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30《灰烬》：谁喊出了“波兰万岁”？
冰天雪地之上，是死去的战士和战马，是残破的大炮，是孤独的雪橇，它们曾经都站在硝烟里，它们曾经都经历了战争，而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死亡。但是当那辆被身后的士兵簇拥的雪橇依旧在大地上疾驰，“皇帝万岁”响彻在大地之上，兵败的拿破仑垂头丧气，但是在“皇帝万岁”中还维持着最后的荣耀——电影的最后一章，题目就是“荣耀的话语”，安杰伊·瓦伊达却以讥讽的方式再现了战争后的现实：当一群群人死去，当世界已经残破，“皇帝万岁”是怎样一种苟延残喘的口号？“荣耀的话语”指向怎样一种溃灭的现实？而瓦伊达的讽刺完全表现在一个人身上：拉法尔从雪地里苏醒，他艰难地爬出来，这个经历了战争的男人却已经失明，他看见的是黑白幻影的世界，他慢慢将手伸向皇帝，似乎在“皇帝万岁”中实践着忠诚，但是雪橇过后，冰天雪地之中，他如游魂一般行走在空荡的世界里。
失明者，这是拉法尔最后的身份，失明是因为在战争中夺取了可以看见一切的眼睛，失明更意味着身为波兰人的他在“皇帝万岁”中失去了荣耀，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家，当然更失去了自己的归宿，当一个人如游魂般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就像对那段历史中波兰命运的发问：波兰在哪里——在战争之中和战争之后响起了“皇帝万岁”的口号，“波兰万岁”又有谁会喊出？当“波兰万岁”成为一种失声的状态，当波兰人的归宿成为失明的现实，瓦伊达苦心经营的就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灰烬”世界——电影一开始打出的片名，中文翻译便是象征死亡的“骨灰”，土地、国家、人民，在战争中都变成了灰烬，波兰在失声和失明的状态中也变成了历史的一簇“骨灰”：无边无际充满着死亡诱惑的大地之上，最后的生命根本没有可以抵达的目标，最后他将成为一具尸体，成为一堆灰烬。
波兰在哪里？在“皇帝万岁”的时代，波兰就是一个被遗忘的名字。电影的第一幕是“意大利1797”，年轻人站在路边，他看见一队部队行进在路上，士兵们高唱着歌曲：“波兰还没有死，只要我们还活着……”这是瓦伊达对“波兰”的强调，在意大利的这片土地上，它出现在歌曲中，它被士兵们传唱——他们就是活着的波兰人，而看见他们的年轻人也是波兰人，一种归宿感油然而生，他询问这些士兵，得知他们的指挥官是达布罗夫斯基将军，也知道了波兰正从瑞典人的枷锁中挣脱出来。但是波兰士兵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将奔赴新的战场，他们的战场在意大利，无论是瑞典还是意大利，对于他们来说，波兰其实是一个被搁置的“祖国”。
波兰被搁置，这就是波兰真实的命运写照，拉法尔在离开家乡之后找到了已经病入膏肓的哥哥皮奥特鲁斯，皮奥特鲁斯对拉法尔讲述了自己执意离开父亲离开家乡的情况，“为了拯救祖国”，皮奥特鲁斯这样说，当父亲折断了他的剑终止了父子关系，他加入了普鲁士的军队，在战争中他看见了太多的死亡，自己最后幸存下来，但是他根本无法回到故乡，“拯救祖国”也成了一句空话，“思想已经死去”成为他在死之前对好友金图尔特最绝望的回答；金图尔特回忆的则是1799年4月自己在法国部队的经历，当时的波兰军团受法国皇帝领导，但是金图尔特穿起了绿色的波兰军服，最终他被囚禁在曼图亚的城墙后面，而那一次法国军队被奥地利元帅克雷斯男爵打败，后来他听说法国签署了耻辱的投降书，自己最后则被流放。
这些对于拉法尔来说，仅仅是传说，当拉法尔也离开父亲离开家乡，他在成长之路上也见证了波兰的缺席。拉法尔后来认识了贵族出身的波兰人克日什，有一个断腿的乞丐找到了他们，克日什给他提供食物，曾经是士兵的乞丐说起了自己的经历，说起了那场“遥远的战争”，他是在法国军队的对立面，他亲手处死了法国军队中的那些黑人，当然，自己最后也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对于乞丐效忠奥地利军队对法国黑人士兵大开杀戒，克日什认为他也是与波兰人为敌，他对乞丐大为愤怒，最后在“皇帝万岁”中赶走了他，之后的克日什和拉法尔离开富裕的生活奔赴战场，他们加入了法国盟军，向奥地利人发起进攻，最后他们征战西班牙，见证了太多的死亡，也正是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醒悟过来，克日什第一个喊出了“波兰万岁”的口号，但是，波兰真的可以得到重生？