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6《零K》:你们将成为新生儿
我可以叫她齐娜。或者是扎拉。大写字母Z在一个单词或名字里总是显得非常突出。
——《康斯坦丁诺夫卡时期·七》
她,是“聚合”项目的向导,她,将指引父亲罗斯度过最后的时光,她说:“你们将在脑壳里拥有—种幻影式的生活。”她,第三人称单数,当我让她拥有一个“齐娜”或“扎拉”的名字,我起名的目的是想有一种真实的感觉,“名字将会给这个轻盈的身体增加一些特点,暗示她来自何处,帮助我找出把她带到这里的种种境遇。”但是,以大写字母Z开头的名字并没有带来真实,字母表最后的字母打头就像是一种随机,因为她的名字是“娜佳·赫拉巴尔”。
被命名的名字,她的名字,大写字母Z相关的名字,都没有逃离“她”这一人称属性,命名没有给轻盈的身体增加特点,没有得到她来自何处的答案,也没有帮助我获得种种境遇的感觉,或者说,她就是一个女人。还有我曾经在两年前命名的双胞胎斯滕马克兄弟,也只是一个他,也只是第三人称,而在“聚合”项目的冷冻术中走向死亡的他们也是第三人称:他们被放进容器里,他们成为饱含着先进防腐剂的人体,成为未来艺术市场的支柱,“由曾经活生生的肉体变成的矮小独石,放在拍卖行的陈列室里,或是摆在麦迪逊大道时尚路段上一家高级古董店的橱窗里。或是一对无头的男女,占据着一个俄罗斯寡头所拥有的伦敦顶楼公寓大套房的一角。”变成艺术的人体,变成矮小独石,变成欣赏、出售、展陈的对象,他,她,和他们,在命名的世界里,只是一个符号。
但是为什么我那么热衷于命名?两年前,当父亲的妻子阿尔蒂,也就是我的“继母”选择在这一冷冻术中进入死亡的时候,我就来到了这个基地作短暂停留,在这里我命名了“斯滕马克双胞胎”,他们是“扬和拉尔斯,或者是尼尔斯和斯文”;我命名了那个戴头巾的女人,先是叫阿朱娜,然后是阿珠娜;我还命名了那个穿修道士斗篷的人,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带有一种朴实的泥土味,和由电脑程序产生的翻译声音恰好形成了有趣的对比。”当然在之前,我还为和母亲马德琳看戏的男子叫里克·林维尔,甚至“决定”和马德琳在星期五会面的男人是一个巴西人——给他们取名,是因为我喜欢那些名字,是因为那些名字很漂亮,是因为命名可以让他们变得真实,“我明白虚构的名字具有怎样的诱惑力,它能使人们从影子般的自我里摆脱出来,成为色彩斑斓的假想之物。”
实际上,命名的背后是一种存在感,是确定某种符号的关系,甚至就是对自我的一种确认,父亲罗斯·洛克哈特就是一个假名,这是我十九岁或二十岁的时候母亲马德琳不经意提起的,罗斯出生时的本命叫“尼古拉斯·萨特斯韦特”,这是一个带着家族印记的名字,但是罗斯却抛弃了它,就像抛弃世代家族的历史,“他放弃了所有包含在这个姓氏里的一代代生命,一直到我这里。”当罗斯变成自己的名字,他就是要从被虚构的家族历史中挣脱出来,而且这个名字被赋予在我身上,在他成为真正的父亲之后,我也成为了真正的儿子,有了新的家族,开始了新的延续,现在和未来,都变成了真实、可触摸的存在,“我照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大声说出我自己的名字。然后我便出门去找我父亲。”
但是这真的是一次抵达真实的命名?真的能创造一次新生?和马德琳约会的巴西男子是我“决定”的,但是问题在于,星期五晚上约会之后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他们在一起用英语和葡萄牙语说了什么,“而且我还必须将这一切保持在一种无名无形的状态之下,此外还有她对这个男人本身只字不提的那种沉默,而对方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命名只不过是基于“我”之存在的一种虚构,是帮助我确定一种可能虚无的关系,之后的辨别口音,和取名一样,便是即兴编造身世和国籍,“这些都是针对这个要求人们拋弃这种区别的环境而做出的肤浅的反应。”就像齐娜或者是扎拉,是我将大写字母推向了最后的Z,以造成一种突出的感觉;还有和情人埃玛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带着V的情人关系,没有结婚的我们的确编织进了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中,但是,“一种直觉的联系,就好比一对倒数,一个数字和另一个数字之间的互相关联,当二者相乘之后,不论白天黑夜,它们的乘积都是一。”还有冷冻术所接近的“零K”,在科学意义上,这个名词的意义是绝对零度单位,即摄氏零下二百七十三点一五度,但是事实是:人体冷冻保存中所采用的温度实际上并不接近零K。
