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6《绿蚂蚁做梦的地方》:想象的翅膀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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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是个人观影中沃纳·赫尔佐格的最后一部剧情片:2015年2月首次接触赫尔佐格的电影是《在世界尽头相遇》和《灰熊人》两部纪录片;时隔两年后《阿基尔,上帝的愤怒》作为“邪典电影”进入我的视野;2020年8月开始进入到“百人千影”系列中,从《玻璃精灵》与其他导演一起合作的《十分钟年华老去·小号篇》,剧情片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又从第一部纪录片《大力士》开始进入他的纪录世界,几乎就在《我的魔鬼》中为赫尔佐格的纪录片世界画上句号,却发现在我的硬盘里还躺着《绿蚂蚁做梦的地方》,于是唤醒,于是观影。

但其实,不论是唤醒还是观影,都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资源的下载早就完成了,但是一直没有真正打开过,没有打开是因为无法打开,无法打开是因为没有字幕——网上根本没有中文字幕,连英文字幕也是缺失的,下载的所谓字幕资源只不过是导演的访谈,它无法和剧情对应起来,如此便搁置在一边,躺着像是进入了一个悠长而无解的梦,而当赫尔佐格的观影接近尾声时,还是决定要完整地将其看完:下载德文字幕,然后通过在线翻译翻译成中文,在片段的、破碎的、词不达意的所谓中文中看完了100分钟的电影——当一场梦境被支离破碎的词语唤醒,是不是被唤醒之后的现实依然是一场梦?

它无法以完整的方式形成叙事,它无法以合理的方式抵达现实,醒来而做梦,是梦侵入了现实,还是现实本身就不应该醒来?观影的破碎性、荒诞感似乎像这部电影上映的时间一样,它就是赫尔佐格编织人类文明寓言而命名的“1984”:1984的寓言在赫尔佐格评论的音轨里得到了印证:“我在南澳大利亚一个护理院遇到一个土著,人们都叫他哑巴,他只会说三个英语单词,没人跟他说话,他不跟人说话,他的部落语言已经没有其他人会说了。”这个八十多岁的哑巴为了跟外界有点交流,在可乐贩卖机里投入了一个又一个的硬币,他就是在硬币下落的声音里得到满足,当可乐堆了一堆他也不去拿,到了晚上,护理人员打开机器,把硬币偷偷放回他的口袋,把可乐放勒回去,但是第二天,他继续着投币行动,继续沉浸在可乐掉落的声音里,“没见过这么迷失的人。片中的这个角色基于他而设计。”

土著投币不是为了购买可乐,所以他取消了消费者的身份,不是消费者他也就取消了硬币的货币意义,在没有商品、没有消费者的世界里,他当然也不活在现代文明里,如此一个人,他所需要的是声音,是声音被听到而寻找对话的可能,只有在硬币投入可乐贩卖机,当可乐从里面一个一个掉落下来,声音变成语言,语言在表达,他才不至于成为一个沉默的人,即使别的人听不懂他的话,他依然可以在声音世界里里打破沉默,而这便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这个在现代文明世界里丧失了言说能力却又寻找自我语言的土著,在这部电影里也出现了,就在土著和澳大利亚埃尔斯矿业对簿公堂中,成为了一个象征符号。

土著和矿业公司所针对的问题是这片土著世代居住的土地是否可以合法地被开发,面对联邦政府已经通过的合法化法案,面对矿业公司开始大肆破坏的现实,土著一方的长老就只会说三个英语单词,即使是600头牛,在他那里只有用“许多”来表达,所以在多薄公堂中,他处于失语状态,只有那个叫米利特比的土著发言人,才能将他的土著语翻译成英语,才能被法庭上的律师、法官和陪审团听懂。这里的一个巨大隐喻式疑问在于:在法庭这个被告和原告公平享受言说的场所,为什么必须将土著语翻译成英语而不是将英语翻译成土著语?或者说,为什么只有讲三个英语单词的土著长老处于失语状态而不是会讲英语的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不管是法官还是律师,不管是法庭还是法案,都是现代文明的产物,都是在“英语”作为官方语言而形成语言秩序中,而正是这样一种司空见惯的规则,让失语成为原始部落无法逃避的命运。

导演: 沃纳·赫尔佐格
编剧: 沃纳·赫尔佐格 / Bob Ellis
主演: 布鲁斯·斯宾斯 / Wandjuk Marika / Roy Marika
制片国家/地区: 西德 / 澳大利亚
上映日期: 1984-08-31
片长:100 分钟
又名: 绿蚁安睡的地方 / Where the Green Ants Dream

但是,可以畅所欲言讲英语,又将一切规则纳入到所谓文明体系里的现代人,是不是就一定是这场官司的最终胜利者?看起来最后的结局的确没有意料,这片土地最后还是归属于矿业公司,当不停歇的爆破声传来,土著人用传统乐器演奏的声音被覆盖了,曾经围坐在那里阻止施工的土著人也不见了,“原住民应该居住在哪里”的最后问题虽然悬而未决,但似乎回答的必然性也不存在了。当土著人、原始文化、语言、音乐都在爆破声中被覆盖,都被滚滚的尘土所掩埋,都被扬起的大风吹散,文明胜利了,他们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宰者。但是这个悲剧似乎并不是在这里画上句号的,因为这里是土著人口中所说“绿蚂蚁做梦的地方”,当这个地方被侵占被破坏,那么“绿蚂蚁会出来毁灭这个世界”的预言将会成真,人类将遭受另一种毁灭。

