一种幻灭,“只有箫的七孔/犹黑暗地诉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宝剑无非是一个空洞的物件,赠与变成了遗憾,“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这是对幻灭的救赎?这是在黑暗中的寻找?非侠非儒只不过尴尬地推向了一种非自我的境地里,徐君已死,宝剑悬于松树之下,而这一种充满信义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给自己一个新的命名:“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那疲倦的划桨人是/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曾经的我,回来了便是治愈那手臂上的旧创,便是寻回那在流转中遗忘的自己,《武宿夜组曲》为的是“落水为西土定义一名全新的孀妇”,战争带来的是遗言和哭泣,在宗庙里祝祭也只是一个仪式,而让孀妇从此“莫为布归的队伍酿酒织布”便是救赎;而在《流萤》里,仇家的独生女,或者误杀的妻子,在废园旧楼出的一点流萤不是为了报复,只是让流落在外地的人看见方向,“有的打铁,有的卖药”亦是回归;所以不管历史里发生多少战事,经历多少仇恨,变化多少季节,“你也曾经兴革如好文化的唐/而我是你的演变:/焚烧的五代(《预言》)”,最后的终点就是回到自我的世界,回到生命的意义:“当季节遁走/你知道果树林的呼声?/在错愕的斧斤声里/我们即将进入/水蝇一般琐碎而且/短暂的生命情调”。

短暂其实是永恒,延陵季子的挂剑典故,《武宿夜组曲》里的征伐者和孀妇,《流萤》里的仇家,甚至《雨意》里断落的雨也变成奔向我的武士,都不再是时间序列里的历史,而是融进生命情调的自我,杨牧用典故的方式进入时间和历史,其实是为了返回自身,所以在时间的第二序列里,杨牧在沉重的典籍里寻找生命的本真形态,给自己另一种命名。致敬经典是杨牧诗歌中的一种态度,但是这种致敬的最后路径却是当下,不管是“遍撒落雨湖中”的玄学,还是“施舍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外邦人”的神学,不管是“有色与无色  有想 无情/如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禅理,也不管“呜呼杜公,哀哉尚飨”的对祭颂,对于杨牧来说,都可以“这且按下不表”的一段传奇而已,而真正需要的是从历史的回应里听见呼声,看见自己。

“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这是杨牧设下的一个棋局,被杨牧看成是一种凸显主体意识的诗歌模本,通向无限,四折的《林冲夜奔》副标题是“声音的戏剧”,声音是风声、偶然的风雪混声,是山神声,是偶然的判官和小鬼混声,但一定是林冲自己的声音,他是一条向火的血性汉子,却被围困在风雪山神庙,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却在生死的边缘寻找最后的突围,声音里是对话,对话中的是你,“你是今夜沧州最关心的雪”,“林冲命不该绝——今夜是/那风那雪救了你”;声音是描述,描述中的是他,“当窗悬挂丝帘幕/也难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他在/渡船上扶刀张望/山是忧戚的样子”;声音是独语,独语中只有我,“我林冲,不知投奔何处/且饮些酒,疏林深处/避过官司,醉了/不如倒地先死”。而这最后的我才是真实的,具体的,现场的,有着生命的温度,有着一个动作的那个人。而在《郑玄寤梦》中,只有一个我,“扶风之于我/毛诗一端而已/再造了我的心志怀抱/我放弃韩婴诗云子曰内外传/转学毛诗二十九卷,辅之以鲁齐遗说/训诂扶风之所不及。”为什么放弃?七十岁里有“饮酒一斛,奚落博学的汝南应劭”的故事,而七十四岁那一场梦,却将他带向了一个“圣贤不利”的迷乱中,“‘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岁至龙蛇贤人嗟。以谶合之/知我当死”一场梦,像是一个现实,那一年袁绍与曹操在官渡会战,郑玄抱病随军,到了元城病势加重,不能再走了,同年六月病逝于该县。寤梦仿佛是命运的一种预演,在经历了不乐为吏、折节向学、壮年去国、游学关西、隐修经业、独创郑学、守节不仕、隐居授徒、颠沛流离、鞠躬尽瘁的人生阶段之后,郑玄作为一个意向,在杨牧的诗歌里含着悲怆而无奈的味道,而其实这“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的寤梦对于一个人一个动作的人生来说,却也是无法超然的宿命。

《林冲夜奔》是逃离后的自主,《郑玄寤梦》是预演后的宿命,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成为一生的注解,而对于杨牧来说,此一生或者也是“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而贯穿其中,这个结构在自己的人生中无非写成“杨牧写诗”,“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云舟》)”也是一种预言,也是一种声音,但是那预言和声音只是抵达的是“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这灵魂是自我的那颗星宿,“允许我以破晓时分目睹/那启明一等星的光度为准/既知短时间里众宿合弦罢/都将纷纷熄火,灭去,如贤愚不肖/各取归途,在午后细雨中分别/赶路:零乱的脚程踏过彼此仓惶/多风的胸次(《与人论作诗》)”。一等星的光亮会驱散所有的黑暗,而那已经陨灭的星宿都在熄去灭去中消失在宇宙中,所以凸显那自己的星子,就是在空寂的黑暗中,在虚无的宇宙中重新定位自己,重新在灵魂中品味喜悦。

一定首先是身体的离开,“当我继续前行,甚至淹没于/无人的此岸七尺以西”《瓶中稿》里写下的都是漂流的颠簸,都是一种猜测和担忧:“不知道六月的花莲啊花莲/是否又谣传海啸?”所以在1976-1986的时间序列里,出发的方向已经完全写在杨牧的第三种时间序列里,出发是离开,肃穆冷冷的观察,暗淡隐晦的方向,却有一颗作为向导的星,“在覆压及肩的风声雨色中”也能听到如弃婴小小的哭啼,这是一代人的写照,离开台湾,奔波于海上,最后在异域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个故乡,“在梦和鲑鱼的家乡,雪霁的山谷/在下一代的哭声中听这犹豫风雨渡(《风雨渡》)”所以在风雨的渡行中,在黑潮汹涌中,在流浪的经历中,却始终有一颗星照亮那条路:“并且我们惊喜地发觉/在一个黑潮汹涌的海岸/有生命比阳光还亮,比白雪/清洁,比风雷勇敢。这一切/北极星是这一切的见证(《海岸七叠》)”而即将成为异乡人之后,杨牧在卢照邻《行路难》“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中寄托那一份对故乡的思念:“然而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行人彳亍欲晓天,昔日/干骑骄骁处,惟今寒/雾藏野烟。君不见”。

而离开之后必定是抵达,在1986-1996的时间序列里,杨牧书写了一个异域,却在陌生的地方享受那一份独居之美,“然则/植根于北寒带一岛屿有这庄严的林木/他是悲情的异议分子在这林木/阴凉的深处/倾向独居(《蛇的练习三种》)”自喻为一种蛇,是有着一颗心,有着等待轮回的劫数,有着“盘坐卵石上忧愤自责”的情绪,但那蛇却也是雌雄同体,“如天使”,在天地蜕变中以自我为出发点和回归点。所以对于杨牧来说,独居是一种雌雄同体式的自我分享,这里有诗歌:“但或许入秋以后我们/就渐渐熟悉这样的旋律/有细微的蚊蝇在林间空地/斜照的阳光里背诵四行诗(《戏为六绝句》)”;这里有记忆,“老去的日子里我还为你宁馨/弹琴,送你航向拜占庭/在将尽未尽的地方中断,静/这里是一切的峰顶(《时光命题》)”;这里有独立的姿态:“我长年模仿的气象不曾/稍改,正将美目清扬回望我/如何肃自起立,无言,独自/以倏忽蒲柳之姿(《仰望》)”;这里也有“虚拟寂寞的星座”里饮茶的快意,有“飘摇如坠地的衣带”的青烟,有“无声的久违心事,像细雪”的纯净。所以这离开与抵达,熟悉与陌生,却也都是一种辩证,都是一种禅理,“光始隔绝无以界定有,微弱而增强/至于永远。(《蠹蚀——预言九九之变奏》)”

生命的变奏曲,其实就是在孤冷中寻找温度,在异域中创造宇宙,那个宇宙中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听到一些声音,看见一些梦境,在时间的不同序列中,在人生的不同转折中,在诗歌的不同意境中,甚至在十二星象的变异和转折中,只有一种裸体式的对应,在时间的漫漫无期中找到最亮的一等星辰,“在森林的一角/如此好奇兴奋/抽芽生长并且参与/时间的循环。昨日昨日/昨日今夕明朝(《挽歌一百二十行》)”

春花的葬礼

编号:S37·2150322·1155
作者:【法】弗朗西斯·耶麦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8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41.80元
ISBN:9787532152858
页数:498页

“我死后,如果有人读到这些诗句,/就请去个小城的码头旁把你寻觅;/他会向你解释何谓诗人……”法国诗人耶麦,一生的大部分光阴都在比利牛斯山区度过,在山野的快乐和淳朴中,他吟咏上帝、自然、少女,里尔克说:“他是一位幸福的诗人,他述说他的窗子和他书橱上的玻璃门,它们沉思地映照着可爱而寂寞的旷远。”卡夫卡评论说:“他纯朴得让人感动,如此快乐又强大。对他而言,他的生命并非两个黑夜之间的活动。”而作为法国文学史上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同为法国诗人的皮埃尔·斯埃皮尔曾说过,耶麦的诗是“灵魂的浩叹”、“不息的心跳”,本书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九久合作的“巴别塔诗典”中的一种,收入了耶麦诗歌中的经典作品。”


《春花的葬礼》:死和生只是大地的碎片 

我的上帝,您在芸芸众生中唤我。
我来了。我受难,我爱。
我以您恩赐给我的嗓子说话。
我以您教给我双亲又传给我的词语写诗。
        ——《献辞》

出生和死亡,受难和爱,这并非是生命的二元对立,而是一元的过程,站在这世界、这诗人面前的是上帝,上帝是一切的原因,也是一切的结果,上帝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生命的终点,这是一个闭合的系统,这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只有起源于上帝,而又归结为上帝,才是生命的意义。可是,在这个闭合、完整的过程中,诗人何为?诗人来了,诗人受难,诗人献爱,而在这从来了到最后皈依于上帝的过程中,却还有另一个“我”,一个“以您恩赐给我的嗓子说话”的人,一个“您教给我双亲又传给我的词语写诗”的人,说话,或者写诗,诗人是我,我是他,而他就是作者。这是关于自然、生命、苦难、死亡以及一切爱的表达者,也是从嗓子和词语里再造世界的创造者。

首先是“诗人之生”,耶麦给《诗人之生》的定义是:“这部作品是在冥想状态下写成的。写作时,一种单一而纯净的灵感贯穿在我周身。”献给伟大的诗人弗朗西斯·维埃雷—格里芬其实也是献给自己,献给所有诗人。冥想的世界是一个终极的宇宙,像一方黑色的大理石,上面镌刻着智慧和灵光,而当黑色变成白色,当飞雪从黑夜中逸出,诗人便在那个寒冷的十二月成为一个和天堂有关的事件。“天堂的合唱”也是大地的共响,所有的声音都在歌唱万物之父,歌唱全知的上帝,“幽黯中光明将万物繁育”,而这种孕育是向死而生,“尽管在坟墓中无生无死,/大地将诞生巨大的欢喜。”巨大的欢喜来源于巨大的死亡,那是牢狱,那是父亲,那是孤儿,“死亡便是生命,父亲便是孤儿,/孤儿便是父亲,牢狱便是空间。”而这一切都是馈赠:“海洋馈赠他泪水和波浪,/烈火馈赠他血脉的热量,/天空馈赠他大地的日子,/生命馈赠他成长的死亡。”海洋是泪水,烈火是血脉,天空是日子,生命是死亡,在这大地的巨大欢喜中,创造着一切,人道降生,美之准则降生,善的标准降生,原罪降生,渊博降生,而最后是诗人的降生,“当他的灵魂升天之际,诗人的灵魂降临大地。”

灵魂其实是苦命人的灵魂,在上帝的眼中变成了诗人的灵魂,而诗人也开始传递着“上帝之声”:“无限敞开了光明,也敞开黑暗,/一人走向光明,一人走向黑暗。/你们知道谁出生?谁进了坟墓?/死和生对你们只是大地的碎片。”再次破解关于光明和黑暗,关于出生和死亡的二元对立,无限敞开便是所有,便是消弭对立,诗人传递上帝之声,诗人也成为上帝,无论是石头,还是溪流,无论是蕨草,还是灯芯草,无论是荆棘丛,还是荒宅,都有着诗人的灵魂,都有着上帝之声,因为:“诗人即我,我在故他在。”那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渔船,那一个在淹死在海中的溺死者,他们是苦难的象征,甚至以为人们看不见上帝,那是因为上帝正在“诞生有限的无限怀抱中将我们慰藉”,所以重要的是认出自己,重要的是每一个你都是他,每一个他都是大海,每一个大海都是天堂,每一个天堂都是诗人,“醒来吧!尘世的夜裂开了;/诗人降生了,那是对他的颂扬。”颂扬一切,既是遵守一切,遵守一切,既是冥想一切,而我也成了我们:“我们是诗人之魂,现在他已降生。/我充满无上喜悦,我为上帝之足/熏香,似香炉的烟篆袅袅扬升。/我是白昼,黑夜,声音和宁静。”

是白昼,是黑夜,是声音,是宁静,诗人的降生其实消弭了这一切的对立,而这种消弭被浓缩着象征意义的“一日”,在体内全部抒情能量同时爆发的耶麦仿佛看见了灵感的翅膀“在猛烈地拍打着我”,一日是一个词,是一个场景,是一个命题,诗人如何在一日里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灵魂,找到自己的爱情,找到自己的归宿,所以在诗人的身边,有母亲和父亲,有化身为白衣少女的诗人灵魂,有十八岁的诗人未婚妻。诗人降生,但是如何将身体和灵魂融入自己。这仿佛是一个美好温馨的世界,诗人的灵魂一直唱着那些咏歌,“因为一切那么美好,那么温馨,/因为一切都好似冬青树的闪光,/因为生活仿佛潺潺的溪水,在/水田和温暖的金色卵石上流淌。”而诗人的母亲和未婚妻也“纯洁似天鹅一般”,这是纯朴,这是朴素,但这也是“昨天和明日的/困苦”。

所以在第二幕里,说出“我爱你”的诗人却在未婚妻面前是伤感的,他是男子汉,他需要树木一样的严谨,需要乡间小屋一样的温暖,需要像老屋顶上静静的炊烟,需要像向晚的河水,而在诗人眼里,未婚妻却并不如自己那样“苍白而庄重”,而“总是快乐”,如流水进入梦境,如欢笑的清风,如粉红的矢车菊,如温柔的荆棘丛,所有的一切是因为未婚妻是女人,所以诗人和未婚妻之间的爱,是一切男人和女人的爱,当诗人的灵魂对诗人说,收敛起你的烦恼,不要让未婚妻背负两个人的灵魂,因为他们需要爱:“请畅饮亲吻,在你未婚妻甘甜柔嫩的唇边。/女人的泪沉重咸涩,/像大海吞没莽撞跳进的痴情汉。/你。拥有她,这未婚妻,在你床上。”而对于父母,诗人似乎也未能摆脱那种烦恼,女佣请了假期因为要急着回去付那些买东西的利息,母亲则责怪他,因为“诗给不了你任何东西。/没有人能靠诗歌回家过活。”所以诗人对他的灵魂说出“悲哀”这个词,而诗人的灵魂对他说:“笑笑吧!她是爱你的慈母,她/生了你,那是上帝的旨意。/诗人在娘胎里比别人沉重,/因为诗人怀揣世界而呱呱落地。”这何尝不是受难,而受难以爱的方式表达,这是上帝的旨意,也是诗人成长一日的意义,“跪下吧!上帝伟大!他对土地宣讲。/清泉日夜祈祷。你要像清泉一样。”只有像伟大的上帝一样,才能获得荣光,才能得到幸福——“不幸的人受苦就是幸福。/人出生就是幸福。/人死去也是幸福。”而当诗人问自己的灵魂“谁让你这样对我说话”,灵魂回答说:“是上帝。”当钟声敲响的时候,诗人仿佛听到了上帝的声音,他放下烟斗,然后跪下,然后右手贴着额头,然后传来和未婚妻在祈祷声,当世界寂静的时候,只有祈祷充满了这“一日”。

耶麦:我以您传给我的词语写诗

从降生而生,一日是灵魂的启示日,是自我的祈祷日,是生命的成长日,《晨昏三钟经》已经开始,早上六时、中午十二时和下午六时是一日的时刻,也是一生的时刻,在这里有各式的爱,有太阳歌唱的自然,有呈现全部尊严的生命,他们是上帝的一部分,他们从上帝中来又回归上帝。一个躺在亲人抬的担架上的女孩,因为他父亲光头的虔诚祈祷,而使那种爱充盈,“哦!她微笑着,手握/一束白蔷薇,将我凝望。”一次凝望就让我无法忘记,因为,“我爱你,你曾将我凝望。(《我去卢尔德……》)”而可怜母亲的世界是另一种爱:“或许你能洞晓我心底的/所有悲伤,看沉疴中/可怜母亲的泪颜便知端详,/她沧桑满面,苍白饥黄,/可怜老母自料病入膏肓,/便为他孩子打开,打开,/打开一件十三个苏的小小/玩具,小玩意儿闪着光芒。(《或许你能……》)”那个饱尝悲伤的年轻人因为爱上了美少女,而得到本堂神甫的祝福,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凄苦的年轻人从此/康复,虔诚无比。(《有个年轻人……》)”一眼凝望而成为爱,一件礼物而成为爱,一场婚礼而成为爱,爱是温暖故事,爱是纯洁阳光,爱是真情的抚慰。

而自然呢,像爱一样在太阳下歌唱,在四月的雨后绽放彩虹的光芒,“朋友,你若厌倦了城里,/就请回我的陋居,/简洁地品味三月。”乡村的世界就是自然的世界,不用琢磨生活与艺术的这里,只要愿意,就可以在朗日下吟诵,就可以幻想少女的甜蜜,就可以心存感激,自然世界是“有用的历法”,而这一切都像卢梭所描绘的那样美好:“敞开的昏暗、忧愁的窗前,/闪光的月桂树下传来琴声婉转。/绿色的小窗。/那儿,人们应该幸福,一定的,/像从前卢梭的书中描绘的画卷。(《有些长颈大肚玻璃瓶……》)”这是自然的人文主义,是通向诗歌世界的通道,而在诗歌之外,则是关于生命的尊严,那温顺的驴子为什么总是沿着冬青树行进,“只因它面对上帝。(《我爱那驴子……》)”驴子内心的柔顺,可以让鲜花开满那条路,而给驴子备鞍,则是可以在盛满山泉的羊皮水袋中抵达远方,驴子是朋友,是倾诉者,“还会对驴子——我的朋友们讲:/我是弗朗西斯·耶麦,我要去天堂,/那儿没有地狱,是仁慈天主的故乡。(《十四篇祈祷》)而当诗人看见那一只可怜的小牛犊被牵去屠宰场的时候,看见它想再舔一舔哀愁小镇灰墙上的雨滴,诗人的内心是对于生命的祈祷,“说我们应积善,在它的/小犄角上堆满花束。/主呵!请让小牛犊/在屠刀下少些痛苦……(《太可恶……》)”
 
爱的无私,自然的美好,生命的尊严,这都是诗人一日里的寄托,但实际上,世界有春花,也有葬礼,有快乐,也有悲伤,那些悲歌里是痛苦,是孤独,是爱之丧失的无奈,1901年耶麦出版的诗集《春花的葬礼》是这种悲伤的集合,就在1898年,他相继失去了外祖父和舅舅“墨西哥人”,之后出于对母亲的爱,他不得不与结识近三年并深爱着的犹太裔女友玛莫尔黯然分手,这一年对耶麦而言,果真是处处葬礼,时时哀伤。悲歌里是巨大的阴影:“你的死未改变一切。你爱那阴影,/你在其间过活,忍受并为之歌咏,/那是我们远避而你却守护的阴影。(《悲歌第一》)”悲歌里有死亡的痛苦,“那小小的花坛是我的童年,/灰绿的秋天是我青春的爱恋,/而所剩的就只有坟墓的双眼。(《悲歌第二》)”悲歌里有再无回来的香榭丽舍,“可香榭丽舍并不存在。/生命归来。城堡照旧空荡,/安哥拉人在明亮的阿特拉斯沉入梦乡,/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没有带着欧楂木手杖。(《悲歌第十六》)”只剩下怀念,只剩下影子,只剩下无语,那个不相信“数字、空间和时光”的沉静花园已经只剩下传说。

而在悲歌之外,诗人看见的那只小鸟却以痛苦的死亡方式阐释了生命的无情,那只充满了智慧的小鸟,那只有着非凡谈吐和思想的小鸟,那只温柔的小鸟,那只看见了上帝的小鸟,无非是爱、自然和生命意义的体现,可是“亲爱的小鸟”却受伤了,“我挨了一枪”,看见小鸟陷在痛苦之中,诗人说:“呵亲爱的鸟儿,若见不到大自然/我会伤心欲绝,再无法像你那样歌唱。(《诗人与鸟》)”可是这种遗憾终究变成了现实,“起风了,好上帝将死于谷仓。”小鸟的悲叹是最后的遗言,当说完这句话,小鸟死去,而看见小鸟在自己面前痛苦的死去,诗人泪如雨下,但是,当“鸟儿的腿不再僵硬”的时候,它的死是不是一种复活的开始?是不是重新看见了圣地的光?

死亡是痛苦的,但是死亡并非是失去,有时候就是重生,那个诗人跟随小老妇而看见的少女就是一种重生的意象,诗人因爱而死,需要有人治疗,而遇见的小老妇则对他讲:“那满身露珠的裸少女正在/等你。别耽误。新的爱情/在马鞭草和嚏根草上低语。(《裸少女》)”所以为了新的爱情,为了新的生活,为了找到“大自然完美的贞女”,找到“无暇的身体”和“纯净的思虑”,诗人跟随着小老妇走进森林,也终于看见了少女,那是能忘记过去的少女,而在少女突然转身的时候,小老妇其实是她的祖母,当少女以同样的方式不断询问“祖母,您身边这后生是谁,那么阳光?”的时候,新的爱情已经开始,少女对诗人说:“牵我手,来我身旁。我会让你安详。/往日你太孤独,如今和我同在森林心脏,/这是能向灵魂倾诉的清新的蓝色故乡。”而诗人在这种灵魂的倾诉中找到了自己的爱,自己的上帝,以及自我,“你是灵魂,你是裸体。你是真理,/你澄澈的芬芳在我唇上怒放。/我将生活在何种纯洁的梦想?”

向死而生,是复活,是重生,而诗人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个“梦想”,小老妇带着诗人找到裸少女,不仅是年龄的转变,也是关于生死的蜕变,所以当诗人降生,当诗人出生,当诗人完成一日,他必然要面对死亡,最后走向“诗人之死”则是那个闭合系统的最后一步,还是诗人的母亲,诗人的未婚妻,增加了诗人的朋友,却没有了诗人的灵魂,而代之的是“作者”。诗人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母亲在祈祷,未婚妻在给他倒药水,而诗人的朋友则在“魂不守舍地读报”,在这死亡面前,不同的人呈现出不同的态度,母亲是生命之爱,未婚妻是纯真之爱,连那些半瘫的老狗、水井也都充满着对于主人的爱,而朋友呢?却以一种逃避的方式转向另一个世界。

将死的诗人是遗忘自己的年龄,遗忘自己的生活,遗忘自己的过往,而唯有想起上帝,想起上帝意味着想起一切,想起自然和爱,想起生命的荣光,“呵我的上帝,我感动至极。我想起来了……/我要将内心的全部纯洁奉献给你。”所以死亡不是意味着失去,而是重新看见上帝,“在香风回旋中,在纯净中,在歌声里,/我的死将掠过,我的死将掠过/隆重的巡游行列而去。”所以诗人在最后的时间里反倒高声地说出自己死亡的欲望:“我将死!死在歌声里!”所以死亡面前,诗人需要的重生,在经历了“我来了。我受难,我爱”之后,必将是另一种意义的复活,是“我以您恩赐给我的嗓子说话”的人,是“我以您教给我双亲又传给我的词语写诗”的人,而这个人便是作者。

出场的出场,是上帝的代言人,是另一个言说的诗人,经历了降生与死亡,经历了苦难和爱,作者说:“莫抱怨这故事太过悲惨。/生命故事原本最为黑暗,/却也至纯,最值得赞叹。”悲惨和黑暗,不是全部,而生命的意义是“融合幸与不幸”——“若不幸攫走他,你痛惜这些/生灵:那就为变得更好而辛勤劳动。”而生活就是“尊重死者,尊重不在的人”。所以当最后诗人死去,当丧钟敲响的时候,“生活就是生活”,无所谓悲与喜,无所谓苦与乐,无所谓生与死,一切只不过是生命的不同方式,只不过是上帝带来的一切,从上帝而来又归于上帝,这才是一场“春花的葬礼”的全部意义:“若你想要,只须伸手撷取。/浇些水。它们明天即重焕生机。”

禾子诗选

编号:S29·2150130·1147
作者:禾子 著
出版:中国文史出版社
版本:2014年12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03457289
页数:157页

“十年前的夏天,我在衢州市区一间面朝花园的房间里写《衢州组诗》,我开始了我的诗歌生活。”禾子在《后记》中记叙他与诗歌的结缘,对于禾子来说,诗歌是在他乡的“故乡”,是心灵的相机,是独立的城池,而在“一个人的狂欢”中,有离开和归来,有存在和想象,有迷失和收获,世界的意义是故乡,是岁月,是虚构。为“天目文丛”之一种,收录诗歌113首。


《禾子诗选》:我紧握住自己干涸的故乡

我希望擦亮一杆猎枪,杀进冬天的丛林
与动物们一起奔跑,让我的身体生出火来
照亮大地上日益弥漫的苍白
——《小雪》

依然从一帧封面开始,满目的油菜花正诗意地绽放,这是春天的心情,而远处,是极具徽派风格的老屋,没有人行走和张望,那黑色的门户和窗口似乎隐藏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近处和远处,在更远处朦胧山色的背景下,其实述说着关于时间的寓言,绽放和凝固,盛开和静谧,呈现出现在和过去两种不同时态,表达着融入和怀想两种不同的心情。我拿着这一册诗集,仿佛就是在这一种对立的观望中抵达禾子的诗歌世界,那一处的盛开就在眼前,那不被打扰的老屋却在过去,但是在不同的时间和心情呈现的状态里,是更大范围的空白,白是世界的最远处,白是天空的颜色,白是欲说不可说的心情,而白更像是在时间转弯处“照亮大地上日益弥漫的苍白”——如雪一般,纷纷扬扬后是照亮,也是覆盖,是弥漫,也是突围。

或者我用这样的读图方式进入禾子的诗歌世界,可能带有太多的主观色彩,雪终于没有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飘落下来,没有照亮大地上的苍白,当然也没有覆盖近处的菜花和远处的老屋,可是没有雪的降落并不代表时间的永恒存在,读完这本诗集,春天其实已经走到了转身的节点,春分已过,清明已过,那盛开的油菜花其实早已经谢落,在时间的内部用转瞬即逝的方式告别了整整一个季节,所以,这种被定格的景致带有某种哀伤的情调,它甚至只是在一帧封面里被固定,只是在阅读开始之前被“看见”,也只有在变成诗歌语言的时候才具有一个人的狂欢。

“对我而言,写诗是一个人的狂欢。”禾子在《后记》里表达着某种激情,而在这激情的背面或许是更多的不安,诗歌对于禾子来说,是时间意义上的逃离和寻找,“十年前的夏天,我在衢州市区一间面朝花园的房间里写《衢州组诗》,我开始了我的诗歌生活。”花和诗歌组成了禾子十年前的叙事意象,而我不知道那些开放的花是否和封面上满目盛开的菜花一样,属于诗意的大地,但至少让禾子找寻到了一种寄托。衢州、市区、花园和房间,其实一定是被贴上了和乡土世界不一样的标签,工作在城市,生活在在异域,对于禾子来说,是一次放逐,而这样的放逐意味着埋藏在心中的无奈。“可惜我常常放弃,我习惯仰望天空/学习一只麻雀的飞翔/是的,我的双脚缠满藤蔓(《布满藤蔓的夏天》)”习惯仰望天空,去学习一只麻雀的飞翔,这是一种被赋予诗意的放逐,但是现实却是“双脚缠满藤蔓”,看见的天空或许也是一种如封面上的那种白色,覆盖着人生的那些青春的章节,所以在被束缚的双脚里,禾子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奈,在《腊八》里他说:“没有人去树下安坐/所有的人在车里打盹”,而在《在赤石》里,他只能“学习猫的姿态/围炉相依,短暂地冬眠”。

打盹和冬眠,甚至是对于生活的无抵抗,离开本来是一种追逐的方式,但却和可能和自己原定的方向越来越远,“镜子只是一面镜子/我们很轻易地走进去,很轻易地离开/和面对世界一样(《镜子》)”镜子化的人生就写在那条路上,轻易离开,轻易抵达,却原来只是一个依稀照见的影子,所以在不能转身的时候,连自己的背影都无法看见,“人类已经让世界日益空旷/听不见欢快的鸟鸣(《端午》)”那曾经欢叫的鸟在哪里?那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又在哪里?不停留在枝头,意味着放逐,所以对于禾子来说,奔波的那一条路上只有“大雨天一棵树上的两只小鸟”,它们只是一个“厄长的题目”的机械组成部分,屋檐上挂满的长句只不过是一个个被分割的词语:“这个时代,不需要助词/形容词在泛滥之后基本无效/名词最好,就像演唱会,一个名字/就能引起潮水样的尖叫/请原谅我这次诗歌的滑行/它是雨天的意外事故/你可以回避,或者从上面跳过/就像遇见一滩平常的水迹(《大雨天一棵瘦树上的两只小鸟》)”世界是简单的名词,没有修饰,只有泛滥,没有诗意,只有尖叫,生活是一个个词组,生活是一滩滩水迹,生活是一次次的意外事故。

水的流动,暗喻着人的流动,那条河瘦了下去,就像一个人的理想正在消瘦,“河流瘦下去,直到挤干我的泪水/巢穴分裂,风干成块状的标本/我紧握住自己干涸的故乡/是谁,掠走了我的桃源?(《一条鱼的遗言》)”这是诗意的死亡,也是理想的消解,所以在那个悲伤的春天,“一条鱼的遗言”变成了禾子对于理想沦陷的喟叹,“没有传说中的相濡以沫/鳞片指向天空,割不下一滴水/我只能竭力想起往事/然后摆正姿势,在沦陷的西南
完成葬礼”。

这种沦陷是现实,是一条远行的路带来的不安,而对于禾子来说,在越行越远的天空之下,必然有一个还在坚守的大地,在越来越瘦的河流之外,也必定有一个盛满水的源头,而这片大地,这个源头,便是故乡。故乡还是一个鸟的寓言,“我们是一群麻雀/走进大山的圈套”,而等“母亲在呼唤,我们忽然醒来/哗啦啦飞走(《拉开童年的抽屉》)”;故乡也还是一条鱼的寓言:“我们是一群不眠的鱼/急急地游走/划过祖父的稻田,母亲的桑园/村庄的缝隙里,父亲的呼噜/正挂在屋脊上,守卫庄稼(《午夜在高速公路上》)”飞走或者游走,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逃离,在那个存在的故乡里,似乎从来都有着离开的欲望,对于禾子来说,离开故乡在某种时间段落里,是长大必然伴随的叛逆,但是在真正离开是时候,故乡其实已经成为一种精神意义的拥有,“也许穷极一生,我只能得到一颗麦子/然后养在自己的掌纹,我的心脏、只是一台小功力发电机,但我也愿意、用瘦弱的身子,搭一间温室、捍卫一颗麦子成长的孤独(《在秋天种植麦子》)”以海子的诗歌精神自喻,是想寻找一种归宿,而其实在“很轻易地走进去,很轻易地离开”的镜子化人生里,离开有时候却再也回不去了,“童年的风吹去哪里了?/童年的河又走向何处?/在我醉眼里的故乡/开始陌生,开始逃离记忆中的镜像(《弟弟》)”这里不仅有着那种和鸟、鱼有关的逃离故事,也有着“沉默故乡”的异化:“乡村,你的往事也如此尴尬/我在夜梦中吻遍斑驳的墙,踏进长满山楂的山坞/当我像旅人一样归来时/却无法在虫子的呜叫里入睡/也不能在没有鱼的河里游泳/我只能带着孩子采几朵野花/但我已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沉默的故乡》)”

故乡是沉默的名字,故乡是干涸的河流,在《立夏,想及家人》中,禾子以一种返回的方式重新寻找故乡的点滴踪迹,寻找亲情的表达方式,但是面对“我只能矫正一些文字/而无法矫正你骨子里的创伤”的母亲,面对“等待笋尖的生长,等待儿子遥远的声音”的父亲,禾子的内心其实充满着矛盾,离开故乡是飞走和游走,抵达故乡却是带着那种无法言说的忧伤,哪一个故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家园,哪一个故乡都只是在记忆中完成命名。这其实对于禾子来说,是一种悖论,离开有时候是为了抵达,而抵达之后却再也无法回到曾经,宛如在《七月的表情》里表达的那样:“我坐在车里听见自己/在影子里,对着童年无声地歌唱”。听见的歌声,却是无声的,在声音的悖论里,故乡真的已经沉默,真的已经干涸,真的在陷落。

