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8《纳萨林》:我预见,我遇见
他在行走,赤着脚行走,穿着破衣服行走,孤独地行走,目标向前。纳萨林到底会走向何处?他的行走是在为迷途的人指明方向还是为自己找寻救赎的力量?他是和那一大群的犯人走在一起的,但是渐渐地离开了他们,路上老妇人给了他一个菠萝,纳萨林起先是拒绝的,但是后来接受了,并且为每一个好人祝福——背后的犯人,身前的好人,似乎一切的善与恶在他身前和身后被区别开来,但是对于纳萨林来说,从拒绝到接受,是一种人性的回归,因为那是食物,那是馈赠,那是人与人之间的友好相处,当他前行的时候,看见蓝天,看见白云,看见路边生长的蓬草,他越走越远,向前方,向高处,似乎看见了上帝的荣光。
低处俯视大地,那时的纳萨林是一个和上帝接近的基督徒,是一个渴望拯救灵魂的牧师,他的这条行走之路就是在实践着自己作为一个基督徒的救赎之路,但是他又抬头望天,以一个人的视角期待上帝降临——在上帝的视角和人的视角的转变中,纳萨林无疑是一个矛盾体,就像在监狱里被人打倒,被人污蔑时,他所说的那样:“你们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要侮辱圣洁的大众。”大众是圣洁的,也正是自己作为基督徒的使命之一,但是在被恶所侮辱和击倒的时候,他又说:“作为基督徒我宽恕他们,但是又蔑视他——我不知道如何区分宽恕和蔑视,因为我感到自己有罪。”不能区分宽恕和蔑视,就是无法区分眼前打倒他的人是恶还是善,正因为这样的矛盾,所以纳萨林感到自己有罪,他需要的反而是从自己身上找到救赎之路。拯救别人,宽恕别人,是因为自己就是一个基督徒,是一个牧师,但是自己有罪,自己蔑视别人,则是因为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寻找上帝却处处迷失的人。
纳萨林处于这样的矛盾中,才证明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才能对人世间的苦难有更深的理解,也才能对善恶做一个理性的分析,而这种矛盾也是布努埃尔的矛盾,“我深深地扎根于基督教文化之中。我是文化上的基督徒,而非信仰上的。”文化上的基督徒和信仰上的基督徒,到底有什么不同?纳萨林是从原先生活于乌托邦式的牧师变成一个现代的基督徒的,这种转变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那就是他决定离开小镇去往乡下求道,“我要离开这里搬到农村去,那里离上帝更近,没有人知道我是牧师。”这个决定的意义就是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神袍,就是去除了自己作为牧师的外在身份,就是告别了被虚构的神职生活,当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也就意味着自己会遭遇更多人世的苦难,只有经历了这一切,对于上帝才能有更透彻的理解,在他看来反而离上帝更近。
在小镇之上,纳萨林住在一个从不关门的房间里,这种开放性就是一种“无私”的表现,在他看来,任何屋子里的财产都不属于自己,也不担心小偷偷走;另外一方面,他却并不为别人施舍给他食物和钱财而羞愧,在他看来,这根本无损自己的尊严。所以在小镇的生活,他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不掺杂人性欲望的存在,也正因此他区分了身边的人,他们是有罪的人,他们是需要拯救的人,所以作为一个神父,他有了自己的存在的意义。纳萨林就这样把自己看成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基督徒,他对于小镇上人信仰的迷失,对于自己拯救的意义,都纳入到一种“我预见”的框架之内,“上帝是我的法官。”他这样说。
导演: 路易斯·布努埃尔 |
而这个小镇,的确有着太多的污秽和罪恶,阿瓦和卡拉打架,就是因为阿瓦认为卡拉偷了自己的纽扣,所以她拿出刀来刺伤了卡拉,而自己也受伤了。受伤的阿瓦找到了纳萨林,求得他的帮助,当她说起和卡拉的冲突,理由便是卡拉偷了她的东西,“我是有自己尊严的。”面对阿瓦的解释,纳萨林反问她的是:“你杀了人还有尊严?”但是即使没有尊严,纳萨林也还是将她藏在自己家中给她医治,不仅从身体上还从精神上救赎她,“我宁愿死,也不愿被人告发。”这是阿瓦的逻辑,纳萨林在谴责她的良心会受到谴责时,也给了她容身之所,而阿瓦似乎也把纳萨林看成是拯救自己的牧师,她为他点上蜡烛,在他的启发下祈祷。但是,阿瓦的祈祷又不是彻底的诡异,当纳萨林告诉阿瓦人是有灵魂的,这个世界上也有地狱,而阿瓦理解的灵魂救赎带着这个小镇的某种阴谋论,“为什么灵魂能从炼狱中解脱出来?因为只要有钱。”