这无疑是一种对立,土著人和矿业公司在争夺这片土地的时候,对立产生的最终消灭,似乎是现代文明的一个隐喻,但是在这个对立状态中,角力的不仅仅只有代表原始力量的土著人和代表现代文明的矿业公司建设者,对立的矛盾也不仅仅是随着谁最后成为胜利者而化解。一开始两股力量的确都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者,矿业公司拥有挖掘机、炸药等现代设备,他们所要建设的所谓艺术中心也只是现代文明的一部分,而土著人所拥有的只有单薄的身体,神秘的咒语和坚定捍卫自己土地的决心,在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和没有方向的现实里,他们只有在双方的对峙中,用咒语的神秘力量威胁:“这是绿蚂蚁做梦的地方,你们白人已经迷路了,不了解这个国家是愚蠢的,最后你们将一无所有。”而现代文明在200年前关于土地开发的法案支撑下,在属于自己一套规则的保证下,完全不理会绿蚂蚁的咒语,不理会土著人的警告,最后以占有这片土地而成为新的殖民者。

原始和文明,失语和语言控制,两者的对立不是全部,在对立之外,其实衍生出多元文化和观念,它们交错着,矛盾着,在这片绿蚂蚁做梦的地方演绎着,渗透着,而这些文化和观念组合成了一种立体景观,形成了多层次的语言系统。土著人作为一种失语的语言体系,只说三个英语单词的现实使他们完全处在边缘状态,而在这种失语的语言之上,则是人类学家阿诺德,他从现代文明中来,但是他却在研究人类学中成为这片土地的居住者,他娶了当地人为妻子,他住在简陋的屋子里,他既和土著人保持距离,又遵守着他们古老的训言,当矿业公司的地质学家兰斯·哈克特陷于土著人的静坐时,主动去找阿诺德,询问如何化解这种矛盾,阿诺德拒绝见他,大声喊道“NO!”——用英语拒绝来自英语世界的人,阿诺德只是把语言当成是一种工具,他甚至将土著人的咒语传递给了哈克特,“你的文明只会毁灭这里的一切,最后毁灭的是你自己。”

《绿蚂蚁做梦的地方》电影海报

阿诺德不是土著,却遵守着土著人的训言,阿诺德不是征服者,却使用着文明社会的语言规范。这是作为居住者的存在,而在阿诺德这个层次之上,则是地质学家兰斯,他是矿业公司的一员,他完全来自文明社会,但是正是他从阿诺德那里得到了警告,正是从土著人的行动中感受到不安,所以他才会思考文明存在的问题:他阻止开着挖掘机冲向土著人的工程建设者科尔,他主动前去将这些被泥土盖住了脚的土著拉了出来,他也为了弄清楚绿蚂蚁传说的可靠性而向阿诺德求证,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于土著文化有了更深的理解,对于现代文明则有了反思,他搭建了一座桥梁,让双方可以坐下来对话,也正是这种对话的构建,使得矛盾从极端对立走向了缓和,甚至开始了对“绿蚂蚁”隐喻性的解构。

矿业公司接受兰斯的建议,只是为了让双方能够合作,而所谓的合作看起来更多是一种谎言。但是对于土著人来说,合作却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当他们来到大城市,当他们感受到文明的气息,当他们用英语作为交流语言,所谓对古老土地的坚守变成了另一种梦想,就像他们和矿业公司副总裁弗格森一起坐上电梯时,电梯忽然因为停电被卡住了,这是现代文明所表现出的“症状”,电梯创造了快捷,但是却无法避免事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它甚至意味着危险,而化解危险的可能手段是按下警报按钮——现代文明里也有警告,它是人类被技术控制之后的无奈。但是对于这一危险,兰斯在他们走出电梯坐在餐桌上的时候,却说被困在电梯里或者只是一种想象,“我们太想出去了,所以我们需要想象,需要一种想象力的产品。”在一种的封闭世界里,的确有想要出去的冲动,但是当以想象为名冲突封闭和束缚,并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它只不过是人类的自我逃避——当他们在用餐之后再次走进电梯时,相同的一幕又发生了:这不是想象,这就是现实,这不是逃避,这就是被围困。

合作似乎是开始了,矿业公司拥有了这片土地,这是现代文明对古老世界的侵占,等待他们的真的是那个绿蚂蚁的寓言?土著人在经历了电梯式的想象感受之后,他们再不是土地的坚守者,而是找到了比想象更庞大更有吸引力的绿蚂蚁:一架绿色直升飞机对于土著人来说,成为了巨大的诱惑,当他们抚摸机翼,当他们建造跑道,当他们坐上飞机,甚至当他们将它当成绿蚂蚁而让梦想成真的时候,绿蚂蚁不是梦想,它是工具,现实的工具,真实的工具,颠覆了自己规则的工具,于是飞上了天,于是消失在空中,于是在异域中折断了翅膀。

这是关于绿蚂蚁的另一个预言,科学家在分析这里的绿蚂蚁种群时说,绿蚂蚁是无性的,它们只有通过个体的性爱而繁衍,而最厉害的雌蚁会成为女王,它负责种群的生育,一旦女王不会生育那么整个部落就会消亡。绿蚂蚁变成了绿色飞机,它会飞翔也会折断,当土著人最终在绿蚂蚁的梦中消失,也就意味着他们已被现代文明所征服,而失去了这片土地的他们正像不会生育的绿蚂蚁一样,最后是整个部落的消亡。绿蚂蚁的翅膀断了,土著人的梦想破灭了,这片土地终于响起了爆破声,但是这绝不是现代文明最后的胜利,包括阿诺德,包括兰斯,包括矿业公司,其实和土著人一样,都成为了迷失者,他们只不过活在现代文明的想象中,无论是寻找理解,还是悟道修行,无论是拒绝文明,还是实现征服,他们都被卡在了电梯里,他们都渴望出去,他们都在失语的世界里找不到对话者,因为这是赫尔佐格建造的“没有意义,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的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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