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12 沦陷在身体里的叙事
——禾子2012年短篇小说创作简评
所有的风景都是陌生的。
——《哑二的小年》
风景在别处,“所有”里是太多的无奈,是太多的失落,是不可消弭的鸿沟。这是哑二回到姜家头的感受,回来即是远去,故乡无非是一个空空的壳,那里“陌生的不仅是村庄和邻居,还包括老婆和儿子”,以及一个再找不到自己的家,对于不会说话的哑二来说,天生的残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身体的另一种死亡,自己的空墓穴立在那里,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一个活着的人的名字,“哑二之墓”像是一道咒语,让他在回家的路上迷失,让他在陌生的故乡成为“逝者”,而这样的陌生隔开了身体和精神,流浪和回归,推向一个“人就向后仰去”的未知悲剧。
不仅是哑二,从禾子2012年创作的四部小说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小说人物中的“陌生感”,寻亲的哑二,偷情的林冲,失业的张望,以及有病的表哥和表嫂,对于这些人物来说,他们所有的叙事都来自于那个生存着的边缘世界,那个不被自己理解也不被别人认可的陌生家园。
“我该回齐家山了。”这是《哑二的小年》开篇的第一句话,如此强烈的想法就是心底最响亮的呼喊,对于哑二来说,是一次关于命运的选择。在他看来,齐家山才是他维系的秩序,虽然不是自己的家,虽然是他迷路之后的归宿,但是对于他来说,远方更远的姜家头才是陌生的家,是一个虚妄的存在,那里已没有种植的土地,连自己维系亲情的“老婆和儿子”都成了陌生人。对他来说,寻亲回家是一种折磨,是一种“绑架”,虽然哑二找到了自己丢失的真名,找到了残疾证和身份证,但是,被确认的身份对于哑二来说,并不是最需要的,甚至会有一种被现实牵制的惶恐感。“我回来啦!哑二对着村子喊。但事实上他只像头狼似的嗷了一声,谁也听不见他的呐喊。”这是一种巨大的失语,不仅是作为哑巴的生理困境,更是对于自身归宿的心理沦陷,喊不出来是被抛弃的孤独和无望。同样“喊不出来”的,还有裸奔的林冲。看上去他在逃离追捕,其实是在逃离身体可能遭受的某种报复,作为保镖和司机,对于出入豪宅的林冲来说,他对于女性的偷看变成了偷窥,继而成为金钱世界里的偷情者,这个充满淫欲的现代寓言更像是关于身体的一场游戏,“对于人生如戏,大家一起玩游戏。”林冲所要改变的无非是那种在金钱之下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而他所凭借的游戏资本无非也只有身体,“像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这样的帅哥猛将”。但是毕竟太过势单力薄,当Game Over的时候,那个叫人生的游戏最终以“疯子”的形式而被强行关闭,“我不是疯子,我是林冲!”这句呐喊最后只响在空空的世界里,像哑二一样,最终等待他的是被抛弃的孤独和无望:“他张开嘴想答应一声,但发不出一丝声音。”
没有声音,这是话语权的丧失,而被他人的声音所包围,也是一种失语。同样是颠覆金钱之下的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同样是靠身体作为生存的资本,《张望的夏天》的张望则完全是因为生存意义下的逼迫。身为搬运工,几次失业,对于张望来说,失业就意味着经济困境,而经济困境带来的是家庭的背叛。在现实困境面前,张望所做出的选择依然是基于欲望的满足,而这种满足身体的行乐方式一步步将他推向深谷:“就在他开始向快乐的顶峰冲刺的时候,包厢门被人哐的一脚踢开了,震得简陋的墙壁一阵乱响。”这个寻花问柳的情节是一种隐喻,当欲望的毛孔颠覆生理意义的合理满足时,一定是身体的沦陷,“这天晚上起,张望的老二就萎靡不振了。”而即使当这个病理性的日子开始,对于张望来说,基于身体的欲望还是需要另一种满足时,药物最终绑架了他的身体,“在药物的刺激下,张望很快雄赳赳气昂昂地投入了战斗。”如何自救?对于张望来说,是一步步滑向难以自拔的深渊,而当最后生活走向被解雇和离婚双重困境的时候,张望选择了跳江自杀,而当在一种几乎诡异的围观中,张望“看见自己手里抓着一个昏迷的女人”时,围观的人把他当成了救人英雄,“英雄,这个人是英雄啊。”被命名的英雄,以及一种被围观的价值取向,却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他的身体,“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老二竟然开始站立起来。”这是他者的癫狂,在被声音构筑的虚构世界里,张望其实看到了自己的陌生镜像,站立起来,被戴上了英雄的花环。
