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16 《女人四十》：爱不在他生再世

女人四十，起初听到的是生活的一声叹息，在她面前有柔弱胆小的平庸丈夫，有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儿子，有患老年痴呆的公公，有在公司里取代她而被重用的漂亮秘书，叹息里有劳累，有无奈，也有泪水。而当逼仄的生活磨灭她工作的乐趣，磨灭了现实的期盼的时候，忽然转身她看见了那屋顶上一群自由飞翔的鸽子，传说中的鸽子，想象中的鸽子，如划过现实的一道理想之光，让她看见了隐藏着的爱，“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露……”在霞姐若隐若现的歌声里，她分明听到了生活对她另外的馈赠，如此突兀，又如此惊喜，原来那爱恨情，“生生世世他生再世都难了”，爱不在彼处，只在活着的现实里。

她叫阿娥，人到中年的女子，在多重身份的现实里，却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思考，她被叫做孙太太，是对生活缺乏勇气的丈夫的老婆；她被叫做妈妈，是还未长大的儿子的母亲；她被叫做“大婶”，是患老年痴呆症的公公的保姆，上有老下有小的窘迫让她的每一天都在奔波的世界里，得不到喘息。现实给她的东西似乎实在太少，本来她是公司里的骨干，精通业务，而在她的理想生活里，“上班是我最大的乐趣”，但是新来的秘书由于懂得电脑，取代了她的位置，这是她慢慢退出的现代生活，漂亮秘书请客户吃一顿饭，要卖十万卷卫生纸才能赚回来，她不解，她叹息，她知道所谓乐趣其实只是自己心里的一种怀想，而在现实面前，一切都无力摆脱。

	导演: 许鞍华 编剧: 陈文强 主演: 萧芳芳 / 乔宏 / 罗家英 / 罗冠兰 / 丁子峻 / 谭倩红 / 鲍方 / 夏萍 类型: 剧情 / 喜剧 / 家庭 制片国家/地区: 香港 语言: 汉语普通话 / 粤语 上映日期: 1995-05-04(香港) 片长: 101分钟 又名: Summer Snow

住在拥挤的旧楼里，期盼的拆迁一直没有实施，为了持家，她会等待菜市场里的那条鱼死了，才以50元的价钱买回原本150元的活鱼，而回到家，又要将鱼切成三段，即使是自己的生日，三分之一的鱼也放进冰箱；为了生活，当她得知深圳回来的儿子买了比香港更便宜的烧鹅，虽然太瘦，却让她觉得物有所值；为了省钱，她四处打听“买一送一”的卖米促销活动，自己又坐着公交吃力地把米背回家。而这一切似乎并不是最窘迫的，在家里，那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公公才是生活中最大的问题。

曾经当过兵的公公记得年轻时干过空军中队长，记得自己击落过小日本的飞机，也记得一九四五年结的婚，这是过去的自己，而他只活在对过去战斗的辉煌记忆中，他会在半夜里坐在自己的阳台上与“敌机”战斗，他会在天台上用雨伞做降落伞从上面跳下，这是过去的身份，而在现实里，他的一切都混乱，都疯癫了。他叫阿娥“大嫂”，他在夜里把儿子当做贼，他把自己的女儿叫“大婶”，并说她又老又丑。在他的生活中，他从来没有父亲、爷爷、公公的身份归宿，他只记得那些年的战斗，那些冲锋陷阵的故事，而这样一个活在过去生命里的不正常老头，让生活错误百出。阿娥生日那天，婆婆和她菜还没完全烧好，他就把桌子上的一切都扫干净了；婆婆昏倒在地，他不解救却说她偷懒要叫她起床，最后致使婆婆猝死；而在葬礼上，他又叫着肚子饿，把作为祭品的鸡拿下来，“我饿了，给我切。”他把肥皂当成黄油，夹在面包里，他顺着错误的箭头，把小便解在敬神的地方，他永远活在自己错乱的人生里。

而在这错乱的现实里，只有阿娥能整理处生活的秩序，看起来是无奈，但实际上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让她承担起这一份责任，虽然她起初受不了公公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出的种种疯癫行为，当她带他去医院看病时，医生说，他这个病永远好不了，但只要照顾好了，他就会是长寿的人。好好照顾对阿娥来说，充满了挑战，她每天给她洗澡，给他做饭。在无法回避的照顾中，她也逐渐走进了公公的内心世界。似乎只有她懂得他的所需，当公公半夜在房顶上模拟操作飞机战斗时，邻居们向他投掷垃圾，阿娥用属于公公的那一套话语体系让他安全返回，她把家当成是撤退时躲避的防空洞；当公公把自己的儿子当作敌军时，她告诉他那是俘虏，要拖出去枪毙；她告诉公公敌军已经撤退，可以休息了；当公公尝试再跳伞的时候，她通知公公那天是休息日，只能训练步操；当公公被送进老人托管中心而扯掉要佩戴的牌子时，她说：“你是空军英雄，对国家有贡献，牌子就是证明。”从而使公公顺利进入了托管中心。

