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1《这些女人》：烟花不能当成象征
字幕是一个说明：“电影结束了。”字幕又变成了一个疑问：“电影结束了？”从句号到问号，电影被置于某种形式上的解构中：电影已经结束，但或许电影还没有结束，于是在疑问中，电影变成了黑屏，电影变成了无声。在长达1分钟的沉默中，电影最后的确走向了终结，而电影之终结，不仅回答了那个疑问句，也让利尼利厄斯关于音乐家费力克斯的传记画上了句号——他正拿起那支红色的鹅毛笔记下费力克斯的点滴时，字幕出现了，疑问出现了，最后是黑屏和无声出现了。
电影结束，这是一个提示，它把故事局限在电影里，无法蔓延至现实维度，而黑屏和无声作为电影结束的标志，也再次提醒这只不过是一部电影——作为伯格曼拍摄的第一部彩色电影，他以这样的方式宣布某一种创作的结束，而电影所对应的是不是艺术本身？电影结束，电影变成了黑屏和无声，也意味着艺术结束，艺术走向了黑屏和无声；再往下推，利尼利厄斯关于费力克斯的传记画上了句号，这是写作的终结；再往下推，关于费力克斯最私密的第四部分结束，那么费力克斯作为一个艺术天才也走向了终结：当艺术终结，当写作终结，当艺术家终结，一种否定便成为了伯格曼对于艺术的态度：这里没有所谓的天才，没有被崇拜的偶像，没有艺术大师——或者，一切就像电影本身，就像彩色电影，它只不过是某种虚构。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片头字幕就是最初的提示，它只是一个可能发生的传说，可能性意味着重复性，它本身就在解构艺术的不可复制性，而在这部关于音乐家费力克斯的电影中，这种不可复制性便成为了艺术大师的隐匿性。利尼利厄斯来到了避暑山庄，为的是给费力克斯写传记，但是从“四天前”进入山庄，到最后提笔写下最后一章，他根本没有看见费力克斯的真面目；费力克斯的声音是通过那个特殊的电话传递的，从房间的上面垂下来，经纪人吉尔科和他对话，听取他的想法，但是这只是一种声音的存在，仿佛是高处的上帝，但是却是无形的存在；在庄园里，也传出了优美的大提琴演奏声，但是门是关着的，即使在众人面前演奏，那把大提琴也把他的面目遮住了；那些女人们慕名而成为了费力克斯的情人，但是她们也似乎从来没有和费力克斯在一起，只有一个瞬间，她们看见了在阳台上出现的费力克斯，他拿着一块白色的手帕向大家招手，但是在雾气逐渐弥漫的世界里，那个站在阳台上的人真的是费力克斯？或者只是一种幻觉。
费力克斯有声音，有音乐，有山庄，有招手的动作，但是没有一样东西能确定他的存在，当这里的人在议论他，在崇拜他，在寻找他，在搜集有关他的生活和故事，他成为了一个众人观众的中心词，但是这个中心词却以隐匿的方式出现，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所谓的艺术大师只是一种缺位。当艺术缺席，当艺术家缺位，那些女人又是谁？利尼利厄斯的传记又在写谁？他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又和谁有关？隐匿而存在，缺席而被关注，其实一切的重心并不是神秘的费力克斯，而是费力克斯所衍伸的线索。当葬礼举行，费力克斯以死亡的方式出现，利尼利厄斯说：“天才的去世造成了那么多寡妇。”死亡为“寡妇们”提供了位置；当利尼利厄斯在葬礼上问：“到底什么是天才？”回答引用的是歌德的一句话：“天才就是让一个评论家改变他的思想。”消失的天才为评论家的到来和思想的改变创造了条件——天才在隐匿处，而寡妇们和评论家在明处，于是，这个关于艺术和艺术家结束的故事，或者正是一场“谋杀”：利尼利厄斯看到了费力克斯的那封信，信上说：“如果我贬低了艺术，你一定要杀死我。”杀死艺术变成艺术大师的要求，那么，女人和评论家为什么要杀死艺术大师？艺术真的被贬低了？
|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谁“谋杀”了艺术家？谁贬低了艺术？利尼利厄斯进入山庄似乎真正的作用是解开这个谜团：他从“四天前”开始为费力克斯传记最重要的第四部分寻找素材，然后是“三天前”、“两天前”和“音乐会开始前三个小时”，时间轴构成了这个谜团发现的过程，而这些时间的标记指向的正是艺术逐渐消失的原因。四天前，利尼利厄斯来到了庄园，他的目的是拜访费力克斯，但是他根本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艺术大师，他所看到的是“这些女人”，图索兹、比阿特丽斯、特拉维娅特、塞西莉娅、易索德、巴布莱比、阿德莱德，这七个女人构成了复数的女人，而她们对费力克斯的崇拜和簇拥就是在解构艺术本身：利尼利厄斯到来的时候，她们坐在火炉前，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喝酒，虽然有琴声，但是在未见费力克斯的情况下，琴声、音乐和艺术都是不在场的，在场的只是女人们，只是女人们的围观，只是女人们构筑起的崇拜态度，而这种崇拜又轻易可以击败偶像本身：利尼利厄斯不小心碰倒了那个费力克斯的雕像，雕像的头差点掉在地上，利尼利厄斯赶往接住，然后费力地将头安放在雕像底座上，这个过程显得十分危险，而在利尼利厄斯调整过程中，没有人过来帮他，就像没有人真正希望维护费力克斯的权威地位，没有人把他当成名副其实的偶像。