故乡的沉默,故乡的干涸,故乡的陷落,而在禾子的听见的无声歌声里,故乡或者也是一种关于诗歌归宿的悖论,在“诗词笔记”系列里,禾子深入到古典诗词的世界里,感受到历史深处诗意的痛,“我们在时间里抢收果实/然后咬疼自己,他们用疼痛/为一枚果实保鲜(《秦观·鹊桥仙》)”疼痛,其实并非是别人的疼痛,是自己咬疼自己的痛苦,那一丛芍药在姜夔的《扬州慢》之外变成“几颗病态的血痣”,那个牧羊人在纳兰性德的《望海潮》之外,用鞭子打疼了整片黄土,那一个春天在李煜《虞美人》之外,成为“一场盛大的反讽”,而在这被历史制造的疼痛中,或许最好的方式是遗忘,是离开:“站在大地的泪水中/请陪我饮酒,让我假装睡去(《柳永·雨霖铃》)”历史只是在一种疼痛的诗歌里完成叙事,而对于禾子来说,从诗歌返回诗歌,从诗歌解构诗歌,并非是抵达,而是突围,就像他面对十年来或远或近,亦真亦幻的精神故乡。

离开-抵达-离开,仿佛是一个轮回,对于禾子来说,似乎纠结于这样一种充满行为艺术的人生旅程中,而对于这种无奈、焦虑和不安,他用“二十四节气”的意象来为自己的这种循环命名。二十四节气,经历春夏秋冬,也经历迷失、找寻、等待和迎接,仿佛就是季节的隐喻,在春天的节气中,看见的是希望,那里有“土壤藏满秘密,等待号角/如同初潮的女子/等待一个惊心动魄的眼神”的立春,有“被雨水封堵的门,突然打开/你准备好奔跑了吗”的惊蛰,有“你会像我一样,站在荒芜的青春里/寻找一条安静的河床”的小满,一切欣欣向荣,一切意气奋发,都是欣喜,都是快乐,而在由夏及秋的转换中,更多的是哀伤和迷失,在夏至里,“多么热烈而茫然的季节/饱含热情,我们不知未来”,在小暑中,“其实夏天已经姗姗来迟/但我依然猝不及防”,而大暑时节,“事实上,我们是一群蝉/附在城市的枝头,声音嘶哑”,立秋时看见的是“雨一样的苦难”,处暑时是“拧去一些理想”却自在的安慰,在霜降时看见了“青春的羊越走越远”,而冬至则意味着“冬天是一篇风干的童话”。烦躁和萧条,呈现着和春天对立的心情,但是这种季节的轮回却并不是时间的一种单线行走,在《小雪》里却突然有了一种情绪的回归,“有的雪天都是上天的怜悯/让人类暂停奔跑,回到火光边”,火光里是温暖,是光亮,是照见未来融化冰冷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对于禾子来说更像是抵抗时间侵蚀的武器,“我希望擦亮一杆猎枪,杀进冬天的丛林/与动物们一起奔跑,让我的身体生出火来/照亮大地上日益弥漫的苍白”奔跑,是带着激情,带着希望,带着力量,也带着武器,而从春天的希望,到夏天的焦虑,再到秋天的悲伤,冬天的那一片雪,那一堆火,是另一种希望,是人生在转折中新的起点。

手中那杆擦亮的猎枪,是冬天的武器,而对于禾子来说,在季节和心情的轮回中,诗歌就是武器,带着诗歌,让身体生出火来,带着诗歌,跑过大地的痉挛,带着诗歌,也会发现事物的真相,“火焰也需要传承/就像一滴水回到河流/就像善良拥抱善良/天冷了,回屋吧,孩子(《小寒》)。对于禾子来说,手握诗歌找到的是新的归宿,新的家,新的土地,所以在这一片还未被遗忘的土地上,禾子发现了真正存在的诗意:“检阅土地/她像一位圣母(《春分》)”这里有“以双腿为桨/吻黑色的浪花”的母亲,有“从山的背面,走来遥远的青春”的祖母,有“每一张叶子都是复活的乡党”的故乡,回到祖籍地,回到田野,也回到了精神上永不离开的故土。而在那一条干涸的河流上,也终于有了水的复活。“在六月,南方是宝贵的腹部/我再一次召唤来雨水(《六月:虚构的南方》)”雨水不是围困,是叛逆,不是瘦弱,而是丰满,甚至,那条沦陷而完成葬礼的鱼也开始了游动,成为“快乐的囚徒”:“夜色,一条隐秘的河/朋友,我多想化身为鱼/潜进你的城市,你的梦乡(《化身为鱼》)”

水之于水,对于禾子来说,是需要赋予一种个体的意义,需要一种诗歌的解放,所以在这种手握武器的行走中,禾子实现了某种被放逐之后的突围,这里有丰满的水,有游动的鱼,也有着不羁空间里满溢出的诗意,所以禾子在远离故乡的现实中,构筑了另一种诗意地图。这里有向着天空张开阳光血液的三衢道:“你看,今夜的举村多美/天高云淡,茶花溢香/夜色是一坛浓酽的花雕/醉了三两点渔火/落在湖上,散漫地荡漾/有船,在堤下酣睡/成为摇篮中的孩子/在梦中和鱼儿说话(《三衢道上,温几壶月光下酒》)”这里有“悬在中国的颈项之上”的仙霞古道:“是谁,一头埋进古道荒草里/解读它古老生命的乐章/是谁,带着一群文化拾荒者/叩响每一块鹅卵石/聆听他们深处的历史绝响(《关于仙霞古道的虚拟叙事》)”这里有“用朴实创造传奇”的三卿口,有“保持着崭新的质地和温度”的三门源,有“为历史押韵”的五行工坊,它们都是地理的坐标,都是禾子离开故乡经过的地点,也都是一幅充满诗意的地图,无论是在书院喝普洱茶,还是在钱塘江的源头醒来,无论是作为出局者的“西行散章”,还是“沿着长江行走”,对于禾子来说,都是一次思想的行走,都是一次诗意的行走,历史、文化、艺术,以及孤独,都构筑了禾子行走的风景,而这诸多的风景,只不过是禾子用诗歌的武器隔绝了现实,“那么多的喧哗/挤在门外(《徽州会馆》)”

不管是远还是近,不管是停留还是前行,不管是离开还是抵达,世界并非是一种二元对立,也并非是失去的永远,“直到我身在他乡,我才找到诗歌的感觉,是‘故乡’的诞生带给我的。”只有在诗歌构筑的世界里,他乡即故乡,而那面朝向背面的镜子忽然转过身来:“雨季的诗歌和镜子一样朦胧/他们的出现是自然生态(《雨季》),自然生态是诗意的栖居,不管是满目盛开的菜花,还是静谧守望的老屋,都在禾子的诗歌世界里成为一处风景,而在这被融合于诗意的风景中,禾子也在用一种诗歌的方式完成自我命名——如果将“禾子”拆解成两部分,“禾”或者代表着自然生态,而“子”则意味着回归故乡的孩子,正像季淼慧之于散文,禾子之于诗歌一样,在自然和故乡的融合过程中,才能成为一个一体的符号。

毛泽东诗词欣赏

编号:S28·2141210·1135
作者:周振甫 编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3年04月第一版
定价:
ISBN:9787101091410
页数:238页

这是一部由周振甫先生创作的,对毛泽东诗词从艺术和思想方面进行赏析的著作。1993年曾由上海书店出版单行本,1999年收入《周振甫文集》。全部书稿分正编、副编和附录三部分。正编赏析毛泽东诗词41篇,副编赏析毛泽东诗词24篇,附录有毛泽东同志致胡乔木等同志的书信7封、批语2篇、后记1篇、引言1篇,对《毛主席诗词》中若干词句的解释1篇。作者结合毛泽东同志生动而丰富的革命生活以及所处的时代背景分析阐释其诗词的意思,真切品味蕴含在词语背后的精神;从艺术提炼的角度欣赏作品运用的各种艺术手法。在具体的赏析过程中,作者又对诗词常识做了细致生动的介绍。此书为“国民阅读经典”丛书之一。

詩韻合璧(上、下)

编号:S14·2141210·1134
作者:
出版:上洋公兴书局发行所发行
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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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数:

古人写律诗,是严格地依照韵书来押韵。诗韵共有106个韵,其中包括平声30韵,上声29韵,去声 30韵,入韵17韵。清代一般人常常查阅的《诗韵集成》、《诗韵合璧》等韵书,不但可以说明清代律诗的押韵,而且可以说明唐宋律诗的用韵。《诗韵合璧》是清代极为流行的韵书,系作者采择前代各韵书之长编辑而成。收词极丰富,排列甚精当。此书分上下两册,上册为卷一上平声和卷二下平声,下册为卷三上声、卷四去声和卷五入声,由铸记书局石印,上洋公兴书局发行所发行。

楚辞

编号:S21·2141102·1120

作者:林家骊 译注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0年06月第1版
定价:30.00元亚马逊22.00元
ISBN:9787101072730
页数:402页

“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作为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和骚体类文章的总集,《楚辞》也是地域文化的最早集合,“楚辞”的名称,西汉初期已有之,至刘向乃编辑成集,东汉王逸作章句,原收战国楚人屈原、宋玉及汉代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等人辞赋共十六篇。后王逸增入己作《九思》,成十七篇。全书以屈原作品为主,其余各篇也是承袭屈赋的形式。本书以注本的集大成之作宋代洪兴祖的《楚辞补注》为底本,约请专家注释疑难词句及典故名物;逐段翻译;每篇前的题解,考证写作时间,概述诗歌主旨。在校对文字、注释及作品辨伪、评析方面尽可能汲取先贤时彦的最新研究成果。


《楚辞》:龟策不能知事的“皓皓之白”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夫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渔夫》

举世皆浊、众人皆醉是不是“世俗之尘埃”?我独清、我独醒是不是“皓皓之白”,可是这皓皓之白的志向,必定会遇见这举世皆浊、众人皆醉的困境,对于屈原来说,在这样的理想和现实尴尬中,他选择的是“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归宿,而实际上,对于这样一种看起来超然的处世哲学,却依然是一种不出世的态度,在态度之后是更严酷的现实,是“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的孤独,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落魄,而最终是见放而求死的宿命。

屈原流放,选择的是葬于鱼腹中的死亡方式,在他看来,是一种超脱,是一种不流于俗世的抉择,是一种深思高举的壮烈,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一种圣人的代表。而这样的人生定位却在渔夫面前,变成了一种偏执,一个是曾经的三闾大夫,一个是默默无闻的一介渔夫,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一种对立,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夫却提供了另一种解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淈其泥而扬其波”是对举世皆浊的一种态度,“餔其糟而歠其酾”是对众人皆醉的一种举动,实际上,淈泥扬波、餔糟歠酾,都是一种主动的行动,也是一种超越的方式,从一个无闻的渔夫口中说出,代表的是与屈原这样一个身处宫廷之中却郁郁不得志的人的一种另类解读。

而对于渔夫来说,对于真正圣人的解读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也就是不拘泥于一种现实,不约束于一种状态,不执着于一种自我,才能拨云见雾,才能超然独立。两种人生态度,两种处世哲学,带来的却并不是碰撞,最后依然是各行其道,屈原依然踽踽独行,依然带着英雄末路的心态,依然在心力交瘁、形销骨立的江边赴死而求生,而渔夫,则在莞尔一笑中“鼓枻而去”,不搭理这个落魄的三闾大夫,无言而别有一种深深的嘲笑,而唱歌远去中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渔夫是站在屈原的对面,对于坚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屈原来说,对于渔父的这些“忠告”当然是格格不入的。他义正辞严地表明过自己的思想,“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通过这两个形象的比喻,说明自己洁身自好、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反问而表明自己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理想,这种理想,在《离骚》中就曾旗帜鲜明地表示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所以《渔父》中的屈原,被理解为一个始终不渝地坚持理想、不惜舍生取义的生活中的强者。

但是这样的强者唤不醒这个浑浊世界,唤不醒迷失的统治者,只能自沉于江河,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高和理想,这种自我牺牲看起来是一种舍生取义,但是却并不是最理想的,对于个体自我来说,甚至是无意义的,所以屈原和渔夫的相遇,实际上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相遇,渔父是一位隐者,就是道家思想的忠实信徒,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庄子说:“虚而委蛇。”渔父所取的人生哲学、处世态度,正是从老庄那里继承过来的。所以在他看来,真正的圣人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求变,是水清可以洗帽缨、水浊可以洗脚的泰然。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屈原和渔夫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他们也从未打算说服过谁,尤其是渔夫,在莞尔一笑,自唱渔歌中远去。不管沧浪之水是浑浊还是清冽,在渔夫看来,总能找到自己的定位,总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他对待屈原一样,你怀你的皓皓之白,我扬我的浊浪之波,你做“宁赴湘流”的圣人,我则安然于打渔生活的小人物。而其实,相对于屈原执着于自己不蒙世俗之尘埃,这是一种求变的心态,这是一种超然。

以渔夫衬托屈原,褒美屈原贬抑渔父,似乎是对于这一首诗一直以来的观念,但是最后渔夫无言以别、独自远去的悠远情韵却书写了另外一种浪漫主义,似乎在渔夫唱歌声中,屈原的画面却被忽略了,他想到了什么,他悟出了什么,甚至他还是执意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渔夫给了一个像屈原一样的人不愿去思考,不愿去行动的答案,而在这种离去中,高蹈遁世的隐者形象反而更加突出。这两种不同的命运或者也折射出文本的多义性,关于《渔夫》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中认定是屈原原作,也被列入屈原二十五篇作品之一,南朝梁代萧统编的《昭明文选》和南宋朱熹的《楚辞集注》也认同这样的说法,王逸《楚辞章句》在明确指出“《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之后,又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则作者又非屈原而成了“楚人”。但也有人认为,《渔夫》中的第三人称叙述角度,以及最后“遂去,不复与言”的轻松笔调完全在屈原情景之外,甚至主角也从屈原而换做了渔夫,给了渔夫一个比屈原更超然的形象。

《渔夫》更像是一个寓言,其实对于解读屈原理想和现实冲突的人生之路提供了另一种文本,实际上,在《楚辞》中,屈原的形象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神话性的人物,那种高洁情操和理想人格完全撇除了真实意义上的个体。这种“神化”有两种实现的途径,一种是“他称”,在《离骚》中,屈原说出了自己出生的高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这是世袭的地位,而在命名上,则是“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逸注曰:“灵,神也。均,调也。”“灵”与“天”相合,“均”与“地”相合,如此命名的就是希望屈原成为一个上可安天、下可安地,也就是王逸所说的“上能安君”、“下能养民”的于国于家都有用的非凡人才。而据《离骚》推断出,屈原出生的日期是寅年寅月寅日,这其实并非是一种凑巧,而其实有一种“神化”的意义所在,也就是说,屈原从出生、命名来说,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上可安天、下可安地的理想人物。

除了“他称”之外,屈原也通过自喻的方式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注解,那就是“内美”的情怀,在他的身上,处处是那些香草,在众芳中感受自己的独特,“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杂杜衡与芳芷。”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众芳六物也成为他理想化的一种外在表达,而在《涉江》中,“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穿奇服,带长铗,冠切云,披明月,完全是一个世外之人。而他对于自己的理想,也从不沾染俗世之气,“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离骚》中,那种求索是完全飘逸的想象:“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日月、雷电、风云,以及各种神话人物的配备,屈原完全是一个神人,或者这样的自喻,这样的想象,才能让他拥有一种帝王之后的高贵气息,才能成为独怀高洁情操的理想自己,所以在《九歌》中,屈原以祭神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理想,表达自己的情怀,也通过“九者,阳数之极,自谓否极,取为歌名矣”的方式与神对话,在《东皇太一》中,他祭祀最高的天神,寻找宇宙终极的“太一”之道:“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填,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长剑、玉珥、琳琅、瑶席、玉填、琼芳、蕙肴、兰藉、桂酒、椒浆这些意象也完全是屈原自我神化的一部分,《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东君》这些祭祀天神之歌也处处表达屈原的理想和抱负,而后四篇《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则为祭祀地祇之歌。屈原在“天神”、“地祇”、“人鬼”的体制安排中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系统,也正符合他对于自己作为天地之间理想自我的定位。

但是,对于屈原来说,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内美是高贵的象征,而外伤却让他找不到自己,找不到出路。现实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齋怒”的愤怒,是“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的哀伤,是“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的担忧,是“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的丑恶,所以在这种反差中,在这样的尴尬里,屈原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情:“朝搴眦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体验到的是“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的郁闷,甚至是各种打击,但是屈原的内心是一种挣扎,怀有我这样的衷情却不能舒泄啊,我怎能强忍郁闷抱恨过此一生?

所以,在屈原这样一个自我神化的人看来,遭遇这种种的不如意甚至屈辱,一方面依然通过”天问“的方式祈求上天之神的指点,《天问》全篇共三百七十四句,提出十二个问题,涉及天地生成、历史兴衰、神仙鬼怪等问题,一方面体现了屈原大胆疑古的求知精神,另一方面却对于自己人生出路的困顿:“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如果这些都和国家有关,那么在对于自身命运的发问中,则指向了一种“宿命论”:“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沉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为什么那么多圣人,他们的美德都产不多,但是最终的命运却如此迥异?向天而问,其实就是在寻找关于自身命运的那个答案,也就是,空有这样的高贵出生,空有理想和高洁的情怀,空有众芳装点的内美,却为何还是如此的命运。

无法走进现实,无法改变命运,这当然是一种宿命,在这样的宿命面前,只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叹息,只有“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的不解,只有“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迷惘,而最后对于屈原来说,选择的一条道路就是:“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即使自死,也不和小人同流合污,这就是屈原最后的宿命,“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个体无法在举世皆浊中保持清白,在众人皆醉中保持清醒,所以“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在这被隔绝的现实面前,屈原最后就是付诸行动:“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自命为彭咸,就是从其道路,“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所以屈原在这种自死之路上找到的安慰就是:“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也就是说,他把死理解为另一种高贵,理解为另一种内美,所以对于死也开始了这样“神化”解读,死是一种“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的清醒,是一种“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得到执着,是一种“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的唤醒,是一种“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的决然,把死上升到自己身份相符的行为,当然是一种“神化”,而这种神化带给屈原的是一种心理的巨大安慰:“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在仪式化的命名中,屈原依然走向一种自喻的命运。

但实际上,屈原的自我神化脱离了真正的现实,脱离了解救的责任,而变成某种逃避,而当屈原以真实的面目出现的时候,他的面前就站在渔夫,所以,同样站在水边的渔夫给了屈原一个照见自我的可能,这是被流放的三闾大夫,这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落魄之人,这是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构筑的世界里无以自拔的人,所以渔夫的劝解,渔夫的笑别,以及最后歌唱而去,就提供了另一种人生之路,渔夫不愠不怒,不强人所难,以隐者的超然姿态心平气和地与屈原分道扬镳,而这也正是屈原所不愿选择的一条路。

而其实,自沉之死也是一种虚无,《天问》之后没有答案,《九歌》之中没有神的回答,所以那种神化的最后归宿就如《卜居》那样,是“何去何从”之后的无言,被流放的屈原在三年之后找到了太愿郑詹:“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求之于占卜,对于屈原来说,似乎并不如《离骚》中所言,是“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积极态度,反而求助于另一种虚无,所以詹尹释策而谢:“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事。”龟策不能卜知生死,不能预知人生,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现实并非是一种无奈,而是一种辩证,正如渔夫所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编号:S38·2141020·1116

作者:【苏】茨维塔耶娃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4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34.00元
ISBN:9787532764181
页数:377页

1941年,回到祖国只有两年的茨维塔耶娃自缢身亡,这位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在经历了无比悲惨的世俗生活之后,留下了这样的遗言:“不要活埋我,检查仔细点。”死亡是不是一种“烈火中的歌唱”?或者生命中的爱才是凤凰赴死的绝唱?茨维塔耶娃性格奔放,一生恋爱无数,用她的丈夫的话来说,她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绝望的风暴,但这种绝望化为了诗句。而在俄罗斯诗歌历史中,她的诗以稠密的字句、饱满的意象、斩绝的口吻闻名于世。本书收录诗人从青年到中年时代创作的一百九十首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分为早期创作、动荡岁月、超越苦难、捷克乡间、巴黎郊外和重陷绝境六章。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千万别相信故乡的雪

我多么希望每个人都如花开放,
伸手可以触摸!永远把我陪伴!
可后来我把名字一一勾掉,
低下头来,前额抵着书案……
——《给谢·艾》

希望伸手可以触摸到每一个人,希望如花开放的孩子都能陪伴自己,希望“前额抵着书案”写作诗歌,希望在指环里“如碑文石刻”一个永远的爱情,但是,1920年的茨维塔耶娃似乎只有自己面对俄罗斯的寒冬:这一年,大女儿阿莉娅身患重病,在“儿童保育院鼠疫患者的病床上”,只有一个“躺着剃了光头的王子!”这一年,小女儿伊丽娜饿死在保育院里,那一朵原本亮丽的花,却开在“蒲公英纤细的脖子上”,还没有真正体会母女之间的情谊,“我的孩子埋在地底下”而自己一生牵挂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却在两年前的那个冬天离开了自己,参加了志愿军的谢·艾曾经从科克捷别利偷偷回到莫斯科,在家里住了几天,但是却又悄悄离开,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这是“雪太多,面包太少”的冬天,这是风却不能将自己的梦带到亲人身边的孤独现实,这是历经“鼠疫蔓延”的俄罗斯,这是“诗人承受太多苦难”的时代,在离别、死亡和苦难的生活里,那如花开放的人在哪里,那永远陪伴的人在哪里?即使只留下“紧紧握在手里”的被出卖逊雪的文人,也只是一个被刻写的名字,只是一个思念的符号,只是一个想念的意象。

写在纸上的诗歌,写进内心的诗歌,却无法在那本自选诗集的最前面印证自己的苦痛和渴望,甚至在二十年后也只是一个空泛的梦想,开篇之作是重视和珍惜,却最终被删去,而这删去的人不是茨维塔耶娃,不是“把名字一一勾掉”的无奈,而是审查的当局,是将诗歌从内心变为表达的阻力,碑文石刻的永恒最后却换做一个悲悯的结局,回到莫斯科,她听到了女儿和丈夫被捕的消息,听到了德军进攻苏联的炮火声,最后听到的是丈夫死去的悲剧,而一九四一年的八月十三日,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也是最后变成碑文石刻命运的时间,她以上吊自杀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这一场刚刚爆发的战争或许也是人生最后陷入绝境的象征,她无处可逃,她也拒绝躲避,死亡像是她曾经在诗歌中呼唤的每一个人,在如花开放中“永远把我陪伴”。

碑文石刻,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却没有最后的墓志铭,她死后却像一株苦命的小草,只是被岁月掩埋,甚至变成了“日后荒冢湮没,无处可寻”的凄迷,就像永远分离的亲人,就像不写在前面的诗集,就像被一一勾掉的名字,还有什么是永恒,还有什么可以“永世得以保全”?死亡猝不及防,死亡无可逆行,但是在茨维塔耶娃的内心深处,死亡却早在十七岁的时候被幻想,“全部生活对于我就像书本,/噢,倒不如让我就此死去。(《祈祷》)”这是苦难的开始,这是宿命的隐喻,在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茨维塔耶娃似乎并没有期望活得更长,在基督和上帝面前,在奇迹的可能面前,在疯狂和放纵的日子里,也许美好的童年终结的时候,在死亡面前才是一种永恒。所谓“祈祷”是一种寻找命运归宿的努力,不管是像茨冈人一样“渴望一切:/唱着歌儿抢劫东奔西走”,还是像亚马孙女人一样投入战斗,“冒着炮火厮杀”,或者在黑色的塔楼上推算星象,让每一个昨天都变成传奇,但是那种少女时代的幻想终究是一种浪漫主义,“就让我死去吧——死在十七!”这死亡的呼喊是十七岁生日的宣言,是令所有的时间、所有的人开始变形的宣言,是自己尚未“堕落”渴望早一点死去的宣言,但是在一个日历被翻过重要一页的时代来说,茨维塔耶娃的内心其实是需要一种承认,需要一种皈依,需要一种叛逆,而爱或者诗歌将成为一生最重要的信仰:“你亲自赐予我的已经太多!/我渴望立刻出现万千机遇!”

生活赐予的太多东西其实是磨难,俄文里磨面和磨难是完全相同的词,只是重音不同才有了自己的意义,一种是生计,一种是痛苦,“越磨越细?会有白面?/不,最好是有磨难!(《磨面与磨难》)”茨维塔耶娃渴望在生活中出现磨难,却是一种主动的探寻,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她幻化成死亡少女,像一个陌生的过路人表白情感,“别以为这里是座坟茔,/我一出现就叫你惊恐……/这辈子我爱开怀大笑,/不知道有时应该庄重。(《你走起路来姿势像我……》)”她想象自己就是不受圣训的叛逆者,“我仍将犯罪,现在就跟过去一样:/满怀情欲!用上帝给的五种情感!……(《既不遵守圣训……》)”亵渎圣训,拒绝圣餐,却公然赞美情欲,并把一切的朋友和伙伴都带进清唱里,都成为同犯,然后和树木、星云、大地一起,“回答上帝可怕的审判”。

这无非是对于时代的一种喟叹,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敏感的茨维塔耶娃看到了战争的黑影,“两个黑月亮/使我患了梦游症。(《“战争!战争!……》)”一个诗人,或者一个女人,只是这场战争中的小小舞蹈者,而她的脚却踩着钢丝绳,所以再这样的时代自然会有反对战争的想法:“风已经刮起来了,田野蒙上了露水,/但愿夜空里这场星星的风暴尽快结束,/我们没有必要彼此搅扰对方的睡眠,/用不了多久我们一个个都将长眠入土。(《我知道真理》)”但是反对战争并不能解救这个时代,在茨维塔耶娃看来,这个时代同样对那创造万千机遇的爱和诗歌构成了威胁,在狂风暴雨中,“两朵玫瑰正吮吸我心中的血——/‘这一枝笔我怕抓不牢!’(《这些诗写得匆匆忙忙……》)”也担心诗人的“所有眼睛都会埋入坟茔”。而实际上,那时围绕在茨维塔耶娃身边的爱却是丰富的,这里有一见钟情的丈夫的爱,“我将忠实于他的骑士风度。/你们,面对生死毫不恐惧!/这样的人——在严酷年代,/走向断头台将吟诵诗句。(《给谢·艾》)”这里有伴随着教堂钟声诞生的女儿阿莉娅,“祈盼她忧愁中能够安静,/祈盼她长大后满怀柔情。(《小姑娘!……》)”这里有受了遗传的外婆的爱,“二十岁的波兰女人,/你带走了多少情分?/又把多少未遂的心愿/埋进地底,遗恨深深?(《给外婆》)”而十七岁就出版的处女作《黄昏纪念册》也给她带来了作为诗人的某种荣耀。

茨维塔耶娃:烈火和浴火中“死在十七”

但是这并非是永恒,并非是所有,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似乎过早拥有了一见钟情的爱情,过早拥有了诗歌创作的成就,过早拥有了生命降生的快乐,而那渴望的万千机遇似乎在此变成了终点,生活的磨难又在哪?其实在茨维塔耶娃的一生中,拥有如此幸福和生活并非是最后的满足,她是叛逆者,她是赴死者,她想要另一种信仰,她需要全新的体验,所以当现实在一场场的转折之后,茨维塔耶娃需要另一种寄托,需要新的诗歌新的爱情新的叛逆新的体验来充实灵魂,所以实际上,在茨维塔耶娃的不同命运里,她一直是一个不安于现状,不安于规则,不安于分离的苦痛的女人,内心的渴望宛如一场风暴,总是在磨难的时刻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那个“磨面”的收获。

在动荡的岁月里,茨维塔耶娃看到了士兵开赴前线的情景,看到了怒吼的火车掠过,看到了尘土飞扬的道路,看到了收容流浪汉的莫斯科,看到了庞大的大都市笼罩着的每一个夜晚,当然,她最不愿看到的是自己的骑士离开自己走向了战场,一九一八年丈夫在短短回家几天之后悄悄离开自己的孩子,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仿佛是命运真正转身,寒冷的冬天来了,她在孤寂中开始感受到汹涌而来的苦痛,失眠,失眠,还是失眠,她是黑色的修女,她是警戒的孤雁,她看见了把人烧成灰的“黑太阳之夜”,她听到了“国内风暴的呼啸”,茨维塔耶娃只是“希望今夜我有很多把钥匙”,能打开“这唯一首都的所有门扉”,但其实她失去了这充满爱的世界,心爱的白雪骑士已经离开,在这“英雄似的隆冬”,茨维塔耶娃“前额顶着风寒。/在这艰难的一九一八年/我是头一次歌唱冬天。(《豪迈气概已经冻结……》)”

艰难的一九一八,其实没有了那永恒的爱情,没有了永恒的诗歌,在万千机遇的渴望面前,茨维塔耶娃遇见的谁,都成为爱情的投影,甚至是欲望的折射。她对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没有什么人目送您的背影,/会如此温柔,如此痴情……/让我来亲吻您——穿越/相隔数百年的悠悠时空。(《没有人能夺走任何东西!……》)”她对诗人勃洛克说:“你的名字——是亲吻白雪,/是一口冰凉的泉水咽下喉咙。/想你的名字,沉入香甜的梦。(《你的名字……》)”总是向后仰着头颅的曼德尔施塔姆是她的爱,两只手无法汇合的勃洛克是她的爱,在茨维塔耶娃的世界里,爱情是“我是你笔下的一页稿纸”,是“恰似一左一右两条胳膊”的依靠,而在这如私生子的爱情面前,父亲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可能是国王,也可能是小偷,但是这样的爱情在茨维塔耶娃看来,就是女人的权力,“不要出声!我从跟雅各角力的那人身边/争夺你,经过最后的争辩、最后的努力。(《我要从所有的土地……》)”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争夺似乎成为茨维塔耶娃失去丈夫音讯之后的主题词,而生活似乎正要从她夺取爱情的生活中删除一些珍贵的东西,所以实际上,茨维塔耶娃对“博大与卑微”的爱的争取变成了生活的一个悖论,越是失去,就越要争取,越是争取,却也加速地失去。苦难的岁月里是女人的重病和死亡,苦难的岁月里是敬重的诗人连遭不幸,苦难的岁月里是出国寻找丈夫,苦难的岁月里是捷克乡间的孤独,是巴黎郊外的拮据,也是重回莫斯科最后的战争和失去,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离开和寻找,得到和失去构成了人生的双重苦难,所以她在不同的境遇下,不同的现实里,却需要一个白雪骑士,这是对于丈夫的爱情的外化和镜像化,但其实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却并非是对于孤独情感的填补,是对于多元爱情的表达,相反,却伤害和失去中品尝苦痛。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请你们珍惜我高贵的生命!/我熊熊燃烧,我烧成灰烬!/但愿你们的黑夜能变得光明!(《别人不要的东西……》)”茨维塔耶娃自诩为在烈火中歌唱的凤凰,其实当烈火燃烧的时候,焚毁的是爱,是生命,是一切,而茨维塔耶娃却希望在自己燃烧的烈火中,在别人的眼光使自己成为不一样的女人,“我看见你的眼睛像两团篝火,/朝我的坟墓,朝地狱闪耀——/望着手脚僵硬的那个女人,/一百年前她命断魂消。(《寄一百年以后的你》)”死而复生的生命里,有着死而复生的爱情,所以她遇到了俄罗斯画家尼·尼·维舍斯拉夫采夫说:“那水很深,那水很暗……/胸腔里永远保存那颗心。/我渴望从那里得到它,/想说:快跟我的心贴近!(《给尼·尼·维尼》)”她不怕被钉在耻辱柱上,不怕躺进棺木,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女人,成为燃烧的凤凰。她向马雅可夫斯基表达敬仰:“重量级拳手不以钻石炫耀/他们喜欢的是向石头挑战。(《给马雅可夫斯基》)”她向死去勃洛克表达思念:“复活节的罗斯向你涌流,/波涛翻卷似千万声呼唤。(《天啊,请收下我的铜币……》)”她致谢寻找丈夫的信使爱伦堡:“过路行人,双手伸向他——像伸向雪,/满怀罪恶世纪的无限热切(《给爱伦堡》)”。

离开莫斯科,和丈夫取得了联系,但是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寻找到的爱情并不是唯一的爱,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为太多的人留下了位置,为太多的人燃起了火焰。在柏林,茨维塔耶娃对维什年科产生了恋情,为他创作了《尘世特征》八首诗,还给她写了十封信,但是这样的爱却变成了一种“残酷的磨难”,维什年科只回了一封信,爱情变成了“残酷的磨难。/谷底的爱情。/双手:光与盐。/双唇:血和炭。(《残酷的磨难……》)”之后茨维塔耶娃又和帕斯捷尔纳克交往,情愫爱慕之心:“时光不存在日落,/白垩威严又阴森。/房子已烧毁,意味着——/上帝将走进我的家门。(《白发》)”她爱上了巴赫拉赫,希望不要被抛弃,她爱上了罗泽维奇,希望一起躺在美妙里。而这众多的爱,甚至渐渐变成了情欲,“交易——最鲜活的肉体。/我们是肉体——不是灵魂!/我们是嘴唇——不是玫瑰!(《车站的呼声》)”与罗泽维奇第一次亲密接触在“火车站”附近,所以那售票处的窗口就变成了像游戏一样的“情欲游戏”,而其实在茨维塔耶娃笔下,那些女主人公为情欲燃烧,无家可归的她们每到夜晚跟情人一起流浪街头,这样的爱情在茨维塔耶娃看来也变成了人间之爱,肉体之爱的世俗性和世俗性反而变成了一种对无奈现实的对抗,“像死亡一样有力”,“比死亡更强烈”带来的是“美妙。一切都美妙!”