其实对于欲望来说,林冲的“游戏观”和张望的“药物观”看上去都为了延续欲望,延续身体的满足感,但是却在伤害身体,而最终肉体之痛带来的是精神之痛,只不过这种无形的痛并不容易被察觉,而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对于身体之痛就是在一种麻木的观望中。《表哥的婚礼》中的“表嫂”在麻木的人群围观中,呈现出身体之美,“雪地上穿着红衣内衣的女人美得像一幅画,我们都看得傻了。”雪地和内衣的矛盾中隐藏着巨大的悲剧,而这种悲剧就是将身体之病取代了身体之美:“我听见她颤抖着说,我有病,把衣服还给我。”但是在一种病态的夜晚,这样的哀求无异于激发了更多旁观者的欲望,“女人的尖叫声在深夜里响起来,然后她呯地倒在雪地里。”从一场婚礼开始,在充满仪式感的婚礼中,身体往往是一个隐秘的符号,而更隐秘的是表哥的身体之病,作为婚礼主角,面对大好的喜事,对自身的疾病的隐瞒慢慢变成了一个骗局,而所有的人似乎就是为了把这个骗局埋藏得更深,将婚礼的喜庆延续到仪式结束的时候。但是这种骗局到底会带来什么?小说在平静的叙述中,突然来了一个转弯:在洞房花烛之夜,新娘跑了。“新娘跑了”的指涉完全具有两种意义,一是对于结婚这场骗局有可能被戳穿,这对表哥的人生来说无异是一个新的打击;二是,事件衍生了另一个疑问:她为何要逃跑?她会跑向哪里?最后的抓捕其实是对于骗局“真相”的追逐,或许只有将新娘抓回来才能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小说却完全在意料之外发生着,其实患病的不是表哥,而是被骗来的表嫂,而真正的骗子仿佛也不是为了隐瞒婚事的表哥,而是那个逃跑的新娘。
患病的人,首先一定是从身体之痛开始的,在《哑二的小年》、《林冲夜奔》、《张望的夏天》和《表哥的婚礼》这四篇小说中,将小说人物做成标题,其实暗含着那些人物的“人生”之痛。不会说话的哑巴,被当成“疯子”的林冲,“老二”下岗的张望,以及患病而设下骗局的表哥表嫂,都有着身体上的某处“残缺”,这种生理上的不足使他们很容易失去正常的生活秩序,或者说,他们因为身体话语权的失陷,而被他者围观,从而从原有的生活秩序中被驱赶出来。哑二从姜家头到齐家山,是一次迷路,而从齐家山回到姜家头,则是被侵略,齐江云、城里人、新闻记者所构筑的社会体系,看起来是挖掘新闻热点,实际上是进行寻亲炒作,无形之中放大了哑二的身体缺陷,同时也使他曾经建立起来的自我疗伤体系瞬间坍塌,这种“被绑架”不得不使哑二重新面对精神归宿的选择。在《林冲夜奔》和《张望的夏天》中,欲望的沦陷构筑了身体之痛的最重要内容,他们希望通过“自我拯救”来实现欲望的满足,但是同样陷入一种困境,那就是因为身体的“疾病”而被驱赶出原有的生活圈子,最后等待他们的被围观的命运,而围观的“他者”力量强大到把个体的的声音完全淹没,甚至颠覆了原本应有的秩序,林冲被当成疯子,而自溺的张望却被当成了英雄,这种黑色幽默的颠覆恰好暴露了作为个体生存的伤痛。《表哥的婚礼》的围观更为明显,这种围观对于身体的伤害也更为明显,而在失陷的身体话语权面前,在被驱赶的秩序面前,唯一的结果便是自我拯救的最后失败:“背上的身体越来越凉,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哑巴、疯子、伪英雄和骗子,在这些身体残缺的人物中,我们看到了小人物的生存困境,看到了边缘人的无奈和无助,从身体之痛到精神之痛,更多的解决办法还是回到身体,回到肉体的救赎,而这种救赎本身就带着极大的悲剧性。从《哑二的小年》到《表哥的婚礼》,禾子2012年的四部小说的创作时间分别是2月、4月、7月和9月,仿佛构筑了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的四季序列,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而时间序列在某种意义上却也反映着关于人生的图景,《哑二的小年》中的家园、《林冲夜奔》中的欲望、《张望的夏天》的生存和《表哥的婚礼》中的婚姻,人生的四大主题却变成小说中的“崩溃系统”:语言系统、性系统、身体系统和钱财系统,而这种“崩溃”完全是从身体的叙事出发,寻求生存的“真相”,仿佛是卡洛斯·富恩特笔下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的呼喊:“我请求把我的脸和身体归还给我。”
呼喊同样没有回声,所有的风景还在陌生的世界里存在。而当身体以残缺的方式“沦陷”,剩下的疑问是:谁还会留下精神?边缘人的困境,其实真正的出路在于如何对自己的精神之痛进行疗伤,就像禾子曾经对于电影《ET外星人》的评论《重温幻想的快乐》说过的那样:“这个E.T.就是我们失落在他乡的身体,渴望回到灵魂的故乡。”外星人E.T.颠覆了地球人的生理架构,同样在小说中,自我和他者,个体和社会也是两个不同的星球,两种不同的生理架构,而在一个“失落的身体”里,每一个人其实都希望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话语权”,不被侵害不被禁锢不被排除在外,从他乡回到故乡。而一切美好的精神救赎完全是一次臆想,“沦陷”的身体深处,是不可更改的陌生,陌生的家园,陌生的欲望,陌生的婚礼,结局便是空空如也:“哑二的双手在身旁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住。”
PS:《古老的游戏》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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