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6《炽焰燃烧》:这个世界是个残酷的地方
“我把飞机修好了,它现在能飞了。”他跟男人说道。
——《上山路》
他端详了飞机被撞碎的部位,然后用扳手拧紧了推进器,用锤子敲直了机翼,然后打开了舱门,最后对男人说自己把飞机修好了。在已经成为“大烟山国家公园”的山上,他“启动”了飞机,虽然这里开始下起了大雪,但是白茫茫的一片不正是预示着飞机已经飞向空中?“他那时知道,飞机已经起飞,升至高空,被包裹在一个云团里,可他依然望向下方,等待着云团消散,那样他也许能找到那辆沿着蜿蜒的小路驶往布赖森市的皮卡车。”
但是,这一切只不过是属于贾里德的幻觉,在圣诞假期头一天的幻觉:飞机早已经失事,他看见在飞机里的女人已经没有了呼吸,而他在修完飞机告诉的那个男人也已经死了,当然作为幻觉的一部分,飞机当然也没有修好,更不可能起飞,白茫茫的不是高空的云层,而是大雪,大雪疯狂地下着,必将覆盖这架失事的飞机,覆盖这里的草木,覆盖这个国家公园,最后也必将覆盖贾里德的幻觉——甚至生命。是让他产生兴奋的幻觉困住了他,但是在这样一种幻觉的世界里死去,是不是比面对残酷的现实更好?贾里德当然期盼着圣诞节的到来,期待爸爸妈妈会送给他一辆山地自行车当圣诞礼物,他也会把圣诞礼物送给从五年级时就坐在他前排的女生。一切就像圣诞节一样,充满了期待,但是期待的背面却是残酷,生活就像失事发的飞机一样,是一场灾难,它不断上演,它制造幻觉,它走向死亡。
贾里德来到密林中发现了失踪的飞机,然后从飞机上死去的女人手上找到了一枚戒指,当他把戒指拿回家,父母看见了是比他更惊喜的惊喜:父亲开车去了镇上,回来说交给了治安官,“一个女人报告说不见了这枚戒指。”父亲给他买来了贾里德喜欢的麦片。但是父亲并没有这样做,他其实是卖掉了戒指,买回来了冰毒,没有冰毒,父母就生活在濒死的状态中,母亲裹在被子里哆嗦,父亲嘴唇皲裂,而且在流血,买来的冰毒可以让他们继续活下去。贾里德第二次进山,第二次进入失事的飞机,找到的是男人手上的手表,他带回去也给了父母,用这块表可以买来更多的冰毒。一枚戒指和一块手表,解决了吸毒的父母的暂时困难,当然对于贾里德来说,他把飞机修好并且飞翔在白茫茫的空中,是不是也是进入到了兴奋状态?
