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牙

编号:C38·2190119·1535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7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5.40元
ISBN:9787532777730
页数:402页

像麦克尤恩近年来的其他小说一样,伊恩·麦克尤恩的《甜牙》也是那种情节与其所处的时代咬合得格外紧密的作品。作为军情五处中惟一热衷于读小说的“女文青”,而且“碰巧”长着仿佛直接从小说中走出来的身材和相貌,塞丽娜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甜牙行动”旨在以间接而隐蔽的万式资助那些在意识形态上符合英国利益且对大众具有影响力的写作者,而塞丽娜负责接近并引诱其加盟的是这项行动中惟一的小说家,汤姆·黑利。汤姆和塞丽娜相爱了,爱得步步为营,爱得亦真亦假,爱得绝处逢生。但你猜中了开头,却未必能猜到结尾。第一句:“我叫塞丽娜·弗鲁姆(跟“羽毛”那个词儿押韵),约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国军情五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我没能安然归来。”


《甜牙》:我自己也能当个间谍

我们俩都在告密。你欺骗我,我刺探你。整个过程真是有滋有味,我想你也算是自食其果。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
——《22》

第22节,最后一章,是伊恩·麦克尤恩“甜牙”故事的结局。但是麦克尤恩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退出这个小说,退出而留出的位置给了那个叫黑利的人——这部名为《甜牙》的小说自动在退出机制里生成了另一个作者:黑利,而当黑利成为作者,小说也便变成了用棕色的纸和绳子扎起来的包裹上面的那封信:“而这封信——如果你同意的话——将会是《甜牙》的尾章。”

《甜牙》的尾章是小说,也是一封信,这是不是一种文本中的文本,或许叫做“元小说”?但是当麦克尤恩退出小说而自动让给黑利成为作者的时候,这封信开启的小说,其实并非是黑利一个作者,它的另一个作者叫塞丽娜·弗鲁姆,一个有着跟“羽毛”那个词儿押韵的女人的名字。男人和女人,一个是欺骗者,另一个则是刺探者,如果在编织谎言层面上,他们的共谋是在共同完成一部小说,但是这部小说的微妙之处在于,他们是男人和女人——一种最基本的设定便暴露无遗:他们是不是也在共同书写一种叫做“甜牙”的爱情?

黑利的那封信似乎回答了这个问题,尽管他是以爱情的名义和塞丽娜在一起,尽管他接受和实施计划的过程中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会不假思索地把这事干掉。”尽管最后的结局也是预示了:“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甚至当一切暴露之后知道,“我很快就要身败名裂。我们都会”,但是在这个计划里重塑了塞丽娜,重建了黑利自己,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后,黑利在信中对塞丽娜说的那句话是:“我还爱你。不,不对。我更爱你了。”

“我还爱你”的语气中是一种勉为其难的状态,当这个状态被否定的时候,是“我更爱你了”——也许这才是黑利真实的声音,也是从这部小说、这个计划中收获的真正意义,所以黑利对塞丽娜的选择保留了两种可能,如果一切结束之后,塞丽娜说“不”,那么没有留副本的小说可以被付之一炬,那种所谓的爱也在小说文稿的焚毁中灰飞烟灭;但是如果塞丽娜回答是“好”,那么“我们的合作就开始了”,而这部小说在写完尾章之后就走向了它完满的结局,就像爱情本身一样。

两种选择,都抛给了塞丽娜,而此时此刻,塞丽娜变成了小说和爱情的读者,作者和读者,可能像写这本小说的过程中一样,在“我们俩都在告密”的状态中成为共谋,也可能在最后的选择中,读者毁灭文本从而毁灭了作者。但是第22章的结局早在第一章里就已经写好了,第一句:“我叫塞丽娜·弗鲁姆,约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国军情五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我没能安然归来。干了十八个月之后,我被他们解雇,非但身败名裂,还毁了我的情人,尽管,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的一败涂地也难辞咎。”四十年前的那个故事,在塞丽娜这个读者的第一人称叙事里变成了某种怀念:我不仅身败名裂,还失去了情人——正是这个开篇已经写好的结局,把所有的故事都放在了安全地带,就像黑利信中所说:“我还爱你。不,不对。我更爱你了。”

以爱情为最终结局,“甜牙”似乎是完满的,但是这个文本的文本的意义似乎并不是为了成全在身败名裂中的所谓爱情,它更大的意义在于在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视野下如何产生了“差异?”而他们都有统一的身份标签:间谍,当“双重间谍”的身份在文本中成为“双重叙事”,是不是代表文本在“你欺骗我,我刺探你”中变成了“双重文本”——黑利是小说的作者,塞丽娜是接受爱情读本的读者,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黑利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读者,而塞丽娜才是这个文本背后的作者?

第一句开始的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展开的故事,似乎都在塞丽娜的叙述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塞丽娜就是作者。第一句的陈述其实可以分解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还毁了我的情人”传递出的爱情遗憾,另一部分则是四十年前的那个身份:接受了军情五出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最后是被解雇,乃至身败名裂。在这两个部分的叙述中,塞丽娜都是作者,而且它们是不可分的,也就是说,塞丽娜既是工作中的一名间谍,也是爱情中的间谍,既是叙述四十年前这个秘密使命的作者,也是回忆自己爱情走向毁灭的作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塞丽娜是以间谍身份在写作自己的文本,“我猜,无意中,我是在寻找某种东西,寻找属于我自己的文本,寻找一个能让我套进去的女主角,就像穿上一双最合意的旧鞋子。或者一件野蚕丝衬衫。”

寻找属于自己的文本,在这个意义上,塞丽娜是主动构建的作者,但是,为什么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套进去”的女主角?塞丽娜说,“我想成为的那个‘最好’的我,不是这个每天晚上着腰坐在从旧货店淘来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脊开裂的平装本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生活放荡的年轻女子,拉开一辆跑车副驾驶座的车门,俯下身领受情人的热吻,然后一路疾驶,直奔乡间幽静之处。”“最好的我”是不是一个反叛式的自我?四十年前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从塞丽娜生活的家庭来说,父亲和母亲都成为一种约束的力量,父亲是主教,对上帝的信仰温和低调,虽然对于她的生活没有横加干涉,但是教会的等级体系也渗透到家庭中;而母亲却是骨子里的女权主义者,微小却强韧——父亲和母亲,神权和女权,似乎都变成了过于强大的力量,塞丽娜的妹妹露西是个自由主义者,她的个人主义作风最后导致了“麻烦事”,不仅未婚先孕,而且被关进了监狱,所以母亲在那个夏天为露西的事情忙碌:“第一件是把露西从监狱里搭救出来,第二件是不让她的故事见诸报章,第三件是不让曼彻斯特——她在那里念医科二年——开除她,第四件是安排她堕胎,这倒没过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

和露西不同,塞丽娜的反叛是低调的,甚至是隐藏的,做“最好的我”所渴望的那种生活本身就带着不羁的狂野的特性,但是她还是考入了剑桥大学,并且发现了自己天才般的数学能力,大学似乎成了逃避家庭束缚的避风港,一方面对自己的数学天分感觉“乏善可陈”,另一方面在第一学期就失去了童贞,之后虽然交了还算合意的男朋友,但是内心来说,她依然渴望成为“生活放荡的年轻女子”。而小说的阅读似乎让她第一次接近了这个“最好的我”,一目十行的阅读,带给塞丽娜的是两种文本,一种是从《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开始的一类文本,凯斯特勒的《正午的黑暗》、纳博科夫的《庶出的标志》、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成为她在阅读中发动的“四轮反共战役”——这一类文本的“反共”意识让她之后进入军情五处奠定了一定的基础,而这也是对于自由和民主社会的一种实践;另一类书则是科莱特的书,塞丽娜迷上的文本里有过着放荡私生活的女人,而这些女人正像那个“最好的我”那样,“拉开一辆跑车副驾驶座的车门,俯下身领受情人的热吻,然后一路疾驶,直奔乡间幽静之处”。

两类书其实并非是彼此隔绝的,社会的自由和民主其实提供了“最好的我”成为现实的机会,而女性的放荡不再是一种道德败坏,相反则是成全自我,甚至是构建自我,“我所目击的正是我自己的未来。”她喜欢人物爱得死去活来的小说,喜欢在结局时说“嫁给我”的小说,不喜欢缺少女性角色的小说,当然更不喜欢作者潜入自己的书页,“坚定地宣称人生就是一部小说”,在塞丽娜看来,小说和人生是有所不同,但是他们之间更有天然的契合,一方面作家“作假”,是因为出于某种付钱给他们的目的,而另一方面,作家应该利用真实的世界,“从而将自己的作品构建得煞有介事、栩栩如生。”

这便是塞丽娜“双重间谍”的小说观,但是当塞丽娜所阅读的书里没有出现“双重间谍”的影子,她便开始自己构筑这个“双重间谍”身份,在阅读的启发下沿着这两条看似分叉实则交织在一起的道路上前行。在朋友的那份名字奇特的杂志《?谁?》里认识了男朋友杰瑞米,又通过杰瑞米认识了坎宁,而已为人夫的坎宁又成为了塞丽娜的情人,喝酒、做爱、阅读,成为二十一岁的塞丽娜的青春记忆,看起来紧实,光滑,柔韧,却是脆弱的,而自己也无法成为“最好的我”,于是在一件衬衫引发的争吵中,塞丽娜失去了所谓的爱情,当爱情失去,她便去了军情五处求职,在爱情“间谍”的转向中走向了工作意义上的“间谍”:无论是为“国家效犬马之劳”,还是崭新的“震撼内务特工组”,对于塞丽娜来说,只是寻找自己文本的一次努力,而在那次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强大威力的讲座中,塞丽娜又迷恋上了马克斯,他交给塞丽娜的是一个名为“甜牙”的计划:为一本“邂逅”的杂志,物色一名年轻作家,用他的文本支持“不再时髦的东西”:言论自由和民主。

黑利便进入了塞丽娜的视野,而其实对于黑利的了解,塞丽娜也是从作为一名读者开始的,“除了性,我所有的需求都在这几个小时里融为一体:我在读书,而且我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一个更崇高的、能满足我职业自豪感的目的,而且我很快就要见到作者了。”渴望见到作者,实际上是渴望把自己从读者变成主角,无论是黑利的短篇《这便是爱》,还是《来自萨默塞特平原》,或者是《可能通奸》,里面有混杂着性和爱的那种愉悦,有对于道德的维护和挑战,有对于自由的理解和质疑,“我是那种层次最低的读者;我只想要我自己的世界,还得把我自己嵌进去,然后巧夺天工、触手可及的形状,再交还到我手里。”

嵌进去,然后改变形状,再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塞丽娜就这样把自己当成了文本的“间谍”,第一次见面时黑利的那个大拇指的动作成为了一种暗示,而塞丽娜“跟‘羽毛’那个词儿的韵脚一样”的名字阐释也完成了一种命名,关于“自由国际”的合作项目其实反倒变成了一个借口,于是他们聊天,他们做爱,他们合作,他们书写。而在这个“双重间谍”的故事里,塞丽娜开启了自己成为“最好的我”的文本,黑利当然也在其中开始了生活式小说的构建。“我看不到出路。无路可走。然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就来敲我的门,要给我一大笔津贴,还不求回报。这事儿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真的。我很疑心。”黑利的这个疑问其实是一种肯定,但是即使“灵与肉的交会并没有进发出如释重负、欣喜若狂的火花”,即使塞丽娜在黑利躺下之后“发现他又软了”,即使一眼瞥见了“简直不存在”稀少的阴毛,但是一种快感释放了另一种快感,间谍身份使得那一种爱从虚构变成了现实,“我先是爱上了那些故事,然后爱上了这个男人。这是一场包办婚姻,是六楼那些大佬们一手安排的,现在为时已晚,我成了没法逃跑的新娘。”

谈论国内危机、中东、越南,是对于七十年代那种“倒退到了蛮荒时代”的现实的嘲讽,而当人生和爱情在敏感的故事里发生,或者就是在书写一部既反资本主义也反乌托邦的小说。塞丽娜爱上了黑利?或者是在让自己成为文本中人物的同时为作者书写创造了必然性,而正是这种必然性,使得黑利大胆地构筑自己的文本,这便是真正“双重间谍”的开始,正如黑利在最后的那封信中所说:

我的床上有个间谍,她的头靠在我的枕上,她的唇贴在我的耳边。她隐瞒了她真正的目的,而且,关键在于,她并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她。所以我不会揭穿你,不会吵上最后一架然后分道扬镳,现在还不会。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谨慎,耐心的观察,以及写作。事件发展决定小说情节。人物都是现成的。我什么都不用虚构,只要记录。我要观察你如何工作。我自己也能当个间谍。

并非仅仅是黑利成为文本的作者,他实际上完全知道所谓的合作项目,知道情报机构的计划,也知道塞丽娜的真实身份,面对一个间谍,作为作者,是希望把她拉入到自己的文本里,安心成为女主角,“我得挣脱自己这副皮囊,钻到你的皮肤里去。我需被人诠释,我需要成为一个异装癖,把自己硬塞进你的裙子和高跟鞋,钻进你的衬裤,带上你那闪闪发亮的单肩包。背在我的上。然后开始说话,用你的口吻。”对于塞丽娜来说,她是把生活当成小说文本,用寻找的方式为自己设计一个角色,只有自己进入其中,才是那个女主角,才是“最好的我”,而黑利是把小说当成是生活的文本,把女主角拉进小说里——于是,双重间谍变成了双重视角,塞丽娜在文本中寻找自我,黑利在小说中重建自己。

但是,“这件可耻的事情已经迎来了日落时分,月亮和星星也会一并落下。”无论是作者读者化,还是读者作者化,在现实层面来说,尤其是在军情五处这个情报机构里,各种监视成为常态,每个人在成为间谍的同时也失去了其作为独立个人的身份,所以谎言必然存在,欺骗者必然存在,“我将遭受谴责,因为我在发给报业协会的声明中说了谎,因为我拿了不该拿的钱,因为我出卖了自己的独立思考。”所以当关于间谍的文本完成,作者将不再存在,读者也不会存在,黑利在信中所说“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也许是最后的结局。

读者和作者的互文,现实和小说的互文,在这个“双重间谍”的情报故事里,在这个“双重视角”的小说文本里,爱情仿佛也变成了一种游戏,无论是塞丽娜最后选择“不”还是“好”,都带着某种游戏特性,而一部“甜牙”从“棕色的纸和绳子扎起来的包裹”里脱离,从那封信里跳出来最后一章,或许另一个“间谍”在那里窃笑:他塑造了人物,他设计了游戏,他是最后的作者,他的名字写在制造了无数个副本的小说封面上:伊恩·麦克尤恩。

赎罪

编号:C38·2190119·1534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30.20元
ISBN:9787532777754
页数:426页

《赎罪》讲述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1935年夏天,来自一个宽裕的英国小康家庭的13岁的少女布里奥妮刚刚开始尝试写作,想象力丰富。一天,她暗中发现管家的儿子——罗比特纳和她姐姐塞西莉娅之间有暧昧关系,布里奥妮丰富的想象力虚构着各种可怕的事情,浮想联翩。当她的表姐罗拉被强奸后,布里奥妮武断地认定他即是罪犯,并出庭指证,罗比因此入狱。坚信罗比无罪的塞西莉娅不惜与家人断绝关系,执着地与他相爱。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出狱后的罗比和塞西莉娅都投入了保卫祖国的战斗,布里奥妮成为红十字会医务人员。时间让事情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再次直面罗比和塞西莉娅·布里奥妮深深地忏悔,镜头远去,这对饱经沧桑、不改初衷的情侣手牵手走在她身后,而这其实仅仅是她笔下的结局……


《赎罪》:直到最后一页才奉上

罗比和塞西莉娅依然活着,依然相爱,依然肩并肩地坐在藏书室里,对着《阿拉贝拉的磨难》微笑吗?——这不是不可能的。
——《1999 伦敦》

现实已经把一切可能都变成了真实的存在:花了一生时间痛改前非的马歇尔和“活像一条狗”的罗拉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生活;最初的真相“早就被稳妥地围筑在他们婚姻的陵墓里”;利昂结了四次婚,现在全身心地抚养孩子;利昂的曾孙女克罗怡扮演了《阿拉贝拉的磨难》的女主角……这是1999年的伦敦,当布里奥妮迎来自己的七十七岁生日,一切似乎又把他拉回到生活的不可能中:已经患上了血管原发型痴呆的她感觉自己正走向一种生命的不确定,电话号码、地址和姓名都将化为乌有;不久之后将认不出自己的老朋友;再往后,将意识不到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会完全不能自理。

但是对于布里奥妮来说,欣慰的事是自己的最后一部小说已经出版,而最后一部小说也是第一部小说,这部最后一稿完成于1940年1月的小说,历经六稿和54年的波折,对于布里奥妮来说,意味着作品将永远存在于世,但是,出版而流传的意义何在?布里奥妮知道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知道马歇尔夫妇也会告别这个世界,当小说以永恒的方式被人阅读,那个小说的生活原型其实已经成为了一种幻想,甚至作者也只是一个名字,“布里奥妮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作品取代现实,取代真相,布里奥妮在1999年的最后时光发出的感叹是:“没人会关心小说中哪些事是失实的,哪些人被歪曲了。”

把自己看成是虚幻的存在,并不只是抽空作者背后的一切,对于布里奥妮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作者还活着的时候还能在作品的世界里得到救赎?“这五十九年来,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我心:一位拥有绝对权力,能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说家,怎么样才能获得赎罪呢?”一种自私地设置,是将作品变成了赎罪的工具,而布里奥妮在痴呆还没有完全混淆自己意识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生活在理智中的人,而这个疑问便是她最后理智的反应,只是在没有能呼吁,没有东西需要和解,没有人会宽恕的时候,布里奥妮已经把自己置身在作品之外,“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即便他们是无神论者亦然。”而这种没有赎罪可言的结局并不是坦然,而是变成“一项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因为被她罪恶地推向深渊的罗比和塞西莉娅已经死了。

最后一部小说,是第一部小说,最早一稿完成于1940年1月,但是没有出版也没有让外人看见,它还不是一部作品,一部可以抽离作者的作品,它更像是布里奥妮内心的秘密,而就在这一年,罗比在布雷敦斯死于败血症,三个月后塞西莉娅在贝尔罕姆地铁车站爆炸中丧生——罗比和塞西莉娅都死在小说完成第一稿之后,也就是说,这一本原先可以让他们看见真相的小说,永远成为了身后之作。死亡在前,真相在后,这无疑加剧了布里奥妮的罪恶感,在无法被人宽恕的情况下,她的一生似乎就从1940年开始没有了意义,布里奥妮就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在她身外,什么也不存在。”而这种不存在彻底让她活在小说中被赎罪的愿望落空,于是在1999年的伦敦,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布里奥妮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但现在我必须睡了。”

入睡而遗忘,对于布里奥妮来说,也像是自我赎罪的一种努力,小说无法在作者呼风唤雨的绝对权力中获得赎罪,那么返回到现实,将一切意识通过病态的方式放置在虚幻的地方,也是一种安慰——而这种安慰就是把一切的可能都变成了不可能:生日宴会上的所见不是自己的想象,他们相爱不是自己可以说出的祝福,他们活着不是自己可以虚构的情节,当然,他们也永远不会在作品的幸福中宽恕自己,“这不是不可能”的安慰,其实是“这永远是不可能”的残酷。所以,在1999年的伦敦,最后一稿完成的小说,最后入睡而遗忘的作者,都以另一种作品的方式,带向了最后一页:“死亡是道德欠佳者的专利,而婚姻是一份报答,直到最后一页才奉上。”

这是十三岁时发出的感叹,当七十七岁时真的翻到了最后一页,连带道德欠佳者的自我救赎,连带“他们依然活着,依然相爱”的安慰,布里奥妮用漫长的一生实践了自己的秩序论:“布里奥妮对秩序的喜好也生了公正原则,死亡和婚姻成了家政的主动力”。两天时间完成《阿拉贝拉的磨难》的剧本,让孩子们上台表演,让自己出演阿拉贝拉,布里奥妮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安排在秩序世界里,一开始就想让自己拥有呼风唤雨的绝对权力,无论是用神秘符码写成的日记本,还是用六位数密码开启的保险箱,无论是从露天游乐场购得用来唤雨的符咒,还是里面藏着的双生橡果、黄铁矿、和轻如树叶的松鼠头盖骨的箱子,对于布里奥妮来说,都是私密的存在,和剧本这一作品一样,藏着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所有故事,即使公开,也只是在自己的秩序里成为一种象征。

私密而神秘,就是把所有人都排除在外,而布里奥妮在这个秩序里设定了最后的结果,那就是“最后一页才奉上”的婚姻,在她看来,婚姻是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它循规蹈矩,它秩序井然,它是对美德的一种回报,它是盛大的仪式和宴会,当然,还有“令人陶醉的白头偕老的诺言”——不会像米歇尔和罗拉最后冰冷如坟墓的婚姻,而是闪烁着一种美德的光芒。甚至,这一部从“台词押韵的序幕”开始的故事甚至传达了布里奥妮一个终极的观点:“以理智为基础的爱情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十三岁是不是只是想象?是不是连想象都不存在的幻想?就像神秘符码的日记本、六位数字的保险箱一样,她是自我想象构筑的神秘境地,而这一切充满感性的想象又似乎从一开始就解构了她故事中那个“以理智为基础的爱情”。

为了秩序而虚构故事,虚构故事为了一种理智的爱情,布里奥妮似乎就在“作品”中建立了一个自己都无法走出的背谬世界:故事可以让你随心所欲,但是当这个世界都属于你,在现实中,她又将去往何处?当《阿拉贝拉的磨难》这个剧本在孩子们的世界中演绎,这种背谬已经显露出来:小说作品是文字的狂欢,在没出版没公开之前它只属于作者,但是剧本一旦被演出,它也成为现实的一部分,“你只有靠着仅有的道具将就着对付:没有马,没有乡间小道,没有海滨胜地;连幕布都没有!”但是布里奥妮绝不是因为道具而演出,她的所有目的就是让自己进入可以掌控一切的世界,“从源起欧洲的民间故事入手,之后又写起简单的道德剧,直到1935年那个热浪滚滚的早晨,她的发现使她转向不偏不倚的心理现实主义。”

神秘符码、六位数密码、保险箱和松鼠头盖骨,也是心理现实主义的一种折射,在心理现实中建立秩序,必然会解构现实中的规则,当然也会破坏秩序、美德、以理智为基础的爱情——当一切被破坏而解构,十三岁的世界里还剩下什么?现实其实是另一部小说,所有的人物都无法自己选择角色,甚至,一切带上了宿命的色彩。罗比无疑是这个宿命论链条里最核心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个母亲是个卑微的清洁工的孩子,他的出生似乎就不在布里奥妮家族故事里,只是布里奥妮的父亲一直资助罗比的学业,才使得他有限地进入到他们的生活中。但是这种进入从本质上来说,意味着闯入:为什么罗拉会大叫:“太可怕了!那个男人是个色情狂。”为什么利昂会别有用心地邀请罗比参加生日宴会?为什么双胞胎要制造出走事件?那封暧昧的信为什么会有人指责是罗比写的?

当塞西莉娅冲破门第观念而爱上罗比的时候,其实这种宿命不是减弱而是加强了,甚至塞西莉娅被某种观念孤立开来。当生日宴会上他们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在书房间做爱时,一切其实走向了更为荒谬的结局,“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一声标志着一个转折。直到那时,他们互相看着如此熟悉的一张脸还依然觉得有点荒谬可笑。”那一句“在梦中我亲吻你的阴户,你那甜美湿润的阴户。在我的脑海中,我整天与你做爱”的诗歌,那一声声的呻吟,那触及舌头的快感,对于罗比来说,并不能真正建立布里奥妮所说的秩序,“他们完全忘记了过去,他们也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们身在何处。”茫然中,甚至连所谓的美德也坍塌了。

而这一切其实在被布里奥妮意外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她小说的一部分,而这部小说其实是反小说,每一个章节都在解构她的秩序论。“布里奥妮感情复杂,她确信自己正进入一个成人情感与伪装的角斗场,她的创作必定会从中受益。”十三岁要和伪装作斗争,其实自己才是一个伪装成作者的人:她指责罗比写了那封暧昧的信,她虚构从背后打倒罗拉的人就是罗比,甚至她喊出了:“他总是装作非常友善,蒙骗了我们许多年。”而最后她竟然想“写下一纸罪状”,把罗比绳之以法。罗拉、马歇尔对于罗比罪状的揭露似乎更多是从门第观念出发,而布里奥妮呢,除了保护姐姐这一名义,她对于罗比虚伪面目的揭露是不是罪恶的开始?

在她看来,这是为了和成人的虚伪作斗争,“童话故事已不再属于她了。在短短数小时之内,她亲眼目睹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到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字眼,阻挠了一桩残忍罪行的发生,招惹了一个大家都曾信任的人,让这个成年人对她恨之入骨。”所以要将他绳之以法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童话世界,童话里有美好的爱情,有美德,有秩序,而罗比的“闯入”把一切都解构了,“非要揭开他虚伪的面纱不可!”即使罗比救落水的双胞胎而成为仁爱的拯救者,也还是无法避免锒铛入狱的命运。“这既是对他罪行的进一步确认,又是惩罚的开端。它仿佛是永远的罪孽。”罗比成为罪孽的代名词,而把罪恶送进监狱,整个家族似乎都回到了秩序,而布里奥妮也回到了自己掌控一切的童话世界里。

看起来是一个追求理智却失去理智的十三岁女孩的恶毒计划,看起来是对于冲破门第观念的爱情的一种拒绝,看起来是罗比无法摆脱命运的写照,而其实当“第一部”落幕,似乎也像布里奥妮的小说一样,只是完成了第一稿,在可能被改写的后续里,它其实是另一个作品的开始。一切秘密在“第二部”的战争岁月中被揭开,从监狱里出来,罗比加入了英法联军,在战场中他唯一挂念的事是塞西莉娅寄来的信,“我会等你。你要回来。”一种对爱情的坚持,让面对死亡的罗比还留了最后一丝希望,“他的目标简单明了:找到塞西莉娅,爱她,娶她,毫无屈辱地生活。”但是在发出“人生毁了”的时候,他却认为每个人都毁了,因为和战争一样,所有人都无法逃离罪恶。正因为如此,罗比并没有憎恨布里奥妮,甚至当他进入回忆中的时候,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反而成为他的一种安慰,那一次布里奥妮故意淹水,罗比将她救了回来,而布里奥跳水的原因竟然是:“我想让你救我。”当罗比再次追问的时候,布里奥妮的回答是:“因为我爱你。”

这是不是布里奥妮一直不想走出的童话?这是不是她一直在构思的小说?“因为我爱你”,所以会看见他和塞西莉娅在书房做爱时会感到难受,所以在一种爱情覆灭之后会选择虚构罪状,所以会在寻找证人时提供了假证,当一切被揭开,布里奥妮其实活在背谬的世界里一直没有走出,而这也使得罪恶成为一种“秘密”:“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每个人又都是无罪的。没有人会因一次证词的改变而得到拯救,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没有足够的笔和纸,没有足够的和平和耐心来记录下所有证人的供述,来收集事实真相。而且证人们也是有罪的。”秩序、美德、爱情和婚姻,在罪恶的另一面,但是布里奥妮永远无法企及,即使她和家人断绝往来,即使她找到塞西莉娅想要原谅,即使她因为战争对罗比的生死有一种隐痛的感觉,所有这一切不是让她慢慢离开罪恶,反而加重了内心的负罪感,“她想,惟一能消除这罪孽的方法就是过去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去除记忆,去除发生过的一切事,布里奥妮是将自己从里面抽离出来,而只剩下了那段不被破坏的爱情,“她思念姐姐,或更确切地说,她思念的是——姐姐和罗比。她们的爱情,无论是战争还是布里奥妮都没有将它摧毁。电梯载着她沉入城市之下,这使她感到由衷地欣慰。”也许这种欣慰对她来说,变成了对于爱情的某种移植,塞西莉娅爱着罗比,即使谎言,即使监狱,即使战争,也没有将他们拆散,甚至他们的死亡,也在同一年发生。这是布里奥妮一直在追寻的秩序、美德和爱情,所以当1940年她开始真正写下构思已久的小说,她其实就活在小说里,“我整日整夜地都在想着有情人和他们幸福的结局。”而当1999年小说最后完成,似乎背负在身上的罪孽才彻底卸下:他们活着,他们相爱,他们肩并肩在藏书室里,他们一起看《阿拉贝拉的磨难》——布里奥妮从13岁开始就是阿拉贝拉,她的磨难只有在他们的注视中才会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这是“最后一页才奉上”的故事,经历了变迁,遭遇了生死,品尝了内心的折磨,“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其实罪与非罪,爱与非爱,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它们交错,它们混合,它们在作者写就的小说里,它们在人物经历的故事里,当世界只剩下作品,一种文本意义的最后一页,翻过去,合拢,世界会以一种平静的方式落幕:“但现在我必须睡了。”

猴子·罗汉池

编号:C28·2181215·1528
作者:[台]袁哲生 著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9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9.00元
ISBN:9787220109478
页数:200页

“我要赶在遗忘之前,抢救对爱情的记忆。”经过长期“捕捉孤独的角落”,创作到后期的袁哲生首次将眼光转向另一个普遍的文学主题:爱情。他在《猴子》《罗汉池》这两部作品中,以书写追问:“爱情可以有多好?”爱情,是他的创作核心。可是当我们跟随着袁哲生,从小说的开头缓缓地走向结局,却能隐约感觉到,作品中还存在爱情之外的种种要素,让人无法明确地言说。作为后来的读者,我们无法知道小说家是否有意如此;但能肯定的是,袁哲生确实又一次在普遍的文学主题中,写出让人值得反复寻味的作品。《雨》与《猴子》两篇,收录于《猴子》一书;《月娘》《罗汉池》与《贵妃观音》等三篇,则收录于《罗汉池》。


《猴子·罗汉池》:仿佛预备飞扑而下

都说这尊木雕观音菩萨坐像,高五尺一,眉形如新月之弧,伏目静好,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自在,通身金箔辉煌璎珞华丽,美艳绝伦却又庄严异常,温润中还透出一丝冷寂,见者莫不心生恭敬、啧啧称奇。
——《贵妃观音》

是“世俗意味浓厚”的贵妃,却也是“心观自在”的观音;是木雕而成的造像,却是这般栩栩如生;是寄托心境的象征,却也是流传后世的纪念——出世和入世,活着和死去,凝固和流动,一尊雕像完美结合了这一切,但这美艳绝伦又庄严异常的观音佛像不是让人新生崇敬,而是在温润中看见冷寂,该来未来,该去已去,无论是雕像的原型,还是雕刻的作者,甚至磕头膜拜之人,似乎都在他人的“啧啧称奇”中远去。

《罗汉池》的第三篇《贵妃观音》似乎传递的就是这样一种哀怨之情,那时候罗汉埔矮厝巷的第一代罗汉脚建兴师傅和大悲寺的老和尚都已经逝去,那时候喜春楼的红牌酒女月娘早已卧床不起;那时候

月娘的女儿小月娘也在嫁于林大手之后生了怪病而死,甚至那时候建兴仔和如因法师也都不在人世,“雕刻和大悲寺早已成残垣断壁,寺后方的罗汉池现在杂草丛生,蚊蝇聚集,草叶杂树间零星的一两尊罗汉塑像也早就模糊难辨了。”而当这一个贵妃观音被发现的时候,多多少少的生死故事、爱恨情仇都凝固在那里,不被人发现。

仿佛一切都是不示人的存在。先是从天顶的月娘探出一弯朦胧身影开始的,矮厝巷的月娘走过那些罗汉脚跟前的时候,那些肉麻的话就被说出来了,看客和议论者对着喜春楼的红牌酒女月娘指指点点,出了道德上的非议之外,更多是对于欲望的某种表达,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补破鼎的的罗汉脚都是一辈子娶不了媳妇的单身汉,他们只在对月娘的想象故事里得到满足。而在这些看热闹的人群里,只有两个“不吵不闹不缺德的”,一个是老雕刻师傅国彰仔,一个是大悲寺的老和尚,他们的沉默是对于世俗的某种隔离,一个是雕刻大师,是从事着某种艺术,一个是和尚,自然不关注男女之事。

而月娘那一弯朦胧身影投射在罗汉铺那些罗汉脚心里的时候,其实身影本身也是一种阴影的写照,月娘为什么会成为红牌酒女?无非是年轻时死了丈夫,无非是没钱养活公婆和女儿小月娘,这是用身体牺牲自己的无奈之举,而这一道阴影并不只是在月娘心中投下阴影,也成为罗汉铺男女无法走出的阴影。不吵不闹不缺德的国彰仔和老和尚都没有结婚,也都收了一个徒弟,无论是建兴仔还是克昌仔,他们最大的意义就是当师傅死去的时候,能送他们上山。而在他们对面的是有钱人林大柿,他捐钱造了罗汉池,这一种行为又有多少是积德?无非是将那道阴影加深了一些。

后来,建兴仔学得了一手好手艺,小月娘天真活泼,克昌仔在大悲寺里跟着师傅念经,一切似乎都是向善而行,而在三个孩子那里,懵懂的爱也产生了。小月娘总是到雕刻店里来,帮助他们烧烧开水,看他们雕刻,建兴仔似乎喜欢上了小月娘,他的最美的一个梦便是:“就是早日出师,然后娶隔壁的小月娘为妻,再生个小赃儿,让老帅傅刨彰仔享几年清福,过几年合馆弃孙的好日子。”只是也常去对面大悲寺的小月娘似乎喜欢的是克昌仔。喜欢和不喜欢,似乎也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那道阴影却在人世的故事里始终无法摆脱。

打铁仔看好了适宜提亲的良辰,进了大悲寺和老和尚说了,老和尚却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便跌坐合掌,不发一语,如此便是三天三夜未起身,不吃不喝不单,直到克昌仔在佛前跪地求忏悔为止。而这似乎也宣告了男女之情的终结,从此克昌仔正式出家,法号如因。老和尚为什么不答应这门亲事,似乎是出家之人不该想那那女之事,而其实在他心里有着某种宿命的预言,小月娘是月娘的女儿,月娘总是一弯朦胧身影投射到罗汉铺,所以小月娘也难逃这命运,虽然她中意如因法师,但终归在出家不近女色中掐灭了这最后的希望。

而这希望不在也意味着建兴仔那个美梦破灭,国彰师傅和老和尚先后死去,徒弟完成了他们生前的愿望,后来月娘也倒下了,“矮厝巷的黄昏更加寂寥了”,而三年之后,当天顶的月娘再次探出娇嫩面容的时候,小月娘也像曾经的月娘一样,向着喜春楼方向走去,而看到这一幕的,不再是那些罗汉脚,而是坚信师傅和如因法师,于是,一阵阵猛烈的敲打声,一声声绵密细碎木鱼声夹杂在一起,“那声音较往日来得急切许多,听起来好像在赶路似的。”

幽幽不绝,无非是内心的叹息,无非是心中的哀怨,《月娘》之后,是《罗汉池》,是《贵妃观音》,一个故事生出不同的枝叶,但是内中的那种哀伤情绪却“幽幽不绝”,而这不绝之情,也是从前的阴影投射下来。林大柿捐建了罗汉池,不管是老和尚还是如因法师也都活在有钱人的阴影中,而林大柿的儿子林大手继续了这个金钱的故事,他第一回上喜春楼,便喜欢上了小月娘,“当天晚上,林大手就彻夜不归,通宵饮宴,并且出了一个好价钱让小月娘开脸了。”用钱买了小月娘开脸的权力,对于建兴仔和克昌仔来说,也再无任何希望。于是,建兴仔去了菜脯寮的私娼馆,他似乎在用自己身体来回应小月娘的开脸,似乎以欲望满足的方式击碎自己的美梦。而且在私娼馆里每次都大醉,走到罗汉池那里,便也打破了寂静,“最明显的是,十八罗汉的光头上开始不断地有鸟屎落下了。”而且那一天,一道闪电击中了翅中的长眉罗汉,于是,罗汉池中的十八罗汉只剩下了十七尊。

罗汉池是林大柿捐建的,十八罗汉变成了十七罗汉,兴起和毁灭之间,其实如那一个梦,看起来和美,其实是一种残酷,建兴仔甚至差点问如因法师:“多年前,当他还是克昌仔的时候,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其实最希望的,就是把如花似玉的小月娘娶进门,脱离罗汉脚的命运,然后生几个小,取几个好听的名字。”问总归是忍住没问,而当林大手终于娶了小月娘,大悲寺中的如因法师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建兴仔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咦,那倒卧池边大柳树下的,不正是大悲寺的年轻住持如因法师?”他也喝酒,他也醉倒,他也坐在板车上左右摇摆起来,曾经是常去私娼馆的建兴仔放纵自我的行为,却在出家的如因法师那里变成了自我放逐,而那雀鸟飞过掉落的鸟屎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光头上,“今日倒像凑足了十八罗汉了。”

袁哲生:自杀是不是也是一种出世?

