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30《哲学片段》:瞬间是悖论的冒犯
时间的起点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这同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已经知道真理来自对真理的全然不知,而在这同一片刻,那瞬间又被隐没在永恒之中,它就这样被吞没在永恒中,可以这样说,即使我想去寻觅,也绝不可能找到它,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有的只是天地之悠悠。
——《思考方案》
“两处茫茫皆不见”是取消了时间的永恒?“天地之悠悠”是时间被永恒吞没的状态?在如此的状态中寻觅,能找到永恒?还是可以从永恒中脱离的时间?看起来克尔凯廓尔以诗人克利马科斯为名进行的寻觅,充满了悲观情绪和怀疑主义,而他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发现“永恒幸福”,当永恒幸福在寻觅的瞬间被隐没在永恒之中,这种寻觅本身是不是也成为了一种存在?仿佛是一个行为就是结果的循环,而一切的循环又仿佛是一种幻觉,在这个关于永恒的“想象的建筑”里,克尔凯廓尔似乎只是在围绕着那个“假如”而展开了悖论。
疑问来自于苏格拉底,在苏格拉底看来,任何一个时间上的起点都是偶然的,都是在不断消逝,都是一个机缘;苏格拉底认为,每个人都是中心,世界集中在他身上,他认识自己就是认识上帝;所以按照苏格拉底的论述框架,永恒幸福需要去学习、去探寻,真理也一样,在他看来,就像美德可以传授一样,它是通过“回忆”的方式被认识和探寻的,而这种由回忆而探寻得到的真理,就成为了苏格拉底所说的“灵魂不朽”,它是对灵魂先在的一种论证,构成了古希腊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灵魂是一种永恒的创造,来自上帝的一种永恒源泉,神性的一种永恒生成,一种永恒的自我牺牲,一种过去的复苏,一种最后的审判。
过去的复苏和最后的审判,构成了灵魂不朽的在时间上的显现,但是当苏格拉底认为所有的知识和探寻都只是一种对真理的“回忆”,那么当探寻者“发觉自己已经知道真理来自对真理的全然不知”,这种时间的起点是不是本身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对真理的全然不知构成了对真理的“回忆”?或者说,当我在刚出生时对真理还一无所知时,永恒幸福就因我固有的真理而被赋予了,那么,永恒幸福是不是也不需要去探寻了?所谓的时间的起点和永恒性构成了矛盾,它以悖论的形式出现,那么悖论是不是又将取消永恒真理、灵魂不朽?克尔凯廓尔对自称为神的“助产士”的苏格拉底提出了疑问,这个疑问其实就是关于时间也就是历史的起点问题。
在书稿的扉页上,克尔凯廓尔的题辞是三连击的问题:“一个历史的起点能提供一种永恒意识吗?这样一个起点怎么可能不止只有历史的兴趣?永恒幸福能依赖历史知识吗?”在这里克尔凯廓尔就是围绕着“历史”和“永恒”:历史的起点能提供永恒意识吗?永恒幸福能依赖历史知识吗?这个问题在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那里就有了阐述,他把真理分成两类,一类是推理的真理,推理的真理是必然的,另一类则是事实的真理,事实的真理不可能是必然的,永恒和历史对应的就是这两类真理,也是宗教和哲学所要探讨的中心问题,当克尔凯郭尔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并非是要找到是或否的答案,而是以此作为自己论述的出发点,而关于历史和永恒本身就构成了一种荒谬的关系:永恒的意识从短幅的历史起点获得,就像永恒真理的基督教有一个短幅的开端,那么耶稣作为上帝之子来到人间为开端就是永恒的开始。
所以在“思考方案”中,克尔凯郭尔以“假设”开始了论述,“假设问题是由无知得连为他的询问方式提供什么理由都不知道的人提出的。”“假设”便是这个“想象的建筑”的特征,它所要破解的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思维逻辑模式,而这个“假设”就是一个悖论:一个连询问方式都不知道的人,就是无知者,无知者提出了关于真理的问题,那他就不是无知者,无知解构的是知道,而知道却是一种无知。但是这个悖论在苏格拉底那里却是一个对真理认识的问题:因为他认为真理就像美德一样,是可以教的,作为神考察的助产士,苏格拉底就是一个教师,他让无知者对真理的探寻就是要通过回忆来复原,就是“取走”原本属于无知者自己的学问,因为苏格拉底认为,每个人都是世界的中心,他通过回忆而探寻到的真理是对自己的认识,而认识自己就是认识上帝。苏格拉底的回忆观是“灵魂不朽”的一种表达,它指向的就是这永恒幸福的回归。
