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30 《爱情万岁》：诗意的栖居
不是精神，是肉体，不是居住，是经过。那些灵魂在都天上飞，只有肉体浸在浴缸里，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爱情里，男人，女人，男人，他们从自己的身边擦肩而过，看清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永远不知道对面的人在想些什么，“万岁”只是时间的莫名状态，它和匆匆一样，被悬置在空荡荡代售的房子里。
从一把钥匙开始。一分钟的长镜头里是孤独的钥匙，特写的钥匙，它是这个城市中隐秘的一部分，却被不断放大，而连接的那个入口，也不再是一个秘密，而是一个没有束缚，没有规则，没有禁令的房间。遗忘的钥匙，不注意的钥匙，总之钥匙最本质的意义被消解了，甚至变成了引诱的道具。是的，那是一个像是迷宫的地方，在拔下钥匙的那一刻起，小康就已经拥有了某种闯入的“合法性”，拥有了对陌生房间的支配权。但是这种拥有和支配完全是自我构建的，它存在着风险，存在着被发现被赶出甚至被法律处罚的危险，所以在离开电梯之后，他去了那家超市，在超市对着监控长长地观望，仿佛是为了留下足够的证据，然后骑着摩托车经过长长的道路，回来。不是乘坐电梯，而是走上长长的楼梯，拿出钥匙，再犹豫，然后试探着按下门铃，在确定里面无人的情况下，小康终于完成了从“闯入”变为“进入”的合理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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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蔡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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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用那把尖利的小刀划开自己手腕的时候，他以为在黑暗中谁都不会察觉这个最大胆而又无情的决定，除了自己。喝完了瓶子里的矿泉水，坐在宽大的软床上，将小刀的刀刃对准自己的婉口，然后来回摩擦，刀刃渐渐切开皮肤切进血管里，他又将台灯关掉，整个世界黑暗一片，没有惊扰没有破坏，自杀成为最享受的过程——他甚至闭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死亡在慢慢逼近。
作为一个纳骨塔专业推销员，小康的生活中处处见证了人的死亡，只不过在他看来，死亡绝不是意味着悲哀，也不是永远可以逃避，它就在眼前，就在身边，就是一种可以换取生存财富的工作，而他用刀去切开自己的皮肤和血管，或许也是在感受死亡。只是死亡并不永远在没有惊扰没有破坏的地方发生，在房间之外，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陌生，他们偶遇。只是在餐厅的一角他们彼此都抽着自己的烟，然后若有所思，然后起身离开。他们经过正在上映《绝对机密》的电影院，经过林良满目商品的商店，经过路边有人等着打电话的公用电话亭，然后经过电梯，经过房门，走进另一个房间。空空的房间，也只有空空的床，他们只是抽烟，然后脱鞋，脱裤子，脱衣服，男人和女人，陌生的男人和女人，只剩下陌生的肉体，在灯光不灭的房间里做爱。性的高潮，肉体的快感，而在另一个房间里，是痛的高潮，是肉体的另一种快感，血滴下来，是无法享受不被惊扰不被破坏的氛围，也是无法到达真正的死亡。小康起身，走到房门边上，偷听这个夜晚最奇妙的偶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抚摸彼此陌生的肉体，然后发出陌生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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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万岁》电影海报 |
偶遇的男人和女人，偶遇的另一个男人。女人姓林，是房子的销售人员，她每天打电话给客户，每天等待客户上门看房，而每天她都会穿行在这个城市的街路上，翻越那写着“禁止跨越，违者罚360元”的告示牌，没有人阻止吗，没有人反对，当然也没有人处罚，到处都有的告示只不过是一种示众，和生活无关。而她的工作之一也是将写有大大“售”字的楼宇信息牌挂在树上，立在车顶上。这是和生存有关的工作，那些房子都是代售的房子，不属于她，但是她却拥有着钥匙，拥有者暂时的居住权，而这种暂时也满足着她肉体的某种快感。而无人居住的房子，和小康出售的骨灰盒一样，也是一个暂时的家，它们容纳死亡，容纳生存，容纳男人和女人，容纳陌生和熟悉。房间里是陌生的男人和女人睡到一张床上，而那骨灰盒也可以是夫妻放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着身后事。
而他们呢？售楼服务员，骨灰盒销售员，还有和女人做爱的阿荣，只是一个摆夜摊的人，每天都要躲避着警察的追查。他们行走在城市的街路上，他们生活在城市的最底层——不是物质，而是欲望和精神。他们偶遇，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是永远陌生的。依赖工作，依赖食物，依赖性爱，但是他们却丢弃了话语。从一开场那把被放大的钥匙背景之下的对话之外，从拔出钥匙，从回到房间，从餐厅偶遇，到一夜情爱，他们没有对话，没有问候，不知道对方干什么，也不知道他或者她姓甚名谁，无声的世界直到第23分40秒才传来林小姐的第一句话：“喂，老大，我已经在现场了，都弄好了……”