看似一种秩序的恢复,实际上是一个肉身的替代,肉身是欲望,是情爱,是醉后的放纵,这被鸟屎弄脏的第十八尊罗汉正是某种阴影的写照。而在《贵妃观音》里,这种阴影便成了雕像里那一种冷寂。林大手娶了小月娘,小月娘生了一场大病,那一天,林大手来到大悲寺,告诉如因法师要卷一尊观音像,“为得了怪病的妻子积德祈福”。观音像只有建兴仔能够雕刻出来,要放在如因法师的大悲寺里,而这是小月娘的主意——似乎只有在这一刻,三个人的命运才结合在一起,无论是曾经建兴仔喜欢小月娘而没有结果,还是小月娘中意于如因法师最后却不了了之,最后只有在这一尊雕像的行动中,三个曾经的孩子,才在最淳朴的故事里走到了一起。

只是,在一起又何如?那一天林大手派遣家丁来,告诉建兴仔小月娘已经于昨夜过世。后来的故事大约变成了传说,许多年后,建兴仔和如因法师也都过世了,大悲寺和雕刻都变成了残垣断壁,罗汉池也杂草丛生,而等到有朝一日那尊木雕被发现,在人们的啧啧称奇中,故事早就合上了,没有了建兴仔在私娼馆里的发泄,没有了如因法师变成十八罗汉的嬉笑,只留一个“温润中还透出一丝冷寂”的雕像,既在世俗中又超越之,心观自在变成了一种不在场的在场,在岁月的流逝中独有那一份深意。

“方向原本相背的命题巧妙合而为一的时候,宗教可以像爱情一般深情,爱情也可能像宗教一般无私。”袁哲生如此解读《罗汉池》三部,在他看来,建兴仔是“出世”的象征,如因法师是“入世”的符号,两个人处在向背的命题里,但是却在宗教和艺术的超脱中将爱情变成了一种无私的存在,就如那个“贵妃观音”,既有着世俗的情欲投射,又成为宗教和艺术的作品,而这“古已有之”的造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追求着恒久性,金钱会改变生活的轨迹,身体里可以被压抑也可以释放,生命最终也会消逝,但是这心观自在的造型,这温润中的冷寂,都会成为某种抵抗宿命的东西,如此,袁哲生的那一种寄托,也是美好的。

而这种美好,毋宁说是袁哲生对于命运的一种妥协,《猴子》故事里的《雨》和《猴子》便没有了“美艳绝伦却又庄严异常”的雕像传递出的永恒可能,而是在“下雨了”的悲叹中,变成无法超越的一种无奈。一开始就下雨了,这是自然环境里的雨,“这是村子洗澡的时刻,窗外的世界浸在一杯冷开水里。”而梁羽玲的妈妈吕秋美在那一天消失的时候,邱叔说过的那句话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啊!”而当我再次去找梁雨铃的时候,那一扇门将我伸进门缝里的手重重夹住,并不是痛的缘故,我却突然对梁羽玲说:“下雨了。”

下雨和洗澡有关,下雨是没办法,下雨取代了痛,这一种雨下在地上,下在心里,下在这个时代朦胧而青涩的故事里。《雨》中的我、梁羽玲和荣小强是孩子,但是从孩子的视角分明看到了大人的世界,梁羽玲的父亲梁包子最早在村子里给梁羽玲拍照,每天骑着车去卖包子,包子的大木箱子上写着包子的价格和“光复神州”的一句话,这个男人是粗劣的,是有权势的,当然和吕秋美之间也有着隔阂。吕秋美在离开村子之前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吕秋美为什么没有回来,这个谜底似乎在《猴子》里有限地被揭开了,据说是和当年才升上高三的男学生跑了,这无疑是一种违背道德的行为,当邱叔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啊!”深深透出的是一种无奈,也是对吕秋美的鄙视。而其实,在“下雨了”的日子里,吕秋美在我眼里就是一种欲望的写照,“正在洗身的吕秋美从大铝盆边站起来,甩甩手,水珠子从她的大腿上一路流下来,穿过膝盖上的皱褶,往下流到脚踝边上,变成一颗小小的水沫子。”还有天井的窗玻璃上两只绿头大苍蝇叠在一起。在一个被压抑的世界里,吕秋美的出走也有一种对于自由的追求,只是如我,在去找梁羽玲的时候,手被夹在门缝里,感受到的是痛,却被“下雨了”取代——那种青涩的爱情是不是总是伴随着痛?

在雨中吕秋美走了,而在我们渐渐长大中,梁羽玲似乎没能像她妈妈那样在说出“进去吧”之后一去不返。我和荣小强都喜欢梁羽玲,但是两个人的家庭却天壤之别,荣小强读的是学费很贵的私立中学,是全村唯一,所以在追求梁羽玲的过程中,也是大胆而放肆,但是梁羽玲的命运在母亲出走和被父亲管制中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我爸不管我了”背后传递出的是一种无奈,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一种青涩的喜欢?

我会在《健康教育》中学习女性生理构造,我会在梦中将一封情书送给梁羽玲,而梁羽玲也会毫无遮掩地告诉我:“可是,我喜欢的是你……”想象和臆想构筑了我的故事,而这像极了正在发春的那只猴子。猴子是闯入荣小强家的,最后被一条长长的铁链拴在了铁床上,当猴子发情的时候,荣小强家就打猴子,还用冷水浇它,那一晚我和荣小强从梁羽玲家出来,就看到了那只猴子,“荣小强家猴子从门墙后边跃上墙顶,两手巴在墙沿上,上身伏得很低,仿佛预备飞扑而下,脖子上长长的铁链还锁在铁窗上,绷得直直的。”猴子集聚了力量要“飞扑而下”,但是那条铁链却锁住了它的行动,这是一种束缚,一种压制,甚至一种囚禁,我在臆想的世界里就像猴子一样,被那条铁链锁住了,一切都无法超越。

但是猴子的命运并不仅仅和我有关,当梁羽玲说“我爸不管我了”,命运真的就转了向,就像那只猴子,荣小强说:“我爸不让我养猴子了,叫我把它给放了。”猴子没有被放走,而是养在了我家里,一种替代,从来不是为了走向真正的自由,而这也是梁羽玲命运的一种写照,她加入了帮派,受排球校队的小太妹利用,在体育场的厕所以“烧完一支火柴的时间让男学生看下体”的方式,每次赚取五十元。那根铁链锁住了梁羽玲,“仿佛预备飞扑而下”,身体却成为了一种牺牲,而我从家里偷了五十元钱,进入了厕所,划亮了那根火柴,“梁羽玲把手伸进短裤的松紧带里,弯腰,把裤头褪到膝盖上。”对于我来说,像是一个仪式,只不过再不是青涩的爱,而是被金钱支配的肉体,是没人管的命运,是“厕所内又回复到一片黑暗”的青春。

用色情的方式接近爱情,这是不是一种悲哀?是谁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无情?也许没有答案,也许这也是一种常态,就像那只猴子,到底来自于何处,谁也不知道,它像欲望一样闯入,却在被锁住、被打骂的世界里失去了一切的自由。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编号:C38·2181215·1527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39.00元当当19.50元
ISBN:9787532777686
页数:213页

“家庭制造我们逼仄的浴室,现在依然历历在目,灯光耀眼,康妮肩上披着一条浴巾,坐在浴缸沿抽泣,而我边往水池里放热水边吹着口哨,猫王的‘TeddyBear’,我得意的时候就是这德性。”《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是英国“国民作家”麦克尤恩的处女作兼成名作,荣获毛姆文学奖,“恐怖伊恩”的绰号由此而诞生。八个短篇分别经由青少年男性的视角出发,讲述了八段情节各异却又情绪共通的故事,或恐怖或暴烈,或残酷或变态,或荒唐或魔幻,同时却既温柔又感伤;就像每个人都会经历的疯魔而又伤感的青春期,是每个人都可以从中烛照出自我的“青春残酷物语”。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我想爬进婴儿车

“如果给我看见勃起,就滚蛋。这可是一场体面的演出。”
——《舞台上的柯克尔》

所有人都脱去了衣服,全身赤裸地站在舞台上,作为演出的内容之一,便是让小伙子手淫,然后裸体的陌生人开始交谈。当地板上的灰尘扬起,当明亮的灯光照亮裸体,当没有人知道陌生人如何在裸体状态下交谈,交媾却出现了,而对于交媾,唯一的禁令便是离开舞台,离开演出,甚至离开以后在伦敦混的可能机会。

裸体是演出的必然状态,但只是手淫,只是交谈,人与人之间的身体是不相触的,更不要说“进入”。而现在这样一种演出要求中,小伙子如何手淫?似乎只是上升到一个生理问题,一种肉体状态,当纯生理的肉体变成自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取消了对象,甚至连性行为都算不上。而演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一种私人性的行为被放大,被示众,被表演,如此快感也取消了个体性。而且,当小伙子在手淫的时候,如何可能不勃起?

嘉斯敏作为场上指挥,让每个人手淫,把每个人示众,当然没有仪式感,所有的一切都被控制,而释放快感需要的是不被控制,在这样一种悖论中,当交媾戏发生的时候,舞台上的柯克尔便成为惩罚的对象,“好了,柯克尔,你和你吊着的老二可以滚出这舞台了,带上那个欠操的小妞。但愿你能找到容得下两个人的槽。”让情不自禁的人离开舞台,为的是继续保持这种体面的演出,而身体早已经变形,关于肉体,关于性,关于快感,在体面中失去了最本真的东西,“许多时候他简直要哭,真的哭泣。不过他没有,他点燃了一支烟。”

交谈都没有发生,而其实要进入交谈状态,也必须有一个对象,即使是面对每年的陌生人,也是在那一刻建立了关系,一方面是寻找对象,一方面则是取消对象;一方面是控制,另一方面却是失去控制,一方面是言语的交流,另一方面则是身体的交媾,《舞台上的柯克尔》无疑建立了一种对立状态,一方面和另一方面,其实指向的是秩序和自由。当人在舞台上,即使裸体,即使手淫,也绝非是一种自由行为,它的背后是观众的需求,是舞台的要求,是嘉斯敏的权势,以及将一种本真的肉体需求取消的欲望。

这舞台是不是成人世界的隐喻?但是当要求脱去衣服,当让人开始手淫,却又在成人世界的规则里洞开了一个出口,它处在私密和公开之间,处在进入和离开之间,处在自由和控制之间,而这种中间状态,比绝对的控制和绝对的自由都更让人难受。伊恩·麦克尤恩似乎要在这种中间状态开展实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种私人交媾之戏,还是要将肉体欢愉纳入到成人规则里?《化装》似乎是对于这种中间状态的放弃,也是和舞台有关,也是和训练有关,但是却是一场化装演出。

“他们全都是舞台上的人,化装大师,塑造人物的艺术家,因为这在敏娜看来的就是表演艺术,塑造自我,换句话说就是伪装。”在失去自我的伪装中,在隐藏自我的表演中,自由却变成了不受约束的事,因为没人知道你是谁,谁都可以做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包括最隐秘的性爱,在去除了个体身体状态中,谁和谁都没有区别,都成为身体和身体之间的交往。化装是取消个体意义的演出,看起来是对于成人规则的挑战,看实际上是对成人世界的妥协,因为这种自由根本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根本没有唯一的对象,在性达到欢愉的故事里也就没有了爱。

海蓝的铅笔和天蓝的铅笔也没有什么不同,高傲的人和卑微的人也没有不同,老维多利亚剧院,舞台只属于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成为大人而大写的人,但是当琳达伸出手,拉起亨利的胳膊肘说:“你为什么不也躺进来呢?”一幕在规则之外的演出开始了,这是进入的开始,这是融合的方式,而琳达的特殊性在于她既是在派对上所有人都不认识她的陌生人,又是不化装的人,所以那个被窝保留了在边缘地带真正两个肉体交合的可能,当亨利答应她说:“那好。”就已经脱离了化装的规则,脱离了秩序的控制,朝着一种自我释放甚至解构舞台的方向前进。

但是,和柯克尔被赶下舞台一样,如此一种自由进入状态也面临着禁忌,当椅子里的男人把琳达的脸仅仅按到自己身上,不让她走的目的已经变成了某种暴力,她不化装敞开了自己的世界,却依然难以逃离公众的视野,甚至当在这种视野中暴力成为一种行为,也变得合理,而亨利的解构最终又以失败而告终:“从桌子上放开手,慢慢地,踉踉跄跄地,酒气在胃里翻涌,他开始穿过拥挤的房间朝他们挪去。”不是敏感和内省,是因为必须“毫无意见地接受”,因为必须取消最私密的看见和进入,一切都在公共秩序中,一切都是公共行为,甚至一切都是以公共的名义进行的暴力仪式。

仪式是不是就像化装舞会一样,以谁都不认识为借口,为暴力建立它合理的规则?这种谁都不认识是一种伪装,从而正大光明地发生错误甚至上演罪恶,所以仪式必然是一种反讽,它取消的是爱,取消的是性,取消的是个体的自我,取消的自由的生活,麦克尤恩以《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为小说集的名字,就是在最初和最后之间,在爱情和仪式之间发现微弱的存在,它从身体开始又回归身体,期间经历的仪式,暴力和罪恶行为,都是一种迷失,一种堕落,一种邪恶,正因为微弱的存在,在整个过程中显得无力,甚至最后都变成了逃避式的臆想。

我和西瑟尔的做爱是自由而带有快感的,轻薄的床垫被抬到厚重的橡木桌上,宽敞的窗户打开,风吹了进来,我进入到西瑟尔的身体里,和窗外的风一样,成为一种自然风景。但是却听到了让人不安的声音,以为只是在做爱过程中听到内心的呼喊,以为只是风声带来的自然声音,“我原以为是我自己幻想中的生命在窸窸窣窣,但自从那天下午西瑟尔也听到它并且开始不安,我意识到她的幻想也加入其中,这声音出自我们的交媾。”但是挠墙的声音越来越响,它变成现实变形的一种象征:在现实里,进入我们世界的还有西瑟尔十岁的弟弟阿德里安,他总是发出怪叫、扫射和偷袭西瑟尔的声音,而那间屋子里有了淌着灰白色汁的奶酪、奶油纸皮、酸奶盒、烂熟的腊肠——它们腐蚀了空气,而且为了生活,我和西瑟尔的父亲要去不鳗鱼,而放着的鳗鱼笼又总是不见。

关键是,当进入身体的动作发生,当做爱的故事继续,它可能会带来另一种现实:怀孕。“我一旦进入她的身体,就情难自禁,我进入了自己的幻想,我那迅速膨胀的知觉和我们能在西瑟尔肚子里孕育生命这一常识无法分隔。”进入是一种持续的状态,不是这一刻的进入下一刻的离开,而是彼此融合一体中制造新的生命,这是一种必然的结果,而必然性却可能威胁性爱本身的自由——因为我可能会成为一个父亲,“卵子、精子、染色体、羽毛、鱼鳃、爪子,那生命孕育之际的种种化学反应,在离我体内仅几英寸远的暗红色黏液上不可遏止地发展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反倒变成了孕育生命的仪式,而在这个仪式中,当初的那种自由的性爱,是不是就变成了奔向规则的合目的论行为?

就像在舞台上被示众的感觉,就像在化装派对上被暴力控制的结果,“成为父亲”就是秩序之一——它从身体开始,从快感开始,最后抵达伦理世界。过程和结果应该明确分开,但是却合在了一起,而那让人不安的声音也不再是交媾的声音,也不再是生命中的窸窸窣窣,而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扰乱声音,是一只老鼠,“那只老鼠,整个夏天它都和我们待在一起,在我们做完以后深沉的空虚寂静里,在我们熟睡之际开始挠墙,它是我们的邻居。”是旁观者,也是偷窥者,在这样的声音里做爱也失去了意义,而更为可怕的是,老鼠的身体里已经孕育了它的孩子——仿佛是一种移植,我和西瑟尔在做爱,老鼠在我们的背后怀孕,那仿佛成为了我们爱的结晶,它是如此诡异,让所谓的爱和性都变成了动物性行为。

“它翻向一侧,它的肚子上有一条深深的伤口,从里面淌出一个透明的紫色胞衣,里面蜷缩着五个暗淡的身形,双膝顶着下颌。”是谁杀死了老鼠,谁扼杀了肚子里的生命?连同那条在垃圾桶里还未曾失去的鳗鱼,一切都指向了动物意义的活着和死去,而最后的西瑟尔,在准备远行的时候,肚子已经凸显出来,“我把掌心按在她温暖的肚子上说,好。”一个好字是对于远行的肯定,还是一种完成仪式的敷衍?从最初的爱情开始,经历了那让人不安的声音,看见了怀孕的老鼠,接着发现了老鼠在暴力中死去,那最后抵达的仪式反倒以另一种置换的方式变成了动物式的献祭——我会成为父亲,我会像老鼠一样在别人做爱时发出挠墙的声音。

“我想爬进婴儿车。”这是《橱中人的对话》里我的强烈渴望,想爬进婴儿车意味着对于成长的拒绝,对于仪式的否定,以及对于被命名为父亲的逃避。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其实就已经是一种隐喻,在没有父亲的世界里,我是不是也可以不成为父亲?但是当精神有点问题的母亲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又让我必须叫他父亲,这一切以移植的方式又让我拥有了父亲,“那晚妈妈告诉我他们结婚了,我得叫他爸爸。完了,我又一次发作,比哪次都惨烈。”我上班做饭为了生存下去,我偷东西被关进监狱,其实一切都像是没有父亲的生活,父亲是一个符号,它的缺失性和可替代的虚假性造成了另一种伤害,“我不想要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嫉妒那些我在街上到的被妈妈裹着抱着的婴儿。”所以在“重回一岁”的渴望中,我成为了一个柜中人,在成年标志的欲望需要发泄时,我钻进柜子里解决,“自己弄出来”,即满足了走向成年的某种生理需求,又不必进入到对象世界,进入到被空着的父亲位置——生理上慢慢长大,心理上拒斥规则,这便是我的抵抗,我的逃离,我的成长。

但是人真的能成为柜中人?麦克尤恩并不想把这种对于成人规则的抗拒当成是一个庇护所,在他看来,人根本无法逃离“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的樊笼,“柜中人”的抗拒是一种消极方式,而面对必须要的成长,面对扑面而来的樊笼世界,人其实是痛苦的,甚至是活在悖论中。《家庭制造》也是从一个寻找对象却无法完成最初爱情的故事开始,雷蒙德让我领略了手淫的暧昧快感,我的性意识被打开了,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无论是一天抽十支烟,还是喝威士忌,或者对暴力和淫秽颇有鉴赏力,但都是没有仪式的存在,那个被我叫着名字的“露露”也只是一个意淫的符号。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十岁的康妮,一起玩起了做爱的游戏,从最初康妮“我没有感觉”到后来“我知道插在那里”,以致最后完成了这一动作,对于康妮来说,不是被侵犯,对于我来说,也绝不是乱伦,所有这一切,都是走向了必须的仪式:

因为甚于任何感觉,哪怕是耳后爆炸、长矛穿腹、烫烙私处,或者灵魂折磨,尽管这些我一样都没有感受过,那么就甚于想到这些时候的感觉吧,我感觉到的是自豪,自豪自己操过了,就算只是和康妮,我十岁的妹妹,哪怕只是和一只跛脚的山羊,我也会自豪自己以这样男人的姿势躺在这里,自豪能提前说“我操过了”,自豪我现在业已无可逆转地加入到人类社会的高级人群当中,他们深谙性事,并借此传宗接代。

这是成人世界的第一个入口,“但我却感到满意,对此,对自己,对康妮,我满意地让一切歇上片刻,待其尘埃落定。”虽然人类的交合里有谎言,有欺骗,有羞辱,有乱伦,但是当这一种行为具有仪式意义,便意味着我被社会接受,被他人接受,也被自我接受。这是一种没有最初的爱情的仪式,连性都变得像一场游戏,哥哥和妹妹,就是在这个看起乱伦的游戏里完成了仪式——但是这种仪式感是不是真的超过了游戏本身?麦克尤恩用另一篇小说回答了这个问题,《蝴蝶》里的我也是渴望生理的满足,那个叫简的9岁女孩自我面前,我闻到了她身上的花香,于是我想带着她去看“蝴蝶”,一种诱惑就此展开,到那时中途简却要回家,在“我要妈妈”的喊声里,我已经拉开了裤子拉链,“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是否看得清伸向她的东西。”看得见和看不见其实都一样,因为简只不过是一个意淫的对象,我最后还是亲手解决了这一问题,但是当蝴蝶的诱惑变成一种阴谋,简逃离了现场,但是最后在隧道里跌倒昏迷,而我在丧失了最初的爱和最后的仪式之后,“我轻轻把她抱起,尽可能轻以免弄醒她,悄悄地缓缓把她放人运河。”

蝴蝶是机会,“你一伸手,它们就飞走了。”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尸体,蝴蝶变成了欲望之梦,没有仪式,或者说欲望本身就变成了仪式的一部分,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冷漠,只有死亡,只有消灭仪式的可怕暴力行为。如同《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一样,十二岁的我,在一个完成了畸形仪式的故事里,最后选择了自沉,“我是那么疲惫,我闭上双眼,感觉好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是冬天,妈妈来我房里道晚安。她关掉灯,而我把船滑进了河里。”死亡像一个梦,母亲,灯,房间和床,都在虚幻的世界里走向了终结,它像是最后一种仪式,只不过不是通向成人世界,而是悲剧性地通向了生命的终点。

我和妹妹以游戏的方式完成仪式,我以制造他死和自沉的方式建立仪式,而每一种仪式都不是真正走向成人世界,不是妥协,而是拒绝和反抗——拒绝寻找对象,拒绝演绎性爱,拒绝成为父亲。《立体几何》中的我是小说集中唯一已经进入婚姻状态的男人,对于我来说,和梅茜结婚就是一种仪式,但是这种仪式却处处是谎言,是欺骗,“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一切结束之后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而梅茜则沉溺在塔罗牌中,在每天的噩梦里,在密室的闭关中,那么,这一种所谓的仪式又有什么意义?

仪式的虚无感在曾祖父的那本日记里,他写下了十五年的日记,而日记里的另一个人物则是M,他们谈论俾斯麦,谈论拉斐尔的地弟子,谈论性交的十七种姿势和二十四种姿势,“我的曾祖父是个心血来潮的空想家,而M则是一位懂得适时竞价的实干派。”而这个实干派突然在1898年的一个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由此设置了指向现实的实干家的破灭,而我和梅茜在一次争吵中,打翻了曾祖父从“异趣珍宝”拍卖会拍卖来的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船长的阳具,无疑是父权的双重象征,当浸泡福尔马林的瓶子被打破,当这根历史的珍宝被埋在土地,父权便成为了一种被毁灭的象征,而在没有父权的世界里,婚姻里的最后一次做爱也变成了消失的游戏。

这是从曾祖父的日记中记载的魔术,被称为“无表面的平面”:一张纸在被切开之后,被折叠之后,最后竟消失不见了。按照曾祖父的解释,是因为“维度是知觉的函数”,用知觉建立函数,最后在现实的维度里实现了消失,这种消失便是“无表面的平面”的实现。当我研究完曾祖父的日记,在和梅茜进行做爱时,我按照书上的做法,“此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最后无表面的平面出现,她只留下声音:“怎么回事?”而后,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

在做爱中消失,在可能成为父亲的行动中消失,当她留下声音,是一种无表面的平面,而这个平面并不是彻底的无,而是留下了“无表面”的潜在意义,也就是说,这种消失是不彻底的,仪式还存在,游戏还存在,反抗或者逃避的生活还存在,存在意味着新的可能:“印象挥之不去,视觉残留不止是印在视网膜上,而且印在了心里。”

阿姆斯特丹

编号:C38·2181215·1526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7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24.50元
ISBN:9787532777778
页数:251页

在凄冷二月的一场葬礼上,两个男人相遇了——克利夫是有名的作曲家,弗农是报社主编,而死去的莫莉则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他们对莫莉死前遭受的痛苦深感痛惜,并达成协议:如果对方不能有尊严地活下去时,对方可以随时结束他的生命。紧接着,克利夫和弗农几乎同时陷入了一场意外的危机,而更多意料之外的谣言与传闻令他们不知所措、反目成仇,甚至想以同样的方式置对方于死地,以泄心头之恨。阿姆斯特丹将上演一部怎样的好戏?邪恶、奸诈、欺骗、背叛、罪孽、谋杀……人性的种种在本书中淋漓尽致地展开。《阿姆斯特丹》是1998年布克奖获奖作品,一部无比精妙的麦克尤恩名作。


《阿姆斯特丹》:为逝者干杯

给弗农喝的在右手上,他自己的端在左手——牢记这一点非常重要。弗农在右,虽说他大错特错。
——《第五部·四》

把药粉倒进香槟,冒泡之后充分融入其中,当克利夫用小拇指抹去聚在杯沿位置的灰白色泡沫的时候,为什么手开始哆嗦?一只手,是端着给弗农那杯酒的手,右手,right,也是“正确的”,这一点的重要性在于,在右的不是正确,而是大错特错——“Vemon was right Even though he was wrong.”当这个文字游戏出现的时候,左右之间的转折,左右之间的过渡,左右之间的反讽似乎就出现了,在哆嗦的病态中,错误无可遏制地发生了。

两个朋友,其实各自拿着给对方的酒,他们拿酒的手或者各自都曾哆嗦过,而那个叫兰纳克的人似乎不经意间破坏了必须牢记的规则,于是,弗农的酒给了克利夫,克利夫的酒给了弗农,而且各自喝下了酒。但是那杯酒还是“Right”的酒?还是大错特错的酒?在夜晚,克利夫想起了在南肯辛顿的不眠之夜,想起了在警察局的混乱状态,当然更想起了这次阿姆斯特丹音乐厅里的恭维和赞美,最后却想起了已经去世的情人莫莉:“莫莉!很抱歉我起不来床……”而对于他呼喊的回应,莫莉也是用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亲爱的,你是个天才。你的交响曲是个彻头彻尾的奇迹。”

如梦中出现的逝者,如梦中出现的那只手,如梦中出现的奇迹,而对于弗农来说,那最后的夜晚也出现了莫莉,从一张报纸开始,然后是脑袋下的枕头,然后是走上来为迪本求情的莫莉,一只手拉扯着弗农的袖子,似乎在对弗农说,是自己利用跟主编的个人关系,才促成了他的利益。但是当他破辞职离开了国际版副编的职位,一切的利益都不存在了,在阿姆斯特丹,只剩下一杯曾经泛着灰白色泡沫的酒,只剩下曾拿在“right”右手却注解是“大错特错”的那只手。

依然如梦,酒对应着酒,手对应着手,情人对应着情人,死亡也对应着死亡,“弗农永远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他上臂上的灼痛了,还有就是他已经开始领悟到,尽管还只是模糊地意识到他眼下到底在哪儿,他的香槟里一定放了什么东西,以及他眼前这两个人到底是谁。”阿姆斯特丹的夜晚是宁静的,音乐厅里的音乐已经停息,酒宴上的喧闹已经平息,梦也会带他们进入另一个世界,“两人看起来都出奇地安宁,弗农的嘴唇略为张开一点,仿佛正要说出一句有趣的话来,而克利夫的脸上则洋溢着陶醉在鲜花掌声中的快乐神情。”他们都死了,如加莫尼所说,他们根本不是自杀,而是相互毒死了对方,“他们各自给对方下了鬼才知道的什么药。这是一起相互的谋杀。”

两个好朋友死了,都在恍惚的梦中见到了老情人莫莉之后死了,都想告别对方“大错特错”之后死了,而逝者莫莉出现在他们最后的梦中,仿佛是她带走了他们,相互谋杀,最后却都看见了生命中最后的精彩,谋杀更像是一种归宿,而阿姆斯特丹,本是一个实现安乐死的地方,当他们在快乐有趣中死去,似乎一切的恩怨,一切的对错都没有了意义,而加莫尼和乔治在免税台边拿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酒杯,没有大错特错,没有阴谋和谋杀,却在举杯的时候说:“为逝者干杯!”

加莫尼的脸上带着笑,乔治的脸上也带着笑,他们的笑不一样,但是在莫莉的两个老情人都死去之后,“为逝者干杯”似乎具有了不同的含义,因为莫莉葬礼上的那些异装癖的照片,被弗农所在的《大法官报》登载,加莫尼的政治生涯便结束了,尽管她的妻子及时将这件事的矛头和舆论关注点顺利转化为《大法官报》追求利益的卑劣行径,以致于弗农辞职,但是加莫尼参选首相的希望也就此破灭,而在“为逝者干杯”的祝福中,真正成为胜利者的像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莫莉的丈夫乔治,克利夫和弗农再也不会挡道了,“这当然是个大好时机,可以开始考虑怎么为莫莉举行一个纪念仪式了。”仪式会选在比圣詹姆斯教堂更好的圣马丁教堂,在仪式上,他一个人发表演讲,“不会再有他老婆的老情人在底下挤眉弄眼了”,于是,他微笑着去找弗农的寡妻,抬起手按下了门铃。

这只手一定不会像克利夫那样哆嗦了,也不会像弗农那样感觉到灼痛,当然,也不会体会莫莉死去之前那只手永远在麻痛中的感觉,“可怜的莫莉。事情开始于她在多尔切斯特烧烤店外扬手叫出租车时胳膊上的一阵麻痛,然后这种感觉就再也没有消失过。”直到死去再也无法去除手上的痛感,于是,哆嗦,灼痛和麻痛,构成了三个死者关于手的预兆,而那杯“为逝者干杯”的酒也仿佛早就调制好了,于是最后乔治希望弥补的纪念仪式,就像是一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言说的葬礼,充满了独占的快感。

纪念仪式带回到葬礼现场,那种被莫莉影响的死就已经展开了,弗农说:“她宁可自杀也不愿落得如此下场。”而克利夫说:“脑死亡,而且还处在乔治的魔爪之下。”在他们看来,一切都被乔治操控着,莫莉之死只有痛苦,而死之前,“性情活跃的莫莉就成了她位脾气乖张、占有欲极强的丈夫乔治的病室囚徒。”正是在葬礼上,他们回忆着和莫莉的相识,后悔没有娶到莫莉,没有帮助她脱离乔治的控制,“你知道,我真该娶了她。在她开始昏迷的时候就拿个枕头什么的闷死她,免得大家都来可怜她。”不管是娶到她,还是帮助她死去,都没有成为最后的目标,反而,两个老情人各自被毒死,他们用自己病态的手制造了死亡,也把所有的舞台让给了控制欲极强的乔治。

为什么会死?当然不是莫莉的召唤,也不是乔治的阴谋,更不是“为逝者干杯”的预言,它甚至只是哆嗦的手、灼痛的手制造的一个奇异文本,当克利夫、弗农、乔治以及加莫尼四个人都成为莫莉这个中心点辐射的关系人物,他们似乎在女人的世界里迷失了——女人让他们更看清了什么?还是模糊了什么?“在这里相逢并拥抱的朋友已经离去,/各自奔向各自的错误;”W.H.奥登的《歧途》出现在题辞上,当相逢和拥抱的朋友离去,这便是一种错误,就像右手,就像有着灰白色泡沫的酒杯。歧途似乎是无法避免的,而用这一句题辞来注解“错误”,是不是麦克尤恩自己制造了一种歧途?

布克奖获奖小说,麦克尤恩的代表作,无论是腰封还是简介,甚至后记,都将这本书捧到了一个高度,但是,当麦克尤恩将安乐死的“阿姆斯特丹”设置为最后的终点,似乎在强调一种归宿意义,虽然克利夫和弗农出乎意料地被对方毒死,但是在这个宁静又文明的城市,如梦中都看到了莫莉的身影,脸上也都带着快乐和有趣的神情,似乎也不带着遗憾,而且,“为逝者干杯”无非是在讽刺乔治的阴谋。但是这个从葬礼开始到筹划纪念仪式结尾的故事里,并没有一种死亡必然性的情节逻辑,甚至关于四个和莫莉有关的男人的恩怨,也完全没有足够的情感支撑,围绕在一个女人身边显得牵强,甚至只是某种空洞的外在表现。

莫莉如何和乔治结婚,似乎是省略的,她成为占有欲极强的乔治的病室囚徒却是肯定的;而莫莉和克利夫、弗农的相识以及发展为情人关系,似乎也是模糊的,只是在葬礼上他们记起了台球桌上的那一幕:当时莫莉正和一个叫布兰迪的王室顾问交往,他们两个在一张废弃的台球桌上表演亚当和夏娃的活人造型,当时布兰迪穿了一件紧身内裤,而莫莉只剩下了胸罩和内裤,“一个球杆托儿当那条蛇,一个红球当苹果。”如此回忆那一幕,至少有一种启示,莫莉被他们所吸引,其中有一个原因是莫莉的身体,而回到乔治对她的某种控制,莫莉之所以成为他们的情人,重要之处是有人欣赏她。

被控制是身体,被欣赏也是身体,出现病症也是从身体开始,莫莉从来都只是作为一个身体符号而出现,一个女人的身体成为关键,其实这个设置是粗浅的,甚至是单一的,克利夫是“我们的大师”,是“伟大的作曲家”,弗农是“伟大的实干家”,乔治是左右“知识贫弱的读者”的出版商,加莫尼则是大权在握、能直接左右国家未来之内政外交政策的外相,四个男人没有共同的兴趣和信念,没有统一的审美需求:乔治体现的是欲望,加莫尼体现的是物质,弗农追求的是权力,克利夫则是对音乐的迷恋,这四个不同的男人,都围绕在莫莉身边,他们是零散的,似乎只是麦克尤恩设置情节的需要。

伊恩·麦克尤恩:在阿姆斯特丹再见

而且,克利夫和弗农还是好朋友,他们之间不同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却处处想到友谊,这更是匪夷所思,而他们各自走向最后的阿姆斯特丹,看起来也绝不是生命的必然,其中的偶然性更为明显,甚至情节的推进根本没有逻辑可循。克利夫似乎只活在自己的音乐中,他对于音高的判定有着绝佳的天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所追求的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世界,正因此,在葬礼上他鄙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在这个他们几乎蔑视了有十年之久的政府底下,他们是何等地繁荣昌盛。”但是他却又不得不受命于权力的干预,他被指定要写一部千禧年的交响乐,而这便成为对他的的折磨,“官僚政治侵扰了他创作的独立性;伟大的意大利指挥家朱利奥·鲍具体能在哪里跟英国交响乐团一起排练一直都悬而未决;媒体的关注要么兴奋过了头要么就充满敌意,轻微却持续不断地惹得他心烦意躁”,而对于他来说,寻找的是音乐中的美,而这个美关涉到的是人性,当被受命写作,克利夫就痛苦地生活在权力之下,于是,那只手开始感觉到不适,“对工作的焦虑转变成为更加原始的、对于夜晚的单纯恐惧:疾病、死亡,还有众多的抽象观念不久就聚焦到了他左手仍旧感觉到的不适上。”

长途旅行,攀登斯科费尔峰,都是他追寻自我和音乐的另类途径,但是他却又发现所谓的宁静都被践踏了,徒步旅行者在夜晚将野外变成了灯光的海洋,“顷刻间,眼前的景色为之而大变,变得平淡无奇,沦落为一个备受践踏的风景区。”而当他在孤绝的山峰找到了创作灵感,一对吵架的男女却又让他顿时陷入迷失,“只要他靠近了那对男女,他一生事业的一个关键性的时刻就必被破坏无疑了。”没有灵感,找不到美,最后只是沦为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当阿姆斯特丹的音乐厅响起那首失败的交响乐,克利夫便成为了权力和世俗之下的牺牲品。

而似乎站在他对面的除了乔治,除了加莫尼,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弗农。已经干了四年副编的弗农面临着《大法官报》的利益问题,为此他希望拯救这张报纸,而拯救的办法是:“你们就都得准备好把手弄脏。”弄脏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获得八卦新闻,就是在社会新闻中夺人眼球,就是不断制造政治丑闻吸引读者,外相大人加莫尼在莫莉葬礼上的那些古怪照片便成为他利用的最好武器,“接着,他体会到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或者这就是权力?一个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他的事业,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了。”以权力控制权力,最后就变成了丑闻:裁剪简单的裙子、故作娇羞的姿态、小小的乳房,玫瑰红的妆容,这一切变成了对加莫尼大肆攻击获取舆论支持的卖点,但是却也成为加在自己身上的丑闻,在一个只有娱乐的世界里,《大法官报》的行为何尝不是另一种新闻?

