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5《烂故事》:“你必须觉得幸福”的循环悲剧
“我不能抱怨生活的无聊,我向你们道歉,我们应该从零重新开始。”旁白是“我”,道歉的对象是“你们”,当我和你们建立关系,就是孩子和大人建立关系,但是这一种关系的建立,其目标是明确的:为了不抱怨生活的无聊,为了一切从零开始——否定无聊,寻找起点,作为孩子的“我”无疑必须进入到成人的规则之中,就像不是假日的时候,丹尼斯和阿莱西娅被父母带去乡下散步,父亲布鲁诺对他说的那句话一样:“你必须觉得幸福。”当幸福变成一种必须,当成人的规则统治着一切,他们真的再不能抱怨生活的无聊,他们真的需要从零开始?
这是意大利罗马郊区的一个贫民窟,夏天的风总是徐徐吹来,大人们安排着生活,孩子们上学放学或者度过这个假期,一切看起来都是安静的,甚至是寂静的,但是在这有些沉默的世界里,总隐藏着神秘的不安感——孩子们仿佛都生活在不能抱怨、必须幸福的成人规则里。丹尼斯和阿莱西娅是兄妹,他们在学校里表现很好,阿莱西娅学科的分数都是10分,唯独综合是9分,而丹尼斯所有的分数都是10分,在三个家庭的聚会上,父亲布鲁诺和母亲苏珊娜让他们当着大人的面拿着成绩单读出各科的分数,这是一种炫耀,似乎这就是大人所说的幸福。而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杰雷米生性孱弱,他面对家里那条凶猛的狗只能躲着,他几乎没有朋友,每天回家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当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出去,杰雷米让人意外地驾驶了车,而且让车疯狂行驶,在速度中,父亲高喊着:“儿子你真牛逼,和我一样。”另外还有薇奥拉一家,她在家庭聚会上没有像丹尼斯和阿莱西娅那样有好成绩,父母认为她没有遇到好的老师,在丹尼斯和阿莱西娅读成绩单的时候,薇奥拉一个人低着头悲伤,而当母亲剪去他的一头长发,在对面看着的父亲说了一句:“你太美了。”
丹尼斯和阿莱西娅的好成绩,杰雷米驾驶车的勇气和胆量,薇奥拉“太美”的样子,都成为父母的骄傲,这就是大人构筑的标准,而这也是大人定义的幸福,在这个必须幸福的年龄中,他们当然不应该抱怨,不应该逃避,不应该哭泣。但是父母“必须觉得幸福”的背面,却是他们内心的痛苦,却是他们不断的迷失——在父母掌控的生活里,他们似乎就是活在阴影下面,而即使想要挣脱,最后会以更惨痛的代价回到规则里,回到必然中,回到幸福里。杰雷米除了驾驶父亲的车“飚”了一下之后,基本没有做出能够突破父亲规则的事,在飙车后他患上了麻疹,这似乎就是一个隐喻——如大人一样进入他们骄傲的世界,他们就是活在病态中。父亲想出了为他排忧的办法,那就是请曾经在派对上认识的薇奥拉来家里做客,薇奥拉也喜欢干净的杰雷米,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对病态的恐惧,杰雷米对她说:“你什么样子都好看。”薇奥拉则拉着他的手,对他说的是:“我亲你的嘴,传染给我吧,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
薇奥拉强烈渴望的不是从杰雷米那里传染麻疹,而是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可以不必关大人的看法。而其实,杰雷米的父亲安排他和薇奥拉见面,并不只是为了让儿子快乐,他是为了自己能够接近薇奥拉的母亲,当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在隐秘的世界里在一起,后来他也对杰雷米说过自己的这个想法,这是因为薇奥拉父亲还在所以只好作罢。这是大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它只是有限地传递到孩子的耳中,而就在那次派对上,坐在里面的薇奥拉的父亲和丹尼斯的父亲布鲁诺就偷偷议论门外那个女人,他们说她是放荡的“婊子”,却渴望着和她有一腿。成人的故事总是在隐秘处发生,当他们要求孩子“必须觉得幸福”,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暴力?薇奥拉坐在那里,母亲将她的长发剪去了,母亲却夸她“太美了”,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薇奥拉低着头在那里哭泣,泪水滴落下来的她,在成人的暴力世界里只能选择隐忍,而她和杰雷米在一起的“亲嘴”无疑是自我的释放——除了这一层的表达,她自己戴上的黑色假发则是对自我另一种生活的虚构。
