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01《妮诺契卡》:一只莫斯科的燕子如何飞到巴黎
她是苏联政府派来的特使,他是法国“史华纳公主”身边的贵族,她有着上过战场杀敌的历史,他沉浸在优越的生活里,她有着社会主义崇高理想,他生活在资本主义灯红酒绿中……不同的国籍,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制度,不同的教育,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遇,他们会成为斗争的敌人,还是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她会在资本主义的腐朽中丧失自我,还是他会在革命的熏陶下成为布尔什维克?
苏联和法国,莫斯科和巴黎,刘别谦完全以断裂的方式设置了两个人的地理坐标和价值观,但是相遇就像爱情一样,成为一种化学反应,而影片开始之前的字幕完全表达了刘别谦在这部电影里的主题:“本片的故事发生在那段巴黎美好的日子,当时的警报声让人联想到褐发美女而不是灾难,如果法国男人把灯关掉,也绝不会是因为空袭警报……”是美女而不是灾难,把灯关掉是浪漫而不是空袭,“是”……“不是”的句型很明显去除了政治背景,而肯定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些事,而且把故事的地点设置在巴黎,并且是“一段美好的日子”,也很清晰地传递出故事具有的浪漫情怀,所以1939年的这部电影,完全是刘别谦关于爱情的一次影像的实验:在国际局势紧张的时代,在两大阵营斗争的现实里,不同阶级的男人和女人,浪漫的爱情是不是有可能发生?
可能和不可能,里面已经具有了合理不合理的戏剧元素,而且把男人和女人放在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位置上,他们之间故事的戏剧性完全超出了刘别谦其他电影里透出的趣味,甚至越是对立越是不相容,就越能凸显爱情的意义。所以这个背景和人物相关截然不同的设置,被刘别谦故意拉大了。当妮诺契卡以苏联政府的特使身份来到巴黎处理146件珠宝的归属时,她完全进入了一个异域世界,但是她却还要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和理想,于是冲突的意识形态便形成了:妮诺契卡下了火车,见到了早已在这里的三个苏联人,当看到车站有人提行李时,她评价说,这是社会不公的现象;当她走进他们早已订好的皇家套房,当听说一天的价格时,妮诺契卡说:“这里住一星期要花费苏联人民起头牛。”
因为要去埃菲尔铁塔考察巴黎的建设情况,她遇到了正在路上的里昂,打开了巴黎地图,一脸冷酷的她问他的是巴黎的警察吹口哨的间隔时间是多久,里昂一脸惊诧;到了埃菲尔铁塔,妮诺契卡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了上去,而里昂坐着观光电梯上去,在高处,里昂介绍巴黎的夜景,而妮诺契卡却认为这是“浪费电力”,当里昂问她对自己怎么看,妮诺契卡说:“历史资本主义社会的高傲男人,其实很浅薄。”当里昂带着她去了自己的豪宅,当看到里昂家里的管家时,妮诺契卡说:“小老爹,你会被解放的。”而当里昂开始介绍自己的时候,妮诺契卡问他的是:“你对人类有多少贡献?”当里昂在她面前说爱她的时候,妮诺契卡很冷静地说:“爱是最简单的化学反应……”
把车站服务人员看成是社会不公的想象,把管家说成是被压迫、被奴役的人,把巴黎的夜景说成是“浪费电力”的表现,把口口声声说爱情的男人当成是浅薄的男人,这就是苏联特殊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她是冷酷的,她是机械的,甚至第二天在工人阶级光顾的皮耶马西餐厅,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的妮诺契卡面对里昂的笑话,也是冷若冰霜,“啊哈”几乎就是她的唯一反应。所以从莫斯科到巴黎,从社会主义祖国来到资本主义社会,妮诺契卡就是一个坚持自己价值观的人,而这种价值观似乎让她和巴黎的一切格格不入。但是与其说妮诺契卡故作姿态地保持着和巴黎的距离,不如说她戴着假面具,一种转变是:里昂故意给她讲述的几个笑话,她苟于言笑,但是当里昂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在众人的笑声里,妮诺契卡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正是这一笑,让这个冷诺冰霜的女人露出了真实的一面,终于让背负着使命的苏联特使变成了柔情的女人。
导演: 恩斯特·刘别谦 |
从不笑到笑,从刻意到自然,实际上在参观完夜巴黎之后,妮诺契卡就开始对这里的一切产生了兴趣:为什么在埃菲尔铁塔上,当里昂邀请她去自己住处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她口口声声是为了研究眼前这个资本主义社会里的浅薄男人,但是在人生地不熟、充满腐朽气息的巴黎,她其实已经有了转变,而在这种转变里,对里昂的喜欢没有外化在脸上,却已经成为内心的一个秘密。她来到里昂的住处,脱掉了外套和帽子,听起了音乐,在里昂这个“整体不错”的男人面前,她说爱是最简单的化学反应,她告诉他自己曾经在战场上杀过敌人,说自己是“进化齿轮上的一个小齿轮”,但是面对里昂的主动表白,她也没有拒绝,甚至还主动吻向了里昂——是里昂接到的电话,才彻底将她的身份公开,于是她一句“我的国家派我来跟你斗争”便又让自己回到固有的身份上。