拉法尔终于离开了战场，他带着米奇克和受伤的金图尔特回到了家乡，但是在奥地利人烧杀抢掠中，父亲最后死在了他们的枪下，房子化成了灰烬，村庄被夷为平地。而当时间来到了1812年，拉法尔终于开始打算盖一所房子，打算在这片土地上生息，克日什却骑马到来，三年没有战争并不意味着和平，克日什骑着战马即将和七万波兰人一起奔赴莫斯科，“我不能永远胡闹，我更向一个农民而不是士兵……”但是那跟刻着“1812”的横梁终于没有被安放在房梁的位置，他和米奇克还是上了战场……
|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瑞典、意大利、普鲁士、法国、奥地利、西班牙，它们构成了1797年到1812年的战争坐标，但是它们不仅仅是地理名称，它们是在战争中覆盖波兰的存在，当波兰被压在最底下，“波兰没有死”变成了一个传说，“只要我们还活着”成为了一个神话，“波兰万岁”更是变成了一个黑色幽默的口号。波兰在哪里？波兰就是这片土地，波兰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所以这个具有史诗意义的“波兰”命题，实际上可以简化为一种标签：拥有属于自己的波兰土地，但是一次次的颠沛流离，一次次的生死之战，波兰的土地早就变得支离破碎，波兰人早就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而所有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战争。
这部236分钟的电影，具有史诗的长度，瓦伊达将它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的故事围绕着拉法尔对外部世界的探寻，这是一种自我成长，而爱情则是这种自我成长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拉法尔是在村庄的那场狂欢中看见了美丽的女孩海伦卡，他骑着白马驰骋在那片冰天雪地中，海伦卡则和她的阿姨坐在雪橇上，同样是冰天雪地，同样的战马和雪橇，但是电影一开场的描写和尾声形成了对位，在这里有的是疯狂，有的是放纵，有的是青春的力量。而在那场舞会上，拉法尔和海伦卡也暗生情愫，到了晚上拉法尔更是偷走了马厩里的钥匙，然后策马来到了海伦卡的房子，海伦卡也出来，两个年轻人在树林里密会，短暂的吻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但是也正是这一个夜晚，让他们的爱情笼罩在毁灭的预言里：海伦卡的阿姨阻止他们交往，拉法尔骑马离开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到了狼群的袭击，他最后和恶狼的搏斗中杀死了“敌人”，但是自己也深受重伤。
黑夜，冰雪，恶狼，构成了拉法尔生命中最强大的敌人，它们在拉法尔和海伦卡短暂的吻中出现，拉法尔此后的悲剧爱情和命运似乎就是沿着这个预言发生。他离开故乡找到了不再回去的哥哥皮奥特鲁斯，认识了哥哥的挚友金图尔特，在哥哥死去之后他成为了金图尔特的仆人，被金图尔特带到了华沙，在那所图书馆里学习了知识；之后他被金图尔特推荐成为了贵族德威的学徒，一场试炼的仪式中，那把剑的剑头扎向了拉法尔的身体，他通过了试炼，正式成为了德威的学徒，也就在那里，他和失散多年的海伦卡相遇，但是海伦卡已经成为了德威的妻子，即使如此，两个人对于爱情的向往依然激活了他们，拉法尔在仪式上对海伦卡的吻礼变成了对心爱女人的再一次暗示，那个在树林里短暂的接吻终于被续写，它变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但是正如那个夜晚出现的恶狼，重逢的他们最终遭遇到了奥地利强盗这些恶狼，海伦卡为了不受玷污最后跳下了悬崖，而拉法尔被强盗打昏，当他醒来，爱人早已经死去。
