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8《他人之子》：如何成为“他人之父”
量好了木料的长度，奥利弗问：“5米80除以2是多少？”弗朗西斯没有多少思考回答道：“2米90。”然后半俯下身子开始用尺子量尺寸，奥利弗站在那里看着弗朗西斯的后背，然后说出一句话：“你杀的那个人是我儿子……”一句话打破了木料场的平静，打破了两个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种冲突的张力迅速得以体现：弗朗西斯回头看了一眼，迅速逃离，躲进了木料堆的暗处，奥利弗则从后面追赶他，嘴里喊出的一句话是：“我不会伤害你……”
“你杀的那个人是我儿子”，这是一句缺少铺垫的话，在突兀之中却揭开了毁灭性的秘密，本来是师徒的两个人变成了杀人者和受害者，一个要跑一个要追，故事由此推向了最后的高潮。这是电影第88分钟的叙事情节，对于一部100分钟的电影来说，故事进行到剧情的十分之九才将这个最关键的话揭示出来，为什么要如此“滞后”设置这个关键？在前面的88分钟里，达内兄弟似乎都是在制造悬念：在劳改中心的木工车间里，奥利弗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在观察？当弗朗西斯出现他为什么躲在暗处几次确认之后才让他来到自己的车间？为什么在一个人的房间里他总是要做仰卧起坐还给自己束腰的腰带重新定位？为什么接近弗朗西斯不断打听他入狱的原因？
镜头是摇晃的，景深是被取消的，拍摄的手法是跟拍的，在呈现的颗粒感和摇晃不定的镜头里，奥利弗成为了达内兄弟的视觉中心，而奥利弗观察、寻找的目标也成为了叙事的中心：他会一个人在暗处狠命地抽烟，然后掐灭它；他会快速冲上楼，却突然在办公室的门前立住；他会转过几个转角，打开柜门将东西偷偷放进袋子里……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奥利弗的一切动作似乎都带着某种神经质，所以在这样的叙事中，对于观众来说自然萌发的一个疑问是：奥利弗藏着怎样的秘密，他要如何面对这个秘密被说破的现实？
但是达内兄弟在用镜头制造悬念的同时，也在慢慢拂去被覆盖在事件之上的遮掩物：他在锯木车间的观察和等待是为了一个叫弗朗西斯的人，起初是拒绝他来到车间，因为四个学徒已经够了，但是在经过了思想斗争之后，他终于给中心的凯瑟琳打了电话，让弗朗西斯来自己的车间，这是奥利弗主动走向弗朗西斯的过程；他让弗朗西斯来到车间，给了他工作的制服，让他掌握尺子的用法，让他和同伴一起抬木头，教他如何测量和钉钉子，这是奥利弗接纳弗朗西斯的过程；但是不管是主动走近还是最后接纳，对于奥利弗又像是一种矛盾，他会在暗处看着正在睡觉的弗朗西斯，在敛声静气中似乎正等待着有事情发生，他还会走进厨房，拿起厨房里的菜刀久久凝视——当弗朗西斯正侧着身子入睡，他或者可以快速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用厨房的那把刀……
奥利弗究竟要干什么？达内兄弟没有揭示，秘密放在最后的十分钟里；弗朗西斯到底是谁？达内兄弟没有说明，身份在最后十分钟里将被揭晓，但是在逐步推进的剧情里，关于他们的故事也慢慢浮出了水面。其中关键的线索之一是奥利弗的妻子来找他，奥利弗开门进来不久，就响起了门铃声，开门前妻进来，她说一直在走廊上等着他；在屋子里，奥利弗忙着自己的事，前妻站在他后面，他让她坐下，她不坐，他问她要喝咖啡吗，她说不要，然后她问：“你的背好点了吗？”然后她又说：“准备再婚了。”接着问他有没有对象，在两个人有些奇怪的相处中，她最后说了一句：“我怀孕了。”奥利弗怔了一下，下一个镜头便是奥利弗快速地冲下楼梯，拉住她问她：“为什么你今天要来？”
| 导演: 让-皮埃尔·达内 / 吕克·达内 |
说起自己要再婚，说起自己怀孕了，女人的身份自然被揭开了，而前妻交代的这两个信息都成为重要的线索，自己再婚，说明和奥利弗之间的关系将彻底结束，说明她将重新开始生活，而这也意味着过去的一切都将被放下；说自己又怀孕了，是对于未来又多了一些希望，而肚子里的孩子将取代对于死去儿子的悲通怀念——这两个信息对于前妻来说是新生活开始的暗示，但是对于奥利弗来说，却是未能走出过去阴影的写照，他还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伤之后，他对于弗朗西斯的所有观察都是为了这个未了的心愿。后来奥利弗去店里找了前妻，在确认怀孕的情况下，他告诉了她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和死去的儿子有关：弗朗西斯被释放了，就在劳教中心，而且就是自己的徒弟，“我还没有想好是否接纳……”奥利弗和前妻还有过一次交集，是在他带着弗朗西斯去木料场的途中，前妻看见了车上的弗朗西斯，然后对着下车的奥利弗问：“是不是他？”奥利弗说：“不是！”但是前妻已经知道了一切，“就是他！”然后昏厥过去，醒来问奥利弗的是：“你以为你是谁？没人会这么做……”