情欲曾经在茨维塔耶娃的世界里是意志的对抗对象,“不要让你的情欲/跨越你意志的门槛。(《一千零一夜》)”但是最后却成为茨维塔耶娃表达自由向往的一种方式,在《奧菲丽娅替王后辩护》中,抒情女主人公却化身为失去理智、忽然又清醒过来的奥菲丽娅,她蔑视“保持童贞、不近女色、看重虚妄的怪人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王子!休再怪罪王后/心的背叛……别用贞洁——/审判情欲。淮德拉罪孽更深重,/可人们至今还在为她唱赞歌。”所以要为王后辩护——“我就是你不朽的情欲。”情欲取代贞洁,实际上在茨维塔耶娃那里,烈火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浴火。在和丈夫在国外相聚的日子,茨维塔耶娃却发生了婚外情,在“荒谬的共同生活靠谎言维持”的时候,丈夫向她提出了离婚,“她两个星期惊慌失措,从这一家跑到另一家。这段时间她搬到熟人家里去住。晚上睡不着觉,人变得很消瘦,我头一次看到她这么绝望。”但是这种绝望是不是就是和丈夫的分离?是不是就是婚姻的死亡,而其实,在茨维塔耶娃的世界里,她从来都是绝望的,从来都是神经质的,从来都是带着诗歌的烈焰燃烧自己,“放弃生命!”即便是在最缠绵的时刻也预感到分离不可避免。

婚姻终究没有结束,更严酷的现实里,丈夫成为那一场革命和战争的牺牲品,尽管茨维塔耶娃为丈夫和女儿的被捕费尽心思,但实际上这只是属于她的一种世俗的情感,一种责任,白雪骑士已经成为一个死去的符号,“千万别相信故乡的雪——/……/那个人却向神灵招手,/神灵界没有衰老与白头……(《曾几何时,向同龄人发誓……》)”这是写给丈夫最后一首诗,被流放的丈夫已经没有了音讯,而茨维塔耶娃也在“满头银丝”的现实里感受到“衰弱无力”,感受到幻想中的白雪的覆灭,这是世俗之爱的真正死去,而在情欲世界里,她继续寻找这一团烈火,“……他曾是我的雪,/也曾是我的面包,/如今雪也不白了,/面包的味道也不好。(《他走了……》)”她请求塔格尔单独来一趟:“我向您一个人敞开心扉,不夜任何人分享。陪您一个人,一整天,还有一个很长的夜晚。”可是塔格尔的冷淡让她大失所望。而在生平最后一首诗里,她不是写给丈夫,而是写给俄罗斯诗人塔尔科夫斯基,两人第一次目光接触的时候就产生了烈火,但是冷漠和拒绝让茨维塔耶娃陷入了孔库和屈辱,“我在桌上摆了六套餐具……”但是却成为第七个不速之客,却要在边上留下座位,这便是爱情的边缘人,便是只能重复那一句““我在桌上摆了六套餐具……”的失意者,烈火在心中燃烧,却只能烧着了自己,却只能烧毁了肉体。

“玛丽娜是极易动情的人……没头没脑地投入感情风暴成为她的绝对需要、她生活的空气。至于由谁煽起感情风暴此时并不重要。几乎永远……建立在自我欺骗的基础上。情人一经虚构出来,立即刮起感情风暴。如果煽起感情风暴的那个人是个微不麦足道的人、目光短浅的人,很快便会现出原形,玛丽娜便又陷入绝望的风暴……”这是茨维塔耶娃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对茨维塔耶娃的性格的透析,曾经可能是心平气和地、精确地将这种风暴化为诗句,但是在茨维塔耶娃坎坷的生命历程中,在一连串绝望的风暴中,她依然只是在边上的座位上怀想一种永恒,怀想炽热的爱情,但是一九四一年的天空太过阴暗,太过晦涩,或许并非是战争的浓云,并非是失去丈夫的阴郁,而实际上是那烈火还没点燃就已经被扑灭,熔化了白雪,也熔化了最后的爱,熔化了诗歌,也熔化了万千机遇,世界已经没有了镜像,没有了幻想,只有冷寂的空白:

琥珀该摘去了,
词典该更换了,
挂在门口的灯
该要熄火了
——《琥珀该摘去了……》

牧歌

编号:S32·2141020·1115
作者:【 古罗马】维吉尔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9年05月第1版
定价:24.00元亚马逊19.70元
ISBN:9787208084629
页数:103页

《牧歌》是维吉尔第一部公开发表的诗集,被认为是拉丁语文学的典范,充溢着浓郁的古罗马田园风采。《牧歌》共收诗10首,这些诗具体写作年代在前70年-前19年之间。牧歌,也称田园诗,始于公元前3世纪时的亚历山大诗歌,代表诗人是特奥克里托斯,约在公元前1世纪传入罗马。维吉尔的牧歌主要是虚构一些牧人的生活和爱情,通过对话或对唱,抒发田园之乐,有时也涉及一些政治问题:“这碗奶和这些祭饼是你每年所应得,/普里阿勃神,穷人的菜园的保护者,/现在我们业已用云石把神像雕成,/如果羊群增加,你的新像将用黄金。”

 


《牧歌》:我们也只有向爱情投降

 

后来我歌颂王侯和战争,阿波罗拉我耳朵,
劝告我说,“一个牧人应该把羊喂得
胖胖的,但应该写细巧一些的诗歌。”
——《牧歌·其六》

一个牧人的世界里需要胖胖的羊,需要自然,需要爱,更需要细巧的诗歌,维吉尔给瓦鲁斯的献辞里歌颂的是诗人的成就,但是这包含着宇宙起源和歌唱神祇的歌唱却处处有着“残酷的战斗”,借着被缚的年老山神西阑奴斯之口,世界呈现的是一幅伊壁鸠鲁学派的场景,当冥冥洪荒聚合在一起而有了土、风、水和流动的火,万物出现便有了大地和海洋,便有了太阳和云雾,便有了森林和山间,但是这自然的一切并不是全部,在统治的世界里有高加索的鸷鸟,有盗火的普罗密修士,有爱上雪白的公牛的帕西淮,有喜欢黄金苹果而上当的少女,但是在这些争斗之外,也还有漫游到帕美苏河畔的伽鲁斯,当司歌女神带他游玩,当阿波罗向他致敬,当神圣的歌手和牧人用野花装饰他的双鬓,女神们的芦笛让他歌唱森林的起源,歌唱塞壬带来的惊恐,歌唱菲洛美娜的宴席,但最后的歌唱是阿波罗叫月桂树学会的歌,那歌声在山谷回响,那歌声直冲星霄,那歌声最后让他“叫他们把羊赶回家,把数目数好”,而天空上也亮起了黄昏星。

宇宙的起源,神祇的争斗,对于牧人来说,所有的歌唱都仿佛是为了那羊群最后的回归,在黄昏星的照耀下享受生活的乐趣,而这也是从神的世界到人的世界的皈依,而所有的歌唱仿佛都是那一个充满寓意的故事,年老山神西阑奴斯是神世界的一员,而他在山洞里却是醉酒而卧,“他的花圈也从头上滑下,丢在身旁”,他的酒杯“还挂在被手指磨光的杯耳上”,这是一个拿唱歌骗人的老头,似乎是荒废和享乐的象征,而两个牧童克洛密和莫那西则是人世间纯真的象征,他们要把山神西阑奴斯捆绑起来,而神女哀格丽也来帮助他们,“他们就拿花圈当作绳子把老头子绑捆,/哀格丽也来帮助那两个胆怯的小鬼,/就是那最美的山林神女,她就把他双眉/和两鬓用桑椹子涂红,他睁着眼看着她,/看着她的把戏”,这是一个玩笑,却透露着人对于神的戏谑,戏谑带着解构,所以即使老山神把歌教给牧童,“来听你们要学的歌吧,这些歌都给你们,此外还有别的给你”,但最后的歌声里依然是那赶回家的羊,依然是人间才有的温暖。

这样关于牧人世界的景致,在“其七”首牧歌里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两个牧人柯瑞东和塞尔西唱歌比赛,而另外两个牧人达芙尼和梅利伯作评判,还有神女们也在一旁听着他们一人接一人的吟唱,在对唱中,他们描绘的是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图景,这里有灶和干柴,“永远生着很大的火”,有火就是温暖,“这里我们不怕北风的寒冷就像/狼不管羊数目多少,急流不管河岸一样。”这里有着各种结果实的植物,“落下的果实都在各个树下散布,/万物都在欢笑”:“赫库雷最爱白杨,巴库斯以葡萄为贵,/美貌的维娜丝爱番石榴,阿波罗爱他月桂,/菲利丝爱榛子;而只要菲利丝爱它,/番石榴和月桂就都比不上榛子的身价。”青松、黄槐、白杨、苍柏,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美,世界就是最美的一切组合,但是在这些植物之外,却还有最美的人,“但是凛亮的呂吉达呀,你若多来看我,/林中的黄槐和园里的青松就都比你不过。”

在自然之美之外,牧人们所渴求的是一种美丽的爱恋,所以在《牧歌》里,对于爱情的守望变成了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但是对于牧人来说,渴慕的爱并不顺利,它总是伴随着某种痛苦,牧人柯瑞东热恋着漂亮的阿荔吉,但是阿荔吉却是伊奥拉斯的宠奴,“那是主人的宠幸,所以他是白费心力。”所以对于柯瑞东来说,只有在浓荫的榉树林里,一个人空怀着单相思,“向山林抛出零乱无章的诗辞”,那歌唱着一个人的孤独,也唱着对于爱的渴求,“啊,你跟我到卑陋的乡村去吧,/住在平凡的茅舍里以猎鹿为生涯,/你可以挥动木槿的绿叶来赶着群羊,/并且跟我在树林里学着山神歌唱”,但是这猎鹿和赶羊的美好图景只是一种虚幻,“柯瑞东,你真笨,阿荔吉并不要人恩赐,/而且比赛礼物你也比不过伊奧拉斯。”仿佛是等级造成的隔阂,而实际上漂亮的阿荔吉是一个男性奴隶,在同性恋普遍的古代社会里,柯瑞东的渴慕即使遇到了冷遇,也依然不舍不弃,因为,“柯瑞东就追逐着阿荔吉,每个都有他的欲望。”欲望令人歌唱,欲望令人病态,“但爱恋还烧着我,又谁能使相思停止?/啊,柯瑞东,柯瑞东,什么病使你迷乱?”即使迷乱,即使单相思,对于柯瑞东来说,却也是一种大胆的表白,一种勇气的体现,一种对于爱恋的无怨无悔。

在“其十”中,维吉尔的好友伽鲁斯爱上了一个叫作吕柯梨丝的女人,“歌是一定要念的,谁能拒绝伽鲁斯一首歌?”伽鲁斯一首歌,其实是伽鲁斯一份爱,当阿波罗告诉伽鲁斯“吕柯梨丝你的爱人/跟别人走了,已经走过冰雪和肃杀的边营”的时候,伽鲁斯却是爆发出愤怒,这种愤怒不是因为吕柯梨丝的离开,而是对于爱神的忿恨:他说,“够了,够了,这些对爱神都是白讲,/残忍的神不管眼泪,就像草地喝不够水浆,/蜜蜂采不够丁香,山羊吃不够树叶一样。”对于伽鲁斯来说,那种爱情的理想世界是这样的:

我多么希望我是同你们一起自在逍遥,
看守着羊群或者培植着成熟的葡萄,
那样菲利丝或阿敏塔或者别的佳丽
将是我的爱人(阿敏塔黑些又有什么关系?
地丁花是黑的,覆盆子也是黑的),
她将随我在柳树间和软柔的葡萄下高卧,
菲利丝将为我编花圈,阿敏塔将为我唱歌,
这里有软软的草地,这里有泉水清凉,
这里有幽林,我和你在这里可以消磨时光。

不管吕柯梨丝有没有在这歌声中被换回,不管他们曲折的爱情最后会不会“一起自在逍遥”,实际上对于《牧歌》里的牧人来说,那种自然、纯真的爱是一种永恒的动力,甚至在有着巫术的失恋牧女来说,也需要一种对爱的勇气,“其八”中的阿菲西伯唱的歌就是一个失恋的牧女的魔法歌,“让我试用巫术打动我爱人的心窍,/使他回心转意,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咒语了。/我的咒语呀,带达芙尼从城里回家来吧。/用咒语可以把月亮从天上带下人间,/用咒语巫女曾使奥德修斯的伙伴形象改变,/用咒语可以把草地上冰凉的蛇崩断。”用咒语可以改变一切,虽然邪恶,但是为了心中那份爱,牧女从口中高声唱出了爱之歌:“我的咒语呀,带达芙尼从城里回家来吧”。循环重复的呼唤是对于爱的不舍,与牧人达蒙对于已经嫁给另一个牧人莫勃苏的牧女妮沙的爱一样,绵长而永恒,“开始吧,我的笛子,和我作迈那鲁的歌”与牧女的咒语组成了爱情世界最哀婉的歌声,歌声里是爱慕,是不弃,是浪漫,也是勇气,所以在“其三”中,两个牧人梅那伽和达摩埃塔的唱歌比赛,做评判的帕莱蒙最后说:“我无法决定你们是谁劣谁优,/你和他两人都应该得到一头牛;/所有畏惧爱情的甜蜜和尝过那痛苦的都该得奖。”不管歌唱得好或者唱得不好,对于牧人来说,勇敢表达自己的爱才是赢者,才可以拥有那一头牛,也可以拥有爱情的无限荣光——甜蜜和痛苦,都是一份收获,都是一种拥有。

我歌唱过牧场、田园和领袖

但是对于自然的享受,对于爱情的相思,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战争的阴云笼罩着牧人的世界。“其九”的诗中,牧人吕吉达和莫埃里的对话就揭示了战争带来的土地丧失,莫埃里唱到:“咳,吕吉达,我们活到这时,让外来的人/占我们田地,我们从来没想这事会有,/他还说,“这都是我的,你们老田户快搬走。”/我们倒霉了,打败了,一切弄得天翻地覆,/我这里是替他赶这些羊,但愿他受苦。”被打败的命运令一切天翻地覆,田地被占,祥和的世界被打破,而吕吉达唱到:“哎呀,梅那伽呀,谁能犯这么大罪?/他几乎夺去了厂你和你给我们的安慰,/有谁能歌颂神女们?让地上铺满繁英?/谁又在清泉之上引来绿绿的树荫?/谁又能作那我最近偷听到的妙奏,/当你去找阿玛瑞梨我们的爱宠的时候?”失去的不仅是依靠的土地,还有对神的信仰,所以爱上吕柯梨丝的伽鲁斯在对神的怨愤中,也表达了对于战争杀戮的痛恨:“但是现在艰苦战争的狂热阻拦了我,/在刀枪下和两军对垒之间过着生活。”在纷乱的世界里,伽鲁斯还充满着对于离开的吕柯梨丝关心:“啊,独自去看那阿尔卑斯山的雪,莱茵河的冰,/和我分开,啊,但望寒冷不要伤害你!/啊,但望坚冰不要割破你的柔趾!”

自然之美和爱情之美,在战争中丧失,“其五”中牧人达芙尼的惨死和升天像是罪恶的极端表现,“达芙尼死了,山林神女都为他惨死啼哭,/(你们丛榛和溪水也都曾经目睹),/当他母亲抱着她儿子可怜的尸首,/向天神和星辰诉说他们残忍的时候,/那些日子里,没有一个牧人赶着牛/走向清冷的溪水,也没有任何牲口/肯去喝水或者碰一碰一根草豆;/达芙尼,为你的死连非洲狮子也在呻吟,/连荒野的山峰和树林也在回声相应。”母亲抱着孩子的尸体,这样的悲惨境遇让山神啼哭,让牧人哀伤,连动物和植物也“回声相应”,而达芙妮墓上的墓志铭分明写着他们的期望:“我是山林的达芙尼,我的名声远达星霄,/美好的羊群的看守人,我自己却更美好。”生命的根本是美好,活着的目的是美好,而死去也希望是一种更美好,因为“善良的达芙尼爱好和平”,所以在强烈的反战思想中,牧人们的希望是:“你将永享祭祀,每当我们以神圣誓言/向神女们祈祷,或当我们祓除土田。”“声名和颂扬将永世长在,/每年我们农人们像对酒神和谷种/都要向你祈求,你也要为我们作证。”

爱好和平的达芙妮却是死亡的命运,实际上这样的一种牧歌也是维吉尔生活时代的写照,生于公元前70年、死于公元前19年的维吉尔也经历了古罗马的一次次战争,他的时代正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罗马共和国开始变为专制帝国的时代。在他生前的那一年,爆发了古代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奴隶暴动——斯巴达克斯起义,但是起义的失败换来的是6000被俘奴隶沿着加普亚到罗马的公路上被钉在十字架上。在维吉尔见证的时代中,罗马的“三雄政治”和“后三雄政治”带来了政权的巩固,但是这暂时解决的危机在维吉尔看来,却变成了一种理想化的社会,在他看来,屋大维的元首统治是新的希望,所以对于屋大维,维吉尔充满了崇拜之情,他认为正是屋大维将罗马带向一个黄金时代,“从高高的天上新的一代已经降临,/在他生时,黑铁时代就已经终停,/在整个世界又出现了黄金的新人。”在“其四”中,维吉尔表达了对于新的时代的向往,那一个刚刚诞生的小孩尊如神明,因为他就是未来的统治者,而这未来就是屋大维开窗的黄金时代,“当你长大能读英雄颂歌和祖先事迹,/当你开始能够了解道德的意义,/那田野将要逐渐为柔穗所染黄,/紫熟的葡萄将悬挂在野生的荆棘上,/坚实的栎树也将流出甘露琼浆。”他是天神的骄子,他是上帝的苗裔,他是英雄,他是万物的解救者,“看呀,那摇摆的世界负着苍穹,/看那大地和海洋和深远的天空,/着万物怎样为未来的岁月欢唱,/我希望我生命的终尾可以延长,/有足够的精力来传述你的功绩”。所以,实际上,维吉尔对英雄的歌颂、对神明的歌颂,正是希望他们能够带给世人一个美好的未来,而这个未来世界里,像当初牧人们拥有的那样,是享受着纯净的自然,追逐着美丽的爱情。

神灵和英雄是解救者,是庇护者,伽鲁斯的爱情最终要实现也需要神的力量,“女神们呀,我们要尽力来帮伽鲁斯的忙,/我对他的爱情是这样每个时辰都在增长,/就像那青藿在初春天气那样生长一样。/让我们起来走吧,暮气对唱歌的嗓子不利,/杜松的阴影是很坏的,连对庄稼都无益,/山羊们吃够了,回家去吧,黄昏星已经升起。”这是“爱情征服万物”实现的保证,而在达芙妮之死之后,也需要这样的神祇的护佑:“看呀,神裔恺撒的星升起,放出光芒,/就是那星使得五谷丰收,喜气洋洋,/使葡萄在日晒的山谷间变成深紫金黄,/接你的梨树吧,你的后代将把果实来尝。”而这样的渴求在维吉尔《牧歌》第一首中就充分进行了表达,牧人梅利伯和提屠鲁的对话中,有战争造成的创伤,但是要把这一切的不幸恢复过来,需要的就是神的力量,提屠鲁说:“梅利伯啊,一位神衹给了我这个方便,/我将永远以他为神来供奉,他的祭坛/我将经常用自家的羊羔的血来沾染。”没有租后沉重的钱,敬神的牺牲也不管多少,但是有对于神的虔诚,以及被解救之后的那种报恩之情:“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把鱼儿留在光光岸上,/即使那东方的安息和西方的日耳曼,/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把地域更换,/我的心里也不能够忘记那人的容颜。”那人是希望,那人是爱,那人给了他生活的安定和自由:“你可以跟从前一样喂你的羊,养你的牛。”

喂你的羊和养你的牛,是自然和谐生活的写照,对于牧人来说,他们歌唱爱情,他们表达爱意,他们爱好和平,“每个人都有他的欲望”,而当战争破坏了这一切,他们希望那天上的神,那世间的英雄来拯救他们,庇护他们,而牧人也用他们的牺牲供奉他们,这样的人和神、人和英雄的共处是不是一种黄金时代的理想?而实际上维吉尔所期盼的世界里或许有着阿波罗拉我耳朵时的劝告,“一个牧人应该把羊喂得/胖胖的,但应该写细巧一些的诗歌。”但是这神的荣光和英雄的力量终究也只是一种虚幻的寄托,当欲望变成一种权力,世界依然是不停的争斗,依然是难以实现的乌托邦:“还要有提菲斯,还要有隋阿戈的巨舟/载去英雄的精锐,还要有新的战争。/还要有英雄阿喀琉作特洛亚的远征。”

洛夫诗全集(上、下)

编号:S45·2140519·1082
作者:[台]洛夫 著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9月第1版
定价:120.00元亚马逊75.00元
ISBN:9787539965307
页数:1257页

《诗魔之歌》认识洛夫,在《石室之死亡》里阅读洛夫,洛夫是台湾诗歌的现代符号,也是刻在我诗歌阅读历史里的重要标签。37部诗集、7部散文集、5部评论集、8部译著构筑了洛夫的诗歌王国。这一册上下卷《洛夫诗全集》是洛夫60多年诗歌创作之大成,充分展现了其诗歌世界之广阔、思想之深致、表现手法之繁复多变,以及诗人在现代与传统、西方与中国之间进行整合与交融的美学嬗变,勾画出诗人上下求索的精神历程。同时收录诗人各时期珍贵影像、书法作品、重要文论,极具研究与收藏价值。虽是“全集”,洛夫在自序中表达了不止的创作激情:“《洛夫诗全集》虽说是我六十余年诗歌创作的总结,但目前我仍在诗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写作并未停止,故充其量只能说是一部颇具规模、犹似大部队集合等待读者与评论家校阅的诗集。”


《洛夫诗全集》:我一无所惧地躺在时间里

雪落无声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无声
——《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

无声的世界里上演着睡梦和醒来的故事,无声的雪季飘落着离开和回归的梦境,“两千年才凝成的大雪”其实并非落在洞庭湖上,落在岳麓山上,也并非落在未眠的窗前,而是落在一双钉鞋的跋涉中,1988年5月8日的大雪距离那个回家的8月16日还有3个多月的时间,距离听到衡阳那只蟋蟀的叫声也还有遥远的距离,当然,对于家乡探亲而延伸开来的相聚和长沙、杭州、上海、北京、桂林等地的游历似乎也有很长一段路,各自的街衢、泥土、鸟雀、寺庙和山河,各自的春天、肢体、书籍、历史和世界都已经在不想见的时候睡去,而属于共同的路灯、树根、翅膀、钟声和风景,共同的种子、血液、诗句、时间和你我却都已经醒来,睡去是迷惘,是搜寻,是“把头埋在沙堆里”,而醒来则是对话,是饮酒,是“曾共过肥马轻裘的少年”,但是这睡和醒的对立和矛盾中,那一场无声的大雪只不过是一个想象,那长沙、洞庭、岳麓只不过是一次虚构,而那劝饮的李元洛也只不过是未见面的神交古人,当在黑暗中告辞而去的时候,那白色的空茫其实纷纷扬扬地覆盖了一段时间,一种人生,以及一个答案。

答案未明之前,“君问归期”或者只是洛夫在晚唐的句子里找到了一片慰藉,无声的雪只不过是那巴山夜雨,不容说破的酸楚也只是一堆旧信而已,不管是杨柳依依的往昔,还是雨雪霏霏的今日,隔着那距离和时间的苍茫,隔着睡去和醒来的空隙,隔着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种心情和另一种心情的冲突,像是宇宙无法弥合的隐喻,在时空的错乱和对抗中撩拨一种震撼和颤动。1988的心情似乎太过强烈,1988年的构想似乎太过虚幻,而对于身处在另一端尚未抵达的洛夫来说,这是一种母性的隔绝,诗性的迷失,史性的断裂,以及神性的质疑,像一根无根的“漂木”,看见的只是“院子里满地的白云/依然无人打扫”。

2000年的《漂木》其实已经走过了1988年无声的雪,走过了长沙的故人,走过了巴山夜雨,走过了诗性的交汇,但是在时间序列之外,洛夫依旧在一种“哀故都以日远”的哀怨中回首那寻找的过程,“一根木头罢了”的过往里是“民离散而相失”,是“去故乡而就远”,是“出国门而轸怀”,这东迁、流亡和远行都刻在那根木头的身上,那根“把麻木说成严肃/把呕吐视为歌唱”的木头曾经写满了一种谎言,但是在漂泊之中,变成了散落在沙滩上的骸骨,是行将腐朽而夜夜揽镜自照的木头,当那一声断裂的“咔嚓”响起的时候,木头就嵌入了体内,天地合一,木人合一,木头变成了骨头,变成了坚挺的器官,变成了广场上的旗杆,可是这种种的变化奈何抵挡不了一片火,一片比雪更严肃的火,一片烧掉了历史灰烬的火,那世界里有西瓜、凤梨、甘蔗、香蕉的食物,有选举、议会的拳头、“两国论”、股票的现实,有痔疮、胆固醇、麦当劳、基因突变有关的科学和身体,有游行示威、绿眉毛的党人、总统府、电视机爆炸的存在,在现代社会的各种证候中,身体、制度、人事和宿命的破网,让这个城市成为“市廛栉比,商机遍地/泡饭,酱菜,辣萝卜/大闸蟹满市横行”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在这样的世界里倾斜,不是镇压,仅仅是倾斜,便消灭了垂直的存在,坚挺的存在,“鲜花/向亡魂倾斜/大字报/向板着脸的墙倾斜/学生头上顶着一只陶罐/陶罐的水/向历史中一场大火倾斜/灰烬/向时间倾斜”,而那根木头,当然以骨头的名义向着自己漂泊无定散落别处的流浪倾斜,这形而上的漂泊本应在在此岸与的隔绝中搜寻,但是那神性的声音已经被覆盖,那坚挺的器官被黏黏糊糊的意识形态所搅拌,走得很远的木头最后只能回到就磁场里。

但似乎,漂木并未在这样一种无奈回来的宿命中腐朽,在《第二章 鲑,垂死的逼视》中那种生命的尊严被唤醒,亚当河四年一度的鲑鱼洄游是关于伟大流浪者生命的颂歌,是生命的悲凉与无奈中“无与伦比的尊严”。昨天的腥味和满嘴的泡沫只不过是极端虚无主义者的一种说辞,在在大海中的寻找中有着生命的启示录,有着流尽鲜血的反抗,有着对抗时间的力量,“我们习惯在砧板上/展示一种无奈的宿命的温驯/肉身的意义/唯有饥饿的野熊和/贪婪的蛆虫懂得/而灵魂/顺着一只瓷盘的倾斜/一路尖叫着/滑人腐味呛鼻的时间隧道”。所以在把腐朽的肉身交给时间之后,那一些盐,一些铁,一堆熊熊的火成全的是一种超然,是死亡之后的复生,“我们抵达,然后停顿/然后被时间释放”,便成永恒,逃离了砧板,逃离了被吞食,自己成全的那一份勇敢便也是抵达神性,一种生命的禅:“但我不懂得你的神,亦如我不懂得/荷花的升起是一种欲望,或某种禅”。这是《石室之死亡》第十一首的启示,而在鲑鱼的启示录中,分明写着不被死亡带走的尊严。所以在这样一种神谕的生命意义面前,洛夫给了漂木一种活下去变成骨头的注解,也给了漂泊者一个关于宏大自我宇宙的定义。《漂木》的第三章《浮瓶中的书札》就是从那漂浮的世界里寻找到最终极的四个命题: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和致诸神,对应着母性、诗性、史性和神性,这形而上的搜寻和探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洛夫对自我生命的重新审视,是对于那一场危机谋面的长沙、李元洛以及无声的雪的感悟。

母性的空空房间里有着透明的灰烬,有着时间的烟,但“和时间一同拒绝腐烂”,这是一种看见的死亡,一种洪荒的冷,一束白发变成我对于思念的注解,像雪一样白。其实,那一根生命的脐带连接着两个不同半径的圆,在一种被切中的疼痛中我听到了母亲最后的一声呼唤,这不是叶落果熟,也不是核回国大地的方式,当呼唤变成坠落的沉重,只有在地层深处,在被隔绝的两个世界里,听见“疼痛的回响”,刀痕与青苔,使墓碑上的字变成一个生命的注解,可是这是终点吗?在洛夫诗歌的母性主题上,并非是这样一种逝去的无奈,在成长的过程中恰好是一种爱的抒情。《灵河》里就流淌着那纯真的情,那快乐的爱:

你说要拥有一个茂密的果园
遍布白玫瑰的御林军,然后把我囚禁
用秀发编成软软的绳子
捆我在六月的葡萄架下
这样,我就仰卧不起,饮你的十九岁
你的眼睛使我长醉不醒……
——《饮》

那《果园》里是“不要攀摘,哦,青柯正成长/它伸向我/如你温婉的臂”的触碰,那《风雨之夕》里是“请把窗外的向日葵移进房子/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系住”的相拥,那《城》里是“我不要你的封赠,赤裸即是荣耀/但愿掌管那把钥匙/夜夜让我们把爱的果园轻启”的守护,那《灵河》里是“在那小小的梦的暖阁/我为你收藏起整个季节的烟雨”的浪漫。而对于生活来说,即使有哭泣,那眼泪也是“流自阳光的笑声”,所以光明而美好的世界里如幻影一般在那个世界里涤荡着种种遭遇的悲苦。而对于洛夫来说,对于生命的吟咏必定会遇到一个归属问题,生命已然,可是母亲在哪?这不仅是他身世的一种遗憾,同时也是对于那个叫做故乡的疏远,所以在《时间之伤》专辑里,读到的更多是对于故国的怀念和构想。“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边界望乡》)”边界隔着立足和可以望见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存在的现实,一个是遥远的可能,在望远镜的调整放大中,那突兀而来的不仅是越来越清晰看见的惊喜,也是一种毫无设防带来的“内伤”,其实只是看见,却抵达不了,只是被拉进,却在遥远的另一边,“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悲怆的感觉无处可逃。所以在《饮我以花雕》中,那一壶花雕的味道“毕竟嫌远了些”,如果紧紧抓住,那也是“啪地一声,酒杯炸裂”的结局,而满掌的血里是一种悲凉,“体温/随酒温骤然下降”。这是何等痛苦,在一个他乡的世界里,母性成为一种伤害,成为一种血性的痛,只不过在无数次的隔绝,无数次的望乡,无数次的疼痛中,洛夫寻找一种共鸣的东西,那是一场无声的雪,一场和假象的炒腊肉、羊肉汤有关的约会,一个和洞庭湖的浪、黄河之水有关的梦境,“而雪,从无南北之/零度以下的籍贯/同样的冷,同样的白/唯你灵魂燃烧的速度/则远比我枕上的泪蒸化得快(《今日小雪》)”

洛夫:是否望见了那个睡着又醒来的世界?