罗恩·拉什的短篇小说《上山路》,构筑了一种暂时性遗忘的“上山路”,他们在“飞来横财”中上升,精神被麻痹之后的上升,被幻觉带领的上升,但是罗恩·拉什的残酷就在于:这种上升是一种坠落;贾里德的父母得到了戒指和手表,他们可以用换来的钱购买冰毒,一种上升的迷幻感觉只能让他们越陷越深,而贾里德呢?他不可能修好飞机,也不可能让飞机飞翔,他其实已经被困在严寒之中,他的生命在飞升中坠入深渊。但是着坠落的结局对于他们来说,何尝不是对现实遗忘的另一种上升之路?“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到室外好过待在那个所有东西都感觉那么令人悲伤的家里,从摇椅和软沙发到原本放着电视机和微波炉的地方,无一不让人触景伤情。”密林和飞机,白茫茫和云团,它们带给贾里德的是和家里的悲伤完全不同的东西,即使这是一次坠落,一种迷失,一次毁灭,也比在那个悲伤的家里要好,而这也是贾里德一次次走上“上山路”的原因。
吸毒的父母,毁掉了一个家,这是拉什在《上山路》里的一种主题设置,而和这部小说通过贾里德的故事侧面交代父母的迷失不同,《荒野之地》则通过父母的遭遇关注身为孩子的吸毒者命运——刚好完成了一次对调。开当铺店的帕森知道每次都会有瘾君子来当铺做买卖,这次他受到了丹尼的一把散弹枪,这把散弹枪是斯蒂夫·杰克逊的,按照治安官的说法,是丹尼从斯蒂夫那里偷来的,丹尼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是吸冰毒的瘾君子。帕森开车去了被称为“荒野之地”的栗子凹,这是他曾经的故乡,现在他的哥哥雷和嫂子玛莎住在那里,当然还有丹尼。但是当他到栗子凹的时候,发现雷夫妇住在寒冷的拖车上,而房子被丹尼和一个女人占有了,雷说昨天丹的一些朋友来了。帕森进门发现丹和女人谁在沙发上,他丢给他们一小包冰毒,然后让他们坐上了卡车车斗,送他们带车站——离开这个“荒野之地”。用这样的方法只有一个目的:让雷和玛莎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中,但是玛莎却对帕森说:“你没权力这么做。”在她看来,即使知道丹尼吸毒,即使丹尼将他们赶出了家,“我宁愿今晚睡在那辆拖车里,让丹尼睡在房子里。这样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至少都知道他在哪儿。”
这是可怜的父母,这是迷失的孩子,和《上山路》一样,不管是孩子还是父母,都走上了下坠之路,拉什很冷静地描述了这些家庭的变故,他们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毒品毁了他们的生活,而之所以选择毒品来麻醉自己,是因为生活没有希望——拉什将没有希望的生活指向了美国经济大萧条的那个时代中,就像丹尼说的那样:“在这个国家里找不到好工作。你再也没法以务农为生。如果我能有所获得,我是指一份好工作,我肯定会不一样。”而这就是收录其中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的题目:艰难时世。这是一个经济大萧条之后贫穷、失业、饥饿的时代,纽约的富人门从高楼跳下,很多人坐着火车寻找工作,银行夺去了雅各布家里的卡车和大多数牲口,锯木厂关门歇业了,哈特利一家只能靠一头背部下陷的老迈奶牛来维持生计,生活就像雅各布和埃德娜生活的山坳,“这个山坳黑得一塌糊涂,非得拿根撬棍打碎点光亮进来不可。”
编号:C55·2250211·2232 |
但是谁能打碎点光亮?埃德娜发现鸡窝里的鸡蛋总是不见,他怀疑是哈特例家的狗偷吃了鸡蛋,当埃德娜隐约地表达了这个想法,没想到哈特利二话不说,用刀子切开了狗的气管,那条狗在哈特例的手上垂下了脑袋,溅洒出的狗血染红了道路。这是残忍的一幕,谁都没有料到哈特例会以这样的方式自证清白,而每个人这样活着是不是像极了连大叫都来不及的那条狗。“这个世界是个残酷的地方”,埃德娜是这样评价这个时代和这样的现实的,残酷的世界只能以更残酷的方式对待,这也许是一种对抗,也许会成为更暴力的牺牲:当雅各布看到这一幕,当埃德娜解释说这不是自己的本意,雅各布却说出了孩子乔尔和玛丽之所以离开家,也是埃德娜的缘故,而埃德娜认为,她必须要让孩子知道世界的残酷这一道理。孩子离开了,工厂关门了,狗被杀死了,“艰难时世”是不是就会以这样的方式走向毁灭?“世界很快会好转”,这是雅各布的想法,也许在他看来,用力撬出黑暗中的一点光亮才是他应该做的。
