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5《掮客》：“非罪化”如何可能？
一张照片，是四个人和一个孩子，他们的脸上是亲切的笑容，他们的目光里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期待。定格的合影，成为一种怀念的存在，它在影像的解读上便是对“家”的充分表达，但他们不是家人，甚至他们身上带着某种罪：曾经卖淫曾经杀人的文素英是孩子羽星的单亲妈妈，也是曾经抛弃孩子甚至要将孩子置于死地的妈妈；相铉和东洙是以教会为幌子的掮客，他们不断寻找买家要将被抛弃的羽星卖掉；男孩海进也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他一路和他们在一起。除了海进是受害者，素英、相铉和东洙都让无辜的羽星成为受害者，但是一张照片如何在最后传递出善意和浓浓的家庭气息？
这似乎是是枝裕和一贯所要表现的主题：陌生之人组成“临时家庭”，也一样可以传递家的温暖，可视为《小偷家族》姊妹篇的这部电影似乎显示了是枝裕和更大的野心：在每个人都触及到了法律底线甚至成为罪犯的可能性情况下，是枝裕和用温情将所有人都纳入其中，醒悟也好，唤起也罢，构建了“家”这个伦理单位，并以伦理和道德的合理化来消解他们身上的罪，从而完成“非罪化”的构建。但是对于是枝裕和来说，更大的野心面临的是更大的困境：非罪化如何可能？
雨夜的开篇，便是一种“有罪”的叙述：女人在暴雨之夜悄悄来到收养所，她没有将孩子放进收养的篮子里，而是直接放在了潮湿和冰冷的地面上，而且是一个容易忽视的角落。她是文素英，她的举动不仅仅是母亲对婴儿的抛弃，更是一种无声的扼杀，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素英一定是经过了内心的折磨，尽管其中也有不舍，也有对自我的仇恨，也有放下之前的痛苦，但是在她真正将襁褓中的孩子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她一定让自己成为了杀死孩子的“凶手”——车上的刑警秀珍和李警官在监视她的举动，也是对于她“有罪”的一种注解。等素英离开之后，她们将孩子抱进了篮子，这是一种解救，一方面这是对被抛弃孩子的一种温情表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孩子被这家机构收养，这里就有了两个目的：警察除了对素英监视之外，也在监视这这家打着教会的旗号从事非法掮客生意的机构，他们想在掮客交易的绝佳机会中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是，这个纯粹出于“有罪”考虑的诱敌举动，却在是枝裕和的叙事中潜在地具有了“非罪化”的意义：他们将孩子抱进摇篮，就是对素英无罪化救赎的开始。
在孩子被抱进篮子之后，掮客便出现了，他们删掉了刚才的视频，这也是“有罪”的证明。经过了这一夜，素英第二天又出现了，她寻找自己昨晚抛弃的羽星，但是没有找到，她问相铉写着纸条的孩子去了哪里，“我是打算来接他的……”素英回到这里，似乎是一种反悔，反悔当然是身上母性的一次唤醒，但是这种唤醒是微弱的，当相铉告诉她“不如在温暖的家庭中成长”，抛弃的孩子看起来有了被领养的机会，但是从抛弃到领养，“有罪”的设定却没有改变，相铉说到了三七分成或者五五分成也可以，素英说了一句：“这就是所谓的掮客吧。”语气中含着讥讽，这种讥讽也是对于掮客非法的一种定位，但是她没有选择阻止，而是答应和他们一起为孩子寻找更好的养父母，而这也是素英“有罪”的第二步。
抛弃自己的孩子甚至让他自生自灭，这是素英的第一重罪，知道孩子在掮客手里没有阻拦，反而和他们一起实施买娃计划，这是素英的第二重罪，而以教会兼职干事的身份不断将被抛弃的孩子卖掉，掮客相铉也一直在有罪的路上，还有在“婴儿暂存箱”机构工作的东洙，也是掮客之一，他无疑也是有罪的。甚至于秀珍和李警官，为了能够得到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一路上也是设置了圈套，他们提前找到交易人，让他们照着背台词，以诱敌的方式完成交易，从而让警方抓获他们，这种撒谎行为就是警方的“钓鱼执法”，秀珍对有些不解的李警官说：“这不是引导犯罪，而是提供他们犯罪的机会。”而实际上，除此之外，素英之所以要选择抛弃羽星，就在于她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满了罪恶，她杀死了孩子的黑道生父，“我是一个杀人犯。”
| 导演: 是枝裕和 |
有罪的素英，有罪的掮客，以及执法过程明显有问题的秀珍，这就是一群走在有罪路上的人。而这便是是枝裕和野心的一种体现，在如此凸显罪恶的剧情架构中，他们的温情从何而来？他们对家的构建从何开始？他们在伦理和道德上的不合理性、法律上的罪如何变成一种合理性和非罪化的存在？是枝裕和将这种可能性放在“在路上”的漫长过程里，空间距离实际上意味着心灵距离，路当然隐喻为“心路”。一方面在素英这个人物身上，是枝裕和将她塑造成一个不完全的犯罪者形象，她沦为卖淫女是迫不得已，她杀掉孩子的黑道生父当然更是因为走投无路，甚至她的杀人也是一种对罪恶的毁灭；她抛弃羽星，的确是对生命的扼杀，但是她又回转过来，这是一种悔恨的表现，她的内心还有着善，甚至她又回到了母亲这一身份中，尽管她无法成为羽星的母亲，“孩子不能有一个杀人犯的母亲”，所以她要为羽星找到一个好的养父母，这也是母性的善；而在寻找的过程中，她也为羽星换尿布，和羽星睡在一起，她有限地完成身为母亲的职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唤醒她内心的母性，“要抛弃的话，就别生下来啊 ! ”秀珍质问她的这句话像是对她良心的谴责，但是更大意义上，从抛弃到领养，反而是对她的救赎。
