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9 《谁见他死去》:变革时代的牺牲者
那水终于漫过了脖子,漫过了眼睛,漫过了脑袋,以致将全身都淹没了,可是挣扎有什么用?呼喊有什么用?从水面之上到水面之下,从张开嘴巴到永远沉默,对于马滕松来说,这是一种永远无法逃避的覆灭。作为一个班主任,他本来是拯救者,当学生们在水里嬉戏的时候,他命令他们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不要在深水区游,而当有人不听命令游向危险的地方,他必须去救他们,奋不顾身地拯救,最后却变成了一种谋杀——孩子们像玩一个游戏那样,把他按在水里,不等他露出水面,又用力按下去。那一种力量从何而来,当自身的努力无法超越这种谋杀的力量,马滕松只能看见生命之光渐渐走向微弱,走向熄灭。
像一个噩梦,他是看到头顶飞过的飞机,他是看到孩子们的笑脸,他是看到他们在游戏里的全身投入,但是游戏最后变成一次事件,谁来拯救他——甚至,谁见他死去?终于离开了水,他的嘴里吐出泡沫,像一条挣扎着死去的鱼,希望在这个游戏的世界里和那些孩子友好相处,和那一片水友好相处,却最终被一种可怕的梦所侵吞,是的,眼前的孩子,微笑的孩子,都不会以为他会死,都不会以为他经历了再无法醒来的噩梦,可是世界无情地吞没了他,一条孤独的鱼死在自己的世界里,何来悲叹,何来牺牲?
梦其实一直在马滕松的世界里,那上课铃声响彻在校园里的时候,他曾经遇见过梦;那个叫本特的孩子被车撞倒面脸是血的时候,他曾经遇见过梦。梦里,他是无助的,他是孤独的,他是病态的,这种无助、孤独和病态,是因为马滕松无法让自己成为某种秩序的主宰者,无法让一个事件还原为游戏,甚至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一个学校的老师,一个班级的班主任,以及一个男人,一个结过婚的丈夫,重重的身份属性构成了马滕松无法改变的现实,而这样的现实和他曾经构想的理想走向了两个极端。
| 导演: 扬·特洛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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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声分明变成了一种焦虑,而孩子们拍桌子制造的声音也远离了节奏,而在“石头剪刀布”的循环中变成一种无休止的抗议。马尔默市索尔根夫里学校6C班,这是他期望实现理想的最小王国,他是这个王国的主导者,所以当马滕松进入教室的时候,他希望的是在这里看见理想,看见自我,看见激情。所谓一种秩序,大致就是在混乱中传达命令,所以马滕松要把一切的噩梦都剔除在外,他播放音乐,带领孩子们唱圣歌,希望用宗教的力量来洗涤心灵——这是他建立秩序的第一种手段。宗教指向的是圣洁,是净化,当然是理想主义的完美归依,可是宗教却在现实里变成了另一种解构的力量,那个叫简的女孩为什么会说出那句下流话,为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言说,还面带微笑?他生气地把简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并且威胁要找她的父母,当哭泣的简哀求他以后再也不讲这些肮脏的话,但是也希望他不要和父母谈,马滕松说的一句话是:“你毕业之前都要保持纯洁。”
纯洁是不是就是不讲肮脏的话?是不是不听到那些话也是纯洁?那么在简说出那些话之前,本特在手上画着的那个裸体女人,以及用铅笔在女人的私处做动作,是不是就不是一种亵渎?因为马滕松没有看见,所以他没有处罚本特,但是这种肮脏的思想却不会因为不看见而消失,所以即使不言说,即使不看见,肮脏也会发生,纯洁也会成为空话。而在一个人孤独的时候,马滕松自己是不是也抱着那本关于女人的摄影册,意淫着某种饥渴的欲望,那么自己的所谓纯洁又在何处?没有妻子,或者没有想和他生孩子的妻子,一个人的生活里他在女同事贡沃尔的面前倾诉心声,甚至在夜晚抱着她,是不是也是对于纯洁的一种亵渎?