阿娥不知不觉已经成为公公生活的一个支柱，让他有了某种家的感觉，而在阿娥尽责的反面，却是其他人的旁观和冷漠。阿娥丈夫的弟妹一个住在富人区，一个远嫁台湾，平日与他们疏于联络。而当母亲病逝的时候，女儿回来参加葬礼，当看到疯癫的父亲时，女儿却是回避，在街上因为追不上独自走出去的父亲，她竟管自己吃牛肉面。在回来的几天时间里，她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匆匆忙忙又离开回家了。而当父亲后来在洗澡时昏迷的时候，匆匆赶来的她以为父亲要死了，没想到父亲又恢复过来，而且脉搏很正常，她失望地说：“早知爸爸不会死，叫我回来干嘛？”而这样的回答被阿娥的儿子奚落：“你是不是爷爷的亲生女儿啊？”同样逃避现实和责任的还有阿娥丈夫的弟弟，当大哥提出要一起照顾父亲的时候，弟媳却说，自己太忙没有时间照顾，而那一顿饭，大哥仅有的一点炒饭也被两个侄子抢吃了，最后大哥还主动提出了埋单，他所遭遇的其实是亲情的失落，是一种冷冰冰的病态关系，似乎患病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女人四十》电影海报

面对这样的现实，阿娥虽然也极为生气，但是作为一种亲情的延续，在繁琐的日常照顾中，她也逐渐发现了生活中的美好。在公司里，年轻漂亮、懂现代电脑技术的女秘书最终遭遇了另一种现实的困境，因为电脑坏了无法出提货单，而阿娥凭着对公司业务的熟悉，轻松应对，使公司免于巨大的损失，她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自信自尊中重新发现工作的乐趣。而在对公公的照顾中，老人托管中心的中秋晚会，让那些老人体会到了一种温暖。在老年托管中心，虽然有躺在病床上已经三年的老人，有心脏病突发死了的老人，有因为胃病而切除了胃的老人，在这样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世界里，那些老人本来无依无靠，但是在亲切的问候，在互相的聊天中，他们也感受到了活着的现实。霞姐在中秋晚会上唱着那曲子，“知否爱情很，生生世世他生再世都难了，叹一句翠竹红桃……”这是一种对生命的喟叹，但是在得知自己患了胃癌的时候，面对也是老年痴呆症的丈夫，喃喃地说到：“鹏哥，本来你来接我的，没办法，下辈子，我求佛祖，不要分配我做你老婆，分配你做我老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这一番话是人生最后的感悟，是情感的某种升华，让在一旁的阿娥热泪盈眶。

所谓爱恨情，真的不是在下辈子，不是在理想意义上，也不在如公公的过去记忆中，只在当下，只在现在，霞姐在生命最后时光里对患病老伴的嘱咐，是一种人生真正的乐趣。而阿娥在照顾公公的同时，也逐步从疲于奔命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她给丈夫发短信：“以后多些时间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饭。”在一起才是生活的乐趣，而阿娥的儿子在女朋友面前，也表达着爱情的乐趣，当女朋友问他：“会不会不要我？”他说：“当然不会。如果你不开心，我陪你不开心。不对，如果你不开心，我会逗你开心。”

霞姐和鹏哥，阿娥和丈夫，以及儿子和女朋友，不同的时代，都有一种温暖的爱和情，而即使生活中有疾病，有疯癫，有困苦，有疲乏，有不解，也还有乐趣。当阿娥最终从敬老院里将受伤的公公接出来的时候，树上飘落了白色的花，落英缤纷像极了一场雪，公公开心极了，像孩子般欢呼起来：“下雪了！下雪了！”《Summer Snow》，这是电影的另一种解读，雪不是生活的冤屈，而是一种童话般的美好，纯洁的美，跳跃的美。而这从天而降的雪就是一种现实之外的理想世界，就像公公守候在屋顶上的鸽子，它不在现实里，却是不泯灭的想念。

想念就是生活的乐趣，“你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人生是很过瘾的。” 这是公公在度假的时候说的话，那时他的手里拿着采来的鲜花，他告诉阿娥：“晚上我约了仙女，在那座山后面幽会。”然后他把花送给曾经叫“大嫂”的女儿，并说了一句：“阿兰，其实你很漂亮。”女儿高兴地跳起来，叫他一声爸爸，亲他，“爸爸认得我了。”认得家人，也是认得自己，认得这个有飘雪、仙女、鲜花的世界，也认得这个充满爱“很过瘾”的人生。在这个重新被定义的现实里，在这个生活被鲜花点缀的世界里，公公终于在心口的最后疼痛中离开了这个“很过瘾”的人生。

不管是公公曾经生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还是阿娥在自己编织的理想生活中，不管是逃避还是挣脱，那现实就在那里，就在生活的最低处，“太阳下山，明天依旧爬上来……”困顿也好，疯癫也罢，那里总会盛开出鲜花，总会有唯美的雪，总会飞来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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