这只是素英单方面消除对“有罪”的设定，是枝裕和当然不会以这样简单的方式完成“非罪化”的心路，要完成临时家庭的构建，他不断丰富了其他人物形象，而这些人物具有的共性都是从有罪之路上对自己、对他人进行救赎。东洙虽然身为掮客，但是他也是一名弃儿，一路之上他照顾孩子，他也安慰素英，当素英说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下着雨，“我想雨会把我彻底冲洗干净，但是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变化。”内心渴望自己洗脱罪责，但是一场雨没有带来自己干净的身体和心灵，东洙对她的安慰是：“但是你可以有一把伞，两个人可以一起撑。”雨无法洗净她，但是伞可以遮住雨，这其实是一种转换，用雨来冲洗污秽的世界是素英自我拯救的需要，而雨伞则变成了保护，一种他人的救赎，而面对自己的出生，东洙说：“母亲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这句话也是对素英说的，或者从前的自己就是现在的羽星，或者面前的素英就是自己的母亲，东洙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释怀，更让素英从痛苦的世界中挣脱出来，东洙甚至说了一句：“我替他原谅你。”东洙原谅了抛弃自己的母亲，他让羽星也原谅素英，这不仅让素英安心回到母亲这一身份中，也逐渐消除了内心的负罪感。
还有海进，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在机构里生活，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被抛弃而留下的心里阴影，他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顽皮、可爱而又真实，是一路上大家快乐的源泉；当然是枝裕和还让襁褓中的羽星也成为像海进一样不被阴影笼罩的孩子，他通过对“羽星”名字的阐述表达对未来的信心，“羽星，就是在星辰中飞翔……”海进问这个名字的来由，素英这样说。这里明显可以看见，是枝裕和其实在完成对家的构建：从襁褓中的羽星，到少年海进，再到青年的东洙，他们组成了一种序列，象征着人的三个阶段，当婴儿在星辰中飞翔，当少年时可爱又真实，当长大后选择原谅，当他们代表的个人有了一个“母亲”，是不是这就是一个家的雏形。当然，这里还缺少一个人物，那就是父亲，所以是枝裕和又不遗余力地让相铉成为父亲：他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允儿，但是允儿对他已经没有了多少感情，甚至告诉他母亲的想法：“妈妈让你不要再联系了。”相铉和妻子已经离婚，相铉和女儿已成陌路人，那个家对他来说已经被解构，也正是父亲的缺席，在这一路上，他对各种情况做出判断，对想要领养的家庭进行分析，他就是这个临时家庭的父亲。
《掮客》电影海报
正是这种浪漫化氛围的营造，是枝裕和将情感维系于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对生命的尊重，素英对海进说：“谢谢你的诞生。”相铉、东洙、海进也都说了：“谢谢你的诞生。”这诞生是羽星的诞生，也是所有生命的诞生，是所有经历了被抛弃的生命的诞生，而这种对于生命的尊重也终于在伦理、道德意义上将一切关系合理化，而最后则是在法律意义上的“无罪化”，在秀珍和李警官的努力下，素英是以自首的方式投案，虽然素英获得了三年徒刑，但是“有罪”似乎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命名——三年很快过去了，素英也出狱获得了自由，在加油站工作的她最后看到了车上的那张照片，四个人和一个孩子的合影就是对“家”的最好诠释。
从有罪到非罪化，是枝裕和的设定完全是一种人为的温情表达：一方面他为抛弃孩子的行为寻找善意的解释，无论是羽星，还是海进和东洙，他们成为弃儿，都是母亲迫不得已，素英是“母亲”的代名词，她卖淫是无奈，杀人是无奈，因为她不是一个泯灭良心的人，即使她抛弃孩子也是为了孩子更好的未来；另一方面，所有被抛弃的孩子都选择了原谅，甚至原谅本身变成了遗忘，而当恶的原因被遗忘，一切就回到了“谢谢你的诞生”的煽情中。而在抛弃到领养的这条心路中，是枝裕和不仅恢复了他们原本就有的社会角色，而且赋予他们温情和善意，一路之上再没有杀人犯，也没有掮客，他们甚至将这种温情和善意给了身边的人，不仅自我救赎，而且完成了对他人的救赎。
但是他们是有道德缺陷的，是在伦理上有错的，在法律上是有罪的，是枝裕和完成人为的浪漫化构建，最轻率的设计便是以淡化有罪的方式匆匆结尾，甚至身为掮客的相铉和东洙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三年后，身为“家庭成员”的他们迎接素英的到来，一起讨论关于羽星成长的事，家让他们充满温情，家让他们呵护生命，家是是枝裕和一个人搭建起来非罪化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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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机会主义者不在C位
顾后：原地回家的心“塞”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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