被迫辞职是弗农的命运结局,而在这个过程中,好友克利夫曾经批评过他,甚至和他发生争吵,虽然克利夫认为加莫尼就是一个有异装癖的种族主义者,但是对于弗农的行为,“你被人利用啦,弗农!我奇怪的是,你竟然没看透这一层。他因为加莫尼跟莫莉的私情恨死了他。要是你我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他也会加以利用的。”既指出了背后乔治的阴谋,也反对他为了报纸的利益做了无底线的事情。而这种批评也成为弗农在那一刻的自我批评,“相反,弗农竟然觉得他自己被无限地稀释了;他不过成为了所有那些听他发号施令的人的总合,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一无所剩了。”仿佛他失去了自我,成为了另一个人。但是这种自我批评是灵光一闪的,两个人的矛盾其实本质上在于对道义的分歧,克利夫认为弗农的做法违背了道义,而弗农在听说了山峰前男女吵架而克利夫没有报警时便说他丧失了道义感。

相互指责,作为一对朋友,作为莫莉的情人,既显得矛盾又背离了情感发展的逻辑,“是因为莫莉。我们不喜欢加莫尼,可莫莉喜欢。”克利夫解释他们的友谊时说到了这句话,仿佛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和追求,有着共同的爱的对象,可是这缺乏必要的支撑,只不过是麦克尤恩人为设置而已,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设置,不论是他们之后一起来到阿姆斯特丹,还是用同样的方法在酒里惨了药粉,都显得牵强,作品被毁坏,报纸成为工具,友谊只是借口,爱情早已死去,或者这才是真正的“逝者”,而在这个安乐死的阿姆斯特丹,麦克尤恩为他们找到了死亡的归宿,其意义是一种“逃避”:逃离权力体系,逃离世俗文明,逃离窥视欲的读者,甚至逃离命运,“他真想从观众席上逃跑,可他又正在朱利奥的视线范围之内,而身为作曲家,在自己的作品排练结束前几分钟的时侯却落荒而逃,其造成的影响是不可想象的。”无奈、无助,也许死亡就是最后的逃离,所以两个人不是要毒死对方,而是用这样的方式让好朋友逃离现实。

逃离中是一只手的哆嗦,是一杯酒的忘情,是一场梦的虚幻,是一种微笑的满足,即使身后是乔治更疯狂的阴谋,是加莫尼对于权力的再一次进攻,对于两个好朋友来说,已经安乐而死了,“为逝者干杯”,急于想要表达自己观点的麦克尤恩,在远处这么说。

风声

编号:C28·2181114·1522
作者:麦家 著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6年05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30215982
页数:295页

这是一场“罗生门”,历史的是与否,个人的爱与恨,就像深海之谜,永远潜在时光里。所谓真相,不过都是风声流言。麦家说:“我想写一部有趣的小说,读者可以发现其中埋藏的秘密,于是有了《风声》。看似我写了一群无情之人,而这恰恰是我最深情的作品。”本书获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授奖辞:“《风声》以从容的写作耐心,强大的叙事说服力,为这个强悍有力、同时具有理想光芒的人格加冕,以书写雄浑的人生对抗精神的溃败,以关注他人的痛苦扩展经验的边界,以确信反对虚无,以智慧校正人心,并以提问和怀疑的方式,为小说繁复的谜底获得最终解答布下了绵密的注脚。”

在美国钓鳟鱼

编号:C55·2181103·1516
作者:【美】理查德·布劳提根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8年04月第1版
定价:38.80元当当17.10元
ISBN:9787559803016
页数:188页

一本钓鳟鱼手记、一个酒徒们的瓦尔登湖、一次钓鱼发烧友的文学之旅、一把左轮手枪和一个诗人之死、一部酷似诗的小说或曰一首不分行长诗——这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献给那些无名酒鬼的颂诗,展示出一个“酒徒们的瓦尔登湖”。。在本书中,理查德·布劳提根以当时美国社会广为盛行的钓鳟鱼活动和露营旅行为关键词,以“在美国钓鳟鱼”作为一个身份百变的主人公,串起一系列在时空之中、在虚构与现实之间穿梭跳跃的钓鳟鱼之旅。布劳提根既是诗人又是小说家的双重身份,使得《在美国钓鳟鱼》一书既呈现为小说的形式,又具有诗的质地,在小说和诗歌两种文体和思维方式之间自如切换。在本书中,布劳提根展现出他诗人式的狂暴想象力,行文间处处布满了机智精妙的比喻和奇思妙想。


《在美国钓鳟鱼》:这是我献给无名酒鬼的颂诗

“这儿离灵魂地狱还有多远?”我问。
“你们差不多走了一半。”他说。
——《泰迪·罗斯福的玩笑》

灵魂地狱的背面是灵魂天堂,摩门教徒之外是非摩门教徒,婚礼的反面是葬礼,一半和另一半是不是就这样对立?对立是不是就需要做出选择?肯定,或者否定,任何一种选择应该都无关对错。可是,当走到了路程一半的时候,为什么会没有了路?有人读到威廉·道格拉斯法官的书,却说:“不要吃雪,吃雪有害健康,会导致肚子痛。”一张可以包退三个月内出现问题的袜子小票为什么再也找不到了?熊溪旁的警告牌写着:“请勿在此垂钓,否则小心脑袋。”

小溪附近路的迷失,不能吃雪的建议,消失的小票,禁止垂钓,去查理斯国家公园路上的种种遭遇似乎都指向了那种否定状态,而当“11/2英里的指示牌”出现在山间,离灵魂地狱的路程其实也只是一个隐喻,非摩门教徒将被埋葬在灵魂地狱里,而摩门教徒死去则会在灵魂天堂里,但是那个摩门教女人在婚礼上却被蚊子咬得到处是包,“像一只气球走来走去”,摩门教的信仰也无法保护一个披着婚纱的女子?

谁能被授予一种神力?谁能从宗教文本走向真正的生活?当那条在溪边的路消失,我的回答是:“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还是活人。”是地,活人会迷失在无路的小溪旁,会伸出手去吃雪,会丢失带来好运的小票,会在美国钓鳟鱼而不管禁令,也会被蚊子咬得身体都肿了——活着必须面对残酷现实,而处处是否定状态的残酷现实像极了非摩门教徒死后要去的灵魂地狱。灵魂地狱一直打开着,永远打开着,它就是生活本身,就是否定本身,而要从这样的残酷现实抽身,是不是也是一种残酷?

说出“差不多走了一半”的是那两个男人和女人,他们告诉了答案,就意味着已经达到过灵魂地狱,而从灵魂地狱回来,他们的生活里是卷到膝盖以上的裙边,是裤子后面的绿酒瓶,这是消费、沉醉、欲望张开毛孔的生活,而在这样的生活里,无关地狱和天堂,无关宗教和迷信,无关葬礼和婚礼,甚至在爱达荷州著名的森林草地露营地里,老奶奶带着三个孩子也是酩酊大醉,只有在酒神的狂欢中才能忘记残酷现实,才能蔑视信仰教条,才能无视灵魂地狱,“再打场内战好了!我准备好操他们了!”老奶奶如是说。

“操”是一种抗拒,“他们”又是谁?放纵的露营地,显露出生活本来的一面,当老奶奶甚至带着三个孩子大罪的时候,和男人、女人一样,早就不存在信仰本体,而成为对现实的一种讽喻,而现实的残酷性不是那些否定本身,而是虚伪的制度和文化,不要吃雪的建议是由美国历史上任职最长的大法官威廉·道德拉斯说的,熊溪旁的警示牌是当地政府立的,老奶奶仇视的是争斗权力的内战,而那个斯坦利商店的女人骂我的是:“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这个左派杂种。”——因为我问的是“在古巴钓鳟鱼怎么样?”

不是生活本身的残酷,不是片言显示的否定,更不是教堂里蚊子的可恶,而是美国式政治创造的神话,甚至摩门教本身,也成为了狂热的爱国主义的同盟,他们认为,美利坚合众国就是“上帝之国”,它的最终目标是被世界上的一切政府所模仿,而这似乎真的成了“泰迪·罗斯福的玩笑”,露营第四区的大木桌,在我看来,就像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眼镜,“有着滑稽的方形镜片”,而我坐在左边的镜片上,“我自在地就像回到了家。”

本杰明·富兰克林,曾领导美国独立战争,参与起草美国《独立宣言》和宪法,是美国开国三杰之一,被称为“印在钱币上的无冕之王”,这个“从苍天那里取得了雷电,从暴君那里取得了民权”的伟大人物当然是美国的象征,所以他也被印在《在美国钓鳟鱼》的封面上:“《在美国钓鳟鱼》的封面是一张摄于黄昏的照片,一张关于旧金山华盛顿广场上的本杰明·富兰克林雕像的照片。”大理石雕像上刻着“献给/我们的孩子们/很快他们将超越我们/并继续前进”,雕像的基座四面都刻着一个词语:“欢迎”,而在雕像背后的柏树下,1952年和1956年参与美国总统大选的阿德莱·史蒂文森曾经在这里向四万民众发表演说——封面上还有教堂,还能看见十字架、尖顶、钟楼和大门。

印在封面上的雕像、柏树下面的演说,雕像后面的教堂,似乎就是“泰迪·罗斯福的玩笑”的另一个翻版,可是,为什么拿在手上的这本书的封面,却是一条灰白色的鳟鱼,它压住了印有富兰克林头像的钞票,当然也没有所谓的雕像、柏树和教堂,一条鳟鱼支撑起了整个封面,它期待被钓起,被食用,就像理查德·布劳提根在介绍这个封面时,将历史变成了正在发生的现实:“大约下午五点,就是《在美国钓鳟鱼》封面中的那个下午,饥饿的人们走出公园,向街对面的教堂涌去。”这是政府向穷人发放三明治的时间,而“我”的朋友也在其中,当他拆开报纸,看见面包之间只夹了一片菠菜叶,再无其他。

于是,一个封面成了谎言,美国的民主成了谎言,本杰明·富兰克林也成了谎言,广场,穷人和菠菜叶,和鳟鱼一样,是一种生活的代名词,却也在以戏谑的方式解构美国神话,于是,我把这一切看成是一个现代寓言:“是卡夫卡吧,他通过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自传了解美国……”因为卡夫卡说过:“我喜欢美国人,因为他们健康、乐观。”卡夫卡的美国是传说的美国,是文本的美国,而真实的美国呢?它是消费社会,它是工业世界,它是欲望、谎言、战争、恐怖的另一种代称,而“在美国钓鳟鱼”变成了对于这个神话的揭露,“在美国”是一种深入其中的体验,“钓鳟鱼”是垮掉派对于现实的解构。

“在美国钓鳟鱼”不仅仅是一种状态,它是一个描述者,1942年夏天我的某个继父告诉了我,我第一次听说了“在美国钓鳟鱼”,他能够把鳟鱼描述得像一种珍稀、智慧的金属,鳟鱼可以炼成钢,鳟鱼的代表城市是匹兹堡,鳟鱼之父叫安德鲁·卡内基,他也曾给我写信:“每当记起这件事,我就想笑——破晓时分,戴着三角帽的人们在钓鳟鱼。”它是一位美食家,他和女朋友玛丽亚·卡拉斯在一张大理石桌子上点起美丽的蜡烛,共同进餐,他们制作和食用了糖渍苹果拼盘、馅饼酥皮、一勺布丁,他们创造了另一种制作核桃酱的方法看,他们把核桃酱浇在他们的汉堡上;它是一幕芭蕾舞剧,这部舞剧说的是“眼镜蛇草如何捕捉昆虫”,它将在加州大学的洛杉矶分校上演;它是诗人拜伦勋爵,死于希腊的迈索隆吉翁,尸体保存在一个酒桶内,“那里可以容纳一百八十加仑的灵魂:哦,多么漫长的旅途,远离了爱达荷;多么漫长的旅途,远离了斯坦利盆地,远离了小红鲑湖、大迷河、约瑟夫斯湖和大木河。”它是一个矮子,“是一个失去了双腿、喜欢大吼大叫的中年酒鬼。”最后醉倒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雕像前,“大声地打着鼾”;它是“恐怖分子”印在小学一年级衣服背上的一句话,它是夜晚干杀人勾当的市长所穿的衣服……钢铁、美食、芭蕾舞剧、酒鬼、恐怖分子和市长,它是混杂的,它是多元的,它是隐喻世界里的隐喻,是神话故事里的神话,是美国谎言中的谎言。

但一定还有符号之外的现实意义,当我和妻子孩子开始了“在美国钓鳟鱼”之旅,其实是在更现实的层面上看见世界的否定状态,从继父告诉我的某个短语开始,从富兰克林的某个封面起步,沿着不同的小溪,到达不同的市政,运用不同的方式钓鳟鱼,或者折弯别针系上白线,或者在钓钩上挂一只苍蝇扔进水里,或者在羊的屁眼后头钓鳟鱼,钓鳟鱼的方式不一,收获不一,而在钓鳟鱼过程中不论是钓到的鳟鱼,还是遇到的人,似乎就构成了另一种风景。错吧白色的木梯当成了瀑布,于是我“只能把自己当一条鳟鱼”而吃了那片面包,在汤姆·马丁溪里钓到了一条九英寸的鳟鱼,“在钓到第一条鳟鱼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那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山坡上钓鳟鱼,其实在在墓地溪里钓,“只有死者的贫穷一直让我心里烦躁不安。”钓到的驼背鳟,“我真希望当时能做一副它的死亡面具。不是保存身体的模样,而是复刻它的活力。”当然更多的则是像阿朗索·哈根那样,总共钓了160次鳟鱼,逃走2231条鳟鱼,7年平均每次逃走13.9条。

理查德·布劳提根:在瓦尔登湖畔的酒徒们

只有逃走,才会后继有人,“我相信这些失去仍是/一次有趣的探索,/但明年还会有人/得去钓鳟鱼。/还会有人/走上我的路。”这一首诗的语气像极了富兰克林雕像上的那句话,阿朗索·哈根说:“还会有人走上我的路”,弗兰克林说:“孩子们/很快他们将超越我们/并继续前进”,钓鳟鱼和美国发展似乎异曲同工,所以在钓鳟鱼一路上所遭遇不同的人,才是美国真正的现实。用典礼拉开调制“酷爱”饮料帷幕的成瘾者已经将消费变成了病态,“他创造了自己的‘酷爱’,他用‘酷爱’将自己点亮。”;在美国的“约翰·迪林杰之都”,黑帮人员用枪抵着正在食用的老鼠,老鼠依旧旁若无人地吃着,他却扣动了扳机,这是暴力世界的象征;开书店的男人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新奥尔良的妓女那里明白了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思想就是一种肉欲;拓荒者海曼先生生活在贫穷、荒芜、恐怖的地方,“在他的一生中,海曼先生从来没有喝过一杯咖啡,抽过一根烟,喝过一次酒,干过一个女人:他觉得要是这样做了,自己就是个傻瓜。”最后那条以他名字命名的溪里只有翻白肚皮的鳟鱼;牧羊人看起来像青年阿道夫·希特勒,友好地邀请我们扎营过夜,而那晚,“我手里是一条刚送达不久的重要情报。上面写着:斯大林格勒。”而那个用轻柔的刀杀死了白鲑的外科医生,“他的学习生涯因为大萧条和两次世界大战一度中止。他说,如果美国变成了社会主义国家,他将放弃行医。”

他们的生活和鳟鱼有关无关,他们的现实和美国有关无关,不论是生活还是现实,在寓言里,在小说中,在封面之外,都是“在美国钓鳟鱼”的亲身经历,从这个意义上,戏谑、荒诞、碎片都是为了组合其一个整体的美国,但是这种组合本身就变成了伪命题。鳟鱼被钓起,被食用,以及在温泉中死去,都是实现了其价值,而拿着钓饵的钓鱼人,本没有带着什么伟大的是使命却钓鳟鱼,最后都变成了酒鬼的狂欢,他们在瓦尔登湖畔喝酒,他们在教堂对面喝酒,他们不管怀孕的妻子在家而喝酒——甚至连一条十一英寸的虹鳟也喝了一口波特酒,死了,却被认为是一种幸福,“这是我献给那些无名酒鬼的颂诗。”虹鳟“因为喝了一口波特酒,它的生命就从这个地球的水域中永远涟消失了”,像鳟鱼一样,酒鬼们再也不会被钓起,而是以消失的方式拥有了幸福,那个沃斯维克温泉里,漂过来的是幸福的死鱼,而我则和妻子的嬉戏中,完成了幸福的交媾,“我看见一条死鱼靠近,漂进了我的精液里,然后蜷缩在那一团迷雾中。”

酒鬼麻醉自己,放纵自己,实则是忘记现实,“在美国钓鳟鱼”即使一种被囚禁的无奈,也是一种消解的快感,而在没有灵魂天堂也没有灵魂地狱的112的山路上,一半和另一半,都不指向终点,只有男人裤袋里的酒瓶,指向了欲望本真的状态:“长长的绿酒瓶探出脑袋,看起来有些滑稽。”一种让人迷失的罪,一种让人快乐的疯狂。而美国,也不再走向112英里之上的地狱,它就停在那里,一种期待被超越的美国实际上成了某个幻影,它被叫做“最后的晚餐”,和钓饵的名字一样,是从想象力开始,无数次试验而得到的工具,最后美国总统都变成了“在美国钓鳟鱼”的体验者:

三十四位美国前总统一致称赞:“‘最后的晚餐’超乎我的想象。”

圣子福音

编号:C55·2181021·1508
作者:【美】诺曼·梅勒 著
出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6月第1版
定价:39.00元亚马逊10.50元
ISBN:9787539962252
页数:219页

两千多年来,那个年轻的拿撒勒人一直构成西方文明胜利和灾难之单一决定因素。“是上帝在跟我说话吗?”耶稣问,“我听到的声音是来自上帝,为什么他选择了我作为他的儿子?如果他们不是从神来的,那么是谁给我的权力来执行这些奇迹?”……《圣子福音》是美国犹太裔文学大师诺曼·梅勒最有野心的一部作品,作者借用基督教宗教传统,摈弃它们的外壳进行重新创作。诺曼·梅勒以耶稣口吻重述耶稣的前世今生,是一部假想的耶稣基督自传,被誉为《圣经·新约》四福音书后的“第五福音”,“所以我要为自己声明。对于那些问为何我的话会呈现在这本书上的人,我想告诉他们,把它当作一个奇迹吧——我的福音书本身就是讲述奇迹般的故事的。”


《圣子福音》:只有死了才能见到上帝

在那些追随我的人的生命中,虔诚的书籍由那些了解我的人写的。福音书则是由那些不知道我的人写的(他们更加虔诚!)。
——《四十九》

《基督最后的诱惑》之后是《耶稣传》,《耶稣传》之后是《圣子福音》,不同的文本构筑了不同的耶稣,但是,无论是“发生于救世主濒死之际”的耶稣,把最后的诱惑变成了超越的动力而成为基督,还是力图用历史性构建人性,从而“恢复历史的纯朴人性面目”,都是对于耶稣人性意义的一种努力,而诺曼·梅勒的《圣子福音》却总是在凡人与圣子,生活与神迹之间摇摆不定,甚至在近乎流水账式的白描手法中,既无法看见一个立体耶稣的成长,也无法勾勒一个在救赎意义上的基督,既不是人性意义上抵抗诱惑完成超越,也不是在神话意义上演绎这一个被上帝选中的奇迹,如此,就像诺曼·梅勒在文中对福音书说的那样,“当然,我并不是说《马可福音》是错的,只是确实有些夸大其词了。”关于耶稣的故事也只是一个夸大其词的文本。

封面上是“美国存在主义文学大师诺曼·梅勒重装上阵”的注解,这个结过六次婚有过九个孩子的大师正拿着一支笔在思考着什么,夸大其词的说法来自于腰封:“被誉为《圣经·新约》四福音书后的“第五福音”——一部假想的耶稣基督自传”。这里明显就是一种矛盾。一方面定义是“耶稣基督的自传”,是“以耶稣口吻重述耶稣的前世今生”,那么就很明确是一部传记,而按照传记的体裁,就应该是关于耶稣的今生,即使在小说意义上,也是围绕着耶稣的出生和死亡这两个关于生命时间节点来叙述和虚构,何来前世?何来奇迹?何来被上帝选中?而按照施特劳斯的说法,“按照现代概念,传记的主人翁必须完全地、明确地是一个人。”传记突出的是历史性,历史性的主体是人,所以“假想”的自传,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破坏历史性,破坏传记固有的求实风格。

而另一方面来说,这是“圣子福音”,是和《马可福音》《马太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四福音一样是一部福音书,甚至是“第五福音”,那么自然就是按照福音的格式记述耶稣的言行和故事,而这必然是和传记相违逆的,就如施特劳斯所说,“关于救赎主的生平的记述,只是一些证实或说明教会教条的圣经经文的注释或结合——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耶稣传或耶稣历史。”第五福音也不列外,而这正是他所抨击的“神学流行学”,也就是说,这种记述方式是和传记对立的,是违背历史性意义的。

腰封上的“夸大其词”或者只是图书策划营销的一种手段,但是在诺曼·梅勒的行文里,这种矛盾性也充分体现出来,在第一章节中,他就用耶稣的口吻抨击了具有“神学流行学”意义的福音书:“我会出更低的价钱买《马太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因为他们将我从未说过的话冠上我的名号,还在我无力控制自己愤怒的时候把我描述成一个文雅的绅士。他们的话是在我离开很多年以后写下的,而且只是在重复一些老人告诉他们的东西,并且是年纪很大的老人。在我看来,他们写的这些故事就像是水分和养分都已流失的老树,风一吹就倒。”耶稣自己出面反对四福音书关于耶稣的言论和故事,是因为这些话都不是耶稣自己亲口说的,而是道听途说,甚至是落后的,庸俗的,添油加醋的,当然也是夸大其词的,在他看来,马可、马太、路加和约翰,写福音书的目的只是为了“扩大自己信徒的规模”,所以,他认为,“不论是四本还是四十本福音书,都不可能让人们满足。”

似乎是梅勒自己构建了一个悖论,《圣子福音》似乎就是和那些福音书站在同一列。如果撇开这些形式上的纠缠,就其写作的目的来看,梅勒似乎要从耶稣的“自传”中发现一些真理,而这些真理是被福音书所“埋葬”的,为什么会埋葬真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只向那些在我死后愿意追随我的犹太人传教,另外一些人则向厌恶犹太教却信奉我的异教徒传道。他们想要加强各自教堂的势力,怎么可能成功地拨乱反正呢?”也就是说,福音书的作者写作福音书是为了扩大自己的教派规模,加强自己的力量,而最终的目的是把别人列为“异教徒”。这是属于派别之争,所以梅勒就是要去除这些派别纷争,还耶稣一个真实的面目,从而给宗教一种“真理”的呈现,“我想要告诉大家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也不是毫无惊喜的故事,我想说的只是事实,至少是我能回忆起的所有事实。”

所以这似乎是一个关于正当和邪恶、正经和邪教、真理和邪说之间的选择,上帝选中了我,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说上帝选中了真理。那么什么是上帝的真理?还是从福音书的角度出发,《约翰福音》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路加福音》记述天使的说法:“玛利亚,你在上帝面前已经蒙恩了。你要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耶稣。他要成为大人物,为至高者的儿子。”耶稣关于真理的第一个疑问是:“上帝是像创造动物一样创造了人类的肉体,还是单独用他的话创造人类?”

诺曼·梅勒:耶稣存在,耶稣死去

福音书记述的是耶稣所说的话,当它们成为《圣经》组成部分的时候,就是代表上帝在说话,上帝是道,道是上帝,梅勒通过耶稣的疑问是想要阐述一个观点是:上帝其实创造的是一个肉体意义上的人。所以他质疑道,质疑话,耶稣在三十岁时开始传道,他问母亲的是,十八年前在大圣殿里和祭司、医生交谈时说了什么话,母亲却告诉我说:“我说的话太神圣以至于她无法将它们复述出来。”这就是对福音书所说的“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的质疑,他认为这句话“是在我离开很多年后写的”,也就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并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真理”。

既然是对“道”的质疑,那么为什么在耶稣之后的故事里,却还在引用福音书里说到的话?在朝圣之旅中,耶稣去拜访圣洁的先知约翰施洗者,约翰对他说:“我只是用水施浸礼,没有更多了,我不是弥赛亚。”后来法利赛教徒问他说:“你施浸礼,可你却说自己不是弥赛亚。那么,你又是谁?”约翰的回答是:“我只是这荒野中叫喊的一个声音,”约翰回答道,“但是,很快就会有一位你们不曾知道的人在我之后来到这里。他是被上帝选中的,在我之上的人,我连给他解鞋带的资格都没有。”而当提到自己在迦百农讲道时,耶稣用古老的希伯来语说:“我的上帝,我感谢你,因为你将这些埋藏在智慧后面,在婴儿身上才显露这些。”说这些话之后,“我看到了路加,将这些话写在他的福音书上。”一开始说福音书的作者都是道听途说的,却在这里说有一个路加听到了耶稣的话,并记录在福音书上,岂不矛盾?

无论是传道,还是救人,无论是反抗还是拯救,其实在这部“第五福音书”里,有很多耶稣的话,而这些话也来自四福音,也就是说,耶稣一方面认为福音书夸大其词,是为了壮大自己教派的目的,是埋葬了真理,自己却又用他们的记载来演绎自己的故事,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悖论。而在回答耶稣第一个疑问的时候,很明确梅勒想要阐述肉体意义上的耶稣,当他还未出生时,因为被上帝选中,没有同房的玛利亚受孕,当时约瑟就生气:“你为什么要自己蒙受这样的羞耻?”而玛利亚哭诉着说:“我是纯真的,我从未碰过男人。”耶稣认为约瑟不了解玛利亚,甚至在出生之前也不想了解她;在出生之后,希律王因为害怕而展开了复仇,他将和耶稣同时出生的婴儿杀死,这是对于肉体的一种消灭,是“哀歌,哭泣,悲哀”,所以在十二岁那年,耶稣似乎从大圣殿返回拿撒勒时获得了智慧,而他认为,这些智慧“一定来自那些因我而死的婴儿的灵魂。”——在他看来,肉体而上升而灵魂,才具有一种奇迹的特色;而当时他对自己是上帝之子是怀疑的,但是记得上帝曾经对摩西说过:“瞧瞧这些放弃信仰我和打破我的誓约的人,那么我的愤怒就会被激起来对抗他们了。他们会饱受饥饿的折磨并被高温吞噬……”果然,从肉体的疼痛和折磨开始,十二岁那年,耶稣开始发烧,甚至几乎夺走了性命。

肉体之出生,肉体之疼痛,以及那些怀疑、害怕和恐惧,都是肉体意义上的感觉,都是作为一个人的真实反映,甚至在遇到撒旦之后,当耶稣听到撒旦重复上帝的话时,“我无法否认我的下体有了反应。”这是一个人的反应,是关于肉体的真理,但是为什么会在撒旦面前出现?这其实就是梅勒通过耶稣想要表达的第二个疑问:被上帝选中的人为什么背地里忠诚撒旦?被上帝选中,再一次成为一个前设,而在这个前设中,耶稣所谓的肉体反应其实又取消了人的意义,而且一个人怎么会听到上帝的声音,怎么会遇见撒旦?在撒旦面前,耶稣的一个回答是:“我的父亲就是上帝,他在很多维度里,他在所有维度里。”一方面是肯定,但另一方却认为“似乎没有价值”,因为他面前的撒旦也说到了上帝,也说到了上帝身上的欲望,和人的欲望一样,“你的上帝的舌头和我的一样成熟并充满欲望。”所以在重复中,耶稣的下体有了反应,而撒旦告诉他的正是肉体有关的欲望,正是欲望的合理性甚至神圣性:“事实上,贪婪对他来说是神圣的,天然的贪婪能产生无尽的力量。”所以在这个神圣性力量面前,撒旦也可以成为上帝。

耶稣是在撒旦面前有了肉体的反应,撒旦又在述说着上帝的故事,“那些对我忠诚的人,现在正跪在土地上,服从着这样的命令,他们永远不能为一点小错误找到出口,只能做一只替罪羔。”这是上帝在说还是撒旦在说?耶稣认为撒旦只是抓住了很小一部分,认为自己还是忠诚于上帝,甚至觉得自己的话“开始变得神圣”。所以他传道,所以他招收门徒,所以他拯救那些被疾病、贫穷所折磨的人,也希望从拯救自己变成拯救他人,而正是这条路,可以使他真正成为“圣子”。但是,在成为圣子过程中,耶稣也有恐惧,当施洗者约翰被杀死在马卡鲁斯地牢里,当约翰复活创造了奇迹,他都恐惧,“很多人都开始相信约翰和耶稣是同一个人,危机已经很清楚了。如果希律王安提帕斯能将约翰施洗者处死一次,就不会放过第二次杀死他的机会。约翰的死法一直睡梦里鞭笞着我。”恐惧是因为自己被异化而不是“圣子”,而这种恐惧有同样是悖论:既然是圣子,只有唯一的一个,何来在他们的说法中成为别人?

而这正是撒旦曾经说出的预言,所以耶稣的恐惧又回到了撒旦身上,“没有人能从撒旦手里解脱,甚至是上帝之子也不行,所以我知道我的追随者会因为这般伟绩而数量大增。我也在猜想我的上帝是否更加希望奇迹一件接一件自然地发生,而不是因为需要才发生。”自己无法逃离撒旦的预言,自然变成了撒旦的“信徒”,所以耶稣害怕的是自己的信仰:“会不会是他知道自己选择的人却在背地里忠诚着撒旦呢?”奇迹总是在发生,上帝能够带来奇迹,撒旦能够预言奇迹,这个关于忠诚谁的问题,似乎也是耶稣作为人的一种正常情感,即使后来耶稣承担了他人的罪,宽恕了通奸的女人,驱赶了身上的七个恶魔,他也还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人,“那个早晨,我不再是上帝之子,我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却要被上帝选中,却要背负他人的罪,当说出圣殿将要坍塌,三天后重建的时候,耶稣其实遇到了第三个疑问:自己将作为一个正常人死去,还是作为犹太人的王?当被罗马人抓住,彼拉多问他的一个问题是:“你是一个王吗?”耶稣的回答是:“只有在一条路上我才是王,我能承受看到真相。”耶稣说自己是真理王国的王,救赎他人是不是也是王的使命,那么彼拉多说是一个王也可以说就是犹太人的王,所以在那个时候,耶稣却认为彼拉多是一个“好的罗马人”,因为他化解了两种矛盾的说法,将真理和犹太国结合在一起,“如果多年以后,人们将我当作犹太人的国王说起,那么彼拉多将会成为最先赞同的一位。毕竟,他允许我带着这样的名号死去。如果日后我没有被当作任何类型的国王,那么他就会因为他讥讽的能力被欣赏。”

只是因为自己学得太晚了,所以在被折磨而死的时候,耶稣期待的是一个上帝的奇迹,而这似乎又变成了悖论:上帝选中了自己成为圣子,为什么又要让自己备受折磨?就像他喊的那样:“我的上帝啊,难道你拋弃我了吗?”而此时撒旦再次出现,“加入我吧,我会把你从十字架上放下来。”耶稣认为这是一个诱惑,而实际上当耶稣质问上帝抛弃了自己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不忠,而这种不忠看上去是在恢复他的肉身,恢复他的人性,但是却偏离了当初要救赎众人,要走在真理之路上的信仰,对撒旦说不似乎回归到了这条真理之路、信仰之路上,但是从某一个福音书而来的“抛弃论”,也取消了“圣子”的命定论。

关于出生,关于忠诚,关于死亡,耶稣围绕着这三个疑问,而三个疑问也构成了“圣子”矛盾的一生,在肉体、奇迹混杂的世界里,在正经、邪说交错的故事里,那个真理到底在哪里?不在福音书上?“许多曾经在我身边的人都被夸大了,没有人信奉圣子或者完全信奉上帝,仅仅只是说了真相,那些你已经看到的,很多。”但是却需要福音书制造神迹,创造虔诚,并且说出“真的,这是上帝之子”。所以“上帝之子”是一种命名,所以“圣子”是一种真理——被言说的真理,用神迹包裹起来的真理,无论是耶稣,还是梅勒,都无法逃避这个真理,“很多与我的门徒一起行走,成了新的追随者,叫他们自己基督徒。其他的仍与圣殿保持密切联系,在他们自己中间争论了一百年,耶稣究竟是不是救世主。”也只有在耶稣真正死去之后,在门徒制造了福音书之后,才会有真理,就如保罗曾经说过的那样:“只有死了才能见到上帝。”而耶稣,一个符号,一个肉身,一种真理,甚至一个悖论,必须写在死后的福音书里,“我为他们死在十字架上。”

智利之夜

编号:C64·2181021·1506
作者:【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8月第1版
定价:49.80元亚马逊18.60元
ISBN:9787208131033
页数:228页

发着高烧的神父兼文学评论家、平庸的诗人、天主教主业会成员塞巴斯蒂安?乌鲁蒂亚?拉克鲁瓦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在弥留之际,他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回顾了自己一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光,以下这些人物与情节依次登场:与智利文学批评界教父费尔韦尔的交往,使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同性恋倾向;恩斯特·荣格尔,以及那位在巴黎放任自己死于营养不良的危地马拉画家,后者对一切善意的帮助嗤之以鼻;两位身份暧昧的委托人,一项环游欧洲以寻找教堂建筑保护之法的旅行之邀,一次秘密向皮诺切特将军教授马克思主义课程的不情之请;还有一位神秘的女士,在她的那栋郊区豪宅里聚集着智利文学界最杰出的人物,而在它的地下室里却发生着堪比恐怖电影的可怕事件……《智利之夜》是波拉尼奥的中篇小说,西语首版于2000年,曾被作者命名为《屎风暴》。全书计9万余字,全书只分两个自然段,第二段仅一句话。


《智利之夜》:试图写出一首诗

那一刻我保持静止,我的一根手指还放在当时正在阅读的那本书的页面上,我想:多么安静啊!

我的手也放在一本正阅读的书页上,但不是一根手指,而是两根或者三根。一根手指搁在确定的书页上,它从封面开始,越过题写有“献给卡罗琳娜·洛佩斯和劳塔罗·波拉尼奥”的扉页,越过引用了切斯特顿那句话“请摘掉您的假发!”的页面,也越过了“如今我快要死了,但还有很多话不吐不快。”的第一句,然后逐渐深入一个故事。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智利之夜》应该是安静的,一座神学院,一只迷途的鹿,一片被夜笼罩的天空,当封面传递出缄默的气息的时候,我或许正如书中的塞巴斯蒂安·乌鲁蒂亚·拉克鲁瓦一样,享受那一份安静。

可是,当“智利之夜”在这个五月的白天被打开的时候,一根手指无论如何也不能深入了,“多么安静”的感叹句只出现在书页中,在一个手指的探寻里,可是,在被颠倒的白天里,窗外是隆隆响起的挖掘声,一个建筑工地正在如火如荼地施工,和这个日渐暖和甚至即将炎热的天气一样,散发着热情,但一定是嘈杂的,机器劳作将一切的时间都拿走了,它制造的噪音甚至吞噬了安静的阅读。于是,一根手指被抽离,连带着两根手指将一只整体的手从书页中抽离,然后摊开的书像一根弹簧,在拉力过程倏忽一声结束后,重重地合上——在闭合的一刹那,声音穿透纸背,和窗外挖掘机富有节奏却揪人心魄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

再无安静,再无阅读,再无文学。这是不是和塞巴斯蒂安·乌鲁蒂亚·拉克鲁瓦一样,必须在回到智利之后,将一切的诗意都瓦解?保持安静,放置一根手指,多么像是一种想象中的生活,书被打开那纸张翻动的声音是细微的,和柔风一样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根手指指引着目光,一行目光引导着头脑,它在深入,它在思考,它在安静的世界里编织一个梦。这是从欧洲回到智利,回到自己的祖国应该有的诗意时刻,但是,“一切都结束了”——作为已经发生的时态,智利局势仿佛就像被合上的书,已经成为历史:那时的政府把铜、硝和铁收归国有,那时的基督教民主党前部长佩雷斯·茹约维奇被杀害,那时举行了反对阿连德的“平底锅”游行,那时物质紧缺、通货膨胀,黑市影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

甚至那时还发生了起义、政变、爆炸以及总统自杀,权力在更迭,生活在恶化,局势莫测,“我”不是极端的民主主义者,但还是对着自己的祖国喊出了:“智利,智利,你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但历史不是静止的,在一连串的政治事件发生的时候,至少那时还有文学:巴勃罗·聂鲁达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迪亚斯·卡萨诺瓦得了国家文学奖,拉弗卡德出版了《小白鸽》一书,“我”为它书写了一篇歌颂胜利的评注,尽管它在我内心深处是一本毫无价值的轻小说,但文学之存在,让这个国家还是保留了对于灵魂的尊重,而我也是用一个很手指插入书页的方式阅读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全部的悲剧,阅读米蒂利尼的阿尔凯奥斯、伊索、赫西俄德、以及希罗多德的作品。

历史发生了政变,在历史里阅读文学,是不是这也是一种“安静”的状态?这是一根手指的救赎,而当我说“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其实真的要结束了,那一个标志是:聂鲁达逝世了,“我”打电话给费尔韦尔,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费尔韦尔回答说:“他死于癌症,死于癌症,”文学之死亡的一个绝对事件,而聂鲁达从某种意义上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他的经历和命运,他的诗歌和散文,其实也都和政治有关,当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死于癌症,是不是也预示着智利文学、智利政治都患上了绝症,而一根手指还能救赎什么?