丹尼斯的生活看起来是主动接近成人世界,但那也是无可逃避的虚构。他为了一个二手的金属探测仪,认识了肚子越来越大的维尔玛,怀孕的维尔玛无疑变成了丹尼尔的启蒙者,他会注意她隆起的肚子,她会给他吃涂上了自己奶水的饼干,目光的味道的传递中,丹尼斯渐渐开始“成长”起来,他和另一个女同学在一起,“我们迟早是要做爱的。”终于他们相约去野外,在炎热的天气中,两个人走着,丹尼斯对她说:“我好想做爱。”终于他们来到了一个人工的水塘边,女孩摊开了毯子,然后躺在上面,丹尼斯则脱掉了衣服和裤子,当他躺在女孩身边,根本不知道大人所谓的“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尴尬地做起,“我要适应调整一下。”然后就离开了女孩跑进了树丛中,光着身子的他只能裸露在大自然中而无所事事。
导演: 达米亚诺·迪诺森佐 / 法比欧·迪诺森佐 |
性的启蒙是在尴尬中打开又合上的,但是丹尼斯总是碰到维尔玛,他盯着她的肚子问的是沉重的话题:“你想好了要生下孩子?”维尔玛嘲笑着看他,而当维尔玛生下了女儿,在沙滩冲澡的时候,丹尼斯再一次来到她身边,也是盯着她的下体看;而在另一次公交车上的偶遇中,丹尼斯对坐在身边的维尔玛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正在做一个炸弹,准备把整个小区都炸了——我是指挥的人。”维尔玛对他的计划不关心,甚至认为就是一个笑话,但是当丹尼斯接着问她:“你孩子还好吗?”维尔玛立即打骂起来,“被跟我谈孩子。”其实,在杰雷米、薇奥拉、丹尼斯和阿莱西娅之外,还有另一个“孩子”,她就是维尔玛,即使她已经怀孕,就是她后来成为了“萨拉”的母亲,但是她当然还没有长大,还不知道如何生活,她后来哭着对男人说:“我们的女儿在哭,我们去找工作,现在我们必须长大了。”
这也是一种必须,和布鲁诺要求丹尼斯“必须觉得幸福”不一样的是,维尔玛是要求自己和男人“必须”长大,这是一种成人化的要求,但是当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走进这种必须的生活意味着只能和孩子一样哭泣。丹尼斯哭过,阿莱西娅哭过,但是布鲁诺也哭过,这是一个大人和孩子会一起哭的家庭——那次丹尼斯因为吃牛排噎住了,布鲁诺马上过来希望将食物从丹尼斯的口中掉出来,在整个过程中,作为父亲的布鲁诺在哭泣中渐渐崩溃,最后转危为安,他却靠在妻子苏珊娜的身上更加放纵地哭了起来,最后又以暴力的方式将桌上的牛排都扔掉了。而那次喊着让丹尼斯“必须觉得幸福”之前,是另一种爆发,丹尼斯以成人式的口吻问他:“你和妈妈还好吗?”这一句话惹怒了布鲁诺,他停下车拉走丹尼斯,然后在没有看见的地方打骂他:“我和你妈妈很好。”打骂声中传来的是阿莱西娅车上的哭声。而去乡下徒步的那天,丹尼斯在雨中似乎找不到爸爸妈妈,而隐秘处传来的声音是:妈妈对爸爸说:“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爸爸。”而布鲁诺对苏珊娜说:“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妈妈。”
两个人都是最好的,只有在对方的世界里,他们才能成为“最好的”,这是不是孩子世界之外的虚构?而现实呢?现实中,杰雷米在学校餐馆里打工的父亲给他带来的是客人吃剩下的披萨;现实中,薇奥拉的父亲会在深夜时扎破布鲁诺为小区建造的人工游泳池;现实中,布鲁诺除了暴力就是哭泣,甚至在丹尼斯和阿莱西娅选择凌晨四点自杀,他看到他们都没有了呼吸竟然毫无声息地回到床上,不生不息地继续装睡——成人的世界要求孩子们必须觉得幸福,但是他们却从来不去寻找幸福,当然更不会让孩子从必须的世界里走出来寻找想要的生活。