但是当一个“无知得连为他的询问方式提供什么理由都不知道的人”提出那个问题,悖论里如何能认识真理?如何让他在对自己的认识的时候认识上帝?克尔凯郭尔在这里提出的疑问是:当无知者知道真理来自真理的全然不知,这种悖论构成的只是一个瞬间,而瞬间必然被淹没于永恒之中,那么,我又如何去寻觅?正是这个问题,克尔凯郭尔找到了一个叫瞬间的东西,瞬间不会在时间中忘却,也不会在永恒中忘却,永恒反而在那个瞬间得以实存——瞬间是永恒的一个儿子,它具有的我“在任何时刻都将不会忘却的决定性意义”。这就是克尔凯郭尔提出的“思考方案”,这一思考方案对苏格拉底的认识论提出了问题,也建构起属于克尔凯郭尔的“哲学片段”。
苏格拉底的前设是灵魂不朽,它是灵魂在先的一种表达,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无论是探寻还是不探寻,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问题,因为每个人都拥有真理,但是他要去探寻的时候,他作为无知者又在真理之外,在真理之外如何能回忆起真理?苏格拉底把这种对真理的唤醒的人说成是教师,和教师对位的是门徒,既然教师是为了唤起门徒回忆的机缘,那么门徒其实是没有真理的,而当教师让他回忆真理,门徒当然更不必去接受真理,而这样的话,教师的职责是改变门徒,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别人,除非是上帝。由此,克尔凯郭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没有真理并非只是在真理之外,而是对真理的抗辩,这一点被表示为这样的说法,即他本人已丧失了条件和正丧失着条件。”另一方面,上帝本身是教师,上帝起了机缘的作用,上帝提醒门徒回忆起自己没有真理而被赋予真理,那么没有真理就是门徒自己的过错——克尔凯郭尔由此称这种状态为“罪”,并将上帝赋予门徒条件和真理称为“时候满足”,这种时候满足是瞬间发生的,而且这个瞬间是独一无二不复再来的,“作为瞬间,它当然是短暂的,作为瞬间,它就像下一刻的瞬间那样,是倏忽即逝的,然而,它却是决定性的,是充满永恒的。”
上帝是教师,他赋予门徒条件和真理,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瞬间,但是关于真理的问题绝不停留于此,门徒在接受了条件和真理之后,他就变成了新人,这个新人就是“信徒”——从门徒到信徒,是一个真正重生的过程:他是在瞬间被生下来的,于是他不再理会自己在这瞬间之前的状态,也就是“无”的状态,而重生又进入到一个对他而言还一无所知的世界,正是这瞬间,他的人生历程截然改变了方向,从没有真理变成了不断处在和真理不合的过程中——与古希腊人将激情集中在“回忆”上不同,克尔凯郭尔的思考方案把激情集中在瞬间上,因为在他看来,充满激情的质料就是从“无”的状态中得以实存的,而瞬间就是从关于真理的一个悖论开始的。
编号:B89·2231212·2040 |
提出了思考方案,接着克尔凯郭尔开始了“诗人的冒险”,开始了“想象的建筑”的构建。首先是上帝赋予了门徒条件和真理,上帝是教师,他的决心就是为了一种机缘和机缘所引起的东西处在对等中,这种对等就是上帝的爱,上帝对于门徒的爱,只有在爱之中,不平等才会变得平等,但是这种爱又是不幸的,因为上帝与门徒是不平等的,不平等的爱只能带来不幸的爱,所以上帝和门徒的沟通不是自下而上实现的,不是受门徒的膜拜完成的,而是自上而下——上帝应当先变成跟这个人一样,甚至是奴仆,“正因为上帝不是出于私心而是想用爱去跟最最卑贱者平等。”也只有这样,沟通才能达到平等,平等的意义就是让爱成为一种有生育力的爱,它让门徒完成从“无”到“有”的转变而重生,这种重生并不是在时间越久就越有记忆,而是在瞬间中产生的,因为,“瞬间具有决定性”。
从“无”到“有”的决定性瞬间,在平等中构建的爱,看起来将门徒带向了上帝为他准备的真理之中,但是克尔凯郭尔却说这是一个悖论:知道人是什么却不再认得出自己。这个悖论的背后就有一个未知物,“它是未知的。但它不是他所了解的人,或任何他所了解的其他东西。”克尔凯郭尔将这种未知物称为上帝,在这里上帝不是一个名称而是一个概念,它是一种包含着存在的本质,如斯宾诺莎所说,“上帝,或实体——由无限的属性组成,其中每一属性都表示永恒和无限的本质——是必然存在的。”克尔凯郭尔认为,上帝概念引出的是存在,存在不是作为一种偶然的特性而是“作为一种本质的认定”,“一旦我从观念上说到存在时,我所说的就不再是存在而是本质。必然具有最高的观念性,所以它存在。”
存在是本质,它是以必然性为最高的观念性,而论证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也是如此,只要抓住论证不放,那么存在就不会显现,相反只要一放开论证,就有了存在——这是被决定性的瞬间具有的意义,它是短暂的,却是一个飞跃,“不论这瞬间多么的倏忽,即使它就是立时片刻,这立时片刻也应当予以重视。”从这个方面来说,论证就是一种悖论:从论证中脱颖而出的恰恰是不需要去论证的东西,而悖论也预示了认识的不足:未知物是不被认识的,即使认知它也不能去表达它,“它是不断来临的新领域,所以,与此同时,运动范畴被不同的、绝对差异的静止范畴所替代。”正是悖论构筑的不是平等,而是“绝对的差异”:一个人要对未知物的上帝有所认识,就应该认识到这种绝对差异,而单凭认识是不可能得知这种差异的,如果想要得知这种差异,就应当从上帝那里得知,而得知了这是绝对差异,它也就不可能了解这差异,也就不可能得知这差异——绝对的差异也是一个悖论,关键是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正因为得知上帝是差异,而且得知上帝绝对不同于他,人才需要上帝。”