为了抓住偷鸡蛋的主谋,雅各布将鱼钩放在了鸡蛋里,因为他们认为可能是蛇,但是当那晚雅各布发现有动静,扯动鱼钩却发现那一头不是什么蛇,而是哈特利的女儿。雅各布小心地将鱼钩从哈特利女儿的口中拿掉,然后让她吃掉了鸡蛋,之后雅各布让她不要告诉哈特利,而他回到房间的时候也没有告诉埃德娜发生的事,而是说了一句:“是条蛇。”撒谎的雅各布,只是为了不想让人成为一条狗,只是不想再艰难时世中缺少温暖,当他躺下去之后,想象着城镇里的人攀附在火车上寻找一份新的工作,居住在小木屋的家庭,甚至连一头背部下陷的老奶牛也没有,在大城市里,鲜血则染红了人行道……和贾里德的幻想不同,雅各布之所以也陷入了幻觉,就是为了让这黑暗的世界出现一些光亮,就是为了让艰难时世有一些温暖,就是为了让残酷的生活不至于滑向深渊,“他试图幻想一个比他所在的地方更糟糕的地方。”
实际上,荒野之地也好,艰难时世也罢,上山之路是下坠之路也好,残酷的世界越来越残酷也罢,拉什其实在探寻失去和得到之间的平衡点:有时失去是一种得到,但有时得到也是一种失去,而这个议题背后则是关于人的归宿问题: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需要一个称作家的存在,而这个家就是“土地”,《荒野之地》里的栗子凹就是帕森的故乡,他去找哥哥雷就是一次还乡,但是已经一年没有回去,这个所谓的故乡早就变了模样,雷和玛莎的遭遇就是这种变化的体现,而在《艰难时世》中,雅各布和哈特利等人的生活,也是家逐渐走向黑暗的象征,失去了土地就是失去了家,失去了家就是失去了归宿,经济大萧条只是某种残酷现实的表象,真正的残酷是连这片土地都不再属于自己,生活被架空,现实被抽离,这才是真正的“艰难时世”和“荒野之地”,也许每一个在其中挣扎的人都像雅各布一样,在仅有的温暖中幻想着一个不会滑向深渊的世界。
《炽焰燃烧》里的火灾是艰难时世的象征,大地在燃烧,大地变得干旱,这是人为制造的灾难还是一场天灾?玛茜的丈夫死去之后给她留下了一片五十英亩的土地、一栋欠款付清的房屋和银行里的存款,对于整个教区来说,她并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但是在玛茜遇到做工的卡尔并和他结婚之后,很多人开始怀疑这场婚姻背后的谎言,按照玛茜的说法,自己的年龄完全可以做卡尔的母亲了,而且喜欢打火机的卡尔似乎也和这些纵火案有关——甚至治安官的说法,卡尔在十五岁时曾经就因为纵火而遭到逮捕。对于玛茜来说,火灾具有双重的象征意义,一是和自己的婚姻有关,二是和这片土地有关,为了化解这两者的灾祸,玛茜相信老一辈的说法,在铁丝篱笆上挂一条黑色的蛇用来祈雨,而一旦下雨按照社区心理学教师的说法,“纵火者经常有强迫症状,所以除非他被抓获,或是天开始下雨,不然他是不会停止纵火行为的。”这是相互关联的存在,所以在治安官登门后玛茜没有告诉卡尔,而是两个人依然睡在一起,玛茜想起自己好几个月没有去教堂向上帝祈祷了,于是这次她试着打开内心,“向上帝奉上她既畏惧又企盼的一切,凭借她的热忱,她一定会被上帝听见。”
而玛茜的祈祷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祈祷能下一场雨。”雨会使纵火犯停止,雨更会让这片土地换来生机,这就是拉什所阐述的“土地叙事”的意义。在小说集的下部中,《回家》这部短篇小说以没有具体名字的“他”为主人公,这是一个曾在菲律宾战场上杀死过日本兵的退伍者,而他从战场下来就是为了回家,“在遐想到祖父口中所称的布恩公路和他家农庄之间的某个地方时,他就坠入了梦乡。”那里有汇入更大河流的小河,有刻着叔叔名字的墓碑,有能让人唤醒记忆的雨和雪,但其实“回家”是一个空泛的词,一切都改变了,土地也早就不再是曾经的土地。在这种陌生感中,他又在寻找着另一片土地:想起了那个日本兵,“他杀死的那个日本兵可能就来自那些山上,是个和他一样的农夫,和他一样不习惯喧闹而潮湿的海岛夜晚——在他们所习惯的夜里,只听得见风声。”而且日本兵的手上还攥着十字架项链,日本兵也有和这里一样的山峦,也有着回家的渴望,在“他”回家的这一刻,他化身为一种游子的普遍存在,“他走近农庄后,看见了前窗上点着的蜡烛,他知道,一个月以来,家人每晚都会为他点起蜡烛,指引他走完最后几步路。”