从母性中体会生命的情和爱,在母性中感知一种异乡的陌生存在,而母性的找寻也是对于自我生命意义的一种突围,这当然是对于诗性、史性和神性的感悟中获得,而在找寻之后便一定是一种生命的回归,洛夫的《月光房子》一辑自然充满了一种淡然和泰然的心境,在《不雨》中是自我的涟漪:“如果你是凝聚不滴的泪/我多么想/化为你眼中的鱼啊”;《七夕记事》里,我在五楼阳台上与老妻共看云来云往,“这时,猝不及防/一阵骤雨漫天而至/隔壁女学生房间的灯火/突然熄灭/”像是许久年以前自己的一种冲动,而在《除夕记事》里,“我愤然把最后一页日历/撕成三百六十块”的愤然只不过是想在生命的历程里再多一些时光,“至于那多出来的闰月/就交还给灰烬吧”,所以死在剔牙、挖耳、刮须、洗脸等的日常生活中感受生命的意义,感受母性中的那一个自我,“水,仍如那只柔柔的手/一种凄清的旋律/从我的华发上流过”,那种流逝又如何呢?《生日偶感》里流露的也只有淡淡的意蕴:“生肖属龙/于今连变一条蛇的奢望也淡了/曾经汹涌如涛的血脉/也在无限好的夕阳中退潮/露出一片平静的浅滩/任群鸥鼓噪”。生日的偶感,其实在28岁时也有过,只不过在那首《归属》的诗里,完全是一种对时间的挑战:“伸出手掌,流星一个个从指缝间漏过/哦!洛夫,你原是一个伟大的梦游神/上帝用泥土捏成一个我/我却想以自己作模型塑造一个上帝”。充满了呐喊,充满了不甘,充满了少年的那种迷惘和愤然。

“最后又将我/还原为一张空白的纸”的生命燃烧,对于洛夫来说,是关于个体的一种归宿感,所以在母性的指向上,洛夫营造的更多是关于自我生命的找寻,在蓬勃和寂然,受伤和回归中,洛夫穿越了母性的隔绝困境,在1988年8月16日的跨越中听到了衡阳宾馆的蟋蟀叫声,看到了河畔墓园里连根拔起的狗尾草,寻找到了梦中鳞片剥落的童年之鱼,也在“折进梦中晚秋”的杭州纸扇、横眉对着天空咆哮的鲁迅故居、浸泡着雷峰塔里塔外韵事二三的杭州虎跑茶,以及在上海虹口公园、苏州河、北京胡同、香港的月光中发出了“回家真好/凄凉真好/看到自己的影子/浮贴在老屋的半堵墙上真好”的感叹。

但是,对于洛夫来说,回归并不仅仅是生命个体意义上的找寻和突围,更是在一种诗性的世界里重构。“重要的是,我用前所未见的词语唤醒了另一个词语——生命,或者说,我从骨髓里、血肉中激活了人的生命意识,同时我也创造了惊人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有两个走向,一是在中国古典诗歌体系中寻找共鸣,另一个方向则是在如《石室之死亡》的世界里植入西方现代主义的意象。“我相信诗是一种有意义的美,而这种美必须透过一个富于创意的意象系统来呈现。我既重视诗中语言的纯真性,同时也追求诗的意义:一种意境,一种与生命息息相关的实质内涵。”从意象到意境,从意境到意义,洛夫一直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博大精深中寻找和自己契合的东西。

这在《魔歌》里有了充分的体现,《舞者》中会“呛然/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中那下山时的三粒苦松子“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鸟声”,而《金龙禅寺》的那株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石阶/一路嚼了下去”,词语唤醒的是生命,是蜻蜓,是鸟声,是植物,那意象营造的世界里分明看到了那唐诗的韵味,所以渗入到时间的内部,对于洛夫来说,就是找到一种诗性之美。但是对于历史的闯入,总是充满着风险,《战马》中“雕鞍虽冷,号角无声”,但是“伏枥多年未忘梦中的白山黑水”,在这千里万里的蹄声惊起的昨日,是那“剑气自你额间升起”的将军,将军不是复活,而是让洛夫看到了那遗留着的一段历史,“我在城墙上垂首蹀躞/手抚着一块块碎裂的堞石/翻起一看/赫然竟是满掌的鲜血/被挖凿,被肢解,被剥得鳞甲遍地/被谋杀的中国的龙啊/在日暮中奄奄一息(《我在长城上》)”,这历史里其实充满着鲜血和痛苦,充满着被肢解的段落,所以对于洛夫而言,与其返回,不如建构,那《长恨歌》里肉欲的历史不也正是一种肢解的命运:

一堆昂贵的肥料
营养着
另一株玫瑰

历史中
另一种绝症

唐玄宗从水声里“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杨贵妃“轻咳声中/禁城里全部的海棠/一夜凋戚/秋风”都是无法返回的历史,所以在哪唱不可避免的战争中,那一朵菊花,那一口黑井,都成为一个历史的伤口。所以在历史的深处,洛夫带着那骇人的意象,与那些诗人对话。《与李贺共饮》在一个“历史最黑的一夜”,不去管它的是是功名,是荣誉,两个非等闲之人看见的也只有那一首晦涩的诗歌,那一首众人都不懂的诗歌,只要两个人懂了就好“不懂/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不懂的是自己在现实中的虚饰,相视大笑则是一种在诗歌世界里的共鸣。而在《李白传奇》里,那向墙上的影子举杯的诗人,那千载寂寞万古愁的诗人,需要的不是做官的事业,而是喝酒写诗的潇洒,所以即使江湖是诗中的一个险句,也必须用心写完,而最后我的出现,使这一篇诗歌寻找到了后来的继承者:“下午,我终于看到/你跃起抓住峰顶的那条飞瀑/荡入了/滚滚而去的溪流”。

抓住了飞瀑,抓住了诗性,抓住了所以便有了那瓶中书札的“致诗人”:“你说:诗是逼近死亡的沉默/也许是/但诗,不也是/把满山花朵叫醒的鸟鸣吗?”是的,有我在,诗便有了复活的可能,历史死了,却剩下思想,而思想死了,诗歌才可以飞翔:“诗人没有历史/只有生存,以及/生存的荒谬/偶尔追求/坏女人那样的堕落/其专注/亦如追求永恒”,所以在充满着堕落与专注的追求中,诗性便有了某种生存的价值。所以在洛夫的诗歌里,便有了那左边20个“白的”右边20个“白的”的错落墓碑,便有了“古诗新铸”的11首《唐诗解构》,便有了那露在外面的标题和藏在诗里的意象组合成的“隐题诗——“这绝非文字游戏,也不是后现代主义的新花样,因为这种形式的最高要求在于整体的有机结构。”不是藏头诗,在第一首《我在腹内喂养一只毒蛊》里构建了一个前现代的“肉身”:

我与众神对话通常都
在语言消灭之后
腹大如盆其中显然盘踞一个不怀好意的胚胎
内部的骚动预示另一次龙蛇惊变的险局
喂之以精血,以火,而隔壁有人开始惨叫
养在白纸上的意象蠕动亦如满池的鱼卵
一经孵化水面便升起初荷的灿然一
只只从鳞到骨却又充塞着生之悃惶
毒蛇过了秋天居然有了笑意,而
蛊,依旧是我的最爱

但其实,洛夫想要撇除形式追求内在玄机,却一定会碰到形式的束缚,即使“不逾矩”地设计出全新的诗句也难以逃脱形式秩序,“蚯/蚓饱食泥土的忧郁”、“咖啡匙以金属的执拗把一杯咖/啡搅得魂飞魄散”,“蚯蚓”二字如何分开排列?还有咖啡如何各自叙说诗意,其实无非是用诗意来弥补断裂,所以洛夫自己承认,“这显然是一大败笔”。隐题诗或者只是一种探索,在形式上的解放中也造成了形式上的束缚,所以在洛夫的诗性迷失和突围中,重构其实变得困难重重。但是他毕竟在那一种意象的创造、意境的营造中找到了诗歌之美,找到了诗性的寄托。

穿越历史的黑暗,穿越古典的意境,其实,对于洛夫来说,遇到的最大困境是如何克服时间的荒谬,“朝如青丝暮成雪,发啊!/我被迫向一面镜子走近/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而我镜子外面的狼/正想偷袭我镜子里面的狈”,瓶中的书札写着关于时间的命题,时间是逃不掉的历史,时间是避不开的死亡,时间是“一九二八年的那滴血/仍在掌心沸腾(《啸》)”——用炮连接起庚子赔款、鸦片战争、七七事变,但是一切过去了之后,“啸声/在体内如一爆燃的火把/我好冷/掌心/只剩下一把黑烟”,依然是一场劫难。

黑烟黑夜,在黑的世界里时间入一个巨大的魔,折磨着那些生命的个体,所以在《西贡诗抄》专辑里,读到的是历史无法愈合的痛处,《手术台上的男子》里那个“手术台上/十九岁的男子/脱下肌肤/赤裸而去”,时间对于生命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数字:“仅仅十九岁的男子/十九岁时就那么走进另一个世界/去寻求结论/而结论是——/手术台上躺着/九个窟窿”。而在《清明》这样祭奠死者的日子,呈现的是“云吊着孩子/飞机吊着炸弹”的景象,《汤姆之歌》里的死亡在时间中已经变成了依存铜像:“死过千百次/只有这一次他才是仰着脸/进入广场”,所以对于战争,对于时间内部这一场消灭肉体的战争,洛夫看到了那种压抑的死亡

战争有一张启疑的面孔
左颊一面旗
右颊一块碑
上午或者下午或者今天或者明天
都不是问题
全部过程
只不过是煮沸了一吨钢
——《事件》

所以在《西贡诗抄》同时代的长诗《石室之死亡》中,便有了死亡的史诗,“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在《石室之死亡》序中洛夫这样说,所谓报复,就是在命运的死亡中感受到残酷,而这样的死亡包含着母性之死、肉体之死、信仰之死、秩序之死等各种死亡。“对镜时,我以上唇咬住他的下唇/囚他于光,于白昼之深深注视于眼之暗室/在太阳底下我遍植死亡”,其实在镜子面前的我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折射,一个反射,以及一个衍射,在“以裸体去背叛死”的那人、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的你和“他们如一群寻不到恒久居处的兽”的第三人称世界里,我“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这是一次闯入,但是这样的闯入却看清了一种血中的溺死,一种“为你果实的表皮,为你茎干的服饰/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号码”,我其实成了那人,成了你,成了兽,成了邻居,在号码编号的序列里依次走过,而所有的人都在被纳入“第三人称”的世界里接受死亡的审判,墓碑上的姓氏,分明消灭着一个和主体有关的谱系秩序,也就是在死亡中造成时间的断裂。而在“我”的谱系之死之后,进入的是一种肉体之死,“囚于内室,再没有人与你在肉体上计较爱/死亡是破裂的花盆,不敲亦将粉碎/亦将在日落后看到血流在肌肤里站起来”,那肉体是关于十字架下修女的眼睛,是关于读不出火光颜色的尸体,是关于拒绝刑前酒而扭断了的手臂,是关于马槽里一个女人的童真。所以在肉体寂灭的世界里,时间是最大的谋杀者:“你的身子是昨夜/不管谁在颤动,一靠近即饮尽了黑色/迫使情欲如一丛茱萸在眉梢轰然绽放/美丽的死者,与你偕行正是应那一声熟识的呼唤/蓦然回首/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
。”

在16-18三节原题为《早春——给杨唤》、33-36四节原题为《睡莲》、47-50四节原题为《四月的传说》、51-53三节原题为《初生之黑——给初生小女莫非》、54-56三节原题为《火曜日之歌——给病中诗人覃子豪》、57-63七节原题为《大阳手札》中,都在用一种投射的关系在抵达那个时间中的死亡意象,A.卡西的墓碑上是关于战争之死的故事,而母亲腹内的啼声则是关于母性之死的寓言,“钟声未杳,我们仍住在死中”,任何的抵抗,任何的惋惜,以及任何的可恨,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无法阻止永恒的死亡,所以对于残酷的报复,唯有一种信仰和神性的救赎才能完成,所以在洛夫的世界里,最终走向的是如何在诸神的世界里读懂自我,读懂神为人的救赎。因为在瓶中札记的“时间”里,看到死亡的同时却也是自我的迷失:“其实死亡既非推理的过程/也不是一种纯粹/绕到镜子背后才发现我已不在”,所以在这种发现不在的感悟中,自我升华成一个故意隐藏肉体的神:“我恍然大悟/我欲抵达的,因时间之趑趄而/不能及时抵达/有时因远离自己/本不欲抵达”。

“墙上的钟摆不停地拋弃自己/神啊,这时你在哪里?”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只有“万物之灭不过是形式的转换”,所以神也就是“在并不存在/却又无所不在/遥不可及而又/随手可触的/囊物的/深不可测的幽微处”。我与自我,自我与非我,必须在确立神的过程中找到它们的意义。其实在洛夫早期的诗歌里,一直有着对于神/上帝的怀疑,在写给18岁的生辰《归属》中,已经读到了那个以自己做模型的上帝,是“找不到一座岛,我就是岛/这里有众多的岛在浮起,又沉没……”的自我设计,所以到了《外外集》里,便完全成为一个取代上帝的自我,“你是传说中的那半截蜡烛/另一半在灰烬之外”,“你遂被提升,升高为神,为最后的完成”,“当一堆钉子倾罐而出/救护车背着十字架到处找不到基督”……那《灰烬之外》、《醒之外》、《战争之外》里都是一个“外面的世界”,一个在异化中重新找到自我之神的宇宙,所以“外外”就是背离,就是颠覆,就是创造。那一只兽就是我欲打碎一切的力量来源:

我的兽,是个美好的新郎
你会在它的毛发中读到种种
它常紧握你的声音,披你的衣裳
在灰尘中来去
它的蹄,神哦!响着你震怒的言语

永居于我的体内,筑巢于我的眼中,是身体里的神,是主宰一切行动的神,而这种闪烁着普罗米修斯砸碎一切束缚的力量来自于那一次“雪崩”,“雪崩之后/轰然不再是一种声音/让我们再跳一次,只要高过自己的额角
让我们再飞一次,只要飞离自己的羽翅/然后跃进历史,奔驰而去/追赶瘦了双乳的母亲”,雪崩之后,其实是生命的涅槃,是兽的出发,是自我的更新,是“在酒杯中/捞起一个溺死的上帝”。上帝之死,便是我的创世纪,便是神人兽的合体:“我一直相信,人与神共为一体,没有神,人是孤独而残忍的,与兽无异,没有人,神性无法彰显,神根本就不存在。(洛夫:《关于<石室之死亡>——跋》)”所以在《石室之死亡》中,那个废弃的马槽里分明是“我”的再生:“神哦,我们怎能吞食你的预示/怎能以施舍当晚餐/而让他们在前额上显示自己的骄横”,即使有十指带来的十种痛,也会变成一种自我的超越,自我的创造,一种新的命名,新的诞生:“我们一口咬定那汉子就是去年的雪,因为很白/因为他在眼中留一个空格”。

在母性、诗性、史性和神性的再寻找、再创造中,一根漂木在时间和生命的意义上完成了意义的追寻,但是这并非是一种终极意义,所谓的突围,所谓的自我,所谓的死亡,所谓的时间,它们的最后走向必将是一个废墟一样的存在,“只留下一个哈欠连天的地球/留下一片废墟/坐落在梦与醒之间”,因为废墟意味着腐朽、腐烂和腐败,而这一切转换之后必是生命的另一个轮回,忘了物我,忘了荣辱,忘了安危,忘了福祸,忘了生死,也忘了存在的蛆,“死后才开始计时/除了虚无/肉体各个部位都可参与轮回”,所以《第四章 向废墟致敬》便成为漂木般人生的最大领悟,最彻底的救赎,而这种和神性、物性、人性共存的状态也是时间的终极意义:“我来/主要是向时间致敬/它使我自觉地存在自觉地消亡”。自觉便是接近真实,接近生命的意义,那“一无所惧地躺在时间里”的也绝非是一个肉体,而是像一本书的永恒。

一本书的永恒,便是《洛夫诗全集》,“全集”像是时间的一个句号,写在最后一页纸上,所以即使生命存在,即使在不断的讲学、座谈、上课、演讲中,也都成为那一根漂木生命的注解,所以我善意地把这两本上下册的书当成是洛夫对于一个生命轮回的终结,在被无数的诗歌压着的最后一页上,我相信也写着这样一句话:“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即使沦为废墟/也不会颠覆我那温驯的梦/”

但愿雪落无声的世界里,诗歌睡了而你我醒着。

诺言

编号:S29·2140512·1078
作者:多多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3年10月第1版
定价:40.00元亚马逊30.00元
ISBN:9787506369619
页数:316页

多多在创作上有着苦行至严酷的自我要求,对于诗歌,他坚持锤炼、锤炼再锤炼,而对于诗歌之外,他则保持沉默,坚持“让作品说话”。因此,本书是“标准诗丛”第一辑唯一只收录诗的集子。由多多精选其不同时期的重要作品,包括70年代的《回忆与思考》、《蜜周》、《梦》、《诗人之死》、《手艺》、《致太阳》、《玛格丽和我的旅行》等,80年代的《被俘的野蛮的心永远向着太阳》、《北方闲置的田野有一张犁让我疼痛》、《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语言的制作来自厨房》、《告别》、《北方的声音》、《北方的夜》,《居民》等,90年代的《冬日》、《他们》、《我读着》、《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那些岛屿》、《小麦的光芒》等,2000年以来的《诺言》、《维米尔的光》、《我在沉默者面前喝水》、《一路接说》、《词如谷粒,睡在福音里》等,共两百余首。


《诺言》:里面有一场下了四十年的大雪

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
我读着他的头发
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
还有他的蹄子,被鞋带绊着
一边溜着冰,一边拉着小提琴
阴囊紧缩,颈子因过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
——《我读着》

麦地里的父亲,麦地里的马,十一月的季节其实并非是收获,那种“过度的理解”已经呈现出一种腐朽和死亡,苍白的屁股,头油的气味,身体的结核都在生命中被隐现,甚至那红房屋顶开始下雨,犁下拖着四条死马的腿,在一张被时间带走的脸上,只有蝗虫还在“独自存在下去”。可是,这样的一种“在地下静静的腐烂”并非是关于季节的自然书写,当在“我读着”的状态下,父亲却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匹马,一匹嘶鸣的马,一匹颈子伸向天空的马。是的,因为我在父亲的另一侧,看见的大地,看见的死亡,都在十一月之后变成一个传说,或者永恒,或者复生,在我被父亲“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的时候,马在那一刻复活,父亲在那一刻复活,而一切只不过是多多在1991年做过的无数梦中的一个。

“有了你,你梦到你父亲做过的梦/你梦到你父亲说:这是死人做过的梦。”父亲的梦总是以死亡的形式出现,在1991年的《早晨》里,这种生存和死亡的背离在时间的书写中也以梦境的方式被梦见,和“我读着”一样,在父亲之外有一个“我”,一个看见的我,一个读着的我,一个梦着的我,所以父亲留在地下的牙闪着光,那种死亡已经变成了一个恒久的意象,在早晨万物开始新的一天的时候从梦中醒来。1991年的梦境,甚至和2001年的梦境相似,依然是我的父亲,依然是左手写字的云,依然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然后等到一个散步的男人被我的目光看见。

那目光其实就如那匹马的大大眼睛,于是,马的左肺被照亮,马的皮被撑开为伞,马的牙齿四处散落,马成为梦境中无数个意象中的一个,而马也成为时间河流中一个个不同的父亲,是缅怀,还是回归,在经历了1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的跋涉之后,马的意象越发呈现出和父亲一样的多义性。比如在1985年的《马》里,那马便是“一匹无头的马,在奔驰……”它是旧世界的最后一名骑士,而在《冬夜的天空》里,马在行走和流泪中寻找目标,寻找那个虚幻却又真实的冬夜,而被搂住脖子的生命历程中,我也和马一样在寻找我住的城市,在寻找我的爱人,那些无根的失落感容易让人迷失,就像马的意象,也容易在一次次书写中成为一个固定的名词,所以当时间回归的时候,“世界是个大窗户窗外有马/在吃掉一万盏灯后的嘶鸣(《北方的夜》)”世界都呈现出一匹马的状态,窗户外吃掉了灯光,像是整装待发的样子嘶鸣在一个陌生的夜,而父亲之于母亲,就如在夕阳的时候,将一切都培植出一个马的世界:“夕阳,背着母亲走下黄铜屋顶/失去动力的马匹脱下马皮/森林,移到了石头滚动的悬崖边缘/从崖边倒下了马尿/砖石垒成了马头,马脸/由二十四枚铅弹镶嵌/,没有任何葬送的对象(《当我爱人走进一片红雾避雨》)”那个坑无比巨大,所以当未来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那世界便有了一种躲避的场所,有了继续的可能,那些马不死,意象不死,父性不死,在一个和爱人有关的出生记录上,总会响起那一万盏灯被熄灭的声音,而在红雾之外,马其实也成为我身上的一个符号,未来的孩子其实也如我,在某种可能继续的世界里听到陆续传来的声音,不管是嘶鸣还是鞭子,都会在身上留下印记,而在1988年的《钟声》里,那最后一匹马,那留在马棚里的另一匹马,像是逃避了征伐和惩处,留下来的是一个意象,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歌,也是走向自由的一种状态,“这时候,有人骑着我打我的脸”,钟敲了九下,时间已到,而被骑行的马在一种伤害中脱离父性。

所以,父亲缺失带来的伤痛对于在时间中行走的我,以及那批马来说,意味着某种有关革命、土地和民族的缺失,这是70年代的呐喊,是80年代的思考,一方面是和真理有关的宏大叙事,一方面是和青春有关的微观体悟,在时间呈现的分叉走向上,多多的诗歌里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意象。在70年代的诗歌王国中,多多是孤独的,他看见的那些土地,看见的祖国,正在一种迷信的时辰里,所以在那里,“祖国,就被另一个父亲领走(《祝福》)”,领走,也是一种丢弃,而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有着“社会难产中的黑瘦寡妇”,有着“用手帕擦掉鞭笞的西洋贵妇”,有着“人民的前面一望无际的苦难”,所以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开始“回忆与思考”,在这样的时代里,革命充满了血腥,“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恶毒的儿子走出农舍/携带着烟草和干燥的喉咙/牲口被蒙上了野蛮的眼罩/屁股上挂着发黑的尸体像肿大的鼓/直到篱笆后面的牺牲也渐渐模糊/远远地,又开来冒烟的队伍……(《当人们从干酪上站起》)”站起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叫“人们”的复数形态,而他的对立面是那个叫“革命者”的人,“革命者在握紧的拳头上睡去/‘解放’慢慢在他的记忆中成熟(《万象·解放》)”是那个叫君主的人:“马灯在风中摇曳/是睡熟的夜和醒着的眼睛/听得见牙齿松动的君王那有力的鼾声(《无题》)”。在握紧拳头、鼾声如雷的现实里,苦难懒惰的村庄,有着情欲的村庄,有着思想苏醒的村庄,有着自有生命的村庄,也都成为一种怀想,因为“醉醺醺的土地上/人民那粗糙的脸和呻吟着的手/人民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苦难”。而在这样的苦难面前,在革命的血流过的大地之上,人民也依然是一个复数形态,“嘴唇能够够到嘴唇/没有风暴也没有革命/灌溉大地的是人民捐献的酒/能够这样活着/有多好,要多好就有多好!(《能够》)”。

这是不是一个时代的乌托邦,尽管苦难缠身,尽管欲望泯灭,尽管那个大写的民族被革命者和君王所代替,但是回到没有风暴没有革命,只有欲望和嘴唇相亲的地方,回到了血变成活下来的酒,该有多好往往意味着空洞,被另一个父亲带走的祖国,还有什么可以嘶鸣可以奔驰的?马的意象本来就是自由的,可是当被骑行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奴役,所以,“怀着血不会在荣誉上凝固的激动/我伏在巨人的铜像上昏昏睡去/梦见在真理的冬天:
有我,默默赶开墓地上空的乌鸦……(《致情敌》)”墓地上空只有乌鸦,我赶走那些乌鸦的时候,真理的冬天也在昏睡中失去了那些真正的父,真正的王。“但最终,他们将在思想的课室中祈祷/并在看清自己笔迹的时候昏迷:/他们没有在主安排的时间内生活/他们是误生的人,在误解人生的地点停留/他们所经历的——仅仅是出生的悲剧(《教诲——颓废的纪念》)”1976年的颓废里分明是关于出生的误解,关于失去信仰的迷惘,乌托邦里其实承载不了一个小小的梦,出生的悲剧里总是传来鸣响的钟,如乌鸦的叫声在没有主的天空里响起:“自由,早已单薄得像两片单身汉的耳朵/智慧也虚弱不堪,在产后冬眠/教育和儿童被脏手扼住喉咙/知识像罪人,被成群地赶进深山/只有时间在虚假的报纸后面/重复导演的思想和预言/(《钟为谁呜——我问你,电报大楼》)”

多多:人生是一场下了四十年的大雪

变态的现实,变态的70年代,只有扼住喉咙的脏手,只有像罪人的知识,只有虚假的报纸,只有虚弱不堪的智慧,在这个病态的世界里,疾病和死亡在蔓延,所以1974年的“乌鸦”又再次飞起,“像火葬场上空/慢慢飘散的灰烬/它们,黑色的殡葬的天使/在死亡降临人间的时候/好像一群逃离黄昏的/音乐标点……(《万象·乌鸦》),1982年的石头再次砸中:“一个更长的时间/还来得及得一次阑尾炎/手术进行了十年/好像刀光/一闪——(《那是我们不能攀登的大石》)”,1986年的自己再次异化:“一种镇静,拔掉了/最后一颗好牙后的镇静/在他脸上颤抖/像个忘记输血的病人/他冲出门去/他早就瞧不起自己。(《字》)”所有的情节都写在一个死亡有关的故事里,全部的过去是全部的未来:“一管无声手枪宣布了这个早晨的来临/一个比空盆子扣在地上还要冷淡的早晨/一阵树林内折断树枝的声晌/一根折断的钟锤就搁在葬礼街卸下的旧门板上/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死亡,已成为一次多余的心跳(《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而人生,也终于调转了乌托邦的方向,向着死亡的方向看,那些医生不应见到的人,在随便埋着的一个地点,没有意外,没有颠覆,沿着同一个方向看见了全部的过去,在大地之上甚至没有了革命的鲜血,只有乌鸦陪伴,只有墓碑相随。

所以我们在这样一种父性的缺失,乌托邦的失落中,可以错怪时间,错怪那些来自遥远祖先的石头让我们只拥有疼痛,在“北方闲置的田野”里,有一张犁却不能再耕种土地,母亲也已经生锈,没有记忆地挥动双手,到最后是“让我疼痛”的现实,所以“我们从那里来”变成了“我们从哪里来”,方向模糊,记忆模糊,时间模糊,类似寓言的“醒来”只不过是在天亮时候看见黑怕,学会害怕,以及“再也不会在一起的时光照亮”,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如果划桨,地球就停转,而“他们不划,他们不划”的现实变换了任何一种努力,到最后“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没有醒来,就是死在时间的土地上,死在没有父的祖国里,死在马匹腐朽的世界中,那么在青春的记忆里,还有什么东西是隐秘地保存着?“春风吹开姑娘的裙子/春风充满危险的诱惑/如果被春天欺骗/那,该怎么办?”万象里的青春是一个疑问,春天欺骗着那些诱惑,所以我疯狂追逐女人的那条街,突然出现了“戴着白手套的工人”,他们正在镇静地喷射杀虫剂。疾病和虫噬的现实让一条本来有着青春幻想的街道变得让人不安,而在那个诗意的年代,梦里的春天“什么都没有剩下”,“爱,什么都没有剩下”,那是因为“你把别人的春天也带走了,你带走吧(《梦》)”,所以整个的青春就是在纪念死亡,那种为死者的脸“布施了不死的尊严”的死亡,而春天的灵车也穿过了开采硫磺的流放地。

当然,爱情也变成了某一种谎言,“创造了人类,没有创造自由/创造了女人,没有创造爱情/上帝,多么平庸啊/上帝,你多么平庸啊!(《万象·孩子》)”,1973年的万象都在死亡,都在平庸的上帝面前死亡,即使如《蜜周》一样的七天,也都是遥远的谎言,第一天的情人,第二天的野兽,第三天的野草刺,像是赶跑了已经到来的爱情,甚至赶跑了欲望,“我们看到了自由,像一头水牛/我们看到了理想,像一个早晨/我们全体都会被写成传说/我们的腿像枪一样长/我们红红的双手,可以稳稳地捉住太阳/从我身上学会了一切,/你,去征服世界吧!”在第四天是不是用遗忘的方式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理想和信念,手握着枪又怎样?征服世界又怎样?这里有着车夫的脚气,有着无赖的口水,有着大言不惭的胡子,有着没有罪过的人民,而当一切都开始遗忘的时候,有一种被逼入死亡的荒凉,第五天的分手,第六天的不爱,而到了最后一天,世界只有最混账的诗人和女人,“我们是混账的儿女/面对着没有太阳升起的东方/我们做起了早操——”

其实在一片和祖国有关的土地上面临着谎言,在另一个诗人的世界里也依然是一种迷失,《1988年2月11日——纪念普拉斯》里的爱情充满着暴力:“一个没有了她的世界存有两个孩子/脖子上坠着奶瓶/已被绑上马背。他们的父亲/正向马腹狠踢临别的一脚://‘你哭,你喊,你止不住,你/就得用药!’”父亲在这里变成了暴力的象征,而那个死去的女诗人在一种孩子的哭啼声中背弃了整个自己,普拉斯的名字于多多来说,也像是一种病态的写照,而在1988年之后,他又把这个名字转换成了一种“雪花,盲文,一些数字”,但不会是回忆,当孤独转变为召唤,对于诗人来说,仿佛就是不死的青春的意象。

这是1993年对于时间的永恒性体验,而经历了70年代和80年代的思考之后,90年代的多多显然对于父性之死有了更多的感悟,死亡或者是漫长,但“没有死人,河便不会有它的尽头……”死亡或者是痛苦,但是“使死亡保持完整/他们套用了我们的经历。”死亡或者是虚幻,但“我接受了这个梦/我梦到了我应当梦到的/我梦到了梦的命令”,种种的死亡,在新的时间刻度里,其实真的转身为一种新生,一种被梦着和读着的书写,“我们是婴儿/但不是具体的”,婴儿之于父亲,便是一个新的开始,一种死亡之后的复活,一种“在一起”的理性回归。“我们是婴儿脑子中浮动的冰山。”所以它从怀疑变成了思考,是脑子里留存着的冷静,而在2007年的同名舞台剧里,《在一起》则完全变成了关于人生诸多角色的终极思考:“对,我是娜拉,或者说我还是娜拉,我是具体的,我活在世界的一角,我做过各种工作,速记员、人体模特、秘书、编辑、经理,我赶上了一个大潮,我已变得富有,我已足够,像我的问题一样足够了。我还在选择,为了我还在生活,为了生活,而不是答案。我还在提问,问自己。”什么是自我,什么是爱情?挪拉就是问题的意思,提问就是追问自由。

回到自我,回到如婴儿般的人生,1994年的《五年》仿佛是关于人生的调侃:“五杯烈酒,五支蜡烛,五年/四十三岁,一阵午夜的大汗/五十个巴掌扇向桌面/群攥紧双拳的乌从昨天飞来/五十年水银渗透精液而精液不死
胎儿自我接生不死/五年过去,五年不死/五年内,二十代虫子死光。”五年是不死的意象,是生命的某种体验,在那里看见了女人的内分泌,闻到了麦地里蚯蚓的味道,“总是有一块麦田还在动感情”,所以在90年代的诗歌世界里,多多还提供了一种关于肉体的样本,这是拉开抽屉看见的自己,“里面有一场下了四十年的大雪”,人生冰冻而封存在自我的抽屉里,而当一切又坦诚出来的时候,“你身后,有一条腿继续搁在肉案上/你认出那正是你的腿/因你跨过了那一步。(《地图》)”从肉案到自己的腿,也是一种复活,因为跨越了那一步,便不再是抽屉里的时间,不再是抽屉里的人生,看得见的90年代有着对岸的树像性交中的人,有着阴毛,有着印度女人腰里的肉,有着生殖器、发情的铁器,有着父亲的阴囊和穿透水泥精子,一种生命的蓬勃正在展开,即使女人在情人、妻子、母亲的不同角色中转换,即使睡过的枕头也不再记得自己,但是身体里的那个子宫,依然可以在梦中成为一座教堂,一座明天的教堂.

这是一种回归,而在“2000年以来”的诗歌中,回归更是成为关键词,“当空地也显示麦地/感谢那预定的歉意,尚未被取走/树木抒情性的力量便一再牵动我们的衣襟/感谢桥头星光灿烂,直指接受者藏身处……(《感谢》)”而在感谢的情绪中,生命呈现出一种感恩的状态,或者这也是经历了“四十年的大雪”之后的一种返璞归真:“我爱回忆是一种生活,少/但比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时/漏掉的还要多,就像三十年前/夕光中,街道上,背着琴匣的姑娘/仍在无端地向我微笑(《诺言》)”,甚至更多了一种禅意:“按禅境的比例,一架小秤/称着光线中的尘埃/以及尘埃中意义过重的重量/从未言说,因此是至美(《维米尔的光》)”遥远的此在,抵达淹没终点,或者是微小的死亡不再是种子,都变成生命最原始的搏动,变成了拯救式的回归:

在它的安全里
没有我们的动机
注视它,在注视中
我们部分地得以返还

诗人终于睁开了大大的眼睛,在诗歌的土地上疾驰,而那种嘶鸣,总是贯穿着时间的每一个段落,在下了四十年的大雪里,多多所建造的是一个自言的世界:“物自言,空白自言,合一的,透过去了,留下诗行,看似足迹。以此保持对生活最持久的辨认。”也只有对生活的无限热爱,无限思考,所以即使面临那片革命的土地,那个谎言的爱情,以及失去自由的声音,都被词语的传达者、搬运者、传递者刻下那道折射的光,“在词的热度之内,年代被搅拌,而每一行,都要求知道它们来自哪一个父亲。”每一行都有父亲,这是遗忘而复归的喜悦,这是缺失而拥有的收获,父性宛如那沉沉的大地,终于在腐朽中开出词语之花,“这世界上所有的诗行都是同一只手写出来的!”

