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30《一切可售》:因缺席而存在
他是电影中的主角,但是六天了他一直没有现身;他是妻子的丈夫,是女人的情人,但是两个女人找不到他;他和当地的诗歌社成员曾经在一起朗诵诗歌,但是那个女人却根本不会背诵那首《我视线之外》……一个无名的他成为被寻找的人、在过去出现的人,以及缺席的人,最后一场意外发生,他最终成为了彻底死去而消失的人。当一个人永远缺席,能否用一部“关于他却没有他的电影”来弥补这种遗憾?安杰伊·瓦伊达用电影的表现论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答案是:能。在他没有出现在片场的时候,最后一场戏是追逐火车并试图跳上火车的场景,在剧组开拍时,导演安杰伊亲自上阵,当他从铁轨上爬上来,问摄制的是:“这条拍得怎样?看到我的脸了吗?”这是在黑夜中拍摄的戏,导演完成了这个镜头,他是替身,替身便是对缺席者的代替。电影中的导演是安杰伊,安杰伊拍摄的电影是《一切可售》,而电影之外的导演是安杰伊·瓦伊达,他拍摄的电影也叫《一切可售》,电影中的电影,安杰伊和安杰伊分别完成了电影中的电影和电影外的电影,这是一种互文性,对缺失的演员弥补就是让电影发挥了它的互文意义,就是用影像来完成现实中的缺席。
现实和电影,电影和电影中的电影实现互文,是一种奇特的关系,瓦伊达似乎在嵌套中充分挖掘出电影的这一叙事功能。电影中拍摄的一场戏是《一切可售》,场记板标注的是第237场戏:他的妻子和孩子在镜头前,此时门打开进来一个女人,她直接问的是:他六天不见了,在哪里?接着开始在房间里寻找,妻子走过来让她冷静点,而闯进来的女人问他的妻子:“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因为他有这个家有这个孩子?而我呢?”妻子依然用友好的态度化解尴尬:“我们应该化敌为友了。”但是女人进入卫生间,竟然拿起了他的刮胡刀片,慢慢向着自己的手腕割去,于是鲜血流了下来……
女人的后面是剧组,第237场戏就在这个流血的场景中戛然而止。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情人,他们共同面对的是他不在的现实,这是电影中的剧情设置。但是现实呢?完全以相反的方式呈现:在电影中扮演他的妻子的贝娅塔其实是他以前的情人,现在则是导演安杰伊的妻子,电影中闯进来的女人是寻找他的情人艾拉,而现实中艾拉正是他的妻子。妻子和情人在现实中和电影实现了互换,妻子变成了情人,情人变成了妻子,正是因为现实互换了电影中的身份,在电影中缺席的他在现实中更是缺席:在片场拍摄最后一场跳火车的戏,导演作为替身完成了他的动作,他的妻子艾拉也来到了片场,为了化解他的不在,艾拉几乎向每个人说起昨天他在的那场聚会,“他买了红酒、鲜花和一只泰迪熊……”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谎言;在第237场戏拍摄完成之后,贝娅塔送艾拉回家,看到公寓房间的灯亮着,她们以为他回来了,艾拉上了楼开了门,听到浴室里洗澡的水流淌和冲击的声音,她开始整理行李,“我现在真的想要离开你了,我要过正常的生活……”但是当艾拉打开浴室的门,只有水发出的声音,里面空空如也;艾拉寻找他,去了诗歌社活动的地方,老人说他曾经来过,艾拉发出的感慨是:“我对他不太熟,他却是我的丈夫……”
在众人面前的谎言,空空如也的浴室,以及“我对他不熟”的评价,在艾拉的现实中,他无疑也是缺席的人,正因为他在婚姻中的缺席,他们的婚姻也是处在虚无的状态中,“为什么没有人爱我?”而在派对上艾拉疯狂起舞,剧组人员窃窃私语:“派对是失败的,就像艾拉的婚姻……”听到嘲笑的艾拉甚至为了报复他们,将游乐场的设施运转起来,大家坐在上面被不停地旋转。对于艾拉来说,他是缺席的,婚姻是虚无的,那么在贝娅塔的世界里,他是不是也是缺席的?他们曾经是情人,他们曾经在一起,甚至贝娅塔比艾拉更知道他可能回去的地方,艾拉坐在她的车上,很嫉妒地说:“你还爱着他,你丈夫也知道……”但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曾经的爱情已经过去,现在的交往也没有了意义,在贝娅塔的世界里,他一样是缺席的存在。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因为在现实中存在着这些复杂的情感纠葛,所以在互文的电影里,瓦伊达让缺席者变成了存在,甚至完全以“反身份”的方式让他存在:最后一场戏导演成为了他的替身完成了拍摄;艾拉成为了电影中他的情人,她要和她的妻子“化敌为友”,她也为他的负情而选择了自杀——把妻子安排成了情人,按照安杰伊的说法:“我觉得他爱你,这样演出来就真实。”安杰伊认为他对艾拉有着深厚的爱,在电影中这种爱是不缺席的,所以需要真实演绎出来,一方面安杰伊身为贝娅塔的丈夫,的确想用这种方法让他回到艾拉的身边,另一方面在他看来,电影中的表演可以弥补现实中的表现;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电影中,身为她的妻子,贝娅塔也的确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和他在一起,他在家庭和婚姻里也不是缺席的。所以在电影中,无论是镜头中,还是在爱的表现上,或者在家庭关系的维持上,他都是不缺席的,他处处存在。