《烂故事》电影海报
所以对于孩子来说,还有怎样的选择?薇奥拉在被剪去了长发之后戴上了假黑发,这是一种自我的虚构;杰雷米被父亲带着离开了这里,这是一种逃离;而丹尼斯和阿莱西娅选择是凌晨四点的寂静中自杀,他们面对面坐在厨房的位置上,带着微笑进入到死亡世界中。自我虚构、逃离和自我毁灭,是孩子们面对这个世界的做法,这些都可以看成是他们被动地逃离成人世界,但其实,他们也曾主动地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制作炸弹便是这一实践,而关于炸弹的一切似乎也都难以逃离成人世界:炸弹是学校老师教他们制作的,炸弹又是被家长发现后拆除的,而丹尼斯和阿莱西娅选择自杀的药物也是老师介绍的马拉硫磷杀虫剂,这种价格便宜、随处可买的药剂在成人世界里是杀虫剂,在孩子世界里却是自杀的工具——他们想要逃离立下了“必须”规则的成人世界,却又以死亡的方式回到了成人世界。
“烂故事”就是一个从童年、少年开始的人生之烂,当丹尼斯和阿莱西娅自杀,当杰雷米和父亲逃离,他们在收看电视时看到了一起家庭悲剧:一个几个月的婴儿被父母溺死,而父母则从阳台上跳楼身亡——画面显示,跳下楼的男女正是维尔玛和她的男人,他们最终选择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成长起来。婴儿溺亡,父母跳楼,变成了一则社会新闻,而在一开始的时候,丹尼斯一家正坐在沙发上,所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则社会新闻,从最初的的新闻到最后的新闻,它们构成了一种同质的存在,而这种演变为循环的同质化存在,就意味着“烂故事”不再是纯粹个体的故事,它是每个人可能经历的故事,它是每个人成长中可能的悲剧——而这其实就是电影隐藏的结构性主题:“几天前我身上发生了怪事,在废纸桶的一堆《星期五》和《歌声与微笑》废报纸里,发现了一本小女孩的日记。”本来是想用来做空白页的,但是在小女孩的日记里读出了故事,更读出了藏在深处的东西,“它使我有了要一探究竟的强烈欲望。”
旁白中是一个侧身的小女孩的身影,看上去她就是阿莱西娅,无疑这本日记是阿莱西娅所写,而这个“烂故事”就是阿莱西娅写就的,在“我”的阅读中,我慢慢进入其中,“我也想要他的性格。”这是对丹尼斯的认同,而这个故事也不再是虚构,当“我”发现故事有一天忽然就停止了记载,“日记本写到这一页就没了。”无疑就是阿莱西娅和丹尼斯选择了自杀,当他们终结了故事,“我”继续开始这个故事,“接下来,来自一个真实故事的启发,真实故事则来自一个虚构故事的启发,而虚构的故事并不具有启发性。”这是返回真实的另一个“烂故事”,“我”成为了阿莱西娅自杀后的续写者,但是续写者最终也成为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成为了“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的一个段落:“我”像丹尼斯、阿莱西娅一样选择了自杀,因为,“我不能抱怨生活的无聊,我向你们道歉,我们应该从零重新开始。”而这个“我”就是有些突兀地被一个男人喊着“阿达”的自杀者,“我”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而父亲终于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小镇上不断有人选择自杀,不断有人进入“必须感觉幸福”的生活,不断有人续写“烂故事”,无休无止,因为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让别人“从零重新开始”一个烂童年、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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