无非是一个梦,“而我们的日常生活则伴随着梦中那些异常的参数开展起来:在梦中一切都可能发生,人们也‘接受’了这一点。”甚至连“我”也在一种“如今我快要死了”的梦境中,在这个被死亡侵袭的梦中,如何“接受”这一切?我是一个智利人,一个理性的智利人,在十三岁的时候感受到了上帝的召唤,于是在十四岁那年不顾父亲的反对进了神学院,当从神学院离开的时候,母亲吻着我的手叫我“父亲”,也许是一种对于神父的误叫,但那时当我抚摸着母亲,是不是伸出了一个手指?是不是希望用手来拯救那些灵魂?

认识了文学评论家费尔韦尔,似乎是“我”文学事业的一次起步,“见到他的那一刻,在我灵魂深处,鸟儿在欢唱,新芽在绽放,正如古典文学作品所描述的那样。”在这个意义上,不是费尔韦尔像极了我文学生命中的“父亲”,而是真正的文学唤醒了我。从神学到文学,一样是拯救灵魂,但是文学却似乎变成了一种异教,就像费尔韦尔所说:“人们对懂得阅读缺乏赞美。”——因为这是一个野蛮人的国度。去往费尔韦尔的庄园似乎就是开启了一条开满了玫瑰花的文学之路,但是那是一个被遗忘的村庄,凯尔肯在小鸟的叫声里好像变成了“谁?谁?谁?”是一种发问,模糊了主体,模糊了客体,模糊了一切的主人和客人:谁是费尔韦尔?谁是阴影里出现的聂鲁达?谁是那个也已衰老的年轻人?

父姓是冈萨雷斯的费尔韦尔,也无非是一个文学评论家的笔名,真名是什么就是一个“谁”的疑问,而在“在那里”庄园里的客人是聂鲁达,他从阴影那里出现,阴影被遮挡的世界是不是也是一个“谁”?还有那个衰老的年轻人,他在书中学下的是漂泊流浪,是街头的打斗,是巷子里的死亡事件,“地狱和混乱,地狱和混乱,地狱和混乱!”又通向“谁”的世界?但是这一切的“谁谁谁”至少还能从某一个符号里获得答案,获得力量,“索尔德罗”从费尔韦尔口中说出,我不知道,聂鲁达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也不知道,仿佛我们疑惑的目光就在问“谁?谁?谁?”他是被但丁歌颂的索尔德罗,是被庞德歌颂的索尔德罗,是写了《教学的荣誉》的索尔德罗,是为布拉卡兹写了《悼亡诗》的索尔德罗,于是在这个“索尔德罗”开启的世界里,诗人和文学家,神职人员和年轻人,一起干杯,“索德罗,哪个索尔德罗?索尔德罗,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成了大家一起向着文学靠近的宣言。

文学何用?索尔德罗何为?或许就是为了拯救那些在荒漠中迷失了的灵魂,而这是不是和“我”作为神职人员的意义一样?于是,我进入了天主教大学,于是我开始出版自己的诗作,于是我撰写书评,于是我使用了“H.伊瓦卡切”的笔名——从塞巴斯蒂安·乌鲁蒂亚·拉克鲁瓦到H.伊瓦卡,就是从神学到神学和文学的结合的人生转变,但是这种转变仅仅是更名?它一样具有诗意和纯粹性?“无论是从字里行间还是从其整体而言,伊瓦卡切这个笔名,无疑都是自我剥离以及理性的一场活生生的演习,也就是说,从公民意识而言,它将能够以其任何一种手段都无法企及的力量来启发乌鲁蒂亚·拉克鲁瓦的创作,后者正在逐字逐句地被构思出,伴随着这一双重身份所带来的金刚石般坚不可摧的纯粹性。”笔名只不过像一根手指一样,是一种开启式的进入,而真正的目的是回到自己的作为神职人员的创作中:“生活就是一连串模棱两可的双关语,它们将我们引向最后的真相,那唯一的真相。”

其实生活中充满了模棱两可的双关语,庄园叫“在那里”,凯尔肯是“谁谁谁”,索尔德罗像一句歌词,费尔韦尔是一个不知道真名的笔名,甚至聂鲁达从一片阴影中走出,世界是不是总是有本体和喻体?那个真相是不是也藏在文学的后面?而文学之为文学,它的纯粹性,它的灵魂意义是不是也到处都是双关?似乎就是一个悖论:当一根手指插入书页是为了获得阅读的安静,而真正的安静是将手指从书页中抽离,将一本书保持合拢状态——没有阅读,就没有双关,没有双关,就会有真相,真相就是智利政变,就是总统自杀,就是没完没了的权力更迭,就是游行、爆炸和黑市。

文学不是为了抵达真相,文学是一片阴影,是一句双关,而被现实打开的历史中,更没有真相,政变、自杀、权力、游行、爆炸和黑市,更是蔓延开来的阴影,所以文学何责?信仰何责?真理何在?拯救何在?萨尔瓦多·雷耶斯和恩斯特·荣格尔在阁楼上谈论人类和神灵、战争与和平,意大利及北欧绘画,邪恶的源泉,危地马拉画家经历了巴黎的战争,《日出前一小时的墨城风光》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二战带来的艺术和文学是不是可以让人更接近历史的真相?那些鞋匠的故事其实是关于英雄主义的,那一座英雄岭变成公墓是为了激发爱国热情,但那只不过是一个梦,战争爆发了,皇帝死了,鞋匠死了,“他的眼眶干瘪,就仿佛如今了他的山峰所在的这座山谷之外,他再也不会去看一眼别的什么东西”——英雄主义造就的反而是“英雄”之死?还有让我开始欧洲之行的欧德姆和欧依多,他们经营的是成进出口公司,为了完成“大主教研究之家”的研究,需要在欧洲寻找解决方案,而我的欧洲之行里不是发现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不是阅读米蒂利尼的阿尔凯奥斯、伊索、赫西俄德、希罗多德的作品,而是进入教堂,在教堂里,看见那些神父养的却是凶猛的猎鹰,“都灵救助者圣保罗”教堂的安杰洛神父养了名叫“奥赛罗”的猎鹰,斯特拉斯堡的约瑟夫神父养的是叫“色诺芬”的猎鹰,阿维尼翁法布里斯神父的那只猎鹰叫“塔戈勒”——用思想家的名字命名猎鹰,不是为了一种思想,只是为了“保护教堂免受到鸽粪所造成的腐蚀”,当象征圣洁的鸽子被猎鹰杀死,是不是反而是一种亵渎?

象征圣灵的鸽子死了,是神圣性死了,而毕加索的鸽子死了,则是一种文学和艺术死了,当猎鹰成为胜利者,人们“围绕着他那头非凡的猎鹰向他咨询各种伪技术性的或是伪科学的细节”,这是不是一种异化?和文学成为异数一样,成为这个国家的某种阴影,而代表进出口公司开展欧洲计划,甚至于变成了一种交易,而我欣然接受这个使命仅仅是我在教会大学对于祈祷感到厌倦,“我写文学评论。我创作诗歌。我发掘诗人。赞美他们。驱除不幸。也许我是当时整个共和国里最开明的天主教主业会的成员。”但是这样一种文学追求能回到那个“我的索尔德罗”的时代?神学无法救赎,鸽子不断死去,欧洲成为亵渎之都,而智利呢?费尔韦尔说:“我们所有的智利男人都是鸡奸者。”在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的国家,甚至连猎鹰都不能飞翔,“所有的男人都是鸡奸者,所有人在灵魂的穹顶都携带着一个鸡奸者,然而,我们其中的一项责任就是要把自己置于鸡奸者之上,战胜他,让他下跪。”

救赎的目的变成了压制,灵魂还能平等吗?所以回来寻找的安静一样是一个伪命题,一个手指更像是鸡奸者的符号,它无法深入一本书的真理国度。于是聂鲁达逝世了,于是文学患上了癌症,我的目的仅仅是写一首诗,仅仅是为了找到“谁谁谁”的答案,但是被在这个异化的国度,一切都是梦,不再是为了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情,不再是充满牺牲和理性思考的时代,而是处在“可能的”世界:我成为了马克思主义的老师,为那些政府将军讲授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是人文学的一种吗?它是一种魔鬼的理论吗?”它也是一种可能,缺乏必然性的选择,它只是一种工具,既不是学说也不是思想,“所有的人,或早或晚,都将重新分享权力。右派,中间派,左派,都是出自一家。道德上的问题,有一些。美学上的问题,一个也没有。”

于是那个沙龙里有迷路的人,那个女人的丈夫杀害了联合国官员,“文学在哪里?我问自己。那个业已衰老的年轻人是正确的吗?最终他会是正确的吗?我创作,或是试图写出一首诗。”衰老的年轻人,没有名字,也是一个阴影,他似乎才是真正躲在阴影里的那个人,“地狱和混乱,地狱和混乱,地狱和混乱!”不是通向谁,而是通向每一个人。当我寻求安静的时候,外面是每个人都无法逃离的“宵禁”,而不喝酒、不跳舞、温和地笑着、试图写出一首诗的我,是不是唯一剩下的诗人?是不是唯一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是不是可以寻找到唯一真相的人?

“我举起一只手,触摸一根树枝。在那一刻,只猎鹰飞走了,留下我独自一人。我迷路了!我大声喊道。我已经死了!那天早晨,当我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时不时地在哼着歌:南欧紫荆,犹大之树!”一群人变成了一个人,一根手指变成了一只手,一个国家正在死去,但是是不是还有最后的希望?“我有了一丝顿悟:整个智利已经变成了那棵犹大之树,一棵没有叶子的树木,表面上已经死了,但是事实上它依然扎根于黑色的土壤之中,我们那肥沃的、里面的蠕虫长达四十厘米的黑色土壤!”肥沃的土壤,长满蠕虫的土壤,是提供养料还是继续制造腐败?是一种向死的复活还是另一种死亡?这或许就是文学的真相:“文学就是如此被创作的——至少是因为我们为了避免跌入垃圾堆里,我们才称其为文学。”

但是文学还是像我一样,成为一个孤独的人,它在抵抗,却早已经成为了同谋,费尔韦尔死了,年轻人发出了“不”的回答,那些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在这个被上帝之手遗弃了的国家里,试图用一根手指阅读,试图用一个人喊出声音,试图用一本书获得安静,他们注定会被湮没,在双关语的句子里,在权力的争斗中,在猎鹰的异化中,在“可能的”世界里,都变成了不明真相的人:

我问自己:我就是那个业已衰老的年轻人吗?我就是那个大声叫喊着却没有被任何人听见的业已衰老的年轻人,这就是那个真正的、巨大的恐慌吗?那个可怜的、业已衰老的年轻人难道就是我自己吗?于是在那一刻,许多人的脸庞以种令人昏眩的速度从我的眼前晃过,那些我崇拜过的人,那些我爱过的、恨过的、嫉妒过的、鄙视过的人。那些我保护过的、攻击过的、为捍卫自己而抵抗过的,那些我曾徒劳地寻找过的人的脸庞。

我也是,在电闪雷鸣的智利之夜,用一根手指,在洁白无瑕的“缄默”中展开最后洁白的纸页,“随后这场可恶的头脑风暴就爆发了。”于是,成为唯一一首诗——死亡之诗。

囚鸟

编号:C55·2181014·1505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出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7年06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16.70元
ISBN:9787550022348
页数:304页

“这本书是我活到现在为止一生的故事。一千九百二十九年毁了美国的经济。一千九百三十一年送我上了哈佛大学。一千九百三十八年让我谋得了联邦政府的第一个差使。一千九百四十六年让我娶到了妻子。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给了我一个不肖的儿子。一千九百五十三年把我从联邦政府中开除。”《囚鸟》写作的跨度从19世纪初到尼克松下台,它的主人公曾是斯拉夫移民的儿子,哈佛大学毕业生,前共产党党员,前联邦政府官员,“水门事件”的涉案者……其实他就是整整一代美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因此我把年代用大写字母写,好像它们是人名一样。”它揭示了美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由激进转向保守,并最终沦为“水门事件”中一个不光彩的丑角的堕落过程。


《囚鸟》:如今我该再回到监狱去了

“是完全缺乏严肃的态度,”我说,“大家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者我们当初是怎样陷入这一团糟的,都已不再关心。”
——《尾声》

封面设计透露着汉语世界的某种隐喻,“囚鸟”之“囚”是一个被关在四方封闭世界里的人,红色的人,被审判的人,无法逃离的人。但是人是被替换的,那个黑色的鸟笼本应关着的是一只鸟,鸟之于鸟笼,是不是一种归属?而其实这种归属一样是人类设置的樊笼,但是当鸟被人置换,人替换鸟成为囚禁之物,那在“囚”之外面高飞的鸟,却依然无法逃离——那是更大的网,更密的网,连飞翔也成为一种束缚。

红色的人代替黑色的鸟成为笼中之物,飞翔的鸟寻找自由却被更大的网控制,所以人和鸟成为同样的命运,而一个疑问是:控制鸟的大网到底是谁撒布的?到底是谁会用力收拢?当人和鸟成为同样的笼中之物,当飞翔和束缚成为同样的命运,那种在个体之上的猎人就出现了,那就是整个社会,所谓制度也罢,所谓传统也好,它设置了一层又一层的藩篱,它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牢笼,而人和鸟的唯一归宿就是成为再无挣脱可能的“囚鸟”——Jailbird,对老犯人的称呼。

“老犯人”,是一次又一次失去自由的人,是“惯犯”——一个“习惯性地反复多次地实施某种犯罪或危害社会行为的人”,就是在尾声里,在那场宴会上,斯代布克在祝酒词中这样定义“惯犯”,而那个时候,自己也成为了惯犯:第三次投进监狱的人,当习惯性行为发生的时候,他一定是看到了头顶上笼罩下来的巨大的网,但不是挣扎,反而是某种适应,甚至说出了“我在外面逍遥太久了,他们说,如今我该再回到监狱去了”的话——变成了一种自我惩罚的渴望。

但是,与其说是对于实施犯罪自我的惩罚,还不如说在成为囚鸟之前的一种警示,因为人类缺乏严肃的态度,所以对于正在发生的事、将要发生的事不关心,所以会成为这个星球最后灭亡的原因。当斯代布克在宴会上说出这句话,当自己的儿子、儿媳和两个还在到场的情况下说出这句话,他其实是站在自己的位置看见了未来,或者说,他就是以一个他者的身份在解读未来的人类命运——他变成了基尔戈·屈鲁特,一个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以及另一个自我,在序幕中说:“是啊——基尔戈·屈鲁特又回来了。他在外面没法混。这并不丢脸,很多好人在外面没法混。”一个“好人”的象征是因为他似乎站在牢笼之外,而当基尔戈·屈鲁特被引申出来,这个虚构人物其实对应于在监狱里的鲍伯·范德医生,这个写着科幻小说的人,就是对于未来做出了描述,在他的小说中,维库那星球上的人把时间用完了,于是悲剧出现了,而用完了时间意味着未来已不再,意味着星球的灭亡,所以斯代布克说出的是关于时间的警示:

那个星球的悲剧就在于:科学家们找到了从表土层、海洋、大气中提取时间的办法。他们用时间来为家庭取暖,发动汽艇,给作物施肥。他们吃的是时间,穿的也是时间,什么都是时间。他们每顿饭都供应时间,用它喂养狗和猫,以此表示他们的富有和聪明。他们听任大量时间丢在堆得满满的垃圾箱里白白腐烂掉。

而当时间悲剧成为科幻小说的主题,是不是成为了一个悖论,连同鲍伯·范德的文本,都成为了虚构。这个悖论就像在宴会上警告大家的斯代布克,自己不是像基督耶稣一样成为提供神谕的人,而是成为再次入狱的“囚鸟”。文本的悖论、科幻的悖论,命运的悖论,它的真正意义是提供一个返回去的通道,不是科幻,不是未来,而是从现在回过头去,回到处于之前的入狱生活,回到萧条之前的辉煌时期,就像最能进入鲍伯·范德医生小说里的人物,不是所谓的科学家,而是“那个在二层坐着的小老头”,一种被时间改变而露出忏悔模样的自己,而在宴会上除了滴酒未进的斯代布克说出的警示之外,“过去”便以“一张我在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在国会一个委员会上作证的最后几分钟的录音”的形式出现——时间就是在这样的转换中,找寻到了抵达方式,而这样的命名就叫回忆。

“日子还是过不下去,是啊——不过一个傻子却很快就要同他的自尊心分手了,也许到世界末日也不会再碰头了。”世界末日不在未来,就在现在,或者早在过去就写好了,所以当1929年变成一千九百二十九年,当1946年变成一千九百四十六年,当1975年变成一千九百七十五年,时间的大写意义成了主角,“请读者注意,在我这本书中年代和人物一样,都是书中的角色。这本书是我活到现在为止一生的故事。”时间的大写化像一段铭文,刻在未来已死的墓碑上,刻在现在入狱的末日里,刻在过去一团糟的遗忘中,而斯代布克“一生的故事”完全变成了美国大写的历史:“一千九百二十九年毁了美国的经济。一千九百三十一年送我上了哈佛大学。一千九百三十八年让我谋得了联邦政府的第一个差使。一千九百四十六年让我娶到了妻子。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给了我一个不肖的儿子。一千九百五十三年把我从联邦政府中开除。”以及,“一千九百七十年给我在尼克松的白宮中谋到了一个差使。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因为我在现在被称作‘水门事件’的政治丑闻中的一份十分荒唐的贡献把我送进了监牢。”

“此我把年代用大写字母写,好像它们是人名一样。”时间是故事的人物,其实时间就是那只在笼中的囚鸟,就是被大网罩住的象征,审视自己也审视历史,审视命运也审视制度。而这个“一生的故事”又提供了另一种解读方式,“我一辈子只爱过四个女人——我母亲,我死去的妻子,一个曾经和我订过婚的女人,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爱过四个女人,不仅仅是因为男女之爱欲,而在于从这些女人身上发现了自己缺失的东西,“这四个女人都比我更有美德,对生兰活更加勇敢,对宇宙的奥秘更加了解。”美德、勇敢和对宇宙奥秘的透彻理解,实际上四个女人也是自己生命刻度上大写的人——但是,是不是和时间一样,她们也依然是笼中的囚鸟?依然飞不到自由的天空?

时间和女人,构成了大写的回忆,“我在尼克松的白宫里的官衔,也就是我因盗用公款、作伪证、妨碍执法而被捕时所担任的职务是:总统青年事务特别顾问。”“水门事件”是现时的一个节点,回溯在尼克松的白宫里成为总统青年特别顾问的历史,便是牵出盗用公款、作伪证、妨碍执法而被捕的过去,而这段历史从身为共产党员开始,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斯代布克被派往欧洲处理战后事务,就在那里,他遇到了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露斯,一个被关在集中营的犹太难民,当被解救出来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死亡,死亡对于她来说似乎不是逃避,而是渴望自由,就像她到处流浪,为的是寻找宗教式的病态快乐,“没有人再碰我,我也不再碰别人。我就像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这样真美。只有上帝——和我。”

而这其实就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渴望站在上帝身边,渴望像鸟儿一样自由,而集中营这个鸟笼之外是更大的网,所以露斯不知道如何面对战后的一切,但至少在现实之外寻求上帝的教谕。而一个持证的共产党员,却更没有勇气,“我什么都不如露斯,你可以这么说。”而当结婚,当生下孩子,一切也只不过是战争留下的创伤,“要是生个孩子,这孩子一定是个妖魔鬼怪。”露斯这样说,“这话后来倒应验了。”斯代布克称自己的儿子“不肖”,是因为将自己的姓氏又改了回去,“他满二十一岁后就想从法律上来加以补救,改名为瓦尔特.F.斯坦凯维奇,这个名字就登在《纽约时报》书评栏里。当然了,就是那个我们已废弃不用的姓氏,斯坦凯维奇。”

为什么要改名字,为什么改了名字就成了叛徒?这是和我第一个爱着的女人有关,那就是斯代布克的母亲,她在俄属立陶宛出生,而父亲来自俄属波兰,两个人在亚历山大·汉密哈顿·麦康家里干活,母亲是厨娘,父亲是司机,在斯代布克十岁的时候,麦康让这个家族把斯坦凯维奇这个姓改为斯代布克,“他说,如果我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姓氏,我在哈佛大学就会得到器重。因此我的名字改成了瓦尔特.F.斯代布克。”于是上了哈佛大学,于是进入如联邦政府,于是成为了真正的美国人,当移民成为公民,似乎是民主生活的开始,而儿子又将名字改回,是对于家族历史的一次篡改,而这个篡改甚至将历史又污名化了。

把母亲称作是第一个爱着的女人,是对于所谓重新开始的历史的尊重,似乎只要面对现实面对现在,就可以将历史涂抹,而儿子重新改名成了名正言顺的背叛,这是不是也成为一种缺乏尊重的体现,是不是也是对于历史的遗忘?爱着的女人,都是斯代布克寻找自我存在意义的借口,而他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勇敢”,又反过来让自己束缚在历史之中,渴望挣脱,又畏缩不前。当“水门事件”发生之后入狱,即将从监狱里出来的斯代布克又开始回忆起真正爱过的另一个女人:莎拉·威亚特。一个没落制钟厂的小姐,在二十年代的时候,美国海军和威亚特公司签订了合同,要求他们制造几千只标准化的舰上用钟,“可以让人在黑暗中看清钟点。”仿佛就会黑暗中的光,让威亚特家族在这场交易中壮大,但是就像这些钟一样,发光的其实是含有放射性元素镭的白漆,那些生产制作的女工都中毒惨死。而在二十年代席卷而来的美国经济大萧条,又使得家族一蹶不振,甚至走向了淘汰的命运。

“一千九百三十一年那天我坐出租汽车到都铎市去接莎拉到阿拉巴霍酒店去玩时,都铎市还相当新,但已经破了产,几乎空着没有什么人住了。”这无疑就是一种时代的写照,而这场爱情也注定变成了时代的陪葬品。而斯代布克遇到的是四个女人其实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代,在威亚特事件中有人幸运地活了下来,其中一个的女儿便成为了另一个爱人,她是玛丽·凯塞琳·奥朗尼。她是工人阶级的女儿,其实就是另一个时代的象征:共产国际运动高涨的时代。爱上玛丽是斯代布克理想主义的写照,最终在他冷战之中,他却最终选择了妥协,抛弃玛丽,进入白宫,成为一名普通的公务员。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成为了笼中之鸟,甚至成为“水门事件”的参与者。

而当从监狱中出来恢复自由,又一次见到玛丽的时候,玛丽已经变成了老叫花子,甚至她的记忆完全抹除了,从1935年到1955年,不再有历史,而这也刚好将战争的时间清除,“只是为了填补这些空白点。我知道发生了一场大战,我还记得你是多么痛恨法西斯主义。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的一个海滩上看到过你,你穿着军装,背上还挂着步枪,海水轻轻地冲洗着你。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瓦尔特,因为你已经死了,你的眼睛直呆呆地瞪着太阳。”这是玛丽重新编造的记忆,而斯代布克无疑成为了英雄,一个失去的英雄,而当记忆重现,爱情回来,玛丽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会救你的,瓦尔特,以后咱们再一起来拯救世界。”

这已经不是虚构,斯代布克的共产主义女友让他领教了美国大财团垄断的所有玄机,因为她其实就是拉姆杰克集团实际控股人杰克·格拉汉姆的妻子,“有一次长达两年。在这期间,李恩根据玛丽·凯塞琳于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发给他的一封指示信行事,这封信只说:购进、购进、再购进。她可真是找到了做这工作的最合适人选。阿尔巴德·李恩是天生喜欢购进、购进、再购进的。”当最后遇见斯代布克的时候,似乎在一种爱的再现中她交给了关于集团的遗嘱,而自己则在“我要谢谢你搂了我”中死去。遗产说着赠给人民,但是,“把这样的东西给人民,是对人民开玩笑。”在斯代布克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讽刺,“雨反正是要下的。经济是一种没有思想的天气系统——仅此而已。”

一份遗嘱里的秘密让集团的寿命延长了两年,但是这何止是拯救,无非是罪恶的延续,而在整个过过程中的斯代布克,一直处在拯救与罪恶的夹缝中,从美国经济大萧条到二次世界大战,再到共产主义运动高涨时,那些历史并非是在一种被看见的真实中书写,上过哈佛,成为共产党员,进入政府部门,其中有多少的欺骗、出卖,有多少错误和罪恶,而当历史成为大写的数字,也刻写在一生故事的耻辱柱上,“我从来没有拿我自己的生命,或者舒服的生活,为人类冒过风险。我真可耻。”而这种个体的悲剧恰好是对于美国的国家批判,就像所谓的“人民”其实是一个虚无的词,“玛丽·凯塞琳给人民的遗产变成了堆积如山却越来越不值钱的钞票,浪费在一个庞大的新官僚机构、律师费、顾问费等等上。”

所以对于这个带着背叛历史的名字,斯代布克只有回到监狱成为囚鸟,才是最后的归宿,才是惯犯应有的命运,即使“故事还没有完。故事总是没有个完”,在不通向未来之路的现在,在没有科幻小说的时间里,历史永远是大写的,也许不遗忘才能看见救赎的神谕:

那是耶稣,基督的预言,他说精神上贫乏的人会进天国;悲悼的人会得到安慰;驯良的人会成为人世的主人;渴望正义的人会得到正义;慈悲的人会得到慈悲的对待;心地纯洁的人会见到上帝;为和平而努力的人会被称作上帝的儿子;为正义而遭受迫害的人也会进天国等等。

爱药

编号:C55·2181014·1504
作者:【美】路易丝·厄德里克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8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18.50元
ISBN:9787532768264
页数:316页

《爱药》是路易丝·厄德里克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路易丝·厄德里克的父亲是德裔美国人,母亲是奥吉布瓦部落人,外祖父曾任部落酋长,这样一个带有标签的家族使得厄德里克成为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第二次大潮的代表人物。初版由十四个故事构成,一九九三年重版时另加入了四个故事:《小岛》、《复活》、《战斧工厂》和《莱曼的运气》。有评论家认为,《爱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仅仅算得上一部短篇小说集,因为它没有中心人物,没有开端、高潮和结局,故事之间虽有些许关联,但每个故事相对独立;也有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部由短篇小说构成的长篇小说,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长篇小说,是对印第安口头叙事最好的继承,彰显了印第安文化的顽强生命力。


《爱药》:我们的心脏都有毛病

我们很容易想像自己的生活在这片变幻莫测的水下,但事实上,我们生活在陆地上。
——《渡河》(1984)

1984年的“渡河”,其实车开在那里就停下来了,连同道路,都像没有了前进的方向。河阻碍了一切,像是1984年这个关于家族最后的时间一样,它无法前进,只能以回转的方式回去,但是回去该回到哪里?谁又会在那个时间的起点迎接?利普夏·莫里西的口袋里装着玛丽·拉扎雷的手帕,像是最后的希望,让他可以找到外婆,找到家,找到那个出发的地方,而在晴朗的天气下,他也看见了前方可以行走的路,“所以我只要渡河把她带回家就行了。”

但是,“渡河”看起来更像是进入那个被幻想的“水下”,变幻莫测,却像是自己应该生活的地方。而真正生活的陆地呢?那上面是不是有逃避秩序的人,有改变名字的人,有破坏规则的人?车上不止利普夏一个人,紧紧蜷缩在行李箱里的盖瑞·纳纳普什正是那个逃避秩序、改变名字、破坏规则的人,他是个有名的政治英雄,诗歌携带武器的危险罪犯,是个擅长逃跑和柔道的男人,作为美国印第安人运动组织的领袖,曾经和众多极端团体的成员用烟斗吸食烟草代用品,“他妈的还没有哪个该死的钢筋监狱能关得住齐佩瓦人”是他非凡经历的写照,而且就在1984年“渡河”之前,他从被转押到北达科他州立监狱的途中逃跑,又爬上了四层楼高的铜管,从厨房的小窗户钻进来,直接站在琼的儿子金面前,只是为了“亲眼看看这只老鼠现在过得怎样”,而当警察赶来捉拿他的时候,他又神奇地从狭小的椅子上消失了。

逃跑而出现,突破监狱的牢门,进入金的房间,盖瑞的所有目的其实只有两个:“再看看长得像琼的那个人”,金是琼的儿子,他也的确像琼,但是作为琼曾经的男朋友,盖瑞并不是金的父亲,甚至是让他成为罪犯的告密者——像是一种报复,“他取得了盖瑞的信任,然后又背叛了他。”但实际上就像利普夏的返回一样,是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大陆,而当他消失蜷缩在利普夏行李箱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大陆:盖瑞是皮拉杰的儿子,纳纳普什家的男人,而利普夏才是他和琼的儿子,也只是在车上,利普夏终于确认自己的母亲就是琼,而盖瑞对他说的话是:“你应该为自己是纳纳普什家的一员而自豪。”

一个姓纳纳普什,一个姓莫里西,姓氏所代表的家族是不是就像那片水域一样,是一种幻觉的存在?而返回到陆地,才是他们真实的父子关系。情况似乎变得复杂,利普夏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就是琼,琼的姓是莫里西,她却带着喀什帕的姓,因为她是被玛丽抚养长大的,玛丽来自于拉扎雷家族,嫁给了喀什帕家族的尼科特;同样,盖瑞自己说是皮拉杰的儿子,因为他的父亲是被称为“巫师”的摩西·皮拉杰,而盖瑞又把自己叫做纳纳普什家的男人,因为他的母亲是露露·纳纳普什——在家族的纠葛中,在混乱的关系里,不管是利普夏还是盖瑞,似乎都想要破除那个把自己打上标签的姓氏,从变幻莫测的水下探出头来,因为那条可以行车的道路,那个可以让自己返回的方向,永远在落地上。

但是河水总是深不可测,总是隐藏着太多的东西,“这条河是某片古老海洋的遗存,河有好几英里深。这河流曾经遍布南北达科他州,解决了我们所有的问题。”一条在陆地之下的河解决了自己被命名的问题?它以古老却孤绝的方式将那些复杂的关系隐藏起来,但是只要渡河,它就永远是一种假象,一种虚构,甚至一种谎言,但是在水面之上,一切问题都走向了它必然的终结?当利普夏问到琼,盖瑞说:“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爱她,我知道她很年轻时就死了。我听说了。但我眼中的她一直保持着她在我第一次入狱时的样子。”一种死亡却带着永恒的爱意,但是为什么利普夏会一直嫉恨这个抛弃他甚至要将他淹死在沼泽地里的母亲?为什么他一生都不想原谅她?为什么琼会被被尼科特伤害了的玛丽收养?为什么琼承认的儿子金要成为告密者,把盖瑞送进监狱?

一种家族的错乱,一种复杂的恩怨,似乎永远是无法解开的谜题,家族代表着某种秩序,代表着规则,它就像那条河,是“古老海洋的遗存”,是不容破坏的,但是当欲望在那里升腾,当自由在那里呼唤,是不是该冲破河堤?是不是该走向大陆?两个女人似乎就是从这片古老海洋深处爬上了岸,她们渴望看见那片大陆,可以走上那条大路。露露·纳纳普什很小就学会了逃学,一次两次,最后穿上了代表着耻辱的亮橙色外套,从此她不再回家,而舅舅家族纳纳普什成为她的另一个家,但是在这个家里,男人依然统治着秩序,当纳纳普什终于把收养露露的拉什斯·贝尔逼疯的时候,露露却想要一个母亲,为此她靠近了拉什斯·贝尔的儿子尼科特·喀什帕,“我需要母亲。我可以得到他,如果我去追他的话。”

和第一任丈夫结婚是个错误,和被称为“巫师”的摩西·皮拉杰同居在山洞里,以及和尼科特的鬼混,是露露作为女人追求自由和爱的一面,也是她反抗规则和秩序的一种表现,就像拉什斯·贝尔告诉她男人进入体内只是对他们离开女人身体的惩罚,这是一种报复的心态,是畸变的爱,但是露露却认为,这是女人走向完整的标志,不仅女人需要男人,男人也需要女人。一种理想主义,却让露露把身体作为工具,不断接近这种完美,而实际上,这反而变成了一种自戕,在那个山洞里,露露肚子里的孩子在长大,但是两个人“除了用手语交流,我们几乎不说话。”

露露的身体一样被尼科特吸引,她令尼科特神魂颠倒,“因为我早已决定露露·纳纳普什才是我要的人,我就喜欢她一个。”但是当他看到盗走了修道院亚麻枕头的玛丽·拉扎雷的时候,却又无法把持住自己,那个“就喜欢她一个”的誓言完全变成了一句空话,即使玛丽家族地位低下,即使她是一个酒鬼盗马贼,在那次摔倒的偶遇中,他们释放了肉欲,“接着,我不能自己。我屈服了。我无法自已。”也许正如露露所认为的那样,男人和女人之间需要的不是惩罚,而是完整,但是这种瞬间的完整,带来的却是理性和欲望的斗争,“有时,我抚摸正在经受折磨的尸体,把它们当成死去的应该受到尊敬的圣徒。”

这是一种背反,欲望在规则面前是不会圣洁的,尼科特既想要她,又不想要她,于是她的肉体变成了尸体,却又在死亡意义上完成了救赎。而这似乎也成为玛丽渴望完成的自我救赎。她来到修道院就是为了祈祷,为了摆脱地位地下的现实,为了成为圣洁的教徒,“她们从没想过把保留地上的哪个女孩视为膜拜的圣徒。但她们会把我当作圣徒的。”但是在修道院,玛丽一直处在这种背反之中,一方面她希望自己能改变“没有流淌太多印第安人的血液”的出身,另一方面却把自己的皈依和祈祷看成是让上帝上钩,自己成为诱饵,本身就是一种亵渎,而在这个圣心修道院,一样没有所谓的圣洁,利奥波德就像撒旦一样,“我看见她沿着恶魔的踪迹,一路追到我的内心,一下子将他从我体内赶出去。”那根橡木就这样打了过来,而绝不屈服的玛丽开始了报复,她把耶稣叫做婊子,她把爱看成是黑色的钩子,而战胜利奥波德的方法是:“我先上天堂。然后,当我看到她即将到来时关上天堂的大门。”

把天堂的门关上,就再也不会让被人进去,用亵渎来对抗亵渎,用撒旦来惩罚撒旦,这便是玛丽的的反叛,所以在她看来,信仰便是一层虚伪的面纱,而“玛丽”这个具有“海洋之星”象征意义的名字也完全被颠覆了,“虚无的尘土在光束里飞旋。我的皮肤成了尘土。我的嘴唇化成了尘土,脚下的那些肮脏的鱼饵也变成了尘土。站起来!我想。站起来,离开这儿!一切都是尘土。”对信仰的背离,对宗教的亵渎,其实是在背叛那些规则,反抗那些虚伪,但是很明显,当她最终投向尼科特的怀抱,在一种欲望的释放中,其实走向的似乎和露露相同的道路。

玛丽和露露,可以看成是女性的第一代反叛,当欲望和自由变成她们的主题,其实混乱出现了:谁是她们真正的孩子?这个问题可以归结为另一种说法:她们是谁的女人?露露和山洞里的摩西,露露和邂逅的墨西哥人,露露和尼科特,露露和亨利,以及和亨利的弟弟贝弗利——从纳纳普什到拉马丁,这个写在露露名字后面的姓氏,就代表了女人从爱到欲望不断上演的转变,就像她小时候不停的逃学。当拉马丁死于车祸,1957年的贝弗利发现露露的儿子们长得都不像,“有几个甚至是跟她娘家姓的。老大、老二、老三都姓纳纳普什。接下去几个大一点的是莫里西家的骨肉,但姓拉马丁。有几个年纪小一点的男孩姓拉马丁,但没哪两个长得像。”“露露的儿子们”是一种复数,它是“露露的男人们”的一个附属物,而当贝弗利站在露露面前的时候,她想起的依然是让他们不能自己的激情,“我用一对二点赢了你的短裤,然后又用几个八点赢了亨利的短裤,等你们脱得精光、只剩一顶帽子时,我才决定要嫁给谁。”面对男人的肉体,女人的完整性是不是只有在游戏中才能体现?

