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16 《断背山》:一管袖子的真性情
四年的分离,十八年的守望,距离永远有多远?一座山的遇见,一种爱的压抑,如何抵达人的本性?老去或者死去,沧桑的面容或者一盒骨灰,还有什么是可以不被带走的?那挂在衣架上的牛仔服和衬衫,以一种沉寂的方式回应着岁月的流变,那一帧贴在墙上四角方方的断背山照片,以一种固有的姿态凝固着永恒的思念,当艾尼斯潸然泪下呼唤着远去的时光和爱人,还有什么是可以被磨灭的?
李安说:“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那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梦。”为什么无法抵达?为什么不照进现实?断臂山在眼前,在两个人的记忆中,在别人的想象中,却从来不曾变成众人可以看见并且允许的故事,只有他们,从19岁的青春里,从沉默而压抑的人生里,从小心瞥见却注目的后视镜里,却变成一种定格的瞬间,渐渐扩散,渐渐蔓延,在心中成为永恒的想念,永恒的梦,永恒的追忆。不是被所有人看见,是因为那种真性情只有沉浸于断背山的纯净和神秘中,才能被唤醒,被照亮。
1963年,美国怀俄明州,那个叫明锡诺镇的地方,是一生的爱开始的地方,那个叫断背山的森林里,是找到自我天性的起点。一种工作,是生存而生活的最底层欲望,却带进了没有喧闹没有纷争的世界,无数只羊,两匹健壮的马,以及两个相互依靠的年轻人,似乎是现实将他们推向这隔绝之地,可是,因为远离城市才叫自然,那些树木,那些草地,那些溪水,那些白云,那些蓝天,那些林风,以及那些远山,都不会拒绝他们,大朵大朵的流云悠然地飘过,潺潺流淌的河水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行,积雪的山顶之上永远有阳光照过,似乎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荒凉是一种平等,寂寥是一种安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外界的寒冷让他们彼此取暖,而是因为自然的荀兰和开阔,让他们看见了内心的本性。
| 导演: 李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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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的反光镜,另一面的反光镜,所有感情离合的轨迹都装进这小小的反射里,世界其实是虚无的,是可怕的。但是在反光镜开始的生活里,只要那座山存在,只要那片云存在,只要那些星辰,那簇篝火,那顶帐篷存在,一个夜晚就可能是永远。杰克告诉艾尼斯,自己喜欢的是牛仔竞技,做出在马背上颠簸的动作仿佛进入了某一种高潮;艾尼斯告诉杰克,父母离开自己留下的只有一些咖啡,孤独压抑的他却在这里说出了一年的话。从最初的顾忌,最初分住在不同的羊群和营地,到最后在一起吃土豆开罐头一起喝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们走进了彼此。
走进,其实是融入这片大自然,自然的世界是溪水流向湖泊,是山峦归于暮色,是蓝知更鸟声声吟唱,是威士忌畅饮不衰。天高云阔,山蓝水清,还有什么可以阻挡看见世界的纯净和悠远,还有什么能隔离沉默和压抑。而那一夜本来也是拘束,本来也有距离,但是寒冷或许只是一种借口,甚至是把他们推向同一个帐篷的机会。互相陪伴,相互取暖,他裹着毯子睡在他身边,他摸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怀里,一个帐篷,两个需要温暖的男人,一个夜晚,两双需要握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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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背山》海报 |
其实就这么简单,不该发生的事在青山之间发生,在溪水之畔发生,在黑暗世界发生,外面是燃烧的篝火,里面是燃烧的浴火——同性间的纯美从反光镜开始,在帐篷内发生。可是,这不是最后的结局,这不是最终的状态,他们终将离开断背山,终将告别这一片纯净的世界,也终将告别两个人纯美的感情。因为在断背山之外的那个地方,叫现实。被咬死的那只羊,被打死的那只麋鹿,咒骂人的老板,和智利人混杂在一起的羊群,都是对于纯净世界的一种破坏,也无非是背后那个巨大现实的预演。
最后的反光镜里,望见的是落寞,望见的是纠葛,“后会有期”说出的时候,其实更多的是对于未来的未知,而那一份激活的爱,一旦被唤醒,似乎再也无法安然埋葬在内心最深处。他们需要走进现实,需要接受世俗,艾尼斯要和青梅竹马的艾玛结婚,后来的生活是孩子的哭闹,是工作的辛劳,是身份的低微,为农场打工,无法搬到城里去,两个女儿似乎都是在他和艾玛忙碌的生活中长大,而杰克,似乎在牛仔竞技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似乎在和罗霖的爱情和婚姻中迎来的生活的美好,但是内心的情欲不灭,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对于那一份本性之爱的解构。
他们必须像正常人一样,和女人爱恋、结婚、生孩子,必须工作、赚钱、养家,在必须的生活面前,却也是破绽百出。艾尼斯陷入在日常的琐事中,和妻子辛苦维持一个家却从来不顺心,他沉默,他压抑,他愤怒,却无法改变现状,而杰克,爱上的是德州最美的女人,得到的是富有的丈人的财产,但是在看不起的身份里,在妻子“上流社会的娱乐”里,他也一样看不见自己的明天。其实,正是现实的残酷让他们麻木,正是卑微的生活让他们压抑,正是沉默的压抑让他们怀念,爱的价值就是从一地鸡毛里发现珍贵。