大写字母Z,情人关系的V,并不接近零K的人体冷冻保存温度,字母就是符号,永不抵达真实的它们具有的只是一种戏剧性的效果,而命名本身是不是也是虚构,也是戏剧?为什么要命名?这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就像罗斯抛弃了带有家族历史的名字而给了自己一个假名字,作为儿子的我为什么非得保留从罗斯开始的“洛克哈特”?父子间早就存在的隔阂是十三岁的一次“离开”,“就在他儿子做作业的时候,他走出家门,拋弃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正弦,余弦,正切。”从此一个被金钱塑造的父亲,一个绘制图标对母亲关闭了性话题的父亲,在办公室里一扎就是十几个小时的父亲,便成为了真正的罗斯·洛克哈特,而我沿着自己脑袋的中线从前到后剃掉了一长条头发,这是一种自我命名,这一命名的原因是:“我是专门和他作对的敌基督。”于是,罗斯变成了我叙事中第三人称的他,而和他在一起的阿尔蒂则变成了“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或者是“继母”,或者是“考古学家”。
罗斯是为了忘记被家族命名的自己而自我命名,我同样为了忘记十三岁前的自己而选择了虚构自己,但是罗斯的自我命名和我的虚构自己,到底是为了离开还是为了抵达?是在进入“聚合”的项目,是在看见了冷冻术,甚至是在逐渐陷入了虚空的阿尔蒂选择将自己冷冻的时候,这个关于命名的问题变成了对死亡本身的疑问。在中亚的沙漠地带,父亲投入了大笔金钱用来建造这个“聚合”的项目,那些人将被装进容器,将被冷冻保存,将被放入地下,两座,四座,七座,九座,或者只是一座,“我把它想象成一座城市,在将来某一天会被人发现,自成一体,保存完好,无名无姓,被某个未知的迁徙文明所遗弃。”似乎死亡本身就是一种遗忘,被现在遗忘而成为和生命有关过去的历史。但是这一项目并不是在人体被冷冻之后就结束了一切,这个被称为“以信仰为基础的技术”,是用一种神的力量“实现人的愿望”,这个愿望就是将来有一天,精神和躯体将被复原,人将重获新生。死亡指向新生,是取消了死亡的意义?新生后还是死亡的那个躯体?还有死去之人的精神?
编号:C55·2211217·1799 |
罗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更多在于对现实的某种遗忘,“你必须超越你的体验,超越你的局限。”这是他对我这个“敌基督”说的话,在他用秒来计算生命时间的态度中,人的生命变成了在宇宙年龄中的秒量,“你和我。我们的生命转瞬即逝。”所以选择这个阿尔蒂三十年前曾经作为考古学家工作过的地方实施这个冷冻项目,就在于用死亡忘记曾经知道的一切,最后走出自己的界限。已经被我命名为斯滕马克双胞胎也说:“这是第一个宇宙纪年的第一个瞬间。我们正在成为整个宇宙的公民。”而虔敬和冥想的修士说:“当代生活浅薄如纸。我简直可以用手指把它戳透。”超越,超脱,从肉体走向精神,从历史走向未来,从死亡走向新生,“聚合”项目、人体冷冻术、“零K”,这些就是罗斯用金钱构筑的命名世界,它是漂亮的,它是真实的,它确定了某种关系,它创造着另一个自我。
但是,它是Z,是V,是K,是齐娜或者是扎拉,是斯滕马克双胞胎,是罗斯·洛克哈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而我的名字“杰夫”也成为了父亲命名的产物。命名之后的自我是什么?自身之一切,就是没有其他人的自我?“没有朋友、陌生人、恋人或是孩子,没有可以行走的街道,没有可以食用的食物,也没有能让你看到自己的镜子。可是如果没有其他人,难道你还存在吗?”而即将进入容器的阿尔蒂提出的问题是:“当我再次苏醒时我将会是谁呢?是不是我的灵魂可能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迁移到了某个地方的另一个躯体里?我要找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要么就是我会不会在醒来时以为自己是菲律宾的果蝠?很想吃昆虫。”觉得自己还是自己,但已经不自然了,“就好像我是某个本应是我的人。”只是“某个本应是我的人”,而不是自我,应然的世界没有必然,因为死亡制造了虚构。