而当玛丽嫁给了尼科特,是不是走向了和露露不一样的路?她生了孩子,她收养了孩子,尼科特却说:“我都分不清哪几个是我们亲生的,哪几个是玛丽收养的。”不管是收养还是生育,玛丽似乎正朝着圣心修道院自己的承诺前进,她想变成圣徒,想提前走向天堂,然后把门关上,然利奥波德这样的魔鬼永远无法进入其中。但是尼科特的背叛,又如何让她成为圣徒?就像第一次摔倒是那样,只有肉体变成尸体,或者才可能成为尊敬的圣徒。而尼科特呢?为了所谓家族的荣耀,去了华盛顿,和州长理论,但是,“齐佩瓦人的政治犹如我牛仔裤上的刺。”那种据理力争想要的秩序也像是死去的尸体,所以他在痛苦中给玛丽写了信,告诉她自己和露露之间的关系,玛丽在读完信后说了一句:“我会看到他先下地狱的。”

在利奥波德面前把天堂的门关闭,和先看到尼科特下地狱其实是一样的报复,即使伸出手帮助尼科特免于被溺死,当初的肉体之欲望,当初的完整爱情也早已不在,这是“肉与血”的现实。所以从露露和玛丽这两个女人所走的道路开始,三大家族之间的复杂关系变成了再也无法厘清的猜忌和怀疑,甚至在纠葛中变成了某种轮回。莱曼·拉马丁和亨利·拉马丁,在开着那辆敞篷车的时候,为什么在驶进水里的时候,只有水流时缓时急的流淌,而没有那只帮助兄弟的手?为什么琼爱上的盖瑞从不相信法律只相信正义?为什么被玛丽收养的琼要将和盖瑞生下的利普夏装进土豆的袋子甚至丢进了沼泽地?为什么自认为受苦太多的金要告密盖瑞,使他一次次被投进监狱?

玛丽曾经有过忏悔,露露曾经有过悔恨,高迪在神父面前祈祷,琼差点被淹死,利普夏差点被淹死,金在厨房里差点将妻子莱内特淹死——祈祷是为了赎罪,淹死是为了掩盖,不同家族上演的故事总是循环着,而所谓的信仰,早就在上帝面前,变成了虚伪的面纱,所以当问题出现,人们总是希望得到真正的“爱药”。爱药是齐佩瓦人古老的秘方,家族之外的人是无法掌握的,而真正的秘密只有一个:“如果在爱药里放入了不该放的成分,那会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什么是不该放的成分,是欲望?是背叛?是亵渎?是虚伪?

1982年“爱药”终于出现了,它在利普夏·莫里西的叙说中——一个差点被淹死、后来被扶养的孩子,一个不知道母亲也不会原谅她的孩子,一个有着非凡触摸能力的孩子,一个生活在背叛过的外公尼科特和一直想要报复的外婆玛丽影子里的孩子,如何找到爱药的秘方?“爱药翻滚着从记忆深处出现,就像行星从游戏机的屏幕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样。”从记忆深处翻滚出来,是不是反倒变成了“毒药”?爱的本质是信仰,是“对不可能的事物”的信仰,但是当超市里火鸡的心脏代替了雁的心脏,当有着非凡触摸能力的手完成了赐福,其实爱也被代替了:终于,尼科特吃下了那颗雄雁的心脏,“结果他噎住了。他确实噎得厉害。人可以被噎死。”

一种死亡发生了,是不是外婆玛丽看见了当初在修道院里看见的邪恶?“它的功效比我们想的要强得多。他死后特意回来,要我去他那儿。”而对于利普夏来说,似乎在这爱药里找到了最初罪恶的源头,从死亡回到死亡,从罪恶走向罪恶,也是一种轮回,而起点无非是那片古老的海域,那个水下的变幻世界,“不是爱药让他回来的,外婆。是别的东西。他对您的爱超越了时空,但他走得太快,根本没机会对您说他如何爱您,他并不责怪您,他理解您。那是真实的情感,不是什么魔力。超市里的鸡心是不可能让他回来的。”而露露呢?在“儿子们”复数的错乱生活里,那片海也向她蔓延而来,亨利之死这只不过是一次事故,但是,“人人都说,溺水而死的人没有来生,只能穿着破衣烂鞋永远流浪,忍受冰冷和疼痛。”

玛丽最后来照顾露露,两个女人似乎在爱药变成死亡之后达成了和解,但是那种延续而来的罪恶并没有停止,甚至也不再女人之间的斗争,不再是家族之间的矛盾,“她俩一旦凑到一块儿,就在顽固、不安分的当地人中发展了一批狂热忠实的追随者。”战斧工厂成为新的象征,两个女人在新的秩序中继续上演战争,而当玛丽的双手受伤,关于爱,关于帮助,关于生命,似乎最后都被解构了,“她的手曾经抱过孩子,把成年男人从沼泽地里救起,曾经喂过孩子,也打过孩子,曾经被绳子磨伤过,因为干活而变得粗糙,曾经被尼科特亲吻过。”

信仰也罢,爱也好,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家族故事里,都变成了误解和背叛,变成了亵渎和报复,没有自由,没有完整,甚至没有规则和秩序,而当一切盖瑞和利普夏终于成为相认的父子,简单的关系却用眼无法逃避那个好而家族有关的宿命,“你是纳纳普什家的男人,我们的心脏都有毛病。”于是,爱药的寓言降临到了利普夏的身上,“刹那间,车和道路都停了,我也感觉到了。我感觉到心咯瞪一下。”

皇家卧室

编号:C55·2181014·1503
作者:【美】B·E·埃利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5年01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18.50元
ISBN:9787532767014
页数:216页

埃利斯成名作《比零还少》的续篇。距离1985年25年后,社会已进入了莓手机与笔记本电脑的2010年,天使之城的堕落天使步入中年,当年的大学生克莱成长为好莱坞编剧,面对的却是比迷乱的青春更为残酷的人性遭际:不忠,冷血,贪婪,残暴。作为电影剧本创作者,克莱在演员是否与角色相符这个问题上享有天然的话语权,他将选角办公室变成猎艳场,上演了龌龊的“选角沙发”,他那套俯瞰好莱坞的高层公寓俨然成了可媲美苏丹后宫的“皇家卧室”。黑色悬疑的节奏,错综复杂几近令人毛骨悚然的娱乐圈黑幕,从另一个极端的角度,回归到了上篇的主题——我们依然拥有一切,但我们依然一无所有;这依然是最好的人生,但这依然也是最坏的人生。


《皇家卧室》:听上去像是旧日重现

“无条件的爱,”那男孩儿说,伴随着吉米的人物角色假装羞愧地转过身去,但男孩儿把台词读错了,重音放错了位置,而且在本应绝对严肃的时候洋洋自得地笑,把句话变成了一句抖包袱,而它原本绝不应该成为笑话的。

《比零还少》根本还没有焐热,就冷冰冰地成为了桌子上的一个物体,1个小时只是手翻阅书本发出的声音,机械而直接,没有揣摩,没有复读,合上就是一个简单事件的结束。这是年仅21岁的埃利斯发表的处女作,介绍说,当时这本书的发表“震惊了美国文坛”,所谓的震惊除了一种宣传式的夸大之外,也许是对于埃利斯那个年龄段的作者而言,掀开了一种残酷的青春。走马灯的情节和对话,其实和所谓的文学也差了很大的距离,杂碎而破败,埃利斯只不过复现了一个暴力的社会而已。

一样是撕开塑膜,一样是打开书页,一样是用手翻阅制造机械的声音,一样是对于社会的直击,或者一样是一个多小时的阅读,最后一样是冷冰冰地成为桌子上的一个物体。但是,距离《比零还少》已经过去了25年,埃利斯应该有46岁了,一个1985年就被冠以“著名小说家”的作者为什么在一个阅读者手中还是发现不了真正的文学?一切仿佛从那本处女作的题目开始就注定了这样一种阅读感受,“比零还少”就是在零度以下,它不仅仅是寒冷,而是一种从未探出头来被埋于地下的命运——读者是不是可以用忽略的目光经过?

作者和读者之间产生的裂隙?其实一开始翻阅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某种文学式的观感体验,而且是关于叙述和阅读、文本和影像,以及在场和虚构之间的诗学意义,“小说在1985年春季出版时,作者已经离开了洛杉矶。1982年他进了新汉普郡的那所小小的大学,正是我那时试图匿身其中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几乎没有交往。”埃利斯在这里设置了一个作者,以及一个电影中的我,以及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本人”。如果按照一种分层的结构来分析,首先是一部小说,小说中有一个本人,也叫我,我是一个和布莱尔有过恋情的人,和朱利安有过经历的人,布莱克和朱利安构成了小说中和我有关的两个人物——而这部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比零还少》。但是,在这里,埃利斯是退出了“作者”的位置,他设置了另一个作者,一个孤僻的金发男孩,1985年离开了洛杉矶,之后进入了新汉普郡的大学,当然,他写作了一部小说,小说里也到了那个叫克莱的“我”。

孤僻的金发男孩、离开洛杉矶、进入新汉普郡大学,这是《比零还少》里“克莱”的经历,也就是说,作者就是《比零还少》这部小说的人物,将这个埃利斯原本塑造的“我”变身为作者,其实变成了一种元小说,而更为关键的是,这个作者和现实中的“我”,也就是在《皇家卧室》里叫克莱的人,有一些纠葛。一方面,作者和克莱曾经恋爱的女孩有过关系,但因为他无法完整回馈她的爱,所以“陷入自身的被动性中无法自拔”,最后使得女孩又转向了我,而克莱认为这一切已经太迟了。也正因为女孩的转向,作者开始在文本中报复我,也就是说,在那部小说里,作者把我塑造成一个叙述者,而他因为无法给予别人爱和友善,变成了一个颓废的青年:“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那个垮掉的派对小子,蹒跚穿过汽车残骸,流着鼻血,问着那些永远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那个永远不懂怎么做对事情的男孩。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那个不能拯救朋友的男孩。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那个无法去爱一个姑娘的男孩。”

尤其是在小说中,作者写到了克莱和布莱克的分手,在可以俯瞰日落大道的餐馆露台上,两个人有过一段告别,而克莱对于布莱尔提出还爱不爱我的问题,直接给了“没有爱”的回答,这在我看来,是作者存心对我的伤害,不仅在小说中我成了一个没有爱的人,而且露台能看到的广告牌上写着“就此消失”,而且,“作者还添油加醋地写道,当我告诉布莱尔我从未爱过她时,我还戴着墨镜”。这些情节在《比零还少》小说里,而我对此的说法是:“我从没有向作者提起过那个痛苦的午后,但这一幕依然逐字逐句地出现在了书中,从那时起我不再同布莱尔说话,埃尔维斯·科斯特洛的那几首我们曾烂熟于心的歌谣我也再听不下去了。”

除了和布莱尔有关之外,小说中当然还提到了朱利安,而当朱利安看了这部小说之后,成为唯一对小说表达尴尬和憎恶的人,“但朱利安的表达方式是一种自得的骄傲,接近于兴奋,哪怕作者不但揭露了他的海洛因毒瘾,而且挑明了他因欠债而委身成为一名毒贩的男妓,被皮条客卖给日落大道沿街两侧从贝弗利山到银湖的各家旅店里的男房客。”而这些情节无疑也出现在《比零还少》这部小说中。也就是说,无论是克莱和布莱尔的关系,还是朱利安的经历,都是《比零还少》的情节,这部小说的作者当然是埃利斯,但是埃利斯跳出25年前这部小说而制造出另一个作者,他的意图就是跳出曾经的文本,以个人恩怨的方式再造了作者这一身份,使得自己从文本中脱离出来——甚至,他还煞有介事地说:“小说在1985年春季出版时,作者已经离开了洛杉矶。1982年他进了新汉普郡的那所小小的大学,正是我那时试图匿身其中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几乎没有交往。”

小说中的我,写小说的作者,阅读小说的克莱,和作者有某种关系的我,一种分身的意义在于对于文本的解构,在于建立多重叙事的结构,无疑这个结构带来了一种新的阅读体验,“书被贴上了小说的标签,但其实只是对事实做了几个细节上的变更,连我们的名字都没有改,里面的所有事情都真实发生过。”因为真实,所以“我多么害怕作者本人”成为了多重文本的一个线索。而且,在这个文本和现实、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的系统之外,埃利斯还增加了在一个文本,那就是电影,作者的小说在出版两年之后改编成了电影,一方面电影和小说大相径庭,电影中没有一点书中的内容,书里朱利安尽管受到了折磨,甚至猥亵,但他毕竟活着,但是在电影里朱利安“必须死”——“他必须为他犯下的所有罪责受罚。这正是这部影片所要的。”另外,影片中饰演“我”的那名演员比小说中的我更接近我本人,“我不是金发,没有古铜色的皮肤,那名演员也不是。”而另一方面,我是电影的一个观众,尽管电影和小说大相径庭,但是当我坐在放映室里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种种痛苦和背叛,“不得不承认原著的确包含了某种事实”——在某一方面,又承认小说中的描写是真实的。

所以,从小说到电影,再回到现实,其实就有了三重文本,而在这三个文本里,我是一样的,却也是不一样的,让作者成为小说中的叙述者,然后设置了另一个作者,然后让叙述者和作者产生矛盾从而影响文本的描写,再用电影的方式让叙述者脱离出来,在电影里又设置了另一个叙述者,让电影与小说大相径庭。埃利斯如此复杂的行动,不断地将“我”抽离出来,用另外的作者,另外的叙述者来代替,就是制造出文本的多重维度,就是编织故事的多重可能,就像已经成为编辑的克莱,在搜索引擎中发现《隐藏》中吉姆的那段台词,本来是回到“什么是你身上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情,吉米?”最后在演员的表演中,那个“无条件的爱”变成了一种错误,一个笑料,当然,也必将成为一种讽刺。

读错了台词,放错了重音,就像设置了作者,移植了叙述者一样,是一种计策,让严肃甚至带有痛苦结局的故事变成了戏谑,让爱的迷失变成了一种游戏。埃利斯别有用心,用这样一种开篇方式似乎证明了25年的磨练的确带来了文学意义上的惊喜。但是仅仅在开篇,当提到“真实的朱利安是在二十多年后被谋杀的,尸体被丢弃在卢斯费利斯的一栋废弃的公寓楼里,此前他已在另一处地点被折磨致死。”一种对于真实现实的描写又开始了,不再纠缠于文本的多重性,不再制造互文的效果,线性的叙事,大段的对话,破碎的情节,又成为文本的表达方式,似乎在回应题辞中引用埃尔维斯·科斯特洛《超越信仰》中的那句话:“历史重复着那些古老的自负,轻巧的回答,同样的失败……”也不管是和布莱尔之间缺失的爱,还是朱利安不断沉沦的人生,都回到了《比零还少》的固有模式中,就像我听到布莱尔说“朱利安最近在做什么?有人说他其实在经营皮肉生意,娼妓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年”时的感叹:“听上去像是旧日重现。”

无疑,和《比零还少》相比,《皇家卧室》明显已经从零度以下状态下坛探出了头,情节已经不再分散,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围绕着那个叫雷恩的女人展开。克莱回到洛杉矶是为了《聆听着》这部电影的选角,雷恩希望在电影中得到一个角色,于是直接进入到潜规则里,“我们在多希尼广场十五楼公寓的卧室里过了一个钟头。”一切似乎都完成了,女人的身体,男人的权力,“事后她说她觉得自己和现实脱节了。我告诉她,这没关系。”但是这个开端并没有交易这样简单,先是剧组的凯利出城去棕榈泉,后来失踪了,最后发现了他的尸体,而凯利曾经就是和雷恩一起,上演了如克莱和雷恩的交易;接着,随着我对雷恩的频繁接触,雷恩隐藏的线索越来越多地暴露,布莱尔和瑞普都告诉我雷恩其实一直和朱利安好,他们根本没有分开过,雷恩去看父母都是借口;而瑞普向我提供这样的线索,只不过他也喜欢雷恩,或者他也希望得到一笔交易;而布莱克和朱利安之间的经济纠葛,以及朱利安陷于的债务困境,又使得这个复杂关系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我说是“听上去像是旧日重现”,我说是“哀伤:哀伤无处不在”,但其实在这个“皇家卧室”里,克莱更像是一个捕猎者,他对于雷恩的喜欢或者并不同于朱利安和瑞普和她的关系,在雷恩不见的几天,他甚至说出了“我喜欢她”的表白,似乎一场交易要回到爱的本义上来,但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雷恩从来就不属于他,在朱利安和瑞普之间,她也是一个牺牲品,但是正是我的参与成为了决定这个复杂关系的关键砝码,最后在朱利安和雷恩的逃亡中,克莱用卑鄙的手段将他交给了瑞普,“朱利安失踪后,或者说被绑架后——取决于你想要哪个剧本——差不多一周后,他的尸体被发现了。”

朱利安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剧本,而克莱就是这个剧本的编剧,无疑朱利安之死来自于一个作者的安排,就像他在阐述电影和小说的不同点时说的那样:“但我早就应该想到这点了,因为正是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把朱利安送上了这条路,我已经在另一部截然不同的电影里看到他的结局了。”结局无非是文本的一个设计,而想要有其中一个角色的雷恩是不是也自动进入到了剧本里?当朱利安消失的时候,“然后我把她推倒在地上,扒下了她的牛仔裤。”而当朱利安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对丹尼尔说,雷恩就是一个婊子,“事实上我正在写一个关于她的剧本,名字就叫《小贱人》。”

编剧是作者,他安排了剧中人物的命运,而克莱也是小说中的编剧,也就是说,他的命运是被另一个作者安排的,“这间公寓外面有人在跟踪,艾拉瓦多街上有车在夜里监视这个地方。有人闯进屋来翻我的东西。我还接到过短信给我发狗屎警告,我都不知道他们的警告是为了什么狗屎,但我认为这些事情都是有联系的……”连同“皇家卧室”,也成为这个复杂叙事链的一部分,这个公寓的卖家是西好莱坞富家子的父母,而那个男孩就是在这里死去的,“一天晚上夜总会归来后他意外地在睡梦中死去。”于是之后所有的警告短信都被认为是死去的男孩发来的,当台面上的镜子上用红色写着“从这里消失”的时候,一种关于命运的轮回就发生了——就像那个在第一部小说中“从此消失”的广告牌一样,是某种文本上的报复,也是爱和善良缺失的证明。

命运之轮回,死亡之重现,混乱之重复,是比迷乱的青春更为残酷的人性遭际:不忠,虐杀,贪婪,残暴,与光鲜亮丽、仪表堂堂的现实交相辉映,这是把“台词读错了”的现实,这是“把重音放错了位置”的时代,“无条件的爱”只是神话,活着永远不是幸福,因为,“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我从不喜欢任何人,我害怕别人。”

比零还少

编号:C55·2181014·1502
作者:【美】B·E·埃利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5年01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18.50元
ISBN:9787532766772
页数:224页

《比零还少》是埃利斯的成名作兼代表作,已被公认为二十世纪“邪典文学”经典。小说以大学生克莱回洛杉矶度圣诞假为主线,通过电影分镜头般的画面,电子乐般的节奏,面无表情的语调,锋利简短的章节,切割出18岁的克莱和他的朋友们——一群天使之城的富家子弟,一群堕落天使——的迷乱生活,“我没有把你变成婊子。是你自己把自己变成了婊子。”这场埋葬青春与纯真的葬礼式派对从另一个极端的角度,提示了在后工业化时代,在物质极度丰富的表相下人性的脆弱与异化,即我们拥有一切,所以我们一无所有;这是最好的人生,所以这也是最坏的人生。《比零还少》出版于1985年,这一年奥威尔《1984》的时代似乎刚刚成为过去。


《比零还少》:因为死神总是在的

男人压到朱利安身上。
不知道他人卖不卖。
就此消失。
我没有闭上眼睛。

男人压在男人身上是猥亵,“不知道人卖不卖”是还债的质问,“就此消失”是逃避和虚无,当暴力和羞辱上演的时候,我应该选择不看,可是我没有闭上眼睛,当一切不应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是更为痛苦的存在,是更无从躲避的面对,甚至要从一个旁观者变成见证者——那时费恩看看我,又看看朱利安,说了一句话:“你别无选择。你明白吗?你走不了。你在不可能走。你要去找妈咪还是爹地,啊?”

对朱利安说的话,就像是对我说的。因为朱利安欠钱,因为朱利安无法还清,因为朱利安一次次失约,所以费恩在圣马奎斯的那个房间里让朱利安付出了代价,“一年前你欠了那些毒贩子一屁股债跑来找我,我给你工作,帮你吹捧,带你见人,你所有这些衣服,你吸的他妈的所有可卡因,都是我给的,你回报了我什么?”有付出需要有回报,这是一个规则,朱利安因为破坏了规则,所以被压在下面,所以一切的尊严消失,所以人变成了商品,肉体可以出卖,朱利安“你把我变成了婊子”的喊声已经无力,而这只不过是开始,接着费恩拿出了针头,然后把针头戳进了朱利安的胳膊,我在没有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血充满了注射器,听到说:“你是个很美的男孩。这才是关键。”心中问的是:“不知道他人卖不卖。”——斜体的字,分明是我的内心挣扎,和“就此消失”一样,“不知道他人卖不卖”变成我永远的疑问。

卖不卖或许还是一种可选择的答案,就像无论是压在身上猥亵,还是血注入胳膊的惩罚,至少是一种代价的偿还,可是当我没有闭上眼睛离开朱利安被处罚的现场,那个吸毒过量死去的人被看见,却是一种卑微生命的丧失,“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死尸。有飞蛾在他头上飞,绕着挂在他上方的灯泡打转,灯光照亮了下面。”那个十二岁的少女被注射器推进胳膊,是一种彻底的沦落,“女孩没睁开眼睛。”而我起先跟着朱利安进去的房间,更是带来了记忆之中死亡的复现,“我讨厌宾馆。我伟大的祖父就死在宾馆。拉斯维加斯的星辰宾馆。他死了两天才被发现。”

十八岁,回来,回到洛城,回到曾经生活的地方,回到有朋友家人的地方,四个月之后回来到底意味着什么?“洛城人怕在快车道超车。这是我回来听说的第一件事。”为什么怕在快车道超车?因为必须加快速度,因为危险无处不在。快车道提供的是一种城市场景,它是对外的,是社会化的,是一种规则,我以为回来就是回到家,就是重温记忆,就是远离快车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什么都没变。墙还是白的,唱片还在原处,电视机没搬走,百叶窗开着,一如我走的时候。”但是这个如乌托邦存在的房间更像是自我的臆想,当一切都通向了快车道,回来意味着“我没有闭上眼睛”而看见了一切。

回来听说缪丽尔患了厌食症正在医院里,回来听说拉奥是双性恋,回来知道克里夫跟所有人睡,听说和知道,似乎我还在现实之外,但是当“洛城人怕在快车道超车”变成了回来之后听说的第一件事,似乎自己也在这种极度恐惧的状态下开上了超车的快车道。起先只是和特伦抽烟和百事可乐,只是和丹尼尔和潘趣酒,只是和布莱尔谈论四个月钱的分手,甚至只是听到缪丽尔患厌食症而感到恶心,但是,当和那一些曾经好友在一起,回来改变了一切。瑞普用刀片在粉末上划出四条粗线,那一张卷起来的二十美元变成了工具,“我弯下身吸了一条。”格瑞夫把我带进房间,然后慢慢脱掉了内裤,事情发生之后,我盯着镜子里的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趴在洗手池上,打开龙头把冷水泼到脸上。”我开始戴墨镜,开始理头发,开始戴围巾,却带来了另一种不安,“我不停地看后视镜,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谁在跟踪我。”

“我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映出我放荡的、可卡因式的傻笑。”这便是我回来没有闭上眼睛而看见的自己,当那个放荡的、可卡因式的傻笑留在镜子里的时候,是不是仅仅是一种镜像?看见的一切还有那本色情杂志,封面的薄膜照片上两个女孩手里握着马鞭;还有杀人的暴力电影,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被割开喉咙扔进游泳池;还有充满了死亡的新闻报纸: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意外开枪射死了他兄弟;印第奥的一个家伙把他孩子钉在墙上,然后近距离用枪射他;一幢老人之家起火死了二十人;一个家庭主妇开车从学校接孩子回家时,从八十英尺的路堤上飞落而下,自己和三个孩子都当场死亡;一个男人镇定自若地来到前妻家,把她活活掐死,“那段时间我收集了许多这样的剪报,那是因为,我想,有太多这样的事情。”

或者,镜子、杂志、电影,以及后视镜里可能的跟踪者提供的仅仅是镜像,那么在现实意义上,我一样是不能闭上眼睛地看见了一切:缪丽尔闭上眼睛,注射器里慢侵充满血液;萝莉告诉我:“我该怎么改变这一切?于是我想,如果我做点什么,比如说,给耳朵穿孔,改变一下形象,染染头发,这世界就不会融化。所以我就染了头发,染成粉红色。我喜欢这种颜色。它能保持很久。我想这世界不会融化了。”因为吸可卡因上瘾,和瑞普斯宾去马里布买可卡因,而那个人的名字就叫死神,就像瑞普所说,“因为死神总是在的。”死神无处不在,死神就是每个人的名字。而当看见这一切,当死神无处不在,还有什么救赎?电视里的宗教节目无非是一种象征,“天父啊,让这些囚徒获释吧。他们,他们身处牢笼,教诲他们吧。感谢我主。让今夜成为解脱之夜。对主说,‘原谅我的罪’,你会感到无法言喻的欢乐。愿你杯中酒满溢。以基督之名,阿门……哈利路亚!”它一样提供娱乐提供消费提供虚妄的镜像现实。

但是,在这一切发生在回来的故事里的时候,对于我来说,似乎还希望寻找到一些东西,和布莱尔之间的爱情,是不是在分开四个月之后重归于好?我知道布莱尔还喜欢我,还保留着曾经在海滩俱乐部的美好,但是当回来,这种美好却变成了肉体之间的交媾,“我躺在布莱尔床上。地板和床脚全是毛绒动物玩具。”我在朋友面前说的是:“我跟布莱尔已经没关系了。我们已经结束了。”而当我最后决定回新汉普郡的时候,面对布莱尔的发问,我终于说出了“我没爱过”,彻底将一种所谓的爱情埋葬在肉体的世界里。

和父母之间的亲情,是不是还可以维持?父母在我眼前,但是他们本身就活在一种疏离的世界里,而我夹在中间似乎再没有回去的可能,于是,我想到了那年夏天的棕榈泉,想起了阳光和酒吧,想起了在一起的故事。但是充斥其中的还有烦闷,还有炽热,还有无法摆脱的压抑。不同字体插入的回忆里,祖母说:“我不想以任何方式死去”,于是两个月后祖母死了,“在漠边上一个空荡荡的医院房间里,一张高高的大床上。”不同字体插入的回忆里,大家说起的是一个十三岁小孩买海洛因,最后吸毒过量死了,说起父亲的生意伙伴死于胰腺癌,母亲认识的网球搭档刚做了乳房切除手术。不同字体插入的回忆里,是青春在无聊里的释放,“我和妹妹们会开着车半夜在沙漠里乱转,一边听佛利伍德·麦克或老鹰乐队,声音开得很响。”

十五岁已远,去年夏天的棕榈泉已远,四个月前和布莱尔的爱情已远,甚至真正的青春也已远,走进自己的小学校园,看见曾经像自己一样的孩子,看见曾经认识的老师,却不再打招呼;那架弹过的钢琴保存着一点记忆,“我弹过这架钢琴,同一架钢琴,在二年级的圣诞音乐会上。我又敲了几个和弦,就是当年我弹的曲子,它们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回荡。”如今却剩下恐惧,却换来逃避,就像祖母的死,就像酒吧里的白化病人,就像日落大道的“就此消失”的广告牌,回来看见的一切都意味着从此消失,那个梦中反复出现的男孩,“还没死,横躺在火焰上,燃烧着。”也是我的一个噩梦般的镜像。

没有闭上眼睛而看见,记忆和现实,臆想和当下,以前和现在,其实根本无法分开,而当我决定要离开,有一种“回去”的决定,是不是可以将这一切放在身后?在离开的一个礼拜,反反复复听关于这桌城市的歌,呆在房间里看一个下午的电视秀,和朋友一起去穆赫兰道兜风,但是在走之前,一个女人被割开喉咙从行驶的车上扔下来,一个男子试图活埋自己因为“实在太热”而放弃——而那时,我的两个妹妹正在装溺死,“比谁死的时间长”。现实和游戏混合在一起,死在某种意义上去除了恐惧感,在另一种意义上却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不同的字体是回忆是酒吧是海滩,不同的字体是“不知道人卖不卖”,不同的字体是“你是个很美的男孩。这才是关键”,不同的字体最后是“好像从未离开”,疯狂的派对,暴力而血腥的电影,色情的杂志,圣诞节吸飘了的状态,触目惊心的死亡事件,梦中被火烤着的自己,这便是十八岁的青春,便是回来的世界,死神无处不在,“没爱过”却成为常态,回来是为了离开,离开也是为了回来:

在那些场景里,我看到这座城市里的人被生活逼疯。看到饥饿贪婪的父母要吃自己的孩子。看到那些跟我一样大的年轻人,在柏油路上仰头张望,被阳光刺盲。即使在我离开以后,那些场景也挥之不去。它们那么恐怖,那么残暴,那么邪恶,几乎成为我很长时间里唯一的参照。在我离开以后。

神枪手迪克

编号:C55·2181014·1501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出版:四川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16.70元
ISBN:9787541143403
页数:272页

当12岁的鲁迪·沃茨用父亲的步枪“无意间”击中了对面楼里一名孕妇,作为夸夸其谈艺术家的父亲和年少的鲁迪对这一事件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当父亲把它当作一次展现英雄主义的机会时,面对舆论的过度理解和司法的不公对待,鲁迪却选择了按部就班地工作,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用戏剧来转移精神的困境,以保持“清醒”的心智……但在这一切的背后,他却发现,自己的人生并没有比父亲的少一些荒谬。不同的态度一样指向荒谬,或许,“我们依旧身处黑暗时代。黑暗时代——还没结束呢。”而这个黑暗时代就是谎言的时代,“如果我们瞄准谎言,又怎能击中真相?”而选择之不同只不过是一个词的不同说法而已:“这个词和肺鱼一样同属‘两栖类’,生于海洋,但也能适应陆地的生活。”


《神枪手迪克》:那么我打中的是虚无

鲁迪 对我和费力克斯来说,成长就是这样,在这过程中,父亲是缺失的,而母亲还一直认为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吉纳维芙 但你还是很爱你的父母。
鲁迪 中性人不爱任何人,也不讨厌任何人。
吉纳维芙 (感觉毛骨悚然)你是个很奇怪的人,鲁迪·沃茨。
鲁迪 那是因为我就是那个杀人犯。

帷幕升起,帷幕降落。这是一个闭合的系统,剧名:复式公寓,人物:叫鲁迪·沃茨的我,我的哥哥费力克斯,费力克斯第三任妻子吉纳维芙,编剧:鲁迪·沃茨——当编剧和演员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又将这个闭合系统解构了?鲁迪·沃茨在里面演出,鲁迪·沃茨在后面指导,鲁迪·沃茨是被虚构的人物,鲁迪·沃茨是虚构他人的人,一分为二,意味着这个“复式公寓”就是一种双重的复式存在:它是虚构也是现实,它是舞台也是生活。

复试是融合还是分隔?费力克斯说:“你出门的时候能踢自己的屁股吗?”吉纳维芙说:“你就是有病!你全家人都有病.!谢天谢地我们没有孩子!”从踢自己屁股到全家有病,从全家有到“我们没有孩子”,戏谑变成了病态;吉纳维芙说:“对于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鲁迪·沃茨说:“他没有杀过人。”鲁迪·沃茨的父亲奥拓·沃茨因为孕妇杀人案而被审判,最后关了两年监狱,但是传说最后变成了否定;吉纳维芙说:“你还是很爱你的父母。”鲁迪·沃茨说,父亲是缺失的,而且自己不爱任何人——最后的最后,一种奇怪的“中性人”综合了戏谑之后的病态,综合了传说之后的否定,变成了现实和生活中的唯一:“那是因为我就是那个杀人犯。”

但是当鲁迪·沃茨说出这个真相的时候,是不是拯救了已经死去的父亲?是不是把自己又推向了“神枪手迪克”的传说中?但是一个病态的“中性人”说出这句话,到底谁会相信?哥哥费力克斯还是激将让婚姻走到尽头的吉纳维芙?最后的对话在鲁迪和吉纳维芙之间,而吉纳维芙由此判断“你全家都有病”也成了一个真相,所以愤然离开费力克斯,而鲁迪自然成了这段婚姻的破坏者。人都害怕听到真相,但是真相是不是真的令人害怕?在“复式公寓”里的对话中,鲁迪和吉纳维芙提到了洗糖的浣熊,“浣熊会把糖放进水里,一直洗,一直洗,一直洗。”是喜欢糖而去洗,最后的结果是:糖化了。当真相被说出的时候,于是有了两种面对的方式:一种是“你全家都有病”的病态归类,从害怕到逃避,另一种则是如浣熊一样,在洗糖的无知中让一切都变成了虚无。

第一种方法可以看成是现实的锋利性,第二种方法则变成了故事的虚构性,就像鲁迪,既在剧中又在剧外,即是演员又是编剧,于是这个关于杀人的故事既在现实里,又在虚构中。如果回到案发现场,是不是会消除“复式公寓”的双重性构筑,而成为一种唯一的存在?那一年鲁迪十二岁,父亲已经让他学会了射击,而且那天在米德兰枪支俱乐部的步枪射击场,鲁迪的射击很准,引起了众人的称赞,于是父亲将存放三百件古董和当代枪械的枪支室的钥匙给了鲁迪,让鲁迪去清理枪械。一把钥匙打开了门,其实就是打开了一个成人世界,而武器之于成人世界的隐喻就是可以操作,可以射击,可以拥抱欲望,就像对于那把春田步枪一样:“以前我只杀过鸡,现在我成了这些枪支弹药的主人,我可以尽情享受玩枪的乐趣了,可以想象甚至真的把春田步枪抱在怀里。它也喜欢被人抱着;它天生就是要被抱着的。”

那天哥哥费力克斯在火车站吻别了父亲和母亲,踏上了离开的火车;父母则在午餐时接待了美国总统的妻子埃莉诺·罗斯福,她正到米德兰市这个偏远地区军工厂鼓舞士气——当哥哥离开,当父母不在家,家里只剩下鲁迪一个人,世界完全向鲁迪打开,当我清理枪械的时候,那把枪却不慎走火,打中了一个名叫埃勒维茨·梅茨格的女人,她是《号角观察报》的都市版编辑乔治·梅茨格的怀孕的妻子,在自己家的二楼客房里用真空吸尘器打扫卫生时,被一颗子弹打中,“窗户上还留着子弹穿过留下的洞。”

一声枪响传来,似乎就这样打破了米德兰市这个偏远地区的宁静,也打破了鲁迪十二岁的生活。一种误杀?却带走了两个生命——梅茨格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死亡就这样降临,毫无征兆,却改写了许多人的生活。这是1944年的母亲节,也正是这个时间,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意义。梅茨格怀孕,她正迎来她作为母亲的身份,而在母亲节这天她被一颗子弹打死,母亲的身份空缺了,而肚子里的孩子在死亡时也不再有母亲。而射杀了梅茨格的鲁迪呢?抱着那把春田步枪让他拥有了一种成年人的感觉,但是那射出的子弹,也让他真正成为了男人——似乎是一种悲剧的开始,“子弹是一种标志,是我从男孩长成男人的标志,任何人都不会为标志所伤的。”

但是当偶然的子弹从枪械里射出,偶然穿过了空气,穿过了窗户,穿过了怀孕的肚子,把一个母亲和孩子推向死亡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一种必然?死亡之必然,带来成年之必然,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母亲,怀孕的女人不再成为母亲,杀人者也开始了十二生活真正的缺失,但是这个母亲节的真正意义在于荒诞地打开了如生命开始时的那个“小孔”,在任何偶然的过程里都会成为必然,而这种必然似乎也承袭了鲁迪父亲的某种命运,或者在一个意义上,鲁迪代替了父亲承担起擦拭枪支的责任,另一个意义,则是将未出生的孩子推向死亡,则是对于自我命运的代替。

“敬告还未出世的生命,敬告混沌虚无的灵魂:留心生活。”这是开篇的第一句话,明确地将生命定义为一种虚无,这是鲁迪的感叹?是谁打开了鲁迪生命中的这个“小孔”?又是谁将他的灵魂推向了虚无?当然是父亲和母亲,而在鲁迪的“小孔”未打开之前,他们的生命状态似乎也在混沌和虚无中。父亲奥拓·沃茨的老师奥古斯特·巩特尔教他画画,但是他的画作没有人认为画的好,后来父亲患上了淋病,十八岁的时候成为了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浪子,祖父母的别墅又离奇被烧,而那时他在学校里的同学中有一个叫希特勒的,他也画画,甚至最终两个人成了知心朋友——一种偶然总是伴随着他,母亲的愿望是穿上匈牙利的制度,在保卫中队中谋取一官半职,却未能如愿;和希特勒成为朋友,如果父亲那个时候掐死这个二十世纪最可怕的恶魔,或者让他饿死、冻死,那么就不会有后面的战争罪恶;帮助洗劫了港口的两个意大利烧火工人逃跑,父亲却成为了他们的“神”;用一块面包就俘获了来自富足家庭的十三岁姑娘,最终成为了自己的妻子——种种偶然的遭遇,却让父亲走上了一种必然之路,“基本上父亲所有的观点都来源于一战前他在维也纳认认识的那帮酒肉朋友,是他们的教育(不论正确与否)构建起了父亲的知识体系。”

这帮朋友当然包括希特勒,正是这个知识体系的构建,父亲和母亲蜜月欧洲旅行的时候买下了很多枪支,存放在了枪支室;给哥哥费力克斯找了一个德国裁缝,让他穿上了上面印有纳粹党符号和希特勒青年团匕首标志的制服;在米德兰市的家中挂上了纳粹旗帜,“他认为在德国建立起的新社会秩序能够拯救这个混乱的世界,希望美国也能建立这样的秩序,而他会成为美国的新闻发言人。”一切似乎就是为了一种新秩序的建立,而这种新秩序是父亲对于现实的某种反抗,当启蒙意义的画画被否定,当渴望当兵的愿望落空,他似乎变成了一个被忽略的人,所以让偶然变成必然,然给生活重新找到秩序,便是父亲存在的意义。

还有名叫西莉亚·希尔德雷思的那个女孩,费力克斯曾经喜欢这个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邀请她去参加毕业舞会,而父亲却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似乎也是对于自己关于爱之缺失的弥补,也是一种新秩序建立的工具,“父亲的计划就是:身穿匈牙利保卫队陆军少校的猩红和银色相间的制服去见西莉亚。当然,带羽毛的黑貂高皮帽和搭在肩上的豹皮自然也是不会少的。”邀请西莉亚成了父亲的计划,费力克斯再次成为一种虚无,而当父亲说出:“有请特洛伊的海伦移步向前来索要这颗苹果,如果她敢的话!”听到了这句话的西莉亚终于将自己下了血本的衣服撕烂,“当费力克斯走近时,她一把扯下胸前的胸花,蹬掉脚上那双高跟舞鞋,穿着丝袜的脚、妆容精致的脸、内心的恐惧与愤怒让她看起来像从神话里走出来的人,她完全惊艳到了我。”因为在父亲的眼中,她已经变成了海伦,因为在父亲的计划中那颗金苹果意味着特洛伊战争的爆发——父亲仿佛已经身穿匈牙利保卫队陆军少校的猩红和银色相间的制服,奔赴了战场,和希特勒等好友一起着手建立新秩序。

米德兰市最美丽的女人西莉亚,不接受金苹果的邀请,其实是对于因为自己出身带来不平等的愤怒,一个白人,却因为贫穷生活在黑人区,似乎谁也看不起她,而她的美不仅没有让她得到所谓的尊严和爱,反而变成了制造战争的罪魁祸首,“她说她真想把自己的脸抓花了,这样就没人看这张与她的内在完全没有关系的外皮了;她说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去死,因为男性对她的想法和他们试图对她做的事情让她觉得羞耻万分;她说她往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天堂去问问那些神,到底在她脸上写了什么,为什么要写在她脸上。”

军服、枪支、纳粹旗帜,朋友希特勒、金苹果、西莉亚,种种相关的秩序元素,又导向了另一种战争。而当费力克斯和鲁迪降生,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他建立秩序的一种手段,“它们是谋杀者。”不仅仅是指枪支室里的那些枪械,更是指父亲这个父权体系,费力克斯一生结了五次婚,鲁迪最后成为了无欲无求的中性人,也都在命运的虚无中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或者更可以说,是父亲的一种投影,让他们处在缺失状态中,他们让孩子出生,却让孩子虚无,这是不是一种谋杀?和警察莫里西杀了老巩特尔一样,充满了偶然性,是莫里西的枪不小心走了火,轰掉了巩特尔的头,而这个米德兰市的悬案最后变成了必然的谋杀,“为了不让莫里西的人生被意外摧毁,父亲那帮人把巩特尔的尸体扔到糖河里,让它顺流而下。”偶然就变成了必然,一种荒诞性被展开的时候,那里还有意外?