塔可夫斯基的树

编号:S29·2140321·1065
作者:王家新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3年10月第1版
定价:40.00元亚马逊30.00元
ISBN:9787506369602
页数:529页

“标准诗丛”之一。“1990-2013”的时间标注是对诗歌记忆的坚持,精选不同时期代表诗作,包括90年代具有广泛影响的《瓦雷金诺叙事曲》、《尤金,雪》、《帕斯捷尔纳克》、《反向》、《回答》等诗,2000年—2009年的代表诗作《一九七六》、《田园诗》、《少年》、《悼亡友——给余虹》、《和儿子一起喝酒》等,2010年—2013年的最新佳作《塔可夫斯基的树》、《有感》、《在黑暗中躺下》、《在那些俄国电影中》等,诗集总计收录诗歌作品一百余首。王家新在《帕斯捷尔纳克》里说:“不能到你的墓墓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这是对诗人和诗歌的崇敬。除此之外,集子同时收录王家新的诗论随笔《是什么在我们身上痛苦》、《诗人和他的时代》、《“喉头爆破音”——对策兰的翻译》等。而《我的八十年代》一文,不仅仅一位诗人的个人回忆,更是当代诗歌史一个弥足珍贵的片断。小说。


《塔可夫斯基的树》:语言只剩下最后一堵墙

为了赞美你需要学会讽刺。
为了满天飞雪有一个马厩就必须变黑。
为了杜甫你还必须是卡夫卡。
合上书本,或是撕下那些你写下的
苍白文字时,你会看到一个孩子
在悬岩的威胁下开始了他的路程,
而冬天也会跟着他向你走来。
——《古堡札记》

这是1998年2月“无数冬天中的一个”,这是从“森林的缄默”退回到正午的黑暗的斯图加特Solitude古堡,在这个“不再认识的国度”,有着杜甫的汉语,有着卡夫卡的孤独,也有着王家新那孩子般的路程,只是当雪落下,当滞留者的挽歌响起,当伐木者在死后醒来,甚至当无辜过冬的牲畜“紧紧地偎在了一起”的时候,是不是那一首诗真的会冲破黑暗太深的言辞,找到自己的秋天,找到自己的爱情,找到自己的灯火和记忆?

这是另外的国度,有香水味飘过,有露天酒吧里刀叉杯盏碰撞的声音,甚至还有从画中走来的金发女孩,以及黑暗中世纪之后的罗曼史,但是“我”也来自那一个你们不曾想象的国度,来自黄土归于黄土,古希腊的武士、智者或诡辩家都不曾看见的那个世界,那里只留下无字碑,只留下日渐缩小的帝国版图,只留下迟到的孩子的课堂,而当“我”来到这古堡,伴随我的是鸵鸟墨水,是英雄钢笔,是时间的黑,是怀乡病,在“早上的德式面包,中午的中式面条”的背离中,即使“晚上的梦把你带回到北京”,那也只能是一次没有终点的返回,而我终究会成为时间的囚徒,在取消的时间里陷入黑暗太深的言词。是的,找到杜甫,找到辉煌的帝国就能抵御这黑暗的时间?万里悲秋,登高北望,茅屋又破,汉语也已经被带进了一个永久的暮年,那么不再争执,不再谈论那起风的诗歌,让千年的杜甫也走进古堡,在讽刺中赞美,在变黑的马厩中迎来飞雪,在撕下苍白的文字时看到一个孩子的独行。

“为了杜甫你还必须是卡夫卡”,这是一种突围,这是利斧和桂冠的选择,还是喜鹊和乌鸦的共融?“如果它们再次飞到我的诗中,/它们会变成同一种鸟,同一只/我再也无法叫出名字来的鸟;/如果在这个冬天我能把我的诗写下去,/并一直走到那最后一棵树下——/我,就会看到它。(《喜鹊和乌鸦》)”只是那棵树,那棵停留着诗歌的树,曾经有不同的风景,曾经有不同的鸟,“在我这一生中,喜鹊和乌鸦,/曾各自飞到我的诗中数次。”各自飞到诗歌里,其实一定是各自飞开,就像杜甫和卡夫卡,各自写在自己的书本里,各自又被撕下,各自在古堡里被取消时间,所以“为了杜甫你还必须是卡夫卡”的“必须”便成为一种无法选择的难题,它是我行走的方向,却要在孤独的陌生古堡里找到那突围的出口。

“‘汉语’,你对自己说‘我得/养活它。在这里它是我可怜的哑巴,/它说不出话来,但它要吃……’”这便是现实,出现在一个诗人面前的语言困境,养活它关乎生存,是可怜的哑巴,不说话,而且还要吃,还要继续消耗着词语消耗着时间,这是它的时代,这是汉语的时代,这也是我必须面对的时代,时代里总是有一种现实的隔离,“他与他的狗/总是保持着三米的距离(《小区风景》)”总是有一种食物的断裂:“他就这样坐在/他的小床上,哭/抱着奶瓶哭(《一个小男孩的断奶记》)”也总有冰冷的记忆:“他就这样吃着、剥着橘子,抬起头来,/窗口闪耀雪的光芒。(《橘子》)”甚至还有被磨平的理想:“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和儿子一起喝酒》)”但是这生活的种种,却也不能与某种失语相比:“不错,我的一生都在唱同一支歌,/这支歌我已唱了很久很久了,/这支歌尚未抵达到/我的喉咙。(《新年第一首,兼给一位批评我的诗“无变化”的人士》)”其实这是2013年冬天的歌,距离古堡很远,距离杜甫很远,却距离那哑巴的无语世界很近,距离“它还要吃”的生存很近。

王家新:回望和探寻中会不会“举起手来”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这是被抽离细节的时代,这是一个宏大叙事的时代,这是一个被命名为“北京”的时代:“就是我们的时代——/你的痛苦,你的生活,你的可怜的真实/只是这部伟大传奇中的一个细节。”而这个时代其实已经醒来,已经从《少年》的神话中醒来,从《一九七六》荒凉、苦难的青春中醒来,那留在记忆中是疯了的冯老师,是瘸腿的李老师,是第一句话叫毛爷爷的弟弟小兵,是戴上红袖头的陆海波,是围着冰块的死尸,是被发配的父亲,“一个神话般的谜啊/—切都消失了/只有那冰山,仍在为一个孩子升起……”而当这一切都宣告结束的时候,青春也就剩下残存的记忆,剩下了斧头、铁锹和小马灯,剩下了冬梅、彭指导员和“又破又黑的床边的窗口”,这也是一种时间,一种被取消的时间,而在时间结束之后,其实“我”还是那时间的囚徒,还是在为养活“汉语”而努力,还在为那可怜的哑巴尽到自己的责任,但是这种只是吃却不再说话的状态对于我来说,是新的痛苦,是新的折磨,是新的迷失,面对与妻子吵架而在胳膊上留下刀痕的朋友,我心里那“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离婚?”的责问又咽回到了嘴里,不是没有答案,其实一切的惩罚一定会落在自己的头上,落在这个熟悉国度的每一个人头上,落在书写着汉语却数不出来的“它”身上。

这便是失语,“你在说什么?‘我在说着哑语’,他艰难地比划着。他在说着盲目的石头想表达的东西,他要竭力说出正在他的房间里变黑的乌云;他愈加无望地比划着,直到使我感到在我这里也同样有着一个永远哑了的人……”在《另一种风景·哑语》里,“说着哑语”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生存的悖论,一种时代的悖论,可以说话,说出变黑的乌云,说出盲目的石头,但是只是比划着,即使说出来,也是永远的哑语,“失去,还在失去/失去,还在冒烟/而我失去了你——语言/你已被悲痛烧成了灰烬……(《哀歌》)”失语的时代里,语言成为灰烬,那处处是哀歌的时代,每一个人或者都是哑巴,都在一种吃的世界里简单地生存。

所以对于我来说,在时代的痛苦中,必须寻找新的用以表达的母语,“多年以后他又登上了长城,他理解了有一种伟大仅在于它的无用。”“我再次感到了我的北京,当我从冬日的写作中抬起头来:一个近在眼前而又远在另一个世纪里的城市。”不管是长城,还是北京,都需要一种词语的过滤,那些早已经定型而且习惯的词语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所以对于王家新来说,是离开,是在异乡寻找那一匹马:“不是在雾散去时,而是在乡愁变得格外清澈时,我们才注意到一匹马的存在。(《冬天的诗(节选)》)而这样的离开也绝非是背离,而是回望,是新的寻找:”孩子,你需要长大/才能望到大洋的对岸,你需要另一种/更为痛苦的视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胡同/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带着儿子来到到大洋边上》)”儿子、大洋彼岸,对应的当然是我、中国,这是父亲和孩子代表的两个世界,两种体系,两层空间,而在孩子面前的永远是父亲,永远是指给他看大洋对岸那个叫中国的地方,所以当《八月十七日,雨》下起的时候,那个雨雾笼罩的北京便成为一种意象,槐花的清香、敞开的窗户、裹着旧雨衣的人,以及下水道不息的水声,都在构筑一个“死后多年,雨下下来了”的新意象。

那是一个大洋那边的北京,而我的回望还是对儿子的指示,都在用一种“移居”的方式寻找另外的语言,“你总是不停地移居,也许是为了以一种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生活?或是在回头的一刻再次产生‘我是否就在那里’的无端追问?”恍若隔世是移居的无根性,无端追问是移居的突兀感,而这种异乡的古堡感觉便是在早上的面包和中午的面条,在喜鹊和乌鸦的共处中慢慢挖掘陷在黑暗中的词语,我就像一个孩子,“在悬岩的威胁下开始了他的路程”,所以这行走在异乡而取消哑巴的努力便是一个“翻译”的问题:“带上一本卡夫卡的小说/在移民局里排长队,直到叫起你的号/这才想起一个重大的问题:/怎样把自己从窗口翻译过去?(《伦敦随笔》)”而一旦完成了翻译,那窗口是不是会关闭,那和母语和祖国有关的世界就剩下一个方向?“在那里母语即是祖国,/你没有别的祖国。/在那里你在地狱里修剪花枝/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在那里每一首诗都是最后一首,/直到你从中绊倒于/那曾绊倒了老杜甫的石头……(《伦敦随笔》)”

这是移居的风景还是语言的放逐?这是决然的离开还是痛苦的怀乡病?在异乡,在古堡,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尽管是需要从窗口翻译过去,需要打开和母语不一样的世界,但我的所有目的就是“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候”:“在你睁眼看见这一切之前/你还必须忍受住/一阵词的黑暗。”王家新说:“这‘一阵词的黑暗’,也就是死亡带来的‘绝对’的黑暗。这词的黑暗,姑且如是说,就是上帝的黑暗。”而“没有死亡带来的重创,就不可能进入这词的黑暗。”古堡的黑暗是无数黑暗的一种,正像漫天大雪是无数冬天的一个冬天,在这被自己隔离的世界里,就是需要一种真正的词根:“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词根”,所以王家新在一种宿命般的紧张关系里面对大雪,面对作为诗人的自己,在异乡开始在里尔克的“沉默”中触到“言说之根”:“只有触及到了这样的‘言说之根’,诗或思才走向我们。一个诗人的写作才有了它的真实可靠性。”言说是内心的平静,是保持沉默,是抵达黑暗,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乃是家园,我们依靠不断穿越此家园而到达所是”。

这是新的家园,王家新在这里发现新的语言,新的言说,“如果策兰仍活着,他会宁愿再次回到那个战后的世界:在那里,生与死赤裸,而语言只剩下最后的一堵墙……”这是进入西方世界的一个入口,策兰,这位英国诗人给了王家新一种视角,一种返回语言的途径,而在大量翻译策兰的诗歌中,他也寻找到了一种词语的言说之根:“事实证明,策兰一生的写作,都处在‘他自身存在的倾斜度下’。他正是以这样‘潜行’的姿态与他的命运守在一起。”从自身的倾泻中找到潜行的姿态,这便是以“从这样的日期出发,并朝向这样的日期”的方式“挺身进入存在的激流”,这便是他所说的“异乡人”的角色,而这个异乡人就是阿甘本所说的“同时代”的见证者,就是尼采的“不合时宜的人”,他们都指向一个目的,就是“向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的回归”。

未在场的当下,曾经是一种逃避,是走向大洋对岸,是在古堡里赞美和讽刺,而“回归”便是以“同时代”人的方式走进真正的词语世界,是一种反抗,“自但丁以来,到帕斯捷尔纳克,诗人们就一直生活在诗歌的暴政之中,而这是他们自己秘密承受的火焰,我已不能多说。(《词语》)”也是一种超越,“那么我是谁,一个僭越语言边界的人?/音乐对话中骤起的激情?永不到达的/测量员?被一只乌鸦所引证的/隐喻?那么又是谁,为了哈姆雷特/永不从自己的葬礼中回来/最后却发现这并不是一出悲剧?(《纪念》)”所以移居并非是成为时间的囚徒,成为语言的囚徒,“你仍需要前移:你对自身的抵及就在这不断的惊异里。(《另一种风景·移居》)”前移的勇气,抵达的喜悦,在王家新“生存——离开——寻找”的过程中,最后在一种献词的诗歌里找到了个体存在的意义。

“笔在抵抗,/而诗人是对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严酷的年代/享有一个美好的夜晚?/为什么不能变得安然一点,/以我们的写作,把这逼近的死/再一次地推迟下去?(《瓦雷金诺叙事曲》——给帕斯捷尔纳克)”在严酷的年代,他们用笔在抵抗,他们是“从那荒蛮的黑暗的原野”敲了敲黑板的纳博科夫,是“烧掉了虚无和灰烬本身”的晚年帕斯,是在“那磨亮的长凳上,/等待提审”的洛厄尔,是用仍在生长那棵古老橡树告诉什么叫做永恒的艾米莉·狄金森,是“在灰烬中幸存/像一只供人参观的已绝迹的恐龙”的特朗斯特罗默,是在文字间“铁链和自由,/都在窸窣作响”的凯尔泰斯,甚至还有看见“藏红花的披肩/还在飘……”的昌耀。他们是诗人,他们用诗歌反抗暴政,他们用诗歌追求自由,他们在移居里发现词根,发现语言的家园,发现自身的国度,而有词根存在,就会有一棵树的生长,尽管那树是孤单的树,尽管有影子会背弃它,但是“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除非它生根于/泪水的播种期(《塔可夫斯基的树》)”。

语言是抵抗的笔,语言是保护的墙,语言可以穿越几千里风雪,语言用破碎换来“灵魂的震颤”:

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帕斯捷尔纳克》

在失去生命的墓地里寻找灵魂,为了穿越冰雪又让冰雪充满一生,那些献诗是一个人的瞻仰,是一个离开母语又寻找词根的人“翻译”,可是在这“语言只剩下最后的一堵墙”的诗歌救赎中,那些“同时代的人”或许真的是异乡人,在潜行中可能忘了浮出水面,在离开后可能忘了回到有胡同的北京和童年,在那棵塔可夫斯基的树下可能忘了翻译,所以最后变成了另一种失语:“如同模仿一种仪式,再次回来/依然被这楼梯/在黑暗中领着/只是在门口不再掏出钥匙/而是举起手来(《楼梯》)”

2009-2010中国新诗年鉴

编号:S29·2140321·1064
作者:杨克 主编
出版:重庆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1年09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32.70元
ISBN:9787562462644
页数:483页

中断之后的继续,继续之后的折回,《2009-2010中国诗歌年鉴》完全是对于《2011-2012中国诗歌年鉴》阅读之后的回溯,“艺术上我们秉承: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写在封面上的这句话已经标注了十三年,杨克在《十三载,诗歌的凝眸》的工作手记上,动情回顾了1998年发轫的“中国新诗年鉴”编选的历程。13年,如果坚守是一种“永恒”,那么在文本的选择上,则多了一些时代之物,那就是网络,网络与诗歌,这两个关键词的相遇,在这本选集里则是最打头的《博客女性诗歌选》,为什么网络下的诗歌生存是女性?“‘女性博客’和‘90后’大面积‘清发’是无法绕开的‘关键词’。”而其实,这里面或许有一个性别之谜,除此之外,编选最引人注目的是附录里的“小学生诗歌选”,为此,杨克的说法是,儿童诗歌是简单透明、灵气十足的,最贴近诗歌的本质,最具诗意。网络、女性、儿童,使这一本诗集呈现出形式上的多元:“下至几岁的孩子,上至八十多岁的老人,除了年鉴没有任何一本其他的诗歌选本能够如此丰富和完整囊括整个中国当代诗坛。”


《2009-2010中国新诗年鉴》:我被迫对人生使用引号

时间,请你晃动一下身子
我看清楚我十年来的影子
它蜷伏在腐烂的花丛里
——那些鲜活的年华像女性饱满的月亮
在枝头滴落
——郑小琼《时间之书》

被雨水冲刷的人间,被时间更改的历史,十年的影子对应五千年的沧桑,或者只是一种命运的隐喻,交错的何止是远古的传说和衰老的城市,何止断裂的文明和流浪的英雄?而当“时间之书”翻阅过“金色的黄金,蓝色的瓷瓶,黝黑的劳动者的面孔”的时候,“我看见白色的时间运河泛起的泡沫”,所有的意象都是混乱的,所有的记忆都是残缺的,而在身边的是“灵魂与肉体分离的人”:“他们散步,交谈,工作,白天与黑夜有着不同的面孔/伪君子,空心人,生活中的前所未闻的荒诞戏”,现实的分离和荒诞,只不过是一种摇摆命运的隐喻,废墟之中挖出的记忆和传说,也将投射到许多年后的“我们”——“沦落为这诱惑的一部分”,而身体也成为废墟的部分,残垣断壁里,生命只是在一种痛苦的转换中撑起活着的方式,而时间用葬礼的方式“静静地流”,那时间之书最后也以一种“起耸”的方式变成“巨大的废墟”。

这是2010年郑小琼的《时间之书》,而其实从“打工女诗人”和底层的写实中转身而去的时候,历史的沉重感仿佛是挥之不去的影子,在十年或者更久远的传说中被深挖出来,而这也并非是一个女诗人的孤独吟咏,交错在里面的荒诞和矛盾也对时间之殇中所有诗人必须面对的阵痛。但是时间又仿佛是活着的,当杨克写下《十三载,诗歌的凝眸》这篇工作手记的时候,时间在缓缓流动中举行的不是葬礼,而是一种仪式:“在物质湮灭了心灵的当下,只有诗歌才能恢复语言的丰富、复杂、具体、可感的“健康”与‘活力’,并有益于建造一个真正‘心神健全’的现代文明,让人与自己的存在之根得以重新联接。”灵魂和肉体分离不仅仅是残缺,还有一种返归“心神健全”现代文明的救赎,这种救赎于郑小琼来说,或者是写诗的抵抗,而对于杨克,以及这一册新诗年鉴来说,则是坚守,从1998年到2008年编选的11年只是“朝着一个方向注视”,而当走到2009年,走到2010年的时候,一个方向的注视依然坚定,虽然从年鉴到双年鉴,虽然出版社走马灯地更换,但是“中国新诗年鉴”的标牌和“艺术上我们秉承 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依然如一。实际上,在13年的凝眸中,在一个方向的注视中,中国新诗的嬗变中,很多东西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即使当“时间之书”翻到这2010年的最后一页,即使里面有着“每年第一卷的推荐不重复任何一个诗人”的新人主义,即使“从民间到主流、从网络到纸质”的年鉴容量“以绝对超越性的姿态呈现中国诗歌概貌”,但是这书页里还是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影子,留下了诗歌的可能面临的死亡和葬礼,实际上,杨克的凝眸更多已经从创新变成了坚守,诗歌的坚守,时间的坚守,系列的坚守,以及仪式的坚守。

所以在这样充满仪式感的坚守里,会有博客女性诗歌选、90后诗歌选、青春诗会的年度推荐,会有“小学生诗歌选”的附录,会有“史铁生纪念专辑”——它们都在这一册“时间之书”里,或者是新鲜的观望,或者是生命的终结。如果要把时间的影子在诗歌的救赎中去除,不妨在凝眸中更泰然地面对死亡,“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你能够/与我一同笑看,所以/死与你我从不相干。(史铁生《永在》)”就像史铁生存在一样,个体的死或者会换来一种“永生”,这种永生是活到能够“入死而观”的超越,是被未来替换的永恒,是在一个回旋里的复返,上帝在对面,却无言,而只有作为一个人,像英雄葛里戈拉一般完成救赎:“葛望戈拉快救救我吧/请在来的路上想想办法/将天真留给孩子/让英雄都能回家(史铁生《葛里戈拉》)”所以死只不过是另外的方向,另外的路,当“箴言都已归顺“,当“那只黑色的鸟儿,在笼中/能说会道”,当“一张雄心勃勃的网上/消息频传”,当“真理战胜真理/子弹射中子弹”,活着和死去或者都不需要理由,甚至灵魂与肉体也在分离中归顺于一种永恒的时间。

时间已无葬礼?时间也无影子?与史铁生对于肉体的超越不同,雷平阳《祭父帖》里是关于生命本体的再一次发问:”生命的常识,烟消云散/谁都没有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心。同样活于山野/不如蛇虫;同样生在树下,羡慕蚂蚁”命运只不过是用一次戏谑的逃离展开了卑贱的历程,何来沉重,何来英雄?“他的一生,因为疯狂地/向往着生,所以他有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那一句墓志铭上的话其实解读着农夫和诗人,父亲和孩子的悖反而又相谐的命运:“他这个农夫/和我这个诗人,一样的命运,难以区分”这一致的墓志铭或许是参透了生命的本质,参透了自我的意义。而在欧阳江河的《泰姬陵之泪》里,也依然能找到宏大的时间疑问中的那种皈依感:“2009年的恒河/能否以虹的跨度在天上流,流向1632年?”1632年和2009年,是传说和现实的间距,也是历史和个体的距离,而这种距离最后的归结点依然是关于自我:“春天的快门/一闪:2009年,我拍下了1632年的我非我。/我被我自己丢失了吗?”

残花败絮的眼泪不是拯救,而其实是自我在历史中被湮没,在时间中成为影子,所以当死亡在史铁生的生命历程中成为终结肉身的一种时间之书的时候,那些还有着肉体的人,如何在越来越荒谬的世界里寻找意义?活着是不是比死亡更难以寻找到“永生”的尴尬存在?回到杨克13年的凝眸,回到仪式化的坚守,他对于时间的体验岔开在两条路上,一是网络的盛行,二是更年轻的一代的出现。前一条路他以博客女性诗歌为关照系,后一条路则是有关青春的群体。“网络的盛行,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主流与民间这两者之间的分差。”这是杨克在编选这本诗集时的一个背景,而在网络中选择女性诗歌,虽然是一个片面,但仿佛看到了女性固有的坚韧性:“而相当一部分女性诗人,借助这一平台得以自由地施展才华。这些完全从博客中成长起来的诗人,无论从诗感、诗意和诗言来说,都有其独特性。”其实,在2010年末的时候,博客已经开始式微,“从博客中成长起来”实际上已经具有了某种影子的尴尬,但是这样的“时间影子”却被女性诗人的坚守消融了,在所辑录的几位诗人博客来看,除了代雨映更新到2010年08月、林莉的博客设置了访问权限之外,其余的女诗人都一直在这个成长起来的平台上更新自己的作品和动态,而且几乎都更新到了最新的2014年,甚至李成恩的博客在三天前的2014年06月05日还有最新内容。

当博客时代进入微博时代,当碎片占据阅读,而女诗人们却依然在坚守,依然在时间中去除那一些影子——时间不死,时间没有葬礼,而“那些鲜活的年华像女性饱满的月亮/在枝头滴落”,所以在她们的诗歌里读到的是那一份生命的关照,那一种像真理一样的爱,那一个彰显自我的女性意识,母亲似乎是女性生命中最重要的标签,这标签不仅是对于上一辈亲情有关的延续,还是一种自我的定位,“我厌倦了农事/厌倦了写诗 做爱/厌倦了生育 厌倦了人类的悲伤/我的心回到你的据点/与你紧紧靠在一起(横行胭脂《像白云坐在天上》)”给“妈妈”的心语其实就是给自己一种女性的认同,这种认同超越了时间,在流逝的生命个体中完成意义,这是施施然“走在民国的街道上”的优雅,是李成恩在“潜山县”历史混乱之后的清凉心境的,是代雨映《水罂粟》里热烈而懦弱的灾难之后找到的“先于生命后于死亡”的爱,是李小洛《我和你》中“亮在远久时代里的油灯,窗口/高楼。格言,和真理”,而这些流走在时间里的女性意识就是“这叙事的梗,议论的花,抒情的蕊”的《女性物语》:“……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美人/……没有女人,这个世界毫无意义”。

而在这坚守的自我表达中,在看似柔情的“女性物语”之外,却还有在时间中的成长,“90后诗歌选”更是凸显着时间的命题,这是一种更青春的激情,更主动的自我,以及更有灵骨的书写,只不过“90后”的诗歌文本里似乎有超过年龄的沉重,“父亲”似乎是他们心中坚硬的一个词,在杨康的《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里是煤矿工人的父亲,是痛的父亲,是奔跑的父亲,在刘理海《父亲与平压刨》里,“隆隆的机器声中,父亲的头发一年比一年白”,手心一大块皮肉被刨掉。而习修鹏《拾垃圾的太婆》也依然是对于苦难的叙述:“没有人注意到她/包括一道道鄙夷的目光/只有天上的群星睁着眼看着她/看她怎样用一片片零碎的垃圾/扎上年轮的绳索/挂在脖子上 展示她一生的奢华”。其实,这样的书写更容易造成一种时间的错觉,沉重或者只是一种年龄之外的体验,而那种自我的真实更多体现在少年的迷惘中:“大雾将十五岁包裹 或是十五岁迷失在/火雾中 红 醒目的红/使十五岁尖叫/我扭头的瞬间 看见一袭逆风的白衣/将乌鸦和蝴蝶一同塞进去(苏笑嫣《风把我吹涨》)”

十五岁的尖叫里有青春的激情,也有个体的迷失,而不管是博客女性诗歌还是90后诗歌、青春诗歌、小学生诗歌,都在一种和时间有关的影子里书写,是13年凝眸的一个新方向。而对于诗歌的秉承,显然更多的是在“年度诗歌”里体现的民间立场,这里有着历史的反思,有着生命的感悟,有着二元对立,也有着亲情里的抒情。“以“文革”为主题的/诉苦大会变成了小会/小会变成了几个人的聊天/聊天变成了沉默的回忆/回忆变成了寂寞的文字/文字变成了一行数字/1966-1976(严力《负10》)”这又是一个时间的寓言,负10是潜行在底下的刻度,对于现实来说,仿佛正在被遗忘,而在这对于历史的反思中,诗歌似乎成为苦难的档案,侯马的《小柿子》里是“左右手交替/又搧了他几巴掌/这完全演变为/一个人对另一个意志的控制”,邱华栋《椰些红卫兵都到哪儿去了?》则更是直接提出疑问:“谁能告诉我,这些打死人、打残人、打伤人的红卫兵/如今都是谁,都跑哪里去了?”陈巨飞《淠河志》的母亲“曾兴修过革命的水利”,而现在“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来了/变成一条无声的河流。”即使到现在,也还有二〇〇八年二月一日晚九点被踩死的李红霞现在的李红霞:“躺在白螺镇薛桥村自家的田里/只有麦子会踩她,只有麻雀会踩她/有三月里偶尔淅沥沥的雨会踩她(七夜《李红霞是怎么死的?》)”对于这些沉重,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在诘问中似乎无语,似乎只能作为一个诗人叙写一种“在词语的祖国”:“无法阻止干旱与暴雪,无法阻止/贪赃枉法的风,和一夜暴富的烟花/在词语的祖国,我们可以提刀,放剑/可以杀贫济富,做一回诗歌江湖的大侠(重庆子衣《在词语的祖国》)”。

仿佛是一种无力的抗拒,回归到诗歌,回归到词语,对于历史来说永远是“负10”的刻度,永远是逃跑的红卫兵,永远是被踩死的李红霞,也永远是“上辈子/是副哑药,这辈子是个哑巴/下辈子,谁还稀罕下辈子呢(轩辕轼轲《上辈子》)”的无奈。所以在另外一批诗人那里,便是回到生命本身,体悟生命的意义,是李瑛的《夜》里“当最后一颗星枯萎滑落/太阳就开始上升”的新生,是邵燕祥《放风筝的孩子,哪儿去了?》里“放风筝的孩子,哪儿去了?”的美好,是屠岸《爆竹的纸屑》里“洒尽泪液吧,挥手残夜……”的逝去,是吉狄马加的《母亲们的手》里“只有她的左手还漂浮着/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自由”的永恒。

“我并不感到骄傲,/也不觉得羞愧,我知道,/自己唱的/只是一支单调歌,/而会唱歌的飞鸟们,/又很快就会回来。(牛汉《我是一只咕咕唱的小鸟》)”单调的歌对应一个词语的祖国,所以在一个人的诗歌里感受那一种生命的感悟:“我终于肯定,使我伤感的不是这条触景生情的大街/而是不知哪次和你说过再见之后就真的不再见了(代薇《汉中门大街》)”,其实失去的伤感无非是不再相见,而对于生命来说,也就是那“薄如蝉翼,弹指可破”的墓碑,是一段孤独的墓志铭,所以当赵思运留下的《遗言》也就是一种真的不再见了的遗憾和伤感:“作为一头牛/我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一棵草”。生命感悟里的孤独、梦境和死亡,其实一方面可以形成一种悲戚的诗意,但在另一方面却完全可以在世俗中被解构,于坚的《拉拉》是一个在过去年代的红颜,却在我们的时代成为一个迟来的女性符号:“江山代有才人出 红颜 你的知己在过去的年代/拉拉 在我们中间寻求骑手 勉为其难/十二桥已经拆了 钢筋水泥当道 小乔无处/吹箫 为茶杯继水 将剩酒加热 涂脂抹粉/拉拉 听俗物们炫耀戒指 这时代成就多少/却辜负明眸皓齿 欲说还休 拉拉永不移情 我们太迟”。我们太迟,其实也是我们在错失里活着,而在沈浩波《玛丽的爱情》里,那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身体的谎言,“你想一想,一个大美女,驴一样给我干活/母狗一样让我睡,还不用多加工资/这事是不是牛逼大了?”/我听得目瞪口呆,问他怎么做到的/朋友莞尔一笑:“很简单,我一遍遍告诉她/我爱她,然后她信了!”