差异就是罪,绝对的差异也应该由个人自己引起,而上帝能教以的是罪的意识,悖论开始变本加厉了:从消极方面来看,罪的绝对差异变得更为突出,从积极方面来看,又想以绝对的平等取消这绝对的差异。由此克尔凯郭尔深入对悖论进行了阐述,他认为悖论是和认识在对它们差异的共同了解中遭遇的,这种遭遇就是“冒犯”,冒犯是受难,而且,“冒犯并不自知,而是被悖论所知。”也就是说,冒犯由于悖论才得以实存,而实存就意味着又有了瞬间,所以进一步,“如果设定了瞬间,于是就有了悖论,因为悖论按其最简化的形式,也可以被称为瞬间。”同样的关系,悖论本身就是瞬间,悖论也是奇迹。
只有在悖论而不是在认识中,瞬间才具有决定性,那么,瞬间和历史又是怎样的关系?回到苏格拉底所说的时间,当它是唤醒,是回归,是回忆,那么上帝并不在这里出现,更不会到来,另一方面,“与主同时的信徒”是不是作为历史的存在获得了永恒意识的起点?克尔凯郭尔已经将悖论的冒犯看做是瞬间,当上帝露面,认识和悖论遭遇了,于是这种瞬间便开启了,而这个开启的瞬间带来的“快乐的激情”,克尔凯郭尔称为“信仰”,他认为信仰不是一种知识,不是一种意志,信仰的对象是悖论、瞬间,“教师而言,为了能够提供条件,他就应当是上帝,而为了让门徒得以占有条件,他又应当是人。”门徒在瞬间接受条件,又接受对永恒的了解,所以门徒的信仰也是悖论、瞬间,“信仰本身是一个奇迹,并且,凡适用于悖论的一切也都适用于信仰。”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与主同时的信徒”,“事实上,只有信仰者是真正跟主同时的人,而每个信仰者都是真正的主的同龄人。”
在“插曲”部分,克尔凯郭尔深入了对主题的阐述,“过去要比将来更必然吗?或者尚未成为现实的可能性要比现实更必然吗?”他提出了两个概念,一个是趋向实存,“趋向实存的变化是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转变。”一个则是得以实存,它就是现实得以实现,“其实,得以实存是指现实的存在或现实性,并且,趋向实存的变化就是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转变。”趋向实存是一种变化,甚至是一场灾变,它不可能是必然,因为,必然不可能遭受灾变,而得以实存也经由趋向实存,所以也并非出于必然,“趋向实存的变化是现实性;这转变是自由发生的。”所以克尔凯郭尔认为任何得以实存的东西都是“历史的”,但历史所具有的趋向实存是作为一种更自由地起作用的原因而得以实存;凡是发生过的事情都是“过去的”,过去的不可能再被恢复到原样,也不可能被改变,它是“如此这般”的既成事实,所以它也不是必然;而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要领悟过去,就要成为一个“倒过来预卜过去的先知”,置身在过去之外,以“惊异”的激情涉及不确定才是真正的历史学家,而这也是哲学所需要的惊异和热情——信仰就是一种自由行动,它在中断的瞬间得以实存,它不得出什么结论,只是一个决心,“信仰和趋向实存是互相对应的,并且涉及过去和将来被取消的存在资格,而现在只有就它被取消了存在资格而言才被看作那种已经得以实存的东西。”
那么,在时间意义上存在的“再传的信徒”,是不是也应取消时间的分隔而趋向于信仰的实存?克尔凯郭尔很明确指出,所谓第一代再传信徒,他只是更靠近令人震惊的事实而已,一个和主同龄人能告诉后来的人,也只有历史事实这一机缘,信仰者只有信仰者本身,最终也只是一个信徒,真正的信仰者不断具有信仰的亲见,“他不是用别人的眼睛去看待一切,而只是像任何一个信仰者那样,用信仰的眼睛去看待一切。”在这个意义上,根本没有再传信徒,最初一代和最新一代在本质上时一样的——在最后不同字体的呈现中,仿佛在你和我的对话中,读者和作者达成了某种一致:“基督教应当成为每个人的永恒意识起点的唯一历史现象,也应当是每个人不单从历史方面去感兴趣的唯一历史现象,也应当是每个人赖以去建立他跟某个历史事实的关系的唯一历史现象”,而本质上,真理在瞬间、悖论中成为一种实存。
对苏格拉底关于真理问题的突破,克尔凯郭尔在这座“想象的建筑”中假定了信仰,假定了罪的意识,假定了瞬间,假定了“显现在时间中的上帝”——一切都以“假定”的方式展开,又回归到假定之中,“这个思考方案显然超脱了苏格拉底的框架,这在方案中是随处可见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从对苏格拉底的悖论的冒犯开始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然,冒犯撑开了一个瞬间,瞬间具有了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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