而当鲁迪手中的枪在母亲节那天杀死了孕妇梅茨格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偶然,也是必然,是意外,却也是无法逃离的宿命。而当父亲为十二岁的鲁迪承担责任,“该负责的人是我!该责怪的人是我!”最终被关进监狱,以及最后的死亡,似乎都是父亲在赎罪,当鲁迪代替父亲擦枪而射杀了人,父亲最终要代替鲁迪承担责任,像是回归,其实是真正实现了冒险,就像在海地时,费力克斯说起父亲:“这对他来说,是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冒险,他要最大化地利用它。终于有点事发生在他身上了,他一定要竭尽所能地让它长久!”他认罪,他忏悔,他被投入监狱,他失去了自由,但是鲁迪并没有因为父亲承担责任而免除了处罚,父亲曾经帮助过的莫西里反而用手中的权力对鲁迪施威,把鲁迪关进笼子,涂上墨水,变成黑鬼,“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之前的信仰是多么愚蠢——我竟然相信这些警察是我的好朋友、是所有人的好朋友。”

偶然之必然,父亲成为了“父亲”,而鲁迪的遭遇变成了一个社会的荒诞,那幕社会荒诞剧也开始拉开了帷幕,当鲁迪被警察从牢笼里拖了出来,当陆地恐惧得奋力挣扎着,当鲁迪哀求:“那是个意外!对不起!我不知道!”在警察面前,梅茨格说的是:“上帝啊,世间就不该有人这种动物!我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而他在《号角观察报》上的声明中写道:“我们无法摆脱人类一闪而过的邪念,但我们能摆脱让邪念成真的器械。”偶然变成了邪念,即使一闪而过,也是一种武器,而这种武器观从最初的“父亲”体系,变成警察体系,又变成了舆论体系,总之是杀人,总之是邪恶,总之是要赎罪,而唯一的赎罪方式是:“在此,请允许我告诉你们一个圣洁的词:缴械。”

枪械是男人的象征,是征服的隐喻,是父亲体系的欲望投射,而当鲁迪从十二岁的一颗子弹变成了男人,他也获得了“神枪手迪克”的外号,但是命名的却还是体系,是那个最后把我送回家里的警官安东尼·斯夸尔。一方面一颗子弹宛如仪式让鲁迪成为男人,成为“神枪手迪克”,鲁迪似乎只有在这种命名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当初的父亲,只有在身穿匈牙利保卫队陆军少校的猩红和银色相间的制服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是父亲带来的战争,和鲁迪带来的死亡一样,变成了自我难以摆脱的荒诞存在。所以一方面鲁迪追寻着“神枪手迪克”的命名,另一方面却又必须去除自身的欲望,在一种有和无、戏谑和悲痛中变成这个病态社会的符号。

父亲年轻时身患的淋病,鲁迪十二岁时脑垂体发育问题,以及母亲的冻疮,似乎都是病态的象征,而当鲁迪成为一名注册药剂师,在药店里遇到了西莉亚,曾经的美人也完全是“牙齿残缺不全,面容衰老”的病人,她的生活已经变得不堪,精神变得疯癫,当鲁迪拒绝为她开药,她骂出的一句是:“你这个死胖子,纳粹混蛋!”曾经服毒自杀,曾经在剧中成为演员,最后要依靠药物才能活着,所以这是一个“滥用药物的时代”,鲁迪在教堂里思考,“我对自己说,母亲、费力克斯、哈勒尔神父和德维恩·胡佛等人其实就是一只大型动物体内的小细胞,根本没必要把我们当作个体来看待。”这个大型动物其实就是社会本身,每个人都是病态的细胞,而由这些细小的细胞组成的动物,当然也是病态的,米德兰市的中子弹爆炸就是病态生活最后被毁灭的象征。

但是,当鲁迪远离药物是不是在远离病态社会?“自从十二岁误杀事件发生之后,我再没喝过咖啡或茶,也没吃过药,任何类型的阿司匹林、泻药、抗酸药或抗生素我都没吃过。这对于一个注册药剂师兼市里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里的常年夜班员工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奇闻逸事了。”不服用任何药物,不进入滥用药物的时代,鲁迪一样成为一个病人:从来没有和别人做过爱,即使曾经有那么一点喜欢过西莉亚,也早已泯灭了,“无欲无求才是为我、为我身边的人着想——不要有兴趣爱好,不要有目的动机,这样我就不会再伤害到别人。”变成了中性人,就不会因为爱上一个人而导致痛苦,不会喜欢枪械而误杀两个人,不会因为想要建立秩序而制造战争。但是这个我又是谁?或者,远离药物在某程度上也还是一个病人。

悖论世界里,其实就是无处可逃的荒诞,“生命没有结束,但故事主线已经结束了。”母亲在嫁给镇上最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后就戛然而止了,父亲在那个穿着制服奔赴战场的理想破灭之后就结束了一生的主线,而鲁迪在母亲节那天射杀了未出生的婴儿之后,也走向了终结,那么在这个意义上,“神枪手迪克”也无非是被导演的一出戏剧,就像鲁迪成为编剧创作剧本,那个他描绘的加德满都,那个理想化的香格里拉,那个传说中的泰姬陵,完全变成了虚构,即使是费力克斯最开始前去的海地,这个唯一因奴隶起义成功而独立的国家,也是一个虚构的乌托邦——“序言”中一切的象征早就被写好了:那个球状艺术中心,“它象征着我六十岁的脑子。”海地象征着纽约,中性人药剂师在童年犯下的罪行,“也是我曾做过的所有坏事的象征”。而摧毁了米德兰市的中子弹事件,则是“源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狂热分子的幻想。”

“你知道吗?我们依旧身处黑暗时代。黑暗时代—一还没结束呢。”黑暗时代,甚至生命的“小孔”也不曾真正拉开,哪里有画着苹果的那一幅画,哪里有冷若冰霜的美人,哪里有缴械的圣洁,哪里有“神枪手迪克”——“反正我是神枪手,如果我对准的是虚无,那么我打中的是虚无。”

人生拼图版

编号:C38·2180820·1497
作者:【法】乔治·佩雷克 著
出版:中信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68.00元亚马逊39.40元
ISBN:9787508681061
页数:544页

1975年6月23日晚上,巴黎十七区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十一号的一幢十层公寓楼。乔治·佩雷克将这幢公寓楼纵向剖开,把房间、楼道、电梯、地下室划分成一个横竖各10格的国际象棋棋盘,除左下角的格子之外,其余99个格子分别对应书中的一章。作者从四楼楼道开始,依次描绘每个格子中的物品、人物、故事,描写的顺序按照国际象棋中马步的走法,绝对不重复,故事在四楼紧左侧的房间结束。整部小说按照严密的数学结构,有条不紊地描绘了1468个人物包罗万象的生活。佩雷克将小说设置成这种无以复加的烦琐结构,使读者如堕迷雾、不辨东西,但是一旦理解了这种结构,即撤去了作者安放在小说中的 “脚手架”之后,读者就会发现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的那些或感人至深、或玄妙有趣、或意味悠长的故事。可视为小说主人公的有三位:亿万富翁巴特尔布思决心用50年时间完成一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拼图板计划,手工艺天才温克勒持续20年负责为他制作拼图板,画家瓦莱纳则要把公寓楼的百年故事呈现在一幅巨型画作上。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楼房里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光怪陆离的遭遇缓缓呈现出来,充满了人生的真实和谎言、幸福和忧愁。


《人生拼图版》:空缺的形状正好是X

巴待尔布思决定在二十年内画五百幅海景画,他选择这个数字,只是为了凑成整数。

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不开车的话,根本不用在杆子抬起时进入到地下车库,而是直接从站立在岗亭的门卫边经过,然后左转,从9幢的过道里进去;如果有门禁卡的话,可以放在接收器上,当听到清脆的 “的”的声音之后,推开那扇楼道的门,然后坐上电梯,选择想要的楼层;接着在13层停住,走出电梯,然后将钥匙插进锁道,旋转,开门;进去正对着的是饭厅,右手边则是客厅,现在里面没有人,白色的沙发上空无一物,电视机正处在关闭状态;向左转进去,则是书房间,一张靠窗的榻榻米上放置着一张红色的小椅子,椅子正对着关闭着的电脑,而在放置电脑桌子的右侧随意摆放着几本书,一本是吉尔·格勒兹的《弗朗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一本是霍布斯的《利维坦》,它们都处于合上的状态中,另外一些本子、稿纸散乱地放在桌子上。

而那本《人生拼图版》却打开在那里,像是从左侧打开的窗户中吹来的风在阅读,翻到的是第002页,第一部分的第一章《在楼道里》,第一句: “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就这样以一种笨拙而舒缓的方式开始。”笨拙而缓慢的方式出现在书中的第一句,同样出现在书之外的现实里。一种仿写?书中的那个过道提供了一个进口,第一部分第一章第一句,就是打开整个《人生拼图版》,可是,一个过道即使作为 “公共场所”而存在,即使有无名争端、奇闻异事,以及 “那些低沉的窃窃私语”在陈旧的红色羊毛毯中消失,所谓的 “全楼最起码的一点点共同生活”其实也并非局限在楼道里,因为这是一个 “冷漠而有规律”的生活,因为每个套间的房门后面的事情都被隔绝了,但是当过道打开,当一本书打开,就是把人生的所有历史、现在都打开了。

但是,在进入过道这个 “公共场所”之前,在打开一幢楼所呈现的人生之前,需要的是一种 “看见”:题辞上引用的是儒了·凡尔纳的一句话: “睁大你的双眼,看,看吧!”翻过一页,前言引用的是保罗·克利在《数学笔记》中的一句话: “眼睛注视着作品中为它开辟的道路”——眼睛注视而看见,看见而开辟道路,就指明了一个主体和一个客体:主体睁开眼睛,主体打开书本,主体进入故事,他所看见的是里面的任务和故事,连同那个 “最起码的一点点共同生活”的过道——就像仿写时从大门进入,乘坐电梯,进入房间,一样是看见书房间里被打开的《人生拼图版》。可是,谁应该用眼睛注视进入那条开辟的道路?谁又成为那个被看见的人?

其实,在整个进入到书房的过程中,作为一种向导式的叙述,其实那个主体必定是我,我进门,我坐电梯,我进入书房,我坐下来阅读,而当主体是我的时候,那个被看见的客体或者是不存在的,它类似于穿过窗户吹来的风,或者它就是这本打开的小说本身。这或者可以认为眼睛注视的主体和被看见的客体合二为一,它的风险在于我既是叙事者又是行动者,既是作者也是读者,既是书中的人也是阅读的人。一种理想状态,其实只是在仿写中去除了二元对立,但是,一本书却强调了这种分离感觉,看见就是看见他者,眼睛注视就是开辟新的道路——如果儒勒·凡尔纳和保罗·克利的引用不足以制造这种分离感觉,那么再往回翻,则是扉页之后围着书页的一段文字: “友谊、历史和文学为我写这本书提供了若干人物。如果与某些在世者,以及或真实或虚构存在过去的人物有任何相似之处,则纯属偶然。”排列成四方的结构,分布在边缘,它像围拢起一个封闭的结构,在这个结构里, “提供的若干人物”便是乔治·佩雷克看见的对象,不管是真实还是虚构,其实都被他叙述,被他描写,被他虚构,最后一定在这本书本身制造的封闭结构里成为被看见的对象。

的确,如果从这个围成四方结构的句子出发,直接翻到最后,是一副关于公寓大楼的剖面图,从B1到9F,从楼道到各个房间,都被制成了一张图,而图也是封闭的,像拆开而围拢的句子一样,保持了四方的样子,为了突出这种封闭性,译者甚至还制作了三张解析图,第一章是按照行走路线绘制的动态图,从楼道开始,走过每一个楼层、每一个套间、每一个房间,以及门房、门厅、后门、地下室、锅炉房和电梯;第二张则是在公寓的平面图上标注了故事的章节,从四层楼道开始,最后在四层巴特尔布思的房间结束;第三张则是公寓楼的前房客与相应的章节。

“读者可以选择按照人物分别阅读,也可按照楼层上下次序阅读。”一扇方便之门也就此拉开,而译者的帮助无非是让读者看见,所以当作者乔治·佩雷克建造了这一个99格的公寓,编织了 “人生拼图版”一定是为了让读者看见,所以它一定不是封闭的,就像乔治·佩雷克在围着的句子里所说,是一些若干人物,是真实或虚构,是 “纯属偶然”,所以那个围着的四方结构并不是真正封闭的,它在左上角留着一个空白,一个出口,读者完全可以沿着文字,最后从这个出口出去,按照自己感兴趣的章节,选择性地阅读其中的故事。

为读者保留了一个出口,为故事提供了 “纯属偶然”的可能,为章节制造了随机选择的机会,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乔治·佩雷克的用意所在,看起来是封闭的99格,看起来是必然的一幢公寓,但是所有的阅读都不指向一个终点:在如风打开的第一页开始,我先是认真的按照章节进行阅读,但是随着眼睛不断注视那条道路,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东西,只要是看,便是一种阅读,于是在某些章节只是很快地浏览而过,某些章节甚至只看标题,而某些章节则寻找解读的线索——不再保持同一速度,不再拥有同样的注视方式,虽然没有出现打乱秩序的跳读,但同样在这样的选择性中保持了阅读的自主性,而这种阅读方式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仿写时所获得的主客体一致的融合感?

一种阅读方式,大约是乔治·佩雷克故意制造的策略,当公寓反映的是人生,人生是不是必然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封闭系统?是不是如拼图版一样是先分解后总和的过程?是不是只有瞬间才是重要的?在前言中,乔治·佩雷克说:

乍看起来,拼图艺术似乎是一种瞬间艺术,一种无足轻重的雕虫小技,其全部内容都寓于格式塔心理学理论的枯燥说教之中:人们看到的一切事物——无论是一种感觉行为,一次学习,一个生理系统,或是作家所关心的一副木制拼图版——都不是一些必须首先分解的部分的总和,而是一个完全的整体,也就是一种形式,一个结构;其单个组成部分并不先于整体而存在,并不更早也不更晚,不是由组成部分来确定整体,而是由整体确定其组成部分——不可能通过对组成整体的各部分的分割认识,来推演得到对整体及其结构和规律的认识。

强调的是整体性,是一种结构,甚至是整体先于分割的部分,也就是说,人生是作为一个整体被认识的,那些不同阶段发生的故事,遭遇的人,以及可能的变故,在整体意义上都不再具有关键性影响。但是当人生只是一种整体性存在的时候,一种矛盾体现了:人的整体不就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必然过程?那么整体意义何在?对于这个问题,乔治·佩雷克说: “只有把这块拼图版块与其他板块拼接起来,才是有效的。”拼接一定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过程,它消除了整体的必然性,但并没有破坏整体意义,也就是说,在整体意义之下,过程中出现的拼接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整体性是一种结构,拼接过程的可能性则是那打开的一扇门,而拼图游戏最重要的意义则是一次制造谜团再去解开谜团, “拼图游戏的难度不在于图画的主题和画家的技艺,而在于微妙的切割技术,任意切割的方法必然使得拼图的成功有很大的偶然性,周边、细部、光点、轮廓明显的物品以及线条和过渡性板块的拼接非常容易,然而有些部分就要大伤脑筋,例如无云的天空、黄沙、草原、田野、阴影区等。”也就是说,制作拼图的工匠故意以狡猾、陷阱和幻觉来取代随意性,故意干扰线索,让拼图者处于谜团之中,从而让拼图成为一种游戏,而人生也在这游戏中变成了一种解谜过程。

在这幢99格的公寓里,其实有很多谜团的制造者。 “故事将从这里开始”是一个必然的起点,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十一号一座公寓楼的四层楼与五层楼中间是进口,它位于巴黎十七区蒙索平原,正好在梅德里克街、雅丹街、德夏泽勒街和莱昂·若斯特街组成的四边形的对角线上,这是一种整体性存在,但是只要你进入其中,谜团就展开了,在每个套间的每扇房门后面, “人们通常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鳞半爪、片言只语、零星碎片”:德博蒙客厅里的那个文件夹上写着的数学方程式是什么意思?大厅墙上的那段铭文暗示的是什么? “如果某个国王一旦打开了城堡大门,他的士兵就会像第一个大厅的士兵一样变成石像,敌军将蹂躪他的国家。”是不是指向哈里发国家的分裂?1935年11月12日他为什么要自杀?在 “罗尔沙斯”的双层套间里,那部得意的回忆录是不是关于他一生的整体性记忆?但为什么在救火的梯子上那个空中杂技演员会摔死在地面上?当瓦莱纳第一次去见罗尔沙斯的时候,为什么电梯会出现故障?

人生有时候构成了历史,丹特维尔家族的祖先在路易十三当政时期,因协助维特里杀死孔西尼有功而被封为贵族;莫罗夫人从1940年之后成为了寡妇,他的丈夫在这年的6月6日死于索姆战役;布雷台尔案件和 “民族解放阵线” “红手” “雷克斯党”有牵连;甚至有王位的历史……无论是政变还是战争,个体人生成为大历史的见证者,但是在看见历史的过程中,他们真的可以描绘历史的真面目?人生有时候充满了悬疑,肖蒙-波尔西安双杀案为什么悬而未决?詹姆斯·舍伍德作为历代最大诈骗案的受害者,是不是最后变成小说的虚构?历史上公寓里发生的爆炸案和火灾是不是都是人为引起的?种种疑问,在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里出现不同的线索,但是这些线索并不一定指向最终的答案,它们反而在时间、空间和人物的交错中成为新的悬案,甚至在乔治·佩雷克不露声色的描写中成为另一个谜团。

而对于这个公寓来说,最具有谜团性质的便是拼图版本身,而这个谜团的第一作者便是巴特尔布思。1925年11月,他找到了瓦莱纳,说要跟他一起学习水彩画,以每天学一课的速度,他要学一年,当瓦莱纳问他,为什么要学水彩画而且学十年,巴特尔布思说: “当然用来绘制拼图游戏。”十年只是它的一个起点:从1925年至1935年,他用十年时间学水彩画,然后用二十年时间周游世界,用自己学到的水彩画技能绘制五百幅同样大笑的海景画,他画好后寄给招来的工匠加斯巴尔·温克勒,让他根据海景画分割成七百五十块,制作成拼图版;然后再花20年时间,巴特尔布思将那些拼图版拼好。这是一个跨越50年的计划,为什么他要用这么大的精力、这么长的时间来完成这一拼图?按照巴特尔布思的想法,这主要是由三条指导原则决定的,一是精神方面的, “不是创造一个奇迹或打破一项纪录,不是上攀高崖或下闯深渊。”第二则是逻辑方面的, “计划的实施不许借助任何偶然的因素,而是把时间和空间当作抽象的坐标,使同样的事件严格地、不可变更地在发生它的日期和地点重现一次。”第三则是美学方面的, “计划本身毫无用处,对它最好的报偿就是得不到任何报偿。”

精神方面是为了超越物质,也就是超越游戏本身,逻辑方面是为了建立必然性,在时空的坐标中绘制一种可以重现的人生,而美学方面更可以说是阐述一种哲学,当意义本身变成无意义,是不是另一种意义?巴特尔布思想用这样一个行动达到自我消灭的目的, “巴特尔布思从零出发,制作出精美的产品,然后通过对这些产品的精确变换重新回到零。”也就是说,他化了50年制成的拼图版,最后是为了 “消灭”,是为了回到原处,把拼图版复原的海景画放到20年前绘制这幅画的地方,然后放进褪色的溶剂里,而最后再现的是 “一张雪白的好像没有用过的瓦特曼图画纸”。

从零点回到零点,从原处回到原处,这是循环式的自我消灭,但是那雪白的画纸真的是一种自我消灭的证据?就像人生拼图版本身,它在制造、绘制和拼接过程中,就已经进入到了无法复原的过程里。这是巴特尔布思的计划,也是他的人生,但是在这个并非是由自己操控的计划里,其实偶然性从来都无法避免,也正是由于别人的参与,才使得这个五百幅画的人生拼图版变成了一个游戏,变成了谜团。但是,在这个拼图者初衷是为了消灭自我的计划中,游戏又凸显出消解自身意义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在计划之外,它本身也变成了谜团,巴特尔布思用17年的时间拼接了温克勒制作的拼图版,但是在完成四百幅的时候,他却忘记了这场赌博的规则: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不知道赌注是多少,更不知道用什么当赌注, “这些奇形怪状的小木块变成了他噩梦的内容,变成了他孤独一人低声抱怨的、反复思索的唯一内容,变成了一个毫无目的的、没有生命的、愚蠢的、无情的探索的组成部分。”

这是一种制作者自身陷入的困局,而在温克勒为巴特尔布思制作拼图版的时候,他用幻想的方式制造了另一种谜团, “迫使巴特尔布思用一些表面看来不足为奇的,形象豁然、容易辨认的图块去填补空缺,同时从完全相反的意义上使他觉得这些木块天生就应该是填在这里的。”他设计这一个谜团,一方面是为了设置诱饵,让拼图者误入歧途,而另一方面来说,则是对于巴特尔布思所谓计划的一种颠覆,巴特尔布思找到温克勒制作拼图版时签署过一个合同,除了这五百幅水彩画制作成的拼图外,他不能在制造其他的拼图版。为了践行这个合同,温克勒之后在戒指上制作了最难的拼图版,为的是延续拼图版的技术,实际上是用这一种方式对巴特尔布思提出某种抗议,而故意引入歧途的做法当然也是他反计划抗议的一部分。

抗议本身或者构筑了一种谜团,但是对于温克勒来说,是不是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拼图版?就像绘画者于汀用 “雾化技法”绘制24幅绘画,就像瓦莱纳把自己画入画中一样,似乎都想在人生拼图版中留下自己的影子,而这些行动本身看起来是必然性,看起来和巴特尔布思的自我毁灭计划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但实际上,隐藏的自画像也好,五十五年的回忆录也罢,在绘制中本身就走向了一种想象,就像于汀所说, “所有的绘画,尤其是肖像画,都处于梦想和现实的交会处。”人生拼图版变成了 “想象的肖像”,在想象的世界里,便是充满了偶然、随机,充满了梦幻和谜团,阿黛尔·普拉沙埃每天在学生练习本上记下的流水账,代表 “巴黎传统商贩”的十六幅画和他们特殊的吆喝声,关于Cinoc的二十种发音可能,西诺在十年中收集的八千多个词和由此讲述的故事,不正是和五百幅水彩画、七百五十块拼图一样,构成了在制作、拼接过程中的随机和偶然、梦幻和谜团?

所以计划不如变化,必然总是败于偶然,人生拼图版正是在过程和结果的对抗中具有无限可能性,当巴特尔布思决定用五百幅画来描绘海景,是用整体来完成人生的定义, “他选择这个数字,只是为了凑成整数。如果他决定画四百八十幅画就好了,这样就是每个月画两幅,或者严格一点儿,决定画五百二十幅,也就是每两周画一幅。”这是整体性先于单一性的表现,而拼图游戏的另一个关键是制作者先于拼图者, “拼图游戏不是一个单人玩的游戏;拼图者的每一个手势,制作者在他之前就已经完成过;拼图者拿取和重取、检查、抚摩的每一块拼图版块,他试验的每一种组合,每一次摸索,每一次灵感,每一个希望,每一次失望,这一切都是由制作者决定、设计和研究出来的。”所以看起来巴特尔布思掌控了这个游戏,实施了这个计划,制造了人生,但是它却不是封闭的,它永远留着一个意外的出口:整体性在从零出发又归于零中变成了无意义,自我循环而不留下痕迹本身就是一种梦幻,一种如拼图版本身制造的谜团效果,而掌控全局的制图者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瞎子——当他通过瘦弱的少女韦洛尼克·阿尔塔蒙的时候,这个人生拼图版其实就已经从计划之外、整体之外的出口逃逸出去了。

计划之中的拼图游戏,整体之外的人生拼图版,终于在1975年6月23日晚上八点打开了一个缺口:在这个公寓里,快八点的时候,贝尔热太太从诊所下班回到家里,正在做饭,阿尔塔蒙夫人在化妆,她丈夫刚从日内瓦回来,坐在她对面,雷奥尔夫妇刚吃完晚饭,奥利维娅·诺维尔正准备出门进行第五十六次环球旅行,克莱贝尔用扑克牌算了一次卦;马上就要八点的时候,西诺在厨房里一边查旧词卡片,丹特维尔大夫刚检查完一位老年妇女,伊莎贝尔·格拉蒂奥莱用纸牌搭一个塔,她父亲坐在旁边,正在查看一本人体解剖学书;快到八点钟的时候,克雷斯比小姐在睡觉,丹特维尔大夫的客厅里还有两个病人在候诊,门房太太正在房间里换衣帽间灯闸的保险丝,于汀在大楼顶层画室画一幅日本企业家的肖像画;几乎是八点钟的时候,约瑟夫·尼埃多和爱黛尔·罗杰斯正打算下楼上阿尔塔蒙家去,一位房产经营所的女职员很晚还来看加斯巴尔·温克勒住过的房间,赫曼·弗格很扫兴地从阿尔塔蒙家出来,在顶层,普拉沙埃夫妇在算账,他们的儿子正在排列收集的吸墨水纸广告;日娜维埃关·富勒罗在洗澡,等会儿她去门房那里接孩子,贝阿特丽丝·布雷台尔在接待同学,她的姐姐安娜在试用另一种減肥方法;立即要八点钟的时候,装修原来莫尔莱住过的房间的工人已经收工,德博蒙夫人晚饭前躺在床上休息,莱昂·马西亚想起了让·黎施潘在疗养院做的报告,两只小猫睡在莫罗夫人的客厅里……

快八点、马上要八点、几乎是八点、立即要八点……时间正一步步趋向于那个整点,当每个房间的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都活在自己的人生里,整体性其实是一种多元化,计划其实是一种变化,而巴特尔布思也走向了他人生八点这个整体性的时间, “1975年6月23日晚上,瞬间就是八点钟。巴特尔布思坐在他的拼图版前,永远离开了人世。”一种死亡发生,就像一个句号标注在整点上,但是当生命走向终点,那块拼图版却保留了一个如谜的结局: “桌子上摆着他的第四百三十九副拼图版,已经拼出的图案是黄昏的天空,可是中间留下一个黑影——还缺一块板块。空缺的形状正好是X,而死者手中拿的一块板块形状却是W。这真是长期以来人们早就预料到的对他的一种讽刺。”

空缺的形状是X,只要将一个X拼入进去,拼图版就完整了,不管是整体性还是制作者的计划,都将以完满的方式落幕,但是X却变成了W,一种符号、字母和形状的替换,就是对于整体、计划和人生的颠覆。W是什么?这或许是乔治·佩雷克的密码,他在《W或童年回忆》中曾说到过有一个叫W的岛:

在编造W时,应该是在我十一岁至十五岁那段日子里,我在所有的练习本上涂上这些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们与哺育他们的土地联结在一起的各种人物,帆与桅杆脱离、桅杆与船身脱离的海船,战争机器,死亡导弹,装置古怪的飞机和汽车,它们喷管松散、缆绳断落、轮子在空鞋;飞机的机翼与机身分离,运动员的双腿与身子分,手臂与躯干分离,双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也是和记忆有关,也是和虚构有关,也是和讽刺有关,但W的真正意义是一种缺失, “那个时期的特点首先就是标识的缺失:回忆是从虚无中夺来的生命碎片。”99格的公寓是一个空间封闭的存在,从1833年詹姆斯·舍伍德出生到1975年8月15日塞尔日·瓦莱纳去世,生与死的 “年表”构成了时间封闭的存在,在这封闭的时空里,有历史事件,有爱恨情仇,有悬疑故事,而当人生拼图版终于在缺失的X、在虚构的W中变成了一种生命碎片,生与死的整体,时间和空间的封闭,五十年的计划,根本不是真正的人生,它保留了一些可能,一种意外,以及一个出口:

八月十五日那天,全公寓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好几家从来不度假或近年来不度假的人今年都去度假了。

金钵记

编号:C38·2180820·1495
作者:【英】亨利·詹姆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79.00元亚马逊46.70元
ISBN:9787532163328
页数:560页

《金钵记》是心理分析小说开创者之一、20世纪小说的意识流写作技巧的先驱亨利·詹姆斯所著的最后一本长篇小说,与另外两本小说《鸽翼》和《使节》并列为他后期创作成熟阶段的三大重要著作。长相俊帅的亚美利哥是意大利没落贵族的后裔,他凭着王子的头衔,迎娶了美国大富翁亚当·魏维尔的千金——本不识愁滋味的单纯女子玫姬。夏萝是玫姬自童年就保持着联系的好朋友,但玫姬不知道的是,她和亚美利哥是旧日的恋人。当亚当·魏维尔续弦娶了夏萝为妻,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夏萝正式进了魏维尔家门后,越来越不避嫌地与王子俨然以男女主人之姿现身。玫姬难道对于丈夫与继母间的行为真的不知不觉吗?但由于缺乏实质证据,她无从得知真相。直到有一天,玫姬买下一只古董金钵作为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


《金钵记》:追求最终会有战利品

尽管和谐的样貌仅止于表面,但并非不持久,唯一快要破局的时候,是当亚美利哥已经站得挺久的、等着他不知所以走来走去的岳父来迎向他、对他说话或是提议什么,接着却又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也就给另一位客人端上一盘小甜点。
——《第六篇·第三章》

那一刻,话已经说了,只不过听到的人不是所有,当一切的秘密潜伏在内心的时候,他们对于发生的事的态度也只有动作:亚美利哥长久地站立着,岳父魏维尔慢慢走向他,妻子玫姬沉思却像在逃避,他们都在各自的心思里,却在众多客人面前像一家人,而夏萝呢?在这个复杂得最后畸形得有点窒息的关系里,她又如何定位自己,又如何做出动作?