或者更多是求得心里的安慰,但是对于马滕松来说,这种对孩子们建立的秩序无形之中就是一种暴力。变了味的信仰,终究无法支撑起强大的内心,所以为了建立这个王国的秩序,马滕松依靠的是暴力,那些孩子无非变成了他实施暴力的牺牲品。他告诉孩子们在做考试时不能交头接耳,当底下孩子们不遵守规定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命令那个借橡皮的米格尔放弃考试,把试卷交上来。当他在上绘画课的时候,底下的本特在简的手臂上画了一个图案,马滕松不由分说,马上走到本特面前,给了他一个耳光;当他教音乐在讲台上弹奏的时候,本特讲了一句话,他立马下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那一绺头发被扯了下来,本特带着痛苦而又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马滕松是一个班主任,教很多课程,在他身上体现的是一种知识,但是这种知识却在理想王国崩坍的时候,却容易变成一种攻击的武器,那从洗澡的地方回来,地上铺满了大雪,大家抓一把雪捏成一个雪球,本来相互之间打雪仗是一种游戏,马滕松也完全可以在这个游戏里和学生们建立和谐的关系,淡化那种紧张的局面,但是当本特的那个雪球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不是融入到这个游戏中,而是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并下令谁都不要玩,而当孩子们纷纷捏雪球打在他的身上,他反而回到学校开始处罚他们。
放弃和解的机会,却要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本来老师和学生之间的不平等却越发加深了矛盾,而在这种暴力秩序下,学生并不是屈从,反而是更大的恶作剧,更大的反抗。米格尔在被咒骂之后甩门而去就是一种反抗,而本特是最不听话的孩子,马滕松就直言:“他毁了整个班级。”马滕松对本特的各种惩罚,他都希望本特能够屈从:“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做?我们各退一步,希望班里的人都听话。”这是马滕松的要求,看起来是让双方都能够退让,但实际上,是为自己的暴力寻找借口。那一绺头发被扯下后,本特反倒捡起头发,让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来传阅,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对一个人的伤害,而马滕松对于此举只有一句话:“够了!”
惩罚和反抗,暴力和反暴力,其实远远没有终点,这种矛盾看起来是老师和不听话的学生之间的冲突,而其实是一种理想秩序和现实之间的反差,“我曾经想尝试,现在却以失败而告终。”马滕松似乎一直把所谓的失败归结于没有适应现实,而当时的时代在他看来就是从专制走向民主,从旧体制走向新体制,在这转变的时代,当一只脚已经跨进新时代,而另一只脚却依然还在旧有模式里。马滕松看见了时代的弊病,但是他在保留着权威和专制的时代,依然不知道如何突围,却以自己的暴力让更多人成为像他一样的失败者,一样的牺牲品。
他召开家长会,他和孩子们谈心,看起来都是一种积极的做法,但是他陷入在自我世界和现实的纠葛里,似乎永远无法找到一种解决矛盾的办法,暴力造成的伤害其实不仅对于孩子,更对于自己来说,几乎就是一种毁灭。不仅这是一个从专制走向民主的变革时代,而在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旧制度的弊病,都有无法适应变革的无奈。本特生活的世界就是一种破败的象征,他是由养母抚育长大,而生父生母就像缺失的爱,在他内心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这是个体世界的一种变革,所以马滕松的疑问是:为什么孩子们也要承担这样的代价?所以他不愿和妻子生孩子,在他看来,得不到照顾的孩子,父母没有爱心的孩子,注定是一种悲剧,所以妻子曾经就问他:“你难道只是想和我上床?”而马滕松的问题是:“人为什么要生孩子?难道就是要他成长?要他成为一个教授?要他领一份养老金?”
这是对人生的某种怀疑,生孩子这样一种变革的方式如果不能纳入到一个完整而和谐的体系,无非是另一种悲剧的重复,所以本特的这个个体在马滕松那里放大了其存在的不合理性,也加深了在变革时代的某种牺牲意义。但是那种暴力对本特身心的戕害,其实和他的成长一样,爱永远是缺席的。而这正是生活的真正本质:失控。面对失控,陷入在失去自我世界里的主宰者,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用暴力的秩序来维护权威,甚至专制,而这种马滕松式的教育从来不是解救,而是把希望变成噩梦,把理想变成游戏。
本特终于被车撞倒,那是更极端、更直接的暴力,面对满脸是血的本特,马滕松也陷入到一种恐慌,虽然校长安慰他说,责任全在学校和自己,但是对于马滕松来说,分明看见了自己的结局,被这个时代所撞倒,是他无可逃避的宿命,而在那片水里,终于慢慢接近死亡的时候,似乎对于他不再是伤害,而是回归,不是异化,而是成为了自我——牺牲的自我,死亡的自我,绝望的自我,以及围观的自我。而其实,根本没有人围观,没有人见他死去,他只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世界的尽头,演绎了一个再无拯救者的悲剧。
就像一条鱼,一只麻雀,一个吊塔的巨大阴影,一绺被扯下的头发,一首在烛光中唱起的颂歌,一个画在手上的裸体女人,都在自我被解构的现实里,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无法改变结局的符号,一个在梦中被涂抹掉的符号,以及一个在现实里无人看见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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