用世俗甚至荒唐的方式消解爱情,解构美丽,这是一种残忍,但其实在生命的过往中,欲望或者爱情,也都只是两扇不同的门;“我们身体的外面/都有一扇通向外面的窗口(非亚《楼上的人》)”,不同的楼层,不同的门,对应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选择,在各自的空间里各行其是。而这种各行其是看起来是对于生命意义的不同理解,对于行为方式的不同实践,但是当一种现实的命题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二元对立,历史与现实,个人与国家,以及生与死的对立。宋世安在《我们是民工之四·露宿者D》中以一个民工的身份说到:“城市的万家灯火啊/只会黑暗他们的心”,城乡对立带来的是一种宿命,“他们憋足了一口气/像一群鸭子朝城市扎进去/努力地往下钻,直到用完一生的气力/屁股却始终都露在水面上(唐以洪《乡下的鸭子进城》)”,不管是张守刚《皮革厂》里的孤独皮革工人,还是许强《打墙》里砸墙的民工,不管是黎明鹏《命案》中死去的蟑螂,还是韩墨《秋天被雁群拾得多高》里民工学校的雁群,都在二元对立中成为卑微者,这是习惯的卑微者,这是愤怒的卑微者,这是死去的卑微者,而即使在泪水和迷茫中,也无力去拯救一种现实,对于这个对立的世界来说,一切只不过是一次等待戈多的荒诞演出:“多少年后,我们谈起那个夜晚/一朵浮云擦身而过/有人捋一捋长发,嫣然而笑/有人神色闪烁,俯瞰人间/那年的我们仍坐在咖啡吧内/等待戈多,一脸茫然(阿斐《等待戈多咖啡吧》)”

其实从国家到个人,从历史到现实,内中的荒诞感和无力感对于每一个活着的诗人来说,都是一种必须面对的“民间立场”,只是所谓的人生在时间的影子里,是找不到英雄式的救赎,臧棣说:“我被迫对人生使用引号”,其实是把自己安放在一个被引用的人生里,那里的坚守是对灵与肉背离的逃避,是对于生与死对立的反抗,当时间慢慢走过13年或者更久,那引用的人生注定会在诗歌的引号里继续活着,一种存在,一种永生,一种虚无:

乡村简略到一个村庄,村庄简略到一座房子
房子简略到石头砌成的小屋
小屋简略到麦秸秆编织的门
家简略到一个人一口缸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头
驮水的驴子和仅够一个人睡觉的床

他简略到不能再简略了
简略到几乎无助,几近虚无
——田禾《简略》

微光

编号:S38·2140224·1060
作者:【波兰】马莱克·瓦夫什凯维奇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3年1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7.00元
ISBN:9787506371025
页数:308页

马莱克·瓦夫什凯维奇(1937— ),波兰诗人、翻译家。曾从事广播电台和报刊记者工作30余年,也曾担任《新词》、《诗歌》等文学刊物以及《女性与生活》周刊的总编。2003年开始担任波兰文学家联合会理事会主席。瓦夫什凯维奇的诗歌创作始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时间跨度近半个世纪。他的诗歌创作涉及的题材广泛,既包括爱情、生命、时间等永恒主题,也包括一些与当代社会紧密相关的重大课题。本书是诗人的自选集,从这本诗集中,读者还可以看到作者诗歌语言的演变过程,从早期的跳跃感和打断词语内在联系的不懈尝试,到晚期归于自然平实的语言风格,从而折射出作家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对生命的理解。


《微光》:每条河都叫冥河

今天,我已年近七十
望着我年轻的母亲
她比我大
只隔一个死。
——《* * *》

2006年,马莱克·瓦夫什凯维奇说到了“今天”,说到了“年近七十”的自己,从1937年出生的那一刻起,生命似乎就在某种计算中,尤其是迈过四十年花的时候,他瞥见了眼见的母亲,只是在“相片撒谎”的诗歌里,他看见的不是衰老的老妇人,而仅仅是超强超越我只有数月之差的那个“善良和慧黠”的母亲,那么生命是不是变成最后不用计算都可以抵达的终点,成为只隔着一个死的距离?那不是省略号的《* * *》像是无题的沉默,在不断逼近的时间里发出叹息。

用母亲作为一个生命的意象,用“***”作为对死亡的注解,不管是1960年的《在沙粒上作画》,还是1968年的《再远些》,不管是1977年的《鹌鹑的心脏》,还是1984年的《竟会如此》,不管是1990年的《关于爱情》,还是2006年的《生命的极限》,瓦夫什凯维奇总是用这一帧帧诗歌的相片,来构筑那“只隔着一个死”的生命,而凸显出来的“母亲仪式”成为生命的另一个注解:“在某些时刻,当我们已经和希望作别,它却带着年轻的力量重新造访,这是一种期望之外的、我们受之有愧的命运恩赐。”作别不是遗忘,而是重新造访,,是抵御时光流逝的情感,比生命更重要,而且“持续的时间比一秒钟略长一点儿。”在《怀念母亲》的自序里,瓦夫什凯维奇用这样的方式寻找命运的恩赐,寻找年轻的力量,像是微光,预示进入一种光明的隧道。

而这种找寻,这样的微光出现之前,必定有过疼痛,有过分离,有过误解,也有过无奈。在岁月的肖像画面前,即使“抹平你的平滑”,即使“在无梦地入睡之前把纸片放入信封”,即使完好地粘好,那年华还是有过痕迹:“也许明天,我看到你的画像已经改变。(《肖像画》)”,改变是什么?改变是泛黄的钢琴,是泛黄的键盘,是人骨的颜色,是风钻入琴弦之间发出的声音,“琴键焕发生机,尽管能让骨头酥软”只不过是一种李斯特艺术般的想象,而在埃拉·菲兹杰尔德的诗歌意象里,想象必须面对死亡的无奈,因为“世界已不是先前的模样”,“湖泊在入暮时分闪着紫红和金色的光,/虽说白天,青春和爱逐渐变得暗淡/匆忙而又艰难。(《埃拉——献给斯塔舍克·斯霍恩·沃尔斯基》)”就像《诗人穿过田野朝密林的方向狂奔》里,只有“风,腐烂物和十二月的严寒”,即使“汗流浃背的诗人朝密林的方向狂奔”,即使“回忆和不可救药的生存/像德国的牧羊犬跟在他身后追赶”,但依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诗歌像是在风、腐烂物和严寒中渐渐老去。起初是在时光的流逝中对你说“人呀,想想,树叶”,因为它可以再次出发,可以再次拥有,但是在那里,分明看到了发黄的桦树上掉落的一片树叶,是突然掉落,“那时我们明白,/什么是生命的极限。(《生命的极限——致伊雷娜和彼得·昆采维奇夫妇》)”

“河水依旧流淌/我现在出去/自由自在,听不到你身后的哭泣/我寻找它,如此徒劳/那些回声早已死去/(《* * *》)”是的,回声就住在时间里,只是再也寻不着它。这是河水之外的分离,这是告别的挽歌,“我会在旅途中入眠/没有目的地的旅程,没有意义,梦会不同/没有上面的黑暗,风景也会不同/渴望在清晨来临,而我已不在/我将渴望你,不是这个,完全是另一个(《告别的挽歌》)”在饭店的房间里给你读诗,变成了一种永远回不去的意象,所谓挽歌便是听不到你身后的哭泣,那么离开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在墙皮很快掉落的地方,在小玻璃窗破裂的地方,在常春藤凋谢的地方,彻底战败的不只是那座老剧院,那场有关人生的演出,即使相信没有告别,但是人生就像一出戏剧,最大的困惑依然是:“谁是那个沿着地面奔跑的、提词的驼背人(《戏剧》)”离开是一种黑色的疼痛,而在戏剧之外,是另一种和身体有关的疼痛,“十一年前我搞断了腿/打着石膏躺了半年/我的膝关节彻底冻僵/没有任何回暖的迹象(《矫正——致克日什托夫·贡肖洛夫斯基》)”冻僵的身体,其实需要一个回暖的刺激,但是当朋友向我讲述古老的真理,讲述从爱到恨的道路,以及中间经过的车站,讲述“装着铁轨的平缓隧道”,但是这讲述却不是遗忘,而是造成了巨大的空虚,结果是“而我已经不喊了/因为我根本不疼。”那么是从疼痛中走出来了,还是已经完全麻木了?那些人生历经的爱和恨,那些真理和现实,都在矫正我们的冻僵的心情,而不痛的另一个可能是失去希望,所以在《石头上的文字》里,瓦夫什凯维奇似乎更愿意拥有不停止的疼痛,因为那里有“光尘汇成的溪流”,有“金属制成的宁静”,有像石头一样的词语,所以我的要求是“给我的剧痛还能更猛烈些吗”,猛烈的疼痛,是刺激,是思念,是超越自我的存在,是比“那些喂养躯体的,石缝里的荒草”更加永恒和持久,“骨骼来自你们的骨骼,/指甲来自你们的手指,/肝脏来自你们的痛苦,/头发来自头发(《晚餐》)”,因为在挚爱的人中,在至亲里,“我坐到你们中间”。

这一些的生命过程,是和自己有关,和自己的疼痛,和自己的诗歌有关,所以找到亲人,做到你们中间成为一种超脱的方式,而亲人的故事最强烈的是母亲和父亲,是亲情。那个只隔着一个死的母亲其实生命早就消逝,但是却是“年复一年更加年轻”:“她安葬了和她生了六个孩子的丈夫/她教育子女。获得华沙花样滑冰冠军。/她总是能赢首都最大的老千儿。/然后给十六个人做午餐。/她活着。避免用刀敲东西。/她看电视,尽管什么也不懂。/她安葬了两个儿子。咒骂儿媳。/她安葬了第三个儿子。/已经只会数到三了。(《名叫玫瑰的老女人——致母亲》)”她死去,她活着,她“活了这样一辈子后死去——这是秋天的微笑”。母亲的微笑里是对于孩子的培育,是对于生命的尊重,或者愚昧,或者粗暴,但是总是微笑,总是寄托着希望:“她说着什么。我调大了音量旋钮。/“我很幸福。”她说,‘我问候我的女儿万达。’/”幸福是因为“在蒙特利尔奥运会上,她赢得了一万米”。这是回报,母亲像一朵玫瑰的开放,绽放出最美丽的颜色。而与玫瑰的母亲一样,父亲则像“山谷”,在《怀念父亲》的诗歌里,时间区分了“真正人的姿势”和“真正非人的姿势”,在“伯爵作家、商人、骗子、农夫、工匠”这一系列关于先人们的标签里,只有父亲还留存着记忆的气息,“哦,我的山谷,/哦,不存在的岛屿,/我看到你,就要回去。/长长的队伍中,又多了一个/这些人无法得到/丝毫拯救。/哦,我的山谷、我的希望——”不存在的岛屿,却存在着一个港湾,在流逝的时间里活着。

玫瑰的母亲,山谷的父亲,是恒久的希望,是不逝的感情,而在爱情世界里,瓦夫什凯维奇似乎看到了含混着欲望和激情的女人,含混着梦幻与错觉的爱,“女人和她无力的手/慢慢在记忆的反光灯里熄灭。/只是仍能听到那抽泣。/而这并非错觉。(《可能是幻觉的一幕》)”说是不是错觉,却又是幻觉,美妙的那一刻,那残缺世界的和谐,那粉红色的光晕,但是“在你强烈的呼吸里,在两嘴之间不断交替的/零散话语里”,爱情是不是一种完美?“我问你:在梦中你是否看到我们在一起/我最亲爱的你?”可是,“作答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梦:/嗅,是的。(《描写爱之夜》)”作答的仅仅是梦,最亲爱的你也仅仅是一种想象,那所有的动作也可能是“空洞的手势”:“在错觉的前室里。/在某人陌生之吻的味道里。/在任何人也不能替代我们的信念里。/在令人赤裸的镜子面前。/在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相信的陌生目光面前。/饥饿。空洞的手势。空洞的手势。(《空洞的手势》)”陌生的目光,饥饿,以及空洞的手势,对于爱情的注解,充满着某种感伤,而这种感伤慢慢变成了某种欲望,多次面对赤裸裸的自己,也面对赤裸裸的欲望,“韦恩·马致年轻女诗人埃莉诺·怀利”的信里,韦恩听到的是坠落的衣裙声,看到的是“肩膀、两胯、大腿和两胯之间的私处”的光芒,“我的双目顿时可怕地失明,/我们只能悄悄说出这个小东西的名称。”,可是只是想象,只是听见或者失明地看见,而最后的结局是:“可现在晚安,最珍爱的,我会梦到你/这梦像篝火飘出的烟一样芳香,/篝火里桦树枝和干枯的野草/在欣喜之中慢慢死亡。”另一封信是埃莉诺·怀利致韦恩·马的告别信,“随着我们肉体的交谈将要发生点儿什么,/会比已经发生的更多。”但这是早前的事,现在她说,不要给我写信,也不要来,因为我的合法丈夫是威廉·罗斯·贝内,“在上帝和众多见证人面前举行过婚礼,/唯有他对我的肉体享有权利。”但是在这婚姻面前,在丈夫面前,在这拒绝面前,“请把我忘怀。不,别忘记我。/可能在许多年后我们又匆匆相见/在肉体的脆弱,在阳光或在雪中/积雪将消除一切。罪过和誓言。”希望用积雪消除罪过和誓言,消除肉体的脆弱,对于爱情来说,欲望无非是背叛,却也是虚构,在附笔中说:“埃莉诺,怀利七年后去世,享年四十三岁。实际上威廉·罗斯·贝内是她的第三任丈夫。韦恩·马的命运我们不清楚,可能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不存在的一个人,不存在的爱情,或者也不存在罪恶和誓言,不存在婚礼和丈夫,在欲望或者肉体里,爱情会走向怎样一个扭曲的世界?《亨利勋爵致伊丽莎白一世女王陛下的书信》里,爱情是一个“你谦卑的臣仆和崇拜者,一个被踹开的情人”的倾诉,是“愿你万寿无疆”的祝语。而在《被出卖的女奴——致马雷克·克文图斯的书信》里,爱情是一个女奴的痛苦,是“比较舒心的也许是一柄短剑/插在脖颈或者腹股沟上”的绝望,“我的主人,你为何如此对待我”的呼喊后面是不对等的地位,当然也是不对等的爱情,像是在罪恶的世界里滑行,最后一定是在死亡的故事里留下喟叹:“可怜的、自负的埃斯泰尔。可怜的爱玛,/红褐色的头发,满脸雀斑,两条大腿之间/冒着火焰,可怜的贵族佳丽/农妇,女市民,酒店女老板,厨役丫鬟/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十八世纪献给阿勒·普的那封《墓碑下的书信》,当欲望熄灭,当爱情颠覆,剩下的只是“我是带着怎样的激情越轨”的自责和“六十年后有人找到了她们的裤衩”的悲悯。

扭曲的爱情充斥着欲望,“让我再一次为爱而死”像是最后的悲歌,所以在瓦夫什凯维奇构筑的感情世界里,一方面是“坐到你们中间”的渴望,一方面却是错觉和幻想,而它们最终几乎都趋向于一个死亡的终点,所以再次回到死亡中,回到生命的最后极限里,那些死亡是现实的无奈,“我以前就知道,这一切都在逝去。/但我从不相信,竟会如此。(《竟会如此》)”是爱情的破碎:“我们死了。很遗憾。你看,我们的爱情/就这样破碎——它曾像鹌鹑的心脏一样硕大无朋。(《鹌鹑的心脏》)”有无声的时间:“我的那些逝者,正慢慢木化/躺在空旷的田野里,越来越挤/绿色错过田野/直接从夜晚到深夜/只有云朵偶尔将他们照亮/冬天的记忆(《我的那些逝者》)”连山谷的父亲也沉默不语:“肮脏、可怕的死亡。我是个逃兵,/所以他在午后的睡梦中没来找我/他死了,仿佛沉入了平坦的墙。/今天我对父亲说,而他第一次/闷不做声。(《夏天》)”身体里的父亲变成了静止的东西,“是因为有那么多东西在它内心重复,是因为任何东西都无法绕行”,内心重复和无法绕行,对于死亡来说,绝非是一种浪漫,而是逼仄的无法逃避的现实,是的,那世界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空房间,而每一个空房间都带有可以眺望到那墓地的窗户,而对于《给六十岁开外的男人十点建议》里,希望去坟场散步渐渐习惯的是“看看如今什么人在平静安眠”,这是一部电影短片,最后一定会拉上黑色的帷幕,关上那房间里的窗户,“软得像混凝土/轻得像石头”。

“只隔一个死”的生命是不是需要冷到只剩下混凝土和石头,只剩下骨头的声音?玫瑰样的母亲在那人生的过程中是放着一些注解,而“她活着。战争持续。/她活着。战争结束。/她从托皮尔街跑到普鲁士科瓦街”已经不但是一个老妇人的人生轨迹,在这个被书写成历史的国度里,还有那叫做战争的故事,是的,在萨拉热窝也有死亡,那个叫弗·斐迪南的奥地利皇储被刺杀,“大公被炸死。他同样可能因患流感/而死。或许照样会开战。/这跟我有何相干?/毕竟此事发生在很早以前。”被炸死,或者病死,但是历史是改变不了的,“风是合乎逻辑的,而死亡就是逻辑”,那么,那个叫加·普林西普的凶手,和“杀死我们的凶手”到底有何区别呢?历史冰冷,知名人士被抛进时代的角落,而所有的普通人也一样会有这样的命运,在死亡面前,不论是和年华里的自己,还是刺杀中的大历史,都指向死亡的逻辑,都是一种流逝:“打自那时以来/风吹裂了岩石/制度垮了台,/水使礁石化为齑粉/我已不再提及肥臀。(《流逝》)”即使在宗教中,“每个人都像城市基督/即便死去,也不能把任何人救赎/”当一年四季汇成一个季节,在死亡中发现了自己的死亡,也在别人的恐惧中发现了自己的恐惧。

“这一切反正都一样。没有救。/每条河都叫冥河。”可是毕竟在死亡之前还有记忆,还有《由记忆来的图画》,河流的水声里有我们听见的东西,在光阴的世界里有我们看见的”微光“:“这是什么?这是小小的、朦胧的、微弱的/一点儿亮光,它正要沉没到/臆想的地平线下面?/摇曳不定而若隐若现?微茫而又可怜?”而那个发出微光的正是一个叫做诗人的人,当“死亡比任何时候更快来临”,当“不把爱情称作爱情”,当作品以此次出售还“卖个不停”,当他找到异性销魂还喝烧酒,所有这一切的绝望、疼痛、世俗和欲望,只不过是诗人在寻找“和世界相逢”的方式,卑微或者粗俗,解构或者抛弃,只不过是“表达微妙的忐忑不安”,是的,诗人说,“不要让任何人为了自己挽救我们”,而“含蓄的诗人天天这么干,/为的是让任何人,他妈的!都不会想到/他的含蓄特点。(《微妙性》)”

“我们死了很久。疼痛已经到达岸边。”那么让我们从那条叫“冥河”的河流上站起来,不要任何的计算,在年近七十的生命里从隔着的那个死之前走过,以“微光”的名义找到“期望之外的、我们受之有愧的命运恩赐”。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

编号:S55·2140224·1059
作者:【美】西尔维娅·普拉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3年12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45.80元
ISBN:9787532763191
页数:416页

“今晚,温和的光芒如一件披肩盖着她,阴影俯身,如洗礼仪式的客人。”可是未来在哪里?在童年时父亲如鬼魅般的死亡面前,普拉斯似乎找寻到了痛苦之后的那种寄托,梦境般的飘渺,毫无顾忌地违抗所有的逻辑、因果乃至时空的束缚,解构众神与基督、圣哲与贞女,看似无可理喻,但这一幅幅荒谬、颠倒、时空倒错的画面所传达的焦虑、受挫与被压抑的欲望却是如此地令人心悸、过目难忘,这是任何悦目的色彩所无法企及的。普拉斯用诗句描绘的意象有的宏大荒寂,有的怪诞戏谑,但几乎都隐含着一种内敛的悲伤。这些悲伤是从一个悲伤的灵魂中自由流淌出的,这些悲伤也是童年故事的一次人生演绎——1963年,普拉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1981年,这位死去19年的女诗人被授予普利策诗歌奖,这在普利策奖的历史上是罕见的。这是国内首部普拉斯诗歌全集译本,完整收录了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全部正式诗作。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爱情咬我的皮

一百万个新娘在泥屋子中尖叫。
有的烧一会儿,有的烧得久,
这群骄傲的女巫,全都绑在火刑柱上。
——《 名利场》

一场危险的通灵,一个嫉妒的眼角,不是从天上而来的女巫是不是看不见天堂,也不是撒旦之妻?只有燃烧能够触摸到火焰,触摸到黑暗王国里最邋遢的女人,只是在这尘世间,在打霜的阴霾天气里,女巫只是用一场持续的火焰照亮那些女人的肉体。这是一个消灭了肉欲和祷告的世界,她们是新娘,她们是处女,她们却在教堂的幻想中制造“一条条充满歧途的爱欲的面包”,甚至“愿意为一件小玩意/在蕨条床上浪费良宵”,而“肉体毫不忏悔”。而在这一场和宗教和救赎无关的爱欲表演中,“女巫放置足够多的镜子/以对抗处女的祷告,/使美人心意烦乱”,这是欲念驱使的虚荣,这是被俘虏的竞争,那屋子里只有尖叫,只有燃烧,只有女巫的骄傲,在火刑柱上变成女人的悲喜剧。

那些足够多的镜子是不是能照见一万个新娘的肉体,是不是能找到与天堂的连接?第一首情歌属于虚荣的女孩,而那只不过是邋遢的女人的最后幻想,但是那世界里是有垃圾堆的脑袋,是有长毛的空气,是有没有刀子的目光,还有偷走天空色彩的乌鸦——只有黑暗,只有聒噪,而在火刑柱上燃烧的时候,一切的幻想都成为祭奠,都成为不可逃避的灾难。女巫和女人,其实在一个镜子里,在燃烧着的黑夜里,她看见她,或者她看见她,就像地狱看见天堂,肉体看见圣洁。

这是1956年的《名利场》,这是西尔维娅·普拉斯光亮的起点,就在这一年,她与天才诗人泰德在教堂举行了婚礼,那是甜蜜的爱情,那是幸福的婚姻,“云朵驾驶抛光的气流;云雀升起,你追我赶/飞来赞美我的爱人。(《夏日之歌》)”浪漫的爱情是不是会像那些新娘一样在肉欲中遇见女巫,在火刑柱上听到尖叫?普拉斯似乎并没有幻想到七年之后的裂变和死亡,对于她来说,似乎在用诗歌回敬那只乌鸦,回敬一个垃圾堆的现实,回敬充满欲念的“名利场”,而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一只只可以飞向未来的灰色海鸥。

这是一只“灰暗地盘旋于飞升的钢铁影子之下”的海鸥,叫声单薄,却可以用“亏损抵消了收益”;这是一只“驾着风的浪潮”一丝不苟的海鸥,在码头上完成一次伟大的登陆;这是一只在“最绿的光芒中沉思”的海鸥,像隐士一样“岩石脸与螃蟹爪紧靠绿色边缘”;这是一只“翅膀在冬季里击鼓”的海鸥,让我们在叫声中漫步于迷宫……是的,未来的灰色海鸥,“以猫的嗓音闲谈着离别,离别。/年龄与恐惧像护士一样看顾她,/一个溺水的人,抱怨这巨大的寒冷,/从大海中爬起。(《一生》)”看顾他的时间和消除掉的恐惧,一个溺水的人如何在巨大寒冷中从大海中爬起,是海鸥的叫声,是海鸥飞翔,是海鸥的希望,这构筑了“一生”的景象似乎在那无限的未来飞翔。可是,在《议会山郊外》,却有一个古老的难题,而那海鸥“在多风的弱光中守夜,寒冷而僵硬”,那种飞翔去了哪里,那种希望去了哪里,以及那一生的故事又在何处终结?而当“我走进点灯的房子”的时候,海鸥的世界其实是被无奈地舍弃了,寒冷而僵硬是不是那即刻到来的黑暗,是不可避免的灾难?

在普拉斯的意象里,不只有未来的灰色海鸥,还有“在冬夜的降临中忧思”的秃鼻鸦,有“刺穿并吸光/逃逸之心的最后一滴血”的伯劳鸟,有“女巫之布做的翅膀”的夜鹰,他们都是“名字好,名声不好,狡诈的夜鸟”,当然还有那反复出现的“乌鸦”,那“没有报出未来,/就飞走了”的乌鸦在未来之外,它只是在我的身旁,消除了对于天使的向往,用黑色的羽毛“攫住我的感官,拉开/我的眼皮,让我//从全然的中立性的恐惧中/获得短暂的解脱。(《雨天的黑鸦》)”我察觉不到天使的降临,一只乌鸦,一只在雨天的乌鸦侵入了我的世界,而我“等待那罕见的偶然的降临”却找不到了。

“我们走了这么远,结束了”

这是一只乌鸦的寓言,这是一群鸟的寓言,而那海鸥在别处,在1956年的别处,在普拉斯浪漫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之外。对于普拉斯这样的敏感女人来说,对于爱情,对于女人自身总是充满着某种感怀,那是渴望的燃烧:“勇敢的爱人,别梦想/止住这般严厉的火焰,来吧,/紧靠我的伤口;燃烧吧,燃烧吧。(《火之歌》)”;那是婚礼上的花环:“说着这诺言,/让肉体交织吧,让每一步名声远扬。(《婚礼上的花环》)”那是被啃成了白骨依然有着“没有了法庭高于/人的一颗红心。(《幽魂与神父的对话》)”的向往……而这些美好的事物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却并非是火焰,并非是激情,并非是花环,两个恋人躺了一个下午,却在各自的路上行走:“现在他偏离了正确的道路,/荣誉要求他此刻离开;/而她站着,灼烧着,浑身流淌着毒液,/等待尖锐的剧痛消退。(《田园诗》)”两个人的对立已经不是在田园诗的世界里,他和她,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

他俩整天躺在带刺荨麻的隐蔽处,
剪过的草带着愉悦攻击每个
感官;如此结合乃忠诚的典范,
双方战争中,他俩寻求一致状态。
现在口说誓言,打消疑虑,
在爱的教堂内造就婚姻。
——《另外两人》

他是想伸出手去靠近她,但是她却避开他的触摸,他们站着,“伤感如古老的悲剧”,而这样的悲剧并非只属于两个人,并非只属于他们,在他们之外还有我们,还有可以拥抱的我们,还有成了幽灵的我们,“仿佛我们超脱了爱的废墟/成为他俩在绝望中梦想的天堂。”是的,我们站在他们对面,用超脱爱的废墟的方式营造一个梦想的天堂,可是这是最终的归宿,还是只是在他俩的绝望中的臆想?他们躺了一个下午,他们各自走开,爱情没有标本,也没有想象,即使她是“傲慢地召唤所有的强悍男人”的皇后,也依然找不到与她的睡梦相吻合的形状,依然没有配得上她闪亮的王冠的男人,只有怨言,只有标本,就像那一具在剑桥考古博物馆石棺里的女尸一样,在变成了一个符号,伴随着老鼠,“女人的踝骨被轻微地咬坏”,符号后面却是所有女人的集体征象:“所有逝去已久的爱人:他们/回来了,尽管,一会儿/就一会儿:借着守灵,婚礼,/生孩子或家庭烧烤:/任何触摸,味道,气味/足以让那些法外之徒纵马返家,/回到庇护所(《所有死去的爱人》)”男人们回来了,守着魂灵、婚礼和生孩子的生活,回到了庇护所,但是爱人却已经死去,她们是母亲、祖母、曾祖母,而她们也“伸出女巫之手欲将我拖人”,使我也变成其中一员,变成逝去的女人。在这样的肉体死亡面前,男人们称颂的女皇也变成了腐臭的尸体,变成淫荡的死亡女皇,“虫子般的信使开始啃他骨头。/他仍赞颂她的汁液,火热的蜜桃。(《占卜板》)”

不管是女皇式的死亡,还是爱情中“他们”的冷漠,在普拉斯的诗歌世界里,永远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是一群女人,是她们,是“每个男人,/红润、苍白或黑肤,/皆转向懒散的”的妓女,是“竖立/这般带钩的防御工事”的未婚女子,是“将其肢体与嘴唇献给/贞洁的事业”的树上的处女,是“想象自己有一大批观众”的不孕的女人,是“消耗自身——身体”的寡妇……而每一个女人的背后都有着有关肉体与救赎,爱情与背叛的道德命题,妓女对应于“贞洁的双眼”,未婚女子对应于造反的男人,处女对应于爱欲之箭,寡妇对应于“迟钝的器官”,在一个女人世界里,她们被放逐被评判被当成男人的征服者,肉体和精神也被截然分开成两个世界,在《耳塞福涅两姐妹》里,一个是自愿成为太阳的新娘:“迅速孕育种子。/骄傲地分娩,躺卧草丛中,/她生下一个帝王。”而另一个,则是“直到最后还是苦涩的处女”:“向坟墓走去,肉体被浪费,/嫁给蛆虫,仍算不上女人。”如何算作女人,如何是自己成为女人?分娩或者帝王的荣光,还是坟墓里的死亡,肉体嫁给蛆虫,荣耀者或者腐烂者,对于女人来说,这是命运的两面,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女人的某种和身份有关的宿命:“据村里传说,埃拉从前/活蹦乱跳,一个瘦削而傲慢的风骚女郎,/一个时髦美女,/用碧色眼神杀死纨绔公子;/现在,她发胖成老处女,关门闭户,/只放猫出入。(《埃拉·梅森和她的十一只猫》)”

从风骚女郎、时髦美女,变成老处女,变成养猫的孤独女人,埃拉的象征意义就是女人在时间、在生命过程中的悲剧意义,而这样的悲剧对于普拉斯来说,则完全是对于自身命运的关注,自我是什么?从爱情或者婚姻的假想和生活中退居到自我的关照,普拉斯依旧用她黑色的意象、诡异的语言来构筑一个陌生的世界,“我看不见未来与过去。/我梦见我是俄狄浦斯。”那里面分明是一种渎神,一种毁灭般的激情:“我想要找回的,/是病床与手术刀之前的我,/是胸针与药膏将我固定入/这个括号之前的我;/风中飘扬的群马,/一个记忆之外的地点与时间。(《眼里的尘埃》)”找回自我,却已经是动了手术的我,是被消除了括号的我,我自己成为猥琐、悲伤的人,成了“在一堆骷髅中感觉自在”的我,成了是“根,石头,打猫头鹰的弹丸,/什么梦也没有。”的我,在这个有着阴暗的房子、酒神的女祭司,有着野兽、来自芦苇池塘的笛声,有着焚烧女巫和石头的生日里,“我正变成另一个人”,但却不是死,而是“更完全的事情”,因为“翅膀的神话再也不拉扯我们了”,因为在“地狱过后:我看见了光”,在疼痛和迷失之后是独自修补,“十根手指形成一个盛阴影的碗。/我的缝补处发痒。无事可做。/我将完好如新。”

完好如新的自己如何可能?在这个有着“荒唐而离奇”的纯粹主义者,有着“证明肉体的真实”的唯我论者,有着“食物橱被洗劫得只剩骨头”的贪吃者,有着“要有蛇!/于是就有蛇”的耍蛇人,甚至还有着“以一种背信弃义的生命力/使怜悯的黑眼睛困惑”的乞丐,在这个没有英雄,没有神话的世界里,只有卑微的存在,只有肉体的泯灭:“死者或某位神灵的代言人。/三十年了,现在我费力地/清理你喉咙里的淤泥。/我没有变得更高明。(《巨像》)”那只不过是一种和女皇一样的仪式,一种更加悲剧的符号,而实际上,“你也许自以为是神谕者”,这个世界只是“码头了叫停/我们短暂的史诗,我们拿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行李;/一切债务随抵达终止;我们与陌生人同下船板。(《穿越海峡》)”从这边到那边,从史诗到现实,从神谕者到自己的名字,一切都是一个“与陌生人同下船板”的过程,人生的大海,宛如一只巨大的浴缸,“浴缸在我们身后存在:/它闪光的表面空泛而真实”,而在这样的现实里,看见真实的世界多么难能可贵,“凭借信仰/我们登上想象的船,狂野地航行在/疯子的神圣岛屿之间,直到死亡/击碎传说中的星星,让我们回归真实。(《浴缸的故事》)”

渴望真实,真实的浴缸,真实的大海,以及真实的女人,真实的爱情,这是1956年《浴缸的故事》,但是大海也淹死一个少女,淹死那些鱼和海鸥,淹死真实,隐喻的世界已经慢慢打开:

我是一个九音节的谜语,
一头大象,一座笨重房子,
散步的甜瓜,两条卷须腿。
哦,红果子,象牙,好木材!
这面包被酵母搞大了。
这鼓胀钱包中,钱币是新铸的。
我是一个手段,舞台,奶牛犊。
我吃了一袋青苹果,
上了不能下站的列车。
——《隐喻》

九音节的谜语已经将我赶下了列车,赶下了船板,1962年的普拉斯从《达特穆尔的新年》开始,那里有罩着障碍物的玻璃,“那盲目、可怕、不可接近的白色斜坡。/你无法用熟悉的词攀登它。/无法借大象、轮子或鞋子来攀登。/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初来乍到/无法索取玻璃帽里的世界。”这个封闭的世界,只是来看看,而对于初来乍到者来说,却是一个不可接近的世界,圣徒的假嗓子在歌唱,而1962年的故事早就已经划入了可怕的深渊。普拉斯听到了妇产科医院里的那三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声音是“我已准备好。/我只对自己说话”,一个声音是“我正坐着死去。我失去一个维度。”第三个声音是“我早该谋杀那谋杀我的。”她,她,和她,组成了她们,疾病和死亡正在蔓延,那些伤口的绷带,那些冰冷的天使,那些脚下的影子,都在一个日渐封闭的世界里行走:“将我是一个妻子。/是在等待,疼痛。小草/石缝中进出,充满绿色的生机。”而这样的影子妻子却遭受着“被下了药,被强奸”的命运,却在想象着“上吊,饿死,焚烧,钩挂”等多种多样的死亡,面临着“我说我也许会回来。/你知道谎言的用处。”的现实。曾经是一个微笑的女人,现在是年仅三十的女人,曾经有过一场意外,现在仍是同一个女人,但最后却是“我披着红发/灰烬中复活/像吃空气一样吃人”的“拉撒路夫人”。那么爱情呢?那么婚姻呢?“一个白色小灵魂在摇晃,白色小蛆虫。/我的四肢也离我而去。/谁肢解了我们?”谁肢解了我们,谁又把我们带向一座封闭的玻璃?“我的风景是只没有纹路的手掌,/道路束成一个结,/这结就是我,//我的葬礼,/还有这山岗,和这/与尸体的嘴巴一起闪烁的东西。(《没有孩子的女人》)”没有纹路的手掌,是没有分叉的出路,还是没有具体的命运?葬礼已经在着身边,普拉斯一定听到了那喧闹的声音,那和尸体一样闪烁的东西,那是死亡,那是“没有星,没有父,黑暗的水”,那是坠落在水中的一只眼睛,而这只眼睛再也看不到这个温柔的世界,看不到这个心满意足的生活,“人一旦目睹上帝,还有何补救?/人一旦被抓走//什么也不剩,/没有脚趾,没有指头,用尽了,/完全用尽,在太阳的大火中,污点/从古老的大教堂延伸,/还有何补救?(《神秘主义者》)”

如何补救,其实普拉斯已经不想补救,那是寒冷的冬天,那是没有上帝的冬天,在菲茨罗伊路23号的公寓里,她听到了夜晚的声音,像以往每一首诗歌一样在召唤着没有回归的灵魂,或者像那一只灰色的海鸥,在无法抵达的未来飞翔。孩子在熟睡,而那个曾经亲爱的丈夫——英国桂冠诗人、同样才华横溢的泰德·休斯,却与另外一个女人共枕。分居4个月是普拉斯生命中最黑暗的诗,她将头放在煤气炉里,扭动那自杀的开关……而在这个黑色的死亡日子到来之前,普拉斯写下了她最后一首诗《边缘》:

这女人完美了。
她已死的

躯体穿着完满的笑容,
希腊必然性的幻觉

流淌在她长袍的卷涡中,
她赤裸的

双脚似乎在说:
我们走了这么远,结束了。

走了这么远,结束了。这是生命的边缘哀叹,“她的身体如玫瑰的/花瓣合拢,当花园僵硬,/香气如血流出/自夜花那甜蜜而幽深的喉咙。”是啊,月亮没什么好悲哀的,死亡也没有什么好悲哀的,因为“她已习惯这种事。/她的黑色碎裂并拖曳。”远处没有海鸥的飞翔,天空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2011-2012中国新诗年鉴

编号:S29·2131219·1035
作者:杨克 主编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9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7.80元
ISBN:9787539964485
页数:606页

“艺术上我们秉承 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这句熟悉的话又印在这本新诗年鉴上,那是20世纪90年代情绪的复活,是对诗歌生命的再次致敬,“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其实诗歌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15年来诺大中国的连续性诗歌选本,几乎唯有这本新诗年鉴从未用过纳税人一个子儿,当有凭艺术良知和个人判断选诗的权利。”主编杨克说,15年来,对诗歌的坚持似乎在文本的形式上有了改变,比如换了出版社,比如用了大16K的版式——或者是实践着“诗的土地翻检的面积应更大一些”的某种理想。精选2011-2012的中国原创诗歌,包括年度推荐(少数民族诗人诗歌、微诗体诗歌、新诗典诗歌)、年度诗选(纸面)、网络诗歌、散文诗、诗学观点和批评文章等分栏,杨克在《工作手记》上说:“15年了,我已然成为一个诗歌土地上的老农夫。挖掘,再挖掘,相对于我的守望,完美只是虚念。”但愿虚念不是最后的终点。


《2011-2012中国新诗年鉴》:我赶在了时间的前面

那总被忽略的影子,跟来跟去
每逢这种需要提及灵魂和命运的庄严场所和时刻
它就在身后,猛地
喊我一声
——王更登加《影子在身后喊我》

影子,先是从一张锋利的纸上跃起,继而从一本厚重的书上跃起,再从一个完整的纪年里跃起。或者,影子从很远的地方出生,又从很近的岁月里消失,再从眼前的时间里“喊我一声”——猛地喊我一声,老去的是自己的身体,是诗歌的激情,也是那些扬起又掉落的尘土。只是一回头,那些“提及灵魂和命运的庄严场所和时刻”变成了世纪末的咏叹调,变成了模糊的“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

是的,1999年,影子曾经喊过我,《1998中国新诗年鉴》里的语言是一种可以流动的物质,“穿透思想,流进世界的末端”,那里有着日月星辰,有着孤独的人,有着西西弗斯的沉重而坚忍,照见的光里都有前行的影子,都有提及灵魂和命运的庄严场所和时刻,所以影子不断地成长,在时间的河里成为一面镜子,它延续到2000年,延续到2004年,而那些标注着“中国新诗年鉴”的锋利纸张因为“艺术上我们秉承 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而成为一道风景,只是时间也会有断流,就像身体在某处的断裂,听不到声音,却已经是摧枯拉朽地将一个时代肢解,到处是细小的尘土,到处是覆盖在上面的灰尘。而当世纪末变成一种虚拟的场景时,当日月星辰下的孤独影子变成符号时,影子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关进了玻璃的橱门,它们和无数的纸张站在一起,分辨不出灵魂和命运,分辨不出尘土和空气,当然,也分辨不出在彼处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某种新的东西正在诞生”——只是我们还无法把它辨认出来,朵渔在新世纪十年之后所说的“羞耻的诗学”是不是已经仅仅变成了一种踩在雪地里的新鲜感,罕无人至,却享受着无根基的幸福,所谓愉快,所谓卸去沉重,大约就是被影子重新叫醒,重新站在《2011-2012中国新诗年鉴》的现场。

为什么在身后,“猛地喊我一声”?必是要回头,必是重新回到民间立场,回到杨克的那片土地上,十年,或者更远,那“砾石累累”的土地上到底长出了什么:命定?热爱?无奈?还是争吵?回头的时候,其实“诗的土地翻检面积”更大了,挖掘得更深了,那柄铁锹是握在手里,但是即使在15年的守望中,他所看见的也是那片天:“当我从地里抬起头来,我看见了满天星空。”是的,那是日月星辰,那是孤独影子,那是1998的文本,不是回来,是继续走着,“一直干下去”,是影子再喊我一声,是“某种新的东西正在诞生”——猛地,便是“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

诗歌其实没有标点,没有段落,甚至没有时间的中断与延续,它一直在那里。如果要从一首诗歌入手,它写在王更登加的联想里,神秘和惊奇,是因为经过了天上和地下,经过了经文和影子,塔尔寺的经幡在来无踪去无影的风中,可是那明明写着的笔画已经落地生根,已经超越了一个经过者的目光,所以即使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那忽略的影子也会在身后叫醒我们,叫醒忘记灵魂和命运的人。诗歌的起点,仅仅是一个切入的口子,其实到处是风,到处是尘土,也到处是经文,到处是我们写下的诗歌和阅读的影子。

“我果然走在了时间的前面,我来得太早了/我知道了此之前的秘密和这之后的阴谋/我果然赶在了时间的前面,我是见证者/当别人把握了见风使舵,我意外地/学会了宠辱不惊。还是客车候车室(杨小林《我是见证者》)”此前的秘密和之后的阴谋,是不是也是一缕风一粒尘,一片被忽略的影子,是不是也是一个现实?客车候车室里看见的只有时间,自己的时间和别人的时间,它们分别属于“见风使舵”和“宠辱不惊”,只是时间走在了他们的前面,我赶在了时间的前面,即使排队通行,也注定会一个错失的现实。就像詹澈看见的《转角的邻居》:“仿佛走过人生转折的中站/例如一辆出租车,清晨由妻子开去谋生/晚餐后有一段做爱的时间(我在隔壁听见)/然后丈夫接着开那辆车去载客”妻子和丈夫,开着同一辆出租车,所谓谋生的手段,是时间的接力,只是在晚餐后的那段做爱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尽管只是身体,只是欲望,但也会是简单的满足,“载客”是面对另一个世界,一个活着和存在的世界,而在这个与做爱无关的世界里,有消化不良的大脑和内心,有“每天吃神赐的米和蔬菜”的生活,有被礁石撞击得七零八落的家族,有遍布大街小巷的拆字,当然也有与人民同在的马桶:“这是商业时代的胜利/“末代皇帝长着痔疮/每天要在马桶上坐很长时间/顺便批奏折(欧阳露《马桶与人民同在》)”

这是现实,改变着时间,改变着生活,丈夫和妻子被一辆出租车割裂着,而人与人互致问候只是一出“长河戏剧”——“没有人意,也无人情。(凌越《从晚风中勒索鞭子》)”如同鞭打在身体里留下印记,而这样无情而冷漠的现实也让“村庄熬夜不睡”:“青蛙被一夜夜地拖出田野/谁还能在春天看到蝌蚪呢(泥马度《收购》)”。不仅青蛙,那代表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慢慢变成了记忆,“离别故乡/这束草就长进我的心里/因此我的身上/有一束草的味道(李向钊《长在屋顶上的草》)”仅仅是符号,是寄托,其实是空白的现实,是缺失的家园,而空白和缺失之外,是破坏,是篡改,冷眼的《两个岛国》里发出的“那些鲸鱼杀完了么?”是抗议,“哦,上帝,上帝。/沉没的小岛上/灰熊和鲸鱼/四只眼睛/在为你唱歌。”所以捕鲸船变成了上帝建在海上的大娱乐所,而那些拥有过美好记忆的人,在“无限多样性的排比句面前”,变成了盲人,“作为我们屁股底下的座椅/作为爱巢,作为淫乱之床/作为一条破枪/作为镂空的器具,作为木鱼/作为纵情歌唱的音箱……(余笑忠《诱人的排比句》)”树木变成了座椅,变成了床,变成了枪,变成了木鱼和音响,对应着屁股、淫乱、破败、镂空和纵情歌唱,纷纷解构的自然之物完全让我们找不到它最初的意义。而意义的改变并不是失去大自然的最后结局,而是灾难:“当18公尺的海啸磨蚀屋瓦、梁柱和树梢/几万双手仍顽强地在这海边挥手/几千双手也在海浪里顽强地挥手(白灵《向双手致敬——当18公尺的海啸磨蚀了高耸的树梢》)”

“顽强地挥手”并不是抗争的肯定,而是生命的无奈,是灾难的毁灭带给人类最后一种姿势,所以在“新诗典诗选”中,不管是刘斌《方石》中没人理睬的方石,还是纪彦峰《我们村是怎么没的》“只剩下两孔窑洞”,不管是西娃说“正在这一条/买不起裙子的道路上”,还是韩彬《这孩子他妈妈跑了》里“我爸爸死了/我现在就住在麻将馆里”,都是对于现实的无奈,对于物主义的迷惘和错乱,而剩下的就如李淑敏在《妈妈》中写的“这是一个陡峭的梦”:“因为我爱上了你喜欢的男人/之后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家/你懊悔/在夜里为我洗了脏内裤/而你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或者如西毒何殇《冷场》里的那个残疾人:““我的左手没有大拇指,/右手没有小指,大拇指和食指和中指都少一节。”从具象的现实,到虚幻的梦境,所有的沉浮都变成了天狼《拍摄矿难》里的那种戏剧人生:“这些尸体点上烟吸着/说如果再来一遍/会演得更像”。这是一种荒诞的梦境,是一出虚拟的戏剧,一个颠覆的传说,它的指向是覆盖梦想的现实。

所以在这个已经变成“尸体”的戏剧现场,大自然不见了,家园不见了,连自我也在迷失,“我老了也是一个心事最重的老太太/盘腿坐在秋日的阳光下/眯起眼,就想起一些壮丽的词语:/比如私奔,出走,生活在别处……
我与那一群老太太多么不同啊/她们迷糊,打盹,连叹息都没有了/上帝,我还在否定我的皱纹,/时间在我周围那么柔软……(横行胭脂《我老了也是一个心事最重的老太太》)”私奔、出走以及在别处的生活,这些“壮丽的词语”替换成了迷糊、打盹和连叹息都没有的生活,时间柔软,它变成了皱纹,吞噬着一个个的梦想,所以在陆修远会喊出“妈妈,我很孤单”,所以潘洗尘会在墓碑上课上“爱自己的敌人,祝福诅咒你的人”,所以娜夜会“伟大的或者即将伟大地”署上孤零零的名字,所以马序寻找看不见的兄弟:“这个兄弟/——一半在船舱,一半在未来。”而我只是捏着自己的肋骨,“我是他的另外半个/保持虚假的俗世姿态/——抽烟,喝酒,吃肉。缓慢地走着。缓慢,缓慢地走着……(马叙《船舱里,一个兄弟》)”

在丧失壮丽的词语丧失梦想丧失名字丧失兄弟的世界里,自我已经变成了一段墓志铭,一个在俗世里缓慢走着的半个肉体,而当自我迷失的时候,剩下的或许只有死亡。“为什么忽然就死了?!/因为肉体的容器已满;死亡,乃是其自然溢出之物。(张作梗《答客问》)”死亡从肉体的容器里溢出来,那些有关存在的意义成为一种嘲讽,死是一缕烟:“世世代代 所有的苦痛寒霜就是这样被消化掉的,/在乡村/在一缕炊烟中(张维《后事》)”死是一个梦:“我继续梦着/就像在一场死人做过的梦里/梦着他们的人生(多多《我梦着》)”,或者,死就是在消解死的意义:“墙上的鱼形挂饰兀自摆动着尾巴/我身上胎生的鱼鳞正一片片脱落……(周伦佑《当死鱼游动的时候》)”所以即使朵渔在史铁生的死亡中看到了崇高,看到了生命的重新绽放,但是在“唯有死亡不容错过”的孤独歌吟中,隔开了一切的“第二人称”,变成了一个希望超越肉体之上乌托邦:“那就让死亡来得更猛烈些吧,死/是死不了人的。”

其实,在对于生命、自我、死亡、家园的“壮丽的词语”消解的同时,那在背后猛地叫醒人的影子也在寻找着一种归宿,一种抛弃物主义的超越,从现实中家园的失落对应亲情,从自我和死亡的状态寻找灵魂的意义,所为构建,是宫白云在《历史》中的“一些被废除的词,正通过/验证。”是高崎在《我还是接触那些火》中“在一个树的道路上/手握武器 胜过手握春天”,什么是手中的武器,是亲情,是爱,是关于父亲母亲和一切的壮丽词语,是“我要的不就是爱嘛(阿米《日常》)”,是“给飘荡已久的心写一封家书/写上永久的地址邀她住下来(荣荣《家书》)”,是在“夜蛾烧焦的翅膀和火苗上的舞蹈”中体会母亲带来的“一生的疼痛和温暖”,是要在春天将犯错的父亲“复生”。而所有关于亲情的温暖在魏理科那里,变成了数字游戏之外的呵护:“一是只有一个苹果我不吃/给她吃/二是一人一个,各吃各的/三是一个苹果切成两半/—人一半/四是我吃了几口的苹果/又递给她吃/五是她吃了几口的苹果/再递给我吃”,因为不管何种方式,“母亲最高兴的/是五/和四(魏理科《和母亲一起吃苹果》)”

仿佛是对朝圣者的启示,一切的构建必定是从身边开始,从复活的父亲开始,从母亲的苹果开始,“好的箴言/可以分成两次说,半句生在天籁/半句活在人间。(简明《纯金的布达拉官》)”所以每个人心中的那座圣殿里有着不灭的箴言,半句在人间,另外半句就在灵魂的超越中,就在“启开一张中咒而失语的嘴(鲁娟 解咒十四行(一))”。所以在灵魂的探寻上,首先是人与万物的默契,是永恒的东西,是迷醉心怀的智慧,“一些精神的密码/会在后人的脸庞以及举止之上/微妙地,遗传下来(李琦《西安男人》)”而不仅是人的精神密码,也是在“转着,就是坐着;坐着,就是问着;问着,就是写着;而写着,必将随方言的浊浪激荡”的传道中,所有的目的就是“兑淘出变幻的神通——既在更新的守望中俯仰芸生大地,/又涕泗橫溢,遍嚅着混沌汗涔的器官。(胡冬《达摩在黄河岸边踯蹋》)”而在更具有民族归宿的神灵世界里,灵魂是不信宿命的外婆变成通灵者,是佳支依达堆积如山的头颅,是“一片重构历史的石墨”,是“背对着星宿打跳赤着脚”的舞蹈,是“嫩的经书放在黑裙之中/把它取出需要—万年”的坚守。而其实,灵魂的超然只是一种心灵的安详,一种自我的豁达,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认知,“我在庸常的生活中热爱诗书/在节日里念诵经文/热衷于小。在这名为同心的小县城/贪图世间微小的幸福/领略小块地域上的各种欢愉(马占祥《我贪图这小城的幸福》)”。

是的,影子带来的是黑暗,是现实的沉默,是自我的遗忘,是家园的失落,是不可逃避的死亡,而猛地喊你一声的影子现出光亮,现出希望,现出意义,时间曾经是一个出口,从下坡慢慢走回来看见远处去的阳光,只是“仿佛一下子沮丧地进入了成年(马永波《1970年的记忆片段》)”,而当活过,爱过,写过之后,向东又向西的脚步里总是有着历史中踯躅的场景,“时间使得一颗石头/变成一朵云(隐匿《包袱与洋葱》)”,所以当重新从影子的象征里找到时间的意义,那块看得见星辰的天空下是否布满了“忧郁的眼睛”?或者那个关于世纪末开始的神话在民间的复活中是否具有了持续的意义?“民间立场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写作的基本在场。”那么,在场是不是就是从1998年的持续?是15年开垦的土地?是“一直奉行着民间出资、民间策划、自谋市场的路线”?那场“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写作”的纷争到底带来的是浮躁还是坚持,是独立还是偏执?或者说,当满天星空里是少数民族诗人诗歌、微诗体诗歌、新诗典诗歌、网络诗选、散文诗等形式分野的时候,“民间立场”是不是已经从启蒙意义变成了对于“一个镍币和四粒豌豆”的怀念?

“新世纪诗歌的民刊和网络书写热闹非凡,它的能指滑动、零度写作、文本平面化的激进语言实验与狂欢,在反叛、质疑主流中心话语的同时,也消泯了许多优良传统,造成诗意的大面积流失。”朵渔的“羞耻的诗学”里所要构建的也并非只是“下半身写作”的冒犯、冒险和自由,当然“民间立场”也绝非只是个人化、日常化和口语化的简单造句,在那些属于“知识分子”的命题里也依然有着他们的身影,它们是柏桦《重庆,1983》“她是不死的,永恒地睡在床上深夜,让我听一听”的缅怀,是叶延滨《真相》“死神两只手正/掐着你俩的喉咙”的命运,是欧阳江河《母亲,母亲》“如今晚餐在天上,/整个菜市场被塞进冰箱,/而母亲,已无力打开冷时间。”的逝去,是徐敬亚《判人类一个点球》“我要以简明的开幕,判人类文明一个点球/为了倒退式的前进,为了让/古老的土地扳回那古老的比分”的公平,是余光中《水中鹭鸶》“:鹭鸶说,那是鱼/只低头一啄/就破了剎那的幻镜”的禅思。

是的,那猛地喊我一声的影子只是让自己回头,看见经文,看见诗歌,那么就不要管影子是日月星辰照见的影子,还是那昏暗的灯光照见的影子,只要信仰还在: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本书中
突然出现的一页空白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信仰
——吴投文《空白》

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

编号:S29·2131022·1020
作者:唐晓渡 张清华编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2年09月第1版
定价:78.00元亚马逊46.80元
ISBN:9787539950327
页数:714页

先锋诗是从欧美文学批评领域里引进中国的一个概念,先锋派原是法文,后来连同它的发音被移植到英语里了。美国权威词典《新韦伯斯特英语国际词典》对先锋派一词的界定是:“任何领域里富于革新和进步的人,特别是艺术家或作家,他们首先使用非正统或革命性的观念或技巧。而这里,1979-2009是被界定的中国“当代先锋诗30年”,这30年里先锋诗一直以若隐若现的暗流状态潜行,包括四川的新传统主义、整体主义、非非主义、莽汉主义,南京的他们文学社,上海的海上诗群等流派和群体,以及庞培、伊沙、李元胜、秦巴子、谯达摩、尹丽川、沈浩波、黄礼孩、巫昂、朵鱼、胡子博等诗人,他们或者组成了一个先锋诗歌的阵营,里面有艺术探索和创新意识,有艺术追求的复杂性,有颠覆写作的实验意义。七十年代的朦胧诗、八十年代的“第三代”诗歌、九十年代的个人写作,这三个阶段的全方位的解读,对当代中国先锋诗进行谱系建设,是这本书的主旨。所谓“谱系与典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但是对于这些诗人来说,终结毕竟显得过于伤感。而封面上“当代先锋诗歌当之无愧的顶级之选,展现汉语无远弗届的生机与活力”以及封底“关于当代中国人心灵历程的独特证词”则不无明显地表明了编撰者的某种自负。


《当代先锋诗30年》: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睁开

春天了,树木长出新叶
我也要舒展开枝条
每根枝条上,栖息着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
他们使枝条轻轻摇晃
有两根微微地垂下来
——车前子《树》

那个人在30年前,那个人在30年后,那个人在未“回答”之前喊出过“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那个人在“眼见着轮回……”里却说“日子过了很久,似乎走到了空。空。空。”那个人是北岛,那个人是唯色,而在每根枝条上栖息着的“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是顾城是海子是戈麦是张枣是骆一禾,是多多是根子是江河是食指是舒婷,是海男是虹影是林雪是小君是翟永明,是于坚是韩东是西川是杨黎是周伦佑,是伊沙是朱朱是朵渔是杨典是沈浩波,是马兰是何小竹是吉狄马加是嘎代才让是桑丹,那个人是他们,他们的声音传来,他们使枝条微微地下垂,他们用一卷典藏的诗歌梳理30年的诗歌谱系。

而在“典藏与谱系”的文本中,在“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的枝条上,还有一个树上的我,一个挖着土,听到飞鸟,兜售花生、姜和大葱,在井边洗脸的我,一个多想成为那个人的我,只是不管是挖土,还是听到飞鸟,不管是兜售花生、姜和大葱,还是在井边洗脸,我终归讲着淮河下游的方言,骑着自行车的自己,终归想要在春天来临之际看见新叶看见那些下垂的枝条,终归成为一颗写成像诗歌一样的树,只是当舒展开枝条,我成为那个人,而他们却一直栖息着,一直在我理想的树上栖息,从此我不是我,那个人不是那个人,从此时间也只是在多事那年“已经淡忘”,留下的“鸟惊。鼠窜。乱卷的乌云”在轮回里被看见。“如何穿越寒冬”变成了最后的疑问,“随风。随风”就一直在那里说话,不管是枝条舒展的春天,还是雪域里经久不息的寒冬,一切的时间轮回最后总是在30年的树上成为一个下垂到底的符号。

“当代先锋诗歌当之无愧的顶级之选/展现汉语无远弗届的生机与活力”, 《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白色的四方图形里是一个孤独的声音,凝结在30年的时间轴线上:“1979-2009”,“所可纪念者,一是以1978年底《今天》问世为标志的当代先锋诗将满三十周年,二是‘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群体大展’二十周年。总之有必要为这场曾经波澜壮阔的当代诗歌变革运动做一个回顾,一个总结。”《今天》终于翻过成昨天,1986年终于变成历史,回顾和总结便最后成为黑色的墓碑,上面镌刻着“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的名字,可是那不是死亡,那是召唤和启示: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杨炼《诺日朗》

启示是一首诗里的表达,是一个时间的仪式,启示是红色的封面,是714页符码叠加的语言,而在中间分明是一条随时可以切进去的红色签带,切入第2和第3页,切入第235和236页,切入最前的《回到》,切入最后的轮回,切入每一首诗,切入每一段句子,切入每一个词语,切入每一个标点——切入时间的内部,“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就会想来,就会在启示中听见天地混沌初开的声音,听见活下去的召唤,听见春天鸟儿的啼叫,当然,也听见自己在下垂的枝条里抵达泥土的声音。是的,在世界的中央,被分开了天地,那个人之后是你们,是我,是真正的男人,“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在历史中,我就是一个大写的人,是代替着你们的人,是代替“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的人。而我到底是谁,江河说:“我想/我就是纪念碑/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我流出过多少血液(《纪念碑》)”杨炼说:“我被固定在这里/已经千年/在中国/古老的都城/我像一个人那样站立着(《大雁塔》)”默默说:“手里的石头攥成了黄金/怀里的鲜花抱成了武器/我站成了一个巨大的敌人/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命令》)”大写的我,站在纪念碑里,站在历史中,站在土地上,站在“巨大的敌人”面前。我为什么要站得那么高,为什么身上有石头的重量?“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我属于北京属于中心属于一个大时代,而1968年12月20日的声音曾经响彻大地响彻这个国家的每一棵树,所以听到的是愤怒:“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北岛《回答》);听到的是呐喊:“即使我只仅仅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黄翔《野兽》)”听到的是宣言:“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北岛《宣告》)”

世界的中央,谁是主宰,谁是英雄?在一个充满仪式命名的时代,“太阳升起来,/天空血淋淋的/犹如一块盾牌。(芒克《天空》)”太阳只在那受伤的天空里,而它从血迹中来,当然会照耀那地上的血迹,“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你该走近它/你走近它便会发现/它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是的,太阳也是暴力和伤害的制造者,而那追逐太阳的人也已经老了:“上路那天他作过祭祀/他在血中重见光辉,他听见/土里血里天上都是鼓声(江河《追日》)”不管天地,还是英雄,他们的身上都带着血,带着伤痛,带着被架空的仪式,而在“太阳落了”的黑暗之中,那个正义的声音回荡在时代之中,而“放开我”是一种抗争,也是一种趋死的折磨。是的,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是在陆地和天空之中回荡着英雄之魂,“空虚在你去年咬出的一排排牙印上/弹奏得极其卖力/这一年里只有风在风尘仆仆/你掸了一年才看见灰底下的日历(严力《超级英雄的反省》)”而在那些书写过英雄传奇的历史深处,只有被埋葬的现实:“盘古的手大禹的手/如今只剩下一只手,我被埋葬/被历史抛弃也抛弃了历史/石头的复仇是石头(杨炼《石斧》)”他们已经死去,已经成为一个空洞的符号,如同在“石斧”的记忆里:“讣告/从诞生第一天就已发出/我独自醒来”,而那些被书写的形象最后散失在岁月深处,只留下坟场,只留下墓碑,只留下那竖立着的“大雁塔”:“那些不得意的人们/那些发福的人们/统统爬上去/做一做英雄”,而结果呢,大雁塔只是大雁塔,甚至它只是一个被传说的名字而已,“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韩东《大雁塔》)。

爬上去,看看风景,然后下来,上去不是到达顶点,下来也不是走在低处,大雁塔里没有传说而爬上去的人也不是英雄,英雄是一个虚构,英雄是一种死亡,英雄是一种仪式,而当这一切被“然后再下来”的行为消解之后,最后留下的是是不是还是那个有着愤怒有着呐喊有着宣言的大写的我?是不是和太阳、纪念碑、石头、北京一样可以主宰历史?我自己成了英雄,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种架空的象征,一个属于时代的疾病,“时止不住想发泄愤怒/那后果却不堪设想/天呵!为何一年又一年地/在疯人院消磨时光(食指《精神病院》)”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在哪里?我最后的北京在哪里?它在病房里,在疯人院里,“伤口,压在那儿/沉重的、沉重得无法搬开的石头/还有/还有这股病房的气息/也许,永远无法驱散(林莽《无法驱散》)”永远无法驱散的或者并不只是疾病和疼痛,还有死亡,“你就这样死了/在故事的复述中/在语言的十字架上/你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田晓青《死亡》)”死亡是一种被复述的故事,是语言十字架上的救赎,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之后,轮回的是不是宿命,是不是命运的不可抵抗?“星期六的阳光明媚/我们在下午的露天咖啡馆里/我们谈到死亡谈到旅游/谈到自杀者/谈到从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谈到自杀者到另一个世界之后/再自杀一次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严力《星期六的阳光明媚》)”自杀只不过是一次和旅行差不多的话题,而出发和回返都敞开了自己的大门。自己的疾病,自己的死亡,都为了淹没那一段历史:“从早期的苦闷走向晚年的毁灭/从绚烂趋于衰败/伤口处的积雪/早已淹没了一座白色医院的历史(刘漫流《疾病进展期》)”疾病可以被掩映,而死亡也只不过是可以走过去的虚构:“这样他就不知道他将作为谁/愉快地感知:生命并不独特/死也是一个假象(耿占春《当一个人老了》)”

是的,春天的来临起始于一场疼痛,而终于那伤口处的积雪,而在疾病终结的时候,树上的枝条是不是可以舒展开来,是不是会垂下两枝,是不是栖息的“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会慢慢醒来?“请睁开伤口看一看吧/多美的景色呀/(严力《证明》)”当英雄最终消失,当仪式成为历史,当春天从伤口中醒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终于《一代人》开始从疾病和死亡的虚构中站立起来,那广场上托起的手臂被放了下来,那黄金镌刻的铭文被抹去被遗忘被践踏,那些英雄被死去的人俯视。那么,从此是我的一个时代,是自我代替英雄代替神话代替历史的开始,也是自我出生、自我反击、自我死亡的循环。那在我之前的是还不能看见的洞穴,“深深的洞穴/我的轮廓被落日投射在石壁上/阴森地晃动/神秘而庄严/似乎比我更真实”,影子里的故事,其实是一种无限离开真实的自我,而只有告别那柏拉图的影子和洞穴,只有用牺牲的方式才能“重新认出自己”,结束历史的虚构,结束形而上的叙述,但是自我的出生并不仅仅只要睁开眼睛:“不相信自我,不相信它是真的/对故事的结尾抱以/一次呼吸之间的 迟疑(耿占春《迟疑地》)”这种迟疑是为了“确认”,历史之外的确认,故事之外的确认,以及返回自我的确认,而这样的确认甚至变成了质疑,变成了对约定俗成的那个自我的“反对”,“我蛰伏在每一种事物中/以千百种婴孩的形象/出生/我不再隐瞒你们/我/不是我(黄翔《出生》)”出生是一种身份的属性,它可以是被追捕的野兽,也可以是刚捕获的野兽,可以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也可以是践踏野兽的野兽,主动和被动,自我和非我交织在一起,“我看着大雪向我下落/我想着宿命,我已经是另一场牺牲的大雪(梁晓明《雪》)”所谓牺牲是一种宿命,那么谁是真正的自我,谁能主宰非我?

我就是
那个被你征服了
但还反抗着的人!
我又一次像面对命运一样面对你的存在
我又恍然记起那随着夜雾一起到来的寻求
是的!我一直在寻求着一个人,一个
第一次从大地上站起来,默默向你顶礼
翘首向你发出震撼千古的“天问”的人
一个被你无情唤醒又永久放逐的人
一个从龙舟跳上岸来悲状起舞
使石头和群星再一次惊呆的人
——王家新《星空:献给一个人》

一个人,是一个站立的人,是一个反抗着的人,是被放逐的人,一个人也是活着的人,是时代最深处呼吸的人,是“空无一人的座席上/竟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的人。不管是野兽还是异教徒,不管是自我英雄还是醒来的“那个人”,在一个被唤醒的时代,一个人总会看见希望:“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一个人总会看见理想:“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陈超《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一个人总会看见爱情:“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舒婷《致橡树》)”当然,一个人也能看见那温暖的家园,“当远处的湖面偶尔传来几声割裂缭绫的凄厉/那是一种名贵的山喜鹊呵!她们翎羽幽蓝/(黑大春《秋日咏叹》)”。这理想主义的希望、爱情和家园在时代变化中会不会成为一种矫情?以梦为马的诗人总是想起自己平静的家园,想起埋葬在高高山上的自己,是的,因为哪里有一片麦子:“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海子《麦地》)”甚至在麦地里完成了和仇人握手言和的仪式:“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我们一起干完活/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们心满意足的接受。”这心满意足的和解只是一场梦,梦就是“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所以在另一个诗人那里,麦子变成了在鲜红土地上的一种象征,“如果麦子死了/要等到明年的麦子出来/才会改变地上的颜色(周亚平《如果麦子死了》)”“如果”也是一个梦,麦子隐喻在逐渐消失,理想在逐渐隐退,而最终在另一个时间的终结点,麦子被消费:“诗人们已经吃饱了/一望无边的麦田/在他们腹中香气弥漫/城市中最伟大的懒汉/做了诗歌中光荣的农夫(伊沙《饿死诗人》)”吃饱了的是做过梦的诗人,所以在这样的暴力中,诗人成为一个恶俗的死亡者:“我呼吁:饿死他们/狗日的诗人/首先饿死我/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

这是家园之死,这里理想之死,这是自我之死,这是诗歌之死,而在这个理想国里,“中文系”一定是带着厚重意象的词语,它连接着伟大,连接着传承,连接着人文,连接着救赎,只是伟大和传承变成了“吃伟人的剩饭背诵伟人的咳嗽”,人文和救赎则将中文系“以后置宾语的身份/曾被把字句两次提到了生活的前面”,生活在后面,现实在后面,哪里有啃《地狱》第八层的亚伟,有在女生密集的场所用腮唱歌的胡玉,有五公里外爱一个姑娘的敖哥,有打算和刚认识的姑娘结婚的杨洋,还有骑上自己气泡的教授们,而最后“现在中文系在梦中流过,缓缓地/像亚伟撒在干土上的小便,它的波涛/随毕业时的被盖卷一叠叠地远去啦(李亚伟《中文系》)”也是梦的终结,只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小便,是被盖卷,伟大和崇高被消解,中文系也成为一个可以消费的词语,取而代之的则是日常生活,是事件,是没有象征、隐喻和神话的乌鸦:“我要说的 不是它的象征 它的隐喻或神话/我要说的 只是一只乌鸦 正像当年/我从未在一个鸦巢中抓出过一只鸽子/(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甚至所有的东西都在被自我命名中,都在另一套消解意义的词语世界里,他们毫无感情,毫无欲望,毫无分别:“我们熟知一切 停电之前 停电之后 一样的/程序 细节 局部 整体高潮和尾声一样的(于坚《事件:停电》)”

现实是不是一块玻璃,诗歌是不是一块玻璃?“在同一个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欧阳江河《玻璃工厂》)”象征是哲学,装饰是美学,而物态呢,是一种行为学,是消除了崇高和眼泪的静态,是一个人的“零档案”,是“我是某某”的命名。在那一辑女性诗歌写作中,有浓浓的爱:“她当年迷人,喜欢/在细长的脖颈搭一条白绸巾(虹影《谁的母亲》)”有烧掉的情爱:“你用自己的身体做柴/在情爱与女人中/一截一截地烧掉(林雪《纸婚》)”有对母性的反思:“我天生的多疑天生的轻信我/我在出生之前就使母亲预感痉挛/噩梦在今晚将透过薄冰/把回忆陷落并且淹没(唐亚平《黑色沙漠》”甚至也还有对于下层女性的深度思考,“我看见的雏妓却不是这样/她12岁 瘦小而且穿着肮脏/眼睛能装下一个世界/或者 根本已装不下哪怕一滴眼泪(翟永明《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但在女性自身的观望中,那些关于家、爱情、伤害、母性的主题是象征的,是装饰的,是崇高的,也有眼泪,而在另一种眼光里,却完全变成了物态,这种物态起先是杂夹着某种身体的欲望,“少年时,我喜欢胸部/从领口里伸进手去/捏住它们。或者看你们在奔跑时/衬衫下的颤抖,它们像鸽子/发出汩汩之声(马永波《我所爱的女人身体的若干部分》)”和青年喜欢中部、中年喜欢上嘴以及将来那手移开后永久的冰凉形成了对于情欲的男性态度,而这仅仅是和身体有关的欲望,或者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是在更换了视角之后,消解变成了某种亵渎,像一把刀划过女性的身体:“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轮厂的多病女工。你真的不是/虞姬,寝前要牢记服药,一次三粒。逛街时/画淡妆。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样(陈先发《秋日会》)这是一个我刻在阴阳界上的留言,跟生前一模一样,跟那个美人的名字一模一样,这是一种脱离了装饰和象征的女性,甚至脱离了女性自身的属性,砂轮厂的多病女工虞姬和江非《对付周永花这个胖女人的写作办法》里的周永花:“一抖一抖的两个乳房/多像两片刨花在正午的逆光里飞扬”,简单《胡美丽的故事》的胡美丽:“她该用哪一种香水/哪一种更性感的内衣,把一只虫子/牢牢地吸引”,她们构成了一种群体,这种群体是被消费的,是对于女性之美和男女之爱的亵渎。“她的眼睛也很美,像我想象中的妻子。/但她是我的母亲。(蒋浩《作于儿童节》)”想象中的妻子其实是在我的母亲,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崇高的亵渎?而亵渎或者还有某种哲学意义,那么沈浩波的《静物》里的那个少妇就连欲望也没有了:“案板后面/卖肉的少妇坐着/敞着怀/露出雪白的奶子”,卖肉有着双关的意义,但是在这里完全没有女性身体有关的伦理想象,只有和案板上的肉一样的女性肉体,所以没有欲望的肉体便成了“静物”,就像那一起摆放的猪头一样,眼眶下有两道冰痕,“而我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那一瞬,我走了过去。/我想/或许有什么出了错(徐江《猪泪》)”

出了什么错?是崇高在消费时代里的错误?是理想在物欲时代的错误?是自我在迷失的现实里的错误?还是先锋在后现代意义里的错误?“‘先锋’相对于主流和保守,往往和某种激进的社会和艺术思潮相关联,并伴随着大规模的形式实验,其灵魂是开放的自主性和批判的实验精神。先锋意味着对既定秩序和相关成见的不断突破,同时通过自我;批判呈现自身的成熟。”批判和实验成为先锋诗歌在取材上的一个标准,这是30年的时间轴,这是30年在树枝上的“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无论是朦胧诗歌,还是第三代诗人,无论是和广场、纪念碑有关的大我,无论是充满了质疑和反思的小我,也无论是站在理想主义麦地里的诗人,还是生活在日常生活中的人,他们都睁开了眼,看见了春天的树枝舒展,而那微微垂下来的两根终于用词语抵达了大地,“先锋就是这样,与传统有一种既对立又融合的关系。不断对传统予以‘胀破’,同时在‘经典化’的过程中又成为‘传统’的一部分。”

实验也是被实验,革命可能反革命。合上这满树的枝叶,“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也都成为了一个个符号,而现实正以无法阻挡的颠覆性力量奔袭而来:“他们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柏桦《现实》)”,那么,入土为安吧!