坐在宝座上,似乎是凝结成一个固定的意象, “左右是女主人和男主人”,女主人是玫姬,男主人是亚美利哥,当他们被命名为主人的时候,夏萝就是一一种客人的身份存在着,可是那发生的一切早就推翻了这 “清楚透彻,静静地、恰如其分地发出光彩”的场景:她是玫姬自童年就保持联系的好友,虽然在不同的时间从 “美国市”来到欧洲的伦敦,但是在美国式教育和欧式的生活中,他们一样在寻找融入的机会;而她却也是亚美利哥曾经的恋人,在那个属于他们的浪漫记忆里,一切都是天真的,没有任何文化的阻隔;而当她从美国来到伦敦,却又嫁给了玫姬的父亲魏维尔,在这一对老夫少妻的婚姻里,她却以出轨的方式再次回到亚美利哥的怀抱……

她是玫姬的好友,却是她的继母;亚美利哥是她的恋人,却成为了她的女媳,当夏萝处在这复杂的关系网里的时候,坐在宝座上,分列这女主人和男主人,是不是最强烈地感受到了 “破局”的降临——是被玫姬揭破真相之后背负伦理之罪,还是黯然退出男女主人的世界,让这幕场景继续恰如其分散发出光彩?其实,不安的不止是夏萝,当魏维尔不知所以,当亚美利哥找不出恰当的字眼,陷在为难困局中的其实更是玫姬:当她终于在王妃的世界里发现王子的秘密,是想着用行动准备战斗,但是为什么最后她无法爆发报复的怒火?为什么感觉自作孽的是自己和父亲?甚至为什么在面对这一现实的时候,还要 “和钟爱的男士一起度过”?—— “每个时刻都像是跟他一起,在他的监牢里等待——法国大革命黑暗的恐怖统治时期里,那些高贵的俘虏依旧在记忆里闪着微光,他们总会把最后残余的资源拿来办场盛宴或是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

破局已经出现,大家都看到了无法弥补的结局,就像那个揭露真相的金钵,它根本不是金子做的, “它是玻璃的——而且就像我说的,在镀金的下方有道裂痕。”一种象征,也是一条线索,当初它是在布卢姆斯伯里一家小商店,从美国来到伦敦的夏萝和亚美利哥选中了它,这是爱情重新回归的证明;之后它是作为玫姬送给父亲魏维尔的生日礼物,是一直以来收藏古董的魏维尔建造帝国的象征, “一种经过浓缩、具体化的最高等级的文明”——从情感的见证到文明的符号,金钵承担了截然相反两种体系的象征,而象征的矛盾性也就一览无余:十五英镑的这只金钵镀上了金,却不是真正的黄金物品,它的实质是水晶,所以当钥匙轻轻敲击它的时候,能听到清脆甜美的声音,却也是脆弱的表现,因为里面有一道被遮掩的裂缝,就像当初夏萝对亚美利哥说的那样: “真是谢天谢地,我们知道那里有道裂缝!要是我们就这么被毁了,只因为东西里有我们不知道的裂缝……!我们再也不能给彼此任何东西了。”

裂缝之存在,是一个秘密,是不是就预示着他们的恋情也存在着裂缝?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最高等级的文明隐藏着破裂的可能?美国到欧洲,纽约到伦敦,美语到意大利语,在亚美利哥和玫姬之间本身就存在着这样一种隔阂,但是语言、教育方面的差异性根本就不是核心所在——当初亚美利哥和夏萝也是在一种跨文化的背景中走在一起,所以在爱情世界里,隔阂是永远不存在的。也正是这样一种所谓天真的存在,使得亚美利哥在对待和玫姬的婚姻时,首先想到的是玫姬身上具有的天真品行: “玫姬偶尔也在其中洒一洒她精致的彩色水滴。它们的颜色……到底是什么呀?不就是非凡的美国式真诚吗?它们是她天真的颜色,然而同时也是她想象力的颜色;他们的关系以及他自己与这些人的关系中,布满她的想象力。”

真诚,是可贵的,甚至在想象的世界里,也一样充满着美妙的色彩。如果按照这样一种逻辑出发,亚美利哥在伦敦和玫姬一起走向婚姻殿堂,也绝没有什么裂缝。但是,这完美的一切只不过是某种想象而已,当一开始婚礼就出现在亚美利哥身上,其实背后隐藏的东西才慢慢被打开。身为意大利没落贵族的后裔,亚美利哥身上带着某种 “名号”,这是一种象征,而这种象征构筑的地位、权力是历史的一部分, “假如问题关乎帝国霸权,或是说身为罗马人,希望能重温一点儿那种感觉,那么伦敦桥上是个好地方;甚至五月天的晴朗午后在海德公园角也行。”亚美利哥曾经这么想,但是这明显是带有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 “ “最快乐的朝代,是没有历史的朝代,你晓得我们是这么被教导的。”如此被教育,不是忘记历史,而是凸显历史,也使得亚美利哥无法游离在家族的历史之外,当等待着更高级的文明的魏维尔遇见了亚美利哥,于是他便成为了魏维尔建造那座博物馆最坚实的材料,

“是呀——那些收藏,那个他希望捐赠的博物馆,你知道的,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一辈子心力都花在这上头,也是他做每件事的动机所在。”博物馆不是在构建一个历史?一个王朝的历史,一个文明的历史,而亚美利哥被命名为 “王子”,就是这个博物馆里的 “精品”,而在被命名王子的时候,他的女儿玫姬自然变成了王妃,王子和王妃,是旧帝国梦想的复原——一场婚礼,完全被打上了文明的烙印,甚至成为了某种权力的交易品——亚美利哥可以在美语的练习中和魏维尔平起平坐,在以为的天真中和玫姬一起编织美妙的色彩;魏维尔用名号构建了另一个文明大厦。

所以,婚礼一开始就显示出变异的味道,而在这个交易的婚姻中,玫姬又处在什么位置? “除非你死了,亲爱的,才会被埋起来。当然啦,如果你把到美国市这件事,称之为埋葬。”她是代表着父亲说话,在她一开始就成为魏维尔代言人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偏离了亚美利哥所设想的天真,朝着谎言的方向慢慢偏离,而正是这种偏离,使得那个金钵的裂缝显露出来。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那就是从美国而来的夏萝,她曾是玫姬的好友,也是亚美利哥的旧情人,她身上带着美国式的自由,又融入了欧式的浪漫,这个跨文化的女人也成为象征——她的到来点燃了亚美利哥无法忘记的爱,又加速扩大了这个以名号、文明为交易而显出的裂缝。

亨利·詹姆斯:裂缝永远存在于工具中

但是,夏萝突然到来,更像是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实施者便是艾辛肯夫人。 “她成就了他的婚事,如同当年他罗马教皇的先祖成就了他的家族一样……”这是她最先的角色定位,她是纽带,是桥梁,架设在意大利后裔亚美利哥和美国富翁魏维尔之间, “其实她既不是个被宠坏的犹太女子,也非慵懒的克里奥尔人;她的出生地标记着纽约,却守着很到位的 “欧式”纪律。她穿黄色和紫色的衣服,因为她说过,她认为这么穿着令人看起来像示巴女王,而不是个女贩子;她头发上戴着珍珠,喝茶的衣服上也别着又是红又是金的饰品,为的是同一个理由:她的理论是老天爷已经给了她一副讲究打扮的样子,于是乎,她也只能顺其自然地讲究起来,想费心压抑根本是枉然。”但是这只不过是一种表象上的融合,当亚美利哥意识到婚姻可能是一种交易的时候,他显露出的是害怕, “吓坏了。我现在只能等着怪兽出现。这些日子可不好过哪,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真的,我什么东西都还没得到,却每件东西都要失去。不晓得还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感觉被亚美利哥认为是 “道德感”的缺失,而其实这种道德感无非是 “他们”的道德感,在艾辛肯夫人的解读里,这倒也成为了一种无奈,就像她自身一样,在表象的融合里需要的是一种对于规则的打破。

“她真是出奇地无依无靠。”是艾辛肯夫人将夏萝推向了亚美利哥,在婚礼之前,复燃的仅仅是旧日恋情?这是小小的浪漫,也是小小的悲剧, “咦,浪漫故事存在于他们的挫败感之中,存在于他们有勇气正视事实。”在艾辛肯的世界里,不是为了打破那个名号的象征世界,而是用一种介入的方式,一种命名为 “帮她渡过难关”的方式搅乱整个格局,而这正是一种跨文化符号的多面性,也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之中,金钵的裂缝便在他们之间出现,而最终却又奇迹般地修复,在有和无之间,在缺失和获得之间,在纯真和谎言之间,在道德和阴谋之间,其实永远存在着这样一个金钵,存在着这样一道裂缝,也存在着那样一盘小甜点。

夏萝爱着亚美利哥,亚美利哥也爱着夏萝,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代表着一种不受历史、权力、家族、文化影响的纯真爱情,即使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两个人还是以信任的方式重新走到了一起,但是这像是一种理想主义,当亚美利哥已经被打上了名号的烙印而成为 “精品”,当纯真的玫姬为了父亲的利益而牺牲自己,一种从婚姻开始的生活就完全走向了理想的反面,即使如亚美利哥,如玫姬,也无法逃脱如金钵一样的命运,他们是夫妻,却在变异的爱里成为女婿,成为情敌, “他们成了王子和王妃。他们为其他人留了空间——所以其他人也都心里有数。”——玫姬说服父亲娶夏萝,仅仅是因为: “现在我嫁给别人了,结果您却仍未娶。所以喽,您能够娶任何人,谁都行。”而促成这一场婚姻的目的是为了 “使她不要为他的未来打算而烦恼”,也就是说,自己的未来,是借用父亲结婚的方式来达成。而夏萝同意这一婚事,也只是为了和亚美利哥保持最近的距离。无论是玫姬为未来的设置,还是夏萝追逐爱恋的目的,最后都把婚姻当成了一种工具,而这正是最奇异的现实:好友成了继母,情人成了女婿——变异的背后,是必然出现的裂缝,是无法消弭的道德困境。

但是,当裂缝出现之后,当真相发现之后,在道德困境中,所有人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回到纯真,回到爱本身,而是在掩饰在说谎中,把整个世界都推向了 “合理”的状态中——夏萝和亚美利哥曾经在热吻中发下 “我们一定得信任彼此……”的誓言看起来也变得苍白,因为金钵 “如同机缘一般,裂开来,成不了局。”魏维尔的视而不见,是一种逃避,更是一种麻木,在他的世界里,也只有那更高级的文明,只有那历史意义的博物馆是生命的一种体现。而玫姬呢,曾经是一种天真,而且也爱着亚美利哥,当金钵被发现之后,她最害怕的是父亲和丈夫之间的那更绳子断裂,那样,她就会是一个永远孤单的人——无论在丰司的夏季看到亚美利哥和夏萝突出的存在,还是在伊顿广场和丈夫的高度紧张,都让她有一种幻灭感,现实都不存在了,何来未来?

所以在破裂的现实面前,在珍贵的真相面前,她想到的是自救, “她帮了他——帮了他自救一把,所以她也应该想办法让他来帮她。”而这种自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仅仅承认裂缝,却还依然把现实看成是金钵的存在, “你可以摸摸它们——不要害怕——如果你想确定一下,那个东西就是你和夏萝一起看到的那件。很可惜它破了,改变了它美丽的外观、它的艺术价值,但是其他的都没变。”或者说,她还依然是王妃,他是王妃对面的王子,即使王子爱着另一个人,一个在她之前就出现的女人,一个身为自己继母的女人,只要这种关系还维持, “每当她在对抗自己硬得像玻璃的问题时,她的热情就势必会伤到它的痛处。”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悲剧,自欺欺人获得的存在感,对于玫姬来说,永远是一种自食其果的结局: “玫姬依旧感觉到镀了金的铁丝和受伤的翅膀,一只悬挂着的笼子,宽敞但永难安宁的家,她在里面踱步、拍动翅膀、或是用力摇晃都没有用,最后终将溃却消散于自己徒劳的意识中。”而在玫姬的自我欺骗中,其他人又如何面对裂缝?亚美利哥在说谎,夏萝在说谎,魏维尔麻木中沉默,所谓的天真,所谓的诚心,所谓的誓言,已经都像历史一样埋没了,何来帝国?何来文明?何来爱情?何来道德?亚美利哥曾经说过, “追求最终会有战利品”,是对于自我作为名号的一种讽刺,而在这个用谎而编织的世界里,追求就是一场为获得战利品而进行的交易,而在众目睽睽之中,那道裂缝看起来也弥补在闪闪发光的黄金之中,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着变异、畸形的生活: “王子和王妃送完访客上车回来后,静止的状态与其说是恢复了,不如说是刻意营造出来;所以,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注定了会十分突出。”

咒语

编号:C55·2180805·1492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49.80元亚马逊24.70元
ISBN:9787559421371
页数:296页

“由此,我姑且妄下结论——万能的上帝并未沉湎数字命理学。”上帝会不会发出预言式的 “咒语”?当越战退伍老兵哈特克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那场战争,那种死亡之上是不是有一个不沉湎于数字命理学的上帝?而当上帝不懂命理学,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在荒谬的世界中看见了灾难和绝望?其实在一种叫做内心独白的世界里,我才是那个上帝,上帝让世界存在,上帝看见苦难,上帝发出咒语——1997年,当冯内古特完成自传体小说《时震》,便预言了自己84岁时结束一生——上帝一语成谶,2007年84岁他真的谢世,不过死因是意外摔伤,而不是他喜欢的死法:在乞力马扎罗山脉死于飞机失事。小说第一句: “我叫尤金·德布斯·哈特克,生于1940年。”


《咒语》:我的武器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

我活得更快活,而且我答应在本书结尾处告诉你们一个我想要刻在墓碑上的数字,这个数字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
——《第四十章》

书之结尾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墓碑的意义在于纪念一个逝去的人?终结的故事,逝去的人,都以铭记的方式成为一种标志,为什么最后却是一串数字,甚至还是 “合法”的数字?它的作者是谁?为什么要统计数字,甚至还刻在墓碑上?记录好而刻写,并不是关于作者的一种记忆,而是以书写的方式记录下过去和现在,并以戏谑的启示昭示未来,就像最后一句话所说: “仅仅因为我们一些人会读书写字,还会做点算术,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狂妄自大到征服宇宙。”

读书写字和算数,都写在一张张纸上,一张张纸构成了一本本书,而一本本书组成了这个八十万藏书的图书馆,图书馆之存在,是关于历史、宗教、人文、数学等的总结,它们包罗了人类的知识和智慧,它们书写了人类的命运,但是藏于其中的那些虚构片段,如何解构这一庞大的文字世界?又如何呈现一个个体的命运?拥有巨大的藏书,却 “依旧无人问津”,而发现那些只言片语只不过是某种偶然,但是无人问津和偶然,却并不是一部小说的最终命运,各章节段落的分隔线,小写字母被写成大写字母,批量绘制的墓碑图案,当被发现的时候,其实是一种隐秘历史的重现, “对于他所有的特别处理,我想起另一位作家曾经告诉过我,一名伟大编者的词典里,有一个术语被奉为圭臬。经过一番思考过后,我决定采用这个办法——‘保留不删’。”

“导语”就是用读者的视角重新发现作者,发现隐藏在八十万册图书里的作者,发现在人类知识面前的个体命运, “保留不删”就是一种语言文字的呈现,但是那个作者却有意毁灭人类智慧,甚至毁灭语言本身,因为会读书写字和算数,只是一种狂妄,它不能征服宇宙,所以毁灭的最终结果是为人类竖起墓碑,而一连串的数字指向的都是这种戏谑:首先写下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谁是尤金·德布斯?戏谑在分歧中展开了,他是美国政治家、世界产业工人组织的创办者,甚至曾以美国社会党人的身份五度竞逐美国总统,他的生卒年份是1855至1926。这是第一个 “尤金·德布斯”,在这个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死去之后的14年后,写在图书空白处的 “我”出生了,我因为尤金·德布斯而被外祖父取名叫尤金·德布斯·哈特克,这是一种缅怀,也是精神的继承,但是被命名为同样的名字,并不表示自动赓续,那只不过是死于1948年的外祖父一厢情愿: “在行将就木之际,他让我保证,要把德布斯最负盛名的一句名言铭记于心,这句话便是:‘哪里有下层阶级,哪里就有我;哪里有犯罪,我也感同身受;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

一句名言,刻在墓碑上,要让自己成为下层阶级的代表,要在自由中阻止犯罪,怎么可能仅仅在命名意义上完成?尤金·德布斯是墓碑上 “合法”数字的开始,接着要 “减去一部科幻电影的标题”,在我所经历的故事里,唯一一部和数字有关的科幻电影就是《2001:太空漫游》,这是我在参加越战的时候看的电影,所以这个数字就是2001,而科幻电影关于未来的2001年却已经成为了我活着的现在, “如今已是2001年”,在现实里,我写作,我记录,我虚构,我咳嗽,2001从来不指向未来,也不是最后的末日, “世界的确会在某天走上穷途末路,但不会是2001年,因为2001年早已波澜不惊地来到,又风平浪静地远去。”而正是这种波澜不惊,使得我得出和数字一样的结论,人类不可能用狂妄自大征服宇宙, “万能的上帝并未沉湎数字命理学。”

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之外,科幻电影的标题之外,数字还涉及到希特勒的出生年份:我当然没有经历过二战,却亲自参加了越战,两种战争有什么区别?而且在我从越战回来之后在西庇阿成为敲钟人,在一天晚上,被帕梅拉灌醉之后,我和她发生了关系,而在巴列展览馆当着学生的面对越战进行控诉的时候,我说: “希特勒是基督徒,纳粹十字党徽是基督教的十字。”这句话被偷偷录了下来,以致最后我失去了学校的工作。一个战争罪犯变成了基督徒,纳粹的标志变成了救赎的十字,这是一种亵渎?而无论是帕梅拉将我灌醉,还是偷偷录音,其实都是学校对人性的亵渎,而我之谴责的正是越战的种种罪行,无疑这个希特勒所代表的年份是关于战争期间的罪恶,也代表和平时期的亵渎。

数字还没有终结,接下去是 “加上负鼠的妊娠天数”,这是关于动物的生命延续;得到12的答案之后,还将得到一个数字, “那是前奴隶主托马斯·杰弗逊过世的年份,也是杰姆斯·费尼莫尔·库珀出版《最后的莫希干人》的年份,这本书没有在这里发行,但以后可能会的。”关于种族,关于自由;之后,再 “除以4的平方根”,再 “减去100个9”,再 “加上最多产的女人所诞下的孩子数量”——加减乘除之后, “然后就算出来啦,天哪!”但是最后的答案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但是墓碑上却是一个 “?”也就是说,在关于社会主义、关于科幻未来,关于战争罪恶,关于生育、自由、种族之后,数字根本就不存在的,墓碑上的疑问恰好是整个人类的疑问:我们无法用读书、书写和算数的方式征服宇宙,而这是不是意味着 “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也成为了一种无意义?

似乎又回到了尤金·德布斯的那句名言: “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谁的灵魂陷入了囹圄?2001年是现在,不是电影里的未来,也不是世界末日,在这个数字年份里,我进入了西庇阿的学校,成为敲编钟的人;我因为说了亵渎的话被学校董事会辞退;我进入了雅典娜监狱,在那里教书;我目睹了越狱暴动,最后成为了军事指挥者;我即将荣升国民警卫队的陆军准将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名叫罗布·罗伊的私生子;最后曾经日本人管理的监狱被政府管辖,而我也进入了无休止的禁毒战争中,在一连串的变故中,我到底会走向何处?是为消除种族隔离而努力的 “自由战士”,还是重现战争风采的英雄?当那个从未见面的私生子罗布·罗伊到来的时候,一种循环似乎又把我拉向了那个无法忘记的历史, “知道你永远不会这么称自己,但我妈说你就是战争英雄。而你当然也可以这么称呼你的父亲。有多少美国人能够在二战中击落28架德国飞机?”私生子把我叫做战争英雄,对应的是越战中我的银质勋章所代表的功勋,而我也可以称呼自己的父亲,对应的是二战击落德国飞机的赫赫战功——外祖父命名我为尤金·德布斯,却并没有让家族出现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相反却总是无法离开战争,离开战争的罪恶,离开战争的历史,而这循环的命运使得我再一次回到越战战场——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越战经历的重演。

的确,曾经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8岁时记住了外祖父对我说起的那句尤金·德布斯的名言,21岁之前我可以进入大学,继续我成为 “灵魂商人”的音乐梦想——就是在高中阶段,我组建了我白人乐队,成为里面的钢琴手,热爱爵士乐的我可以大干一场,但是21岁那年父母却把我送入了西点军校,之后我成为了一名职业军人,作为陆军中校, “千余将士唯我马首是瞻。”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我像他一样在战争中建立功勋,二战时期,他作为平民涉足军旅,在化工领域颇有建树的他虽然没有穿上军装,但是, “在13周的时间里成为一个同时兼备杀人倾向和自杀倾向的冷血莽夫。” “这是一次大好机会。”是他把我送进西点军校时说的话,而当我在父亲之后继续奔赴战场,似乎命运远离了灵魂自由的方向。

父母20年在加拿大一侧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礼品店里遭遇屋顶塌方,最后双双殒命,并非是我命运改变的线索,从越南战场返回之后,我进入了西庇阿学校,这里代表着知识和学问,而旁边则是雅典娜监狱,代表的是法律和管制,而这两个地方同时提供了关于人性黑暗和虚妄的证明,学校的伊利亚特·塔金顿畅想酷似林肯,却一直在尝试发明永动机, “痴心梦想着只要在开始轻轻一转或者略施魔法,这些玩意儿就能一直运转到最终审判之日。”詹森·维尔德是保守派报纸专栏作家、演说家和电视脱口秀主持人,起先是怒不可遏的家长,后来成为学校董事会成员,就是在他的策划下,金伯利跟踪我,给我录音,最后在他的怂恿下我被辞退;山姆·韦克菲尔德,以将军军衔退伍,开始为反战运动奔走,后来成了塔金顿大学的校长,他对我寒暄的时候,总是那句不怀好意的: “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孩子?”

塔金顿大学无疑是一个隐喻,在监狱暴动之前,那里发现的一块墓碑便指向了真相:那里埋葬着两具尸体和一颗头颅,两具尸体是塔金顿大学的植物学家赫尔曼·舒茨和妻子,他们因患白喉而逝世,那块墓碑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最后一句是 “自由思想家”—— “赫尔曼和索菲亚·舒茨并不是那场白喉疫情的唯一受害者。根本不是!但是只有他们立下遗嘱,想要埋葬于校园之中,在病榻之上,两人均把此地视为圣地。”但是,自由患上了疾病,自由被埋葬,自由成为了尸体。就是在这个自由被埋葬的地方,我也成为了没有自由的人,甚至只能在重演的越战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

关于濒死遗言,响起在越南三年岁月中那些死去的战士,一名十八岁的士兵曾在我的怀中奄奄一息,最后一句话是: “肮脏的玩笑,肮脏的玩笑。”看到山姆,就想到了在越南晋升准将的他授予了杀死五个敌人的我银星勋章;从头口禅 “真是要笑死我了”想到在顺化被狙击手打死的杰克·巴顿, “他是眉心中弹。真是个神枪手!射中他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赢家。”听到敲响的钟声,我也会想到战场, “有时,通常是寂静凛冽的寒冬,当我敲响钟声并从对岸监狱传回了巨大的回声时,我就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仿佛我在向监狱开火炮击。与此相反,在越南战场的时候,当我冒着枪林弹雨返回,身后的声音仿佛是种音乐,有趣的声音。”而当雅典娜监狱越狱事件爆发的时候,那一声巨响传来,也仿佛回到了越南战场, “越南就是我的一场巨大的幻梦,适应了越南,就适应了所有一切。”

越战在记忆深处,却总是被唤醒,如果说西庇阿的塔金顿大学披着知识和教育的幌子,那么雅典娜监狱则完全是另一个战场,那里有种族隔离,有暴力,莱尔·胡珀以自由战士为名杀死了塔楼里的看守;典狱长松本是日本人,他推行监狱改革,就是根据种族进行隔离,而作为广岛原子弹的幸存者,他几乎将这种痛苦转嫁到犯人身上,他对我说的一句话是: “你们是怎么对待尸体的,我们就是怎么对待美钞的。先埋起来,再忘掉!但是你们清点尸体的可比我们清点美钞的要幸运多了。”而连环杀人犯埃尔顿·达尔文,是个黑人,作为反社会分子,他是个 “命运自决之人”, “他宣称自己是新国家的总统,他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董事会办公室的萨摩扎大厅,里面的大长桌就成了他的办公桌。” “瞧瞧黑鬼也能开飞机”的遗言听起来更是一种狂妄而无法逃离宿命的悲哀。

监狱暴动发生,作为目击人,我仿佛看到了越战上组织领导的行动—— “突袭”,但是持续五天时间的激战中,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越狱爆发当晚,我像个偷窥狂一样无能为力,只要攻击打响,不管是葛底斯堡的罗伯特·李,还是滑铁卢的拿破仑·波拿巴,他们全都一样束手无策。”个体如何阻止战争?像二战,像越战,都变成无法控制的事件,而个体在其中,只能随波逐流,暴动被政府镇压,国民警卫队和伞兵占据了有利位置,最后占领了雅典娜,控制了西庇阿,而解救的人质接受电视采访时, “感谢上帝和军队”,而对于我来说,无能为力的个体存在只能走向两条道路:在越战的历史中回忆自己的辉煌战功;对现状表达不满,当被问 “所以现在没有任何政府了?”的时候,我的回答是: “我得说,你就是政府。”

越战已成为过去?墓碑只铭记历史?而在这个新的战场上,另一种深陷囹圄的灵魂,却在挣扎,对于我来说,谎言成为了我的另一种武器, “在越南的最后一年,我的武器弹药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那时候我为所有的杀戮和死亡都找到了辩护的理由,甚至让我自己也为之印象深刻!我真是一个口念致命咒语的天才!”子弹可以杀人,语言可以骗人,子弹杀死的是敌人,谎言获得的是女人——从 “本垒打”的女人,到自己家族有精神病倾向的妻子,从 “元数据”的女人,到战争之后回到菲律宾的战地记者,我保持着一种记录, “我并不想打破和女人做爱的世界纪录,不论我是否真心爱过她们。”所以当离开战争和女人一起找到存在感的时候,我想到列出一份女人的名单,而当没有了子弹又被抛入另一个战场的时候, “我后来在想,使用常规武器的时候,我究竟杀了多少人。”

一张是女人的清单,一张是杀死的人的名单,它们都是我存在的证据,而这种证据指向的并不是自我的存在感,而是整个历史的罪恶感, “我希望能够同这两张清单一起入土为安,这样一来,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最终审判日,我就能对审判官说:‘判官大人,尽管您的时间亘古长青,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个节省时间的法子。您不需要查阅《凡间万事万典录》里有关我的条目。这里是我一生所犯罪行的清单。直接打发我下地狱吧,我不会有丝毫怨言。’”这也是我对于战争的忏悔,在这个逃离不了战争阴影的世界里,私生子的到来,战争英雄的命名,其实都在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控诉战争,而最后那块墓碑上的 “?”指向的是历史的虚无,未来的未知,没有自由,没有信仰,只有狂妄,只有暴力,战争在延续,而人无法逃离牺牲品的命运,就像八十万册图书馆里,那些虚构的片段变成了现实的隐喻,而它们的命运只有一种: “保留不删”。

天下骏马

编号:C55·2180723·1490
作者:【美】科马克·麦卡锡 著
出版:重庆出版集团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30.20元
ISBN:9787229060039
页数:408页

少年牛仔约翰·格雷迪不满于家族牧场的衰败,与好伙伴罗林斯一起离开故乡得克萨斯,骑着心爱的马儿,南下遥远的墨西哥追寻心中梦想。途中他们遇到了骑着漂亮的大棕红马的少年布莱文斯,三人结伴南行。可是,谁也不曾想到,大棕红马却成为小伙子们的梦魇……因为这匹骏马惹祸上身,布莱文斯只得独自离去,格雷迪和罗林斯到达理想的处所圣母牧场,成为整天与马儿为伴的牧人。其间,格雷迪爱上了场主的女儿。在异国的土地上,这朵爱情之花能否抗击暴戾难御的命运巨轮?正是由于大棕红马引来的麻烦,格雷迪和罗林斯被人从牧场逮捕。造化弄人,他们与命案在身的布莱文斯意外重逢。但是,在押送过程中,人生中最可怕的厄运却盯上了他们……


《天下骏马》:人与人之间没有共通的灵魂

他一只脚踩住马镫,伫立一会儿,咬紧牙关,使足力气将他那条血淋淋的腿迈过了马鞍。他知道,如果第一次跃不上去的话,那么第二次就更不成了。
——《第四章》

身后是追击不断响起的枪声,旁边是曾经陷害自己的上尉,拖着那条被子弹打中而流血的伤腿,在这片陌生得再也找不到朋友的土地上,约翰·格雷迪其实已经陷入了某种绝望,但是大棕红马朱尼阿一定立在那里,准备奔向它知道的方向,而约翰·格雷迪也一定闻到了马身上熟悉的味道,甚至黑暗中也能看见刻印在心里的那道轮廓,所谓可能,就是用最后的挣扎抓取最后的希望,在自己的方向抵达家。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无更多的机会,做好所有的准备,聚集所有的力量,然后跨上马,勒紧缰绳,以一种离开的方式回家。所以在根本没有第二次的机会里,约翰·格雷迪就是让自己以孤绝的方式和朱尼阿在一起,这唯一一次的孤绝何尝不是自己命运的写照?当那个爱着自己的女人阿莱詹德拉带着泪水和火车一起消失于眼前,当曾经神往的墨西哥土地只留下杀戮和阴谋,当年少的布莱文斯被诬陷为盗马贼而被杀死,也唯有一匹马,才是自己最好的伙伴——不是因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骑手,也不是因为他是让十六匹马在四天之内乖乖听话的驯马师,而是他在马身上看到了自己,野性、自由、刚烈, “他爱马正如同他爱人类一样,爱它们有血有肉,爱它们所具有的满腔热血的秉性。他将今生所有的崇敬、钟爱之情以及爱好都投入到这些生性刚烈的生灵上。这些情感将永远如此,不会改变。”

永远如此的情感,不会改变的爱,在遭受了一些列变故之后,其实更大的意义在于受伤时 “第一次跃上去”,便是和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自己也是一匹马,准备奔向他知道的方向,没有阻挡,无所畏惧。而这种灵魂的共存状态,正是约翰·格雷迪对于人类的一种反抗, “尽管他仍然痴恋着这个世界,然而,这个世界使他感到完全陌生。他陷入遐想,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华丽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秘密。”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一个正应该读书和相信上帝的年纪,为什么会看见华丽世界下的秘密?那些秘密到底怎样隔绝了他和别人?这个世界的美丽与丑陋,幸福和痛苦,正以相同的程度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而当 “目睹一朵鲜花也要付出血腥的代价”的时候,秘密其实早已经被揭开了,就像他自己受伤的腿,就像阿阿方莎曾经致残而无法戴上结婚戒指的手指,唯有自己成为那朵鲜花,成为那匹马,才能在嘶鸣中,在奔跑中,重新创造一个不再华丽却安全的世界。

约翰·格雷迪是用自身的经历揭开了这个秘密,而那个牧场的老人则用某种启示告诉了他灵魂的意义: “这灵魂只有在马死的特定时刻才能看到。因为马类共有一个灵魂,而它们各自的生命乃是由全体马使之成形,最终难免一死。”所有的马共有一个灵魂,只有在死去的时候才能看到它,这是马之整体的存在,虽然最后是死去的命运,但是对于马群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命运被连接在一起,是没有隔阂,没有冲突,没有杀戮的,而人类对于马,则有两种命运,一种是: “如果一个人能认识马类的灵魂,那么他就能理解所有的马了。”人要理解马,就要认识马的灵魂,这是人和马之间的对话,当约翰·格雷迪在牧场里驯服了那些野性的马,当他从上尉手里找到了被杀死的布莱文斯的那匹马,当他千方百计寻找这匹大棕红马的主人,他其实就已经开始理解马,就已经认识了马的灵魂。

这或许并不难,而难就难在第二种命运, “人与人之间没有马类之间那样共通的灵魂,那种认为人类可以相互理解的想法可能只是个错觉。”他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在马的世界里认识和理解马的人,但是在人的意义上,他却找不到像马之整体的灵魂,人和人之间是冷漠,是隔阂,是冲突,是杀戮,就像阿方莎将他和同行的罗林斯从监狱里赎出来之后对他说的话: “实际上历史总是不断重演,人类社会充斥着贪得无厌、愚蠢无知和嗜血残杀,这是人类的痼疾,就连全能的无所不知的上帝对此也无回天之力。”伤残而不能戴戒指的手已经没有了疼痛,但是那伤疤却还在,甚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方莎又阻止了他和阿莱詹德拉之间的爱情,所以当历史在重演的时候,人类的贪婪、愚蠢、杀戮,变成了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共通的灵魂就如一个虚幻的传说,解构了美丽与幸福,以丑陋、痛苦的方式,让一朵花永远在血腥的泥土里枯萎死亡。

在马面前,人的两种命运已经被摆放在那里,而当老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对于约翰·格雷迪来说,并非是一种启示,而是对于自己经历的一种注解。为什么要离开美国,离开父亲和家?为什么和罗林斯穿越国境踏上这片墨西哥土地?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受到非人的折磨?为什么其实并没有答案,或者说约翰·格雷迪早就知道了答案,而他所有的决定只是为了抵达,但是当抵达成为一种前方的目标,对于格雷迪来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如何离开。

最初离开的起点是家,是一个有父亲活着的家,是外祖父刚刚下葬的故乡,一种背向的决定终于付诸行动,就是因为他看不到人与人之间那个共通的灵魂。 “你一生从来没有像那样梳理过头发。”在外祖父死去的时候,他心里这样说,这一个家族八个男孩中唯一活过二十五岁的男人,建造了这所房子,并在七十七年之后头一个死在里面,他之存在就是一种隔绝的现实,而当外祖父葬在沉默的土地上,他也看见了父亲身上的那种隔绝,葬礼上见到父亲,葬礼后和父亲对话,却是那一句冷漠的话: “到我来问你我该做什么的那一天,你才会知道你已经长大了,够资格告诉我了。”

从来不存在平等的关系,父亲就是父亲,是权威,儿子也只是儿子,只有被允许和不被允许两种生活,而母亲呢?也一样,当他问母亲为什么不把牧场租给自己的时候,母亲也是冷漠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你才十六岁,经营不了一个牧场。”但是在他们的冷漠中,父母就有一种共通的灵魂?他们早已经离婚,而母亲也离开了这个家,在那天他看见母亲从门厅走过,一个身着西装和轻便大衣的男子揽着她的腰,走出门钻进了一辆出租汽车。父亲告诉他的是: “这绝不只是因为战争,我们战前十年就结婚了。她当时离家出走了,从你生下来六个月一直到大约三岁,她一直没回家。我知道你并非全不知情,以前是我不对,没早点告诉你。当时我们分手了,她去了加利福尼亚,是路易莎,还有阿布艾拉在照顾你。”从小就缺失了母爱,而父亲依然是那个用权威剥夺了他自由的父亲,而父亲说的另一句话是: “人们再也没有安全感了,我们就像两百年前的科曼奇人一样,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对未来的未知,是一种活着的无力感,这是时代的一个烙印,那条从基奥瓦族的乡间通过伸向北边的路,在暮色中变成了古道,隐现出往昔的梦境,仿佛那些旧日印第安人中的科曼奇族骑手正骑着涂有彩釉的矮种马从北边冲杀过来,但这只是一种想象,当象征现代文明的火车疾驰而来,当轰鸣声取代了马匹的嘶鸣,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 “就像最后晚餐的圣杯中贮了血一样,那是他们短暂而暴戾的世俗生命的总结。”所以外祖父和父亲,就像重新替换了的权威,在暴戾的世俗生命中继续扬鞭。

所以,对于格雷迪来说,必须离开,离开这片打上了父权烙印的土地,离开失去了母爱的家,离开被火车的轰鸣割裂了生活的故乡,而这种离开就是为了找到自己,就像他对罗林斯说的那样: “我还是会出生的,只不过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罢了。只要上帝想让我出生,我就会出生。”父母带来的只不过是偶然性的出生,但是在上帝之外,在家族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这是格雷迪的第一次转向,从为了离开而离开,到为了寻找而离开,那个叫做墨西哥的陌生地方,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被父亲允许出发,他就和罗林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冒险之旅。穿过高山和河谷,穿越小镇和乡村,穿越白天和黑夜,他们杀死了鹿果腹,他们在野外宿营,他们遇见黑夜里的狼,遇见陌生的过客,一路的惊险并没有阻止他们前行的脚步,而坚定的背后是一种必然的方向。

遇见十三岁名叫布莱文斯的少年,并不仅仅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格雷迪更欣喜于那一匹大棕红马,这是他继得到父亲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马鞍之外,在马的世界里又走进了一步,当布莱文斯说: “天底下有的是好骑手。”罗林斯却告诉布莱文斯: “天底下有的是好骑手,但最好的只有一个,而这个人正好就坐在那里。”指的就是格雷迪,而他此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这片陌生却有着宝物的土地,而所谓的宝物,格雷迪的解释只有两种:女人和马,尽管罗林斯说: “骏马就像美女,带来的麻烦比自己的身价要多得多。而男人要的只是匹能干活出力的马。”所以罗林斯只是纯粹的冒险,但是对于格雷迪来说,它们都是他离开而寻找共通灵魂之所在,女人是为了弥补缺失的母爱,弥补母亲的背叛,而马是为了自由—— “我认为可以信你想信的东西。”一个已经不信上帝的人,却相信自己,相信灵魂。

真的达到了墨西哥,到达了普利西玛圣母玛利亚牧场,也正是在这个牧场里,格雷迪成为了驯马师,他用四天时间驯服了十六匹野性的马, “马厩里的几匹马在他刚走进马棚时就跑过来,他能听见马的鼻息声和它们兴奋躁动的声响。他非常爱听这些牲口的声音,也特别爱闻马儿的气味。”仿佛灵魂真的就在这驯服之间走向了共通。而这里也还有女人,牧场主罗查的女儿阿莱詹德拉就出现在他面前,而且骑着马, “她的马踏着步子,长脖子仰成优美的拱形,一只眼睛瞟着旁边的大头马驹,目光里透出的不是警惕,而是马类之间的些微反感。”似乎马没有马群共通,阿莱詹德拉也没有和他共通, “她也是个高不可攀的姑娘。”罗林斯告诉格雷迪的是,她在墨西哥上过贵族学校,所以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隔阂——无论是文化和语言,还有地位。