相互之间吻了,在笑话面前笑了,妮诺契卡设防的一切似乎正在慢慢剥落,而剥落之后必然是一个具体的女人,一个渴望爱的女人。在大家研究珠宝跨国案子的时候,她禁不住大笑起来;打开窗户对着外面的燕子说:“我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从莫斯科来这里了,我们有崇高的理想,这里有温暖的气候”——崇高的理想和温暖的气候被放置在一起,就像我们和这里被并置一样,没有了制度上的差异,没有了国籍上的区别,当然也没有了意识形态的不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她为自己打开了一个通道:勇敢遇见属于自己的爱情。而相反的是,一个在“史华纳公主”身边的贵族,也在这遇见的爱情里转变了自己:他问自己的仆人:“你想不想和我平起平坐?”当仆人说不想时,里昂开始教育他:“你应该有叛逆精神。”而仆人惊奇地告诉他:“自从你认识了她之后,你的书房里多了《资本论》。”而在桌子上,原先那张史华纳的照片也被锁进了抽屉,在这样一种转变中,妮诺契卡开始神情地对他说:“以后你不要向我要照片,我受不了被关在抽屉里。”
《蓝胡子的第八任妻子》电影海报
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沉浸在爱情里,当阻隔他们的制度差别被消弭,其实他们面临的是更大的问题:她必然要回莫斯科,而他因为政治原因无法去苏联,在这样一种现实里,爱情如何维持?她说:“我背叛了共产主义理想,我必然会被惩罚。”他给她戴上皇冠,称她是“人民的女大公,人民的公主”,她站在资本主义的土地上,穿戴着资本主义的服饰开始做社会主义的演讲:“同志们!全世界的人民!革命正在进行,给我们三年时间,开心一下!”充满了戏谑,连桌子上的那张列宁照片,也动起来变成了“小老爹”,然后眨着眼,朝她微笑。她爱上了他,背叛共产主义理想爱上了他;他坠入了爱河,背叛史华纳公主而坠入了爱河,但是分离是必然的——当刘别谦回答了不同阶级的男人和女人,浪漫的爱情是不是有可能发生这个问题之后,他其实面对的是一个更现实化的问题:这样的爱如何能继续?
巴黎的一切回答的是爱情的可能性问题,但是当莫斯科的现实摆在两个人面前的时候,刘别谦似乎不像在巴黎那里发挥自如了,他最后只能在非常私人化的影像实验中让这个故事走向圆满。妮诺契卡回到了莫斯科,又成为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的苏联女人,又在五月节的游行队伍中高喊着革命口号,但是经历了巴黎的一切,她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而这种不平静甚至开始对苏联的现状表达了不满:住在一起的安娜不能参加五月节,因为她拉小提琴演奏的是西方音乐,在这个住在一起的男人很可能是秘密警察的国度里,在这个“有一双丝袜都会被怀疑是反革命”的社会里,妮诺契卡像是被孤立了,而正是这种孤立她越发怀念巴黎,里昂的一封信寄到,拆开来是被审查的结果,除了开头“亲爱的妮诺契卡”和结尾“爱你的里昂”之外,再无其他文字,一起从巴黎回来的布耶诺夫说了一句:“他们总不能审查我们的记忆。”也表达了妮诺契卡的想法。
在孤立的境地里,在被审查的命运中,在随处有秘密警察的社会,这一幕爱情的确是被隔绝了,但是刘别谦却几乎在逻辑之外打开了一个通道,不久之后,政府命令妮诺契卡执行一项任务,让她去君士坦丁堡,因为布耶诺夫、科帕斯基和伊拉诺夫三个人去土耳其,本来是派去从事皮草贸易的,他们却在那里乐不思蜀,还混迹于酒吧。妮诺契卡再次成为苏联特使,但是在来到伊斯坦布尔之后才发现,三个人其实想要在那里开设一家俄罗斯餐厅,“这就是我们的俄罗斯。”而这一切的幕后策划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她最想见到的人:里昂似乎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了,他抱着妮诺契卡说起那份被审查的信:“除了开头和结尾,中间的事我亲自对你说……”
从莫斯科到巴黎,里昂唤醒了妮诺契卡内心对爱情的渴望,一切的阶级属性,一切的身份差异,在爱情面前都不见了;从巴黎回到莫斯科,即使恢复了阶级属性和身份属性,那一份爱也不会熄灭,所以在一段被注解为“美好的日子”的经历中,意识形态完全变成了刘别谦嘲讽的对象,冷诺冰霜的特使只是戴着面具,坠入爱河变成了背叛共产主义理想,爱意浓浓的信成为被审查的对象,还有车站里做出“希特勒万岁”手势的男人,而最后,餐厅外的科帕斯基竟然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布耶诺夫和伊拉诺夫对科帕斯基不公平”,更像是对真正资本主义剥削的揭露,只是一切都变成了戏谑,变成了嘲讽,唯有跨越地域,跨越国籍的爱是永恒的主题,就像那只燕子,从莫斯科飞到巴黎,都是为了一种美好,因为,“我们有崇高的理想,这里有温暖的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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