我们所有人(上、下)

编号:S55·2131021·1018
作者:【美】雷蒙德·卡佛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3年05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34.80元
ISBN:9787544734653
页数:600页

对于卡佛,他的极简主义小说是一个符号,但是诗人卡佛则一直是个空白。“随着这本丰富得令人吃惊的诗集的出版,卡佛一生的文学成就终于得以完整清晰地展示。”这是对于完整卡佛的贡献。卡佛诗歌形式自由不拘,诗歌与散文或小说文本叠加,与他的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卡佛的诗有一种“蓝调音乐般打磨过的朴素”,除了这种哀而不伤的布鲁斯调子外,卡佛有些诗在节奏感上更有一种说唱乐风格。而这套诗歌全集共包含卡佛的300余首诗作,涵盖其一生创作的所有诗歌作品,在卡佛式柔软而克制,朴素而深邃的诗歌语调中,他微妙地掌握着语言的尺度与抒情的适度,而爱和感伤也都隐藏在这种柔软的冷叙述里。“它们就像车祸,又像奇迹般的逃遁。读后令人气喘,发颤,陷入敬畏。”美国当代著名诗人格雷格·库兹马这样评价卡佛的诗歌。


《我们所有人》:贫穷是好的长痔疮是好的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过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最后的断片》

当然,“恋爱是好的”。所有人的贫穷和长痔疮的痛苦,都是生命的一种形式,都是现实给予的那些一生陪伴的东西,但是还有恋爱,还有“叫我自己亲爱的”,还有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被爱”,当生命“最后的断片”以这样一种调侃的方式回归的时候,站在诗歌对立面的不是爱,不是身体的疼痛和现实的无奈,而是“你们”——“不过你们不知道爱是什么/你们不知道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爱过就这么简单(《你们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爱的你们是被诗人抛弃的那一些人,是不回到我身边的“她们”,是被生命的最后断片切开而得不到想要的一切的自己。

但是这断片切开的并不仅仅是被爱和自爱,它带走的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仪式,那连接活着和死亡的一张纸,写满诗歌的纸,前面是《余晖》,是放回原处的照片,是照片里眨眼、微笑和“香烟那活泼泼地倾斜”的场景,定格的生命形式必须以照片的方式呈现,余晖只是一种纪念,没有阴影,没有幽暗,以及那不肯消除的“浅浅的金黄”;而另一页,则是大段大段被抛弃的诗歌——《未辑之诗》,注解是:别逞英雄,拜托,是另外一个故事里完全没有提到的“黄铜戒指”,是耗尽力气在抗拒的起起落落的萨克斯,是穿行在每一个污秽房间的“返回”努力,是镜子里在我们身后的两张嘴唇……杂夹在一个虚无的情境之下,最后的断片隔开了另一个世界,生或者死,恋爱或者抛弃,宛如黑和白。

它是沉淀的诗歌,是“我们所有人”的寓言,是一张纸,一本书的断片:去除封面,是黑色的空白,没有文字,没有诗歌,而另一面是白色,空白的黑;再翻开,是半页的黑和半页的白;再翻开,黑色的字写在白色的纸张上,是一首诗歌,“我们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都想要拯救/我们不朽的灵魂,有些方式/显然比别的/更加迂回,更加/神秘。(《在瑞士》)”有些方式是拯救,也是埋没,是自己,也是他们,是白色,也是黑色;再翻过去,还是黑色和白色,一张照片,没有眨眼,没有微笑,也没有“香烟那活泼泼地倾斜”的场景,是“雷的伴侣和文学合作者,最后成为他的妻子”的苔丝·加拉格尔的评论:“也许在诗歌的蜿蜒曲折中,他可以达到一种高度,而无需圆滑地逃避典雅、讥讽甚至卓越——所有这些他宁愿选择放弃,即使它们多半并未超出他的天性和审美趣味。”

“无需圆滑地逃避典雅、讥讽甚至卓越”,苔丝·加拉格尔在一种逝去的回忆里完整记录“最后的断片”,选择放弃,并不是为了抛弃,在一个用天性书写的符号世界里,“叫我自己亲爱的”,就是提醒大家在这个世界上学会被爱,学会不放弃,“诗中叙述者的感觉意识也会被带入血液,在我们的生命中再循环。”永恒的天性进入每一个翻阅过黑白世界的人,进入“我们所有人”不朽的灵魂,甚至,连那凝结生命意义的两百首诗歌所组成的生命之书也像是从一个伟大而不朽的灵魂上切下的“断片”,无论是《火》(1983)、《水流交汇的地方》(1985),还是《海青色》(1986)、《通往瀑布的新路》(1989),以及未辑之诗《别逞英雄,拜托》(1991),都以一种循环的方式呈现出格调、理性和感恩。黑与白在被设计的文本里自豪地成为生命的仪式,不是被切开,而是融合在一起,就像诗歌本身,“吞噬了所有技术的痕迹”。

而带入血液中的那些生命意象,完全消除了一些恐惧和不安,甚至治愈了我们的贫穷和长痔疮的痛苦——身体只是一种循环的形式,而最终留在卡佛世界里的必然是“叫我自己亲爱的”:“我们爱他的诗,并不仅仅因为它们是人生的巅峰和低谷——尽管谁不会对一个因酗酒而险些丧命,又从死亡边缘逃生,身患脑瘤、三分之二的肺罹患癌症,却仍写作不辍的人感到惊奇呢?相反,是那种对现实探求的激情,是诗人重访绝境和失意旧地的勇气始终吸引着我们。”酗酒、病痛、疾病,以及死亡,都变成了丰厚的一首诗,就像和查尔斯·布考斯基共度的某个晚上,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看待生命的疼痛,一起说着“贫穷是好的长痔疮是好的/恋爱是好的”的故事,或者如《邮差》一样说着那个错误的开头,但最后一定是对于生命和诗歌的虔诚:

今晚这间屋子里只有一个诗人
今晚这个城市只有一个诗人
也许今晚这个国家只有一个真正的诗人
那就是我
——你们不知道爱是什么

一个诗人就是我们所有人,就是不放弃的爱,就是生命的激情和意义,就是对于不知道爱是什么的“你们”的反击。但是在所有过程中,必有如布考斯基所说的“错误”,而这种错误就是生活本身,“生活/就是:—块石头,沉重而锋利。(《解剖室》)”,现实是无奈,是疼痛,是因为“贫困在我们的生活里扎根,是的。(《移动》)”在《忍痛大甩卖》里,我们能够看到那种扎根的贫困,大甩卖的东西包括儿童顶篷床和梳妆台,包括沙发,茶几和台灯,包括一箱箱各色各样的书和唱片,包括厨房用具,带闹钟的收音机,挂着的衣服,和“一把一直陪着他们,/被他们叫作‘舅舅’的大安乐椅。”而这些生活的主人是一个女人:“一个家庭成员,一个亲爱的人,/一个曾经想当演员的女人”,以及男人“正坐在桌边,/努力对他读着的那本书/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是傅华萨的《编年史》”,所谓忍痛就是把生活的物品变现,而逼仄的现实让人无法选择,而我作为朋友,“我伸手摸到我的钱包,随即明白:/我并不能帮助任何人。”而在《食物去哪儿了》里,是更为直接的无奈和挣扎:“他需要/避开食物这个话题;除了悲伤,/它从没给他们带来过什么。”贫困扎根在生活中,而另一种贫困则是无法逃避的社会问题,《照片上的威斯·哈丁》是一个标本,“——不妨这么说——/那使我出神凝视的/是这大大的黑色的弹孔,/穿过那瘦削的,看起来纤细的/右手。”黑色的弹孔里有孱弱的生命和直接的死亡,而我们也曾是那三个“无良少年”,用谎言来生活的人:“谎言开始在我心里盘绕,把它当成家。/渐渐习惯阴暗和它狡诈的方式。/从那以后我一直骇怕响尾蛇。/对于上帝则将信将疑。/但某些人,某些事也不无咎责。/现在,和那时一样。(《维纳岭》)”没有走出“那年秋天”的困境,无良还是无良,谎言还是谎言,“和那时一样”是真正的无奈。

所以那只狗死了,为死去的小狗所写的诗歌却是很打动人,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几乎要为那条小狗被碾死/而高兴,否则你永远/也写不出那样的好诗。(《你的狗死了》)”写着那惨痛的诗歌,却能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继续写,“她又开始尖叫”,不知道这样会持续多久。诗歌和生活到底有多少距离,或者说现实的困境是不是能够用这样的方式化解?沉重而锋利的生活,其实就是一个“争吵并彼此伤害的小房间”,“随后感觉到痛,和孤独。/无常。安慰的需要。(《小房间》)”而在这样的现实中,我们何尝不是那死去的小狗,那带着尖叫的女人?甚至只是那孤独和无助的“蠼螋”,一只美味的朗姆酒蛋糕,覆着杏仁,有着甜蜜的第一缕气息,但是“一只蠼螋从那潮湿的深处/爬了出来。一只蠼螋/在你的蛋糕上饱餐。陶醉/于此。”本来是豁免,是看着这一只蠼螋陶醉在甜蜜中,不忍破坏,但是没有捏碎的后面是第二只、第三只,所以仁慈变成了最后的暴力:“捏碎了它们,/没有一只逃脱。真是一场屠杀。”而这一只只被捏碎消灭的蠼螋何尝不是孤独的自己?“你真好,还惦记着/这个冬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独自生活。像一头野兽,我想。”而消灭蠼螋的人类有时像狼,杀机大起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消灭孤独的自己。

对于生命中的贫穷、无奈和挣扎,有一种方法就做麻醉,在那些有关酒的诗歌里,都是另一种疼痛,在《驾车时饮酒》时体会到“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事情发生。”妻子的问题总是集中在“还喝酒吗?”而父亲的照片里也总是有和我现在一样不能忘记的酒:“父亲,我爱你,/但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我也同样管不住我的酒,/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钓鱼。(《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对我来说,在生活中愿意放弃朋友、爱和满天星光,但是却希望“换取一座没人在家的房子,/没有人回来,而我可以开怀畅饮。(《运气》)”但是酒预示着放纵预示着麻醉自己,那更是对于沉重而锋利的现实的妥协,在《给我的女儿》里提出的忠告是另一种疼痛:“
女儿,你不能喝酒。/它会毁了你。就像它毁了你妈妈,毁了我。/就像它曾经毁了我们。”

在逼仄的现实中,最受伤害的却是爱情,那个婚姻仿佛只是杂志上“凯蒂和列文终于结婚”的消息,触动的是所有的生活,但仅仅是“眼泪涌上眼眶”的设计,而现实是邻居刚刚从看守所出来,也是喝醉了,离开的时候没有祝福,只有那“一方小小的波光粼粼的池塘/在颤抖,懵然不知它们的存在。(《婚姻》)”这是另一种生活,是冷漠和孤寂,是被抛弃,是“在我们的新厨房里边哭边写”,是另一个抚养我的孩子的男人“与我的妻子同床共眠”,是“在烟灰缸里掸一掸,等着她/哭完”,是“我不会睡在没有你的我们的床上”的无奈守候。这些都是另一段生活,看起来是没有错误的生活,是背叛和放弃,甚至是决然和抛弃,但是另一段生活里依然挤满了“烟头和烟灰”,积满了愁苦和疼痛,积满了爱情和婚姻失去之后的冷漠。

而另一段生活也是忘记现在,忘记现实,从时间里寻找慰藉,或者躲在别处,看着历史在生活之外演绎,那里有打着哈欠、喷着鼻息的“巴尔扎克”:“撩开他的睡袍,/将一大泡尿射进/十九世纪早期的/便器。”那里有着对480年希波战争的萨拉米斯大海战一声令下的希罗多德:“赐鞭三百/予那狂暴的海水,再/扔下脚镣一副,另加/烫烙铁烧炙。”而正踏上征程的波斯大军也无法改变背书写的历史;那里有“生命正陷入黑暗的犁沟”的普罗塞,失去了田地,“夜里又想要回忆自己的青春”……被历史覆盖,被时间篡改,这一些的记忆却依然无法逃脱现实的作弄:“我呢,一直回想着/待在亚基马的那些旧时光。/还有那些丝滑的底裤。/那些令人留恋的东西,詹妮,/瑞塔,缪丽尔,苏,和她的妹妹,/科拉·梅穿过的。所有那些女孩子。/现在都长大了。或者更糟糕。/这么说吧:死了。(《1954年,在伍尔沃思零售店》)”时间之死,记忆之死,父亲已经去世,留下的钱包里是永远无法和现实割裂的痛苦,而离开小镇也意味着更大的悲伤,即使从历史走出在更远的未来,2020年的温暖屋子里也只有幸运的活着,而对于幸存者来说,只有慢慢地变老这样一种归宿,最后是“慢慢地失去一切和所有人”,就如那在遥远和荒凉的箱型峡谷追踪的美洲豹,也只是喝酒醉后讲的一个故事:“你确定那不是一只山猫吗?”是的,忘记射击的现实就是“他又纵身一跃,从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

记忆如同冰冷的草莓,会想起“苔丝,小女孩,狗,/旱冰鞋,记忆,死亡,等等”。是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生活的无奈和疼痛,那些现实的挣扎和错误,最后一定会走向一种终极,那就是死亡。木匠约翰·杜根死在一辆运木头的卡车底下,是“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驾着车,/驶向死亡。(《爆破工》)”没有预兆,甚至是走向死亡,就像“睡眠”:“他一辈子都睡在陌生的屋顶下。/现在他睡在泥土下。/睡了又睡。一个古老的国王。(《睡眠》)”这睡眠里有受鞭笞在背上的巴西黑奴,“很快,我们将在地下腐烂。/这不是真理,只是事实。/活着的时候,给了彼此/这么多幸福的我们——/就要腐烂。但我们不愿/在这里腐烂。不是这里。/那被绑在一起的手臂。(《巴西,巴伊亚》)”这睡眠里有痛苦中死去的妻子,而他用“小刀削着/苹果皮。白色的果肉,苹果的/身体,在他眼前,/变暗,变褐,/然后变黑。死亡那陈腐的脸!/往日那闪电般的速度。”这里睡眠的还有五十三年来喊着我相同名字的父亲:“他说完‘把这个拿到/厨房去,儿子’,然后就死了。/儿子这个词从他的嘴唇发出。/在空气中颤抖着,为了让所有人都听见。”

死亡是闪电般的速度,死亡是地下腐烂的真理,死亡是更为沉重而锋利的现实,引用安德烈·马尔罗的话说:“尸体滋长了人们的焦虑,不论是那些信仰最后的审判的人,还是不信仰的人。”而在焦虑中,如何寻找信仰,寻找不被审判的信仰。在卡佛看来,只有那不被抛弃不是“你们”的爱,是生活中发现的快乐和激情,是和无奈和疼痛的现实的对抗。快乐似乎超越了生死,一瞬间就来了:“它出其不意地/来了。它超越了,真的,/任何—个清晨。(《快乐》)”生活是一艘自己驾驶的船,在《我的船》里都是阳光灿烂,都是玩乐,都是意义:“只想要每个人都玩得开心。不去想/这样那样或摆在面前或落在身后的事。”快乐是抵达,是遗忘,是前进。那“早晨,遥想帝国的”世界里,并不只有冷漠地“磕碎一只漂亮的来亨鸡的蛋”的生活,并不只有“我们确实已彼此看低”的爱情,而是有着在山顶喊着死去的妻子名字,并且在“他孤单的桌子上/他仍为她摆上一个盘子”的想念,这不全是悲伤,而是爱的依靠,爱的不被遗忘,就像那梦见海边一场葬礼的故事:“但你/碰了碰我的手臂说,‘嗯,没事了。/她很老了,而且他爱了她一辈子。’(《她一辈子》)”一辈子是永远的爱,是不放弃的人生,就像对于苔丝,卡佛用几首《给苔丝》来表达浓浓的情,“你一打开/我的信,就会回想起/那些日子,还有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蜂鸟》)”这爱情的表达是对于“他们曾住过的地方”的忠诚,“我爱过你,他想。/好好地爱过你一场。/在不再爱你之前。”

只是那生命中“最后的断片”来得太快了,“有一刻我甚至允许自己想象我已经死了——/情况还好,至少在几分钟内,/直到真正陷入:死亡。(《给苔丝》)”而即使在这最后的断片里,也要保留最后的温暖,保留“在这个世界上被爱”的权利:“我感激你,你知道。我想告诉你。”其实,卡佛想要告诉的不是苔丝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人,在贫穷、无奈,死亡的降临和生命的逝去中,或许对于生活的爱和乐观,对于不放弃的信仰和激情,才是走向永恒的唯一道路,一个真正的诗人留在黑与白的断片里,是为了启示“我们所有人”:“在这里/我们过得很快活。但是希望/所有人不久都能得到启示。(《在瑞士》)”

彼何人斯:诗集2007-2011

编号:S29·2130517·0992
作者:于坚 著
出版:重庆出版社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22.50元
ISBN:9787562467052
页数:333页

“于坚的诗‘就像一颗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石头自然而然辐射出温热一样’。”曾念长评论说,其实那一颗石头在这本诗集里以更刺激性的光头形象出现,黑暗里的温热或许在转身过去的时候才能体会。获鲁迅文学奖、台湾《联合报》14届新诗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对于于坚来说,是对他“先锋性”和“持续性”写作标本坚持的肯定。《彼何人斯:诗集2007-2011》是于坚2007—2011年的诗作首次结集。最近五年于坚继续为人生而诗,沉思存在之真相,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极力在现代汉语与古典汉语之间建立新的联系。在中国先锋诗歌潮流中,于坚在当代诗歌口语化媚俗和书面语的象牙塔之间另辟蹊径。这些诗极具个人特色,长短句的形式,强烈的在场感、反讽、历史意识以及幽妙的形而上意味,是一部更为成熟、丰硕、精致、深邃、精彩的诗集。同时更为幽默调侃。

 


《彼何人斯》:要离群索居,先得穿过玻璃

 

看见灰色的天 灰色的电线杆 灰色的树 灰色的玻璃
玻璃上的灰色灰尘 看见我灰色的眼睛停在玻璃上
这是一片风景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我看见灰色
看见风
——《事件:风》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并不都是灰色,并不都是诗歌,至少在尚义街6号,还有大把大把的诗人,还有《0档案》,还有“光辉的一天”。可是看见风的时候,就在很多年之后了,是灰色的天,灰色的电线杆,灰色的树,灰色的灰尘,灰色的眼镜,当然还有灰色的玻璃,风不带走一片风景,却带走了那里的一个下午。

下午,其实是暴雨如注,不是灰色,是没有色彩,或者就是遮蔽的黑,看不见于坚的灰色眼睛,只有那在黑暗中瞥过去的眼神,以及一个带着轮廓的脑袋,它强化了我在这个下午的疏离感,那么冷的天,那么冷的下午,于坚的黑色轮廓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承受被命名被阅读以及被遮挡的风险,和毛衣里卷缩的那个肉体有着明显的对比。是的,时间在风里,在灰色的记忆里,只有那一行字还标注着生存的时间:诗集 2007-2011,以及个体存在的尴尬:彼何人斯。

2007-2011,这是时间的段落,告别了尚义街6号,还是告别了“0档案”?“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是不是只有“彼何人斯”?是不是只有那些灰色的风掠过?但是这《事件:风》明明标注着“1988年”的字样,当然还有1983年的《米罗画册》,1989年5月的《送行》,都是在“2007-2011”的时间段落之外,那么也都是在“彼何人斯”的抒情之外?或者,时间的隐喻就在这些故意标注的错落里,就像封面上那个不曾和我相遇的灰色眼神。但是,不管是《米罗画册》还是《送行》,或者是“我看见灰色/看见风”的《事件:风》也都是关于“看见”的命题,时间在看,我们在看,他在看,但是最后看见了什么?于坚的回答依然是那个印在黑色脑袋里的一行字:彼何人斯。

“彼何人斯 永居镜中 模仿着我 惟妙惟肖/彼何人斯 有心事的面具 模仿我的另一面(《彼何人斯》)”永居镜中的他,模仿着我的他,惟妙惟肖的他,有心事面具的他,以及我的另一面的他,都在时间里,在“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但是“彼何人斯 为鬼为蜮 则不可得”,也是一种意象,一种让人害怕的意象:“灯火阑珊处 蓦然回首 你已不在镜中//”可是,为什么要从灯火阑珊处消失,为什么要在“每次回家”的时候消失?看或者不看,看见或者没有看见,“彼何人斯”就像一阵风,就像下午的灰色,变成了无法抵达的时间迷宫。

如果一定要从“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作为入口,彼何人斯其实是关于自我的隐匿,而那些灰色的意象只因世间那块灰色的玻璃,安装在我和非我之间,存在于下午和非下午之间,当然,也打开在女人和非女人之间。“九死一生的呆板之后坐/心心相印平板玻璃女士/平身吧//(《玻璃》”这是“平板乏味的家伙”,却“企图统治眼球”,企图代替所有曾经透明的“看见”,当大风大雨、植物人物、海洋高山、世态炎凉,以及凸凹、愤怒、喜悦、忧伤、痛不欲生或者穷奢极欲都被“抹平”并且视而不见的时候,那些“来自自然的经验”也就永远摧毁了,“玻璃乳房 我们如此形容新女性”,那么仅仅一尺之遥,有千红万紫,“却没有芬芳”,有看得见,却摸不着,干巴巴平铺直叙变成了日常生活的欲望,也变成了一首诗歌的叙述风格,所谓时髦的先锋派也就是“打得开高贵的黄玫瑰/也动摇了便宜的白玻璃”的“新世界的物种”。

一切平坦,一切直接,一切隔着手和脸,隔着时间和欲望,在《抚仙湖》里,那些原始的美,那些伊甸园一样的故事,只是因为宾馆的落地窗而变成了人生的感悟,变成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的灰色,虽然“独立暮色我飘飘欲仙,但是“要离群索居 先得穿过玻璃”。而要穿过玻璃的不是风景,还有虚构着的秋天,在没有落叶的对面大厦里,玻璃是整容过的脸,是安装着的眼球:“对一切视而不见 看得见一号字/大千世界想当然可也 这个秋天/灰尘在尖叫 我虚构着某种叫做/秋天的东西(《老花眼镜》)”老花眼镜的看见还在关于名牌的某种行为艺术中,“随遇而安 配一副/200度的 看清真相 不必研究哲学 只消在/适当的时候 戴上眼镜 朝试衣镜深处瞅(《名牌之崩溃》)”没有哲学意义,玻璃就是一种和生死无关的物件,“看着玻璃 看得见里面的床/空着 一些锈弹簧穿通帆布/翘了起来 说明 曾经/被很长时间地压制(《看望主任》)”曾经、很长时间,在这些时间面前,看见的其实不是生与死的归宿问题,而是一个主任和另一个主任在礼节和现实中的替代。

玻璃里面和玻璃外面,都是迫不及待地看,但是看到的是平板的世界,看到的是虚构的秋天,看到的是没有哲学意义的试衣镜,那镜子上总是有一个忘了时间忘了自己的“彼何人斯”,如果回到《事件:风》中的1988年,“用眼睛/看见风景中的玻璃 玻璃上的斑点 玻璃外面的树和电线杆//”,其实倒变得可贵,至少是没有阻隔,没有虚构,没有替代,只是风改变了时间的陈述方式,所以对于玻璃,又会回到1988年,回到那个下午主动的看,这样的主动是《我的梦》里“明月升起时/我关掉窗子”,是《一场大暴雨取消了城市及其制度……》里“我站在窗前 丧失了面目/不再与自然对立”。自我的拯救,看起来充满了一种放弃精神,一种灰色眼睛里的解读,是的,诗人太远,诗歌太远,“要离群索居,先得穿过玻璃”。

穿过玻璃或许是和韩东、丁当“在冬天的花园里的点火”,或者是和诗人罗恩“在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或者是“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家中谈论诗歌”。这些和诗歌有关的回忆看上去是怀旧,是对于”光辉的一天“的缅怀,追溯过去是六十年代,是30年前的昆明尚义街6号,“几个同党关着窗子/喝着行军壶里的凉水 在语言中起义”,那情景就像在“2010年8月21日在美国佛蒙特州的森林中,诗人罗恩、王屏,谒诗人Joe Brainard之墓。”死去的诗人,死去的记忆,死去的起义方式,那是多么激动人心多么富有意义的一天,那是诗歌的信仰诗歌的节日,所以“我这一生 都在为汉语押韵(《入境遭遇》)”;所以15年来一直坚持着编辑诗歌刊物的总编是“冬天的后半夜/有一棵树在北方发光(《总编》)”。诗歌里有博尔赫斯:“一声拉丁腔的/咳嗽 在我黑暗的喉室中”;诗歌里有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 56岁 发胖 正在劈柴/矢车菊旁 暗藏了一个冬天的斧头亮了”;诗歌里也有诗人安妮·沃尔德曼的朗诵:“不朽的嚎叫穿过机械之夜 试图在那水泥轮胎上刺入/致命的一针”。但是他们也在那个下午变成了灰色的风景,灰色的风,博尔赫斯不停地咳嗽,索尔仁尼琴的“草稿藏在睾丸深处”,而63岁垮掉派的教母只能“学习如何把自己的脚塞进自己的嘴巴”。

诗人于坚:头上是擦得光亮的玻璃

诗歌去了哪里?诗人在哪里?彼何人斯是不是一个群像?曾经的诗人叫“我”,而现在是“他”:“时代日异月新 他却说什么 写作就是为世界守成”,在现实中,他“有点儿鹤立鸡群 有点儿儿不识时务 有点儿不务正业 有点儿不可靠 有点儿自以为是 有点儿自高自大 有点儿自作主张 有点儿不亢不卑 有点儿自得其乐 有点儿原始 有点儿消极 有点儿反动 有点儿言过其实(《他是诗人》)”“有点儿”状态显然是退而求其次,是被改变的自我命名,他是诗人,而“我们的特长是制造那种叫做诗歌的大麻叶”的诗人,却是“看起来像土匪/或者恐怖分子(《恐怖分子》)”为世界守成最后都变成了自我守成,甚至到最后,连自己也找不到了,成了“彼何人斯”。

这是时间的改变,还是诗歌本身的改变?这是现实中的突围,还是面对诗意沦陷的无奈?“世界这炉子热火朝天 它们总是/冰凉如石”,尚义街6号的故事甚至不在“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了,它被埋葬了,而逼仄的现实里
,我们已经成为“来者不善”的人。那里是“庞大、专制、野蛮、冷漠”的大厦,那里教堂已经闭门谢客,那里的诗人都被“出租车载着 永远离去”,那里有新生之城那里有城中村那里有购物中心,那里是“我们的垃圾开始之处”,那里的世界是另一张脸“丑得如此精美”,就像在沙滩上的那些垃圾:假阴道、骷髅头、空书包、半只手铐、高跟鞋、丝织内裤、花瓶、仿金戒指、空沙发、修脚刀、椰子壳、水泥墩、秃顶的布娃娃、各种盖子。

……省略号不在结尾,在开始,其实这些“丑得如此精美”的垃圾就在不能收回的彼岸里,诗人变成了“永不怀疑的庇护者”,不是诸神,不是冒险家,就是那些“逆来顺受”的人,没有反抗,服从伟大的顺:“汉字的神 三条水 顺着大地的册页 三条水,汉水 渭水 弱水 三条河 红河 滹沱河黄河 三条江 长江 珠江 澜沧江”。“顺”就没有了土匪和恐怖分子,没有了“冲这光明磊落的大堂撒尿”的人,没有了“摸索故乡的骨节”的流浪者,当然也没有了多年前那个下午的灰色,那些风和记忆,那些“彼何人斯”的玻璃。

或者是无奈,或者是妥协,或者是反讽,在于坚的黑色时间段落里,他既没有离群索居,也没有穿过玻璃,他在诗人的“他们”中间,他在日常生活中,他可以“穿过严寒的机场/正想着奥登的诗”的时候接到“贾生冬阳来电”,他会像“住在873房间的一位青年”一样“整个夏天他都在牙痛/但没有嚎叫,他知道”始于天才 终于俗物“才是真正的诗歌哲学,他知道”无数筷子/鱼群般游向那闪着油光的红色深渊“才是真正的生活:

人生在世 勤劳 也要好吃好玩好喝 斯文在兹
吃喝就是写诗 好吃就是好诗 隔壁的教堂闭门
谢客 神甫在捞鸭肝 巷口的二爷在唱花灯
小锅涨了 撸撸抹抹 骂骂咧咧 嘻嘻哈哈
吹吹涮涮 岑夫子 看菜单! 丹丘生 碗! 汪伦
坐起! 武列格 瞅准了! 老二哥 给是牙齿疼?
杜宁 干! 妹妹 唱歌嘛! 姐姐 你坐过来!
朱小羊 悠着点! 韩旭 再来一瓶! 马云 莫照啦,
拨个电话给陈恒 独自莫凭栏 不是你的江山

为汉语押韵是写诗,为世界守成是写诗,吃喝也是写诗,生活也是写诗,所以不在乎故乡是否在他处,诗人是否已经作古,也不在乎是泥土的路面还是柏油路面,不管是覆盖着落叶的诗意还是发出工业的哑光,“我走这条 也抵达了落日和森林”,世界不是单行线,彼何人斯死在2007年之前死在尚义街6号死在《0档案》里,又有何妨?

诗歌本身就是一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