电影和现实形成的互文,不是简单地再现,而是一种互换,一种弥补,瓦伊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挖掘出电影表现的诸多可能性,甚至在结构上的嵌套形式是关于电影表现论的精彩实践。但是显然瓦伊达并不只是对电影表现论感兴趣,也不是为了阐述影像的互文性和互文中辩证法则,他对电影表现的深度挖掘又回到了现实的缺席上:正是因为电影具有这种功能,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现实永远存在着无法弥补的缺憾:他消失了,他失踪了,他缺席了,也许真的不是偶然地不在,而是永远的不在,必然的不在,因为他对爱没有了期许,因为他对家没有了期盼,因为他对电影没有了期望,到处是缺席状态终于让他彻底得逃离——一则广播,著名波兰演员试图跳上一辆行驶的火车而掉落在车轮下,送医之后不治身亡。
艾拉和贝娅塔是在开车寻找他的过程中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种死亡降临意味着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意味着他彻底的缺席。电影中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作为替身的导演跳上一辆火车而掉落,现实的遭遇是他试图跳上火车而身亡,电影和现实合一,当记者问导演安杰伊,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安杰伊予以了否定,在这个意义上,电影和现实并不具备同一性,电影是一种设计,现实是一种意外,电影可能是悲剧和喜剧,但现实一定是悲剧。但是也正是在电影和现实的非同一性,瓦伊达将其延伸开始挖掘电影具有的更大意义:因为缺席而存在。一方面当导演安杰伊闻讯他发生了意外,所以焦虑于这部电影如何真正完成?这就回到了“一切可售”的主题上,安杰伊对这部电影寄予了厚望,他希望能参加欧洲著名的电影节,当然更渴望获得成功,“一切可售”的背后是电影拍摄的利益化的需求,就像剧组人员对导演的评价:“你在乎的是演员、剧本、电影。”当他冒着危险作为替身去跳火车,实际上也是一种赌博,为的是在主角缺席的情况下完成电影拍摄,从而开始“一切可售”的市场之路。
《一切可售》电影海报
但是当他真的遭遇意外而缺席,导演安杰伊似乎开始了醒悟,这不仅仅是一部电影,而是展现悲剧的电影,而是寻找灵魂的电影,当记者采访观众时有人说出了电影创作的最大意义:“他的死和他的生一样独一无二,这是悲剧中唯一让人感到高兴的……”死了是一种缺席状态,但是死亡和活着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缺席可以变成存在,电影就是承担了这个意义,所以安杰伊计划完成一部“关于他但没有他的电影”,用他的死成就他的生,无论是早期影像还是电影素材,都可以成为电影的一部分,他会在电影里出现,会在电影里复活——而这也以为着对“一切可售”的解构。
这是对于电影的一次命名,实际上也是对他的一次命名——在整部电影中“他”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存在,无名者却牵挂着众人,而实际上瓦伊达的这个无名者是有指向的,他就是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齐布尔斯基是波兰电影学派最具代表性的演员之一,被称为“年轻而愤怒一代”的先锋,他在瓦伊达的《灰烬与钻石》中扮演的右翼杀手最后死在了枪口下,1967年1月8日,在与好友玛琳·黛德丽告别后,齐布尔斯基和往常一样试图跳上一列行驶中的火车,不慎滑倒落入车轮下,惨遭火车碾压后不治身亡。瓦伊达和齐布尔斯基的深厚情感无疑让这部电影变成了一种怀念,电影中那只战争年代留下来的酒壶、燃烧的烈酒都是对齐布尔斯基的致敬,而跳火车的“巧合”更是对齐布尔斯基意外之死的悲痛表达——瓦伊达就是用这些素材和道具,完成“关于他但没有他的电影”。
但这或许只是一种私人意义上的怀念,瓦伊达以此为起点深入电影表现论的另一个维度,“影片中艾拉和贝娅塔两个角色与女演员三个人的生活并无相似之处。”这是电影高于生活的一种阐述,“关于他但没有他的电影”能够得以完成,是电影艺术对现实缺席的弥补,不仅仅是对逝者齐布尔斯基的怀念,而是在宏大主题上完成了电影叙事,“1943年12月11日,纳粹在此处处死了40个波兰人……”40个波兰人被处决,他们的生命消失在“大屠杀”中,如果历史也遗忘了他们,那么他们永远是缺席者,但是“他们代表着一个时代”,所以电影在最后得到了升华:拍摄一部电影,拍摄那个革命和牺牲时代的电影,拍摄他们不在却关于他们的电影。
这才是瓦伊达真正拍摄这部电影的目的,在电影本身“替身”对电影的完成中,在以电影的方式对逝去友人的怀念中,电影是对一个时代缺席者的记录,因为缺席而存在,“一切可售”变成了“一切可摄”,而在瓦伊达看来,电影的存在也绝非是简单的再现,更是一种超越,就像达尼埃千方百计要成为“他”,但并不是要让自己成为替身,当安杰伊让他进入剧组的时候,他却说:“我不想成为同一类,而且我无物可售……”他在电影中跳火车,他拿着那只酒壶,他完成“死亡”,他更是在万马奔腾中成为那匹飞奔的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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