死亡制造了虚构,是被命名的死亡制造了虚构,所以在容器里的阿尔蒂第一次以死亡者的身份对“本应是我的人”提出了疑问: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我相信是某个人,感觉到它在我体内,或者和我在一起,知道这些话语,或者全部是话语,但是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我究竟是某个人,还是说只是那些话语本身让我认为我自己是某个人?或者我正试图成为某个人?这个人是我还是她?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或者,“她既是第一人称,又是第三人称。”这是死亡前的呓语,却指向了死亡后的存在,成为项目中的阿尔蒂,走向了死亡的阿尔蒂,忘记了自己的阿尔蒂,不是为了命名,而是和命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方式,那就是定义。
定义是不偷看字典地定义,母亲马德琳曾经用来粘毛絮的滚刷是让我着迷的存在,对它的定义是:“一种用来收集黏附在衣物表面上的纤维碎片的旋转式圆柱形装置。”定义毛絮,然后去做,这就是定义的一重涵义;定义是认清自己的定义,十四岁的时候我开始学着跛脚走路,“一步一步,拐弯抹角,发现自己就是正在做这件事的那个人。”定义坡脚,定义个人,定义人类,定义动物,这是定义的第二重涵义;定义是准确而永久地定义,我喜欢和数学打交道,因为数学是科学的语言,它是强制性的语言,它有质数的不可分解性,正弦,余弦,正切就构成了罗斯抛弃我和母亲的永久性伤害场景,定义质数,定义零K,这是定义的第三重涵义;定义是存在,“只有人才会存在。石头在,但它们不存在。树在,但它们不存在。马在,但它们不存在。”海德格尔说:“上帝在,但他不存在。”和纳粹主义的原则和思想保持稳定伙伴关系的哲学家把上帝放在了黑色笔记本里,在而不存在,它应给被定义的是纯粹的在,于是埃玛从乌克兰带回来的孤儿斯塔克对石头的定义是,“它很坚硬,坚如岩石,经过了石化,它的主要成分是矿物质,或者全都是矿物质,里面有很久以前死去的动植物遗体的化石。”
定义毛絮,定义坡脚,定义质数,定义存在,其实就是定义是毛絮,定义是坡脚,定义是质数,定义是存在,它就是一种纯粹存在的“是”,定义超越命名的那个关键词就是“成为”,成为某个人,成为本应是我的人,成为自我——然后是成为父亲,成为母亲,成为儿子,成为妻子……从命名到定义,是两个不同的阶段,就像第一部的“车里雅宾斯克时期”到第二部的“康斯坦丁诺夫卡时期”,和乌克兰有关的两个时期,是历史也是现实,是死亡也是新生——中间的“阿尔蒂”式的呓语就是从虚构的命名走向成为的定义的关键转折,“我正在试图成为某个人。”而“成为”一直是她想在定义的状态:当我命名她为“继母”,或者“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或者“考古学家”,只是贴上了命名的标签,但是她从不叫我别人叫过的“杰夫”,“那个额外的音节,用她柔和的声音讲出来,让我感觉到自我的存在,或者说是第二个自我,更有礼貌,更靠得住,一个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男人,纯属虚构。”就像她说到的那一滴水滴,从浴帘内侧缓缓流下,如此真实,如此自我,而我也在这特殊的音节中定义自己:一个着迷于青春期滚刷的人,一个十四岁开始雪着跛脚的人,一个在做着正弦,余弦,正切作业的人,一个疑问于冷冻舱里的死人还会勃起的人。