这些女人围绕在费力克斯身边，她们到底想要什么？她们懂得音乐？她们需要艺术？字幕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这种危险之中，性事被做了如下描述……”出现的句子，其中和性有关的词语被屏蔽了，这是一种遮掩，遮掩不是为了掩盖，而是为了彰显，也就是说，女人们和费力克斯保持着和性有关隐秘却公开的关系，这是一种在艺术和艺术大师缺席的状态下被凸显出来的第一种“谋杀”行为。图索兹是费力克斯真正的妻子，所以只有她有自己的名字，而其他女人的名字都是虚构出来的，它们依附在艺术大师的荣耀里，但是在复数的“性事”中，无疑慢慢上演的就是谋杀：塞西莉娅说费力克斯给自己命名的是一个圣人的名字：圣·塞西莉娅，但是刚和利尼利厄斯说完，两个人便在草丛中暧昧；利尼利厄斯来到庄园第一个接触的是巴布莱比，她公开声称自己就是费力克斯的情妇，但是遇见利尼利厄斯之后，也是将他拉到了自己的卧室；传来的枪声，是作为“女杀手”的特拉维娅特制造的，她一直在寻找费力克斯，一直想枪杀他，原因就在于她不是唯一让费力克斯喜欢的女人，当她闯入巴布莱比的房间，竟然对着逃到床帐顶上的利尼利厄斯开枪；还有仆人打扮的易索德，她说：“费力克斯的手指富有魔力，我们崇拜这里的一切……”不仅这里的七个女人和费力克斯的性事有关，费力克斯的司机特里斯坦也告诉了利尼利厄斯关于费力克斯侵占自己妻子的事，本来他是要去杀费力克斯的，但是费力克斯却收买了他，让他为自己开车，金钱的诱惑超过了对妻子的爱，于是特里斯坦成为了费列克斯忠实的司机。
《这些女人》电影海报
而正是特里斯坦对于金钱的强烈渴望，在和女人有关的性事成为第一种“谋杀”行为，则出现了第二种“谋杀”行为，那就是经济利益。特里斯坦是其中之一，而经纪人吉尔特“操纵着艺术大师的一切”，让费力克斯创作什么样的歌曲，让利尼利厄斯书写关于费力克斯的私密故事，都是吉尔特的安排，在“三天前”的时候，吉尔特认真的计算自己应该得到的佣金，而为了自己的目的达到，他甚至让利尼利厄斯装扮成女人，名义上是让他接近费力克斯，实际上是用再多一个女人的方式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收益，而这就是吉尔特所谓的“秘密的完全私人化”，因为在他看来，费力克斯唯一的弱点就是：女人。
“四天前”利尼利厄斯看到了和费力克斯这个隐秘的符号相关的“女人们”，复数的女人制造了性事和矛盾；“三天前”利尼利厄斯发现了吉尔特背后的那只攫取财富的手，复数的佣金成为对艺术的一种侵蚀；而“两天前”呢？利尼利厄斯在躲避女杀手特拉维娅特的时候闯入了一间黑暗的屋子，抽着雪茄的他发现了费力克斯的那封信，“如果我贬低了艺术，你一定要杀死我。”利尼利厄斯的的雪茄掉在了地上，点燃了烟花的引线，于是黑暗的屋子燃放起了烟花，这是复数的烟花制造的效果，它们是璀璨的，夺目的，但是也制造了混乱，甚至破坏了平静，而这正是对于艺术的讽刺，一切艺术身上的所谓荣光都是易逝的，都隐含着危险——复数的女人，复数的佣金，复数的烟花，在复数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唯一的艺术大师？还有不可复制的艺术？连同利尼利厄斯的传记第四部分，也不再是私密的故事，它是捕风捉影，它甚至就是对艺术家的虚构，“费力克斯没有尊重我，现在评论的标准便了，他将会消失，一个没有传记的音乐家将不复存在。”天才可以改变一个评论家的思想，而一个评论家也可以改变天才的命运，所以当第四部分完成，也就意味着“道德沦落完成了”。
复数的女人，复数的佣金，复数的烟花，以及虚构的传记，都变成了“谋杀者”，在这种谋杀行为中，艺术、艺术家以及所谓的天才都变成了必须结束的符号，就像字幕所写：“这些烟花不能当成象征。”烟花不是象征，它是现实，它制造了混乱，它破坏了平静，它讽刺了艺术，而当费力克斯的葬礼举行，所有女人说的是同一句话：“你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又有不同。”变化以及没有变化，都是艺术之死的表现，而费力克斯死去，音乐还在，而音乐指向的是另一个循环的开始：年轻人拉起了大提琴，女人们围在年轻人身边，利尼利厄斯开始记下年轻人相关的故事——艺术家可以轻易被替换，因为根本不存在唯一的艺术，在女人、金钱和名声制造的所谓艺术世界里，电影也终将是一个被解构的传说，于是，最后剩下的只有黑屏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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