“撒旦的力量”，这是瓦伊达给这场悲剧的命名，它是在拉法尔醒来遇见克日什之后变成了回忆，自己最爱的女人死了，他狠狠将石块砸向了那个水坑，这是一种埋葬，这是一种仇恨，但是石块砸向水坑，却只是溅起了污浊的水花，最后依然是被吞没。这是拉法尔的爱情之死，而造成爱情之死的不是别的，就是这场看不见的战争：拉法尔在那个夜晚和海伦娜分开，之后他也离开了家，哥哥被战争折磨致死，金图尔特将他带到华沙，成为德威的学徒是因为德威掌握着权力，海伦卡成为德威的妻子也是这种权力使然，而最后他们遇见了奥地利强盗，这些残暴的人让海伦卡选择了自杀，也让拉法尔失去了爱情。虽然正面的战争在皮奥特鲁斯、金图尔特、乞丐的回忆中，但是另一场战争在权力中演绎，“爱情之死”就是战争的悲剧性演绎。
《灰烬》电影海报
从下部开始，拉法尔和克日什主动参与到战争中，他们随着法国军队进入西班牙，在面对奥地利人的战争中，他们看见了太多悲剧：直接对阵的双方完全是近距离的搏杀，刚刚这一边打败了奥地利，另一边奥地利则发起了进攻，在毫无防备中死去，尸横遍野是战争最直观的视觉体验。而最重要的是，拉法尔和克日什直接成为了屠杀者，不仅那些奥地利人成为了他们必要除之的敌人，无辜的西班牙农民也成为了牺牲品。在街巷之中，军队进入城市不仅扫除了手持武器的反抗者，他们对手无寸铁的人也不放过，在一家修道院，士兵们烧杀抢掠，他们强奸修女，他们杀死教徒。在这个过程中，克日什试图去保护那个修女，他阻止另外的士兵强奸甚至轮奸她，“你自由了”，他对修女说，他打开门让修女逃生，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人们抓住了修女，并在强奸之后将他杀死，克日什手上的那支玫瑰终于变成了插入女人身体的那把匕首，也正是在这样的悲剧面前，克日什说：“我讨厌这一切。”他也终于在“皇帝万岁”之后喊出了“波兰万岁”，但是他的喊声迅速被覆盖。而拉法尔呢，在和自己所在的部队失去联系之后，加入到了另一名将军率领的军队，在行军中他看见了金图尔特，当拉法尔想要让他和自己一起撤退，“奥地利人来了”，但是金图尔特为了保护教堂拒绝撤离，但是炮声传来，教堂毁于一旦，但是发射炮弹的并不是奥地利人，而是法国人。
奥地利人是敌人，但是法国人甚至波兰人在这场战争中也是毁灭者，金图尔特在被毁的教堂前高喊：“到我这里来。”这一句话对拉法尔来说，像是一种对他的启示，他终于放弃了撤退，也放弃成为一名为“皇帝万岁”而卖命的士兵，他和金图尔特以及米奇克一起逃离了战场，最终回到了家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但是奥地利人还是没有放过他们，父亲在和他们的战斗中死去，金图尔特在大火中丧生。无可避免的战争，无所不在的战场，无论是拉法尔离开，还是回来，无论是为法国效忠，还是和法国人一起战死，他们从来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也从来不曾让波兰好好活着，爱情之死之后便是“波兰之死”，它是海伦卡之死，是金图尔特之死，是父亲之死，最后是远征莫斯科之后的拉法尔之死：1812年的横梁没有立起来，波兰的自由没有实现，“波兰万岁”没有成为现实，最后只有一个人的失明，只有波兰的失声，只有生命化作的灰烬。
在没有人真正喊出“波兰万岁”并拯救了波兰的历史叙事中，瓦伊达构筑了死亡的史诗，“我就是法律，这是我的土地。”这是拉法尔的父亲说出的话，听起来专制却是对波兰命运的极好注解，可以说，瓦伊达也是沿着波兰人为获得土地从而赢得自由为叙事的出发点，他们的征战，就是为了最终的目的，但是“人人平等”的自由人世界像是一个虚构，但是在揭示出波兰命运的悲剧性中，瓦伊达构筑了史诗的时间，却并没有展现史诗的意境，尤其是以拉法尔的成长为线索，无论是情节的展开，还是结构的构建，都显得散乱，甚至可以说，拉法尔在整个过程中，无论是性格还是思想都是一种扁平化的呈现，战争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他，就像1812年的横梁，也终于没有真正被按在上面，他永远被战争拖着走，他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波兰万岁”的口号也从来不会从他口中喊出，所以最后在失明中还要吻向“皇帝”——波兰也是失明的，波兰也没有主宰自己，波兰也只能一个人行走在空荡中，当然，波兰也在冰天雪地的历史中成为了一种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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