四年后,艾尼斯收到了杰克的明信片,然后杰克以经过的名义和艾尼斯相见,但是在妻子艾玛面前,艾尼斯把杰克叫做朋友,叫做兄弟,但是在见面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无法压抑内心的渴望,无法停止对彼此的想念,拥抱着,亲吻着——但却是转向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他抱着他的身体,他捧着他的脸颊,无人看见,却终要被人发现,艾玛在窗户中无意间看见了他们的亲昵,她惊讶、惊恐,难过、难受,一种爱似乎被夺去,似乎已经背叛。但是这一次四年以来的第一次相见,却也开启了两个人隐秘的爱,他们相约去钓鱼,去爬山,却是再一次走进自然,走进纯净,走进彼此的内心。一样是蓝天,一样是白云,一样是溪水,一样是马匹,他们复古着曾经的故事,他们述说着彼此的想念,也只有在这无人干扰的天地里,他们才会拥有最纯美的感情,就像曾经在断背山时一样。
实际上,一切都已经变了,这里不是断背山,这里没有羊群,逃避那个现实只不过是寻找内心的一个梦,而眼前的这一切只是他们建造的虚幻之梦,不牢固,不稳定,随时可能会坍塌。是的,艾玛发现了他的情感,罗霖冷淡了他的心情,他们爱情在这一边,而他们的婚姻、工作、子女和现实却在另一边。他们是兄弟,他们更是情人,在双性恋的情感世界里,他们其实无法获得任何一种完美的爱,所以分裂,所以纠葛,所以矛盾,所以撒谎。而其实,并不只是因为现实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在一起,更是因为世俗的偏见,让他们变成了异类。
尤其是艾尼斯。他曾经在断背山上就说过,我不是同志。似乎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内心,和艾玛在先,和杰克在后,这只能证明他内心的这份同志之爱是被唤醒的。压抑其实是孩童时候的恐惧所致,因为村子里发生过同样的事,两个男人最后敌不住世俗的压力,最后一个死在灌溉渠里,一个被人乱棍打死,而那个故事对于艾尼斯来说,绝不是一个听说的传闻,父亲曾经带着他们兄弟前去,他看见了惨死的人,从此在他内心深处埋下了某种恐惧的东西,所以面对杰克,面对这一份不被世俗接受的爱,他甚至有过退缩,“我被困在这里,只能努力生活。”而杰克希望的不是四年一次,不是偶尔为之,他想要的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在山上建一个牧场,养很多羊,然后终老。所以杰克似乎在这种更彻底的向往中反抗着世俗,他可以在一家人面前发火,可以愤怒地公开骂老丈人,可以不向罗霖解释这一切。所以两个人,在压抑和爆发中,在负罪和纵情中,似乎永远无法安然走在一起,无法毫无顾虑地投入到自然的怀抱,只能在有限的机会里,骑马于山水之间,裸体纵入溪水之中。
所以回到现实,是继续的压抑,是继续的沉默,是继续的寂寥,艾尼斯和艾玛离婚、吵架,和新认识的女友凯希又分道扬镳,而杰克在和罗霖貌合神离的婚姻中也越走越远,甚至在和邻居郎代的交流中慢慢投入感情。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背叛,而是无奈,而越远离那偏自然,那种性情,对他们来说,更是一种伤害。在那一次见面中,杰克提议一起去墨西哥,但是艾尼斯似乎无法抛下身边的一切,他们争吵着,“我想得无法承受,那种痛苦只有自己能够体会。”杰克哭泣着说,而艾尼斯也抱怨地说:“该死的状况令人不满。”
这是1981年的分歧,却也只能在时光的流逝中无奈地分开,近20年了,只要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只有偷偷摸摸的几次,在压抑中谁也无法抗拒命运和世俗,争吵是因为太在乎彼此,而现实是不得不离开。心中的断背山是一个梦,春天一起去建牧场是一个梦,永远相守在一起更是一个梦——因为一次偶然事件,杰克亡故,一张明信片让艾尼斯接受最残酷的命运,而在这偶然却必然的命运面前,死去的杰克的唯一愿望,就是将骨灰撒在断背山上。梦想变成了遗愿,而那一座永远的断背山,却也被解构得只剩下一个名字:罗霖说,那或许是杰克的一个想象;杰克的父亲说,他的骨灰要安放在家族公墓里。
断背山属于安静的自然,属于纯美的爱情,属于无忧的青春,属于他们脆弱的19岁,而从1963年的相遇到1981年的永别,留在断背山上的19岁似乎永远是一个梦,当艾尼斯的小女儿艾玛告诉他,自己将要结婚的时候,艾尼斯知道她也走到了19岁,走到了青春最美好的时光,自己的19岁,女儿的19岁,是一种轮回,还是一种安慰?“那个寇特,他爱你吗?”他问艾玛,没有见过的寇特,却要成为女儿的爱人,对于艾尼斯来说,这一个问题不仅仅是对女儿的关心,更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反思,对世俗婚姻的担忧,寇特真的爱女儿吗?他会背叛吗?
只是自己的19岁已经无法回去,艾玛的19岁无法永远保护,当杰克逝去,那一座断背山也已经变成了一个永远的梦。在杰克老家的房间里,艾尼斯看见了那一件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外面的是当初在断背山时杰克穿过的牛仔服,里面的那件是自己穿过的衬衫,它们同属于回不去的断背山,同属于脆弱的19岁,而现在它们相依在一起,似乎也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满足那颗挂念的心,才能定义一份爱。潸然泪下,是隔着生与死,隔着青春与衰老,隔着理想与现实的遥远距离,而只有心中的那座断背山,大朵的流云还在飘荡,潺潺的溪水还在流淌,积雪的山顶还有阳光照耀,蓝知更还在吟唱,威士忌还可以畅饮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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