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9《无粮的土地》：寻找之前必须是失去
这是一个听不到任何歌声的村庄，这是一个水和食物都得不到保证的村子，这是一个疾病蔓延而眼睁睁看着人死去的村子，拉斯赫德斯，这个有52个村子组成的地区，这个生活了8000人口的偏僻之地，就是一种“无”的存在，当路易斯·布努埃尔将镜头对准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并第一次用纪录片的方式表现他们的贫困、疾病和死亡的时候，似乎就建立了一个简单的逻辑公式：因为他们活在无的状态下，所以改变他们的生存状况必须去寻找解救之道，但是在布努埃尔的内心深处，这个逻辑却是相反的：因为他有了解救之道，所以拉斯赫德斯人必须生活在“无粮的土地”上。
“无”是他们地理环境中的无所有，这个距离西班牙文化城市萨拉提卡100公里的地区，被布努埃尔称为“陆地上的孤岛”，要抵达那里，必须经过一个叫阿尔维卡洛杉矶的地方，拉斯赫德斯就在阿尔维卡洛杉矶三公里外的深山里，这里没有通往外界宽阔的公里，男人们赤着脚结伴去找工作，几天之后就返回了，因为他们根本无法抵达有工作的地方。“陆地上的孤岛”便是地理环境上的无，而在这个无之外，则是另外的无：必须经过的那个叫阿尔维卡洛杉矶的地方，布努埃尔对它的定义是“既封建又富裕的村子”，这是一种矛盾的存在，而这个矛盾一方面相对于深山里的拉斯赫德斯的贫困来说，他们的生活条件是富裕的，但是富裕的“有”却到来信仰上的“无”：村子里弥漫着中世纪的气息，每家每户的门上刻着宗教铭文，“圣母玛利亚，纯洁的圣母”似乎成为他们的信仰，但是在广场的祭祀活动中，六个新郎坐在马上，然后一起冲向广场，那根绳子上吊着一只活的大公鸡，祭祀活动的规则是：谁要第一个扯下公鸡的头，那么他就是胜利者，他以后的生活会幸福。在结婚当天举行这一仪式，是喜庆，更是“血腥”，因为那绳子上被绑住脚的公鸡，会被新郎活活扯下头，在村民们举杯欢庆中，却是动物死亡的祭奠。
血腥的仪式，无疑指向了信仰上善的缺失，而要通往拉斯赫德斯，会看见山上废弃的修道院，这里曾经有18个修道院，一个名叫卡特尔的牧师400年前在这里推行基督教，但是时过境迁，这里的修士和修女不见了，这里的修道院倒塌了，那些青蛙和蛇在废墟间爬行。文明是伴随着宗教的陨落而丧失的？更往里便是有52个村子和8000人组成的拉斯赫德斯，在这片贫穷的土地上，宗教信仰更是一种无，这里几乎听不到歌声，没有人祈祷，到了晚上有女人还唱着颂歌而来，但是歌词里不是对上帝的忠诚，而是对死亡的表达，“死亡之诫”里所唱起的死亡成为一种归宿，“为了灵魂的安息而祈祷”是为了走向不再恐惧的死亡。
| 导演: 路易斯·布努埃尔 |
信仰的失落，文明的消失，这些都是“无”，而对于拉斯赫德斯来说，更多的“无”在考验着他们：他们的生活连最基本的物质保证都没有，孩子们赤着脚去上学，优等生在黑板上写下“尊重他人财产”的格言更像是一种讽刺，他们会在学校里得到面包，但是学校规定：“为了不让家长抢面包，孩子们必须在学校里吃完分发给他们的面包才能回家。”而家里更是一无所有，他们生活在极度贫困中。因为贫困，因为没有食物，他们被疾病所困，侏儒症、克丁病发病率奇高，一个28岁的男人就像孩子一样对着镜头傻笑；换了克汀病的病人更是受到死亡的威胁，一个孩子靠在村道旁边已经两天了，他的喉咙发炎了，但是没有医生医治——被布努埃尔镜头纪录的他两天后他就死了；布努埃尔还记录了一个孩子的葬礼，母亲痛苦地望着尸体，村民们聚在村口，他们必须把孩子的遗体运到河对岸去，因为村子里连安葬的墓地都没有。
对于村民来说，这就是一片“无粮的土地”，这里土地贫瘠，虽然有人带来了种子，虽然大家筑起了石垣，但是没有肥料就不会有种子发芽，于是村民们去山上挖腐殖土，或者捡回来一些树叶和干草，然后让人躺在上面，等待树叶和干草慢慢腐烂，以此作为土地的废料。但是这些废料也根本没有肥力，于是有人去山上采蜂蜜，但是很多人会被蜜蜂蛰死，连驴子也难逃厄运，有一次两个男人和11头驴子都死在了蜜蜂的毒液下，而死去的尸体最后会成为野狼的食物——有人因为疾病而死，有人饿死，有人被蜜蜂蛰死，在这片无粮的土地上，死亡在随时发生，生命处于看不到希望的“无”的世界里。
《无粮的土地》电影海报
这是一片“陆地上的孤岛”，阿尔维卡洛杉矶上演的血腥祭祀仪式，拉斯赫德斯村民被疾病、贫穷和死亡威胁的生活，都是一种无，而布努埃尔在记录这些“无”时，似乎又强化了它的宿命性，“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常常要同生存作激烈的斗争。”布努埃尔让物质和信仰一件件失去，其实是有其目的性，最后“结论”点出了他拍摄这部电影的目的：“这部电影所揭示的贫困，并不是不治之症。”这便是对无的否定，因为在人民阵线组成的政府建设下，有些地区的环境得到了改善，生活得到了提升，导致贫困就是法西斯对人民的剥夺，所以布努埃尔表达了他的反法西斯立场：“西班牙的劳动者和农民，必须推翻弗朗哥和其他人的统治，通过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的共同努力，当和平和幸福取代了内战，这部电影中的贫困家庭就不会再出现。”
纪录片的立场落在这最后的政治立场上，这便是布努埃尔1932年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用意，而1933年被禁映，也是法西斯带来的“无”，所以在这种“无粮”而寻找的状态下，布努埃尔预设了这个主题，也正是预设，所以在纪录片的表达上处处强调了打破宿命的必然：那幅展现拉斯赫德斯位置的地图，就是一幅欧洲地图，然后再慢慢放大，以此说明拉斯赫德斯并不是一个政治上的“孤岛”，因为欧洲的反法西斯阵线才是他们寻找出路的强力支撑；而在表现村民贫困生活的时候，台词在说：“一般来说山羊是神圣的，村民们不会吃，只有不小心滑落悬崖才会吃。”画面中一只山羊从悬崖上掉下，但是并不是自己不小心滑落，而是人为让它掉下，因为画面中出现了一股烟——后来在接受访谈的时候，布努埃尔承认山羊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而是“我开了一枪”，为此布努埃尔解释说“我们不能干等偶然事件发生”，无法等所以用枪制造必然，而这种枪击引起了土著的气愤，布努埃尔为了达到这个必须的目的，而改变了纪录片的规律，而制造了“失去”，所以为了展现拉斯赫德斯村民的悲惨生活，布努埃尔杀死他们的山羊而让他们的生活更加悲惨，“这似乎是电影的悖论”，布努埃尔承认的悖论，就是在阐述那个反逻辑的公式：因为寻找到了解救之道，所以“无粮的土地”才是一种必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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