同样在《进入峡谷》中,杰西的记忆里是姑奶奶坐在森林那棵大树上死去的一幕,“最奇怪的是,姑奶奶竟然脱下了鞋、衣服和内衣裤。”这是姑奶奶保留的一种奇怪举动,他们认为是热度而非寒冷取走了他们的性命,而和姑奶奶一样,这片土地也不再属于他们,它现在有一个被命名的名字:“美国国家公园”,土地就属于管理局管理。当杰西进入了森林,进入了这片土地,却被巡守员看见,“你已经违反了两项法律,联邦法律。你会为此在监狱里蹲一段日子。”曾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现在变成非法的闯入者,这就是一种失去。杰西在和巡守员争执中将他推入了一口枯井中,也许巡守员掉落时死了或者昏迷了,杰西更是变成了罪犯,他开始逃亡,“黑夜还要流连很久,久得让人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就这样,杰西在黑夜中等待着。”国家公园、巡守员和治安官,重新界定和命名了这片土地,它驱赶了曾经的主人,驱赶了保留下来的习俗,驱赶了种植在土地上的西洋参,土地在失去,家在消失。
《报丧鸟》中的习俗、生活也在消失。博伊德·坎德勒听到猫头鹰叫的时候,他会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也是猫头鹰叫了三声,它是一种预兆,而此时它就停在那棵树上,而此时孩子正发着烧,当全家人以及邻居都说珍妮弗只是普通的感冒,博伊德却执意要去看医生,“我小时候见过别人病成这样,”博伊德有点吞吞吐吐,“那人最后死了。”所有人都十分不解,而且博伊德还疯狂地拿来锯子将那棵树锯掉了,当猫头鹰从他眼前飞走,博伊德才舒了一口气。他用他的疯狂维护了被人称为迷信的习俗,又赶走了“报丧鸟”的猫头鹰,这是他失去后的得到,但是就像杰西面临的困境一样,国家体系命名了这片土地,警察赶来,迎接博伊德的是一副手铐,“博伊德站起身,伸出手臂,手掌向上,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刚刚放走了某样东西。”对于他来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失去后的得到?
《林肯支持者》是小说集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唯一一部将背景放在美国内战时的小说,但是这依然是一个关于家、归宿和土地的故事:莉莉干完农活照顾着在摇篮里的一岁宝宝,她的肚子里还怀着另一个宝宝,丈夫伊桑是林肯的支持者,他从镇上回来告诉莉莉战争马上要结束了,所以莉莉期盼着一家人的团圆。但是南方联邦的士兵闯入了院子,他要征用一匹马,莉莉想用自己的身子换,但是在地窖里,莉莉用准备好的毛线针刺死了这名士兵。莉莉不是林肯支持者,丈夫伊桑是的,莉莉也不想成为杀人者,是那名战士逼迫她这么做的,对于莉莉来说,战争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她也用自己的行动得到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荣誉,只是家,只是土地:
莉莉到明天中午就能把地里的活干完,尤其是在这样的一场大雨之后。然后休息一阵,再去做家里的家务活,兴许在晚饭之前,她还有时间种下一些西红柿和南瓜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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