其实，话语并不是打开那个陌生的世界，相反，话语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树立了一个屏障，阿荣打电话约林小姐，但是林似乎不认识他，也记不得自己曾经在代售房子里的情爱经历，一切都在过去，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陌生。他们是房子的过客，他们是爱情的过客，他们有时候也是生命的过客。小康终于放弃了自杀，他在黑暗中听到的呻吟放到了一个人的欲望，他喜欢喝水，喜欢洗澡，在肉体的某种抚慰和满足中体会陌生的快感，是的，就是那偷窥的夜晚，打开了他欲望之门。
小康似乎从来是一个独处的人，一个无法融进集体的人，所以那个“谁要搬家”的游戏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隔离，他退缩到角落里，看着同事们游戏的快乐，他想到了家的短暂性和游戏性，而那个用一把拔出来的钥匙打开的家反倒让他有了某种安全感，他买来了西瓜，在他以为没有人的房间里，抚摸、端详、亲吻，然后拿出那把刀，捅进去，切出口子，然后将手指伸进去，像打保龄球一样将西瓜扔了出去，西瓜碎了一地，小康大声地吃着西瓜瓤，然后用西瓜皮洗脸。那浑圆的习惯，那甘甜的汁水，以及挖出来的小洞，这些充满着行隐喻的东西对于小康来说，是进行着另一场“情爱”，与阿荣和林小姐的一夜情相比，没有呻吟，没有瞬间的快感，而且最糟糕的，竟然被隔着房间的阿荣发现了。
两个男人站在了对面，那么意外，他们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进入房间的。在一个没有主人的房间里，他们只有钥匙，只有打开隐秘世界的钥匙，所以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他们像是另一个自己。“你是谁？”的疑问是阿荣问小康的，但其实是在一个时代里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我是已知的，谁是未知的，而当未知代替已知，谁成为人生最大的问题，这个答案就像那把钥匙一样，只有在特写和放大中才具有其自身的意义。“我叫阿荣。”“我叫小康。”这是他们最坦陈的对话，这是真实的声音，这是真实的自己，丢弃的话语似乎又一次回到了两个偶遇的男人中。
两个男人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参观放骨灰盒的地方，也一起摆夜摊，而对于小康来说，真正打开欲望之门的不是那一个自杀晚上的呻吟，而是眼前这个对话中的男人。小康似乎对林小姐没有任何冲动，他们总是隔着长长的楼梯，或者隔着一个男人。是的，林小姐在食物，在洗浴，在跨越那道禁令的生活中，在和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的性爱里，每一个代售的房子都是她的家，也意味着她永远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而就在这暂时的家里，她也永远不知道还有另一个男人，一个和自己有着同样钥匙的男人。林小姐在熟睡的时候，她不知道床底下正躲着小康，这不是偷窥，不是变态，小康的潜伏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在寻找和林小姐有关的男人。但是夜摊上阿荣的离开，对于小康来说无疑是一次真正的打击，林小姐夺走了小康构想的那种爱，夺走了那个“谁要搬家”在小康身上的某种归宿。
阿荣再次和林小姐做爱的时候，也是黑夜，小康躲在床下，听着床上发出的呻吟。床上和床下是两种性爱，上面是男人和女人，下面是男人和自己，上面是肉体和肉体，下面是肉体和双手，上面是呻吟的快感，下面是沉默的过瘾。这两个世界隔着一张床板，也隔着三个人的心灵。而爱情呢？在床上，还是在床下？当天亮林小姐离去，床上只剩下阿荣，而小康从床底下爬起来，在走出房间之前，躺在那张床的最外侧，然后慢慢移动，慢慢接近，又慢慢亲过去，阿荣死睡在那里，不被惊扰不被破坏，像一个暂时忘了时间的人。
可是时间就在那里，即使万岁的爱情，也一样要白头，要死去，小康只不过完成了一个同性男人最后的仪式，从夜晚到白昼，从床底下到床上，从意淫到亲吻，这是满足的爱情，那么一丁点的展示出来，对于不喜欢搬家的游戏，不喜欢女人的呻吟，却喜欢喝水、喜欢洗浴，喜欢刀刃和鲜血的男人来说，生活已经有了高潮，有了诗意的栖居。而林小姐呢，无关姓名的做爱无关爱情，只有肉体，只有快感，只有呻吟，而从床上起来就可以离开男人，就可以穿过城市正在建设的公园，就可以坐在只有一个老人读报的长椅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失去了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的哭泣，寡淡而又混乱，迷离而又痛苦，风吹过，长发遮住了脸，遮住了身后的城市，遮住了所有的一切。
爱情万岁，时间的永恒性在哪里？在那个呻吟的夜晚？在那个亲吻的早晨？或者在那个从109分40秒到115分45秒哭泣的6分钟？漫长的镜头，和时间保持着一样的速度，没有起伏，没有变化，就是现实之一种，只不过经过的人总是会无意看见那把放大的钥匙，进入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遇见充满意淫快感的爱情，而那钥匙，那房间，那爱情，永远不属于自己，永远在暂住的状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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