定义自己就是“成为”自己,和罗斯没有成为无话不谈的父子,和埃玛没有成为夫妻,埃玛和斯塔夫也没有成为母子,当然,罗斯也没有和马德琳成为幸福的夫妻,没有成为的真实,也是“成为”之一种,就像镜子看到的那一个自己,“因为在镜子里,左边是右,右边是左。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本来应该好像是我右耳的那只耳朵却真的是我的右耳。”死亡不是生的镜像,就是生之一部分,所以从“聚合”回来,就是从死亡现场返回到现实本身,就是从真实的镜子世界再次定义生活本身,“每一天都有自己的名称和编号,形成一个可分辨的序列,而且还有一个过去事件的总和,包括最近和很久以前的事情,而我们可以试图去理解它。某些事情是可以预测的,即使是在偏离了通常秩序的种种变化之中。”而在这个过程中,命名走向了定义,走向了“成为”:作为敌基督的我,面对罗斯,说起了母亲马德琳最后的时光,那里的悲伤在罗斯的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慢慢变成了一种忏悔,紧张的父子关系也渐渐缓和,“我不仅是他儿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遗属,法定继承人。”而两年之后“一起去吧”没有成为现实的罗斯,再次来到了“聚合”项目地,开始了自己面对的死亡,和阿尔蒂一样,不是在容器里成为一具身体,不是在冰冻中肉体无息,而是在从容面对死亡中成为生命本身。
而回来的我,偶尔住在父亲连栋的客房里,并有权使用厨房——不再称呼罗斯是“他”,也不再把他看成是被金钱支配的人,“我父亲”以定义的方式返回真实的现实;甚至还会从父亲最后的“亚麻布石膏底”这个词语出发,参观博物馆和美术馆,寻找标为亚麻布石膏底的画作,“我试着将这个词语的含义解除掉,把它想象成某种美丽的失传语言中的一个片段,这种语言已经有一千年没有人讲过了。”当然这样重新的定义并非仅仅是个体上父子的和解,它更在“在”的层面上反思人类。我和罗斯之间起先被命名的父子关系,在我和埃玛的世界里有一种对应,就是那个叫斯塔克的“儿子”,并不是埃玛的儿子,而是她和男朋友从乌克兰带回来的孩子,这个讲着阿富汗语、把司机说成是塔利班成员、最后放弃学习柔道的男孩,到底是怎样一种“命名”?
“他没有父母。他只有一个生母和生父。”这是我对斯塔克的命名,但是埃玛却说:“我讨厌生母这个字眼。这就像是科幻小说。”因为埃玛不是他的生母,甚至不知道斯塔克到底是谁,连拥抱都可能省略的他在埃玛看来,就是一个被命名的虚构:“他不是我儿子,从来都不是。”但是,斯塔克在关于石头的定义中已经开始了对自我的寻找,房间里的那一条从罗马尼亚到阿拉斯加的弧线,就是他的纪念墙,“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地图,将由于自己被拋弃而留下的深刻个人记忆与有关往日罪行的集体记忆相对比,回想起当年的饥荒,令数百万乌克兰人不幸丧生。”之后的失踪,之后在电视上的现身,都是塔斯克逃离了“儿子”的命名而开始的定义:刺猬般的头发,卡其野战夹克,牛仔裤和靴子,“中了枪弹,正在流血,血迹在他胸口上慢慢渗开,年轻男子,双眼紧闭,真实无比。”
他是在乌克兰的自卫组织成员,是志愿队伍中的勇士,是用自己的死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战士,这个定义所面对的是死亡,更是对抗死亡本身的死亡,因为,“恐怖和战争,现在到处都是,遍及我们整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斯塔克这一自我定义所揭开的就是关于成为的意义:“时间是多重的,时间是同时的。这一刻发生了,曾经发生过,而且得你们能够理解这些人。你们将成为新生儿,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语言将被逐渐灌输到你们的脑中。”“成为”新生儿,就是成为生命体,就是成为存在的石头,就是成为真正的自己。第一部的“车里雅宾斯克时期”,第二部的“康斯坦丁诺夫卡时期”,和乌克兰有关历史,和乌克兰有关的现在,和乌克兰有关的未来,在定义自己的世界里,我看见了曼哈顿“太阳光线会跟当地的街道网格正好对齐”的寻常景象,看到了罗斯在办公室里的潜伏影像,更看到了男孩“在大地和太阳的亲密接触当中找到了最纯粹的惊异”——仿佛是新生,在死亡过去的定义中,成为了一种力量,“我不需要天国之光。我有那个男孩充满惊叹的叫喊。”
——掩卷,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战争已经进入到了第2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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