钱主宰了一切,钱判定了人死后的归宿,阿瓦的理解代表着小镇人普遍的迷失,的确,在开场“帽子、鞋子、瓶子,或者你想卖的旧衣服”的吆喝声中,人们生活在当下,这些声音甚至盖过了教堂的钟声。在声音制造的生活寓言里,每一个人都在追求金钱,追求物质,所以偷盗、吵架成为一种日常,需要的就是像纳萨林一样的救赎者。但是穿着神袍的纳萨林只是在身份上是一个神父,他对于上帝的理解也在一种自我虚构的乌托邦里,巴勃罗曾经认为纳萨林生活在这里,是在“挑战愤怒、饥饿、贫穷、烦忧和诽谤”,但是纳萨林却否认了,“我不是在挑战,而是在容忍。”挑战是一种对立,是直接将他从救赎的使命中脱离出来,所以选择“宽容”才是一种神父固有的态度,只有在宽容中才可能让迷途的人找到方向,才能以上帝的名义找到他们彼岸,才能将灵魂带入天堂。但是这种非挑战的宽容,在纳萨林那里又拉大了善与恶人为的距离,当阿瓦的伤势痊愈了,纳萨林便让她离开,而且擦掉了地板上的痕迹,烧掉了她用过的一切东西,这是对她躲避惩罚留痕的一次抹除,更是以宽容的名义将她变成了一个罪人,因为阿瓦相关的东西必须被烧毁,她也就成了别人口中所说的“魔鬼”。
《纳萨林》电影海报
所以纳萨林在这样的口诛笔伐中离开了小镇,离开了“我预见”的乌托邦,离开了被神父的身份所束缚的生活。也从这里开始,他走上了寻求信仰的道路,这种信仰是关于众人的,也是关于自己的。他脱下黑色神袍穿上普通衣服,他来到了建筑工地从事体力劳动,他一直行走在路上感受人间的疾苦,他也寻找奇迹发现上帝的荣光。比特的姐姐有个女儿生了重病,她找到纳萨林希望他去给病重的孩子治病,纳萨林去了,他对他们说的一句话是:“只有上帝和科学才可以救她。”把上帝放在和科学同等的地位,说明纳萨林已经不是单一的基督徒,他也相信科学,相信理性,所以当孩子的病慢慢好起来之后,大家都把他看成是圣人,他又告诉他们:“不要提奇迹,不要伤害我。”并不是否认奇迹,而是把奇迹看成是上帝和科学合成的产物。于是在这个奇迹发生之后,比特和阿瓦便跟随着他,成为他忠实的信徒。
在路上,纳萨林已经在“我遇见”的现实中成为了一个人,这种自我定位的转变使他既不是人类愤怒、饥饿、贫穷、烦忧和诽谤的挑战者,也不是对于人类罪恶的宽容者,而是体验者,“上帝无处不在。”这是纳萨林的一个观点,这是一种泛神论思想,其目的就是让每个人都能忏悔,都能救赎,而忏悔和救赎靠的是他们自己;他在路上看到上校命令穷人骑在驴身上,而那头驴的腿断了,看到这一切,纳萨林直接把上校叫做反基督者,甚至称他是异教徒;比特生病了,她难受至极,并把这种难受看成是魔鬼在作祟,而纳萨林却告诉她:“这不是魔鬼,这是疾病。”去除了魔鬼论,回归疾病本身,这也是一种科学的理性态度;而且,在这一路中,侏儒阿杰爱上了并不漂亮的阿瓦,也并不嫌弃她以前的经历和身份,这一种爱情在两个并不完美的人身上发生,纳萨林就说:“不要用凡人的肉体来支配自己。”因为上帝不会抛弃我们;而纳萨林对于两个信徒的态度也是爱,“我爱你们两个。”这种爱去除了所谓的嫉妒,而成为一种博爱,这种博爱更是纳萨林在信仰意义上带来的希望。
在纳萨林“我遇见”的一路之上,他看见了穷人,看见了犯人,看见了难民,看见了被瘟疫夺取生命的人,不仅仅是看见,他自己更是遭遇了种种非议和不公,他被投入监狱,他被人毒打,他被人侮辱是下流的人,在这样的看见和遭遇中,纳萨林才真正看到了愤怒、饥饿、贫穷、烦忧和诽谤的人类,才知道了人类需要怎样的救赎,“你在美好的一边,而我在不幸的一边,但你我的结果都不美好……”这其中有着生存的无奈,““当我吃面包时,上帝便降临在面包里面。”这也呼唤着一种上帝式的解救,所以从苦难中看见希望,从现实中呼唤救赎,这样才是上帝存在合理性的一种表现,而从“我预见”的乌托邦到“我遇见”的现实,从对罪恶“不是挑战而是容忍”的态度,到“不能区分宽恕和蔑视”的迷惘,纳萨林脱去了符号化的外衣,返回到了一种人性意义的存在,因为,“东西不专属于某人,而是属于需要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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