科马克·麦卡锡:寻找真正的马语者

但是,对于格雷迪来说,自信占据了一切, “我是马群的首领,我——就我一个。”在牧场上他们对视,在舞会上他们共舞,最后他和她终于在文化、语言和地位之外,相拥在一起,接连九天,她就这样溜进了她的小屋,在他狭窄的床上躺下,第二天离开。 “她还在神态庄严地骑着,骑过那在风雨中显得苍白无力的芦苇湖,一直到大雨赶上她,将她的身影没在夏日的狂风暴雨中: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但仍有如一场梦。”一种爱在燃烧,仿佛灵魂也在着肉体结合之外走向了共通,但是那个老人 “人与人之间没有马类之间那样共通的灵魂”的启示应验了——不是因为他们地位的悬殊,也不是国家的差异,而是因为在他们之间横亘着 “习俗和权威”。

“生存中对我们有约束力的各种名堂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习俗和权威已经被意志薄弱所代替,但是我对这些东西的态度却没有变,一点也没变。”姑婆阿方莎终于找到了格雷迪,她告诉的他的就是这无法跨越的隔阂:格雷迪比她小,来自美国,而真正的习俗和权威是: “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名声就是她的一切。”而且不会宽恕,男人会失掉荣誉重新补回,而女人永远也不能。阿方莎告诉他习俗和权威的时候,也告诉了他伤疤:曾经自己也受过欧洲教育,曾经自己也是不相信上帝的自由思想者,曾经自己也是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理想主义者,但是那一根伤残的手指就是她无法忘记的伤疤,因为这根手指再也无法佩戴戒指,她的爱情消失了,她重新回到了习俗和权威的一方, “伤疤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提醒我们过去是真实的存在。”这是比地位、文化、信仰更残酷的现实。

阿方莎无疑是一个牺牲品,她的背后是自己的父亲,就像牧场主遵循的规则: “只要是一把金钥匙,就能打开任何一扇门。”是一种金钱之下的控制。而当那道伤疤总是提醒她的时候,她又成为了实施者,和牧场主一起把阿莱詹德拉变成了牺牲品,把他们看见了 “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的共通灵魂带向了噩梦般的存在。所以对于格雷迪来说,马和女人出现在眼前的牧场,是他第二个必须离开的地方,就像离开美国的家一样,是为了寻找另一种机会,寻找另一个自我。

必须离开,最后变成了被关押的囚犯,也是在监狱里,他们遇到了那个被诬陷为盗马贼的布莱文斯,他一再强调马是自己的,但是在冒险经历中,为了马,为了自由,他终于拿起了枪杀死了对面的骑警,最后变成了杀人犯,在上尉的一声命令中死在了异国他乡的黑夜里。也就是在监狱里,格雷迪看见了杀戮者沾满鲜血的手,也看见了阻止灵魂共通的暴力,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不会有人笑。我到哪里,哪里就鸦雀无声。”上尉就是这里的绝对权威,就是这里的全部法律,而那个叫埃米略·佩雷斯的男人则把人的生命变成了交易。

一把用布莱文斯留下的钱而买来的折刀,成为格雷迪反抗的武器,一种隐喻,是将布莱文斯的仇恨转移到了格雷迪的身上,但是当阿方莎用钱将他们赎出监狱之后,格雷迪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阿莱詹德拉,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共通的灵魂, “与其说我不相信命运,倒不如说我不认可命运的安排。如果命运就是法律,那么命运也受法律的制约吗?在许多时候,我们不能逃避责任。承担责任是我们的天性。有时候,我想我们大家如同在冲压机旁工作的造币工人一样,将待加工的金属片一个个地从托盘中拿出来,我们大家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案边埋头工作,就连混乱的制造也不愿假他人之手。”可怕的伤疤永远在阿方莎的手上,戒指永远无法被佩戴上去,但最可怕的是她从牺牲品变成了实施者,甚至就是借着了牧场主的 “金钥匙”,上尉的暴力而把格雷迪抛弃在孤零零的世界。

还是火车,文明的产物,终于将泪眼朦胧的阿莱詹德拉从格雷迪身边带走, “他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眼前这一切恍如在梦中。”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都是梦,而正是这一次彻底的离开,才使得格雷迪开始了返回之路——不是返回美国,返回故乡,而是在梦消失之后找寻真正共通的灵魂:和马连在一起——或者说,把自己变成一匹马,一匹自由的马,刚烈的马。他找到了布莱文斯的那匹大棕红马,在背后的枪击声中,在脚受伤的痛苦中,他却不再像阿方莎一样把伤疤当成报复的手段,他没有杀死上尉,而是在那唯一一次决然的跨越中,离开了墨西哥,离开了自己的梦,离开了习俗和权威。

在中途,他目睹了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就是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美丽与悲伤、幸福和痛苦;而在罗林斯的口中,也知道父亲已经去世,当罗林斯问家在哪里的时候,他说: “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我不知道那片土地上会发生什么事。”一种遗忘,一种告别,一种彻底的离开,而在转向面对那匹没有了主人的阿尼朱的时候,他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灵魂存在的意义,那就是自己像马一样存在,不仅是自由、刚烈,还有对于习俗和权威的背离,对于杀戮和死亡的反抗,对于未知世界的不妥协,一个人,一匹马,是整体的人和整体的马,在精神意义上构筑 “天下骏马”的理想世界: “马、骑马人和另外那匹马继续前行,他们在身后投下的长长的影子前后相连,仿佛是一个单体生灵的影子。那影子慢慢消失在渐暗的大地上,消失在未知的世界中。”

我牙齿的故事

编号:C57·2180723·1489
作者:【墨西哥】瓦莱里娅·路易塞利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33.50元
ISBN:9787208146068
页数:210页

我,世界上最棒的拍卖师,巧舌如簧,一时无两。这,是一部关于我牙齿的故事:一部关于我这些收藏品们、它们独特的名字和它们经回收后焕然重生的作品。《我牙齿的故事》讲述了世上独特的拍卖师古斯塔沃·高速路和他牙齿的故事。一部关于 “我”的收藏品、它们独特的名字和它们经回收后焕然重生的作品。我口吐珠玑,用一个个亦真亦假的故事赋予我的收藏品新的价值,直到有一天,我的儿子夺走了我珍爱的梦露牙齿并把我囚禁在一个艺术馆的展厅中。随后有一天我遇到了佛拉金,请他为我立传。而我们便干起了从艺术馆偷窃小件物品的勾当,我现学现卖,用那些物件背后的故事给他传授起了艺术收藏的课程……


《我牙齿的故事》:谁会出高价买下我?

梦露的牙齿,
我给你留在这里了,
可不管怎样,
它们都是赝品。
——《书六 省略故事》

第181页开始的图,是实景拍摄的照片,是作为工具的地图:它们是果汁厂工人停车棚里倒挂着的自行车,是迪士尼乐园街的场景,是 “俄克拉何马-范·戴克拍卖行”的外景,是关着门的 “猫头鹰”的武器维修铺,是停着车的小酒馆……它们都是真实的,都是具体的,但是当这些照片被署上 “哈维尔·里维罗和狗子”的名字,是不是还是实景的再现——照片有作者,还是真实的,只不过变成了作品;当照片下面引用了句子,是不是还是真实的展现——是文字注解了照片扩展了图片意义?还是照片结合文字产生了间离效果?

彩色,方形,照片呈现了色彩和规格,它们又和 “我”有关:一个名叫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的拍卖师,也被亲切地叫做 “高速路”, “在世界上所有站在台后高声吆喝的拍卖师里,我,是最棒的。”图一的自行车是我偷来的那辆自行车,图二的迪士尼乐园是我和佛拉金在一起的那个地方,拍卖行是我拍卖收藏品的场所,图八 “夜之谜”的店是我经营夜间模仿秀生意的地方……当照片对应 “我”的经历,对应 “我牙齿的故事”,它们是真实还是虚构?或者说是照片印证了我故事的真实性?还是虚构的故事解构了照片存在的意义?

拍摄者、引用的句子、我的故事,都是属于照片解读的不同维度,而当历史、文学名人的句子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其实它以寓意的方式将这个 “省略故事”重新置于艺术的再建过程中。 “当我每每看到骑自行车的成年人时,我会重拾对人类的信心。”H.G.威尔斯的这句话和偷来的自行车无关,它只是具有对抗成年人符号的意义; “迪士尼乐园之所以将自己包装成幻想中的国度,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乐园之外的世界是真实的。 “ “恐怖分子”让·鲍德里亚的这句话真实揭露了商业迪士尼对真实生活的掩盖; “原创性其实不过是明智的模仿,最具原创性的作家从别人的作品中借来灵感。 “伏尔泰的这句话是对于 “夜之谜”模仿生活的肯定,还有鲁文·达里奥、豪尔赫·伊瓦古恩戈伊蒂亚、夏尔·波德莱尔、清少纳言、何塞·玛丽亚·拿破仑的那些句子,都把照片、作者,甚至我的故事带向多元的世界,那么,我之真实是不是仅仅只是一个寓言?

第194页的图十也许是揭示这个疑问最后的线索,在佛拉金写 “我牙齿的故事”里,这是一个我最后死去的汽车旅馆,名为 “莫雷洛斯别墅”,旁边就是夜间模仿秀店,在佛拉金的文本里,高速路在主持完一场绝妙无比的寓言法拍卖会后,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去世时,他身边陪伴着三位美丽的妇人。”但是在图十里,根本没有那幢别墅,根本没有旁边的模仿秀店,也没有拍卖会,当然更没有身边的三个美丽妇人,也没有最后露出真面目的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也就是说,我最后的死亡在真实的照片里却是缺失的——照片下面引用的句子来自何塞·玛丽亚·拿破仑: “当你离开时,请什么都不要带走。”

没有三个美丽少妇,没有死亡地点的真实展示,没有我的真面目,也就意味着当生命离开时,什么都没有带走——连同我写给儿子悉达多的那张便条的注解一样,哪里有什么梦露的牙齿,哪里有什么名贵的收藏品,那里有父亲给儿子的遗嘱, “它们都是赝品”——连同我拍卖生涯的那些谎言,连同被冠以世界各地的名人收藏品,连同它们在 “夸张故事”里和各种名人有关的符号,连同 “迂回故事”里和 “古斯塔沃”这个名字有关的各种人物,连同 “寓言故事”里各种艺术品,以及这些 “省略故事”里和我有关的各种真实场景照片,其实都是 “赝品”,而当一切剔除了夸张、迂回、寓言、比喻和省略性质,最终在死亡的意义上又回归到了唯一的本质:图十就是一条高速路,仿造的恐龙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回归 “高速路”,却是没有人的高速路,却是我被命名之外的高速路。

“我和狗子一起将他的骨灰撒到安全岛上的玻璃纤维恐龙脚下。撒骨灰之地位于帕丘卡,美丽的风城帕丘卡。”帕丘卡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死亡而回归故里,终点走向了起点,便是最真实的人生故事,便是在迂回中回到了本质。我牙齿的故事,是我说起自己牙齿的故事,也是佛拉金写下 “我牙齿的故事”,也许在我之主体脱离了作者的身份之后,我才是真实的,它上面不再有艺术的面目,不再有名声的定义,不再有爱情的缠绵,不再有虚构和夸张, “在这几个月里,我投身于写作,并且基于每天早上他口述的故事为他抄录牙齿自传。”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写作了 “我牙齿的故事”是让 “我”回到了自身,回到了真实,回到了本质。

但是在这个故事最后返回死亡意义之后的 “高速路”这个迂回过程中,的确被覆盖了太多。一个故事其实只需要开端、中间和结尾,对应着人的出生、经历和死亡,但是, “就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所说的那样,故事剩下的部分是文学,有比喻、夸张、省略、寓言和迂回。”故事变成了文学,里面的夸张、比喻、迂回、寓言和省略,直接破坏了故事的真实性,也解构了人的本质,在文学意义上,最后是 “耻辱、死亡,也许最终还会有身后名”,但是残酷的是,我也成为文学的一部分, “但到时候肯定轮不到我以第一人称来作何评论。”我也不存在了,我成了他,成了 “我牙齿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成了被名声、金钱和艺术之名覆盖下的人物,成了有着梦露牙齿发财的迷恋者,而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即使幸福满足、惹人嫉妒,也是如梦露的牙齿一样,成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赝品。

如果用开端、中间和结尾来组成我牙齿的故事,大致可以简单表述如下:我在美丽的风城帕丘卡出生,出生是因为 “先天性出龈乳牙”而长出四颗乳牙;八岁长出了新牙, “每颗都有铲子那么宽”;二十一岁时,在果汁厂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在那里干了十八年零三个月;后来升职学习课程,遇到了 “小瘦子”,结婚,在墨西哥的发生地震那年生下了儿子悉达多;后来命运使然读到了写作赚钱可以换新牙齿的文章,于是我开始成为拍卖师,拥有了属于我的梦露的牙齿,再之后遇到了佛拉金,一个一直想要成为作家的人,于是我让他写我牙齿的故事——直到最后死去。当我的一切故事都和牙齿有关,是不是已经埋下了伏笔?当我期望用写作来换牙齿的时候,是不是我进入了寓言故事?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取消价值和权威的游戏

实际上,牙齿是我一生的宿命,也是我难以挣脱的象征,正因为在牙齿的故事里,各种比喻、夸张、省略、寓言和迂回将我真实的一切都解构了。四颗乳牙是一种天生的存在,就像护士所说, “桑切斯先生,遗传这门科学,背后充满了神灵。”因为父亲有咬手指甲的习惯,咬手指甲必须用牙齿,所以我既在神灵意义上继承了父亲的不良习性,而且父亲的指甲也成为我最初的收藏品;乳牙换成了新牙,是生命的一次更新,但是这更新的关键时刻,我看到的却是我第一个好友蓝和电台主持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翻云覆雨;成为保安,学习舞蹈,认识小瘦子, “歌曲结束了,小瘦子美成了一朵花,而我却凋谢了。半裸的我杵在文哲系木地板舞台上,睾丸缩成了两只小蝌蚪。”一种婚姻出现我男性符号缺失,那个悉达多的儿子当然会在地震同一天出生;而我走上拍卖师的道路,只是因为看到了某位作家将所有牙齿更新的消息,一本书可以更新牙齿,那么这些充满神灵意义却荒诞的牙齿故事是不是也可以被更新, “命运在我眼前豁然开朗。”

而在拍卖过程中,这种荒诞的文学故事更无遮无拦地上演,师傅教我的是四种拍卖方式:环形迂回式、椭圆形省略式、抛物线比喻式、双曲线夸张式,而我研究出了第五种方式: “寓言法”—— “寓言法的离心率£为无穷,且不取决于任何变数。”我要成为最棒的拍卖师,就是开辟了关于拍卖的文学手段: “历史上所有的拍卖师,无论他口吐数字时有多么巧舌如簧,无论他如何善于将实物价和买家情感价玩弄于股掌,都不懂得如何正确地描绘手中的拍卖物。”可以夸张,那些被拍卖的牙齿不再是简单的牙齿,它们是柏拉图的牙齿,圣奥古斯丁的牙齿、蒙田的牙齿、卢梭的牙齿,博尔赫斯的牙齿,文学大师的牙齿,牙齿里的文学大师,虽然这些牙齿的拍卖成交价并不高,但是在我的 “夸张故事”里,书写了一段新的传奇。

“和指定的所指物相对应的符号却不止一个。”引用戈特洛布·弗雷格的这段话,其实指出了符号的多义性,正是不止一个的对应物,使得它脱离了真相,而且具有某种合法性。而在 “比喻故事”里,引用索尔·克里普克的话说, “如果这个物体不论处于何处,指示词都指向它,那么可以说,此指示词严格地指向某一特定物体。”但是这种特定性在我的勃起变成疲软之后,丧失了意义, “刚才令我动弹不得的勃起的阳具现在已经完全疲软,阻止不了我了。”这是功能的丧失,也是关于性、婚姻、儿子等意义的解构,特定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而在 “迂回故事”里,我在拍卖中则解构了 “名字”,那时候我和佛拉金已经认识,我告诉他拍卖名字的方式: “很简单。拿我自己的名字做个比方,我收集‘古斯塔沃’这个名字,然后把它们拍卖掉。这一系列故事由绕圈子的谜语组成,因此被称为‘古斯塔沃环形迂回故事’,类似于斯塔提乌斯的谜语。” “古斯塔沃”是我,也是那个杀害学生的墨西哥总统,也是作家胖子,也是传教士,也是犹太人,也是象征主义画家,一个名字可以有不同的人物,拍卖名字就变成了消费名字,而最终在迂回中,名字本身的意义也消解了。

拍卖名字只是对于名字的合理消费,是命名意义的消失,而在 “寓言故事”里,甚至名字的符号意义也不存在, “名字是一种特殊的词汇,如此特殊以至于有些人认为它们根本不属于语言。”那时佛拉金已经开始写作我的传记,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家里失窃,那些藏品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重新找回收藏品,我用了 “埃卡特佩克寓言故事”的点子, “在这一系列中,通过讲述社区人物的故事,我们将回收所有昨夜被我们揽入囊中的艺术品。创作这些作品的艺术家们的名称将被提及,他们的贡献将获得肯定。我们可没那么恬不知耻。”但是他们的艺术作品却只是一种和动物有关的寓言,道格·桑切切斯·阿提肯的作品中,马都精神抑郁;奥拉维尔·桑切斯·埃利亚松的作品里,那只兔子被剥了皮,配以迷迭香、月桂叶和白葡萄酒烹饪;菲茨利·桑切斯·魏斯的作品中是穿连体服的田鼠——艺术在何处?侏儒一个叫果戈里,一个叫普希金,还有一个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是对花粉过敏的巴勃罗·杜瓦特——不仅艺术不存在,连和他们有关的艺术家都被解构了。

拍卖牙齿,拍卖名字,拍卖作品,实际上是消解历史,消解命名,消解艺术,实际上是破坏符号那种所指和能指的关系,破坏被人为赋予的意义,而为了换一口牙齿的故事呢?我是不是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是不是也一起消解了? “省略故事”便从我的叙述变成了佛拉金的叙述,于是我变成了虚无的镜中之物,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像是一只深褐色的母鸡,咯咯叫了起来。”那个最终极的命题 “谁会出高价买下我?”便也缺少了意义:儿子悉达多不存在?梦露的牙齿是赝品?最后的拍卖只是寓言?

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的故事,一个人的牙齿,其实当所有的东西都被赋予故事意义的时候,它本身就是一种虚构,本身就成为命名后的作品,所以回归真实就是取消命名,取消寓言,取消夸张,取消意义,胡里奥·科塔萨尔只不过是那只金刚鹦鹉,乌纳穆诺只不过是迷恋偷情、为人龌龊的电台主播,富恩特斯只不过是卖意大利领带的售货员——在没有经典、没有作品的名字背后,是一条通往故乡的高速路, “当你离开时,请什么都不要带走。”

刺杀骑士团长(上、下)

编号:C41·2180723·1488
作者:【日】村上春树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3月第1版
定价:98.00元亚马逊75.10元
ISBN:9787532776580
页数:780页

“历史乃是之于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七年磨一剑的村上春树似乎带着某种勇气进入到那个可能错误的历史中,当一幅藏匿于阁楼的惊世画作串起战争年代挥之不去的伤痛经历和现实生活中超脱想象的意外离奇时,那个 “骑士团长”,那个 “长面人”是不是也变成了现实世界之外的隐喻?夜半铃声与古庙洞口、神秘邻居、绘画班女学生……村上春树用他擅长的层层剥开的写法,将读者步步引入奇妙之境,只是在一种虚设的场景里, “人相信他人的力量”可能也只是历史之外的臆想, “或许归终无功而返,可我还是打算拼命扑在自行构建的假设性尺度之上,一如筋疲力尽的游泳选手扑住偶然被潮水冲来的一截树干。”


《刺杀骑士团长》: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

“并非如出一辙。”骑士团长说, “这种场合是我主动希求的,我希求自己本身被杀死。那是为了再生的死。快,下决心把环闭合!”
——《51 此其时也》

鲜血早已经从上面流了下来,红色,蔓延,凝固却流淌,那柄长剑还在,那只拿剑的手也在,但是,那红色是必然流出的血?抑或只是骑士飘扬起来的披风?只不过是封面的一种设计,扑面而来的红色似乎模糊了小说和画作的固有界限,《刺杀骑士团长》是藏在阁楼而发现的一幅画,是出版而被阅读的一部小说,小说包含了画,画又从小说里凸显出来,那么,那刺杀的行动就从来不指向一种肉体的死亡,它意味着一种精神的再生,而死之为生,也在一种循环中走向了红色的隐喻。

“下决心把环闭合。”那是骑士团长说的话,那个环在哪里?为什么会闭合?闭合之后是不是无限地死? “如果理念是反映心的镜子,那么就是说雨田先生正在那里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了?”如果一面镜子只是在中间,镜子前面有一个存在的人,镜子里面有幻影,他们合在一起,一定是一个闭合的系统,没有外延,也就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不存在自我和他者的分别。只是在那间阁楼里,在那副画作前,在红色的意象里,镜子不在中间,存在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他照见了里面的人,里面的幻影也拿着一面镜子,照见了照见自己的人,于是镜子里面是另一面镜子,镜子外面也是一面镜子,镜子和镜子制造的幻境就会无限下去,甚至把存在的人,肉体的人,真实的人,都变成了循环镜像里的一部分。

所以没有闭合,就像时间,就像历史,就像梦境。理念无休无止,当雨田具彦坐在自己作画的凳子前,看见曾经自己画出的那幅《刺杀骑士团长》,那么在理念的循环中,他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 “必须看的东西”,也将所有一切用意识连在了一起,无法走出,无法断裂,历史就不再是历史,时间就不再变成现在,而死亡也在反复中不死。所以在这被连接的关键时刻,作为理念的 “骑士团长”要求画作外、现实中的我, “坚决把我杀死”,而这种杀死不再是他杀,而是 “主动希求”的死,只有本身被杀死,那么循环的理念就会消失,反复的历史就会消逝,而这一种死是为了再生,从死中再生,便是把那个无限的环闭合起来。

主动希求的死,便是自杀。当我握着刀柄,把它插进骑士团长这一理念的时候,尽管红色的血流了出来,但早已经离开了那副画,离开了那段历史,离开了秘密, “我促使自己认为这是幻象。我杀的不过是幻象罢了,这终究是象征性行为。”而象征性之死,是 “自杀”了骑士团长,却再生了 “长面人”—— “我通过刺杀骑士团长而把长面人拽到了这个世界。”一种是死,一种是生,一种是在历史中、在画作中的理念,一种是回到现实的隐喻,醒来,说话,凝视,终于在闭合的环之外开始了另一个时间, “我的职责是把你送到对岸。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是我的工作。再往下的事不是我的分内事。”

穿过无与有之间的间隙,就是穿过固有的理念和新生的隐喻,就是穿过历史的谜团和现实的困境。所以从一幅画到一部小说,红色的意象在村上春树的世界里,已经在他人 “自杀”的过程中分开了两种状态:无和有,历史和现实,死和生,就如一部小说被分成上下两册一样,一半是 “显形理念”,另一半是 “流变隐喻”,只有从理念过渡到隐喻,只有从显性转变为流变,才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蜕变。而这个从无到有的间隙是如何穿过的?引言似乎是打开这个间隙的第一个隐喻:沃在短暂的午睡中醒来,眼前的椅子上躺着一个人,他盯视着我。当我被注视的时候,其实就像骑士团长作为理念看见了镜子里的 “骑士团长”,一种可以连接起来的不安便降临了。

而这便是开始的 “无”:他是 “无面人”, “应该有脸的地方没有脸,那里缓缓旋转着乳白色的雾气。”而且以那个企鹅护身符为交换,让我为他画一张肖像画,一个没有脸的 “无面人”,如何画出他的肖像,这是一个关于无的悖论,甚至当他离开,也是无的极致演绎: “无面人消失,一如雾气被突来的疾风扫荡一尽。”所以在无尽的 “无”这面镜子里面,我仿佛进入的是一个虚无的梦,但又不是梦,因为, “倘若是梦,我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该整个化为一场梦。”必须给无面人画一张肖像,必须在无中看见有,隐喻便开始了,而唯一可以穿过这个间隙的办法,就是让时间回到时间本身——从现实折向历史,让历史恢复本来的面貌,然后再返回现实,就像我所说: “我必须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

而在起点的现实里,一切呈现的也是 “无”的状态:结婚六年的妻子柚忽然有一天醒来的时候说: “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因为一场梦,便把婚姻的重量彻底归零,柚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没有说出梦中的隐喻,却把梦中看见的自己和镜子钱的自己做了区分, “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是物理性反射罢了。”而梦却必须在隐喻中指导生活,而实际上在我无奈接受这种 “归零”的生活里,是另一个梦, “一张大床。哪里一个男人脱去妻的衣服——如此光景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想起她的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想那下面粉红色的乳头。”肉体在梦中,婚姻在梦中,只不过在不同的梦中,现实必定会以无的方式呈现。

而妻子柚之离开,在我来说,则是另一种无的降临, “妻的眼睛让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眼睛。假如没有那对眼睛,我不至于那般执著地对她甜言蜜语。”十二岁时因为先天心脏病而死去的妹妹,在我的心里早已经成为了一个梦魇,那是即将发育的妹妹,那是美丽的妹妹,就这样在疾病的世界里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我爱上妻子就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妹妹的影子,所以妹妹之存在,在妻子身上作为理念续存着,而当六年的婚姻归零,也就意味着这一种理念也走向了无。

生活在梦中走向了变故,无的世界降临, “世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也不很想知道。”而当我一个人离开妻子离开家漫无目的地游走,似乎灵魂也走向了无,而这种无是对于我作为一个画家的存在而言的, “在创作这个领域,我几乎同纯粹的‘无’面面相觑。”似乎很久没有作品,找不到创作的欲望,在无的世界里仿佛沉沦了一般,而在妻子离开之后和其他女子接触,似乎也只是在肉体世界里沉沦,和两个人妻维持着性关系,希望的是寻求精神性的突破口,但是不管是第一个满身被丈夫暴力所打留下淤青和伤痕的女子,还是第二个长相端庄,衣着优雅的女子,都只是保持着某种肉体关系,甚至她们都是绘画班学生,也消除了情感固有的平等性。但更重要的是,和绘画班学生保持肉体关系的 “全新初次体验”,更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创作中的 “无”: “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

而我离开现实租住的那个地方,也像是无的一种存在,那是雨田的父亲雨田具彦曾经住过的地方,而年老的雨田具彦现在患上了认知障碍,住在一家养老医疗机构里,于是房子空了出来,当我住进去发现,那是一个远离城市地方,房子位于狭长山谷的山顶,罕有人迹。无论是曾经主人患上了认知障碍,还是房子所处的环境,都隔绝了现实,都成为无的状态,甚至最后找寻过来希望我为他画肖像画的免色,罕见的名字背后也是一种无: “免除颜色,不常有的姓氏。除了我家亲戚,几乎没见过。”

免除颜色,是不是对于绘画 “无”之状态的一种隐喻?但是所有的无并不只是静止的无,那种潜伏在无里的有似乎慢慢升腾上来,就像那个山顶的房子, “房子正面一片明朗,而后院却大雨如注。”两种状态含混在一起,是为开启那道间隙创造条件。于是,我在阁楼里发现了那副藏起来的《刺杀骑士团》, “这幅画中流淌着血,而且流得那么多,那么现实。两个男子手握仿佛沉甸甸的古代长剑争斗。”不是日本却是欧洲中世纪的元素, “骑士团长”身上到底有着何种神秘的意义?于是关于雨田具彦的经历慢慢浮出水面:曾经在三十年代的时候留学维也纳,并在动荡的战争期间见证了 “种种样样的历史场景”,甚至从免色那里得知,他曾参加了学生团体,有过刺杀纳粹军官的计划,但是最后计划暴露,参与的学生被捕以及被处死,而他则被 “遣送”回到了日本,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与世隔绝,也从未发表一部作品,但是独自练习日本画技法,而《刺杀骑士团长》便成为蛰居的雨田具彦表达自我的一个渠道。

这是一个打开间隙的进口,神秘的《刺杀骑士团长》画作,神秘的雨田具彦,神秘的山顶房子,以及神秘的阁楼,而当免色特意过来央求我为他画一张肖像画,是那种和历史有关的神秘闯入了现实。先是午夜时分传来的某种铃声, “不管怎样,似乎有个人在石堆下摇动铃那样的东西弄出声响。这点看来不会有错。可那到底是谁?”在一个人居住的山顶之上, “谁”是谁?和免色一起在铃响时分去外面查看,终于发现了树林深处那石块下面的洞,而当用现代的机械挖开那个洞,果然看见了里面的铃,但是只有一个铃,却没有 “谁”——午夜的声音是谁制造的?而在四壁坚实的洞里,免色甚至把自己放在被盖住的漆黑空间里,体验了幽闭带来的隔绝。

按照免色从江户时代的志怪小说得来的启示,这个铃应该和入定,和开悟有关, “要入定的僧人进入地下前一定期间持续木食,凋整身体。死后不腐烂,完美地化为木乃伊。”但是在没有木乃伊只有凌的现实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缺失了,而这种缺失便是历史的缺失——铃和洞提供了让历史显现的线索,而和它们有关的人,在缺失状态中需要现实去寻找,去挖掘,去发现。 “事实上好像等于一种自杀啊!”自杀而死,便是缺失,但是在留下了线索而在现实里显现,便成为了理念。

那个在夜晚出现在我面前的 “骑士团长”便是理念之一种,是活着的小人,但是没有隐私,没有时间,以一个理念的方式存在,免色看不到,却在我的世界里成为介入现实的存在,而这便是从无走向有的一个引导者,现实之种种无,并非是一种湮没,消失,而是为了唤醒有,而我在 “骑士团长”的指引下,便开始了对于现实和历史 “共通性”的寻找, “好比在位置A、位置B与我自身之间进行三角测量。”A仿佛是隐藏的过去和秘密,B是以铃和洞方式显现出来的神秘现实,而在这中间连接起来的必须是我,三点不是成为一线,而是成为一个场,一个容纳了无和有,历史和现实,理念和隐喻,梦境和真实的场。

而免色似乎也生活在无的世界中,却被有拉向了另一种生活,说起自己不想结婚的原因, “是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不适合跟谁一起生活。”便提及了那个女友,最激情的一次交合却是最后的分别,当以音讯杳然的方式退出免色的现实,她便成为了一种理念, “我的心中至今仍有为她保留的特殊场所,非常具体的场所,称为神殿也未尝不可!”而那个结婚之后生下的女儿真理惠又激活了我对于死去妹妹的那一层理念, “和妹妹死的时候基本同岁”,死去的妹妹又让我想到了六年婚姻因为一场梦莫名归零的妻子柚……如此连锁反应,也是不得遗忘的唤醒,而唤醒的意义便是激活理念,甚至让理念逃离 “死亡”的缺失状态,而走向更深的隐喻世界。

按照免色的说法,真理惠可能是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确定,但是在内心深处就是以理念的方式把她变成了女儿,她就住在房子对面的那个地方,是可以遥望的, “住着可能是我女儿的少女。我只是从远处看她的身影,小也想看,只是看。”所以他请求我为真理惠做一张肖像画,但是只是为她画画,而不是相认, “就是说,与其挑明真相,莫如就这样原封不动。”原封不动是不打破固有的理念,它不是为了现实而改变,就像那个发出铃声的洞,打开是为了发现真相,但是真相未必可以用如此直接的方式打开:当真理惠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作为我画肖像画的模特,她并非是免色真正肉体的女儿,而是理念的一部分,所以可以原封不动;而真理惠告诉我是从树林里的秘密通道过来的,当我们一起看到曾经被开挖的洞,真理惠很认真说: “那个场所保持原样不动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做。”

原封不动,是不破坏,不改变,让理念只在理念里,但是骑士团长、真理惠、女儿、铃、洞等诸多理念之出现,是不是真的就完成了从无到有的一种转折?那杯深藏在时间深处的历史是不是可以永远不醒? “历史之中,就那样搁置在黑暗中为好的事件多得要命。正确知识未必使人丰富。客观未必凌驾于主观之上。事实未必吹灭妄想。”骑士团长在夜晚这样对我说,其实原封不动是维持理念的一种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因为理念之出现和存在,一定还有比理念更深的源头和动力,那就是隐喻。

“寓意和比喻是不应该用语言说明的,而应该一口吞下去。”骑士团长为什么会消失?真理惠为什么会失踪?柚为什么会怀孕?那幅《刺杀骑士团长》为什么会流血?为什么的背后是被深埋的历史一点点被揭开,而当那种隐喻慢慢显露出来,便是真正导向现实的线索——雨田具彦代替了消失的骑士团长,坐在阁楼的那凳子上,看着那幅绘画。没有说话,没有交流,不像认知障碍的病人,像是理念之一种,但是这一理念为什么又具有隐喻的特点? “当心别让父亲的魂灵那样的东西附在身上。毕竟是魂灵强的人。”雨田具彦的儿子如此提醒我。

雨田具彦回到画室,其实是把历史以流变的方式带入现实的一种做法,和那个时代、那场战争有关的并非只有雨田具彦,还有他的弟弟继彦,当初雨田继彦加入了部队,然后在日本和中国全面爆发战争的时候,加入了南京攻城的行动,正是他无法违抗军官的命令,才用军刀砍掉了太多人的脑袋。这是一段惨绝人寰的历史, “有人说中国人死亡数字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数字永远是一个复数,死亡也永远是一个复数,当雨田继彦用刀砍下人的脑袋的时候,或者他也已经成为日本军人理念的一部分,无法违抗,听从命令,像杀人机器一样。

而他当时还是一个20岁的年轻人,刚从音乐学院被征兵,20岁洞察的是生命的美好,弹钢琴的手制造的是生活的美好,而真正却把这一切都解构了,雨田继彦只是作为一个理念活着,而正是这种去除了自我生命意义的无,让他在回国后选择了自杀,一把锋利的剃刀,就这样划破了手腕,就这样杀死了自己,在那间阁楼里,他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对于叔父,自绝性命是恢复人性的唯一方式。”被负债的理念,也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偿还。

阁楼上有着雨田具彦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有着雨田继彦的自杀往事,当它们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其实就是让历史和理念自己说话,然后从我的位置将他们连接到现实,成为一个共通体:在阁楼上的《刺杀骑士团长》并不只是雨田具彦未完成刺杀计划的一种内心补偿,而是化作了对于历史理念的一种消灭,甚至变成了人性的补偿, “骑士团长”是理念,代表的是征战、杀戮,刺杀骑士团长就是消灭这一理念,在流血的历史中,让历史流血。

“那么,一旦我认为‘骑士团长不存在’,你就不复存在。”所以当那个活人儿的 “骑士团长”要我杀死他,继而让这个环闭合的时候,就是不让理念继续凌驾在人心之上,理念之死,在骑士团长的 “希求”中变成了自杀,也只有让理念自己走向寂灭,才是真的救赎,所以最后的最后,认知障碍的雨田具彦便以完满的形式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件事,从此肉体消亡。而回到隐喻,回到现实,把世界从无的状态带入到有的境界,也具有特殊的意义:免色并不是不适合结婚,他只是执着于自己的理念而已,从此他和真理惠的姑姑生情而几乎走向了婚姻的世界;一向抱怨自己胸部不发育的真理惠也终于发觉它长大了, “胸好像慢慢大了起来。”也终于走出了她像我死去的妹妹的宿命;而我也得知柚已经怀孕,而翻看以前的日记,才知道在离开柚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中和柚交合在一起, “以坚定的意志急剧收缩不已,持续榨取我的体液。”而这一场梦似乎就是纯粹肉体和性的梦, “作为一个生命同这个世界有机结合在一起,仍能通过肉感——不是理论不是观念——一同这个世界密切相连。”

共通的世界不只是所谓的理念,还有鲜活的生命,甚至是无遮的肉体,一种隐喻,也是一种现实,而这便是对于无的一次超越,也是对于有的一种定义,就像我亲自待在那个漆黑的洞里,只有在免除了幽闭恐惧症之后才能真正打来世界, “我重新观望自己周围的世界。这里有我熟识的东西。窗口吹来的风有一如往常的气味,四下传来听惯了的声响。”最后和柚又走在了一起,而且那个生出来取名叫 “室”的女儿也变成了我的女儿,变成了我们有着隐喻婚姻的结晶, “室,我小小的女儿是他们交到我手里的礼物——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我总有这样的感觉。”东日本的大地震、田原房子的火灾,被烧毁的《刺杀骑士团长》绘画,似乎在一切毁灭的灾难之后,现实才会显出它流变之后的秩序,才在无的世界走向了真正的有: “那般具体,那般真切,几乎伸手可触。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像眼望连绵落在贮水池无边水面的雨时那样,心情得以变得无比安谧。在我的心中,这场雨永远不会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