前妻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他”，却又指责奥利弗的做法，这种指责的背后依然是当初她找到奥利弗告诉他自己要再婚时的态度，在她看来一切都已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是正确的选择，所以对于奥利弗念念不忘表现出某种质疑，甚至于她认为奥利弗会“特殊对待”弗朗西斯。的确，奥利弗从弗朗西斯出现开始，就表现出特有的敏感性，这种敏感性的背后是奥利弗的艰难抉择：他在观察弗朗西斯，他在等待弗朗西斯，他在走近弗朗西斯，他在接纳弗朗西斯，那么作为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他是不是会选择报复？而这正是整部电影中达内兄弟设置的一个关键。
或者从一开始来说，奥利弗对弗朗西斯的特别关注，就在于一种复仇心态，他苦苦等待弗朗西斯出狱，他最后让弗朗西斯进入自己的车间，都是在寻找机会，能准确说出弗朗西斯的身高，奥利弗说出因为自己干木匠久了“熟能生巧”，但是背后却是对弗朗西斯持续的关注。但是奥利弗的复仇心态最后慢慢消除了，这种心态的转变源于两个人特殊的身份：从一开始奥利弗是被杀孩子的父亲，弗朗西斯则是杀人者，两者的关系必然充满了冲突，但是，当弗朗西斯逐渐成为奥利弗眼中的“他人之子”，奥利弗也成为了“他人之父”，杀人者和受害人之间的关系转变为父与子的矛盾关系，它既是一种解构，也是一种建构，并在同行之路上完成了重新的命名。
《他人之子》电影海报
奥利弗失去了儿子，这个家庭当然也破碎了，随着前妻最终再婚和怀孕，奥利弗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对于他来说，儿子是一种缺失的存在，当弗朗西斯进入他的视野，这个孩子无疑成为了他缺失了人生最重要东西的替代物，“他人之子”永远不是自己的孩子，永远和自己保持着距离。但是在和弗朗西斯接触中，奥利弗感受到身为“他人之子”的弗朗西斯也活在缺失的人生中。奥利弗问弗朗西斯当初犯了什么罪，弗朗西斯说偷盗罪，奥利弗又问他仅仅是偷盗，弗朗西斯承认杀了人，但是因为偷盗汽车音响时被人发现，急于逃跑的他出手掐死了他，这个死者就是奥利弗的儿子。但是弗朗西斯也失去了很多：5年的入狱时间，是他失去的青春；出狱后的他没有家庭的温暖，母亲的男朋友不喜欢他，父亲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独自居住的弗朗西斯长长失眠，他也只有通过安眠药入睡……失去了最后的青春，没有家的温暖，对于奥利弗来说，他也生活在一个缺失的世界里，所以当他跟着奥利弗学习，似乎从奥利弗身上感受到了温暖，于是他央求奥利弗做他的监护人，而这正是父子关系重建的开始。
一个是失去了儿子，父亲的意义也在阙如的状态下，一个是没有家庭的温暖，儿子的身份也在空如之中，但是两个人却重新定义了父子关系，他人之子和他人之父就这样如木料成为家具一样完成了重塑。在两个人运木料的时候，奥利弗终于在最后说出了那个毁灭性的秘密，对于他来说，这一句话压抑在他身上已经太久了，他需要在说出之后得到解脱，而在解脱的同时他内心报复的想法依然没有完全泯灭，口上说着“我不会伤害你”，但是在追赶弗朗西斯的过程中，他还是用双手扼住了奥利弗的脖子，当初弗朗西斯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在扼住弗朗西斯脖子之后他终于松开了手，如果扼死了弗朗西斯，在报仇的同时也夺去了弗朗西斯的生命，他人之父杀死他人之子，他将永不得到解脱，而放手意味着和过去真正告别，他人之父和他人之子在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奥利弗没有伤害弗朗西斯，他把木头装到了车子上；弗朗西斯没有害怕奥利弗，他把木头也装进了车子上，他们没有说话，他们只是装木料，然后一起用布将木料盖住，用绳子将它们困住——他们不再是杀人者和受害者，不再是犯罪者和复仇者，他们是加工木料的师徒，他们是在一起的“他人之子”和“他人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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